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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路彎彎(節選)

2024-04-03 14:50譚談
湖南文學 2024年3期
關鍵詞:解放軍文藝股長小樣

成功,是人生的蜜果嗎?

一個老者看一個少年爬樹。少年在樹尖上時,老者一聲不吭。當少年從樹上下來,快要到地面的時候,老者連叫:“注意!注意!”為什么呢?因為他快要成功了。

師長、股長

又一年過去了。

1964年夏末秋初,我被抽調到連部的連隊史寫作組,寫作連史。一個多月后,連史脫稿了。連部派我將這份連史送到師部連史組審閱。師政治部負責連史審閱工作的首長接過我的稿子后,將我安排到師部招待所住下,要我過幾天去聽他們的意見。

一個戰士,難得有幾天集中的時間屬于自己安排。我很高興,好像得到了一筆巨大的財富一樣。到招待所住下以后,我想好好利用這幾天時間,寫一個東西。

寫什么東西呢?當時,我的心里,同時涌動著幾個題材,到底先寫哪一個呢?我躺在招待所的床上思索著,一時拿不定主意。

漸漸地,一個三年前的歷史鏡頭,浮現到了我的眼前。那是我剛到連隊不久的事。有一天,我所在的工兵連木工班(一排一班),正在攔海圍田的工地上,趕制一批安放到田垅間的水溝里的水閘。

我們正忙著的時候,突然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問:“你們是哪個單位的?”

一口純粹的湖南話。我們幾個人,同時抬起頭來看,只見水溝那邊岸上,站著三個人。其中有一個,40多歲,領章上綴著兩條黃杠、四顆銀星。憑我當時可憐的一點軍隊知識,也知道了,這是一個大校,不小的軍官。

領我們干活的,是我們副連長。一個矮小黝黑的漢子。他是江西人,和我們湖南毗鄰。對我們湖南的方言,應該聽得一些懂??墒?,平日對我的話,他卻裝作一點也聽不懂。他有事叫我的時候,很少喊我的名字,總是說:“這個誰,這個誰,過來一下?!?/p>

……

這時候,我們副連長的耳朵特別靈敏了。對這口比我的湖南話還地道的湖南話,他全聽得清清楚楚了。他連忙上前,隔著一條水溝,對那人雙腿一靠,舉手行了一個軍禮,報告道:“報告師長,我們是三六五團工兵連,正在趕制一批水閘?!?/p>

“好,好!”

師長還了一個禮,又點了點頭。他想從水溝那邊過我們這邊來。水溝很寬,跳不過。副連長趕忙指揮我們,在水溝上搭了幾根木頭,架起了一座簡便的橋。

不一會,師長和他的隨行人員從這座便橋上走過來了。

副連長領著我們,列隊等候師長的指示。

“大家干活吧!”

他很隨和地揮了揮手。

我又坐到了架在木馬上的木梁上,開始揮動斧頭打著鐵鑿子,鑿木頭上的眼了。

“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什么時候,師長走到了我的身前,問我。

我訥訥著,漲紅著臉,回答不上話來。要知道,那時候,我這個剛從大山里走出來的17歲的伢子,是頭一回見到這么大的“官”呀!只覺得心怦怦地跳著,嘴巴就是張不開。

副連長挺機靈地代替我回答了。

“什么時候入伍的?”

“是剛到連隊兩個月的新兵?!?/p>

又是副連長代替我回答。

“哪里人呀?”

“湖南?!?/p>

還是副連長代替我回答。我只覺得自己的臉很熱,大概早已滿面通紅了。

“喏,我們是老鄉??!”

師長高興地舉起手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親熱地說。

我的心里長久長久地熱辣辣的。覺得很滿足,很欣慰。

第二天早晨,我去執行任務,沿著海堤走著。走不多遠,只見前面走過一大隊人馬。走到最前面的,是師長。他后面,走著許多中校、少校、大尉軍官。大概是全師的團長、營長們。

眼看著我就要走到他們面前了。我真想舉起手來,給這位自己的老鄉,給這位可親可敬的師長敬一個禮。然而,盡管心里下了很大的決心,還是膽怯,還是缺乏最后的勇氣。一直到師長已經從我身邊走過去了,我才把手舉起來。

師長終于認出了我。他轉過身來,向我還了一個禮,風趣地說:“我的小老鄉,到哪里去呀?”

“去扛木頭?!?/p>

“好!”師長朝面前的那一片海灘,很有氣勢地一揮手,對我說:“現在,這里是一片荒灘。明年,我們叫它變一片稻海、一片良田!小伙子,好好干!”

