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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 生

2024-04-03 12:52趙志遠
湖南文學 2024年3期
關鍵詞:王青小舅二姨

趙志遠

我很難說清我對章一龍和陳金波的情感。

當我坐在大運河河邊,水與草的鮮腥時斷時續,我看著暗流推著水紋往岸兩邊舒展過來,聽運輸船從內部由遠及近地悲鳴,心底總會碎顫顫地恍惚起什么來。水底到底有沒有一個銀色的漩渦呢?坐久了,我常打趣兒似的問自己。我自然是沒有答案的,我也沒有勇氣真的潛進運河里一探究竟。

那兩只金紅的魚兒,常在我夢中迷路,不住地游弋擺尾,總領我回到那綿密幽長的記憶中。

章一龍是我的表哥,是我童年時期的玩伴,他大我一旬,我倆都屬蛇。

等我順利地長到十八歲時,他竟變成了一顆用來打水漂的石頭,總是展現出幾個華麗的水花后便沉進水里,水面如初,好像從未存在過。章一龍消失過幾次,但都回來了,這次的消失儼然是最長的一次,從來都沒有人能準備好面對章一龍的失蹤,所以章一龍總在所有人都沒做好準備的時候消失。

他是前年失蹤的,那次之后,母親絕不允許我提章一龍。她說:“權當他死了,從今以后,不許提他,特別是在你二姨面前?!边@句話母親說過許多次,我除了謹記她的話,別無他法。我雖不敢提,母親卻總是會提起,大多是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候提。我聽母親說過,一龍本來是好孩子,可是這孩子,路走歪了。父親贊同地應和,他說:“從小我就看著不對,都是你姐慣的?!蹦赣H雖嘴巴誠實,但心是偏的,她自然替二姨說話。兩人都是急性子,說著說著就開始吵,嚴重的時候還動過幾次手,外公外婆在旁邊拉偏架,父親有勁兒也不敢使,臉上胳膊上都是母親抓的血痕。

我很難想清楚為什么章一龍的消失會對我的家庭有那么大的影響,于是對于章一龍,我的心里滿是恐懼,我害怕這個名字,也害怕他會突然出現,因為他的出現就意味著下一次的消失。

章一龍的消失,對二姨的打擊無疑是更大的,二姨從前喜歡逛街,看到合適的物件,就會給幾個姊妹家的孩子買,我經常會收到二姨買的衣服褲子,她確實很有品位,買的衣服都比母親買的好看,還耐穿。章一龍消失以后,我只看過二姨兩次,她一次比一次瘦削,兩頰像被砍了兩刀,眉眼沒什么變化,只是黑眼圈重了一些,眼睛有些突出。她更矮了,像個孩子。我不忍心看她,她倒喜歡看我,那次她走過來,抬手摸摸我的頭(我已經高她一個頭),對母親說:“小超長高了,馬上要超過小龍了?!蹦赣H的表情很奇怪,大概是介于笑和哭之間,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安慰失去兒子的姐姐,或者說母親已經安慰太多次,早已麻木。母親沉默半天,問道:“有消息沒?”二姨說:“有人看見了?!蹦赣H眼睛亮了起來,說:“找到了?”二姨說:“沒有,人家說像他,走路姿勢,還有五官的模樣,沒死就行,我就怕他像……”二姨戛然而止,母親心領神會,拽了拽二姨的袖子。

母親說:“不會的,不會的?!?/p>

二姨父常年開卡車拉貨,拉菜,也拉豬,公司里分配的大車,全國各地跑。二姨父很少回家,所以二姨總是獨自待在家里,聽說大姨讓她搬過去一起住,二姨沒去。二姨說:“別擔心我,我養一條狗就行了,我都看好了,就買泰迪,叫二龍,我一定把它拴住了?!敝劣诹硪晃?,我的小舅,我對他的信息知之甚少,我只知道他是外公的小兒子,母親的弟弟,還有,他已經死了。另外許多關于小舅的零碎的事情,我都是從章一龍那里聽來的,早已淡忘,現在他們都成了飯桌上和家庭內的禁忌,這讓我有些無助。

安置房拆了后,新家裝修,我和父母就搬進了外公外婆的家。外公的家經歷過一次拆遷,現在他們住進了小區,住進了一個很大的房子里。房子大概一百五十平,一樓,陽臺后面還有一個小花園,外婆和母親喜歡在里面種花種草,父親則搞了幾套長椅、搖椅在里面。外公閑暇時總會躺在離陽臺最遠的藤椅上面看書,看很多武俠的小說,名字都稀奇古怪的,什么蝴蝶刀、螳螂劍之類的。我問外公為什么躺那么遠,外公說:“他媽的樓上有小孩往下吐唾沫?!?/p>

外公外婆越來越老,兩人總會拌嘴,外婆一急,就會扯東扯西,一會提到二姨,一會提到章一龍,甚至會提到那個已經死去的小舅。外婆到底生了幾個,對我而言至今還是個謎,比較明顯的,就是大姨、二姨、大舅和母親??墒蔷驮诮衲?,外公外婆又和我的一個陌生的姨相認了,我還去吃了飯,六姨很胖,很富態,有一兒一女。據母親說,外公外婆當時把六姨送給了別人。我問為什么。母親說:“要不然,至少得餓死倆?!?/p>

