?

論吳組緗小說的悲劇書寫

2024-03-28 13:23廖澤宇
藝術科技 2024年5期
關鍵詞:敘事藝術小說

摘要:目的:文章旨在研究吳組緗作品以平淡清淺筆調書寫深沉厚重悲劇的敘事藝術。方法:從敘述者、敘事語言和敘事結構等多個方面出發,深入分析吳組緗小說的悲劇書寫。結果:吳組緗常選用第一人稱敘述視角,以冷漠或平淡的敘述口吻講述故事,擅長使用掩藏尖銳矛盾的平淡語言,采用平靜中生波瀾的敘事結構和悲喜融合對比的手法來凸顯悲劇,形成批判。結論:吳組緗是一位富有傳奇色彩的作家,其小說獨具匠心,在求新的基礎上保持穩健,表現出了圓熟的技巧,這也得益于其高超的敘事策略。吳組緗善用白描手法配合短句,糅合民間語言與文人語言,通過平淡清淺的敘事積蓄力量,在故事的結尾輕點飽含苦難與悲情的一筆,透露出對封建社會的批判。其小說的悲劇書寫具有含褒貶情感于直觀敘事中的春秋筆法風采,對文壇產生了深遠影響。吳組緗自小接觸傳統文化,全面且系統地學習了中國古典文學知識,傳統文化影響了其個性氣質,孜孜不倦的藝術探尋和創新精神成就了吳組緗,使其小說極具藝術魅力。

關鍵詞:吳組緗;悲劇書寫;小說;敘事藝術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4)05-00-03

在中國現代文學作家群體中,吳組緗是一個獨具特色的存在,其創作既有鄉土小說對鄉土中國命運的懷戀與思考,又有以茅盾為代表的“社會剖析派”作家對農村現狀的客觀剖析與批判。作為一名學者作家,他用自己銳利的眼光洞察家鄉皖南的世事變遷,并以成熟且獨到的敘事手法和語言藝術呈現出地方風土的原生態,時而溫情浮現,時而冷峻毒辣,有如含淚的微笑,在不動聲色中展現對封建禮教和人的異化的抨擊與批判。在其發表的小說作品中,悲劇是絕對的主題。吳組緗的《樊家鋪》《天下太平》等作品,全面刻畫了破產農民在生存的困境和社會的壓迫中道德淪喪、家庭破敗,最終掙扎著走向滅亡的過程。而本文著重探討吳組緗的另一種悲劇敘事。在《卍字金銀花》《菉竹山房》《官官的補品》《黃昏》等作品中,吳組緗通過散文化的筆法、情感收斂的敘述者,從營造或輕松平淡或充滿鄉土氣息的氛圍入手,和緩地展開故事情節,在收煞輕點一筆悲情,卻又如針芒般不經意地刺入讀者內心,勾起讀者無盡的回味與嘆惋。

1 獨特的敘述者選擇

吳組緗在小說中非常擅長使用第一人稱敘述視角。一般而言,第一人稱有限視角的敘述者可以作為故事的講述者或參與者、主人公,能夠增強作品的真實性和感染力,形成以人物為主導的敘述風格,給讀者帶來沉浸式的故事體驗。同時,不可靠敘事也能使小說更耐人尋味、余韻悠長。吳組緗的第一人稱小說不僅有此類優勢,還因其自身的獨特風格和學者氣質展現出更具價值的特點。

