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敦煌變文故事中的王朝崇拜

2024-04-10 02:37唐爍璇
古典文學知識 2024年3期
關鍵詞:開元寺變文王朝

唐爍璇

變文是敦煌文學的一種形式,以韻散兼備、講唱結合為特征,現存的篇目基本收錄于今人整理校點的《敦煌變文集》《敦煌變文集續編》等書中。從內容上看,這些變文大多演述佛教故事,同時也有歷史故事、英雄事跡等。其中,《張義潮變文》《張淮深變文》兩篇,以唐代邊塞戰爭為主題,講述當代英雄事跡。張義潮于宣、懿兩朝收復以敦煌為代表的河西失地,受封歸義軍節度使、十一州觀察使;張淮深是張義潮之侄,在后者奉詔入京后執掌歸義軍事務。從相關的變文故事中,能夠看出敦煌地區在復雜地緣背景下所形成的唐王朝崇拜。變文與其他文物、文獻相互呼應,共同體現了敦煌人民的王朝崇拜和歸屬情結。

張義潮,現習稱“議潮”,《敦煌變文集》中作“義潮”。由于本文以敦煌變文為主要討論對象,因此遵《敦煌變文集》之名,稱“義潮”。此外,據伏俊璉考證,題為《張淮深變文》的P.3451號殘卷或為《張議潮變文》。主要依據有二:1.根據變文的敘述,可推斷這是描寫朝廷使者第一次到沙州的情景,第一次到沙州,詔賜的尚書只能是張議潮;2.史籍中有記載大中四年(850)左右張議潮和回鶻交戰的蛛絲馬跡。本文在探討過程中也注意到了變文內容與題名的齟齬之處。因此,在討論P.3451號殘卷的相關內容時,本文依變文內容,將故事中遣使獻圖之人稱為“張尚書”,而不稱“張淮深”。

唐王崇拜:敦煌開元寺中的玄宗供奉

古代帝王會通過宗教手段來神化自身形象、塑造皇權的至高無上性。唐玄宗就曾下令,在各州開元觀、開元寺供奉其等身像?!短茣肪砦濠枴峨s記》載:“(開元)二十六年六月一日,敕每州各以郭下定形勝觀寺,改以開元為額……天寶三載三月,兩京及天下諸郡,于開元觀、開元寺以金銅鑄玄宗等身、天尊及佛各一軀?!遍_元二十六年,唐玄宗敕令每州將城內的“形勝觀寺”改名為“開元”;天寶三年,又下令在開元觀、寺內鑄造并供奉自己的等身像。唐李子卿的《興唐寺圣容瑞光賦》曾描繪位于長安的興唐寺玄宗像的細節,塑造了一個佛教化的帝王形象:“中國之至圣兮,西方之大仙,凝旒為出代之日,立極是分身之年……圓相鏡開,謂太陽新吐;真質山立,乃胚渾初凝?!保ā度莆摹肪硭奈逅模┰陂_元初年,玄宗一度抑制佛教在民間的傳播,將佛事限制在寺廟內:“村坊街市等不得輒更鑄佛、寫經為業。須瞻仰尊容者,任就寺禮拜;須經典讀誦者,勒于寺贖取,如經本少,僧為寫供。諸州寺觀,亦宜準此?!保ā短茣肪硭木拧峨s錄》)而至開元中后期,玄宗卻親注《金剛經》并頒行,后又令佛寺改名、塑等身佛像。唐玄宗的抑佛揚佛之舉看似矛盾,實則不然。改寺名為“開元”、在寺中供奉皇帝的等身像,其實是一種神化皇權、鞏固統治的行為。

在遙遠的沙州敦煌,同樣也設立了開元寺,這在P.3451號文書(后題為《張淮深變文》)中有所記載。在變文故事中,“張尚書”克復失地、大敗回鶻后遣使入京,受到了皇帝的褒獎?;实塾谑桥沙鍪构?,予以封賞。在拜謝使節、捧讀詔書后,尚書“東望帝鄉,不覺流涕”,隨后引天使到開元寺,拜唐玄宗。文中描述道:

尚書授敕已訖,即引天使入開元寺,親拜我玄宗圣容。天使睹往年御座,儼若生前。嘆念燉煌雖百年阻漢,沒落西戎,尚敬本朝,馀留帝像。其於(馀)四郡,悉莫能存。又見甘涼瓜肅,雉堞雕殘,居人與蕃丑齊肩,衣著豈忘于左衽。獨有沙洲一郡,人物風華,一同內地。天使兩兩相看,一時垂淚,左右驂從,無不慘愴。(引自王重民等編《敦煌變文集》,本文所引變文均出自此)