餓死倆,怎么能保證餓死的不是我媽呢?于是我在心里默默肯定把六姨送出去的這個偉大的行為。

我從外婆閑碎的話音中隱約聽出,小舅死在水里,是被淹死的。他還給外婆托夢過,聽外婆說,夢里的小舅渾身濕漉漉的,追著外婆喊:“媽,我餓?!辈恢勒娴募俚?,畢竟無從考證,弗洛伊德老人家來了也得撓撓頭。

那天約莫是七月的某一天。

外公一早就出了門,說是在老年活動中心找了一個場子,幾個老頭打打撲克,搓搓麻將,其中有一個他的戰友。母親讓外婆也去玩一玩。外婆不愿意,說:“那里一堆老骨頭聚在一起抽煙,嗆得慌?!蓖馄啪吞稍谕夤矚g躺的藤椅上,在一棵香樟樹的樹蔭下,搖著從老家帶過來的那柄老蒲扇,瞇著眼睛,哼著我沒聽過的歌曲。母親燒菜,一拍腦門,說忘了買大蒜。買大蒜的活自然輪到了我頭上,畢竟家里只有我和外婆,而外婆走得太慢。母親把我從屋里叫出來,還讓我順帶捎一瓶醋,要陳的。

太陽從樹葉的縫間穿過,滲得滿地都是金光,亮得發燙。馬上三伏,地上的確很燙,貓狗都走得飛快,一點不敢耽擱。明明外婆家的花園也是被同一個太陽照著,但是外面似乎更亮一些。小區里的綠化帶很多,葉子上大都反著光澤,像是抹了一層豬油。小廣場中間有許多老頭老太太圍在一起,湊近看,老頭是在下象棋,石凳旁邊全是一攤一攤的痰漬,老太太成群坐在陰涼地,搖著塑料扇子,光腳放在石階上,帶孫子孫女,或者拉呱閑扯。再經過老年活動中心和一個微型轉盤路,就到了南門超市。老板是一個很憨厚的小老頭,戴著一副厚如鞋底的眼鏡,把兩只瞇起來的小眼縫,給放大了數十倍。我挑了幾個看著順眼的大蒜頭,又買了兩瓶醋,我分不清哪個更陳一些,索性都買了。

回到家之后,一個跟我一般高的男人已經站在了客廳。他轉頭看了我一眼,擠出笑,在他笑的一瞬間我驚恐地錯開了他的眼神,反應過來時,已經后知后覺,心里頓時有些失落。是章一龍。那一張臉,幾乎沒有變化,只是黑了一些,他的顴骨還是微微突出,大蒜鼻子,粗黑眉毛三角眼,向右邊微傾的嘴,組合起來,竟出奇地和諧。他眼睛發亮,帶點小聰明似的,讓人喜歡,也或許是因為我對那張臉寄存了感情。他回來了,風塵仆仆。他一身黑色,戴了兩個白色冰袖,極其扎眼。外婆和母親正和他對峙著,他們顯然已經對峙了很久,母親和外婆對于這個消失了兩三年的孩子,沒有表現出絲毫驚喜與憐愛。我打破了三人間微妙的平衡,三人都看向我,如此尷尬的氛圍使我心驚肉跳,我把塑料袋撂在餐桌上,跑回了屋子。我把門留縫,邊看邊聽。章一龍不僅突然出現了,他還帶來了更可怕的消息,他說他看到陳金波了。

陳金波,是小舅的名字。

外婆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慣性使原本就頭昏的她更加暈眩,外婆緊閉雙眼,身體后仰,呼吸急促,母親忙上前扶住外婆。母親怒斥:“死孩子,你瞎說什么!你禍害完你媽,又跑來禍害你婆,你好狠的心?!?/p>

章一龍臉色沒怎么變,他掃了一眼房子,眼睛停在遠處的一幅畫上,隨即坐在沙發上。他說:“四姨,你別急,有水嗎?”我從門縫里看見母親沒有動,還在幫外婆順氣。母親說:“你把話說明白了,不然別走?!闭乱积堈f:“我在千鳥園看見他了,黑八臺球館,我和哥們去吃燒烤,看見他進了臺球館?!蓖馄诺哪樢呀浲t,她瞇起眼睛,惡狠狠地盯著章一龍。她說:“小龍,你別提你小舅,你告訴我,你這段時間跑哪去了?”

章一龍背對著我,我看不見他的表情。章一龍說:“俺婆,怎么能不說他,我真看見了,他胳膊上的紅色胎記?!蓖馄庞质且徽?,她已經說不出話來。母親說:“你還說,你看把你婆氣得,我說過,不許再提他,你婆問你呢,你這段時間去哪鬼混了?”章一龍沉默了一會:“四姨,我能喝口水嗎?”章一龍真的渴了,他咕嚕咕嚕喝了一大缸子水,喝完了水,章一龍喘了一會兒粗氣,他說:“我沒出息,你們別管我,表弟不是考上大學了嗎?真不孬?!蹦赣H說:“你把你媽氣成什么樣了你知道?你爸掙錢容易?跑出去鬼混,黑社會,還吃燒烤,還打臺球?!闭乱积堈f:“我沒打臺球,那是……算了,不過四姨,我沒混黑社會?!蹦赣H說:“趁你外公沒回來,抓緊走,去你媽跟前,磕頭認罪?!?/p>

章一龍也來了氣,捶了一下沙發上的橘黃色抱枕,起身要走。外婆突然站起來,說:“小龍,你停著,你說你小舅胳膊上的胎記,是什么形狀?”母親拽了拽外婆的胳膊,說:“媽,你信他鬼話?!闭乱积埌咽峙e在空氣里,畫了畫,說:“不行,有沒有紙筆?我畫給你看?!?/p>

