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敕修少林寺述論

侯攀飛 岳曉峰

少林寺始建于北魏太和十九年（495），為后世禪宗之祖庭。在一千多年的發展歷程中，少林寺命運與歷代王朝政治環境變化息息相關。清朝定鼎中原后，少林寺與皇家關系密切。順治皇帝曾言“吾本西方一衲子，為何生在帝王家？”福臨信佛，與少林僧人性在有著直接關系?？滴趸实垴v蹕少林時，寫下“少林寺”三字并在“林”字上方蓋下“康熙御筆之寶”的印章，隨后又寫下了“寶樹芳蓮”四個字制成牌匾。少林僧人將兩幅匾額分別掛在山門和大佛殿門內，展現出了皇家寺院的氣勢。雍正皇帝斥資一萬九千兩白銀敕修嵩山少林寺。乾隆皇帝出巡河南時，曾夜宿少林方丈室，并留下三首詩，題寫五塊匾額和四幅楹聯。正如當代僧人東初在《中國禪宗歷史之演變》中寫道“順治、康熙、雍正三朝之振興佛教，比諸唐宋開國時亦無遜色”。

一、敕修少林的提出

雍正皇帝篤信佛教，自稱“圓明居士”。雍正元年（1723）便在中正殿設立念經處。雍正三年（1725），建恩佑寺，以此“追慕圣祖仁皇帝，敬建恩佑寺。告成，親詣行禮”。同年“朕往眄檀寺瞻禮”。雍正帝不僅信仰虔誠，對佛教經義也很有見地，在位期間刊印了《集云百問》《御選語錄》《揀魔辨異錄》等著作，也親筆抄寫《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等佛教經典。

雍正十三年（1735），時南陽知府程秉禮托河南巡撫王士俊代呈“奏為遵旨致祭禪師南陽忠并清查辦理豫省境內寺院齋田情形事”折，希望皇帝能敕封慧忠禪師并撥款修繕其道場香巖寺（今河南淅川）?；壑叶U師（？-755）作為唐中期著名高僧，德行高尚，“既懸明月之戒，亦凈玻璃之心”。其在佛法經義上，更是博學多才，當時“由是罷相節使王公大人罔不膜拜順風從而問道，忠博達詁訓，廣窮經律”。上元二年（761），為“敕內給事中孫朝進驛騎所請”，到宮中為唐肅宗講法，肅宗被慧忠禪師折服，“天子欽之待以師禮”，拜為國師。禪宗的許多燈史認為：“六祖慧能晚期弟子之一的慧忠創造了其獨特的禪宗風格，并且承襲六祖慧能的禪思想脈絡，此事讓他成為南方禪宗‘頓宗最杰出的代表之一?！?/p>

正是慧忠禪師的崇高地位和影響，雍正并未怠慢，隨即便加封慧忠為“真實大證禪師”，并要求程秉禮親自到香巖寺祭拜供奉。但對于重修香巖寺這項提議，雍正卻未同意，而是在朱批中回復：“此寺暫可不必過于照看也。豫省少林乃初祖達摩之首剎，頹廢不堪。此寺可應修建一大叢林。即動用一二萬金亦不為多，可詳細酌定。繪圖請旨，欽此?！痹谟赫闹?，慧忠禪師雖然有名，但僅加封尚可，至于修繕還尚未達到標準。雍正作為虔誠的佛家信徒，曾自述：“朕少年時喜閱內典，惟慕有為佛事于諸公案，總以解路推求，心傾禪宗?！睂ΧU宗祖師菩提達摩自然無比崇拜。少林寺作為“禪宗祖庭”，自然更受皇帝青睞。所以雍正帝在奏折中主動提出應先敕修少林寺，并肯定了少林寺作為“初祖達摩之首剎”的崇高地位。對于少林寺的修繕過程，雍正則要求地方官繪圖后請旨，“即動用一二萬金亦不為多”，更是要達到“應修建一大叢林”的規格。

二、敕修少林的進展

（一）河南巡撫對修繕工程的統計

雍正皇帝對少林寺的重視使王士俊不敢怠慢。王士俊先令程秉禮到省恭聽圣旨，隨即指派其到少林寺詳細調查。程于三月十四日啟程，四月十六日到省匯報結果。程秉禮在調查中稱少林寺年久失修，寺內群僧及周邊民眾聽到敕修少林的旨意后，無不歡聲雀躍。經過詳細統計，少林寺“應新建拆修者約一十九處，補修增舊者約五六處，殿堂門庭務極巍森，犬室僧寮，各期整肅”。而對于建造所需大量名貴的磚木材料，程秉禮也提出了解決辦法。即少林寺被少室山系懷抱，修建所需“成料大木，本山左近尚足采取。琉璃瓦片，本山空地可以磚燒”。此優勢足以使修繕所需費用大大降低。