從《張淮深變文》敘開元寺一段中可看出,沙州敦煌對中原風尚的保留程度遠高于甘涼瓜肅四州。而在張氏叔侄統治時代,唐王朝遣使西來的時間至多不早于大中五年(851),此時中原經歷了安史之亂,已不復開元時期的繁盛強大。天使見到遠在沙州的敦煌尚有“往年御座,儼若生前”,也難免勾起物是人非之思,從而產生情感共鳴,“一時垂淚”。在內地,開元寺的設立是對皇權的鞏固和加強;但對于遠在邊陲的敦煌地區來說,開元寺更多了一層精神寄托的意味。同時,“張尚書”引使者往拜開元寺這一舉動,既出于長居于吐蕃統治之下、久而不見漢使的悲愴和激動,也是一種展現忠誠的行為。崇拜唐玄宗的行為意味著敦煌地區始終不忘中原王朝,對唐王朝的臣服心和強烈歸屬感也由此可鑒。

“神化帝王”不僅記錄于史料和變文中,也體現在敦煌壁畫上。張惠明認為,敦煌莫高窟第172窟中的《文殊變》中,身材高大的菩薩由渺小的侍從簇擁,這種結構和人物特征與中原佛教圖像中的皇帝及侍從組合,乃至中原地區帝王畫像相似(《公元八至九世紀敦煌壁畫“文殊及侍從圖”中佛教節日主題元素》)。類似的人物結構出現在《文殊變》等壁畫中,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塑造世俗皇權崇高性的手法對敦煌宗教壁畫的影響。

遣使入京:進獻輿圖的政治意義

繪輿圖、制戶口,意味著對某區域土地和人口的掌握,確定了主權和疆土管轄的實在性。經由變文和史料的互證,能夠看出張氏歸義軍政權對遣使入京、進獻輿圖之舉措的重視,這也是張氏政權取得唐王朝正統性認定的重要依據?!稄埢瓷钭兾摹芬陨⑽男问綌⑹隽舜髣倩佞X后“遣使入京”的細節:

尚書既擒回鶻,即處分左右馬步都虞候,并令囚系。遂請幕府修箋,述之露布,封函結款,即□□□,不逾旬月之間,使達京華。表入鳳墀,帝親披覽,延暎天朝。帝謂群臣曰:“□□□□表奏,獲捷匈奴千馀人,縶于囹圄。朕念□□□□□舊懿,衰日曾效赤誠;今以子孫流落□□河西,不能堅守誠盟,信任諸下,輒此猖狂。朕聞往古,義不伐亂,匈奴今豈(其)謂矣!”因而厚遇之。

這一段先寫戰斗勝利后,“張尚書”囚禁俘虜,以書面形式記錄戰況,并“封函結款”、遣使進京;又突出展現朝廷君臣對敦煌使者的重視,擬皇帝口吻對敦煌軍民大加贊賞。隨后皇帝派天使前往敦煌,對“張尚書”下達敕封。除變文之外,由多個寫本綴合的《敕河西節度兵部尚書張公德政之碑》亦講述了張義潮遣使進京的過程和朝廷君臣的反應:“敦煌、晉昌,收復已訖,時當大中二載。題箋修表,紆道馳函。上達天聞?;拭髋[,龍顏嘆曰:‘關西出將,其虛也哉!百辟歡呼,抃舞稱賀。便降驲騎,使送河西旌節,賞賚功勛,慰諭邊庭收復之事,授兵部尚書,萬戶侯?!睙o論是在通俗文學作品中,還是在記敘功德大事的碑文里,張氏得勝后的首項重要舉措就是派使節進京,以求唐朝敕封?!短茣酚涊d,大中五年,張義潮遣兄義潭來獻;《敕河西節度使牒》等文書又載,張義潮派出的使節團中,還有一路以悟真為首。悟真時為高僧洪辯的弟子,隨其師一道,在張義潮收復敦煌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因此,從使節人選上,也足見張義潮的重視。遣使入京的舉動體現了敦煌軍民,尤其是以張義潮、張淮深為代表的地區統治者對中原王朝之正統性認定的渴望。

上舉敦煌變文中只提及了“題箋修表”“皇明批覽”,并未涉及具體的上表內容。戰況固然重要,但是對于中原王朝來說,更重要的是輿圖及戶口。這一點從正史對張義潮遣使入京之記錄的偏重上可以看出:

