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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鳥歸來

2024-04-03 12:52余海燕
湖南文學 2024年3期
關鍵詞:泡桐樹黃雀小白

余海燕

所有的鳥投奔我而來,上清江原本波瀾無驚的心歡快得像鳥兒一樣,在水面掠起了銀光。上清江擦身而過時,不忘將彭家灣卷入她的身子,她褶皺著,縮成鳥巢模樣,孵化彭家灣的萬事萬物。這條河,也曾奔騰過,狂哮過,她吼著流入湘江的時代已經結束?,F在,她失聲了,她啞著嗓子靜靜地凝望著彭家灣,她滿懷歡喜地孕育著外出覓食的紫球、歸巢歇息的二棒和在這里產蛋生子的烏鶇、麻雀、白頭翁、斑鳩、董雞、鴿子、黃雀、白鶴、白鷺鷥等等鳥類,她使眼色鼓吹著那些在外一時迷茫的“雌鳥”,于端午節前回歸到這條河,操起手中的槳,共同呼喊出心中的同一首歌,吼出所有的憋屈與無奈。夜里,上清江讓所有的鳥類在巢里安靜下來,站在河堤上,誰都可以飽覽彭家灣這幅靜謐的炭畫。早晨,當彭家灣的上空被鳥翅擦亮時,上清江的內里沸騰起來,被孕育的“鳥”亮出它們絕美的身姿。

即將垮塌的老屋修建于上世紀七十年代,破舊得像一塊經年掛在竹竿上的舊布,在陽光雨露的侵蝕下,早已失去鮮色,只需輕微地撕扯,就破得不成樣子。這些時光打磨出來的口子,直戳戳地豁在光陰中,希冀著家人們的親近。

老屋前坪的水泥地坑坑洼洼,上面落滿黃色的樟葉、泡桐葉、竹葉,到處冒著溫潤青苔的水泥地的夾縫里鋪滿了蒲公英、地菜、野草。蒲公英、地菜都是良藥,我去一次采摘一次,每次摘完又長,像個無盡的寶藏。老屋的前后門齜牙咧嘴的,特別是門底,留有寬大的門縫,風將樹葉從門縫往屋里推,只要打開門,泡桐葉及樟葉就夾雜著灰塵撲面而來。

老屋的后屋檐下,長著一棵直徑約六十厘米,高近二十米的老泡桐樹,它在樹身五六米處另分了好幾條枝,然后張狂地往上長,一直長到將整座屋子蓋住。泡桐樹身體斑駁,枝干上全是豁口,有的似正咀嚼的幼獸之唇,滿口褐色泡沫。泡桐樹從后面環抱著老屋,它的樹冠為整座房子遮陰,輸送涼氣。初夏正是開花時節,大朵的紫色中間雜著些許的嫩黃葉子,非常張揚地鋪開在屋頂上,竟使得老屋也夢幻起來。等泡桐花落了,闊大的葉子也掉光了,路過的人從上清江河堤上走過時,就會看到這棵樹的頂子上,架著一個碩大的鳥窩,鳥窩圓圓的,高高地擺在彭家灣的正中心處。

這是喜鵲的窩,它們在彭家灣落家幾十年,窩隨樹勢長,剛開始是一個小小的窩,慢慢地,窩越來越大,樹也越長越高。鳥窩里每年都要孵出幾只小崽來,它們整天在樹冠上熱熱鬧鬧,像一出歡樂的喜劇,讓人也跟著高興起來。

新建的房子需要后退幾米,這就占了泡桐樹的道,它那近二十米的樹冠及花海即將消失,我有點舍不得,可紫球、板爹、鐵坨、二棒他們都說泡桐樹不好移栽,成活率不高,又說泡桐樹的樹材沒什么用途。那就挖了吧!后來翻閱資料,看到泡桐花有藥用價值,特別是能修復少男少女們臉上的青春痘。我想,當時要是摘幾朵搗爛敷在二棒的臉上,說不定他那青春了幾十年的痘痘就能與這泡桐樹一起消失了吧!