最終經過王士俊詳細核算“約共廢銀一萬九千二百余兩，一應工費價值”，同時也一再強調“臣再加意核實，減省不使絲毫浮習其經費所出”，費用支出已是最低。王士俊也在修繕中積極籌錢，河南地區“上年有漕運節省米價銀共九千七百七十四兩零已纓，臣奏明現貯司庫可以動支，尚有不敷銀兩即于豫省所積公項銀內支用，不必動及正項與耗羨也”。王士俊的預算顯然受到杭州凈慈寺的影響。

雍正帝最為推崇的禪師是宋初凈慈寺的永明延壽，認為其“為曹溪后第一人，超出歷代大善知識者”。雍正十一年，雍正帝不僅親自任命明幢擔任凈慈寺的方丈，還于次年下旨要求對寺院殿堂“整體修葺”。然而，讓蘇州織造海保、杭州織造隆昇始料未及的是，雍正并沒有批準維修預算。他在朱批中怒斥二人“：豈有動七八萬錢糧修理寺廟之理？”雍正還說，即便是父親在寺內的行宮，能將就的先將就一下，等到將來合適的時候“屢經修理尚可”。海保、隆昇無奈只好將原應拆造的山門、天王殿等改為粘補，最終將經費降為兩萬九千八百余兩。凈慈寺是延壽的道場，尚且如此，少林寺的預算自然不能太多。王士俊拿出河南所積的漕運存銀九千七百余兩顯然也是反復斟酌，替皇帝減少負擔的結果，為了促使修寺工程的順利進行。

（二）對少林寺門頭房的處理

門頭房僧人是“論其支派皆同屬寺中，緣歷來住持退院之后，各于門外，另筑小庵以為養靜憩息”。少林寺住持任命采用的是民主選舉制度，且僧人擔任住持之后連任不得超過兩任。即“寺之主僧，由各家公舉，二年一換”。老住持卸任后會在寺外搭幾間房子來招收門徒教習經義以及傳授武藝。但所收門頭房弟子并未受戒，多為居士、習武之人等，成分復雜，時常惹是生非。雍正帝在奏折中批復：“朕覽圖內有門頭二十五房，距寺較遠，零星散處，俱不在此寺之內。向來直省房頭僧人多不守清規，妄行生事，為釋門敗種?！被实蹖λ峦忾T頭房僧人的行為極為不滿，并對門頭房僧人提出嚴厲批評。

經此事后，后世之人認為雍正是在借“門頭房”一事來打壓少林寺。其實不然，雍正此次是痛批直隸地區所有寺院的門頭房僧人，并非特指少林寺。雍正希望重修少林寺時一并處理門頭房僧人，將他們統一管理。雍正承諾“寺竣之日，皇上揀發高僧住持，得以一律依皈等語。仰見皇恩霑被，無不踴躍奮興也”?；实蹥J命主持及敕修少林對于門頭房僧人亦是一件好事。借此機會，所有門頭房僧人均可全部受戒，寺內眾僧也無不期待。少林寺由于門頭房僧人爭奪不斷，少林寺方丈位置一直虛席，雍正帝決定將方丈任命之權收歸朝廷，特旨“至竣工后，應令何人住持，候朕諭旨，從京中派人前往”?；实蹫槭裁匆獜木┡赏?？重要原因就是寺中沒有高僧。登封知縣施亦簪在《少林新成有感四首》其四中寫道“佛法無邊誑俗流，從來狡獪是僧謀”，對寺院內僧人的狡詐和寺院僧紀渙散強烈不滿，通過奏折批復中對少林寺僧人“為釋門敗種”的評價也可看出雍正也認為這些僧眾德行不足。

