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角色

莫炳生

郭老漢是一個七十多歲的退休老人，眼下正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一邊打著點滴，一邊閉著眼睛想心事。

郭老漢的老伴已經去世多年，兒子郭小鵬都三十多歲了，既沒工作也沒成家，和他住在一起，靠郭老漢每月四千多元的退休金生活。醫生給郭小鵬打了電話，過了好久他才過來。郭老漢想要坐起來，郭小鵬擺了擺手制止了父親，抱怨說：“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兒心？黑燈瞎火的你不老實在家待著，出去溜達個啥？咱可說好了，你要是真弄成個殘廢整天坐在輪椅上，我可沒工夫伺候你?！?/p>

見兒子這個態度，郭老漢有些生氣，但還是壓住了火。他四十多歲才有了小鵬，中年得子，夫妻倆把全部心血和愛都傾注到這棵獨苗上，無論什么事，從沒違拗過兒子，即使兒子年過而立卻不出去工作還在家啃老，他也從無怨言。兒子對自己這么不客氣是有原因的。就在今天下午，好多天沒露面的兒子突然回來了，進門就說，自己看好了一輛進口的二手車，要十八萬，把自己原來的車賣了，還差兩萬，讓父親想想辦法。

郭老漢吃了一驚，兒子那車剛買了兩個月，怎么新車就要賣？再說他那是二十多萬買的車，剛開了兩個月就掉價那么多？

兒子說：“我的車檔次太低，換個檔次高的出去有面子。哎呀你就掏錢好了，別管那么多?！惫蠞h為難地說：“可是……我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錢啊?！薄澳憔筒粫鋈ソ椟c兒嗎？我跟賣家已經談好了，明天中午一手錢一手車，你可別讓我為難?！眱鹤硬荒蜔┑卣f完這一句，摔門而去。

郭老漢無故被兒子訓斥一頓，雖然心情不好，但兒子交代的任務必須抓緊完成，他打算找幾個老朋友試試為兒子湊錢，哪知道打了幾個電話，老友們都以各種理由婉拒了。他也理解，這些老朋友都和自己一樣是七老八十的人了，靠退休金吃飯，誰也不會有多少存款，借是人情，不借是本分，不能怨別人，怨只怨自己沒錢卻有個不懂事兒的兒子……他越想越憋悶，就想出門去散散心?？粗稚洗鞑幌⒌能囕v，他好羨慕那些開豪車的人，而自己連區區兩萬塊錢都拿不出來…………

郭老漢正想著心事，病房的門開了，走進來一個年輕人。郭小鵬看到那個人先是一愣，隨后有些興奮，問：“是你開車撞了我爸？”那人也認出了郭小鵬，點點頭，指著郭老漢，問：“這位是？”“我爸?！惫※i答。

“都怪我不小心，加上天剛剛黑下來視線不好，讓老人家受苦了?！蹦贻p人一邊道歉一邊說，“我剛才去咨詢了醫生，醫生讓傷者在醫院留觀一夜，等出了結果交警隊才能處理。你們放心，是我的責任我絕不推卸，該怎么辦就怎么辦?！薄昂谜f，好說?！惫※i很高興，指著床上的父親說，“不用留觀，現在我就接我爸回家，你看那車的價格是不是再降一點兒？”“不行不行，各事各碼，不能拿人命當兒戲，還是等交警的處理結果吧?！蹦贻p人說。

“不用那么麻煩，你放心，我姓郭的絕不會找后賬，我爸就是明天死了也和你沒關系，我可以給你簽字畫押?！惫※i輕松地說。

郭老漢總算把兩個人的話聽明白了，原來這肇事者正是兒子要買的那輛二手車的車主，為了便宜幾個錢，兒子竟能說出這樣的話！這就是那個他指望養老送終的寶貝兒子？他不敢想象，他真的動不了那天，兒子會怎樣對待他……

