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話是石頭想說的

孫君飛

在我未出生時，石頭已經存在了千萬年。而當我離去之后，石頭仍將存在千萬年。石頭的恒久讓我感到踏實心安，跟石頭相比，我又為自己生命的短暫感到遺憾，想多陪伴它一日都不成呢。世界多么美好，由于石頭的見證，我相信這種美好沒有盡頭。

石頭又比我沉重，那種沉重感，眼睛看得到，也能夠用手撫摸得到。沉重不是負擔，而是石頭的秉性。因為沉重，我們信賴每一塊石頭；因為沉重，背石登山的英雄顯得更加了不起。只有在童話中，一塊石頭才會輕如鴻毛，但那還是石頭嗎？從某種意義上講，石頭的自我負重是為了更好地保護自己，越沉重就越能跟大地緊密相連，也越不容易被人為攫走。如果值得收藏的石頭都沒有多少重量，撿石人就能隨手放入囊中，久而久之，野外還有多少奇石能夠留在原位呢？是沉重的、難以駕馭的秉性讓一塊塊石頭留在了野外，成為歷久彌堅的存在。

石頭的渾然一體讓人感到天地的融洽和力量，又讓人感到完整充沛的美。石頭的美原始久遠、粗獷強悍，是滄海桑田的一種見證。它毫無累贅，只留下骨骼，從里到外的骨骼。再也沒有比石頭更有骨氣的事物，面對種種誘惑或者打擊，它都能讓人感到“安如磐石”的鼓勵和撫慰。

在野外，見到一塊完好無損的石頭，我總是暗自慶幸。以卵擊石，看似前者最脆弱，其實石頭也有脆弱的時候。石頭不會行走，機械卻能瞬間搬移它，切割并改變它也非常輕松，猶如小孩揉搓泥巴。童話中的巨人拿起石頭撞擊石頭，直到它們分崩離析，成為碎石；而機械讓童話成真，讓一塊頑石也如一枚鳥蛋那樣脆弱。當石頭也顯得脆弱的時候，我感到了來自生命世界的一種疼痛。我們從石頭里面取出桌凳、地磚和其他器物，這仿佛是石頭在疼痛中迎來了新生，但我們也看到了石頭的脆弱，那種嶄新的、不染塵埃的脆弱。

總有一段時間會凝固為石頭，總有一些人會更加珍惜石頭的原貌和初心。我們觀賞一塊石頭，應該連它周圍的環境和事物都納入視野。為了攫走一塊寶貴的石頭，有的人或許會毀掉半座山，這種貪婪不但愚蠢而且危險。草木偎依著石頭，青苔裝點著石頭，陽光風雨極其緩慢地軟化著石頭……這不也是美的風景、詩意的變化嗎？當石頭和一座山不再恒久，不知道還有什么能夠挽留住泥土流水？不顧一切，將一塊原生的石頭連根拔起，移進院落，也許能使一戶居室變得雅致起來，但若問起它的來處，估計回答的人也會囁嚅吧。這種雅致始終帶有粗暴的痕跡，訴說著占有的私欲。

因為美的制造和對精神生活的追求，我們原諒了太多的揮霍和占有。對于一些人來說，大地和天空教不會他們的東西，一塊石頭也教不會。美的制造也許太泛濫了，我們應該重新學會節制，而且讓美顯出原生態和多樣化。

石頭的存在恰恰意味著節制，它生死一體，既不像牛羊那樣繁殖，也不會旁逸斜出，它的簡單、樸素和凝練尤為動人。石頭節省所有的言說和歌頌，只為了見證時間的耐力。人們在石頭上雕刻出各種各樣的話，但沒有一句話是石頭想說的。一塊巨石碎裂成一千塊小石頭，每一塊小石頭同樣沉默不語。除了沉默和節制，我們在石頭內找不到更多東西。美的雕刻仿佛賦予了石頭靈魂，但并不等于石頭已經完全屈服，那種沉重感仍然在捍衛著石頭的秉性，石頭恒久的連續性也不得不讓人感到敬畏。當人們將破壞的手伸向石頭，只能加速它的脆弱性，脆弱意味著石頭的第二次死亡。假如一塊石頭能夠復活，依靠的也只有它始終如一、一以貫之的骨氣。

人們在一座山上攫走一塊石頭，原來棲居在石頭下面的昆蟲迷茫地轉了一圈，隨即驚惶無措地逃離了現場。然而，即便人們相信石頭只不過是物盡其用的東西，這塊石頭也曾經庇護了渺小的生命。在人類居室之外，石頭也有自己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