在難舍的情緒下,我指著泡桐樹上那近八十厘米直徑的喜鵲窩對我家先生一哥說:“這個窩你得給我留下來,將它放到樟樹頂上去,不然窩沒了,喜鵲的家就散了,周圍這樣的大樹少,它們再要建家太不容易,特別是我再想聽喜鵲歡喜的叫聲可就難嘍!”一哥當時答應得好好的,只是理想與現實有點距離,因為樟樹葉子過于濃密,又一年四季常綠,它們落葉不像泡桐,可以在一場風雨過后只余下灰褐色的枝丫,樟樹是新葉繼續長,老葉慢慢落,等老葉落光新葉已經完全霸占住樟樹。而喜鵲建窩喜歡視野開闊。

砍樹時我正在上清江河堤上,老遠就看到那棵刺破云空的泡桐樹消失不見了,等我下了河堤的坡,拐兩個彎到家時,泡桐樹的枝葉已堆成小山,樹干被割成了好幾截,橫七豎八地亂躺著,枝丫上的鳥窩攤晾在嶄新的我們剛剛拖進來填埋池塘的黃土上。這個窩僅稍微松散了些,還沒完全散架,那些深褐色樹棍仍舊是有序的,它們互相咬合,緊密相連。七八十厘米高的窩,想搬動它還真有點困難,我想抽出其中最大的一根棍子,也沒法實現。

這個窩實在有點難看,似乎全是一些棍子亂七八糟的胡亂擺設,窩內非常軟和,里面全是柔軟的羽毛、動物毛發和棉絮,它們自己的絨毛也殘留在內。這個窩的殼子雖大,里面卻緊湊而小巧,在毛發與棉絮的烘托下,絲毫不遜色于人類的席夢思。從窩的縫隙中發現它的夾層內還摻雜著一些細小的鐵絲、抹著泥巴的細樹枝與干草等,這個呈卵形的建筑,能夠聳立在泡桐樹上這么多年而不倒塌,實在是鳥類建筑的奇跡。

砍樹的時候正是當年的五月,窩內有三只幼鳥,因為喜鵲的窩足夠扎實,所以它們仨沒有絲毫損傷。我們看到幼鳥時非常懊惱,幸好當時找了根粗麻繩往反方向帶了些力,這樣樹倒下來時也是緩慢的,看見它們完好無傷,減少了我們些許的愧疚。估計幼鳥剛從蛋殼中鉆出來,一只只濕淋淋的,一些灰黑色的毛發還一綹綹地貼在微黃的皮膚上,它們緊閉著雙眼,在窩內伸長脖子張開小黃嘴“喳喳喳”地叫喚。它們的身子不安地扭動,小小的翅膀也不停地微微張合。

關注過鳥類資料,知道鳥兒摔在地上不去撿它,才是對它最大的幫助,我們雖然內心愧疚,卻依然沒有照顧那三只在窩內抖顫的小鳥。

樹倒下來時臨近中午,鳥爸爸和鳥媽媽一直未曾現身。我從隔壁家吃完午飯,剛出門就看見兩只喜鵲在我家院子上空不停地徘徊,快速地轉著大大的圈子。它們扇動翅膀的幅度很大,這種開合看起來似乎用盡了全身氣力,在接近鳥窩時低低的,快要接近地面、離開鳥窩時,圓弧形的圈子就慢慢升到了高空。它們凄愴的叫喚聲也時近時遠,這種護崽的聲音初時很尖銳,尾音綿長,讓人聽起來心口生生地疼痛。

這對在外邊尋食的喜鵲夫妻,等尋著了蟲子回來喂自己孩子時,才發現樹已經倒下,孩子們生死未卜,而窩旁還坐著幾個令它們敬畏的人類,不能前去探查實在是令它們心焦。

喜鵲在天空中轉累了時,就會歇息到附近的電線上,它們并排靠著,喳喳叫喚幾聲,似是在相互安慰,又似在商量救出孩子們的周全法子。在電線上,它們的叫聲明顯變小,極其輕微,我需凝神才能聽到。這對喜鵲爸媽似乎擔心人類聽到它們的營救計劃,非常小心地說著話,并四處觀看著敵情。它們說話時,頭和長長的黑尾會不自覺地往下擺,而在喳喳聲停歇時,頭和尾就往上揚。這幅動態的救子心切的喜鵲圖,讓人心酸。整整一個下午,喜鵲爸媽心神不寧,它們不是在院子上空盤旋,就是在電線上遠遠地瞭望,我估計只要有誰敢伸手去掏窩中的鳥崽,它們一定會毫不客氣地撲過來啄破他的手。