沙州刺史張義潮遣兄義澤以瓜、沙、伊、肅等十一州戶口來獻,自河、隴陷蕃百余年,至是悉復隴右故地。以義潮為瓜沙伊等州節度使。(《舊唐書》卷一八下《本紀第十八下》)

五年,張義潮以瓜、沙、伊、肅、鄯、甘、河、西、蘭、岷、廓十一州來歸,而宣、懿德微,不暇疆理,惟名存有司而已。(《新唐書》卷四〇《地理四》)

明年,沙州首領張義潮奉瓜、沙、伊、肅、甘等十一州地圖以獻。(《新唐書》卷二一六下《吐蕃下》)

從性質上看,敦煌文書中的圖經具有和輿圖相似的地理意義。這些圖經如《沙州圖經》《沙州都督府圖經》等,大多有文無圖,記錄了境內各地的相對位置。雖然據學者考證,張義潮對河西地區的實際控制范圍并未達到史書記載的大小,但進獻輿圖這一舉措,的確證明部分州郡已被收復,這也使張義潮獲得了朝廷的承認和敕封。在敘述“尚書受封”之后,變文又以韻語渲染了“尚書”的欣喜之情:“到日球場宣詔喻(諭),敕書褒獎更丁寧。尚書既睹絲綸誥,蹈舞懷慚感圣聰?!⒊夹矣鎏仗苹?,得復燕山獻御容,報國愿清戎落靜,煙消萬里更崇墉(庸)。今生豈料親臨問,特降天官出九重,錫賚縑緗難捧授,百生銘骨誓輸忠!”

總的來說,變文所敘述的“張尚書”遣使入京、進獻輿圖之舉措,體現了在張氏叔侄統治時期,敦煌軍民始終臣服于中原王朝、將其視為效忠對象,并積極與唐朝君臣維持聯系。同時,該舉措也是張氏政權取得唐王朝正統性認定的關鍵之舉,具有重要的政治意義。

以漢喻唐:時空互動下的王朝歸屬感

作為疆土遼闊的大一統王朝,漢唐之間存在一定的歷史共性,比如都與西域各民族聯系密切等。對于敦煌地區來說,雖然王朝更迭,但又處境相似。這里不僅有懸泉置等漢跡遺址,唐人亦樂此不疲地以各種形式講述漢朝故事,如莫高窟初唐第323窟北壁中部的《張騫出使西域圖》。在文學作品中,漢唐之間的對話更超越時空,形成了代際共鳴。由于地緣背景和歷史認同的雙重作用,“以漢喻唐”這一在唐詩中頗為習見的現象在敦煌變文中同樣有所體現。就變文而言,從“以漢喻唐”的明暗兩線中,可看出敦煌軍民的身份認同和歸屬困境。

明喻是指在描寫當代英雄故事的篇目,也即《張義潮變文》《張淮深變文》兩篇中,直接用“漢”來喻稱“唐”的手法。在兩篇變文中,冠以“漢”字的名物大多具有現時指稱性質。一些被用作敦煌軍民的自稱,強調他們的漢人身份,如漢軍、漢將、漢兵等;另一些則起到“以漢喻唐”的作用,指稱唐王朝的君臣,如漢主、漢朝使命、漢朝使人等。而在稱呼周邊民族的“他稱”上,更多是以吐蕃、回鶻、吐渾王這類時新稱謂,或者蕃戎、丑虜、獫狁等蔑稱來指代周邊民族,很少以漢代古名匈奴稱之??偨Y起來,兩篇變文的指代稱謂中,自稱為虛,他稱為實;自稱多用古,他稱多用今;自稱表現身份認同,他稱彰顯變文故事的時效性和現實性。

變文故事在自稱和他稱上呈現出的不同傾向,或與敦煌軍民陷蕃后的苦難生活有關?!杜f唐書》卷一九六《吐蕃傳下》記載了貞元年間,吐蕃入侵吳山、寶雞一帶后的殘暴行為:“焚燒廬舍,驅掠人畜,斷吳山神之首,百姓丁壯者驅之以歸,羸老者咸殺之,或斷手鑿目,棄之而去?!薄杜f五代史》卷一三八《外國列傳二》則記載了被占領地區的百姓見唐使到來的激動之情:“陷吐蕃之人見唐使者旌節,夾道迎呼涕泣曰:‘皇帝猶念陷吐蕃生靈否?其人皆天寶中陷吐蕃者子孫,其語言小訛,而衣服未改?!倍鼗蛙娒裰柺芷D辛由此可想,他們也因此越發期盼回歸中原王朝??傊?,兩篇變文中的稱謂傾向不同,可由他稱看出敦煌軍民對吐蕃殘忍統治的痛恨,由“以漢喻唐”之自稱看出敦煌軍民的身份認同感,以及對中原王朝的歸屬感。