三個人都轉頭找了找,母親指著我的屋子,說:“你表弟在屋里,他有?!蔽颐ν说酱策?,慌忙拿起手機。章一龍進來了,看了我一眼,朝我笑了笑,還是以前那副機靈鬼的樣子。他說:“表弟,不孬啊,大學生,借我支筆?!蔽覐某閷侠锬贸鲆恢Ш诠P,遞給他,臨走時他又朝我笑笑,好像他的記憶一直停留在過去,我們的關系完全沒有因時間而生疏。他走出房間,沒有關門,我趴到門邊,外婆正焦急地等待著。

章一龍拿筆在手心上畫了幾道,嘴里嘟囔:“這樣,是這樣?!彼掷锏墓P桿子還沒有停下,外婆已經像剛才一樣,轟然倒在沙發上。外婆嘴巴碎碎地顫抖,她支支吾吾地重復道:“金波,金波?!?h3>三

章一龍把白色助力車倒過來,遞給我一個粉色頭盔,說:“表弟,湊合一下吧,被交警逮到罰五十?!蔽疑宪?,戴上頭盔,里面一股子女人的味道,或者說,一股女性洗發水的味道,味道層次復雜,仿佛女人嘴巴里呼出的二氧化碳還停留在塑料面罩上。我把面罩推上去,擁擠的頭盔把我的臉擠在一起,我從后視鏡里能看到我呆頭呆腦的樣子。

出了小區,章一龍把車騎得很快,嘴里哼著歌,起初很小聲,慢慢放肆了起來,變成了大叫。我問他:“你知不知道六姨?”他沒聽清,車速下降了一些,“???”我又問了一遍。他說:“不知道,啥時候的事?”我說:“前些時候,五一假我回來了,還吃了頓飯?!彼芭丁绷艘宦?。我說:“你知不知道咱婆生了幾個?”他說:“五個?!蔽艺f:“就五個?沒有了?”他說:“你還想要幾個姨?”我說:“不是,我是不敢確定,為啥外公他們那個年代要生那么多,又養不起?!彼f:“你別說那時候,現在也一樣,只不過,現在不是跟一個人生的了,是到外面找小三兒,找小四兒,撒種子。其實啊,我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叫章二龍,一個叫章三龍,他們不像我不務正業,他們早就結婚了,有出息。特別是章二龍,他是那個……那個啥,有那啥特級挖掘機駕駛證,上過央視,表演挖掘機開紅牛,幾千萬人看現場直播?!蔽胰松盗?,我從沒聽說過這些。我問:“真的假的?”他說:“當然是假的,我是獨生子?!蔽蚁胍蝗^打在他后腦勺上,又怕誤傷了坐車的我。

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變得這樣油腔滑調,不過他倒是自來熟,這讓我松了松心,雖然我們以前就很熟。我們漸漸沒了話,沒了話,他專心騎車,騎得更快。屁股顛得發疼,腰肌也微微泛酸,我知道千鳥園離這里很遠,只是不知道那么遠,我默默盤算著路線,一會兒覺得某個建筑小時候見過,立馬又擔心起章一龍助力車的電量。迷糊了一陣,只記得拐了許多彎,隨后,章一龍把車靠邊停下,指了指遠處的千鳥園,說:“就是那兒,你先在這等我,我把車停網吧門口充電,我哥們在那當網管?!?/p>

千鳥園有幾根巨大的白色柱子,上面雕刻著數不清的鳥,飛著的、蜷縮的、欲飛的,因此叫千鳥園。千鳥園并不大,人也不多,中間有一個噴泉,此外,再沒什么值得看的東西,其余都是花花草草。由于挨著商貿城——宿豫區第二繁華的地段,因此夜晚總會有許多情侶在這里散步,提著奶茶,拉著手,三步一吻。從前我來過幾次,沒什么美好的回憶,由于離家太遠,每次都是和父母摸黑回家,一身疲乏。我坐在別人隨手停放的共享單車上,掃視一圈,找章一龍說的黑八臺球館。人烏泱烏泱的,不遠處,有算命的,有賣脆皮烤腸的,還有一個小型招聘會。章一龍走過來,拍了拍我,兩人熟稔地并排走著。他說:“你怎么長那么高了,吃激素了?”我沒接他話茬,我說:“那個陳金波長啥樣?”他說:“花白頭發,不像染的,好認?!?/p>

我徑直過掉那個擺攤算命的老頭,驀地覺得身旁清冷起來,一回頭,章一龍停在了算命攤上。算命老頭坐在馬扎上,一頭蓬亂的白發,像戴了頂帽子。我只好回去。章一龍問:“準嗎?”老頭說:“不準不要錢?!闭乱积堈f:“你準不準我咋知道?”老頭說:“你先坐,生辰八字給我,先聽我算前面,準了再給錢算以后,必準?!闭乱积堈f:“我算別人?!敝灰娬乱积垙目诖锾统鲆粡埮f黃的小紙片,遞給老頭,老頭把眼鏡摘下,像要把紙片塞進眼睛里。老頭說:“等我翻翻?!彪S即翻起馬扎旁邊的一本爛頁大厚書,還有一本綠殼筆記本,老頭翻來翻去,一手一個,交替著翻看。我們在一旁等了一會,陸續從身邊經過幾個年齡與我相仿的男女,都帶著一種好奇的神情看著我。老頭合上厚書,單單看綠殼筆記本,把手指掐起來,幾個手指來回動,嘴里咪咪嘛嘛。章一龍說:“行了,別裝神弄鬼,書上怎么說?”老頭定睛看了眼章一龍,笑笑說:“小后生,這個人命里缺水,得小心水,多的我不能說,你自己悟,錢我不要了?!闭乱积埌鸭埰瑠Z過,轉身走了,罵了一句:“傻×,裝神弄鬼?!蔽腋先?,問章一龍:“怎么了,你算的誰?”章一龍吸了吸鼻子,啐了一口痰,說:“傻×老頭嘴里一股屎味?!?/p>

