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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詩學的三個維度:個人、當下和共時性

2024-03-30 03:44趙雪松
揚子江詩刊 2024年1期
關鍵詞:個人化詩學詩歌

草 樹 趙雪松

草樹:意大利哲學家克羅齊說,一切的歷史都是當代史。所有的價值判斷如果不是當下生成,不是淪為先驗主義,就是變成虛無主義或烏托邦。薩特從丹麥先賢克爾凱郭爾那里得到啟示,存在先于本質。于是本質主義和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價值基礎全面瓦解,日常生活進入哲學的視野。當然,這一偉大的發現不能遺漏另外兩位偉大的哲學家,即胡塞爾和他的大師級學生海德格爾?,F代語言哲學的興起意味著一種更加謙遜的世界觀,“對于不可言說之物,唯有保持沉默”。維特根斯坦的哲學態度和中國的釋家有著某種相似,后者的“妙存默中”與他的“不可說”有異曲同工之妙。

中國古典主義詩學沒有二元對立的焦慮,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純然于一即是“凝視當下”,從竹竿上幾只蟬的寧靜里足以感知宇宙的細微悸動。我們倡導日常詩學不過是翻過西方浪漫主義、現代主義的詩學山嶺,回到自己那個傳統的村莊。上個世紀80 年代的第三代詩歌運動倡導詩歌回到個人,回到日常,回到語言本體,更多是西方后現代主義的一個余響,而不是聽從傳統的召喚,事實上第三代詩歌運動是打著反傳統的大旗的,個中起因大約與那些文化尋根的偽形而上寫作有關,并不是真正反傳統,而文化的個人化想象和歷史的個人化無不脫離當下和日常,是消極浪漫主義和象征主義的媾合在中國本土化的失敗。第三代詩歌運動夯實了日常詩學的根基,它是存在的根基,也是想象力的價值得以充分展現的支點,同時它也讓詩人找準了自己的身份定位:不是作為一個先知,一個代言人,一個未經認可的立法者,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日常詩學回到了“人”,甚至“個人”,強調了詩歌寫作的“私人性”和“傳記性”,從而和歷史的宏大敘事區分開來。當然,作為當代詩人,很少有人不明白個人化只是策略和方法,真正優秀的詩歌既是個人化的,又是非個人化的。

趙雪松:草樹兄不愧為詩歌批評家,對現代主義詩歌的源流及家法嬗變了如指掌。沒錯,西方賢哲的構述為當代詩歌的發展畫出了一條線,這條線的大致走勢是向下的,從頭到腳。詩歌從本質主義、歷史主義中走出來,從形而上、宏大敘事、宗教、靈魂、先知走向形而下、個體敘事、身體等。第三代詩歌對朦朧詩的反撥與解構的一系列詩歌實踐,比較完美地詮釋了這條線,中國當代詩歌從解構崇高,反政治象征乃至反隱喻、反意象中,也逐步建立起了自己的一套價值體系和審美標準,尤其發現、開掘了日常生活。當下態度、個人化和與之相關的口語化的敘述性策略,對當代中國詩歌的建設無疑是非常有益的。但也應該看到,詩歌是非常豐富、蘊藏著無限可能性的存在,用一種乃至數種觀念與寫作方式去規束它,顯然是不合適和無效的。在具體的寫作中,尤其一些核心的觀念與方式,往往成為雙刃劍。比如詩歌寫作要回到日常生活(日常詩學的基本要素),但什么才是日常生活?內心生活算不算日常生活?一個詩人應以持續關注自己的內心生活為職責,內心生活也是當下的日常。誠然,對當下客觀的日常生活的書寫,會帶來鮮活的在場感。但在當下的寫作景觀中,在放棄了對意義和神性的叩問之后,詩歌卻日益呈現出不得不正視的弊端:世俗場景的無限度鋪張,語言鋪敘的支離破碎,阻礙了詩人對生命深度的深入思索和開掘,詩的精神性不是在長高,而是變矮了。我們說當下的日常生活就是我們正在經歷著的生存景象,但詩人要表達或追求表達的是存在,而不僅是“存在的事物”,更何況生命的虛無與當下日常生活的具象之間構成的張力,才更是詩歌發生的要旨和動力。任何一種詩學的建立、建設,必得有矯枉過正的勇氣,但也應關注其所帶來的問題。至于兄所言在日常詩學的建設中,要聽從傳統的召喚,“回到自己傳統的村莊”,我則非常贊同這種積極建設本民族詩歌的姿態和信念。也有論者將這種“回歸”斥為保守主義,他們認為保守主義詩學的自然轉向、倫理轉向、文明轉向和情感轉向是虛假和虛構的,會阻礙和遮蔽當代詩歌對當下真實的生存狀態和生存情緒的表達,不知兄怎么看?

