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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不經心的母親

2024-04-18 04:56黃佟佟
廣州文藝 2024年3期
關鍵詞:柚子爸爸母親

黃佟佟

唐草覺得自己倒霉極了。

她七十歲的父親再婚了,母親才剛死了半年。

是,母親走的時候,是說過要父親再找一個伴兒,可是這也太快了吧。

自從唐校長找了新老伴兒,唐草和她弟弟唐虎就不大肯回家了。

后來,新老伴兒說不想家里有別人的照片,于是,唐校長就把唐草母親的照片收起了。

唐草有次回家拿東西,發現墻上、桌子上的照片全都沒了,就舍生忘死地和父親吵了一架,話說得很重;走出家門,夜霧彌漫,失魂落魄,一氣埋頭猛走了半小時,等走到有燈光處,發現還在二中的院子里,這不是鬼打墻嗎?她抱著燈柱嗚嗚哭,哭得心口像裂開了個大洞,撲哧哧漏風,周身銳痛。那一瞬間,她知道自己不但失去了母親,也失去了父親。

其實,論跟父母的關系,唐草反而跟父親更親一些。父親下了班會陪他們兩姐弟玩,做作業,帶他們上街買書,和他們聊天,問最近過得怎么樣;母親就沒有這樣的耐心,小時候就跟她不熟,只知道母親老病著,歪在床上,三天兩頭地上醫院。唐草小學前有大半時間都寄養在姑姑家,等唐草上學了,媽媽越發忙起來,學校的事,上課的事,灑掃洗切,最常說的話是“別煩我,帶著你弟弟外面玩去”;退休之后老早就發了話,“我是不給你們帶孩子的,你們有你們的人生,我們有我們的人生”。

弟弟唐虎還好,他天生元氣足,什么事都不在乎。十來歲開始談戀愛,后來自己下海做生意,賺了錢不說,一口氣生了兩個娃,分別跟兩個不同的女性。偏偏兩任前丈母娘都把孩子搶過去帶,不用唐家出一點兒力,節假日帶回來哄得父母樂開花。不像唐草,總是一個人,總是不順,談個戀愛就千回百轉,一個男人耗了三五年,兩三個男人談下來,把整個青春耗得個七零八落。唐草又不愛說,什么事都在心里頭悶著。人家都翻篇好幾年了,她還在想那天他為什么要用那種語氣和她說再見。這些女兒家的心事,別人家都是母親細加盤問,她這個娘倒好,你不說她不問,有等于沒有,真是差了點兒意思。

如果可以選媽媽,小時候唐草最愿意選樓下劉愛芳的媽媽,因為愛芳的媽媽總是抱著愛芳親了又親,抱了又抱,給她穿漂亮的新裙子,梳整齊可愛的雙鬏;實在不行,也可以選對面樓洞里李浩哲的媽媽。浩哲媽媽總是穿著得體的美麗的洋裝,笑嘻嘻地看著李浩哲上學,書包永遠是最新款的彩筆,而且永遠是四十八色全套的……可唐草媽媽呢,她什么也給不了唐草,親和抱這些事在記憶里就沒有過,裙子都是不知從哪里淘來的舊東西,頭發干脆給剪得短短的,說早上沒時間給扎;一只書包背了九年,從小學到中學;水彩筆只買過一套六色的,鋼筆是全班同學都有了她才有了一支,還經常漏水,漏得滿手都是藍,成了班里的一個笑話。

在唐草的生活里,這位母親就像一只飄來飄去的影子。你說她在吧,她似乎也真在,但需要她的時候吧,她又真不在。你跟她說的任何事,幾乎都沒有回音。后來唐草就不跟她說了。她要的鋼筆、她要的新衣服、她缺的手工課的鐵絲,在提出的那一瞬間就知道是無望的。這些事情進入不了媽媽的腦子,就算入了,兌現也在半年以后了。春天勞作課上的鐵絲,你半年之后給我一段,有用嗎?簡直比不給還讓人生氣。

姑姑老在背后笑媽媽的不能干,常常說得虧爸爸能忍得住,家務全是對付了事,桌子上一層塵,做菜更是難吃得要死,要不然是煳了,要不然就是放多了鹽,仿佛沒餓著他們姐弟她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她是不大管他們姐弟倆的,所以唐草天天帶著弟弟在二中的家屬區里瘋跑。傍晚時此起彼落的都是媽媽叫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她家永遠沒有,回家晚了,就吃冷掉的飯菜,然后洗碗,作為晚歸懲罰。

別人的媽媽是跟在孩子后面的尾巴,甩都甩不掉,是恐龍,老在后面噴火,雖然有時候也挺招人煩,可那至少是熱的??!唐草的媽媽卻像一頭羸弱的大象,她遠遠地活在北緯23.5°以南,偶爾抽空看一下她北緯28.12°的孩子一眼,確保他們還在,就垂下眼睛忙她自己的。

有時,她連家長會都不想去開,每次都推給唐草爸爸。你有沒有時間,我實在是忙。唐草在班上雖然不是數一數二的成績,但絕對是有獎狀領的人,何至于連去都不想去呢?這是唐草最傷心的地方。后來她看心理學的書上說,有些女人妻性比較強,母性比較差,而且這樣的女性潛意識里對女兒有敵意……她也就釋然了。

她長得像父親,幾乎是一個模子,但那樣一張臉長在父親臉上,就有一種自在、幽默,長在她的臉上就只?;?。眼睛倒是像母親,但配在寬鼻子和大方臉上,格外不搭調;不像唐虎,完美地繼承了父母的優點,父親的氣質、母親的美貌,豐神俊朗,格調灑脫,到四十歲還是陽光男孩這個款,害得姑姑總要嘆口氣。唐虎,你這臉要是給你姐姐就好了。也只有姑姑敢說這話,媽媽是絕對不能說她的。不知道為什么,唐草跟媽媽一輩子就是不對付,媽媽一見唐草就冷颼颼的,唐草一見媽媽就氣呼呼的。無論如何就是別扭,人一輩子就只有緣分不能強求。