剛才外婆癱在沙發上,讓章一龍進屋找我,她和母親在客廳商量著什么。章一龍坐在我的床沿兒,和我聊了一些沒頭沒腦的話,從外公聊到二姨,從住房聊到吃喝。他撥弄一會兒手機,然后裝進褲子口袋,小聲問我:“你見過陳金波沒?”我搖搖頭,不敢說話。他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說:“哦,他死的時候你還在你媽肚子里?!蔽移财沧?,“那是你大姨,而且那個時候我早就出生了?!彼牧伺奈业募绨?,轉過頭,看著窗外。外頭突然有母親的聲音,章一龍走出去,我也跟著出去。外婆的面色仍微微酡紅,只是平靜了一些,她那汪在眼睛里的眼淚,仿佛是一口永遠不會枯竭的泉眼——外婆的眼睛總是盛滿透明的液體。她曾得過白內障,做完手術后,眼球就變得發白,也總是說有幾只紅色魚苗兒在她的眼眶里游,揮之不去。

外婆面前擺著一個我沒見過的東西,是用藍色格子布包裹起來的某種硬物,像是盒子。母親招呼章一龍坐下,她說:“小龍,你外婆請你件事,你再去幫忙找一下陳金波?!蔽艺驹趥冗?,看著章一龍盯著藍格子布,我有些后悔出來了,好像我原本就不該出來,這里根本沒有我什么事。外婆在旁邊點了點頭,她說:“小龍,我先不告訴你媽你來過我這里,金波是我和你外公的心結,我們一直有預感他沒死,你就當幫我們,臨死之前幫我們把這件事給了結了,行不?”章一龍點點頭,他頭發后面翹起小小的一撮頭發,像一只角。章一龍說:“俺婆,我跟你說,我這些年做什么事,你可能不知道,我也不打算講,不過你放心,小舅的事,包在我身上?!蹦赣H說:“把小超也帶去?!蔽艺苏?,我把母親剛才說的幾個字翻來覆去在腦子里過了好幾遍,始終不愿意相信這是從母親嘴里說出來的,她竟然讓我和章一龍一起去找陳金波——這兩個人可是我在家庭的話題里唯恐避之不及的人物。外婆把藍布包打開,里面有一個銀鐲,外婆說:“遞給金波,如果是就給他,不是就拿回來?!?/p>

章一龍收了銀鐲,又喝了一缸子水,去衛生間尿了一泡尿,讓我趕緊準備準備,他隨即出門等我。母親見章一龍走了,忙拉住我,說:“小超,你跟著他,第一個看他說你小舅的事是真是假,第二個,你看看他都去哪鬼混,有哪些狐朋狗友,給他的藏窩點都找出來,回頭我告訴你二姨?!蓖馄叛a充道:“尤其是那個胎記,紅色的,形狀像魚一樣,頭是頭,尾巴是尾巴,好認,看清楚點,去吧小超,讓小龍騎車慢一點?!庇谑俏規е恋榈榈娜蝿?,坐上了章一龍的車。我奇怪的是,章一龍猴精的一個人,不難看出母親是想讓我當她的眼睛,即便如此,章一龍還是愿意帶著我一起去。我轉念一想,或許他認為,母親和外婆不相信他真的看到了陳金波,因此帶上我這么一個證人。

兩人很快走到了黑八臺球館,我一身的黏汗。到了門口,章一龍看了我一眼,朝我使了一個眼色,示意我進去,我覺得這個眼色毫無必要——我們已經半只腳踏到里面了。臺球館里是昏暗的燈,只有幾個臺面上的燈是亮著的。吧臺附近有一個光頭,叼著煙,在看電視劇,電視劇里發出陣陣槍炮聲。我跟在章一龍身后,只見他掃視了一圈,顯然是沒有看到目標,隨后他走到光頭面前,說:“開個桌子?!惫忸^說:“隨便挑?!闭乱积堈伊斯战堑囊粡堊雷?,他朝門口看了看,這里剛好可以看見門口和吧臺?!熬瓦@了?!闭乱积埑忸^喊。光頭比了一個OK的手勢,臺球桌上的燈驟然亮了起來。章一龍拿了個桿子,夾在腋下,掏出一盒煙,問我抽不抽,我搖搖頭。他小聲嘀咕:“別學習學傻了,抽煙喝酒打麻將,男人都得會?!蔽覇枺骸澳谴蚺_球男人也得會?”他笑笑說:“你個小屁孩嘴巴還不讓人,行?!彼橹鵁?,把球從袋里掏出來,碼好,對我說:“拿桿子,搗兩盤?!蔽艺f不會。他把煙歪在嘴的一邊,用怪異的眼神看我,他說:“也是,大學生,時間都花在學習上了,桿子拿起來,我教你?!彼撓卤?,露出雙臂上的文身,是許多條魚,各色的魚,像千鳥園柱子上的鳥,形態各異。

