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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行甲的別離歌

2024-04-09 03:12陳行甲
人生與伴侶·共同關注 2024年2期
關鍵詞:岳母

我的第一本書《讀書,帶我去山外邊的?!?,其實是我給山村留守兒童舉辦的公益夏令營編寫的教材讀本,里面主要是我在夏令營的講課內容,核心內容卻是我的兒子阿魚寫的。我和阿魚一起挑選了從古至今關于山與海的18首詩,阿魚給每首詩寫了一篇賞析。阿魚小學二年級就會背28句的《將進酒》、36句的《春江花月夜》,被語文老師表揚為班上的詩歌大王;三年級就會背88句的《琵琶行》,一字不差。阿魚打小顯露出對詩歌的熱愛、對文字的熱愛。阿魚童年時,我在基層四處為官,基本缺席了對他的陪伴。一次周末我從外地回家探望,岳母和我拉家常,說得興起忘記了時間,快到傍晚突然警覺已經好幾個小時沒看到阿魚了,驚慌中出門,在院子里尋找未果,回來推開臥室門,發現阿魚就在臥室的書桌旁安靜地看著書。8歲的他居然就坐在那里安安靜靜地看了三四個小時的書??梢哉f,是書和詩歌替遙遠的父親陪伴了童年的阿魚。

阿魚自幼喜歡讀書這件事,在他自己這里有另一個解讀版本。初中畢業,阿魚考得很好,被宜昌市三大重點高中爭搶,甚至有校長出面做我的工作,希望阿魚到他們學校讀書。那年暑假,有一次我們說起阿魚小時候學習習慣好這件事,阿魚說,其實有些被迫的因素,他對此并沒有多大成就感和幸福感。童年跟媽媽一起生活,媽媽主打一個“摳”字,一度讓他產生我們家是不是窮得馬上要揭不開鍋了的心理陰影。媽媽在花費上唯一大方的是給他買書,他點什么就買什么,從來都是二話不說,是我們家整面墻的書柜讓他產生了安全感,只有在這里他才覺得自己是安全的,是自由的。我愛人聽到這些話很難過,到一旁黯然神傷了好久,我過去安慰了半天才哄好。我知道阿魚說的是事實,那些年“喪偶式育兒”的愛人太難了。

從阿魚上高中開始,我就感覺到他對文字的感受力已經遠遠超過我。阿魚高三下學期的時候,一次我出差路過在家待了一天,正好趕上學校開家長會,于是愛人拉著我參加了兒子在整個學習生涯中我唯一出席的一次家長會。語文老師在講臺上說:“家長一定要告訴同學不能大意,千萬不要以為進入了復習階段就不用聽老師講課了。全班同學除了一個人,都必須乖乖地聽老師講課?!蔽易诮淌业淖詈笠慌?,赫然聽到老師說出的這唯一可以不聽課的同學的名字,居然是我的兒子。老師當著所有家長的面,說這個同學的感受力和領悟力超越了他的年齡,他可以自主安排復習了。

所以,給詩歌寫賞析這件事,我理所當然地布置給了兒子。當時阿魚正在北大讀書,他每天晚上睡覺之前都會給我發來一篇詩歌賞析,連續18天完成。編輯煒煜又上門征得當時已有98歲高齡的北大的許淵沖教授同意,給每首詩配上許老的翻譯。許老不僅欣然提筆給這本書題寫了書名,而且表態不要一分錢稿費。許老是中國翻譯界的泰斗,被譽為“詩譯英法唯一人”。當時我們選擇的18首詩中,14首有現成的許老翻譯的版本,許老本來答應幫我們翻譯剩下的4首詩,但考慮到許老年事已高,阿魚就自己動手翻譯了。許老看到阿魚的翻譯后大為贊賞,說后生可畏。

2021年3月,北京大學燕京學堂準備給世界各國留學北大的學子舉行一場中國古代詩歌賞析專題講座。因為這本書的緣由,北大這堂課策劃由100歲的許老、50歲的我和24歲的阿魚,三代詩歌愛好者來共同講授。得知許老欣然應允到北大教室進行線下授課,我和阿魚都非常激動。但原定于3月中下旬舉辦的專題講座,最終因為疫情防控沒能進行,許老也允諾待防控結束后,只要身體條件許可就到場參加。

2021年6月17日,許老溘然長逝,他留給世界的美好刻入永恒。

那天我和阿魚一起回看并咀嚼了許老的經典翻譯: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 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The sun beyond the mountain glows. The Yellow River seaward flows.

