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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大車坪(外一篇)

2024-04-12 04:19賓業海
西部散文選刊 2024年3期
關鍵詞:博白大車

賓業海

在夏季炙熱的城市里,起風了,水泥城堡之間突然有了溫熱的交匯,人群像活塞在筒子樣的大街上來回游移,沒有感覺風的外在力量。而在博白縣西部六萬大山的崇山峻嶺之巔,起風了,我卻感覺自己成為風的一部分,整個身心都在激發磅礴的力量,山河為你呼嘯,林木為你舞蹈,遠方天際為你覆蓋一幅巨大的銀色的壯錦。連依山而建的散落村莊,也在風中被投射下云海的變幻莫測。

這是來自北部灣暖流生成的豐沛而清涼的風。風過之處,林木瀟瀟,山塘搖動乾坤,山脈為之起舞。野雞在枝葉之間擴張它那被雨水和汗水咽濕的羽毛,生命的氣息在人間蒸騰;成群的禿鷲在原野之上凝固不動,瓦亮的山川萬物濃縮入千米之上的兩顆飽滿的國畫里面;在山坡上覓食的牛群,則碼實的草地上,趁起風伸長舌頭將吹折下來的蒿草一把把卷進嘴里。在山道上過往的山民們,過去年代是在路邊簡陋的茶亭里品茶,現在則是在青磚黛瓦中傾聽大自然各個歌手此起彼伏的吟唱。

六萬大山的山民們,習起為常見到太多類型的大自然的風了。有酷烈的風,有和煦的風;有熏風,有冷風;有陽風,有陰風;有青萍之末,有尺幅波瀾。有地動山搖,有梨花帶雨。有驚風必有驟雨,有和風必有麗日。當然,一年四季之中,破壞力極強的當數夏季猝不及防的臺風。這是宋玉的《風賦》里未曾觸碰到的風的個案。

風和六萬大山像兩棵古老的大樹,一高一矮地生長在歲月的河邊。同伴們是無邊無際的巖石,挺拔的松樹、成片的灌木以及林下竄走的動物,還有山窩大草魚,山溪邊的野茼蒿、蒲公英和馬齒莧??床灰姷娘L,讓它們爬滿六萬大山大大小小的斜坡,以各種造型向著遠處蔓延。以致種著八角和月季的小院落,也有了風的雕塑。

在地處六萬大山中的歷史文化名村——大車坪屯,我有幸看到了風的無形的雕塑——北部灣畔一個客家村莊的百年發展簡史。大車坪是廣西博白縣西部永安鎮新祥村與浦北縣月光村交界的一個村莊?,F在有46戶,260多個村民。村莊有上百年歷史了,是個南方典型的民居,依山而建,三進祖公廳,大門前是令人贊嘆的69級臺階,臺階下是一塊寬闊的地坪。地坪外是發源于界牌嶺的蜿蜒東去的黃沙水,它就是南流江支流水鳴江的源頭。上百年的房子青磚黛瓦,飛檐翹角。沿幾十里黃沙水一路呼嘯而來的風來到這兒,被屏障似的山脈阻斷,就地凝固成一級級布滿青苔印記的臺階,就地凝固成房子上面的魚鱗似的瓦片,就地凝固成山脈之中瀑布的彩練。連山溪邊高大的橄欖樹,西北面的枝干都比東南面的修長與粗壯,直把粗礪的山風化作翻飛的葉片。

這個“大車坪”,村里解釋的意思,是能種木薯作物的大坪?!败嚒敝傅氖悄臼硎砉?。因為木薯梗是個“7”字型,收獲時節,山里的小孩就地取材,一個個手推木薯梗,在林中小道抑或村中小道快樂前行。那時代,兵荒馬亂,賊匪橫行,糧食奇缺,山里人靠山上種木薯等雜糧維持生活。及至改革開放前,木薯還是永安鎮的特色產業。大車坪的“車”,可寄寓客家先民的頑強生存、堅韌不拔的意志。