不同于許多第一人稱文學作品中所塑造的情感豐富、心理活動復雜的抒情主人公,吳組緗筆下的第一人稱敘述者體現出情感內斂、表態模糊、性格淡化的特點,也通常不以核心主人公的形態出現。在《黃昏》中,吳組緗舍棄了故事的前因后果,直接從“我”返回家鄉開始敘述,圍繞妻子、小玉和家鄉人之間的對話展開故事。自始至終,敘述者“我”的職業、過往的生活、返鄉的目的都未提及,除了“我”來自故事發生的村莊之外,作者未補充任何身份信息。因而在小說中,敘述者僅僅是故事發展的引線。因久未歸鄉,對家鄉如今的人事不甚了解,“我”和讀者一樣,以陌生的認知進入敘事,通過“我”和妻子的問答、周遭家鄉人發出的各種聲音來逐步了解這個已然慘淡凋敝的村莊。不僅如此,在幾乎由對話組成的文章中,除去結尾的一筆,“我”僅有12句對話,短至三五字,長不過七八字?!拔摇钡那楦惺莾葦康?,形象是淡化的,讀者對敘述者難以形成畫像,因此讀者會更關注其他人物對話中所展現的鄉土社會,客觀地認識到封建社會沒落和帝國主義入侵時期破產農村的殘酷現實,進而思考家慶膏子、錦繡三太太、松壽堂針匠、桂花嫂子身上的道德悲劇、倫理悲劇、生存悲?。?]。

在《官官的補品》中,吳組緗更是將第一人稱敘述者運用到了極致。唐沅在《吳組緗作品賞析》中評價這篇小說為“吸血鬼的自供狀”,是極為恰當的。不同于傳統小說中將正面人物作為敘述主人公,在《官官的補品》中,吳組緗獨具匠心地選擇反面人物官官作為敘述者,最大限度地運用了不可靠敘事的優勢,將作者的思想、敘述者的態度、讀者的接受相間離,使官官亦成為作者評價的對象,拉開了讀者與作品之間的距離,拓展了思考的空間,諷刺、批判地主階級的壓迫、封建社會的黑暗。官官的道德觀念和讀者的認知相距甚遠,他輕浮而無主見、被動而無思想地接受地主家庭罪惡的饋贈,因花天酒地出車禍傷了身子,在醫院買下佃戶兒子小禿子的血來輸血,喝小禿子窮媳婦奶婆的人奶來補身子,還直道“有了錢,原來什么東西都好買的”“這奶果真是好東西”??v觀全篇,官官是一個沒有思想、冷漠淺薄的地主公子,以他的口吻敘述,顯得整篇小說十分冷漠,充斥著一種百無聊賴、毫不在意的記錄之感,全然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或者豐沛的情感,而這正是吳組緗想要呈現的效果。小說淡到模糊、冷到極致,能讓讀者把悲劇看得更清、恨得更透,感受到金錢對人的物化以及封建社會的黑暗本質。

吳組緗獨特的敘述者選擇似乎有種零度寫作的意味,以羅蘭·巴特為首的西方學者推崇理性,認為作者不應在文章中摻雜個人想法,要將澎湃飽滿的感情降至冰點,客觀、冷靜、從容地抒寫。但從吳組緗的創作觀念和古典文化積淀來看,實際上他的作品更具“皮里陽秋”的春秋筆法風采。吳組緗這類作品中的敘述者本身情感內斂,或形象模糊或冷漠淺薄,這奠定了小說的敘事基調,看似不動聲色,作者的態度和評價也未顯露,實際上暗含褒貶。韋恩·布斯認為“隱含的作者的情感和判斷正是構成偉大小說的材料”,吳組緗將情感深藏在作品敘述的深處,給讀者以充分的空間深入挖掘,引導讀者在不自覺間鑒別善惡美丑,得以感受到作者精妙的安排[2]。