草樹:日常詩學的內容不能等同于日常生活或日常生活的表象。它是以當下的日常生活為詩意發生點或語言的起源地,是詩的支點,使想象力的價值得以實現真正的精神性的杠桿效應。它同時彰顯個人性的價值:真誠、在場、平等、對話,以身體為發生媒介而不是依仗于觀念和意義的具象演繹。個人性的題中應有之義是寫作主體不能凌駕于世界和語言之上,將世界對象化,形成二元對立,而是具有現代的民主意識,將世界萬物視為平等的主體,致力于主體間性的發現而不再是主體性姿態的張揚?;蛘哒f日常詩學致力于呈現人之所是和發掘存在之道,實現詩的見證和發現的功能,當然詩從來不排斥美的形式的新發。日常詩學對個人性的倚重在某種意義上是對現代性的反思,從浪漫主義的先知與現代主義的精神立法者的權威轉向一種和世界平等民主、坦誠客觀的對話態度的清醒和謙遜,不是作為代言人,一個復數,而是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個人、個體、單數。哈羅德·布魯姆說:“彼特拉克選擇了美輪美奐的唯我主義作為他的詩歌立場?!辈既R克少時就夢見自己是以西結。斯蒂文斯說:“詩是最高的虛構?!睉{借意志和超人之力,將一只壇子往田納西的山峰上一放,所有的秩序都改變了。從浪漫主義到現代主義,西方整個現代性進程有它特定的歷史語境,不能簡單“拿來”,必須深思幾乎顛覆西方傳統哲學根基的維特根斯坦何以要散盡家財以保持誠實和謙遜,而他的同學希特勒同樣作為20 世紀的“超人”,卻給人類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這是歷史的吊詭。

詩是語言的藝術。每一種語言的每一個詞語,都有它的根性。詞語的根性即是傳統、文化。中國的古典詩歌文本背后不是一個代言人,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或者“士”。陶淵明是中國第一個日常詩學的開創者。曹操不是站在人的立場寫《短歌行》就難寫出人生的虛無感。蘇東坡不是以一個兄長的身份寫《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就難有那種親切的慰藉和卓異的超越。在這個意義上,或者說從觀看和對話世界的方式,我們可以聽從傳統的召喚。換句話說,以萬物平等、天人合一的古典世界觀透視當下,不失為一個恰切的視點。同時在中西文化沖突日益激烈、全球化出現危機的當下,一個清晰的文化身份有利于建立強大的文化自信,保持清醒定力,具備獨特文化視角,才可能使一片現代性視野的渾濁趨于澄明。在具體的語言行動上,當下發生的詞語因其氣息的結盟作用會發生詞語的召喚和聚集現象,傳統會在這一維度發生和當下的響應。唯如此才不會僭越語言的邊界。只是作為當代性生成的一個充分條件而非必要條件。當然這關乎日常詩學的另一個維度:共時性。

趙雪松:文藝復興以后,“人”被無限拔高夸大了,“人”的世界主宰的傲慢隨之蔓延。尼采、叔本華的強力超人哲學之后,人與萬物的失衡加劇。浪漫主義、現代主義所導致的語言意識形態,使詩歌中先知、代言人、權威立法者、絕對與全知全能等敘事泛濫,不僅充滿危險,也使詩歌審美日益變得狹窄和空洞。日常詩學著重個人價值的確立,承認有限,在有限中與世界建立起平等、對話關系,并以謙遜誠懇的審視、詢問的感受方式和語言態度,試圖重建人與萬物的關系,并與萬物一起抵達詩意彼岸。在這種抵達中相互打開,成為彼此的無限。其實,在每一次深刻的文學變革中,人們會回溯歷史,在古典中尋求啟發,中外皆然。日常詩學所著重的個人性價值,在萬物平等、天人合一的中國古典詩歌中,早已有著豐富的礦藏。除兄所列舉的陶淵明、曹操、蘇東坡等人的寫作之外,杜甫、白居易、李后主等寫妻兒家事、命運落魄、朋友離別乃至家國淪喪等,也無一不是在他個人的世俗角色里完成的。既如狂傲的李白寫《將進酒》感嘆萬古愁,也是基于一個道家酒徒的身份。詩歌有“最高虛構”就必須有“最低真實”作為保障。古典詩歌中那種情景交融、以小見大的寫作方式,也為詩人與萬物平等對話的展開和事物的在場性提供了保障。在日常詩學建設中,詩人應是活生生的個人,事物應是活生生的個體(不是那種籠統的,模糊的)。但也應指出,不是所有日常所見、所經歷的事物,都能自動構成詩的有機存在,它應該成為一個“精神性事件”,詩也應該是對能夠構成“精神性事件”的事物的凝視,而不是無邊無際的瀏覽。畢竟,詩意的實現有其特殊的超越性。

