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喜歡都與今天有關

張亞凌

打撈兒時的記憶，“喜歡”的源頭應該是玻璃紙。

玻璃紙是一種包裹水果糖的紙，透明，有不同的顏色與圖案；捏在手指間，輕輕摩擦，會發出聲響，脆而亮，一點都不拖泥帶水；夾在書里壓得看似平平展展，然而淺淺的折痕永遠無法處理掉，倒像在訴說曾經與糖塊相親相愛的故事。

有人竟然說，玻璃紙清洗后用灌有開水的瓶子在上面反復滾動就沒折痕了。一洗，還再一燙，那糖的甜味兒不就淡了，沒了？我才不會那么傻。在孩子們看來，玻璃紙最好的用途就是夾在書頁間，讓書頁都有了甜味兒。不信？聞聞。

其實很多孩子的玻璃紙都是討來的。就像我，擁有10張圖案不同、顏色各異的玻璃紙，卻沒吃過一顆用玻璃紙包裹的水果糖。我的玻璃紙是小紅給的。她也是說盡好話死皮賴臉從別人那里一張一張討要的，只因她知道我喜歡又得不到。

玻璃紙包裹的糖，是條件很好的人家才會買的稀罕物，大多數孩子能吃到的是紅薯熬成的老糖——從家里偷出幾個紅薯就可以換一塊。家里日子差不多的，偶爾也會買幾個用甜蘿卜做成的糖解解饞，比紅薯老糖好吃多了，但一定遠遠不及玻璃紙包裹的糖。坦白地說，我常吃紅薯老糖，偶爾也吃甜蘿卜做的糖，從來沒吃過包裹玻璃紙的糖。

玻璃紙上的圖案又幫我們鄉下孩子打開了一個在現實中遙不可及的世界。想象趁機而入，連帶著掀起收集玻璃紙的熱潮。對著太陽舉著玻璃紙，那圖案就很清晰地映在地上、墻壁上，甚至某人的臉上。沒玩具的年代，一張玻璃紙也可以花樣翻新地玩，百玩不厭。

“喜歡”的河流向前流淌，我喜歡上了紅梅家，還有紅梅媽。

紅梅家里每個物件都擺放得整整齊齊，連同她自己也被母親打扮得漂漂亮亮。

那么大的院子，養著各種花種著各樣草，哪像我們的家，有點空地就想著種菜，永遠都想著嘴，跟吃較勁，沒出息。她家是青磚鋪就的庭院，連磚縫里都那么干凈，不像我們的家，每個犄角旮旯都堆放著暫時或永遠都派不上用場的東西，啥都舍不得扔。我媽最喜歡說的話就是“爛套子都有塞窟窿的時候”。

紅梅爸在西安工作。在我們都將父親喊“大”時只有她叫“爸”，一聲甜甜亮亮的“爸”一出口，她已高高在上成小公主了。紅梅媽說話總是輕聲細語，見人未搭言先是笑，不像我們的媽，說話自帶高音喇叭，扯著嗓門，就怕全世界人聽不見，說個話，也像揮舞著斧頭砍人，或亂箭齊發。

我說“我們的家”“我們的媽”。那個年代的農村，大部分家庭都差不多，因貧窮而過于節約，啥都舍不得丟棄。父母們辛苦勞累卻又解決不了溫飽，心情總不舒坦，自然就少有好聲色。

我特別喜歡去紅梅家，特想給紅梅媽做閨女，如果她肯要我的話。在那個時候我就想，倘若我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就要活成紅梅媽那樣。

“喜歡”的河流繼續流淌，我遇到了初中的第一個同桌，姓秦。

那會兒課桌間距離很小，里面的人進出時，坐在外面的同學必須起身站在過道上。我的秦同桌從來不會站起來讓一下，以至于我每次進出都得很抱歉地挪一下后排的課桌才能從同桌身后擠過。他是從城里轉學到小鎮的，而我是從村里看西洋景般進入小鎮的。那時從村里來的我們被小鎮孩子喚作“鄉胖子”，我們喊他們“街流子”?！敖至髯印笨床黄稹班l胖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然而，我有幸找到了一種平衡。在我們大多數人一周才回家用洗衣粉洗一次頭的年代，秦同桌身上一直有股好聞的香味兒。很抱歉，我那時只能這般含糊地表述。我是一年多后才知道有個詞叫“香皂”，知道那是香皂味兒。我喜歡上了那淡淡的香味兒，也一直有種竊喜——全班，或許全校，只有我在嗅覺貧乏的年代一直零距離地聞著香皂味兒，盡管香味兒的主人對我很不友好。

世上的事都這樣，有利就有弊，不能忍受就沒機會享受。

在我的生命里，有很多或輕輕淺淺或濃濃烈烈的“喜歡”，似乎無關今天的痛癢，卻讓我回憶起來時不會心無所依，一片空白。又說錯話了，這些“喜歡”怎會與今天無關呢？

今天的我能專注于尋覓一切細微的美好，哪怕遙不可及，這多像擁有玻璃紙的過程。而帶給我的那種真切的愉悅，不正像對著太陽舉著玻璃紙映出影兒時的歡喜嗎？今天的我能忍受很多，再糟糕再惡劣的情形都不能讓我絕望與放棄，不浪費時間不敷衍事情，自然也常收獲意外之喜，這不就像是同桌的壞脾氣與香皂味兒的混合嗎？今天的我努力提升自己，以飛奔的姿勢來陪伴孩子，給他一個值得學習的榜樣、一個較舒坦的成長環境，不就源于兒時對紅梅家與紅梅媽的心心念念嗎？

那些泛濫在心底的“喜歡”啊，于我，是滋養，更是修復。

作者領讀

這是一篇“下水作文”。作文以“打撈往事”為主題。我之所以選擇了“喜歡”，是想向學生暗示一個方向——向著光去書寫美好。作為教師的我，更希望學生將書寫變成一種陪伴，在書寫中梳理認知，向更好的自己靠攏。

寫作前對素材進行選取與整合，我以時間為序，且由表及里，喜歡的對象分別為“玻璃紙”“紅梅家、紅梅媽”“同桌身上的香味兒”，即從物到人再到精神享受。而在具體寫作時，這三個部分幾乎沒有詳略之分。因為在我看來，它們分別代表著一個人成長的不同階段最為重要的部分?！安ＡЪ垺弊屛矣辛算裤讲⒖吹搅诉@個世界的多變與美好，“紅梅家、紅梅媽”讓我開始思考未來的家庭，“同桌身上的香味兒”讓我體會到得失是多么密不可分甚至無法分開。它們都是我人生的課堂，給我溫暖，也讓我沉思。

這就說到了文章想表現出的東西。只描繪出美好會流于膚淺，只想展示思想又會顯得枯燥，因而我想通過細膩的筆觸表現美好，同時也想留給讀者以思考。

心底的“喜歡”流淌成一條河流，這河流曾經哺育了我，而今又在一次次回憶中滋養著我。每個人都是從那條叫“往昔”的河流里奔赴到今天的。我們身上都帶著往昔的滋養或劃痕，只有思考著的我們才會有所收獲，不負流年。這就是我寄予這篇隨筆的希望，愿看到它的讀者朋友也能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