我一再交代伐木工人,請他們不要去掏窩中的幼鳥,也不要靠近那個窩,一定要給足機會讓喜鵲爸媽將孩子們帶走。原本它們是幸福的一家,是我們的自私打擾了它們的快樂。

第二天,窩中的喜鵲寶寶們不見了,它們的爸媽趁夜黑無人之時,已將它們分批救走。寶寶們有了父母的呵護,一定能飛起來,它們的羽毛會逐漸豐滿,慢慢長成一只成年鳥的模樣。

我今后還得種下一棵樹,就為了迎接喜鵲的N代寶寶在我的院子里筑巢。

我一直想種棵泡桐樹,想起泡桐樹上的喜鵲窩就無來由地傷感,可一直沒找到樹苗,后又覺得泡桐樹長大實在需要漫長的等待。網上查到銀杏樹長得高大,到冬天樹頂上光禿禿的,很適合喜鵲安家。

同學家有兩棵長了近二十年的銀杏樹,那塊地恰逢征收,他想給樹找個好主子,問我們要不要。我們立馬答應要了,想起喜鵲們有地方建巢筑窩,心里就漾起了甜蜜的小圈兒。

兩棵樹長在同學家的后山,山上各種樹密植,令它們只得從樹與樹的縫隙往高處長,它們的身子在狹窄空間內縮手縮腳的,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樣。不過我們家的后山敞亮,完全可以容得下這兩棵銀杏,它們可以放開手腳在這片天地里干出點驚天動地的大事來,說不定等千百年后,這兩棵樹的樹冠就能將我這院子庇佑,在這片陰涼下,萬千事物將噴薄生長。

銀杏樹被一輛帶長拖掛的拖拉機送到了彭家灣,送到咱們后山的脊背上,成為了院子里最高最靚的樹,也成為了鳥類青睞的溫床。

寒風刮過幾次后,大雪就落了下來。院子里這兩棵并排立著的銀杏樹頂上,兩只喜鵲在商量大事,估計是曾經在泡桐樹下救子的那兩只,它倆不知躲哪兒將那仨孩子養大成鳥,又送它們各自成家,現在在舊主家覓了這兩棵銀杏,左看看,右看看,總覺得歡快。兩棵樹的枝丫都落一落腳,試一試這些枝丫的彈力和承重力,全部試過后,感覺兩棵銀杏都那么巴適。在哪一棵上面安家,真成了讓它們頭疼的問題。

它們“喳喳喳”地交頭接耳,還時不時地在一半白一半黑的枝丫上跳來跳去,等它們跳走后,那些細小的枝丫也會隨之細微地顫動幾下,上面還紛紛灑落些白雪下來,而那些粗枝條卻紋絲不動地杵著,在亮白的天空映照下,除了銀杏樹的主樹干,其他那些橫伸著的旁枝都被大雪吞噬了般,只余下一小部分,有殘缺的美感。這兩棵銀杏樹早就在冬天失去了它們黃色的扇形葉子,現在雖然殘缺著,卻仍直入云霄,還是院子里最威武雄壯的霸主。

院子因為是初收拾,樹種下來還不到半年,就都還陽氣不足似的,矮的矮,瘦的瘦,有的還枯了頂子。特別是院子里那十七棵桂花樹,挪過來之前種在朱良橋一戶人家的院子里,因為他們家的院子小,樹又都是躥身體的時候,小院子擠擠密密種了百十棵桂花樹,樹底下還養了百十只雞子、鴨子、鵝,這些小禽今天給這棵樹施施肥,明天給那棵樹加點料。樹的營養足,只是種密了些,陽光無法均勻地灑在它們身上,這些樹要出頭,就都只能往空中找地盤,這令它們的身材高,枝葉卻不夠繁茂。搬到彭家灣的院子后,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它們越發需要適應的時間。

二月初,院子里還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雪,銀杏樹的葉子仍舊沒冒頭,如果沒有這兩只喜鵲的參與,現在整棵樹肯定就是一副枯敗的樣子,但因為有了它們,這樹就還是靈動的,沾染著白雪的枝丫一律都活潑起來,彈來彈去,顫動的模樣讓喜鵲更為激動。它們張開翅膀,故意露出白色的肚皮,扇動翅膀時的風聲撲棱棱的,有一種急迫感,像隨時被風追趕著飛跑似的。一只喜鵲的翅膀根部有一圈白色,體形稍小,它的白肚皮上間雜著些許灰色,我給它取名小白;而另一只稍顯雄壯,我就叫它小扇,它的翅膀根部也是白色的,這讓它張開翅膀時,形成兩圈扇形的白色,這種白過于亮眼,讓天空都跟著亮了起來。