……

那種極致的傳神,極致的空靈,極致的信達雅,每每讀起總是讓人擊節贊嘆。我們三代同堂授課的約定就這樣永遠地錯過了,留給我們父子深深的懷念和遺憾。

我的第二本書《在峽江的轉彎處》,源于幫助我出了第一本書的出版界朋友煒煜的邀請。他說我的前半生經歷大開大合,波瀾壯闊,希望我寫出來和青年朋友們分享。阿魚是這本書的策劃者,從書寫風格,到內容組織,甚至每一章的題目,我們都一起討論,阿魚給了我很多靈感。完稿之后,阿魚是第一個讀者,并為這本書寫跋。

經歷過輝煌與荒蕪,忠于靈魂,重啟人生;他的人生之路,遠看是前行,近看是歸鄉。

如果有人問我,父親教給你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我想我會這樣回答他:我們不該忘記自己走過的路,同情過的人,呼喚過的正義,渴求過的尊重,是這些東西構成了我們深植于生活世界的共通意義的根基。是這根基,讓我們即便在日后形形色色的世界里體會了失落,品嘗了誘惑,經歷了幻滅,領受了嘲諷,也不會輕易洗去自己那層名叫“共情”的底色。

阿魚為這本書的封面、封底寫的這兩段話,打動了很多讀者。我也算是通過這本書,對自己的前半生做了一個梳理。兒子參與整個過程,更讓我的人生在這個階段有了承上啟下的意味。

《在峽江的轉彎處》已經銷售近百萬冊,在互聯網碎片化閱讀為主流的時代,這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跡。網上的讀后感留言超過了20萬條,那種心和心的交流,如同在他鄉曠野之中遇故人,又如風雪之夜聞柴門犬吠。很多讀者朋友希望我繼續寫下去,阿魚跟我說,老爸,我對你的行政生涯有多么沒信心,對你的寫作生涯就多么有信心,你的腳下有泥土,你是那種天生的講故事的人。阿魚說,你既然喜歡用體育比賽來比喻人生,那為什么只能是足球?也可以是籃球??!足球比賽只是上下半場,籃球比賽可是四節。你可以第一節讀書從政,第二節做公益慈善,然后第三節成為一個作家,第四節做一個旅行家啊。那一次和阿魚的深談,我算是被年輕人提著壺灌了個頂。

阿魚就寫書這個話題跟我討論了整整半天,我們一起擬了一個書寫提綱,未來8年,我準備再寫三本書,到60歲算是一個節點。2022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埃爾諾給了我巨大的啟發,她一生的寫作只有一個風格,就是無主體自傳。我今后的寫作生涯將一鏡到底,我手寫我行,我手寫我心,都是非虛構寫作。

這第三本書的主題,是這些年我在公益路上遇到的生死和離別。阿魚很大方地把他三年前在北大讀書時寫的一篇還沒公開發表的科幻小說《別離歌》的題目讓給了我。那是一篇深深震撼了我的短篇小說,有些燒腦,甚至讓我這個理科出身的人必須全神貫注地去讀,讀完之后再二刷三刷,越讀越喜歡。我尤其喜歡那個題目,喜歡它莊嚴、深情的氣質,喜歡它說盡了人生的深邃感。

這幾年我的家庭經歷了一場生死離別。岳母2020年7月被診斷出食管癌,是那種惡性程度極高的低分化型鱗癌,不止一個醫生判斷岳母只有三個月以內的生命了。我的愛人霞是天底下難找的那種孝順女兒,由于岳母表現出對癌癥的高度恐懼(岳母在霞帶著她去檢查的途中,曾說過如果查出來是癌癥就不活了之類的話),因此她決定先對岳母隱瞞病情。霞安排我在電腦上把岳母的檢查報告進行了修圖,把診斷意見改為較重胃潰瘍,診治建議改為針對潰瘍病灶精準治療和安心療養。霞帶著岳母收拾好行李,去往華東一家大醫院,沒有做開胸手術,只是通過伽馬刀精準放療結合中醫治療,陪著岳母一邊治療一邊旅游療養。岳母神奇地延續了16個月的生命,而且三分之二以上是比較有生命質量的時間。那一年多里,霞帶著岳母在華東治療,阿魚從北大畢業考上了美國的全額獎學金博士,因疫情防控尚不能赴美讀書,只能在家上網課,我就在深圳家里陪阿魚。每個月我會抽周末時間去看霞和岳母,一次從異鄉的醫院出來剛走到大街上,霞就忍不住當街痛哭,我抱著霞靠著街邊的大樹讓她哭個夠,霞的手冰冷,肩頭也一樣冰冷。霞確實不容易,她只有背著岳母才能這樣痛痛快快地哭一場,跟岳母在一起的時候她必須強顏歡笑,佯裝輕松。

在生命的最后半年,岳母的癌痛逐漸加重,疼痛頻率也逐漸上升。任憑霞如何努力地串通醫生和我去掩飾,岳母還是感覺到她的病情并不是女兒口中的“較重胃潰瘍”那么簡單。我和霞商量之后決定不再瞞她,跟她如實告知病情,也如實告知當初醫生的診斷(高風險的低分化型鱗癌,壽命很難延續三個月以上),以及眼下醫生的最新診斷(放療只是暫時封閉了病灶的擴展,但是現在癌細胞已經開始向全身擴散)。于是岳母的治療面臨兩個選擇:一是接受病情,也就是接受命運,開始以鎮痛為主的安寧療護;二是跟癌癥再做最后殊死一搏,進行高強度化療,但是醫生也明說,已經沒有對岳母病程很有針對性的化療藥物了,且高強度化療副作用巨大。岳母選擇了后者,決定繼續化療。