唐草夢想中那種熱熱乎乎的母親這輩子是不可能有了,母親對待所有事都有一種不太在意的淡然。有一次,有人跑到母親那里告狀說看到父親跟一個女老師走得很近,要母親管管父親。母親聽了也是淡淡地說“這是管不住的”——有時唐草氣得發瘋,怎么千碰萬碰,就讓她碰上這么一個漫不經心的母親了。

可就是這樣一個漫不經心的、幾乎從來不管兒女的媽媽,一輩子命卻好。兩個孩子從小學到高中沒讓她費過神,順順利利地考上了大學。后來,一個開公司賺大錢,一個在出版社做著總讓人高看一眼的文學編輯。甚至她也不怎么管父親,父親幾十年換洗的夏天褲子只有三條,有一條褲腳還是脫線的,也不見母親給他補,還是父親自己拿針線補的。唐草媽媽有一次說漏嘴,嘆了口氣說“草,你運氣沒媽好……”,氣得唐草有半年沒回家,見過不會說話的,沒見過她媽媽這么不會說話的,連運氣都要跟女兒比上一比。

母親就是淡漠,對誰都淡,因為父親是校長,總有同事鬧離婚跑到校長家來哭訴各種冤情奸情。她這位校長夫人只是聽著,最后總歸是那幾句:“心放寬些,不就是那些事嘛,都會過去的,抬抬手就放過了。你不要在意,人心太窄,人就活不下去?!本退闶翘撇萏苹㈤L大后,戀愛了,結婚了,離婚了,又再婚了,這個做母親的也從來都是聽到消息就“哦”一聲,也不著急,還是那幾句:“也可以,這也沒什么,抬抬手就放過了,你不要為難自己?!?/p>

婚后八個月就離婚那次,唐草哭得肝腸寸斷。媽媽只是在一邊看著她,“有什么好哭的,天下男人多的是,這個沒了找下一個?!?/p>

“但是,我就是只要他?!?/p>

“怎么就只能要他,都會過去的。一個人心太窄,人就活不下去?!?/p>

唐草睜著眼反問她:“媽,心要放多大,才能活得下去呢?”

媽媽愣了愣,臉上浮現一種茫然的表情,她欲言又止,不知怎么回答唐草,就轉身回了屋。

這世上有這樣的媽媽嗎?在女兒最苦的時候,她居然撒手而去。咦,你就不能抱抱我?你就不能跟著我一起痛罵那個負心郎嗎?真是恨啊。

可是恨歸恨,這樣的媽媽,也還是媽媽,被人拿掉了照片,唐草還是會為了她拼命。

和父親吵完了這一架,唐草還真覺得有點兒傷筋動骨,每天坐在辦公室也有點兒游魂似的感覺。

出版社這地方,人人都有一攤事,沒有誰來關心別人的情緒。那天又游魂到六點,唐草抬眼一看,才發現辦公室全空了。她出門走到保安亭,保安和她打招呼:“唐姐,現在才下班啊,國慶假期去哪兒玩???”

唐草才想起明天是國慶節,難怪辦公室走得水靜鵝飛,愣了三秒,她才回道:“噢,回老家?!?/p>

回老家,是同事們國慶假期的例牌活動。老社長喜歡招小地方來的應屆大學生,覺得好用,所以一到國慶假期,同事們幾乎全撲騰回了老家??商撇莼厥裁蠢霞夷??她是本地人,父親上溯三代都是長沙人,哪有什么老家要回?可是這個當兒,竟然也想不出什么話來搪塞保安。別人國慶假期都有節目,只有她唐草,無夫無子,孤身一人,有家歸不得。姑姑和娘都死了,爹也歸別人了,弟弟二人世界去了,只能回老家(湖南話“回老家”還有“死”的意思),哈哈哈。

同保安揮了揮手,唐草溜溜達達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突然冷不丁地想起,她是有老家的,她的老家就是潘家灣??!媽媽的家不就是她的老家嗎?媽媽小時候帶她回過幾次,一次是外婆去世,一次是大舅去世。唐草只記得外婆的家在一個高坡上,黑瓦白墻,坡下種滿金絲楠竹,推門就看到清清的漣水河,門口有一棵巨大的柚子樹,柚子樹下懸吊著油光鑒亮的秋千。秋千她玩過,蕩出去的時候人像飄到了河上,又刺激又好玩。她笑得咯咯的,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回家參加葬禮的。

唐草對于潘家灣的印象就是熱鬧,記得送外婆上山的那天是人山人海,出殯的時候人群里突然響起高亢的嗩吶聲。請的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疤面師傅,一下子人群就靜了下來,聲音高處沖破云霄,低處又似于水面輕躍,起伏之間,突然在方圓十里之內制造出一個寧靜的世界。嗩吶聲統領了一切的情緒,平復一切悲傷,把人帶向無限遠處。于是,葬禮突然就顯得莊重和安靜下來,人群里有了一種和光同塵的安詳與哀靜。

“每個人都是要走的?!被貋淼穆飞?,唐草的媽媽捏著唐草的手說,“關鍵是活著的每一天都好好的?!碧撇菽睦锫牭枚?,也不敢問。說這話時,媽媽的臉上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不像她的親戚這一路趴在地上哭天搶地。唐草聽見有人在后面指指點點說,她們怎么也不哭——她背后一凜,知道是指她和她媽媽。她們倆是那群人里完全沒有哭也沒有號的人。唐草不哭情有可原,她根本就不太認識她的外婆,而媽媽為什么不哭呢?唐草不知道,只知道媽媽一直就是這樣淡漠的人。