小白與小扇在銀杏樹上商量事情時,有四只黃雀也被吸引進了院子,不過,黃雀還不太敢靠近,只在圍墻邊的桂花樹上喚來喚去、飛來飛去。從這片葉子到那片葉子,從這根細枝到那根細枝,從這根枝條到那根枝條,從這棵桂花樹到那棵桂花樹,它們轉來轉去,故意要吸引喜鵲的視線。桂花樹上還有一些老葉,葉子上的積雪比銀杏樹多,黃雀一動彈,積雪就嘩啦啦地往下掉,特別是菜園里的那棵桂花樹,雪砸下來時將白菜上的雪也砸動了,它們所弄出來的動靜就常常將我們也驚動了。

銀杏樹上的喜鵲卻不理它們,明明聽到了聲音,卻只顧著夫妻倆的小日子,連回頭去看一眼的想法都沒有。它們夫唱婦隨,一只落到左邊這棵樹上,另一只就飛到左邊這棵樹上,一只落到右邊這棵樹上,另一只也在瞬間跟過去,連同一根枝條,落下去的時間相距也不會超過幾秒鐘。有時它們并肩站在枝條上,小扇打開翅膀去碰碰小白,小白就往小扇這邊迅速挪動兩步;有時小扇用小嘴去輕啄小白的嘴,小白也用嘴輕啄去回應小扇;有時它們緊縮著身子擠在一起,抵抗著初春的寒冷。它們和諧相處的模樣,令人類夫妻自慚形穢。

溫度回升后,小院內的積雪慢慢變薄,直到第二天,積雪完全化開,將小院的全景暴露在天空下。喜鵲也就不再老是待在銀杏樹上,它們將大部分的時間用來埋頭在草叢中覓食。草地經過一個冬天的雪藏,表面的草枯敗著,草皮里面卻藏著鳥類喜歡的“小零食”。它們的小黑腳很勤快地在草皮中左翻翻右找找,頭也不停地叩下去,每叩一次,嘴就迅速張開去啄吃那些肥美的“小零食”。它們吃“零食”的時候不再夫唱婦隨了,總是一只在銀杏樹上跳來跳去地觀察著外界的敵情,另一只就在草皮上飽餐,隔一會兒兩只喜鵲互換著守衛者的身份。有時我們在院子里散步,當喜鵲發現我們靠近時,樹上的那只就會發出尖銳的驚叫聲,只一瞬間,兩只喜鵲就同時飛遠了。

雪化開后,院子又綠了。我在工作室的窗旁無意中朝外望去,發現后山的山坡上,右邊這棵銀杏樹的枝干分叉處有了一只鳥窩,窩尚具雛形,敞開著肚皮迎向空中。小扇正銜著一小截枯色的柳樹枝從院墻外往這邊飛來,小白在鳥窩邊不停地忙碌,將小樹枝擺來擺去,擺到它心中想要的位置。此后的幾天內,夫妻倆一直銜著棍子飛來飛去,它們忙得什么都顧不上,餓了就在山坡的草皮里輪流著啄上幾口吃食。

這個窩它們砌得很用心,就像我們當初打造小院一樣,每一個步驟都精心準備、傾情建筑。窩建了近二十厘米高時,大雪再一次來臨,想封鎖它們航行的線路,阻止它們筑巢的進程。但小白小扇絲毫不懼,仍在紛紛大雪中咬著木棍前行。喜鵲筑巢用的木棍有粗有細,對于那些粗棍子,小扇銜著它們在這種密實的雪中飛著實有些費力。小白只能站在窩邊,焦急地轉著圈兒,雪絮撲滿它的面頰。有時小扇回來晚了會兒,它在窩邊撲打著翅膀,朝空中“喳喳喳”地尖銳地叫喚著,在大雪紛飛的時光中,雪的聲音與小白的聲音交融在一起,有種泣血的唯美之感,這些聲音組合后,明明是紛雜的,卻又顯示出一種靜謐之美。

大雪連續下了好幾天,上清江幾乎被雪封鎖,河岸邊的草地上,雜木林里,全像白頭翁似的頂著代表聰慧的毛發。河水毫無波瀾,幾近凝滯,被凍傷了似的蜷曲著,但這僅僅只是表象,上清江的河底涌動的仍是激流。