隨后,他教我怎么把左手撐在臺面才穩,又教我使桿子的角度、力道,演示了幾球,啪啪作響,打得我心驚膽戰。我和他搗了幾盤,進球寥寥,我起初本就不富裕的興致消散了大半。章一龍也是,自由球也不擺了,連幾個必進球竟也打歪了。怪不得父親告訴我,千萬別和臭棋簍子下棋,越下越臭。我問章一龍要等到什么時候,章一龍看了一眼手機,說:“估計快了,那天也是這會兒看到他的?!闭乱积堈f完,打了個電話。很快他叫來了兩個人,兩人都喊:“龍哥?!蔽以谛睦镎f,還說你不是混黑社會的,我回去就把這些都告訴我媽。章一龍讓他倆打球,他倆就乖乖打球,不過倒是沒有很拘謹,就像是幾個朋友碰頭,嘴巴也并不上閂,兩人一直罵著臟話,你媽他媽的,沒人計較。章一龍坐到我旁邊,另一個黑色皮沙發上。他一根接著一根,一直抽著煙,扒拉著那個碎了屏的手機。我拄著一根桿子,打了個盹。很快,我認為很快,章一龍把我推醒,他說:“來了?!蔽覇枺骸罢l來了?”他說:“你看,那就是陳金波?!蔽翼樦劬ν?,果然是一個頭發半灰半白的男人,長發。陳金波把手拄在吧臺上,和光頭聊天,聊了很久,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我一直吞咽口水,遠遠地看著一直塵封在我頭腦里的那個人,即使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他仍讓我顫抖。

陳金波被剛才章一龍叫來的那兩個人架走了,一人一個胳膊,就把他抬走了,就像是美術館里的一個展品,任由別人搬挪。章一龍走到吧臺前,結賬,一共五十二。章一龍抽出兩百,問光頭:“剛剛那個人叫什么?”光頭說:“你問這個干嗎?”章一龍把票子抖了抖,光頭睨了一眼,面不改色,嘴上卻說:“王青?!薄芭??叫王青?”章一龍又把錢抖了抖,問道:“他為什么每天都過來?”光頭說:“陪練,一小時十二塊錢?!惫忸^把章一龍手里的錢抽走,繼續看他的諜戰片。章一龍走出黑八臺球館,自言自語道:“王青?!?h3>四

王青的大臂上果真有胎記,說它像魚有點牽強,不過要是按照魚去看,多看幾眼,確實像一條側過身子的魚。王青被架在臺球館后面的一條巷子里,巷子口是并排站著的幾只綠皮垃圾桶,地上都是黃湯,散發著發酵的餿臭味。不過王青身上的餿味更重,不像是他身上發出來的,我懷疑是他的頭發上,或是皮膚里。巷子兩邊的墻上有兩扇窗子,裝著不銹鋼防盜窗,是兩家門店的窗戶,應該許久沒有打開過,窗戶上都是厚厚的灰塵。巷子里,有尿騷味,還有許多嘔吐物風干以后形成的紙片狀物。我進來以后就一直想吐。章一龍讓那兩個人先走了,剩下我們三個人,形成二對一的局勢,像早上母親與外婆對峙章一龍一樣。章一龍說:“你是陳金波嗎?”那個人搖了搖頭,面露驚恐色,他說:“我是王青,山西人?!彼僦谝魸夂竦姆窖?,是不是山西話我不知道。章一龍把王青剛剛放下的袖管又擼了上去,指著那條魚,說:“你就是陳金波,陳金波才會有這個胎記?!蓖跚嗖卦诤毾旅娴淖彀退坪跣α诵?,他說:“我不認識陳金波?!闭乱积埼⑽u頭,說:“走,跟我走?!蓖跚鄾]有反抗,乖乖地跟在我們身后,或許他知道他不是我倆的對手。

章一龍并不是去網吧門口取他的助力車,而是走了反方向,我原以為他會把陳金波,或是王青帶到外婆家指認,但他沒有,他只是把王青帶到了一家理發店。王青想跑,被章一龍逮住,章一龍故意甩了甩他滿是文身的胳膊,他說:“一條街都有我的哥們,你再要跑,我就把你長胎記的胳膊卸下來,拿回去交差?!蔽液驼乱积堊谏嘲l上等王青理發剃須,還是和臺球館一樣的黑色皮沙發。章一龍變了樣子,和剛剛完全不一樣了,他有些緊張,他拿著手機的手微微地抖,雖極力克制,卻更加明顯,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也有些抖。王青的灰白長發落地,變成了中規中矩的分頭,這是章一龍要求的,他和理發師是哥們,沒錯,又是他哥們,我不知道這條街上有幾個人不是他的哥們,不過從他剛剛嚇唬王青的話里可以聽出,他的確認識很多人。章一龍給他的哥們描述了很久這個頭型,哪里要長一點,哪里要短一點,王青一直垂著頭。我猜想章一龍是按照陳金波以前的發型來給王青設計的。很快剪完,章一龍的哥們開始把椅子放低,給王青剃須,王青的胡子太長,剃起來很麻煩。隨著王青臉上殘余的泡沫被一把抹下,章一龍立馬站了起來,王青卻躺在那里,不愿起來。章一龍走過去,看了一眼王青,愣了幾秒,對我說:“不是,真不是,我認錯了?!?/p>