就在大修少林寺的同時，王士俊頒布了一道《諭僧人各守本分示》，要求督屬大小寺院庵廟僧眾人等，各守本分、共勵清修。他說：“皇上以有道圣人為無量佛，湛恩汪濊，但是不肖之僧以梵宇為藏垢納污之所，紊亂清規；無籍之子以披剃為暖衣飽食之謀，敗壞道行；又或借皇上重佛之至誠，妄自尊大而傲慢長官；且或因皇上恤僧之殊典，遂生釁端而凌櫟士民，是皆釋氏之蠹魚、禪門之稂莠?！蓖跏靠〔槊魃倭炙赂浇T頭房僧人一百七十余人，但常住院僧人只有四五個。為擴大常住院規模，王士俊捐銀將少林僧人賣掉土地贖回，“臣飭地方官清厘還寺，其經僧人別授者，臣捐銀轉贖還寺”，被地主惡霸搶占的土地由河南府和登封縣追回。雍正還要求常住院外所有門頭房均要拆除，“今少林寺既行建成一叢林，即不應令此等房頭散處寺外難于稽查管束，應將所有房屋俱拆造，于寺墻之外左右兩房作為寮房?！?/p>

（三）重修工程的部署

本次修建工作除府級官員參與外，河南府內澠池縣、鞏縣、洛陽縣、永寧縣、偃師縣等地也分派官員參與修建?！俺純H派署南汝道南陽府知府程秉禮、河南府知府劉兆幾為總理之官，支放銀錢，綜合一切。再派河南府通判謝瑋為監理之官，坐守寺中察核董視。又派河南府屬縣丞俞孚升、陸廷華、巡檢王鐘、典史錢歷、魏炳、金大綸、嚴維寅七員為采辦催押之官。分司各任奔走差委?！边@樣規格的人事安排在雍正時期的各項工程中也實屬罕見。雍正皇帝為了便于對少林寺重修工作詳細了解，要求王士俊將少林寺“繪圖及細分清折恭呈御覽”。從少林寺重修房屋統計，到門頭房僧人的處理，以及少林寺“開工之日七月初三”和“上梁之日八月十一”的時間都是由皇帝欽定。此外，雍正還希望施工之人都能是信佛之人，“所委人員可擇向來有些信心知因果者辦理，不可令謗佛詆僧之造孽輩勉強從事，令招惡報”，這樣少林寺的修建工程才能“堅固垂久”。

在處理完門頭房僧人及拆除門頭房后，王士俊又謹慎向皇帝上奏辦理結果，“臣跪諭旨，自知疏忽之衍，一而至再，曷任惶悚，隨即敬謹遵行，現將在二十五房頭零星僧房悉行拆造，緊靠墻邊，改做兩旁僧寮，東西各五十間?！鄙倭炙鲁Ｗ≡簤呅陆ㄟ@一百間房舍，也是在各級官員共同料理下迅速完成的。至此，少林寺周邊的門頭房問題得到徹底處理。

三、奏報少林寺祥瑞

（一）少林祥瑞的出現

雍正十三年（1735）六月初八日，皇帝欽定開工和上梁日的圣旨也如期傳到嵩山少林寺。但此時寺院天空突然出現五彩祥云，眾人無不歡喜。王士俊激動之余急忙向皇帝上了《奏為恭報少林寺瑞云捧日并開工上梁日期事》折，稱在重修少林寺工程中，自己親力親為，一切都根據皇帝旨意，“恭照辦理”。在傳旨人員恭送“欽頒圖式”到少林寺時，布政使劉章、按察使繆孔昭、河南知府劉兆幾等地方大員已在寺中督辦工程。時至未刻，只見“日輪四旁有五色慶云緊貼捧抱，藻采繽紛，光輝燦爛，如黼黻之交錯成文，若組繡之逐層選色，垂同纓絡象擬旙幢”。祥云從未時持續申時依舊不散，在場工匠、差役、僧眾、民夫等無不歡聲雀躍，都“額首齊稱圣瑞，從來未見等語”。王士俊更歡喜提到，少林寺出現五彩祥云的時間與皇帝圣旨到達時間剛好契合，“不先不后，迎來五彩祥云，如拱如扶，旋繞一輪瑞曜”。此時少林寺周圍天氣如大雨初晴，佛光普照山巒，交相輝映。少室山系“氤氳四拍，三藤地潔，葉林煥映，一花五葉”。佛經中稱佛家有九云，少林寺今日之云，與梵書中記載也緊緊呼應，全賴“皇禧良由”。王士俊也借此機會對皇上大肆夸贊，將雍正帝與禪宗祖師“菩提達摩”相比，并稱皇帝圣德絕冠古今。