哪怕是彭家灣的喜鵲,在這大雪壓境的時日,雖然氣候已令它們建房的進程緩慢起來,但它們仍舊在寒冷且有大風阻礙的日子里,持續地進行勞作。它們大部分時間相互依靠在尚未完工的房子里,兩只腦袋相互勾連,小扇右邊的翅膀張開將小白護住,小白縮成一團,躲在小扇的羽翼下,小扇時不時去輕啄小白臉上的絨毛,有時兩顆小腦袋微微地挨擦,它們的眼球是兩顆褐黃色的透明彈珠,相互照見了對方的情意。

雪下得時急時緩,雪下得急時,它們為了防止被雪掩埋,只好冒雪在銀杏樹的枝丫中穿來穿去,它們的尾翼隨著身子的轉動高低起伏,每一次躍動后,黑色的腳趾又緊緊地吸附在樹枝上,如果不是它們不停地轉動著身子,真懷疑它們的腳趾是一個個小小的吸盤,這種吸力是任何其他東西無法替代的,比那種掛鉤上的吸盤還要穩實。

大眾垸在洞庭湖區,坦蕩如砥,沒有阻風的高山。在下雪的日子里,狂風夾雜著雪粒朝窗玻璃猛砸過來,敲擊的聲音讓坐在室內的人心都會顫動。這里的溫度會比其他地方更低,“針大的眼,鼓大的風”,令人瑟瑟發抖。若不是現在的房子窗戶都很嚴實,真擔心大風會鼓進室內。在這冰天雪地里,世人都躲入巢穴里尋求溫暖時,喜鵲們卻只能在它們未完成的窩巢內,享受著相依相擁的快樂。對它們來說,建好房子是通向進一步快樂的彩虹之橋,因為它們馬上就要開始繁殖下一代了。等雪再一次停住,整個大眾垸處于靜態時,小白小扇卻開始不安分起來,它們甚至等不及雪的融化,就又開始沒日沒夜地筑巢。

我們在彭家灣這個院子里日夜勞作了三年,類似小白小扇,終日給自己筑巢,一點點完善院內的景色。圍墻筑好后,門樓也建了個雛形,大門一直沒有安裝,村子內的動物都可隨意進出。

隔壁二棒家的兒子進城讀小學,二棒夫妻倆只得跟著進城“覓食”,在學校附近找了份送快遞的臨時工作。他們進城后,老屋僅留下一窩小狗崽和一只黃色的母狗守家,黃狗餓得窮兇極惡,經常在村子內轉悠,狩獵鳥類和家禽。

我曾親眼見過其中的一只成年小狗崽,它滿身長灰毛,一副臟兮兮的邋遢樣子。它銜著從垃圾箱中翻找出來的一大包超過它身體大小的黑色垃圾袋,從大路上向我迎面而來。它看到我后,狼狽地跳到低洼的田坎上,向遠方奔去,垃圾袋阻礙了它順利前行,它一瘸一瘸地消失在滿娭毑家的菜園拐角處。

當天光剛稍稍滲進樹林,小白就在樹下的雪地里,撿拾微露出地面的樹枝。二棒家的黃狗穿過彭家灣的幾道田坎,穿過沙河溝的雜木林,抖落身上沾染的幾片白雪,慢悠悠地踱進了我家的院子。它在樟樹叢中來回晃蕩,有時豎耳傾聽什么,有時會快速地掉轉頭來,往身后探察。它的種種行跡十分可疑,不過它一直離小白很遠,遠得令小白感覺不到危險已悄然臨近,它認為這狗與自己之間的距離相當安全。

黃狗蹲坐在一棵大樟樹后,從樹的背后探頭察看小白的方向,在確定小白毫無覺察,并且沒有后援部隊時,它悄沒聲息地朝小白猛撲過去,幸好執勤的小扇撲騰著翅膀在銀杏樹上大聲預警,小白聽到小扇的警示后在一瞬間往黃狗的右后方飛去,它的整個身子呈一條直線,只有翅膀在快速地拍打。小白在高于黃狗兩米的地方飛過它后,又往它身后的香樟樹上飛,停在樹枝上時,仍驚魂未定地撲打著翅膀尖厲地“喳喳喳”叫著。