與其在出版社的宿舍區里干尸一樣挺七天,真不如去潘家灣看看,對,就這么辦!唐草回到宿舍,就開始研究回老家的路線。上網一搜,一番研究才發現潘家灣真是一個離長沙好遠的地方,先要坐好幾個小時火車,然后還要坐一兩個小時大巴,再要坐一種搖搖晃晃的小中巴才能到達。

太費時了,要是平時,唐草就算了;但這一回,正好殺時間啊,去一天,回一天,已經過去兩天了。中間再看心情,在附近找個景點再逛個一兩天,國慶假期就差不多過完了,反正一個人,散散心也好。

晚上收拾收拾,第二天一早出門。國慶節早晨的長沙靜悄悄的,完全不堵。果然閑人出門,反而什么車都不會誤,趕上了最近的一班車,下午兩點就已經下了火車。唐草又晃到縣城客運站,一棟20世紀90年代風格的三層樓,貼滿了沾著塵泥的白色瓷磚、紅色的標語,看得出時日久遠,全體都褪了色,周圍一群人在講著某種她聽得懂很熟悉但不大會講的方言。這方言存在于唐草的父親與母親之間,他們在一起總講這種話,但是他們從來不要求唐草和唐虎講。

在客運站找了一輛去白沙鎮的大巴,晃晃悠悠,下午四五點就到了鎮上。這個鎮是普通湘中地區都可以見到的那種古鎮。方圓不過十幾里地,只有一條熱鬧的街,房子有的新,有的舊,有的還是吊腳樓,有的已經用瓷磚砌了花,招牌都是白底紅字,愛時髦的,還會燙金,顯得熱鬧豪華。鎮不大,但什么都有,米粉店、鞋店、剃頭鋪、棉花店、鐵鋪、醫院、學?!撇菀辉缇陀喓昧随偵弦患颐袼?,為什么不去親戚家?因為唐草完全不認得,母親有三兄妹,她是最小的,大舅小舅都去得早,老家只剩下一堆根本認不出臉的表哥表姐侄子侄女,無謂叨擾——能不沾惹盡量不沾惹,在精簡人事這一方面,她倒一直還蠻像母親的。

行李放好,隨便在民宿旁的小米粉攤吃了一碗米粉當晚餐。唐草一路問一路信步來到鎮尾的觀音閣。她見過父親和母親有一張站在觀音閣上的照片,兩個年輕人并肩而立,看向河道,上面是六個字——“共創美好生活”。父親說他們沒有拍過結婚照,這張就算是結婚照了。唐草立意要來舊地重游,滿頭大汗爬上山又登上木頭閣頂,眼前果然景色大好。站在窗邊,看得到大河在遠處悠然蕩了一個彎。金色的夕陽西下,深藍河水如鍍了層金色波光。那一灣河水的最高處,平林漠漠,就是母親的老家潘家灣。

唐草趴在窗邊,一看半晌,看著天空慢慢從高處的暗紫變成淺紫再幻化成一層層淡紅深紅,再慢慢沉沒地平線,直至最后暮色四合,整個天空變成一片湛藍。

天黑之際,天空中奇異地出現了一顆星星,一閃一閃的。啊,媽媽,媽媽!唐草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叫出聲來,媽媽,媽媽。

啊,媽媽,我到你住的地方來了。這是你看過的風景,我也看到了。

媽媽,你在那邊可還好嗎?

媽媽,你到底也是怕我一個人害怕嗎?我不怕。

……

媽媽死后唐草沒怎么哭,倒是此時,就著夜色,唐草哭了個痛快。

一夜無話。一大早起來,坐上小巴,憑著手機地圖和僅剩的一點兒印象,再走走問問,唐草終于來到了潘家灣村口。

潘家灣比起白沙鎮來,當然更像農村。村口有一條彎彎的老街直通碼頭,老街兩邊是高矮不一的民居,一半是白水泥的兩層樓房,一半是半塌的黃泥磚房,新的特別新,舊的特別舊,有一種奇異的沖突感。有年頭的黃泥磚墻中間倔強地生長著各種攀藤植物。有些院子里蒿草長到有一人多高,筋骨壯實,密實無間,風吹過,嘩啦啦地響,有種原野感,顯得整個村子格外靜寂。唐草一路走來,如入荒城,完全看不到什么人,只有幾只雞在地上走來走去。一只雄壯的大公雞昂首挺胸地在空空的路上踱步,仿佛它才是村長。

唐草一路看雞,一路覺得好笑。小時候,媽媽帶她回鄉下,她也是跟著雞走,這習慣倒是一直沒改。二十幾年過去了,潘家灣比她記憶里要寂靜了許多。這寂靜一半是因為沒有人,一半是因為草木實在太過繁盛。古碼頭倒是還在,只是沒了渡船和人,一大叢一大叢的綠樹出現在河對面的荒山上。河里的水草如萬條絲絳,隨著水波起伏游轉,靜如宋畫?!疤拼?、宋代的人看到的河也是這樣吧?”唐草想,還是鄉村好,可以無縫穿越到唐宋。

唐草正感嘆間,一條大黃狗從斜刺里沖了出來,汪汪汪,沖她齜牙咧嘴。唐草嚇得后退了好幾步,突然記得小時候媽媽和她講過,狗沖出來了,千萬不要跑,反而要定住,和它僵持一會兒,它就走了。她定定地看著大黃狗,正計劃如何和它周旋之際,屋子里走出來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她一頭亂亂的短發,圓臉大眼塌鼻子,還有若干雀斑,厲聲喝道,小黃小黃,不要叫!