見年輕人猶豫，郭小鵬說，“你不吃虧，我家老爺子雖然不是什么高干大款，每個月也有四千多元的退休金，如果一切按交警處理結果辦，你的麻煩事肯定少不了，還是按我說的辦吧。就這么定了，你賠老頭兩萬，頂在買車款里，我給你十五萬。這件事完了就車款兩清，之所以讓你再降一萬，是有了今天晚上這件事，你的車也算是肇事車了，我這么說不過分吧？”

“兄弟，你也看了，我那是剛提回來的新車，連內室還沒裝呢，要不是我爸急等著我賣車的錢動手術，我這二十幾萬買的車哪舍得十八萬就出手？這十八萬也才剛剛夠個手術費，術后的費用還沒著落，你就別往下壓價了?！蹦贻p人說。

“不行，我就給你十五萬，要不咱就正常走程序?！惫※i的態度很堅決。

年輕人無奈，說：“好吧，誰讓我著急用錢呢?！?/p>

第二天，負責處理事故的交警和肇事司機來到郭老漢的病房，根據醫院出具的郭老漢身體檢查結果，由交警主持，肇事方一次性賠償受傷人兩萬元人民幣，雙方正要簽字，躺在床上的郭老漢突然坐了起來，對交警說：“我不同意這個處理結果！”

在場的人都被郭老漢的舉動搞蒙了。交警看著郭小鵬，說：“這結果是你們共同商議的，怎么又變了呢？現在到底聽誰的？”肇事司機對郭小鵬說：“我說這樣不行吧，還得走正常程序，讓交警來處理，該怎么辦我都認了?！惫※i看著父親，說：“爸，行了，兩萬元就不少了，醫生的檢查結果都出來了，你沒什么大事，回家躺兩天，休息休息就好了，你就別獅子大開口了，這位兄弟也不容易，做人得厚道?！?/p>

“我是說，這樣處理對這小伙子不公平?！惫蠞h說著自己下了床，伸伸腿腳，“其實我一點兒事都沒有，用不著賠償。這小伙子昨天晚上的話讓我難受了半宿，都是年輕人，一個賣車救父，一個變著法從老爸身上刮油，這做兒子的差距咋這么大呢！小伙子，你的車該賣多少錢就賣多少錢，救你老爸是大事?！?/p>

“爸，你說啥呢？”郭小鵬急了，“你咋就沒事了？你受的興許是內傷呢！我可告訴你，你這么光顧著發善心不要賠償，以后要是發病，我可拿不出錢來給你治??！”

小伙子也急了，“大爺您可別這么說，肇了事我就得負責，給您適當的賠償也是應該的。您別為我擔心，我父親的醫療費我再想別的辦法，千萬別因為這件事搞得你們父子反目?！?/p>

交警也糊涂了，“你們之間到底是怎么合計的？一會兒要賠償一會兒又不要賠償的，究竟怎么辦？趕緊拿出一個最終意見，我還有其他工作要處理呢?！?/p>

見大伙亂哄哄的，郭老漢難為情地對交警說，“其實……其實昨天晚上小伙子的車并沒碰到我，是我故意碰瓷，在車將要碰到我的一瞬間，我向后倒去，造成了被車撞倒的假象?！?/p>

“真的是這樣？”大伙都被郭老漢的話驚著了，“可你干嗎要這么做呢？”

“為什么？還不是為了我這個寶貝兒子！既然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我也就不怕寒磣了?！庇谑枪蠞h就把兒子買車差兩萬元錢讓他想辦法的事說了出來。聽了郭老漢的話，大伙的目光都集中到郭小鵬臉上，郭小鵬十分尷尬，跺腳說：“我只是讓你想辦法，也沒讓你去干這危險的事！還好沒出大事，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咱們這一家子可怎么活？”郭老漢知道兒子這句話是真的，如果自己真的出了事，以后兒子就沒法再啃老了。

看著眼前這位七十多歲的老人，交警有些疑惑：“這么大歲數還敢玩碰瓷，真有你的！我就納悶了，當時車速那么快，你咋就能一下子躲開呢？太不可思議了?！?/p>

郭老漢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其實不算啥，我以前是縣劇團的武生。沒想到演了一輩子戲，老了老了又演了這么一個丟人的角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