小白受嚇幾天后,我去后院摘菜,經過銀杏樹下,見草地上掉落一地的短小枯枝,再往樹頂看去,只有銀杏樹的枝干往天空中伸著懶腰,那個筑了一半的鳥窩不見蹤影。再看院墻外,不到五十米的香椿樹上突然憑空長出了一只鳥窩,鳥窩旁忙碌的正是小白小扇夫妻倆,原來它們已經放棄筑了近半的家,連夜搬到了院外。院外的這棵香椿樹高達二十多米,樹旁還長著一些樟樹、谷皮葉樹、苦楝樹等,樹下更是長滿了各種雜樹,此處已形成了一大片林子,雜樹間枝丫橫伸,相互勾連,它們之間已經滿得連狗都無法爬進去撒歡。這塊清靜處就成為了小白小扇筑巢孵寶寶的靜謐之地,雖然銀杏樹也很高,院子的風景也很美,可它們擔心樹下過于空闊,黃狗的侵襲令它們感覺危機重重,兩只鳥兒商量著極迅速地將家搬離了。

喜鵲不在院子里的這幾天,我時刻處于寂靜的中心,仿佛院子垮了,聲色全無。黃雀幾經觀察后發現銀杏樹空了,就從遠處的電線上慢慢騰挪到了院內的桂花樹上,有兩只想要占領勝利果實似的,在確定銀杏樹上不見了喜鵲,滿心歡喜地飛到右邊的銀杏樹上。剛落下不久,還在歌唱著分享歡樂呢,忽然,小白小扇用百米沖刺的速度朝銀杏樹“撲”地飛了過來,它們往黃雀們頭上猛地啄了過去。四只鳥兒互不相讓,只一會兒,黃雀就落了下風,它倆不甘心地廝打了一會,其中一只黃雀凄厲地尖叫幾聲后,另一只就隨著它撤退到電線上去了。被喜鵲啄下來的羽毛還在半空中飄著,它們被風托起來又放下,一直飄到竹林那邊,才被攔了下來卡在了竹林的枝葉間。喜鵲也不追,宣示主權似的在銀杏樹上跳來跳去,并扯著喉嚨尖叫了好一會兒,仿佛在說:“這是我的地盤,誰也不許來,誰來我啄誰!”

喜鵲雖然將窩搬離了小院,可它們將那個窩僅當作休息與孵崽的地方,其余時間的玩樂,它們就都在我們的院子里,除了銀杏樹,我們的假山、草皮、太湖石上的苔蘚,也是它們經常逗留的地方。我們從拆遷人家搬回來的幾口綠釉缸內蓄滿了雨水,也成了它們解渴的地方,它們站在缸沿處,頭一低一仰,水就喝下去了。有時它們還會貼著水邊飛過去,在擦過水邊時,“撲撲”扇幾下翅膀,水面被它們扇出大朵的水花,然后它們“嗖嗖”地飛到高空中,再盤旋著慢慢落下來,落在我們院內最高的那塊石頭上,高傲地走來走去,脖子抻得高高的,拖著長長的像黑色裙裾的尾翼擺來擺去,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

在黃雀試探著進入了桂樹林后,斑鳩、白頭翁、戴勝鳥、董雞、麻雀都來了,它們各自占著地盤筑巢或休憩。麻雀在竹林中,斑鳩在香樟樹上,其他鳥兒也在合適的時間占領了合歡樹、香椿樹、桃樹、柚子樹、梅子樹,它們在各自的領地里像模像樣地生活,互不打擾,也不親近,偶爾飛錯了位置,串一下門,也都互不計較。

據說北美印第安部落有這樣一個傳說,鳥兒都是神用不同樹種的葉子制作的。那么,我們院子的這些鳥兒,都是用什么樣的樹葉制作而成呢?可能神也不知道,因為他的一時失手,就將脾氣個性根植于鳥的小腦袋中了,讓它們愛,也讓它們恨,讓它們仇視起來就會相互掐架。