唐草感激地沖那藍衣女孩笑笑,那女孩警覺地看著她,面無表情,大叫,小黃,跟我來!一人一狗,就一溜煙往村口跑去了。唐草心想,這女孩一副不好惹的樣子,怎么看著倒是眼熟,細想了一下,是自己。唐草小時候有張照片就很像這女孩,你看,人就是自戀,什么丑人一覺得跟自己有點兒像就立即不討厭了。

唐草笑了笑自己,沿著坡就往上走。她記得外婆家的房子就在這坡上的竹林之后,心情陡然有幾分激動。她拿出手機,準備好好拍幾張照片留作紀念。待走到坪上,眼前的情景,把她嚇得目瞪口呆,呀,回憶塌了。

黑瓦零亂一地,白墻面只剩下短短的一截,露出里面斑駁的黃泥磚;心心念念的那棵巨大的柚子樹也幾近枯死,遮天蔽日的枝葉只剩一根樹樁和伸向天空的蒼老的枯枝。秋千當然更不見蹤影,只看得到橫枝上那深深的綁繩印記,呀,這怎么回事?唐草心亂如麻,早知就不回來了;如果不回來,老屋就在她的回憶里靜靜地、完好地存在著,黑瓦白墻,一坡婆娑金絲楠竹,坡下清清的漣水河,門口有一棵巨大的柚子樹,柚子樹下懸吊著油光鑒亮的秋千,蕩出去的時候人像飄到了河上,心就飛在風里。這是她童年最重要的場景,就這么毀了,而且被她自己親自跑了幾百里毀的,毀得這么堅決和徹底。

這下全沒了。

唐草頹然,扶著枯死的柚子樹,想起媽媽臨終前幾天,說想吃柚子,害得她和唐虎滿世界地轉,但買回來的柚子全不合媽媽的心意。當時以為是病人鬧別扭,唐草現在知道媽媽可能就是想吃家里的這棵柚子樹上的柚子??墒?,那時他們姐弟哪里想得起來,想起來又怎么樣呢?這棵柚子樹也早就死了,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唐草在嶙峋枯手般的柚子樹下發了半天呆。陽光直射下來,似乎有了重量,有了要把時間凝住的勢頭。唐草突然好想變成一只蟲子,就僵在這時間的琥珀里,不用想,不用哭,也不用痛苦了……又或者有一顆大柚子從天而降,人就穿越到從前?;氐綇那澳囊欢文??她是去見小時候帶她回老家的媽媽,還是見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小時候的媽媽?唐草居然被這個問題給問住了……一時之間,頭竟然有點兒暈了,有那么一瞬間,唐草以為穿越即將發生了,兩眼發黑,人直往下掉。她猛地扶住眼前的橫枝,眼睛定了定焦,身上已然出了一身虛汗。她只好順勢坐在地上的一堆磚頭上,掏出隨身帶的水杯,仰頭一喝,媽的,居然沒水了,昨晚忘記加了,口渴得不行。日頭好猛,這里沒個遮陰處,唐草心想怕是中了暑,這才叫穿越不成,暴尸荒野。關鍵是人家還不知道這具女尸到底是誰。這就是一個人出來旅行的壞處,你不能出事,一出事,就成了懸案。

唐草勉力站了起來,決定回到坡下那戶人家討點兒水喝?!澳切∨⒖隙〞臀业??!碧撇菹?。她的邏輯是小女孩跟她小時候有點兒像,這邏輯如果被唐虎知道肯定要笑她的,他總說姐姐你腦子不靈光。是啊,唐草是沒唐虎那么靈光,如果不是,為什么她中年還這么窮,還要一個人住在出版社分的破宿舍里?如果不是,為什么她總是遇人不淑?如果不是,為什么母親一看到唐虎就眼睛放光,仿佛她只有唐虎這一個兒子?誰說父母不勢利,兩姐弟,他們還是喜歡那個成功的、有錢的、好看的。

就連名字,也偏心,一個是草,一個是虎。唐草嘆了口氣,有些事,真的不能細想,一細想,你就過不去了。

唐草慢慢挪下坡,爬上來的時候不覺得陡,爬下去的時候竟然好幾次腳下打滑,好不容易回到那個藍衣女孩的屋前。又是靜悄悄的。那條兇巴巴的黃狗也不見蹤影。這下好了,你不想要狗的時候,它跑出來嚇你;現在你想要它出來嚇你,它不見了。

這間青瓦房,倒更像唐草回憶中的外婆的家。黑瓦白墻,門口也有一棵柚子樹,只是不如外婆家那一棵大,坪里掃得干干凈凈。唐草心急,就一路朝門一路用方言喊了一嗓子,有人嗎?討口水喝。

快到門口時,唐草才發現一個彎腰駝背的老婦人從房子里陰涼處走了出來,頭發花白,皮膚黝黑,只有一雙凹進去的眼精光四射,身上的短袖藍花衣衫飄蕩在身上,不合身也不合年紀,但因為她的精瘦,一切似乎也合理了。她半是討好半是警覺地看著搖搖晃晃的唐草,唐草也顧不得許多,趕緊說道,阿姨,我快中暑了,想討口水喝。

老婦人慌忙把她往里讓,從一個白瓷大茶壺里倒了一碗涼水遞給唐草。唐草咕咚咕咚喝下去,再加上屋內沁涼,只覺得渾身舒泰。老婦人尋了一張老竹凳給她,說妹子,你坐一坐,我泡茶給你喝。

唐草趁老婦人忙活時,閉上眼睛緩了一會兒,睜眼一看原來進的是廚房。進門就是一只大灶,四壁熏得烏黑,屋里一張方桌、四張凳、一只缸,茶泡在方桌上。老婦人在碗柜處踅摸東西,大概是在給她找“飲食”。外婆也是一樣,她一去,就慌里慌張地幫她找“飲食”。所謂“飲食”,是潘家灣的土話,就是零食。唐草后來想應該是來自古語,只不過后來變成了零食的代稱。她趕緊說,阿姨不用找了,我好多了。

老婦人從碗柜里拿出兩只玻璃瓶子,看形狀,一只泡的是藠頭,一只泡的是黃姜。她用筷子各樣挑出一點兒放在碟子里??曜佑行┠觐^了,是黑的,還泛著一層白。她指著其中一碟黃姜對唐草說:“中暑吃一點兒姜,自己家做的?!?/p>

唐草不敢拿這筷子,只得輕手輕腳用手拈了一塊,才嚼幾口,又咸又辣,就覺得腦門一陣發熱?!把?,勁道真足,阿姨,你家姜真好……咦,剛才那個小姑娘呢?”