大車坪人馮姓。據族譜記載,他們是譙國公廣州刺史馮寶的后裔。馮寶是北燕皇族后裔,血管里流淌的是鮮卑人的血液,這個民族在中華民族大融合進程中有一大段不堪回首的歷史。北燕國破后北燕王馮弘和臣子及其家眷等投奔到高句麗,風平浪靜之后馮弘命兒子馮業率300多人浮海歸宋,不期而至的臺風將歸漢船隊打得七零八落,從北方直飄至南方的廣東新會,方得登上中原故土。朝廷聞訊大喜,封馮業為懷化侯,授為新會郡守牧,后人奉為嶺南馮氏始祖。那時嶺南是百越之地,未曾歸化。歷經三代嶺南為官,馮業之曾孫馮寶被粱朝廷委任為高涼郡太守。富有寬闊胸襟的馮寶與高涼俚人大首領冼氏女結為夫妻,此始瓜迭綿綿,裔孫遍布嶺南。遷徙到博白的馮姓始祖為元淑公,馮寶第21代后裔,任職博白,兒子遂落籍博白縣柯木鄉牛路頭嶺開枝散葉,至今裔孫有16萬之多,成為博白望族。那年代兵荒馬亂,元淑公第6代后裔麗峰公則搬遷到水鳴鎮新和村社屋堂屯。搬遷到永安黃沙水的始祖是元淑公第13代馮懦瑄,在潭浪坡兄弟二人將鍋頭摔成兩塊,各拿一塊,一個向南,一個向西,朝著生死茫茫的前方各奔前程。馮懦瑄一路尋到永安鎮的黃沙水一帶,饑餓難忍,邁不開腳步,就地在黃沙水的桞埇麓結廬安歇,取村名底圓化村。幾間茅屋,風雨如磐,僻在偏陬,人疏影只,遠山的通天山路偶有馬幫鹽夫孤獨的聲音傳來,原野更顯得空寂異常。寥廓蒼天,茫茫群山望不到苦日子的盡頭,再也不能在這里熬下去了,幾經搬遷的馮懦瑄又動了搬遷的念想。祖先告訴他,只要有邁得開的腳,就會有活路。歷史上,客家人就靠著自己的雙腳寫下不屈的遷徙史,后來又搬遷到大車坪的馮懦瑄就是一個典型范例。

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一個寒冷的冬日黃昏,北風呼嘯,風雨飄澪,從界牌隘下走來一個步履蹣跚的老漢,叩響了馮懦瑄的房門。馮懦瑄熱情迎客坐下,拿起打獵的長矛,踏出家門找點野味待客。突然發現一只老虎從西面慢不經心地走來,馮懦瑄祖輩都是武功世家,從小跟父親舞刀弄劍,他拿起長槍,正準備伏擊老虎。老漢突然說,恩人,這頭老虎不能殺。你有這份誠待客人的心意,我已經足夠了。馮懦瑄放棄了殺虎念頭,轉了轉腦筋,如何招待貴客呢?他想起家里尚存火熏野味,沒多久,兩碟香噴噴火熏肉便端上桌,老漢熱淚盈眶。老漢說自己是一名云游江湖的風水先生,路過此地,不想遭遇寒風冷雨,身陷險境。這里附近有風水寶地,到了虎年,你在附近會發現形象將軍帽的一座山,當入住此屋地,連續幾代出虎將,所以今天這只老虎你不能殺,是上天給你帶來福音的好兆頭。

