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魯寧
娶媳婦,是三舅的執念。
在魯西南的這片土地上,黃河沖積平原展示出的肥沃土壤,使得這里成了農業主產區,也成就了大批的農民,三舅就是其中之一。
三舅并非親三舅,是我親舅的堂兄弟,他們兄弟三個,老大老二都已經結婚生子,只有三舅還是孤身一人。
年輕時的三舅,體力好,壯實,脾氣火爆,動不動就和別人打架,在小郝寨村里遠近聞名。
但三舅有兩個缺點,一是見不得女人,二是說話結巴。見了女人的三舅,勾著頭,本就不高的身體會矮下去,不敢說一句話。二是結巴,不太嚴重的那種。
這也直接影響到了他的婚事。
關于三舅的一個段子,遠遠近近地流傳。一次相親,三舅去了女方家去相,本來想著偷偷見一下女方,看能不能定下來,但沒想到女方在他低頭想話的時候,一挑簾子進來了。
當時雙方的話題正扯在三舅的一個遠方親戚考學上面,這邊女方家長關切地問,考上了嗎?
三舅看到姑娘挑簾子進來了,當場就慌了,看著姑娘,說,考,考,考!考。
沒等他說完,那家人的臉色就變了,這個詞在農村是罵人的話。
于是,這一次,三舅被趕了出來,直到出了那家門,他抽了自己一個耳光,才把后面的話說了出來,考上了。
可是他的相親生涯就此終止,而且還得了一個外號:三結巴。
那是80年代的后期,生產力還很低下,農民們剛剛解放出來,田里的東西開始有了豐收的跡象,村里的孩童也都開始正常上學,三舅和父母也沒有分家,正值身強力壯,春風吹過,身體也有躁動。
但是這個綽號,阻止了他對愛情所有的進擊。
80年代,在山東農村找媳婦是件大事,不少光棍就是那個時代的產物,他們一生無妻無兒,守著老屋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狀態,冬天曬太陽,夏天河里捉魚,秋天順個玉米紅薯,但春天,被春風吹著,就開始和貓一樣發情,無處著落。
春天不忙時,三舅就去外村的磚廠干活,搬一小推車土坯,推到窯里去,或者是從窯里推出成品的紅磚。
可他的婚事,還是沒有著落。
1998年的時候,那英和王菲唱的相約九八終于實現了,不知不覺,三舅也已經快四十歲了,我們相見得少,大多是逢年過節,他說話還是結巴。
在魯西南農村,一生未娶的男人被稱為“光棍漢子”,在村里往往是被嘲弄的對象。經常會聽到如下的話語。
“那誰誰,光棍漢子,沒本事?!?/p>
“少跟光棍漢子來往,沒有好東西?!?/p>
“離三結巴遠點,那人是個傻子,要不咋會娶不到媳婦兒?!?/p>
總之,光棍漢子這個詞,到此為止,算是準確地套在了三舅的頭上。他對這個詞也比較氣惱,但沒辦法,農村就是這樣,有時候,沒媳婦就是硬指標,這個稱號不落也得落上。
誰也沒想到,這年春天的時候,三舅娶回了媳婦。
準確的說法是他從車站領回了一個媳婦。
有段時間,三舅在車站幫人拉行李,推著一輛三輪車,在大街小巷里游走,掙個辛苦錢,沒想到,這個職業還真的幫了他一次。
三舅從車站把那個女人領回了家,大舅二舅看到后,也沒說什么,女人智力有點兒問題,但不嚴重,還會做飯掃地,大舅二舅看三弟眉開眼笑將要告別光棍漢子這一稱謂,他們給三舅辦了一個很草率的婚禮,草率到怕丟人沒有請親戚,只請了近門的一些人,就算是結婚了。
當天發生的事情,證明了他們多么有先見之明。
那天晚上我沒在場,只是聽村人零零碎碎地說起了那天晚上的熱鬧。
近門的吃完喝完走了之后,這一對新人就算是入洞房了,沒想到剛剛入洞房不久,就聽到鞭炮聲大做,新娘子把三舅過年剩下的鞭炮全部給點了,一邊點一邊笑嘻嘻地跑,還光著身子。
近門的那些人剛剛回家不久,就又沖出來看熱鬧。一片狼藉之中,三舅的火暴脾氣又上來了,抓住那女人狠狠打了一頓,女人被打得吱哇亂叫,掙脫三舅的手,跑了。
第二天,第三天,女人都沒有回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三舅的這場婚姻以一夜時間告終,或者,根本算不得一次婚姻。這讓他更加抬不起頭來。