后來,我再也沒有見到這位師長了。聽說,他調到某省軍區去當副司令員去了。然而,他的形象,卻沉甸甸地留在我的心里了。

我的眼前,又出現了另一個情景。有一天晚上,我回到工棚里來睡覺。白天忙了一整天,真累了。一躺到床上,很快就入睡了。當時,我們連隊正擔任修建一個入??诘拇笮退l的任務。任務很繁重,時間很緊迫,必須趕在雨季來臨之前竣工。全連干部、戰士吃住全在工地。團里的一些干部也紛紛到我們連來蹲點。工地上,搭了一個又一個臨時帳篷。帳篷里,滿地鋪著稻草,稻草上一個挨一個地攤著鋪。每個帳篷里,攤著幾十個鋪。里面,鼾聲此起彼伏,很熱鬧。

不知什么時候,有人把我擠醒了。帳篷里,沒有燈,看不清是誰。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擠醒,心里的滋味兒真不好受。我老大不高興,便嘀咕起來。

那人沒有作聲,向外邊擠了擠,我頓時感到寬松了些,蒙頭又睡過去了。

天亮的時候,一個年輕的軍官把我搖醒來,臉對著臉問我:“小譚,股長呢?小譚,股長呢?”

我睜開眼來,見是團宣傳股的一位干事在和我說話。我一時稀里糊涂,鬧不清他在說什么。忙問:“你說什么?”

“我問你,股長哪里去了?”

“股長,哪個股長?”

“我們宣傳股長?!?/p>

“我不知道?!?/p>

“他不挨著你睡嗎?你看,他的衣服還蓋在你身上呢!”

我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蓋在自己身上的軍服,昨晚上自己被擠醒的情景又回到了眼前。哎喲,莫非他就是自己十分敬重的,把我的《假日里的忙人》推薦給《汕頭日報》發表的宣傳股長?自己在他面前胡說了些什么話呀!我的臉不由得熱了起來。

我和那年輕的干事,一起走出工棚,到工地上去尋找股長。

我在工地上找到這位股長了。一見面,他就笑著問我:“睡醒了沒有呀?昨晚上把你擠醒了,意見還不少哩!”

我在股長面前,不好意思地笑了……

師長、股長,股長、師長,在我的腦子里交替地顯現著。能不能把他們倆,合成一個人來寫呢?還有,我曾聽首長們說,我們軍另一個師的師長,是塔山阻擊戰中著名的戰斗英雄。他的一只眼睛在戰斗中負傷了,現在戴著一副墨鏡。他經常下連隊,向戰士們講當年的戰斗故事……能不能把他加進來,來一個“三合一”呢?

通過整整一天的思索,我終于動筆了。稿紙上,出現了這樣一個標題:《聽到故事之前》。

……

那一個下午

秋風,吹黃了萬畝軍墾農田,晚稻又成熟了。我們開鐮收割了。

我所在的工兵連(這時已整編為特務連了),擔任曬谷和裝谷入庫的工作。這天下午,我正扛著裝滿谷子的一個大麻布袋上汽車。突然,班長在我身后興奮地喊:“譚達成!”

我肩頭一甩,將一袋谷子拋上了汽車。轉過身子,只見班長領著一個三十六七歲的軍人來了。那不就是宣傳股長嗎?我大步迎了上去。

“股長,你找我?”

“什么時候,改了名呀?本來是老熟人,這樣一改名,害得我好找!”股長握著我的手,說。

“我沒、沒改名呀!”

“你這小子,還想瞞著我呀!”股長笑了,接著說,“你,向《解放軍文藝》投寄了一篇小說吧?”

《聽到故事之前》寫好后,我又把它寄給了《解放軍文藝》。以往投出去的稿子,不到一個月,頂多一個多月,就回到我的身邊了。這一篇稿子寄出去三個月了,還不見音訊。我在心里揣度著:是不是編輯同志對自己厭煩了?本來水平很低,卻不知天高地厚地一篇接一篇地往那里寄。以前還原稿退還,現在懶得理我了。開初那一兩個月,我還念它,盼它。久了,我心里也漸漸地把這事忘了?,F在,股長突然跑來問我,是怎么回事呢?我是承認呢?還是否認呢?承認后是兇還是吉呢?我一時真不知道如何回答好。

……

“你在這篇小說上,是不是署的‘譚談這樣一個名字?”

我沒有答話。股長又開口了。他那清亮的大眼睛,定定地望著我。那目光,是興奮的,是贊賞的。

我感到一切都瞞不住了,也沒有必要再隱瞞了,終于點了點頭。

“好呀!譚談,譚談,總算被你給‘談成了!”