我們尊重岳母的意愿,陪著她轉到就近的常州市第一人民醫院腫瘤科接受治療。霞的哥哥也辭去老家的工作趕到醫院幫助照護,一家人圍著岳母。兄妹倆40多年后再一次圍繞在母親膝下朝夕相處,只不過和40多年前童年時兄妹一起在母親身邊天真無邪的歡樂相比,這一次充滿了行將離別的酸楚。岳母表現出了超人般的頑強,對化療副作用的忍耐力讓我們這些兒女都看著難受。有時搞不清楚難受到底是因為化療的副作用還是癌痛發作,她一律先忍住,直到實在熬不住了才開始呻吟。岳母生命最后時間的不安寧,讓霞和哥哥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也成了霞事后難以釋懷的遺憾。母親的每一個痛苦忍耐的表情,每一聲壓抑的呻吟,都是刺向兒女胸口的刺。

2021年11月11日上午10點,岳母在拼盡最后一絲力氣之后,在兒女的陪伴下離開人世。當時常州疫情仍有零星暴發,出城也有限制,岳母的遺體在常州火化后,骨灰在殯儀館被寄存了十多天,直到常州疫情有所緩解后我們才帶著岳母的骨灰回到宜昌,跟十年前去世的岳父合葬。

那天在宜昌的車站接到我們后,朋友華姐開著車,霞坐在前排抱著岳母的骨灰,我和霞的哥哥在后排抱著岳母的遺像和行李。前往墓園的路線華姐不熟悉,用了手機導航。本來就近的路線應該是不經過我們在宜昌的家的,但是華姐的導航不知怎么卻神奇地繞了約一公里路,十分鐘后居然導到了我們家的小區外。我馬上提議把車開進小區轉一圈,讓岳母跟家告個別。岳母生前一直跟著我們生活,她的后半生多半時間都是住在宜昌家里的。我們一家人都跟著阿魚叫“嘎嘎”(宜昌人對外婆的叫法),我在車上抱著岳母的遺像說:“嘎嘎,我們回家啦?!蔽覀冮_著車慢慢地沿著岳母經常在小區散步的路線轉了一圈,霞在車上抱著母親的骨灰痛哭。一年多前岳母從家里出發的時候,是抱著出去旅游療養的向往出發的,歸來卻已在另外一個世界了。

阿魚是2021年8月出國讀書的,出國前專程飛過去陪了嘎嘎兩天。嘎嘎離世時因疫情中美航線再次處于基本斷航的狀態,他買不到回國的機票。阿魚在美國寫下悼詞,并囑我在嘎嘎的墓前誦讀。

在墓穴安放好岳母的骨灰,封好蓋子,讀完阿魚的悼詞后,天空下起了小雨。霞在墓前哭得直不起身,我打著傘扶著霞,在雨中擁抱著她,等她慢慢平息。雖然是命運使然,雖然作為女兒霞已經為母親使盡了所有的力氣,但是真正到離別來臨的時刻,悲傷還是如此地撕心裂肺。

是的,相聚的盡頭是離別。就像人一出生就在奔向死亡,只不過路途或遠或近而已??傆心敲匆惶?,總有那么一刻,這是我們生而為人的宿命。

說到底,人生就是一場離別,重要的是我們該如何作別,又怎樣離開。路途之中的愛與溫暖,才是人生這場離別的意義所在。

岳母走后的那段時間,霞會經常把阿魚寫給嘎嘎的悼詞拿出來默讀。她讀完后用雙手把悼詞貼在胸口,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流淚的樣子,讓我心碎。我們一代代生生不息,愛著,陪伴著,懷念著,哭著,笑著,擁抱著,把日子過下去。

這也是我寫這本書的意義。我的幾個公益項目都是關于青少年兒童的大病救助和教育關懷的,比如聯愛工程、知更鳥項目、夢想行動、傳薪計劃,無一不是充滿著離別,有些還是生離死別。這些不幸的孩子,還有他們奔波辛勞的家長,命運沒有給他們一個好的劇本,他們被動上場,但是他們竭盡全力地演出了。有的像寒冬蠟梅頑強開放,有的像秋葉一樣黯然飄落。我和我的伙伴們在努力地去愛,去陪伴,去擁抱。我懷著最大的誠懇,去記錄那些可能不被記得、不被在乎的人,記錄他們生命中的困難和為難,記錄那些雖然卑微但是壯闊有力的掙扎和努力,記錄那些無奈的離別,也記錄那些溫暖的擁抱,還有那些長流的熱淚。

我們會懷念,也會歡呼。真正受過傷的人,才知道疤痕也有生命。我們用心靈去撫摸那些疤痕,懷念那些離去的勇敢的生命,歡呼那些重生的可愛的精靈,從而獲得前行的力量。

(本文摘自知名公益人、作家陳行甲的新作、自傳體隨筆集《別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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