重新恢復了光棍漢子名號的三舅,性格大變,越來越容不得人,幾次因為田地的事情和別人吵架,又迷上了喝酒,掙的錢不多,都投到了酒場上。
而且酒喝多了,話也多,便把那天的事兒都抖了出來。
原來,那天晚上的關鍵時刻,是三舅猴急地想要把幾十年的存貨都甩掉,但新娘卻不干了,受到驚嚇的新娘當場就跳了起來,打翻了油燈,油燈又引燃了鞭炮,她突然就發現這種場合太刺激了,就拍著手一邊跑一邊笑,全然忘記了三舅壓在她身上的驚恐。
三舅喝酒時把這件事說了出來,但酒后又全然不記得,憑空就多了一個笑柄,也更加打實了光棍漢子的基礎。
2008年,中國發生了兩件大事,奧運會和汶川地震,一喜一悲,但都彰顯了國家的力量和實力。三舅的生命中,也發生了一件大事,有喜有悲,從某種程度上,也彰顯了他的實力。
有人給他說媒,對方沒結過婚,腿腳有點兒毛病,但能干農活,只不過,對方的要求也比較苛刻,就是要彩禮。
當時結婚要彩禮已經風行,三金什么的在農村都成了過去式,對方要三萬元錢。
三舅有,是他的全部家當。
媒人帶著女人來過一次,三舅一眼就看上了,女人腿腳有毛病,但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最重要的是女人年輕,年輕就耀眼,就晃人,然后就晃花了三舅的眼。
三舅把錢給了媒人。過沒幾天,媒人說那邊已經同意了,但要三舅買衣服,買衣服怕不合身,要女人跟著三舅在集市上逛一逛。
這對于長期頂著光棍漢子頭銜的三舅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天大的喜訊,一是他能在眾人面前領著這么光鮮年輕的媳婦逛街,對他而言本身就是一種榮耀,一是在這之后,就能名正言順地把她娶回家,想想,這簡直就是一個光棍漢子的全部人生追求。
那天女人也不客氣,買了好多套衣服,三舅把借來的兩千元錢花完了,心滿意足地陪著女人大包小包地往回走,走到岔口,女人說,就送到這里吧,明天媒人帶你過來說結婚的事兒。
三舅有些蒙,說結婚的事兒,不是應該是去我家說嗎?
當時魯西南的農村有個規矩,說結婚的事情,應該去男方家里去說,雖然三舅的雙親都不在了,但是有大哥二哥在,這個規矩不能破。
女人笑了笑,點了三舅一下,說,我就喜歡老的,懂規矩,那你在家等著吧。
那一刻三舅的魂都要飛走了。
回去之后,一天,兩天,三天,五天,半月,對方都沒有來人。
三舅打媒人的電話,關機。
有人問他怎么認識這個媒人的,怎么村里從來沒有見過,三舅搖搖頭,不說。
后來終于在一次酒后說了事情的真相,又是在車站遇見的。
經過那一次被騙,三舅開始認命,開始老老實實地做他的光棍漢子了。
他的酒量漸小,酒風卻越來越壞,但不喝酒時,他還是很熱心,不管誰家有個事兒,找他幫忙,他二話不說,換身干凈衣服就跟著人家走。
這時的三舅,已經小五十了,沒人知道,他是不是對娶媳婦這件事死心了。
2003年,三舅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愛情。
我總覺得,用愛情來形容他們這場戀愛,有點兒不適合,但三舅這一次,是真的著迷了。
對方也是知根知底的人家,外村的一個女人,比三舅小八歲,但人顯得更年輕一些,帶著一兒一女,兒子和女兒沒差幾歲,一個在外打工,一個在外地上學。經媒人介紹,對三舅也比較滿意,但有條件,不愿意舍棄家業,要三舅去她那邊去。
總之,條件很好,很適合三舅。
于是三舅就去了,去了之后,發現條件比想象得還滿意,孩子們不在家,家里就剩下他和女人兩個了,兩個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三舅開始學城里人那樣,謀劃著旅游。這段時間,他也掙了些錢,總覺得不知何時能派上用場,這下終于派上了用場。