草樹:詩因其無用而得以具備無用之用的可能。因無用而取得進入美學花園的門票。因無用而具備更清澈的視野,從而有獲得超越性的可能。詩當然是精神性的,但它需要日常之根、當下之土壤。蹈空的精神體操過于虛幻也會因為本體之虛而變成“我想到……”的漫無邊界,將“我想到……”修辭化因為失去身體性和個人氣息的支持,而陷入個人化神秘——非存在的神秘:“我看到”而不可言說。

詩本質上是一種世界觀的表達。浪漫主義、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詩歌,其本質區別不是風格上的,而是體現在觀看世界的方式不同。詩以日常生活為本體,無論作為支點或落點,是著眼于語言的起源和意義的初始;詩以個人的身體為發生媒介僅僅是對“直覺即藝術”的重申。日常詩學以日常為本體不應排斥語言的共時性維度,而淪為線性的日常敘事,或敘事的口水化,口語和敘事不過是一種語言策略?!叭ツ晗奶煸谏钡哪侵恍◆~兒呈現的“宇宙核心的寂靜”和未來“溯源”的可能匯聚于“隔壁住著劊子手”的當下(《陳先發《魚簍令》),才使得我之“此在”因為過去、未來和現在的共時性匯聚而變得格外富有質感?!啊兜侥箍迫ァ肥呛差l的/一本書 三十年代的小說家/早就死了 到莫斯科去 是我的/登機牌 長方形的紙條”(于堅《莫斯科札記》),當下的“到莫斯科去”和一本《到莫斯科去》的書與它的作者的歷史,在語言能指層面過去和當下匯聚,形成意味深長的起興?!豆珶o黃河》是共時性的,堯的嗟嘆,“理百川”“兒啼不歸家”的大禹和“旁人不惜妻止之”而“苦渡”黃河之公,共時而匯聚于黃河之當下,它宛若寓言但是契合作者的精神氣質,而使得“箜篌所悲”,竟有世人不解而唯有自我悲悼之孤絕。

詩因以日常為支點即獲得大地的支撐而使想象力的杠桿效應充分發揮。早期執念于“對希臘文化的眷戀”誕生的杰出作品《馬蹄鐵》,終不如獲得日常支撐的《列寧格勒》更具有耐久性,當曼德爾施塔姆以俄羅斯的土地作為信仰,詩的大地性就在語言中顯示出宗教般的力量。沒有“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的日常之真切,孤獨之思遠,就難讓神話維度生出的“高處不勝寒”的身世之嘆和“月有陰晴圓缺”的天道之慰,彰顯出想象力的杠桿效應。

詩的共時性,即過去、現在、未來匯聚于此時此地,而使得“此在”更富有質感和當代性。詩的共時性以氣息的相似性為結盟原則,使得“無意的記憶”匯聚而達成(本雅明),也可以在語言的韻律中因為聲音的共振而實現意外關聯,生成詞語之境如同“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

趙雪松:與日常詩學的前兩個維度相比,共時性更考驗詩人感覺能力的敏銳程度。因為共時性的發生,更多的是依靠對諸如記憶、聲音、氣息、呼吸等這些無以名狀、散布在神經末梢的存在的瞬間照亮和喚醒。比如詩的聲音,詩的一切都是聲音匯成,它甚至先于詩(布羅茨基)。無聲的囁嚅是一種完全不知名的語言(聲音)(曼德爾施塔姆)。這些不知名的聲音更是考驗著感覺和發現的難度——當下、過去、未來,不同時空的共時性匯聚,依靠的正是對不知名、難以把握的存在的瞬間調動。而身體性不僅重申著“直覺即藝術”,也是實現“直覺中的思想”(黑格爾)的保證。日常詩學的建設,既有很強的詩歌創作的現實針對性,也表達出了將現代漢詩創作與古典詩歌資源進一步連接,發掘其諸多可能性的愿望。讓詩歌重新獲得生活、生存、生命及存在的巨大力量,獲得更新的審美認知,這是日常詩學的要旨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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