“噢,你說張美心,我孫女啊,跟她同學玩去了?!?/p>

唐草笑道:“怎么村里現在這么少人,我小時候來這里挺多人啊?!?/p>

老婦人笑道:“你小時候來這里住過???我怎么看不出你是哪家的親戚……現在村里頭哪還有人,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我們幾個老家伙了,帶著幾個小孩?!?/p>

“但是,村里起了好多新房子……”

“噢,祖屋塌了,有些人會重新起一棟。好多人就干脆不要了,直接去城里買房子了。張美心的爸爸媽媽也在縣城買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有什么用?他們出去打工,張美心還是得回來跟我住?!?/p>

“噢,您老人家姓張?”

“我不姓張,我老倌姓張。這里的人都叫我張奶奶,我娘家姓潘?!?/p>

唐草大喜道:“呀,我媽也姓潘,你們可是親戚?您可認識那坡上的潘家?他家怎么塌了?”

“他家啊,后人有的在長沙,有的在縣城,屋子一空幾十年,沒人住,就塌了。還說要我幫忙看屋,這看什么看啊,塌都塌了?!崩蠇D人意味深長地看了唐草一眼,“你是潘家的后人???”

唐草尷尬地笑了笑:“張奶奶,潘家以前有個女兒叫金鳳,您老人家認得不?”

老婦人說:“當然認識呀,金鳳姐比我大三歲,年輕時長得可標致?!?/p>

唐草一高興就說:“我就是潘金鳳的女兒啊?!?/p>

老婦人一驚,眼睛一瞇,上下打量一番:“喲,一點兒不像她啊,幾女兒???”

唐草有點兒尷尬,笑著說:“大女兒啊?!?/p>

老婦人就說:“金鳳大女兒死了,二女兒送人啦,你應該是三女兒吧……你姓什么?”

“我姓唐啊?!?/p>

“噢,她到底還是嫁給了那個比她小八歲的小唐?!?/p>

唐草蒙了,在她的世界里,她就是唯一的女兒,她有一個長得無比帥氣、調皮搗蛋、結了三次婚的弟弟。她從小在長沙一所重點中學的宿舍區長大,她的爸爸唐校長是遠近聞名的好男人,她的媽媽潘老師是一個心不在焉的媽媽。一家四口,無風無浪過了四十年,哪里來的大女兒和二女兒?

“你媽媽嫁給你爸爸之前生過兩個女兒。她嫁過一個科學家,還砍過人,這些事你都不知道?”老婦人做驚詫狀。

唐草搖搖頭。

老婦人笑了笑,笑容里夾雜著若干微妙的嘲諷:“也是,你們搬到了長沙,沒有人會跟你說你媽媽的事……你媽媽呢?”

“我媽媽去年去世了?!?/p>

老婦人的臉上變幻出哀慟的表情,某種同齡人去世后的兔死狐悲?!鞍?,都死了。我老伴兒也死了,我認識的人都死了,我們的事都沒有人記得了,你知道嗎?你媽媽當年,可是我們潘家灣最出名的女孩啊?!?/p>

于是,接下來的一整個下午,唐草就聽了一個叫潘金鳳的女人的故事。

“說起來,我們也算是親戚,你真要叫我一聲阿姨。我父親和你外公是不出五服的堂兄弟。你媽媽小時候長得漂亮哩,那時候學校里的人誰不說她是潘家灣飛出的一只金鳳凰?!?/p>

唐草爽快地接話道:“好,那我就叫您姨?!?/p>

“小時候,我最羨慕你媽媽,她什么都有,爸媽待她好,她又會讀書,還有好多男生喜歡,包括我哥。她是我們學校里第一個考上師范的女同學。那年頭,能考上師范的都是了不得的孩子,不用交學費,還有錢發,等于抱上了金飯碗,不是農民了。我就是以你媽媽為榜樣,考上師范,后來嫁給同班同學,我的公公還曾經是你媽媽的領導,所以你家的事,還真是我最清楚?!?/p>

“哇,那可太好了。除了我爸爸,我也從來沒有跟人聊過我媽媽呢!我一直不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她跟我不怎么親?!碧撇菡f。

“你媽媽是什么樣的人?你媽媽是美人,一堆人里面只看到她,又白,又美,又飄。她又屬馬,眼睛有點兒近視,有時看人會微微瞇一下眼睛。我哥他們說,她一看人的時候就像有一束光打出來,打在心上,好像燙上了一道黑印子,擦也擦不掉。你說她靈不靈?”

唐草無法想象母親曾是這樣一個風華的少女,她也不愿意想,于是直接打斷老婦人的描述:“您說她嫁過一個科學家是什么意思?”