2 掩藏鋒刃的平淡語言

吳組緗的語言往往于平淡中見生動,于平凡中見曲折。

吳組緗擅長通過白描手法配合短句刻畫形象,不進行鋪張的渲染和矯飾的描寫,沒有細致入微,而是極力做到平淡自然,讓讀者不覺突兀,沉浸且輕松地接受人物、意象,品味人物塑造與意象運用的獨具匠心。乍看之下,小說人物形象單薄、情感缺失,實則余韻悠長,生動而真實?!岸霉玫墓适潞盟埔粋€舊傳奇的仿本。她的紅顏時代我自然沒有見過,但從后來我所見到的她的風度上看來:修長的身材,清癯白皙的臉龐,狹長而凄清的眼睛,以及沉默少言笑的陰暗調子,都和她的故事十分相稱?!薄肚娭裆椒俊酚昧攘葦嫡Z便把一個古典女性的形象展現在讀者眼前,“舊傳奇的仿本”“和她的故事十分相稱”更是與二姑姑飽受封建倫理壓迫的情況遙相呼應?!暗郊沂窃谙挛缥妩c鐘。洗洗澡,吃吃飯,快近黃昏了??吹竭@個闊別的古舊家鄉,一種親熱之感,正如看到我的年老的母親一樣?!痹凇饵S昏》的開頭,作者僅用了幾個平實的短句和一個淺白的比喻便把“黃昏日落離人歸”的氛圍描繪得淋漓盡致,引導讀者進入故事。

吳組緗的小說通篇沒有使用華麗的辭藻、復雜的句式,讀起來卻韻味悠長,因為他將民間語言和文人語言糅合使用,使小說語言具有民間特色而又充滿清新的詩意。在《官官的補品》中,出現了許多皖南農村的民間語言,如“十年出腳”“小龜子”“一個半大龍頭”“夾收旱”“卻碰著五通神似的哭你娘的什么喪”,無不體現出鮮明的民間特色,給人以親近之感。同時,吳組緗小說所使用的也并不是簡單的農民語言,而是一種精心設計的文人語言,他摒除了知識分子刻板生拗的腔調,又汲取了民間語言的精華,形成了一種雅俗共賞的獨特語言,簡潔利落且充滿韻味,值得品讀?!饵S昏》中有一段少見的敘述者的心理描寫,其中不乏“買花置妾”“詩酒風流”“孤孀”之類文縐縐的詞語,但是融合在整段口語描寫中渾然一體,絲毫不覺突兀?!秴d字金銀花》中亦有一段描寫:“我的這位大伯年紀已經六十多,晚景很是不好,可是天生風流倜儻。到而今還不失一個老少年:終日在家吟詩填詞,品玩金石古器,見了人就張開蓋著花白胡須的口唇哈哈大笑,把身世的不滿,全不放在心上?!逼湔Z言有文人氣質又樸實清新,不可謂不自然。

3 平靜中生波瀾的結構安排,悲喜的融合對比

不難看出,吳組緗小說中所有語言、手法所營造的平淡之感,都是為了輕掩其背后深厚的苦難、沉重的悲劇,并在讀者掀開這層平淡面紗以窺探全貌之時,給其強烈的反差和震撼。在這些簡單、平凡的故事,平淡、清新的語言背后,是封建社會末期、殖民經濟入侵時代破產農民生存的痛苦,是封建禮教壓迫下扭曲的人性,是支離破碎的社會中男盜女娼的時代悲劇。

吳組緗十分擅長平靜中生波瀾的結構安排,通過冷淡的敘述者、平淡的敘事語言逐步積蓄深厚的力量,在故事的結尾輕點一筆,戛然而止,而這一筆往往蘊含著莫大的苦難和悲情,留以無限的思考空間,讓讀者百感交集。在《官官的補品》中,作者先以冷峻的語言輕描淡寫地展現地主眼里的社會,將底層人民身不由己的悲慘命運呈現出來,直到最后一個情節中小禿子被砍死,奶婆對天喊冤,故事達到高潮,并在鐵芭蕉嫂子“你不回去給我家官官擠奶子,卻碰著五通神似的哭你娘的什么喪”的怒罵中結束,頗具諷刺與批判意味,進一步增強了悲劇感?!饵S昏》圍繞家鄉四處痛苦的聲音展開,通篇是直白的對話描寫,結尾才出現敘述者“我”的一段內心獨白:“我覺得我是在一個墳墓中,一些活的尸首在呻吟,在嚎陶,在憤怒地叫吼,在猛力掙扎。我自言自語說:‘家鄉變成這樣了,幾時才走上活路?”作者用這短小的自問,使整篇小說宕開格局,以農村破敗的景象給讀者帶來深深的震撼。