果然到了虎年,馮懦瑄便在界牌隘下的山麓中,尋覓到了這頁“將軍佩劍”風水寶地。但若干年后,已步入老年的馮懦瑄才有能力率子孫在寶地立向興建,名為大車坪村。

這是大車坪留傳下來的富有傳奇色彩的開基創業故事。祖先篳路藍縷,前行的路上布滿了荊棘和苔痕。

大車坪實為歷險之地。永安鎮與相鄰浦北縣的歷山、官垌等鄉鎮,山脈綿延,大帽頭、小帽頭、王貴頂等高山聳立。大帽頭山頂突兀的兩塊巨石上,南逃至此的李闖王夫人高桂英曾望斷南飛孤雁。雖山川阻隔,但是北部灣的海鹽等貨物,要逆海上絲綢之路——南流江而上至博白縣的沙河、大嶺、博白等圩市集散,在大嶺圩集散的則沿水鳴江入永安境內的黃沙水北上中原,因而黃沙水上的界牌隘、石梯隘歷來兵家必爭。道光十二年博白縣志記載:明朝成化年間,朝廷從貴縣(今貴港市)三江獨木村調俍人(壯族人)人博守石梯、界牌諸隘口,設俍目束之。

界牌隘現稱碑志頸。是博白縣西部與浦北縣(原屬廣東省管轄)的地標之一,山高林密,隘口兩邊山路陡峭,易守難攻。狼兵在界牌隘上建有營房、戰壕、茶亭等設施,現在戰壕遺跡仍存。狼人在石梯水、黃沙水、高沙水三地毗鄰而居,由山官王統治,自成一統。明宣德間實行“靖嶺表,以御八寨”政策,狼兵總目黃陸圣娘率本部狼兵一百零五名安插在石梯水一帶,以石梯水為中心,屯戍于牛頸隘、界碑、分界、碑志樟木,“卒伍與編氓雜處。石梯山最為險要,命狼人守其地,批耕民田自食,除賦役,其地始可守,狼人,炮用銅,俗同瑤,其兵最勁,性馴畏法”(見《博白縣志·兵防》)。成化二年,博白狼兵奉召出征廣東省電白倭寇,狼兵滴血誓言,不滅???,誓不生還。成化六年,朝廷賜黃李繼為石梯山官王,準其收安定堡(即現永安鎮)本境賦稅為秩祿,擅專先誅后奏生殺權。明成化年間,桂平大騰峽起義遭鎮壓的瑤民被官府強行分散安置,其中,部分來到博白縣的柯木、水鳴(含永安轄地)、官垌(解放后劃歸浦北縣)等地落戶,繼續過著刀耕火種的、與世隔絕的生活。歷經5代山官王200年。民國后,當地的瑤民無法立足,消失得無影無蹤。據說,他們搬遷到了越南北部等地。

永安人生活在狼兵把守的關隘下,也沾上“狼”氣,村民習武風盛,志在為國效勞,保境安民。馮懦瑄之曾孫——功夫教頭馮錦芯(江湖人稱八角耳)名震兩廣,他的徒弟、養子馮子材更是亂世出英雄,功蓋華夏,窮山惡水之中的大車坪因之為世人所矚目。

時年45歲的功夫教頭馮錦芯在廣東合浦賣藝的時候,偶然碰到了流浪兒馮子材。偶遇的細節是很感人的:馮錦芯在人群中間把大刀舞得潑水不進。不料一個膽大的小偷竟然把手伸進馮錦芯的行囊。正要得手,卻被一個15歲年紀的流浪兒把腳死死抱住,并且高聲大喊:“有小偷偷東西!”驚慌的小偷揮拳亂打流浪兒,流浪兒至死不松手。最后結果是,馮錦芯放了小偷一碼,收了流浪兒為徒,帶回到博白老家,親授十八般武藝。天長日久,馮錦芯愈加喜歡心靈手巧的馮子材,正式認馮子材為養子,視為己出。馮子材參與了興建大車坪。祖公廳落成之日,祖公廳內頂梁懸掛一副對聯,上書:持家司上策,謹遵勤儉二字,勤者富強,儉者有余。處世有良謀,恪守耕讀兩途,耕則豐盈,讀則榮昌。大車坪大宴賓朋,舞龍舞獅,舞竹馬唱麒麟,甚是熱鬧。歌師唱道:

屋背來龍雙管節,羅帶包身結成晶。

門前三江九曲水,龍飛鳳舞雀開屏。

魯班師傅起大屋,雕梁畫棟老丹青。

左有華光右孔子,文武雙全早成名。

……

大車坪文盛武蔚,先后走出了民族英雄馮子材,武舉馮如秀,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馮三四,中國人民大學教授馮詩松,廣西壯府集團董事長馮泳棋,解放軍團長馮春文……1840年,大清國運日蹇,大風起兮云飛揚,二十出頭的馮子材出走大車坪,奮起參加了反清起義,還當上了小頭目。大車坪因此遭到血洗,大車坪人全都避走他鄉,以致祖公廳堂上蛛網百結。若干年后,馮子材在殺聲震天的無數戰場上仍舊把大刀舞得像雪花般上下翻飛,威加海內卻未榮歸博白故鄉,悄然選擇在北部灣畔的欽州養老,聽任潮起潮落。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馮子材偷偷派人回來把養父馮錦芯的墳墓遷到了欽州。在墓此處,可聽到涌動的海嘯聲。遠在百里之外的界牌隘遙望,也可看到南方天際墓址上空的風起云涌??筛嫖肯茸娴氖?,大車坪人陸續回了祖屋,解放后又一批批走出了祖屋,把“好男兒志在四方”書寫在神州大地??图胰恕俺缥纳形?,耕讀傳家,愛國愛鄉”的古訓,在時光的輪回中世代傳承,讓我得以看到了時光和風的雕塑,得以看到大車坪人在新時代書寫出的鄉村振興靚麗畫卷。

時光進入中國共產黨成立百年華誕之際?;蒿L和暢,百業奮舉,民族團結,脫貧攻堅正啃下一個個硬骨頭。依靠大山的饋贈,大車坪所在的新祥村人還坐在刀耕火種年代遺存的生存智慧老車上,只為山外人奉獻上漫山遍野的木薯和八角、大山澗里的草魚、竹木里的鮮竹筍、紅椎林里的紅蘑菇、山頂草坪上的野放牛群,以及烤爐中散發木質香味的各式家具。屈起手指頭一算,新祥村人口2166人,高齡老人44人,90歲以上12人,水田面積550畝,林地12700畝,脫貧戶54戶,監測戶10戶,其中6戶已解除風險,還剩3戶監測戶,鄉村振興路在何方?大家一時摸不到頭緒。

是兩大事件讓新祥村干部打開了新視野。2021年,十年一遇的一場大暴雨過后,沉寂的界牌隘迎來了一撥撥的人群,他們迤邐地走在界牌隘的叢林中,循水聲而去,終于在水聲的源頭找到了飛瀧大瀑布,以及周邊山脈上的大大小小瀑布群。陽光穿透高聳的野生松樹及杉樹,以及成片的野芭蕉,輕柔地點綴在30多米長的白色彩練上,營造著一種仙境般迷人的夢境。接著,各路長槍短炮,對準統一衣著的模特,留下了純美的倩影。特別是入冬第一場大雪,氣候特別寒冷,大帽頭山脈一帶白雪皚皚,沉重的雪把樹枝壓得彎了腰。這在往年,大家早縮進火炕邊懶得出屋了。不承想,山外來了一隊隊賞雪的人,沒膝深的腳印歪歪扭扭向大脈深處延伸。

吃飽了撐的!有人說。

這句話,讓大車坪人——新祥村黨支書馮德彩聽到了。他卻開懷大笑:對,今后我們的任務就是讓他們吃飽了撐的,我們才有出路!在支部會上,馮支書重復了上面那組枯燥數字,大家還是看不出什么鞏固脫貧成效的秘訣來。馮支書分析說,你們看看,高齡老人44人,90歲以上12人,這說明什么?說明我們村是長壽村。為什么長壽?因為自然條件獨特:六萬山脈綿綿,高峰聳立,森林茂密,一年四季氣候溫和,生物多樣性保護很好,我們一輩輩人全靠野生資源開發來生存?,F在大家都吃飽了,都講生活質量了,城里人就缺我們所擁有的東西。我們是偏僻山區,沒有工業支撐,沒有大的農業產業,我們要走康養和文化產業發展的路子,打響長壽村品牌和博白的香格里拉品牌,保護和開發大車坪傳統文化古村落,文旅結合,帶動八角、草魚、橄欖、竹筍等特色產業,我們的鄉村振興的道路才行穩致遠……