“她讀師范的時候,潘家灣來了一個地質隊,里面有個老劉是地質隊的副隊長,借住在潘家。人來人往,不知怎么的兩個人就好上了。劉副隊長就打了電報回研究所要求延長假期,趕著那個春節的當口和金鳳訂了婚……夏天的時候,劉副隊長又請了一次假趕回來和金鳳結了婚,他走了三個月以后,金鳳的肚子就有點兒顯形了。師范學校還沒有過這樣的先例,沒畢業就有了孩子的。幾個班的學生下去公社搞勞動,全是女孩子,只有她還帶著一個保姆,大隊還要另外辟一間屋給她和她的孩子、保姆住?!闶裁疵谩箨爼浾f?!?/p>

“咦,那個時候肯讓學生結婚嗎?”唐草問。

“那個時候的人都單純,人家又是科學家……而且研究所的事好辦,一說發函過來,白沙鎮的民政所就慌了?!?/p>

“一般女的不是都跟著男方調動嗎?”

“唉,你媽不愿意去??!他們是地質隊啊,一天到晚四處走,跟著他去也是在所里等著。孩子還沒人帶,還不如在這里,教著書,父母就在身邊,四面八方的人都熟。況且北方人只吃面食,金鳳姐是一個要吃米飯的南方人,她思來想去就不去了?!?/p>

唐草笑了,媽媽倒真是一個這樣的人,她是一定要自己舒服才行的。

“那老劉來回跑?”

“那時候,哪里能來回跑,一年只能探親15天,其余的350天就是金鳳一個人。但老劉是個好人,他一個月36塊錢的工資,寄了20塊錢回來。那時,20塊錢了不得了,一張油票8分錢,一斤米9分錢,20塊錢可以買200斤米。金鳳一個人用著兩份工資,把我們羨慕得呀!我記得有一次,她買了一件粉綠格子色的的確良料子,穿著好漂亮啊,走在坡上,把坡上都襯得亮堂堂。我開她玩笑,金鳳姐,你比黃花姑娘還漂亮,哪個曉得你小孩都能滿地跑了哩?!?/p>

她們正聊得起勁,藍衣女孩一陣風似的帶著一條狗回來了,叫了一聲奶奶,直愣愣地往里屋沖。張奶奶叫住她,說美心趕緊叫姨。鄉下的規矩唐草不熟也是懂的,趕緊從包里拿了兩百塊錢出來,放在她手里說:“小妹妹,這是阿姨給你買糖吃的?!?/p>

藍衣女孩木口木面,不肯接,往里屋沖去。唐草追趕不及,只好把錢交到張奶奶手里。

“這孩子就是這樣沒禮貌……也不怪她,她媽媽在她三個月大時就扔下她打工去了,都是我帶大的?!睆埬棠探舆^錢去,小心翼翼把錢折好,收進口袋,感嘆道,“你和你媽媽一樣,大方!那時,她有什么衣服呀,好吃的,都會給我一份。她過的是神仙日子哩,農村哪個女孩能夠像她一樣生活,不用做一點兒家務?星期一去學校上課,星期五回潘家灣,你大姐就放這邊,你外婆幫著帶。雖然家是農村的,你媽媽可一點兒委屈沒受過。你記得不?你家門口有一棵大柚子樹,柚子樹下系著一掛秋千……”張奶奶一邊說一邊進里屋,又一陣踅摸開鎖拿東西。不多時,又拿出幾個碟子,里面是芝麻球、小花片之類的脆食。唐草知道,這一回給她的是貴賓的待遇了。

“記得記得,我還玩過。您別拿東西了,我吃不了。您倒是多跟我說說故事,我愛聽?!?/p>

“那秋千啊,你玩過,我玩過,你媽媽玩過。你大姐最愛玩,她一蕩出去,就咯咯地笑,每次把我們逗得好好笑。你大姐是個好漂亮的孩子啊,眼睛大大,粉白雪嫩,又愛笑?!?/p>

唐草突然想起母親推著她玩秋千時,若有所思的樣子,大概是看著眼前的丑女兒,想起那個漂亮的女兒,心里不好受吧?!澳俏掖蠼悻F在在哪兒呢?”

“不在了?!睆埬棠虈@了口氣,“老劉和你媽媽離婚之后把你大姐帶去甘肅,聽說發急病去世了?!?/p>

“天哪,我媽媽為什么不留住女兒,她一手帶大的?!?/p>

“唉,離婚時老劉一定要帶走,你媽有錯嘛!”

“我媽媽有什么錯?”

“你媽媽,唉,你媽媽那錯還不是小錯?!?/p>

“我媽媽不就是又喜歡上我爸爸了吧,這算啥錯?這事我知道,我媽媽比我爸爸大八歲,但我爸爸就是喜歡上她了;我媽媽也喜歡上我爸爸了,他們是同一個學校的老師?!碧撇莸靡獾卣f。

是啊,這件事爸爸和她說過的。爸爸是下放到白沙鎮的長沙人,聽說爺爺是一個什么大學問家。那時,每個學校天天晚上要學習,天天晚上要開夜會。媽媽不愿意聽那些陳谷子爛布筋的話,每次都縮到最后面,和幾個年輕老師坐在一起烤火。天氣冷,大家都穿得多,互相靠著,有時聽得睡著了,就靠在旁邊的同事身上睡了過去。有一次,媽媽醒過來,發現自己靠在爸爸的肩膀上,她一時沒有運清神愣愣地看了那張臉半天,看到最后,兩個人都看癡了,旁邊的人喊都喊不應。后來有人推了爸爸一把,“哎,唐鐘生,你的鞋子著火了?!卑职忠豢?,果然,布鞋的白邊踏到了炭火上,黑了一片。這事遂成了白沙鎮中學那年冬天的一個笑話,叫唐鐘生烤火烤黑了鞋。