在《卍字金銀花》中,吳組緗將這一手法運用到了極致。小說采用倒敘的手法,先敘述了“我”與女人意外的重逢,并閃回純真美好的童年,著力刻畫出兩個天真無邪、清純活潑的孩童形象,然而回到現實,四周是斷壁殘垣、破床陋壺,空留對卍字金銀花的回憶和執念。女人難產而死,“我”沒能救下她,反而大病一場。在死亡的陰云中,吳組緗用一句話點明了女人悲劇的緣由:“那女人是個寡婦,因年輕,做了社會所不容的事。家里已經沒人,想偷偷到外婆家來求舅父幫助。但舅父是個名教中人,又過于固執,因此鬧下這場慘事?!弊髡呱钪嬲谋瘎〔恍枰笏量拊V,在故事的結局,“我”為女人獻上了生前未曾得到的卍字金銀花,就好像要還一個幸福人生給這個不幸的逝者。這表現出了作者對封建禮教憤怒的抨擊和對勞苦人民深深的同情,也讓讀者久久不能平靜[3]。

悲與喜的融合、美好與殘酷的強烈對比充斥著吳組緗的小說。女人曾經“梳著兩條粗辮子,套著一只銀項圈,穿絳色長襖,藍緞金花小背心”,有著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也與“我”有一段美好的邂逅,而如今盤坐在瓦礫之間,泛著可怕的熱紅色,浸淫著汗和淚,被執守名教的舅父拋棄而死于難產。純真的童年與悲慘的現狀產生了震人心魄的強烈對比,觸目驚心,揭露出封建禮教對女性的壓抑和戕害,無人視之能不落淚、能不反思。把人變成“活鬼”的《菉竹山房》亦是如此,小說通篇洋溢著詭異的氛圍、迷幻的色彩,看似平靜的宅院掀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波瀾。結局的留白依舊是吳組緗擅長的寫法,在一句“莫怕了,是姑姑”中戛然而止。二姑姑所謂才子佳人的過往和對愛情的欲望與荒唐可恥的偷窺行為形成了不堪入目的對比,把舊社會綱常倫理、禮儀教化束縛下女性情欲被壓抑至變異的不幸現實呈現出來,控訴這害人、吃人、把人變成鬼的封建禮教。

4 結語

從深受程朱理學影響的皖南走出來的吳組緗,深諳封建宗法、禮教的吃人本質,他對農村問題進行理性的剖析思考,寫下了諸多深刻的悲劇故事。高行健曾說:“在近代小說中,作者就不直接出來亮觀點了,往往隱藏在敘述者背后,而敘述者又不對被敘述的對象作簡單明了的表態,而是借描述人物的性格、行動、心理活動流露出作者對人物的評價?!边@用來形容吳組緗的創作是十分貼切的。他善于將情感和態度隱藏起來,選擇獨特的敘述視角,通過情感內斂、形象淡化的冷漠敘述者,用平淡自然的散文化筆法和獨特的文人語言將故事娓娓道來,最終在平淡中掀起波瀾,用清淺一筆勾出底層農民的萬般苦難和封建社會的黑暗現實,給讀者以回味和思考的空間。其悲劇書寫無疑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參考文獻:

[1] 任慧勤.吳組緗《樊家鋪》:用文字超越苦難[J].對聯,2023,29(12):37-39.

[2] 陳佳敏.從“禮教”吃人到“現代”吃人:魯迅《狂人日記》與吳組緗《菉竹山房》的對讀[J].上海魯迅研究,2022(4):104-114.

[3] 許瓛.吳組緗小說的女性形象塑造分析[J].青海師范大學民族師范學院學報,2022,33(1):26-34.

作者簡介:廖澤宇(2003—),男,浙江杭州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中國語言文學。

猜你喜歡
敘事藝術小說
那些小說教我的事
《孔雀東南飛》的悲劇根源及敘事藝術
《城南舊事》中敘事藝術的應用
論金朵兒兒童文學系列作品的敘事藝術
《海邊的卡夫卡》賞析
以水墨而文學
明代圍棋與小說
我是怎樣開始寫小說的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