起風了!大車坪像全中國其他村莊一樣,又站在歷史的風口上。

她隨風起舞,如同一闋小小的《如夢令》,將馮子材勇毅之魂從故居、子材井、子材族譜中輕輕喚醒。狼兵從把守的關隘列隊走了出來,北風將纏繞在他們身上的濃霧吹散,凝在長矛上的冰掛反射著早上陽光的溫暖。界牌隘周邊,依舊山高林密,山澗飛瀑遠聞?!叭f丈飛流出重云,灑落山谷嵐霧回;斜見日照卷珠簾,更聞迢迢風雨來”。突然間一頂頂金黃色的羅傘引領竹馬、麒麟、醒獅、巨龍隊伍,隨著緊密的鼓點在鄉村廣場上翩翩起舞,贏得遠方而來的客人陣陣掌聲。由布滿青銅銹漬的銅鼓主導的上百件古文物,上百幅名人字畫,以及民風民俗文化標記,在五層高的文化民俗館里一一展示過往的不同凡響。美化了的村道和房子外墻,在穿梭飛翔的鳥兒之中格外安靜,仿佛也聽懂了村邊黃沙水的叮咚泉鳴。這時鄉賢馮三四組織的區內外文史專家、文藝家車隊出現在過去的茶鹽古道上,只是崎嶇山路變平坦寬闊了,路旁青山綠水環繞的一個個村莊變得更美了。一路花香果香相伴,再回到了別夢依依的大車坪,馮三四站在村口那個巨石雕塑的村標上,不時擦拭被鄉愁洇濕了的眼睛,燦爛的笑容像風中的一朵紅木棉。

——選自西部散文學會微信公眾平臺

千年滄桑古船埠

風雨滄桑一千載,舉世無雙一座城。

紅墻碧瓦今何在,滔滔江水向南流。

這里所說的“一座城”,指的是早已湮沒人間的廣西博白縣南流江陂甘灣集市(現稱大嶺圩)。這個集市,是宋代廣西開埠的大型貿易集市之一,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貨物集散地。

顧名思義,陂甘灣是個灣,而且是很大的灣。南流江奔流至此,突然被突出江面的半島阻擋,拐了一個“之”字形。拐彎處,從六萬大山脈流出的小河——上包江,從此交匯并形成一個大旋渦。而今,古灣依舊在,在它舊稱古城坡的半島地面上,還剩下與蘇東坡、馬援、六祖惠能、鑒真和尚等名人大咖有關的古碼頭,與廣西第一歷史名人——唐遼東道行軍總管龐孝泰有關的古寺古鐘,還有操著唐宋古音的鄉民的奇異習俗。當然,突出江面半島古城坡上現代氣息撲面而來,一條數公里長的進村水泥公路連接著各個村子分岔路,氣派的小洋樓掩映在荔枝樹、龍眼樹、黃欖樹、黃皮樹、竹子等南方著名植物組成的綠海之中,家庭小院外的活動場上活躍著孩子們的歡笑。偶爾,一二條簡易小船從村邊的江面上寫出古典氣息濃厚的“之”字。

古城的鮮活記憶,當之無愧應數古寺的不絕鐘聲了。古寺鐘聲,是庇護江面船家和地面人家的安全屏障,是貫穿江河文明時期鄉音古韻的文脈,是凝聚千年歷史煙云的最淳樸最真摯的鄉愁。