王青起身走了,沒有回黑八臺球館。我和章一龍跟在后面。我問章一龍:“不是還跟著干嗎?”章一龍說:“就是他,陳金波?!蔽医o他豎起了大拇指,說:“高啊?!闭乱积堃话雅脑谖冶成?,打了我一趔趄,他說:“媽的,老子剛剛演技太差了,陳金波聰明,比我倆加起來都聰明?!蔽艺f:“演砸了?”章一龍下巴一抬,說:“喏,等我們呢?!蔽乙豢?,王青,不,陳金波站在不遠處,像是等紅燈,但那里并沒有紅燈??拷?,依舊出現一股醋餿味。

陳金波看了我們一眼,說:“小龍,沒成想讓你小子逮到了?!闭乱积埿α诵?,又哭了。我看得癡傻,完全是一個局外人。陳金波問:“這是誰家的?”章一龍擦干眼淚,說:“四姨家的,樊超,大學生?!标惤鸩c了點頭,說:“不孬,有出息?!闭乱积垎枺骸霸廴ツ??”陳金波比了一個噓的手勢,帶著我們往運河邊走去。

在橋上時看,運河并不寬,運砂船像一個個黑色小點,在綿延到天上去的細窄絲綢上爬行;但是在岸邊,河對岸看起來真的很遠,遠到連目光幾乎都要夠不過去。河里反著腥臭味,右手旁是五號橋。陳金波席地坐下,我沒想到終點這么快來臨,章一龍也錯愕了幾秒,他看了我一眼,對視后,他坐在陳金波身旁,我挨著章一龍坐下。陳金波說:“把你想問的都問了吧,你以后不一定能見到我了?!闭乱积垎枺骸澳阋ツ??”陳金波說:“這個你別問,問你想問的?!闭乱积堈f:“我就想問這個?!标惤鸩ㄕf:“我要去河底,不能細講,旁邊有大學生,等會兒笑話我?!闭乱积堈f:“沒人笑話你,你說?!碧柡艽?,歪斜地照著我們三人,世界仿佛傾斜過來。陳金波說:“那我慢慢講?!?/p>

陳金波告訴我們,在二〇〇〇年淹死的那個人,不是他。我聳聳肩,這顯而易見。

陳金波接著講。當時的千鳥園還沒建成,那個地段上只是一片廠房,連同現在的商貿城,都是一片又一片的廠房。當時有秀強玻璃廠,還有高遠布藝,但是他在別的廠里,名字忘了,是做電池的。在那里,陳金波遇到了王青。陳金波說,跟他媽照鏡子一樣,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要非說哪里不同,也就是嘴巴差了點,王青鼻子稍大一些。陳金波很快和王青成為朋友,陳金波把他存的錢都拿了出來,就為了和王青交朋友。至于原因,陳金波賣了一個關子。王青很快和陳金波成為摯友,陳金波得知,王青從山西晉中的榆次區來,他沒有什么親人,只想到南方打工,賺錢,回去成家,除去飯錢,他的錢只夠到宿遷。王青的性格很軟弱,陳金波說,當時在公交上有很多扒手,王青總是裝幾個碎硬幣在口袋里,就為了讓小偷見好就收。陳金波和王青玩過一個游戲,兩人互相模仿對方,工友們竟真的看不出來。陳金波講得很碎,像一個故事,顛倒著講,更像是想到什么說什么。

章一龍說:“王青死了,沒人知道那是王青還是你,所以你就成了王青,躲起來了,也沒人尋你,正好清凈?!?/p>

陳金波笑了笑,他講了許久的故事,嘴角有一點白沫。他看了我們一眼,他說:“是我害死了王青?!蔽液蟊骋焕?。

章一龍說:“我就知道?!蔽倚睦镉质且惑@。

陳金波說:“家里就你覺得我沒死,當初真不該天天帶你玩,太了解我了?!?/p>

章一龍哈哈大笑,前仰后合,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就說你不會被淹死的,那時候‘你被撈上來,泡得又白又腫,像二百斤,我特地去看了你胳膊上的胎記,我掀開白布,媽的,胳膊白條條的,啥都沒有。我就去跟俺媽說,這不是小舅,俺媽正哭著,順手給我一巴掌,我說你能潛水五分鐘,比魚還厲害,俺媽又扇我一巴掌。旁邊有看熱鬧的,朝我喊,‘淹死的都是會水的,他媽的?!?/p>

陳金波哈哈笑著,太陽通紅,三個人很祥和的樣子。

章一龍說:“俺婆沒哭,這真把我嚇住了,俺婆軟弱,遇事就哭,女人嘛,老一輩的,都這樣,總哭個沒完,像俺媽似的。但是俺婆那次沒哭,她抱住我,冷靜得很。我跟俺婆說,這不是俺小舅,俺婆摸了摸我的頭。我說,這個人手上沒有胎記。俺婆說,游走了,魚游走了?!?/p>

陳金波沒有說話,章一龍也不說話,我更說不出什么話。三人的沉默持續了近五分鐘。一只野鴨在運河里不緊不慢地游,不時把頭伸進水里,又拿出來甩一甩,或是回頭啄自己的毛。陳金波說:“這輩子,我對不起爹媽?!闭乱积埲詻]有說話,和我都盯著那只野鴨看。章一龍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驀地站起身,掏了掏口袋,拿出銀鐲,遞給陳金波。陳金波拿在手里,迎著太陽看。他說:“回去后,就說看見我了,但是別來找我,就當當年死的就是我,我是自由的,我是一條魚。還有,告訴我爹媽,銀鐲兒子帶上了?!蔽也恢浪菍φl說的,應該是我吧,我心想。他倆又閑閑碎碎地聊了一陣子。陳金波說:“他要去河底,河底不僅有魚,還有一個漩渦,漩渦是銀白色的,這個手鐲就是通往漩渦的鑰匙,送來了,他就能進去了?!闭乱积垎枺骸颁鰷u里有什么?”陳金波說:“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要去看,我要是知道,就不用去了?!闭乱积垎枺骸澳阋菦]找到怎么辦?”陳金波說:“不會的?!?/p>