我完全被此時院子內的表象所蒙騙,以為戰爭的勝利歸于喜鵲,這場戰爭也會偃旗息鼓。在春日陽光曬暖院子的一天,我躺在香樟樹下的帆布吊床內,捧著一本書,懶懶地讀著。陽光從樟樹葉的間隙里灑下來,將我整個人及地臺曬得斑駁起來。心已游離于書外,就在我即將合眼昏睡之時,一聲清脆的喜鵲“喳喳”聲在后院的草坪里響起。小白正獨自在那兒漫步,邊行走邊埋頭吃上幾口蟲蟻,行走時,它的腦袋敏捷地兩邊轉動,機警的樣子頗似一個靈活的小警察,而小扇此時不見身影。這時,從樟樹上飛下來三只黃雀,直撲小白,小白聽到“嘰啾嘰啾”的聲音轉過身來時,黃雀已快到身前。它考量到如今身單勢弱,想借機飛離,就踮腳連跳幾下準備逃離戰場,可這次黃雀沒有給它機會,它們從三個方向撲過來,有只黃雀甚至已經用爪子將它撲倒了。

小白的慘叫聲驚動了院外香樟樹上的小扇,小扇忙展翅過來援助,不過仍稍遲了點,小白已經被一只黃雀連啄了好幾口,羽毛也散落了好幾根。小扇在緊急的情況下一口叼住黃雀脖子,撕扯中,它們慘烈的叫聲交織在一起。在樟樹上觀望的另外三只黃雀也飛撲了下來。小白又受了傷,行動上就遲緩了些。有兩只黃雀也被小扇啄了好幾口,但它們仗著鳥多力量大,仿佛又是要報前仇似的,瘋狂地進攻著。眼看著喜鵲就要落敗,它們又勢單力薄,我以同情弱者的心態用書背敲擊著香樟樹干,“砰砰”的聲音將它們驚得展起翅膀就飛到了遠處的電線桿上。

自從斗敗后,小白和小扇好多天都沒來占領銀杏樹,黃雀也很機靈,它們還是不敢和喜鵲作對,從不去銀杏樹上唱那“嘰啾嘰啾”的歌。它們在那十幾棵桂花樹上轉來轉去,黃雀身形比喜鵲小,羽毛顏色又和桂花樹的新葉近似,如果它們不“嘰啾”,或者不從這一棵跳到那一棵樹,我是沒辦法從枝葉間找到它們的。它們的黃色其實是一種大地色。我在網上查過,它們身上的黃是一種鵝黃,我不知道是別的地方真有這種鵝黃的黃雀,還是因為相機的濾鏡使然;我們院子里的黃雀,大地色中又夾雜些許麻灰色,它們短小,尾翼也不夠長,顯得靈活又機巧。它們明顯要比喜鵲聰明,但喜鵲體形大,攻擊力強,雖然短兵交接時會吃虧點,但勝在能持久,搏擊時能一擊即中。

整個上清江,我肉眼所見之處,黃雀數量會更多一些,它們經常成群在上清江上空盤旋;喜鵲數量就少多了,即使在晴朗天氣里,也就十幾只在我們這片天空中“喳喳喳”地叫喚。這些喜鵲在小扇的一聲令下集體出動,它們在天空中盤旋了幾個圈后,精準地找到躲藏在桂花樹枝葉間的黃雀。我不知道它們是怎么戰斗的,只聽到一片慘烈的鳥叫聲、枝葉相撞聲、翅膀撲扇聲,然后黃色、黑色、白色、灰色的羽毛一片又一片地從枝葉間往下飄,菜地里,草地上,巖壁處,石階間,到處飄著它們的各色羽毛。它們從這棵樹轉戰到那棵樹,又從樹上轉戰到草皮,從草皮轉戰到電線桿,整個院子都被它們折騰了個遍。我已經發揮不了作用,真沒辦法完全趕開它們。在我的追趕下,它們最多換個地方戰斗而已,撕扯中它們已經紅了眼,都用盡了自己全身的力去洗刷這場戰爭中的屈辱。

這場戰爭,沒有誰是贏家,因為幾天后,后院水缸里漂浮著一只喜鵲。我仔細查看了,不是小白也不是小扇。沒過幾天,院子步道上,一只喜鵲軟塌塌地躺在那里,全身濕淋淋,落湯雞似的,它閉著眼,嘴角與面頰緊挨著地上的青苔,似乎已在前日大雨之夜死去。我有點高興,為它既不是小白也不是小扇。而院子里黃雀的叫聲也明顯弱了些,不似此前那么高亢了。

小白和小扇在香椿樹上繁殖,等我看到它們的子女時,已經到了初夏,小喜鵲從窩邊露出頭來。這鳥巢碩大,巢壁厚實,完全可以讓這幾只小喜鵲藏身其間。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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