我安靜地在寺前站立,面對已無帆影的寬闊江面,肅然無聲。

博白縣境內南流江干流,北從玉林市福綿區沙田鎮入縣內博白鎮護雙村,流經博白鎮、三灘、亞山、水鳴、頓谷、合江、沙河、菱角等8個鎮,從菱角鎮柱石村旺盛江口出境流入浦北縣,全長95公里,集雨面積2605平方公里。中國河流大多是向東流,而發源于北流市大容山的這條桂東南大河,卻偏偏向南流!北流河呢,偏偏向北流!正是這兩條通內陸、通大海的河流,溝通了南北大通道,架起了海上絲綢之路,在歷史時空的河道上波濤洶涌,波瀾壯闊,波詭云譎,波瀾迭起!

古代,南流江博白段共有四個著名的大灣:一是現屬福綿區沙田鎮的銅鼓灣;二是屬亞山鎮的南宕(音擔)灣;三是屬水鳴鎮的陂甘灣;四是屬沙河鎮的將軍灣。四個灣中,最宜泊船的是陂甘灣。它地處南流江與上包水匯合處,側船嶺下,兩水交匯形成的一個天然良港。從地形上看,宛如一個“金絲吊葫蘆”之地,從佛家來看,是上吉寶地,而從風水上說,是個“生龍口”。而且,鍥入江中的石嘴,全是丹霞石,兩江交匯的江水至此繞了個大灣,使江水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江深水急,景象萬千。就在水中丹霞石中,有個房子大的洞,深不可測,魚群常在此越冬。

船舶從下游沙河鎮將軍灣逆水而上,至水鳴鎮陂甘灣,剛好是一天路程。經過急流勇灘,纖夫累得骨頭散架,要上岸歇歇腳。貨主呢,要上岸喝幾盅。那些鹽、布匹、油料以及從西洋進口的火柴、洋江盆等日常生活用品,也要上岸交易。從各地趕來的買家早在岸上引頸翹首,雇來的挑夫早等得不耐煩。

貿易集市因天時地利人氣而形成。背倚大嶺,山下成圩,歷史記載的大嶺圩陂甘灣集市即指此。那年代,無數富商巨賈,云集至此;票號鏢行,街上店鋪林立,甚至香艷脂粉,招搖過市。只不過,晚清時期,因為南流江水量日漸下降,更兼國恨家仇,土匪橫行,陂甘灣集市漸廢,遂上移2公里至大嶺山腳下,因為大嶺隘上有綠營兵把守,有更高的安全系數。由此,陂甘灣集市湮沒于歷史長河的繁華喧囂之中,散佚于人們的記憶久矣!

這真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真實寫照。站在博白縣南流江中第三大灣——水鳴鎮大嶺村陂甘灣上,面對夏日河水咆哮如雷的南流江,呆望著江面漂泛的黃色泡沫,我撫今追昔,拾起歷史失落于此的珍貴文化碎片,胸中禁不住澎湃起一股股豪情!

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圍繞著南流江這條北部灣古航運通道,無數帝王將相、英雄豪杰、文人雅士演繹出一個個蕩氣回腸的傳奇故事,也留下了諸多名勝古跡和人文景觀。陂甘灣即是個富集帶。

古碼頭在陂甘灣兩江交匯處。由于戰爭烽火,加之風吹雨打,兼有人為破毀,曾經數次興建的古碼頭,歷時千年的土墻石墻,已是不復存在,典籍文章之中也找不到蛛絲馬跡。目前,尚有條石散落其中,被青苔雜草覆蓋,用手撥開,條石上凹凸不平,滿是屐痕。

我突然發現,從海南回中原的蘇東坡正拾級而上,嘴里還吟哦著沾上南方鬼氣的詩句。在合浦,他已寫下了悲喜雜陳的詩句,至博白,要過鬼門關北上,已經錯過了宴石寺,而要在陂甘灣過夜,說什么也要留下一點紀念。

