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腳女人

2024-04-16 07:13王蕾
遼河 2024年4期
關鍵詞:席子小腳手絹

王蕾

天剛蒙蒙亮,在薄霧漸漸消散的時候,院子里已鋪了一塊四四方方的席子,矮小的她赤腳坐在席子上。那雙腳很小,只能看見一個尖尖的腳趾頭伸在外面,其余四個腳趾頭被生生折斷,軟塌塌貼在腳底板,長年累月,已然快與腳底板的肉長在一起,難以分離。因而那雙腳顯得如此嬌小,腳掌卻異常寬厚。

斷骨難接,斷肌難生,那雙傷殘的小腳,經年累月,毫無血色,毫無生機。她早已不痛了,在漫長的人生中,或已痛到極致,痛到麻木,痛到習以為常。

彼時孩子們都睡了,老人都睡了,下地做活的丈夫也睡了,在這荒蕪的夜晚,整個世界,除了她還在做活,剩下的只有夜的涼,風的冷。她弓著腰,駝著背坐在席子上,手指上纏著葦眉子在上下翻飛,有序悅動,伴隨著悅動的頻率,席子越來越寬,也越來越長。她的身子和雙腿也隨著席子變長,一直向前挪去。

她赤腳是怕鞋子臟了,嶄新的席子,賣不出好價錢。她也不舍得點燈,頂著月光熬一宿,在霧氣將散時編好一方葦席,趕著天大亮,拿到集市上賣了。用賣席的錢給孩子買幾個本子,幾只筆,兩塊小點心。若席子編得好,編得大,余下的錢也能扯出一塊布料,給孩子做件新衣。

那雙小腳是我自小親眼見的,而關于編席換錢買本裁衣,卻是母親說與我聽的,她還說過那身新衣她舍不得穿,便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柜子深處,想著過年再拿出來穿,她盼啊盼啊,終于盼到過年,興高采烈拿出衣服,迫不及待穿上身,卻發現新衣已然小得穿不進去了。原來衣服尺寸不會變,可是孩子的身高卻一直在長??!

我的母親在無比心疼和委屈下,抱著未舍得穿過的新衣,撕心裂肺哭了一場,眼淚將衣領都濕透了。

貧窮和不舍是過往的烙印,而勤勞和節儉也是。她和那個時代的大多女人一樣,拖著一雙傷痕累累的小腳,輾轉于田間與院落,豬舍與灶臺,用自己的堅強,勤勞和隱忍撐起一個家,為孩子們撐起一片天空。幸而,她的女兒再不用裹小腳,再不用被扼殺天性,忍受束縛和苦痛,可以讀書,玩耍,在鄉間肆意奔跑。她的女兒可以上新學堂,可以追求自我,也可自由戀愛。不像她自小受到的教育唯有“三從四德”,她口中的“三從四德”界定已然模糊,但她一輩子緊守的卻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鐵律。她一輩子未出過鄉間,她走過最遠的路就是家和田地的距離。后來她在年老體邁時一只手拄著拐棍,一只手拉扯著我,一老一小相互攜著,走了許久才走到廟會,那是她見過最熱鬧的地方。我始終記得那場景,從我記事起,她就老了,很老很老了,卻很健碩,我也知道她走不得遠路,能跑能跳的我,便成為她另外一只拐棍,那時她走過的地方都留下我的腳印。

我也記得,每每去廟會她什么都不買,卻會在路過糖葫蘆攤時停下腳步,從懷里哆哆嗦嗦掏出一個格子花紋的灰色手絹,一層一層打開,露出里面疊得整整齊齊的幾十塊錢,取出兩塊錢給我買一根糖葫蘆。手絹里的錢并不多,但手絹卻洗得很干凈,折疊處印痕深深,可見她多么寶貝那個手絹,那手絹包一直被她貼身放著,就連睡覺也要壓在枕下。她就這樣一塊一毛的積攢著,卻幾乎都給我買了糖葫蘆吃。

她買的糖葫蘆,是我兒時吃過最好的東西。如今我自己賺了錢,可以吃各色各樣的糖葫蘆,卻再也不是當年的味道。哪怕我如今根本不記得當年糖葫蘆的味道,但依然記得,那絕對是那時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

我深深記得,我開心地嗦著冰糖葫蘆,那個味道,足讓我哈喇子淌一嘴,也不知是酸多些,還是甜多些,應是甜多些吧。每每她都會低下頭問我:“好吃嗎?”我一邊答好吃,一邊把這份甜伸到她嘴里,但她每次都象征性地舔舔罷了。