“你爸爸跟你媽媽那件事鬧得很大哩!你爸爸是下放的,一直沒有娶親,誰愿意嫁壞分子呢!連農村姑娘都不愿意嫁。所以,后來聽說你媽媽和你爸爸好上的消息,大家都不敢相信,怎么可能放著好好的處長堂客不當,去和一個壞分子搞破鞋呢?不但大家不相信,我公公,當時在鎮中學當書記,我們都叫他張書記,張書記也不相信。后來謠言越傳越盛,有一晚我公公被人叫著去捉奸。他是在私塾上過學的人,隔老遠就喊,哎,小唐,你開門……結果踢開門的時候里面沒有太難看,你媽媽和你爸爸坐在床邊一起看書,你媽媽的衣服好好地在身上,只是鞋子沒系,你爸爸手里的書拿倒了。我公公也沒為難他們,替他們愛著面子,對跟來的十幾個義憤填膺的同事說,你看,金鳳同鐘生在看書談工作,沒事嘛,同事之間就是要搞業務……”

唐草聽了撲哧一笑,倒真沒想到媽媽和爸爸當年的戀情這么轟轟烈烈。至于媽媽會愛上爸爸,那簡直太正常不過了,因為爸爸雖然長得不是好看那一型,但是他別有一種男人的風度,永遠笑嘻嘻,講話又幽默,到老了鞋子也總是刷得锃亮,對女孩也總是溫存小意。要不然,陳阿姨怎么會那么快就肯嫁過來呢?

正談笑間,張美心從里屋跳出來,“奶奶,我要吃飲食?!?/p>

張奶奶就從桌上擺著的兩三只碟子里拿了一只芝麻球給她。七八歲的小女孩如嬰兒一般賴在奶奶懷里,百般折騰吃完這個芝麻球,又迅速地拿了一個閃電般地跳開了。張奶奶又氣又笑,“這孩子,客人還沒吃哩?!?/p>

“張奶奶,我不吃芝麻球,你都給她吃嘛?!碧撇菀贿呎f一邊起身拿起那碟芝麻球就往里屋送去。里屋大而空,一張床,掛著帳子,一張舊書桌,一只漆色斑駁的至少有四十年歷史的棕色壁柜,玻璃后是彩色油漆繪的牡丹和菊花,墻上糊的報紙是1988年的,連貼的港臺明星的年歷畫也是1988年的。這個家,不知道什么原因,似乎就停滯在1988年。床邊還有一張門,關得緊緊的,唐草知道張美心就躲在門后面,于是大聲說道:“美心,我把芝麻球放在桌子上了,你趕緊來拿?!?/p>

唐草退回來,發現張奶奶在刷鍋、淘米準備做夜飯。

“姨,您千萬不要勞動,我在旅店訂了伙食的,回去不吃也要交錢的?!?/p>

一番謙讓勸說之后,蒸好飯,張奶奶總算是肯坐下來。

“張奶奶,您跟我說說我媽媽二女兒的事嘛,我媽媽怎么還有個二女兒呢?”

“你媽媽這個二女兒是跟一個耕讀老師懷的?!蓖诵萁處煆埬棠桃蛔忠痪涞卣f,精光四射的眼睛又回來了,足見當年潘金鳳老師的所作所為對于普通人的刺激有多么強烈,那是他們一生難得一見的奇場面。

“什么叫耕讀老師?什么時候又冒出個耕讀老師?”唐草也目瞪口呆,本來媽媽之前嫁過一任老公就奇了,怎么又多出一個耕讀老師?

“因為教育局知道了啊,你媽媽很快就被調到一個很偏遠的小學去教書。你爸爸也被調到另外一個公社的小學。兩個人分開有一百多里路,說不是處理,但大家都知道這是處理。那時不像現在,一百多里等于就是不可能見面,不能見面也就不可能犯錯誤了。但誰能想到,要犯錯誤的人到哪里都會犯錯誤。半年之后,你媽媽居然又懷孕了,一審之下,原來是同校一個耕讀老師的孩子,這叫什么事呢?耕讀老師不是真正的老師啊,他沒編制的啊,就是多上了幾天學的農民啊。我公公是聯校的書記,為這事急火攻心跑上跑下。這怎么行,老劉是為國家做貢獻的人,我們連他的家屬也沒管好,讓人家怎么安心工作嘛?有愧啊,他拿這話對我婆婆說的時候,我婆婆很不齒,孩子又不是你的,你有啥愧?”

張奶奶像模像樣地學起來,逗得唐草哈哈大笑,這人情世態,誰能說得清。

“后來,老劉回來了。當然,派出所也把耕讀老師抓起來了,這是大罪,誰也保不了他??墒鞘軐彽臅r候,耕讀老師義正詞嚴地說,當然不是我主動,我怎么敢?我是一個農民,她是國家干部,她天天找我陪著她做這做那,牛放到田里能不吃草嗎?我公公張書記就把這話跟老劉說了。當時,你猜老劉講了什么?”

“什么?”

“牛放到田里能不吃草嗎?牛放到田里能不吃草嗎?牛放到田里能不吃草嗎?……老劉把這句話翻來覆去念了好幾遍,沉默了好久,就點點頭說,那就算了。老劉是好人哩,他也沒罵金鳳,他說誰叫自己一年只能探親15天,其余的350天就是金鳳一個人呢?那就算了。他說算了,別人就不好追究了。孩子六個月了,不能打,打了會死的。老劉說生下來,生下來也是條命,那就送人。其實天大的丑事只要肯遮,也就過去了。你外婆給老劉跪了下來,說金鳳這一輩子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可是你媽媽動都沒動?!?/p>

“我媽媽的性格是挺硬的?!?/p>

“孩子生下來,抱孩子的人就到了。老劉問,金鳳姐,要不要看一眼?你媽媽好狠心哩,焦干兩個字,不看!老劉還是守到出了月子才走,走的時候說,我回去就打報告,你跟我去甘肅。你媽媽好厲害哩,說我吃不慣面。你外婆打了你媽媽一個耳光,說沒見過你這樣不知好賴的女人。你男人待你多好!結果你猜你媽媽怎么說,娘,我不喜歡他。你外婆說,你不喜歡他,當初你們是自由戀愛,他大你那么多,我們都不同意,是你自己一定要嫁。人是你選的,現在人家都當處長了,別人想嫁還嫁不上。金鳳姐說,他當什么長我也不喜歡他,我那時年紀小,不知道結婚是什么。老劉只好一個人走了。他走后的第二天,金鳳就拿著刀子去砍那個耕讀老師了。當然,最后沒有砍到,她就砍了自己手腕一刀,血嘩嘩地流了一地一身。又是月子,真的是要死人哩!將養了差不多一年,后來她身體一直不好,這么鬧怎么可能身體好嘛!”