我突然發現,第五次東渡日本失利的鑒真和尚的行裝,被始料不及的臺風吹得七零八落。在一行小沙彌的照拂下,大和尚神色坦然,捻著胸前的佛珠,探步跳上碼頭,然后兩手合十,虔誠地向上面的望江佛方向輕輕鞠了一躬,這才拾級而上。上數十米,要駐錫的平遼寺就在幾棵大榕樹下了。

平遼寺建在碼頭左側的嶺嘴上,逆水而向。寺院占地約有五畝,周邊古榕覆蓋,古色古香。這是博白境內最早的寺廟之一(當然古寺現歷經重建的了),紀念的是唐遼東道總管龐孝泰將軍。傳說,龐將軍出征高句麗不幸陣亡,尸首已經不見了,兵士用糯米飯團做個頭部,連同尸身,千里迢迢護送回博安葬?;氐节楦蕿骋簧习?,終于魂歸故土了,原本還滴血的頭頸部突然止了血。于是后來有了平遼寺。

平遼寺最神秘的地方在于后背的草坪,形如寶蓋。村民說,曾經鏟平了四次,都會自然拱起來。南流江每次洪災,滔滔洪水都不會淹沒此拱蓋。平遼寺最價值的寶物是巨大的古鐵鐘。此鐘鑄于明嘉靖10年(1532年),約一百多斤重,還保存完好,鐘聲悠遠。應該說是博白境內發現的最古老的鐵鐘。平遼寺最顯圣的地方是望江佛。此望江佛設置年代也無法考究,歷來信眾甚多,過往船家,一上岸首先要參拜望江佛和平遼寺,以求航行順利。古寺必伴有古樹。平遼寺周邊,或村居之中,挺立著數十支參天古樹。有榕樹,黃欖樹,黑欖樹,龍眼樹,荔枝樹等。村民說,有些怕有上百幾百年了,上輩的老人家就說更上一輩人傳說樹的故事了。這么多大古樹存在,全縣少見。它們躲過了歷史風云的震蕩,避開了大自然的霜刀雨劍,靜默在時間的隧道里,慣看春夏秋冬的日常變化,以及正道上的人情冷暖。

平遼寺旁的那棵古榕樹,四五個人合抱不過來。從濃綠的樹干上,掛著數條碗口粗的藤條,造型很有中世紀的野性。藤條不是榕須長成的,是另一種不知名的植物。有人說,是鉆山風,或過山風,能夠在樹林中穿行。如果說是過山風,那是一種名貴中藥材。能存活至今,只能說是神靈保佑了。我們只看見藤條,沒有見到藤條身上的枝條,更沒看見枝條上的葉子。陽光從榕樹和藤條巨大的樹干上瀉下來,形成一片片不規則的圖案,疊加在潮濕的地上。

而在這群與人類和諧共生的古樹身上,也沒見有相關部門的保護牌子,看來是時間忘記了它們的存在。

在陂甘灣,有一種絕無僅有的民間習俗,卻沒有被時間湮沒,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讓它完美無缺地傳承下來。陂甘灣社壇護佑著居住在此的吳屋吳姓、魚船村梁姓、腳船嶺馮姓等9姓人家。農歷二月初一,村民稱“龍抬頭”頭向社,是各姓人家最隆重的節日,隆重的程度超過新年。全縣基本是在農歷二月初二“作社”。民諺云“二月二,龍抬頭”。民間傳說這一天是天上主管云雨的龍王抬頭的日子,之后雨水會逐漸增多起來,春天要來了。但按照陂甘灣社習俗,卻提早一天即在二月初一作“頭向社”,期望開春大吉,順順利利,五谷豐登。各姓各戶,一起在敬奉陂甘灣社壇,殺豬,然后分社肉(豬肉)。每家親戚朋友,特別是嫁出去的姑姨姐妹,不論多遠,都要在這天回來鬧一鬧。如果你不回來,娘家人不高興了,因為可能旁人要說閑話。以前,二月初一這一天,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都會理發,理發重要的不是理發本身,而是圖討個吉利,民間普遍認為會使人鴻運當頭,福星高照。

