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是一種慢生命

LiLi

我曾和學生熱烈地討論過《天才在左，瘋子在右》這本書中提到的“不同的生命存在形式”。比如螞蟻是松散生命的一種存在形式，這種生命形式不由個體而是由整個蟻群構成，每只螞蟻是一個細胞，蟻后則是大腦兼生殖系統。

還有石頭組成的慢生命形式。在石頭看來，我們人類動作太快，過程也快。人類拿石頭蓋了房子，幾百年過去，房子可能早塌了，石頭又成了普通的石頭，但它們根本感覺不到變化——幾百年對石頭來說不算什么。在石頭看來，我們就算原地站一輩子，它們也看不到我們，因為彼此不是同一種生命速度。

我很喜歡“慢生命形式”這個對石頭的描述。每一種顏色里都有光，每一塊石頭深處都睡著一個老靈魂。想到在山頂上有一塊石頭，我只需要順勢而為，過去踢它一腳，它骨碌碌就滾下來了，甚至可能滾得遍體鱗傷?？雌饋?，好像人比石頭厲害得多。然而，當你灰飛煙滅許多年之后，這塊當年你踢了它一腳的石頭，依然在最后停下來的地方，看天，看云，看花草，看塵泥。

想到石頭生命的地久天長，短暫的人類又有什么值得驕傲的呢？等到如玉的手變成了塵土，等到無數眼瞼輕輕閉攏，甚至等到所有的人都陷進洞穴，石頭依然在時間的廣場上自由自在地玩耍，一如充盈著靜寂的自然容器。

那些孤獨地坐在月光下的石頭，那些坐在高高山巔上的石頭，那些裸露在河里的褐色石頭，那些被大海的泡沫席卷的石頭……每一塊石頭都有獨特的曲線，那是漫長時間和風雨雷電、大地震動所磨礪的痕跡。每一塊石頭的顏色和形狀都是唯一的，自然中不會有完全相同的第二個它。每一塊石頭因緣際會來到你眼前，其實都帶著它的歷史和自然的力量，靜靜地向你訴說它的前世今生。

一塊石頭，為什么要為沒被女媧選中而悲傷？石頭是比女媧還要古老悠久得多的存在。石頭差不多和星球是同齡的。對于大部分星球，石頭構造了其主體?？茖W家往往通過分析某個地方巖石層的分布情況，就能判斷那里發生過什么翻天覆地的變化；通過判斷石頭的成分和其中的一些特殊的元素，就能得出大概的地質年份?？梢哉f，星球的年輪就是石頭。

對于人類文明來說，從舊石器時代到新石器時代，石頭一直扮演著重要角色。人類用石制武器獵取食物，用石制器皿盛水，住的是石頭洞穴……石頭孕育了人類文明。從某種意義上說，石器的使用是人類文明史的開端。人類除了鉆木取火，還通過用石頭打火的方式生火，從而使人類文明走上了新的進化之路。時至今日，人類仍然大量地在石頭里索取所需。石頭是人類發展的真正見證者。

石頭那么深邃，那么莊嚴，它與日月同在，與時間相爭，折射遠古的哲思，凝固天地之運化；它似乎有生命，渴望著與宇宙對話，也留給人類無盡的遐想。

《孔雀東南飛》中有“君當作磐石”句，以厚而大之磐石喻對愛情的堅守。于是后世有了“心若磐石”這個用語，形容心像磐石一樣，意志堅定，不可動搖，表示下決心做某件事，不會因為其他事情而改變。這是一個很有深度的詞語。我多么希望自己也心如磐石，有沉重、堅定的自我認知和穩定堅固的意志可以鎮守靈魂，讓它不致隨風飄去。

一塊水潑不進的石頭，不論你對它倒多少水，它永遠不會濕透。石頭靜默地旁觀世界，不似落葉漫天紛飛、攪動四方——落葉終究會被歲月的風卷走。漫天落葉，轉向東還是轉向西，轉向北還是轉向南，又有什么區別？反正它們很快就會消失，再也找不到了。能留下來的是什么呢？是曾經被落葉蓋住的石頭。我要成為那塊石頭，而不是落葉，只能起舞一時。

寫到這里，我摸了摸我從海灘上、深山中撿回家的那些石頭。它們形狀各異，仰面躺在窗臺上，冷冷的，挑著一點朦朧的白月光，安于時間所帶來的一切。藍藍的夜空深不見底，滿天星辰就像碎石沉在大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