暗喻手法則見于《李陵變文》一則中。這則變文雖以漢朝將領李陵為主角,但從故事的細節和情感傾向來看,其中應有時人的心理投射,而非簡單地演述歷史故事。事實上,從史籍和《李陵變文》的細節中的確能發現“以漢喻唐”的細微依據。變文中有“突騎尸(突騎施)”“墨(默)啜”這兩處不見于《史記》《漢書》,卻載于《舊唐書》的民族或民族首領稱謂。這種以唐朝名物入漢朝故事的處理方式,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創作者的代入感。在此基礎上來看待故事中人物的言行,其指向也就可推而知了:

左右啟大將軍曰:“自從束發,遠劫單于,一入虜庭,二千馀里……當今日下,實是孤?!髮④姳疽?,莫狂(枉)勞人,幸請方圓,擬求生路?!?/p>

憶性(昔)初至峻□(?;┍?,虜騎芬芬(紛紛)漸相逼,抽刀避(劈)面血成津,此是報王恩將得。制不由己降胡虜,曉夜方圓擬皈(歸)國,今日黃(皇)天應得知,漢家天子辜陵得!

第一處引文出自李陵投降前,是左右下屬對當時危急情況的描述,以及勸降之語。第二處引文則出自變文末尾,是李陵知曉母親被殺后,“南望漢國”的悲號之詞。貞元二年,敦煌難抗進犯,最終和談降蕃。對于敦煌軍民來說,這是孤立無援狀態下的無奈之舉,因此難免對李陵產生同情和共鳴。以上兩段文字,交織著走投無路的不甘、無奈之下的自我安慰和對中原王朝的哀怨等情感,極為復雜,直擊人心。據《新唐書》卷四〇《地理四》記載,即使在張義潮收復敦煌后,唐王朝對敦煌地區也未給予足夠重視,言語間對宣、懿二帝頗有批判:“而宣、懿德微,不暇疆理,惟名存有司而已?!庇纱擞^之,《李陵變文》中抒發的情感,既是敦煌軍民的心聲,也反映了在連年戰火和尖銳復雜的民族矛盾之下,西境百姓的歸屬困境。

敦煌地區與唐王朝的關系是雙向的。一方面,相對于河西其他州郡,敦煌保留了較為完整的中原文化風貌。張義潮收復敦煌后,也致力于傳播儒家思想、恢復文教和唐朝風俗。因此,敦煌軍民對中原王朝的認同、維護和歸屬感,既受歷史和地緣背景影響,又經歷了教育等行為的后天熏陶,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文化傳統。另一方面,唐王朝對以敦煌為代表的河西地區也給予著一定的關注。在得知張義潮收復失地后,宣宗先后封他為瓜沙節度使、歸義軍節度使,以嘉獎其忠誠和收復之功。但同時,中央王朝與地方政權仍然存在著矛盾。咸通二年,在張義潮克復涼州、歸義軍勢力進一步東擴后,懿宗析置節度分其權力;咸通八年,張義潮被征召入京,其侄張淮深代理沙州事務;咸通十三年,張義潮卒于京城。此后十數年,張淮深多次遣使進京求敕,均無回應,直到昭宗朝才被授予沙州刺史之職。此時張氏的實際控制范圍已經大大縮小,敦煌地區的內部爭斗初顯端倪,張氏政權也逐步走向衰落。此外,據學者考證,在敦煌的通行文書里,張義潮自稱“河西節度使”,而非唐朝皇帝敕封的“歸義軍節度使”,這也反映了中央與地方之間的矛盾關系??傊?,這種在復雜地緣和政治背景下形成的地方—中央關系,隱含于敦煌變文、壁畫等文藝作品中,既表現為軍民對唐王朝的崇拜和歸屬情結,又不乏哀愁與怨懟,整體呈現為一種兩面性的地方—中央關系觀。

猜你喜歡
開元寺變文王朝
讓老廠房變文創新地標
泉州開元寺印度教古石雕考
古代鄭州第一高塔
——開元寺塔
養心殿,帶你走進大清王朝的興衰沉浮
奇波利尼的王朝Saeco
敦煌寫本《曹議金重修開元寺功德記》考釋
開元寺
《王昭君變文》與唐咸安公主關系論考
敦煌變文研究綜述
王朝梁研究員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