隨后,陳金波讓章一龍把我送回家去——天快黑了。章一龍照做了,盡管我并不是很想回家。路上,我問章一龍:“小舅說的河底的漩渦是什么?”章一龍說:“不知道,他聰明,比我倆加起來還聰明,他有他的想法,我們可能理解不了?!?/p>

回家后,一家人坐在客廳等我,顯然,他們已經等了很久。母親問我:“見到沒?”我說:“我想喝口水?!蔽野殃惤鸩ㄒ獛У脑捴貜土艘槐?,外公聽完進了臥室,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外婆問我:“金波人呢?”我說:“他說他要去河底?!背聊季?,外婆嘆了口氣,母親伏在外婆的肩頭,均勻地呼吸。

隔天,章一龍又消失了,他昨晚說好今天早上會來找我,帶我去看陳金波尋找漩渦,我沒告訴外婆和母親。陳金波也和章一龍約好了,今早八點,在章一龍的見證下,尋找漩渦。我六點就醒了,平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我不敢確信昨天的記憶是否真實可靠,我努力回想昨天的一切,回想陳金波和章一龍說的每一句話,我確定那是真的??墒钦乱积堯_了我,他沒有來接我。正如章一龍說的,陳金波也騙了他。我到運河邊的時候,已經九點半了。章一龍坐在運河邊哭,他抱著雙膝,蜷縮成一團,水面平靜,粼粼閃閃。章一龍告訴我,陳金波肯定已經進到漩渦里了。我點頭。他又問:“你信不信?”我說信。他站起身,走到河邊,把手臂放在河水里涮了涮,在刺眼的陽光下,他手臂上的刺青仿佛活了過來,在水里靈動著,擺尾、轉身,魚貫入水,滔滔不絕。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被一個老頭攔住路,我認了半天發現是那天的算命老頭,老頭紅著臉,抓住我的胳膊,他說:“我那晚回家怎么也沒睡著,我在這守了你們半天了,我就知道你們還會回來,昨天跟你一起的那個人怎么不見了?”我沒回答。他接著說:“我不知道他算的誰,不過你要轉告昨天和你來的那個人,一定讓他算的那個人離溝、河、溪、湖、海都遠遠的,凡是有水的地方都別靠近,澡堂子都別泡,洗洗淋浴得了。他命里缺水,渴,容易被水撐死,死在水里。一定要小心,一次兩次沒問題,不是永遠沒問題,這誰也說不準,記住沒?二十年前我算過一個和這個人一模一樣的,我當時沒告訴他,后來運河里就淹死了一個人。我這就算救人一命,贖罪了?!?/p>

我點點頭。章一龍說得沒錯,老頭的嘴巴里真的有一股屎味。

陳金波被搜救船打撈起,像二十年前撈起王青一樣。不同的是,這次很多人圍在后面拍抖音,而且外婆這次哭得很傷心。她好像早就知道曾經死的不是她的兒子,而她的眼淚,只流給真正的陳金波。陳金波和王青葬在一起,一個單人墓里,墓碑上寫著陳金波的墓,終于等到了真正的陳金波。當時幫忙下葬的人撬開大理石磚,那人問:“怎么已經有一個骨灰盒了?我以為是先刻字后遷墳,沒想到已經有一個了?!蓖夤f:“怎么做事的?別多問,擠一擠能放下?!?/p>

后來,章一龍回到了二姨身邊,結婚,生子。后來,外婆養了一對金魚,都叫金波。

故事本來結束了??墒菦]有。

陳金波的事過去幾年了,我們已經搬到新家,也是一樓,格局和外婆家有點像。外公的身體越來越差,家里沒人再提陳金波,都在關心外公的身體。大年初二,大姨二姨姊妹幾個都聚到了外婆家,六姨也來了。外公外婆很高興,尤其是看到章一龍時,更高興。也對,沒什么比浪子回頭更能打動人心的了。章一龍回來以后,二姨沒有養狗了,也不需要再養了。六姨說:“完全看不出一龍以前像你們說的那樣,多好啊,這孩子?!币患易雍呛堑貥?。章一龍在飯桌上很活躍,他的兒子還在他妻子懷里吃奶,一家人圍著孩子講了又講,聊了又聊,身體抱恙的外公竟都多吃了幾口菜。飯后,大人在客廳嗑瓜子、看春晚的重播,主要還是聊天。我把章一龍拉到我曾經的臥室——現在已經變成了荒廢的儲物間,只有很窄的空間勉強夠我倆站著。章一龍的臉上已經褪去了稚色,烏青的胡茬微微探頭,細密地分布在他下巴頦周遭,我心想,他真的做什么像什么,文身洗了以后,他的雙臂像戴上了肉紅色的冰袖,現在,他完全是一個父親的形象了。我對章一龍說:“我想問你關于陳金波的事?!闭乱积埖男θ萁┝藥酌?,他忽然咧開嘴,輕輕哼了一聲,完全是一副正中他下懷的樣子。他說:“小超,要問什么你問?!蔽艺f:“之前就覺得這事兒不對,這兩年,總覺不踏實?!闭乱积堈f:“哦?哪兒不對?”我說:“太容易了,你不覺得嗎?這事兒太容易了。當年,從你出現,到找到陳金波,這事兒太他媽容易了?!闭乱积埧聪騽e處,伸手掏了掏口袋,我知道他在找煙,不過他沒有找到,他又把手掏了出來,卻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里,只能貼在大腿根兒附近。我說:“你說呢?”他搖了搖頭,回憶似的,他鼻尖泛紅,眼睛早就變了,像是進了蟲子,一個勁兒地眨巴。我問:“你咋了?”他又搖了搖頭,半晌,他說道:“你別說,你還真他媽聰明?!?/p>