股長爽朗地笑著,一把將我的手拉住了。

“前天,我們接到軍區政治部文化部的電話,說我們團里又出現了一個戰士作者——曾經出過一個寫《半夜雞叫》的高玉寶——名字叫譚談,《解放軍文藝》將發表他的作品。要我們盡快把這個人找到,將他的基本情況告訴了我們。我打了一個下午的電話,幾乎問遍了全團所有的連隊,都說沒有這個人。后來,我想到,團部電影放映隊的譚一鳴,愛寫小說,也經常往外投稿。是不是他寄去的小說呢?我于是趕到了團部電影放映隊,找到了譚一鳴。一問,才知道是你這小子往外寄稿時,用了這么一個玄乎的筆名!小伙子,你真不賴??!”

這時,股長興奮地給我當胸一拳。接著,便將一個印著廣州軍區政治部字樣的大信封遞給我:

“軍區政治部把編輯部的信和作品小樣轉來了,給你?!?/p>

消息像風一樣,很快傳遍了全連。正在曬谷場上翻曬谷子和在打包上汽車的戰友們,一下子圍過來,一層挨一層地擠到我身邊來看我手里的信和那印成了鉛字的作品——《聽到故事之前》。

編輯部的信是這樣寫的:

廣州軍區政治部文化部

并轉六八一五部隊譚談同志:

我們高興地向部隊領導機關報告:你們部隊里又出現了一個戰士作者!

《聽到故事之前》寫得很有部隊生活氣息,較好地塑造了一位八路軍老戰士——師政委的形象。我們決定,于明年二月號發表?,F將作品小樣寄上……看后有什么意見,盼及時告訴我們。校正好的小樣,請于十二月底寄回,以便及時發稿。

此致

敬禮!

《解放軍文藝》編輯部

1964.11.28

“啪!”一滴熱淚,落到了信紙上。啊,一連串的失敗,終于架起了成功的橋梁。我一把抹去臉上的淚水,急忙將信紙和作品小樣,塞進口袋,轉過身子,扛起一個灌滿谷子的大麻袋,興沖沖地朝汽車邊走去……

我的面前,那永遠浩浩蕩蕩的大海,在洶涌著,在奔騰著!

難眠的夜晚

夜。

勞累了一天的戰友們,已經香甜地入睡了。我卻輾轉難眠。這是興奮的難眠,激動的難眠??!思緒像一匹脫韁的烈馬,奔跑在這三年多的生活小路上……數不清的往事,宛如大海里的波浪,從遙遠的地方涌來,又在海岸邊消失。是??!是生活的魔力鼓動著我,使我在文學這條路上,送走了一個又一個令人痛心的失敗,留下了一個又一個不乏艱辛的腳印,一步一咬牙地堅持走到了今天。

……

我睡不著。心里癢癢地老想看那份小樣。熄燈以后,我摸出了自己的一個手電筒。這時,我的手電筒又亮了。我又一次看那份作品小樣,看那封編輯部的信。這信、這小樣,我已經看過七遍了。如果有人要考我,我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誦出來??墒?,我還是覺得沒看夠,總感到哪里漏了點什么。又用手電筒照著,從第一個字起,一字一嚼地往下看。此刻,我仿佛覺得自己不是在看文章,而是在嚼橄欖,越嚼越甜,越嚼越有味……

五千來字,又一個一個地從我的眼皮子底下數過去了。這時,隔壁一個辦公室里的掛鐘又一次響了?!爱?、當、當”,一連響了十二下。時候不早啦,明天還要進行繁重的勞動,該抓緊時間睡一睡了。我把信、作品小樣,放到枕頭邊,閉上了眼睛??墒?,那信上工工整整的字,又一行一行在我的眼前閃動,像火團般溫暖著我的心。沒有見過面的老師啊,沒有見過面的朋友,你是誰?我真想見到你??!當面向你道一聲:謝謝,謝謝!

手電光又亮了。我又在看那封信,看那份作品小樣了。每看一遍,我都覺得是一種享受。這種享受,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比擬的。它比蜜糖還甜,它比家鄉人民在新谷上場時吃的“嘗新酒”還要暖心,它比媽媽親手炒的落花生還要香……

我把小樣和信,又一次放下了??墒?,大腦仍在興奮著,不愿意休息。突然,我想起了一個失眠者的經驗之談:如果睡不著,你就在心里默默地數數,數著數著,你就會睡著了。因為數數,可以驅走腦子里一切雜亂的念頭,可以使興奮的大腦安靜下來,然后昏然入睡。

“一、二、三……”

我在心里默默地數開了。

很快,我數到了一百,數到了兩百。當我快數到三百的時候,手,卻不自主地、悄悄地伸到枕頭邊了,手電筒又在我的手里亮了……

不知是第十幾次看完《聽到故事之前》的小樣的時候,晨曦,悄悄地染白了玻璃窗戶。接著,朝霞也臨窗了。

1965年2月號的《解放軍文藝》上,發表了《聽到故事之前》。我的處女作,就這樣面世了。

(節選于《人生路彎彎》,湖南出版社1992年12月第1版)

責任編輯:羅小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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