唐草想起媽媽說話從來不帶高聲,氣若游絲,以前覺得是冷,現在想來大概是真的身體弱。

“然后,她病休后回校的時候,才進校門,就發現你爸爸已經在了。他對她說,調過來有半年了,是他主動要求的。那還有什么好說的呢?人家老劉是讀書人,所里的領導也發話了,叫什么潘金鳳啊,明明是潘金蓮??!潘金蓮有什么好留戀的,趕緊離,我們所里不要這樣的家屬。后來,老劉就又回來一趟,把女兒接走了。走的時候,還放下一份離婚協議書?!?/p>

唐草暗想,原來我媽媽是這樣和我爸爸結婚的??!那張觀音閣上的照片應該是那時候照的吧!難怪照片上的兩個人都沒笑?!八龖训谌齻€的時候,老劉來了一封信,說女兒生急病死了。你媽媽在柚子樹下摸著秋千哭了一夜,哭得好慘呢,我都聽見了?!?/p>

唐草一算時間,心想媽媽當時懷的就是我啊。她慘笑道:“可惜我長得一點兒不像我姐,難怪我媽媽那么失望呢!”張奶奶定睛認真看了看她,點點頭,“確實不像,你大姐像你媽媽?!?/p>

啊,這樣就一切講得通了,媽媽的冷漠,媽媽瞅著她經常發愣,媽媽和爸爸躲在屋子里刻意不讓她聽到的嘀咕聲,一切都講得通了??墒情L得不像大姐,不能怪我??;生得不如大姐聰明可愛,也不能怪我啊。媽媽啊媽媽,我沒有怪過你啊,為啥你臨走時跟我道歉???你說我小時候你沒有把我照顧好,要我不要記恨。你不說這話還好,你說了這話讓我怎么活呀?媽媽呀媽媽,你就是這么一個自私的媽媽,你什么都凈想著你自己。你這樣走了,讓我這輩子怎么安生?

聽完潘金鳳的故事,天也黑了。

誰能想到出生入死的潘金鳳和唐草的漫不經心的母親是同一個人呢?

母親在唐草的記憶里,就是一頭緩慢而瘦弱的大象,她站在她自己的故事里,偶爾看他們姐弟一眼,就垂下眼睛忙她自己的。她的家務做得馬馬虎虎,做菜做得馬馬虎虎,帶孩子更是馬馬虎虎。她有發不完的呆,看不完的電視劇,和父親躲在房里嘀嘀咕咕聊不完的話……遠遠的,淡淡的,對一切都漫不經心,對一切都提不起精神,好像沒有什么大事能激發起她的熱情。

金絲楠竹在藍色的夜幕下靜靜地搖晃,一會兒東,一會兒西,齊刷刷的,像人群。藍衣女孩張美心到底從屋里走了出來,端著空碟子,靜靜地看著唐草。這時唐草才發現,她的眼睛真亮,但亮里卻有一絲唐草熟悉的東西。唐草突然想起有一年她回家早了一點兒,發現家里來了一個客人,是一個臉色蠟黃的婦人。那婦人看到她的時候,眼睛亮亮的,后面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F在唐草明白了,那是沒有娘的孩子心底里的憤憤,她們不知道為什么如此,她們覺得世界欠她們一個娘??墒?,娘又有什么辦法呢?記得當時母親慌張地把婦人拉進臥室,和她在房間里聊了很久,最后送了她出門,臨走時還塞了一個很厚的包給她,應該是錢吧!她記得母親進門時抹了抹淚,又慌忙對她解釋說:“是個老同事的女兒?!?/p>

母親為什么不告訴唐草,大概是知道唐草不會懂吧!她這個在言情小說里混了半世的女兒,怎么能明白這些十里八鄉的往事呢?這一世,她們是一對從來也沒有說過透亮話的母女,打她一生下來,兩個人就相互失望。唐草一開始就不是她想要的女兒,而她更不是唐草想要的母親,可是怎么辦呢?這不是唐草想的,也不是母親想的,人生就是陰差陽錯,是好是壞,全憑運氣。

那些十里八鄉的事,母親都一個人擔了,而且擔了下來。時間像河水,日夜不停,人就像河里的水草,只要你沒有死,你就要隨波起舞。到后來在長沙,誰不說潘老師福氣好,一兒一女一枝花,一生無風無浪,是最幸福的女人。

“不要躲在屋里看那么多言情小說,多去見見人?!彪x婚之后,唐草記得母親常常跟她說這句話,她就氣哼哼地回復:“不要你管!”現在想來,同樣是四十歲的人,她的人生是一片空白,母親卻在四十歲之前,把此生要折騰的事折騰完了。剩下的三十多年,母親把日子過得靜悄悄,像那些浸在河里最深處的幽長水草,活得一絲聲響也沒有。

“不要管別人怎么看,有好的人,你就跟他一起過;沒有好的人,就好好過自己的?!边@是母親留給唐草的遺言。是啊,人活著,心就不能太窄,太窄就活不下去。從潘家灣回來,唐草就和她的父親老唐和好了。她知道只有和好了,她才是金鳳的女兒。

責任編輯:梁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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