家鄉有百畝濕地,盛產蘆葦,蘆葦可造紙亦可編席,因而家鄉的女人們一直到她這輩,人人都會編席,編得一手好席。因她們白天要勞作,只得徹夜編席,還不舍點燈,月光就是她們唯一的照明,因而許多人都被常年暗夜的勞作,傷了眼睛,年老時大多看不見了。因為窮,也因為沒有文化,不曉得有些病是治得好的,便硬生生拖瞎了雙眼。

家里孩子生病需要編席,賣了錢看病。孩子買筆、買本子、買衣料需要編席,孩子饞嘴也要編席……仿佛家里一切不屬于“柴米油鹽”范疇的開銷都要從席子里出。

后來她老了,再編不動席子,眼睛也已看不見,做不得這些細小的活計。更重要的是,人們似乎再也不需要這種手工編織的席子,市場上各式各樣的席子行應有盡有。而這種用心意和心血純手工編織的席子終被時代所淘汰,這門編席的手藝,也徹底“失傳”在她這一代……

她老了,再無法編席換錢。她丈夫也退出當家人地位,換成她的兒子當家,她的那些“小錢”也都是兒子給的,她不舍得花,卻幾乎都解了我的嘴饞。雖然我知道,她也愛吃……

她是一個小腳女人,她是中國社會發展以來,最后一代的小腳女人。她從來都沒有自己的名字,她被冠父性,冠夫性,便是她的一生。這一生任勞任怨,恭順丈夫,恭謹孝敬地送走了雙親,又勤勞艱難地拉扯大五個孩子,和她五個孩子所出的孫子孫女。

她沒有名字,“劉張氏”是她的一生,而我覺得這三個字更像一個代號,一個并沒有“自我”,卻依然活出了“堅強,仁愛,勤勞,恭謹”的一生。這個代號也代表著活在舊社會,躲在男尊背后,隱入塵埃的無數婦女。

好在,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忍受了那么多苦痛,她也是歡喜的,因為,她的女兒,她的女兒的女兒再也不用裹小腳……她們大字不識得一個,卻明白她的孩子們一定要念書,一定要識字。她白天操持家務,晚上編席補貼家用,就這樣在漫長的歲月里,供出了五個高中生,在那個大學生鳳毛麟角的年代,這已然是最高學歷。然后又送他的兒子們去工廠,去當兵,成為了支撐社會運轉那一顆顆“不起眼的螺絲釘”中的一員。哪怕這螺絲釘不起眼,扔是她一手托舉起來的。她一輩子沒有當過家,一輩子不識得賬本,也沒有經手過什么大錢。鹽沒了,醋沒了,壺里的油沒了,丈夫便去供銷社打了來。她說自己一輩子就像院子里拉磨的驢,肩上背著繩子,踩著它那雙小腳,在晨光中,夜幕里,一圈一圈地拉著磨,磨豆腐,磨糧食……

這個小腳女人,她是一個時代下的縮影,她堅強,勤勞,恭順,慈愛卻也愚昧。有著自己的小偏頗,也有自己的小算計。

這個小腳女人,是我的“姥姥”,是一手拉扯我長大,為我買糖葫蘆的姥姥,她也經歷了漫長的幾近一世紀的時光。她經歷過疼痛,經歷過黑暗,經歷過貧窮,經歷過戰爭,也經歷過饑餓,她一生在苦水和艱難里熬過,好在丈夫對她是仁慈的,這一生所遭受的苦里還有那么一束光。

她活了快九十六歲時壽終正寢,年少裹小腳時那撕心裂肺的痛和苦楚,或早已淹沒在時代和記憶里……

我時常會夢見她,無論過了多少年,夢境依然清晰。我時常夢見矮小瘦削的她,邁著她的小腳,拄著拐杖,牽著我,一步步重復的往返于舅舅和我家之間,穿梭在通往廟會的鄉間小道上。

而縈繞在我夢里的,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遺憾,一次次撕扯著心底,那是“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

如今我早已長大,成家立業,家里的日子也過出來了,過的好了。卻只恨自己長得慢些,如果當年在她垂垂老矣時,我便和如今這般,有對她好的能力,就可以為她撐起一只大傘,給她一個更好生活的晚年……帶她走出去,走出她一輩子都不曾走出的地方,去看比蘆葦塘更美的風景,去吃比糖葫蘆更好吃的東西……

而如果,并沒有如果……那些年的慈愛,照拂與無數根“糖葫蘆”的恩情,再也無法報環,也只有在夢中,還隱約記得那個干瘦的容顏。

猜你喜歡
席子小腳手絹
今天拿出手絹,我們來談離別
“一席話”的來歷
丟手絹
涼席突然不涼了
席子好厲害的
——吃飯、當官都和席子有關
涼席突然不涼了
小腳貓遲到了
手絹
中班綜合活動:腳丫樂哈哈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