陂甘灣人生活在河邊,過去自然以漁為生,漁獲豐收就是福星高照。他們傳統捕魚的方法,至今保持著。工具是:一竹排,一長篙,三幾只魚鴉。若是在晚上捕捉魚,還要一支掛在頭上的電筒(過去是馬燈)。辦法是:用長篙敲打著江面,對魚鴉發出指令,魚鴉把翅一斂,鋒利的長喙帶著靈動的身子馬上鉆進水里,不時有魚鴉鉆出水面,嘴里叼著一條閃光的魚。奇怪的是,要是魚鴉在船上無事可干,則顯得無精打采,頭收在冀下,或耷拉著腦袋,任爾東南西北風。小船隨波起伏,也擾不醒魚鴉春夢。若是你偷偷拿一條魚伸向魚鴉的嘴邊,睡著的魚鴉會條件反射似的突然精確出擊,一下就把嘴邊游移的魚啄入嘴中。

南流江流注入海,因此魚漁富集,海水魚與淡水魚混雜。在陂甘灣一帶江巖上,有說不清的溶洞,是魚群的棲居之所?,F在陂甘灣人捕魚的少了,但魚獲卻也是少了。他們拒絕電捕,他們用傳統的方式,向江河致敬。

眼前,曾經倒映在南流江波光中的樓船帆檣,商旅燈影,都如江面蕩漾開去的波紋遠去消失,南流江兩岸也無復往昔的戰鼓聲急,鐵騎嘶叫。只有流淌的江水還在日夜不停地奔向大海。

可喜的是,隱藏在寬闊水面下的南流寶石,沖涮去歷史的塵跡,在時光倒流的背景下發出璀璨的光芒。南流寶玉石興起是近20年來的事情。南流江陂甘灣以下一帶,江面寬闊,江底布滿巨石,兩岸沙灘上石仔層層疊疊,以致伏波將軍馬援率軍南征至馬門灘,不得不駐軍疏浚河道。誰也不知道,南流江這一段是彩玉石的貯藏帶。在南流江邊長大的孩子,哪個不在南流江上玩樂過的?那些岸上隨處見到的奇形怪狀的石頭,在陽光下反射著五彩之色,但是,誰想到若干年后,這些不起眼的石頭被稱為“南流寶玉石”而在市場上炙手可熱呢?

改革開放后,有人把致富的目光瞄上了南流江上的寶玉石。于是,曾經在一大段時間,陂甘灣一帶扎滿木船,船上人一應全副潛水服武裝。在滔滔江水下,不時托起或吊起一塊塊寶玉原石。每天,這兒上演著一個個財富神話,一塊塊有價或無價的寶玉原石(瑪瑙、草花、牛筋石等)奪人眼球,呈現出不世的光芒。

于是,曾被歷史風塵埋沒喧囂的陂甘灣又熱鬧起來,晚上擠滿了各色小船。當然,已經沒有了桅桿,代之以渦輪與旋漿。無序的開發,導致環保風暴和采礦整治,千瘡百孔的江面復歸寧靜。

是鄉村振興的戰鼓擂醒了陂甘灣。他們致富再也不靠天,不靠大自然的饋贈,依靠黨的富民政策,在荒廢的半島上開發了沃柑、辣椒、木材加工等產業,創辦一家家電子廠、制衣廠等幫扶車間。農民變成了工人,慣看江面冷月的陂甘灣人,心海里燃起了追求高質量生活的明亮燈塔。于是,在陂甘灣上有了環江小道,有了景蘇樓,有了聞聲趕來的各路網紅。

這是一塊尚待開發的文化寶地。在鄉村振興的主旋律下,陂甘灣的厚重文化富礦,必將噴發出磅礴的力量。

——選自西部散文學會微信公眾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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