王士俊在奏折中也對接下來重修的部署向皇帝做出了匯報，選取吉時“七月初三”日卯時開工，“八月十一日”卯時上梁，此為元吉。在修建工作中，王士俊反復查閱施工細節，確保無恙，同時對待雍正重視的施工人員的工作態度，稱“再確查在工各員，平素并未毀謗佛僧。至心有見地與否？臣現在各加詳詢，不容愚昧造孽之輩溷玷功德道場。合并奏聞為此差”。

（二）雍正對少林祥瑞的冷漠

王士俊作為皇上得意臣子，深悟圣心，又恰巧少林寺出現五彩祥云的祥瑞呼應雍正帝統治，本應皆大歡喜，但此時雍正皇帝卻態度突變，沒有了此前像對待鄂爾泰等人進獻或奏報祥瑞的欣喜態度，沒有在奏折中長篇的自謙和接受，而只是在奏折最后批復一個“覽”字，并無他言。那么為什么雍正對待少林祥瑞如此冷漠呢？

其實在雍正十一年（1733）時，雍正對待祥瑞的態度已經發生了細微的變化。時任山東兗州總兵李建功就向雍正上《恭賀川省地方牛產麒麟呈瑞折》，“四川潼川州鹽亭縣地方于雍正十一年五月初八日申刻，牛產麒麟，周身光彩燦爛，誠為罕見之祥。奴才實切踴躍歡忭之至?；书辔?，帝德輝煌，恭賀伏祈?！崩罱üλ岬降摹芭．a麒麟”，極有可能是牛生出的一個怪胎，沒有尾巴或沒有牛角之類。雍正皇帝朱批“朕自即位以來，上天垂示種種祥瑞.朕不但不敢生慶幸之念，實愈增寅畏之心。況邊境來寧，兵戈未息，每念及將士之勞，寢不安而食無味”。這時的雍正已經沒了之前對祥瑞的高興態度，反而變得冷靜?！罢揖汲?，竭力各盡己責之時，有何‘踴躍歡忭之至也？如果有蒙上天賜真祥瑞時，汝等便不賀而朕亦自賀焉。此時之賀，朕實愈增抱愧耳。面慚心慊處，筆不能諭。汝可詳細體（會）?！庇赫m未在奏折中訓斥李建功，但文字之間已經能體會皇帝的不悅之意，相比于祥瑞，雍正更重視天下安定，邊境無戰事，“百姓來能家給人足”，擔憂“吏治未能純清，武備未能實整”。雍正此時也深知不能用祥瑞來粉飾太平，同時也不能驕傲自大，君臣應同心治理朝政。晚年的雍正皇帝更多在乎的是政局穩定，地方相安無事，已經不再利用祥瑞為自己造勢，彰顯正統性。從此之后，在雍正一朝也再也沒有大臣向皇帝奏報祥瑞。

（三）敕修后的遺留問題

雍正帝駕崩，乾隆帝即位后，少林寺敕修工程如期完成。少林寺藏經閣、方丈室、十方禪院、各禮佛大殿等經敕修后煥然一新。乾隆登基之初，便下大功夫整頓宗教，沙汰僧尼，自然也沒有精力為少林寺派撥高僧擔任方丈。清代少林寺欽命方丈自此中斷。

在修建期間，雍正帝采納了王士俊的建議“其成料大木，本山左近尚足采取”，該做法雖然能夠為修繕工作省下一筆可觀的銀子，但王士俊此次所伐柏木為少林寺北坡的“柏林”。王士俊一聲令下，上千顆百年古柏被砍伐一空。但少林北坡缺水少陽，這些柏樹是明時無言道公禪師攜眾弟子歷時數年挑水種下的，此時已蔚然大觀，但經此一事，“少室山陰頓成禿山野嶺”，著實令人惋惜。

結語

雍正十三年（1735）敕修少林是少林寺歷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這次修建規模之大，范圍之廣，耗資之巨在全國也是大工程。雍正帝肯定了少林寺的“禪宗祖庭”地位，更是借此機會打擊了寺周的門頭房僧人，為少林寺提供了良好的發展環境。雍正帝晚年對待祥瑞的態度也反映了其后期統治的穩固，無需利用祥瑞造勢。少林寺在禪宗中的地位也因此次維修而更加重要。

（作者簡介/侯攀飛，河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明清社會文化史。岳曉鋒，少林文化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