陳金波的事結束以后,陳金波被燒成了灰,裝進了紅色的骨灰盒里,裹在藍格子布下,裝進了墓穴。我覺得,他并不像一條魚,他并沒有真正地自由,他更像是一只蟲子,一只蠶,被左一層右一層地包裹、束縛、禁錮??墒顷惤鸩ǖ降资顷惤鸩?,他不愿意就這樣待在漆黑的角落里,他破繭而出,化成了一只蝴蝶,在我的夢里無數次擾亂著我,他告訴我,他仍活著,活在我這里。

章一龍并不藏著掖著,他的意思大概是我能發現端倪,就是我的本事,所以他告訴我實情,也未嘗不可。

章一龍告訴我,那天的一切,都是陳金波安排的?!把輵蚨畣??”章一龍問我。我愣怔地點點頭,又搖搖頭。章一龍撇了撇嘴,繼續說:“陳金波根本就不是在黑八臺球館里當陪練,那小逼地方能圈住他?他跑去山西了,晉中,王青的老家。陳金波跑到一個釀醋廠里,他告訴我,他在那里釀了十幾年的醋,幾乎每一個部門都做過,從泡米,到蒸,加完麩曲后,還要絞碎,運輸,翻缸。做醋真他媽難。陳金波告訴我,壓缸的時候,里面的碎渣像肉松似的,金燦燦黃酥酥的,還有一股子腥餿味,等發酵好了,慢慢就出香味了?!?/p>

章一龍和陳金波一樣,講話都是想到哪講到哪。我問他:“你怎么找到陳金波的?”章一龍琢磨了一會,說:“不行,我還是得他媽找根煙抽,不然不得勁兒?!闭乱积埡芸斓鹆艘桓鶡熁貋?。他繼續說:“我那幾年一直找陳金波,我就知道他沒死。后來打聽到有王青這號人,我更篤定陳金波這老小子沒死,于是我就跑到山西晉中榆次區去找陳金波了,兩年多,我就這么邊打工邊找,不過我沒進醋廠,要不然我早就找到他了,哦不對,醋廠那么多……我在飯店里兼職,混口飯吃??傊?,后來我遇到他了,我只看到他背面,我就斷定是陳金波,我直接一個裸絞把他拿下,你知道裸絞不?不知道沒事,等會兒我教你。陳金波后來請我吃了頓飯,他跟我說了好多,我都忘了,就記住幾句,零零碎碎的,他說,他釀了二十年醋,能盛滿半個運河。這話夸張了,反正意思就是他的罪差不多贖完了,但他不能死在山西,他是魚,他終究要回宿遷來,宿遷有駱馬湖,有大運河,而且王青就死在大運河里,他必須回來,魚總要回水里?!闭乱积埻鲁鲆豢跓?,煙順著窗戶如絲如縷般消散,我看得入神。他又說:“就這么回事,后來他問我家里現在添了幾口人,我如實告訴他,他說他臨走時需要有個交代,需要一個話事人,就是你,于是讓我陪他演最后一出戲??上У氖?,認六姨的事是那天你在車上告訴我的,我沒來得及告訴陳金波,他到死都以為自己是家里最小的,這事怪我?!?/p>

“怪不得?!蔽倚÷曕止?。章一龍把煙灰撣進垃圾桶,問我:“你說什么?”我搖了搖頭。我心想,怪不得,就算會死在水里陳金波也要下水,他是條魚,真的是條魚。章一龍抽完最后一口煙,把煙蒂彈進垃圾桶,二姨在外面叫章一龍,章一龍應了一聲,剛要出門,我說:“他這么聰明,把王青推到河里,又跑去山西釀醋十幾二十年,再回頭把自己淹死,他何苦呢……”章一龍擰開門把手,回頭看我,他五官緊縮,嘴角勾起一絲弧線,唇角的陰影碎顫顫地抖動,他的眼睛里微微射出哀求的光。

他的雙眸,深邃到可怕,這一刻,章一龍仿佛與陳金波合二為一,深不可測。章一龍輕聲說:“你不了解他,有苦衷的,一定是,我了解他?!?/p>

我半張開嘴,愣怔地看著章一龍出門。門闔上,我喘著粗氣,一身的汗,倏忽發覺口腔里積蓄著滿滿的黏液,于是隨著一口唾沫把我的自作聰明也一道兒咽進肚子,把真相也留在了章一龍的肚子里。

從那時起,每當我路過大運河,不論是幾號橋,我都要駐足片刻。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輪船駛過,水花打著卷兒地翻轉,在我看不見的水下,也許會有一個銀白色漩渦,無數條魚會為之舞蹈,而陳金波,一定是最紅的那一條。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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