女人叫小娥。他給小娥買漂亮衣服,買手機,兩個人一起盛裝去外地旅游。走的時候,路過縣城,三舅來我家一趟,我見到了他和小娥,小娥年輕,眼睛彎彎的,皮膚很白,不像是農村人。
三舅一身西裝,臉上的皺紋里都是笑意。
旅游回來后,三舅因為房子的事兒,和兩個哥哥鬧翻了。
三舅住的是父母的老院,這里的規矩就是這樣,最小的兒子繼承老院子,但誰也沒想到,三舅要把老院子賣掉,為的就是給小娥的兒子在他們村里蓋新房湊錢。
大舅氣得點著三舅的臉罵,二舅恨鐵不成鋼地說,三兒,你可留個心眼兒吧,五十的人了,看看你那點兒出息,被騙過幾次了,你說?現在騙到老莊子(老院子)上了,你總不能把這賣了吧。
三舅低著頭任他們數落,后來抬起頭,說了句話,我就是稀罕她,這莊子是我的,我能處理。
他們吵了一個上午,后來大舅二舅離開了,三舅狠狠心,把莊子賣給了同村人,價格不高。賣莊子的后果就是,大舅二舅和他,斷親了。
在這片黃河沖積平原上,人們世世代代以農作為主,家家都相互幫扶,尤其是兄弟,斷親意味著從此以后,再不來往。
三舅就搬去了小娥的村子,給小娥的兒子蓋起了房子,同時也欠了賬,他說自己有把子好力氣,能做活兒,這賬,不愁還不上。
但小娥的兒子,卻在房子蓋好之后,始終不同意,媽媽的這場婚事。
他糾集了村里的同族,沖到母親家里,把三舅從里面揪出來,開批斗會一樣趕走了三舅。
三舅不走,問小娥,如果可以的話,就一起走,不在這個村子,到哪里都能活人。
沒想到小娥哭著對三舅說,為了兒子的臉面,她這把年齡也不能私奔。她確確實實是哭了,眼淚流滿了臉,濕了三舅給她買的新衣。
三舅重新回到了村里,重新頂上了光棍漢子這個頭銜,剛回來的那陣子,他一個人常常會走到村頭,呆坐很久,臉上掛著莫名其妙的微笑,不知在想什么。
三舅有桿不常用的兔子槍,就是那種土槍,他賣完房子之后,就不知把這桿槍藏在了哪里,村干部要了幾次,也沒要到。
那天,有人看到三舅沖著天放了三槍之后,把槍撅成了兩段,扔在地上,嗚嗚地哭了。沒有人勸他,也沒有人敢勸他,他們都覺得,三舅神經了。
三舅沒有神經,他到大舅二舅家里,認了錯。
到底是兄弟們的關系,大舅二舅很快原諒了他,但老莊子是收不回來了,好在還有地,這兩年三舅在外面跑,他們兄弟幫著種,盡著農民的本分。于是,把地還給了三舅,在田間地頭搭了小屋供他住,算是安頓下來了。
三舅更加精心地侍弄莊稼,他田里的莊稼,比別家田里的都好。
我見三舅的那次,是在溫暖的田埂上,我突然大膽地問三舅,三舅,現在有稀罕的女人,你可以托人說說,老了,有個伴。
三舅笑了,說,你想讓你舅老不正經啊。
我連忙解釋,不是不是,城里人都時興個老伴,時興個同居式養老,你也可以啊。
三舅眼睛看著遠方,突然沉默了,過了會兒,說了句,這輩子,心里可能就只有一人啦。
我又大膽地問,是小娥姨吧。
他看了看我,點點頭,說,你懂得多,你們城里人懂得愛啦情啦,你三舅我也有。我們兩個去大明湖玩,在船上,她偷著親了我一口,我差點掉水里。我們去青島玩,兩個人都是第一次見到海,得勁啊,她抱著我,我也抱著她,就坐在海邊看了一上午。我們去濰坊,還不是放風箏的天氣,冷啊,她說她還沒放過這個——不說啦,老啦。
三舅說到這里,又望向遠方沉默,我突然,感覺到心酸。
有些人的一生,有無數的愛情享用不完,有些人的愛,才剛剛開始,就結束了。
后記:
三舅一直未婚,村里這些年扶貧力度加大,像他這樣的光棍,每年政府都會有補貼。后來,他養起了羊,從四只發展到了四十只,在村頭的平原上,他趕著羊自由地經過,很偶然很偶然,會哼起一首與他身份極不相符合的愛情歌曲。我聽過一次,唱得不成調子,但能聽出來,居然是鄧麗君的《粉紅色的回憶》。
只是,屬于他的那個夏天,早就悄然滑過了。
但我相信,在三舅心里,有段記憶不僅是粉紅色的,它是整個生命的執念,在一瞬間實現的喜悅和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