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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生

2024-04-18 04:56趙荔紅
廣州文藝 2024年3期
關鍵詞:花生母親

趙荔紅

一張黑白照片:一個小女孩站在傾斜的公路邊,穿件小翻領格子春衫,沾濕的細發貼著頭皮,一雙黑眼睛望向前方,又新奇又茫然,她微曲小腿,似要馬上逃走。小女孩是我,才剛六歲,照片攝于20世紀70年代中葉,在我父母所在的農場。我是隨母親到田頭播種春花生,不知因何,來了位照相師,就在田頭路邊照了張相。

農場位于閩北武夷山脈的一座山峰,故名“高峰農場”,創建于20世紀60年代初。我的父母,是第一批上山下鄉的知青,從閩南海邊城市來到深山。當時山上盡是密林、荒草、雜石,還有虎、熊、狼這樣的猛獸。那群十八九歲的青年,用一雙手劈山開路、墾荒為田,其中艱辛,我雖是聽父母敘述,也難以體會。我站著的那條公路,也是他們雙手開辟的,從山腳向上爬伸,蜿蜒曲折地通向農場場部。雖是條雜石泥路,只容一輛車通過,卻是深山通向外面世界的大道。后來,我就是順著這條路走到山下,坐上火車,回到爺爺所在的城市,走到更大的城市,走到許多國家去。

我是隨母親到田頭播種春花生的。四月里播種春花生,是細活兒,又不累,場里就安排女工們做。像我母親這些農場女工,初來時大多二十歲不到,幾年過后成了年輕媽媽,出工時,孩子沒人帶,就一并帶到田頭去。媽媽們在田頭干活,我們這些五六歲、七八歲,一茬一茬的孩子,就像那些鳥兒啊,蝴蝶啊,土里的蟲子啊,就在田疇路邊亂飛亂跳亂滾亂爬。

我當時站在公路邊,望向前方,對這個世界,又新奇又懵懂無知。在我身后,是高出公路的職工宿舍,幾排泥屋立在藍天下,青瓦白墻。一只黑貓穿行屋瓦間,似乎要走到天上去;短垣上蹲著花衣的公雞母雞,開著黃亮油菜花,全都好似長在我的頭頂上。公路下方是兩座山峰夾著的山坳,黑青山體,蒙著一層薄灰晨霧;山腳下,一邊是幾壟暗綠茶樹,采春茶的人像是停落的鳥,一邊是竹林,隨著風起伏,向光一面是翠色的;一片片不規則的梯田,由下而上遞延,有的才剛插下青黃色早稻秧苗,水田亮亮地分割著天光,有的正在翻土,兩個男子駕著牛在犁地,小小的黑色剪影;稻田間,間隔些油菜地,油菜花才半開,或青或黃如油畫顏料隨意涂抹。天空極其高闊,湛藍無邊,浮動著一朵朵潔凈白云。云影在山巒梯田間轉移,被云影遮蔽的一塊,是晦暗的、神秘的,云影移開,好似神的手指輕輕一點。那些茶樹、竹林、稻田、油菜地,全都閃閃發亮。幼小的我,站在公路邊,既不知山下的人世紛繁,也沒經歷生活之艱險,對生命、對人世、對自然,心中尚未生出恐懼。而天地自然是那么神秘新奇,山中色調又是如此清新明朗,這一切,無聲地滋養著我。后來,我走過許多路,讀過很多書,經歷了人情世故。假如說,我還能保持一份直情率性,皆因從4歲到10歲,我是在大山中自由自在奔跑的。我是大山的女兒。

花生畦就在公路下邊,隔著一條50厘米寬的水溝。水溝幾被雜草遮蔽,水聲淙淙,隱約可見水流的跌宕暗影。從公路蹦到田壟,對于6歲的我,是需要勇氣的:一不小心,就跌到水溝里,濕漉漉爬起來;假若很準很穩地站在田壟上,就很得意。土壟曲曲折折圍著花生畦,壟上蓬勃地生長著迎風點頭的狗尾巴草,伸長脖頸頂著滿腦袋針狀白花的飛蓬草,還有剛剛開放的油菜花。這里幾株,那里幾棵,撒播著星星點點的黃。

花生畦剛犁過,紅黃沙土,松松軟軟,散發著腥香,像是加了紅糖發酵過的面粉。母親和其他女工散在田里,用鋤頭“梳”出一條條土壟,每條大約寬50厘米、高12厘米,土壟間又挖出25厘米寬的壟溝。一條土壟,一條壟溝,交錯開來,高壟播種花生,壟溝便于通水,也利于花生藤蔓、根系的蔓延生長。梳理好土壟,女工們便兩人一組,一前一后立在一條土壟邊,前面的人拿鋤頭在土壟上挖一個坑,后面的人提一個裝花生種子的小籃子,往坑內扔兩顆種子,再將土薄薄蓋住。前面的繼續挖坑,后面的緊隨著播種,每個坑間隔約15厘米。

媽媽們在畦里播種春花生時,我們這些孩子就在田壟上亂跑。我去撈水溝里的蝌蚪,挖土里的蚯蚓,拿石頭去打樹上的鳥,鉆進油菜花里看蜜蜂抖動著小腿采蜜,悄悄挨近去捏蝴蝶的粉白翅膀,難得遇見一只黑花大蝴蝶,就追著滿田壟亂跑……跑累了,溜到母親身后,偷偷挖開一個小坑,將花生種子挖出來,藏在手心里。母親看見了,啪一下打我的手,將種子重新埋進坑里,說:“挖去種子了,花生寶寶怎么發芽呢?你就甭想吃花生了?!?/p>

花生畦與宿舍區僅隔著一條公路,豬會跑過去拱開土壟,拱開了,花生種子裸露著,鳥們、雞們就去啄了吃了。母親告誡我說,不許去打擾花生寶寶睡覺。我心中還是掛念,隔不了幾天,就去挖開土看看,看它們吐出小芽,好似白色小蝌蚪一般。十天不到,芽兒就破土而出了,黃黃嫩嫩,有些還頂著紅色花生皮。幾場春雨下來,就抽出嫩黃對葉,從三葉、四葉,直到七個葉片;立夏前后,一行行土壟上已覆滿蔥翠藤葉,開著橘黃花朵,它們的白色根系,也悄悄地在大地蔓延,悄悄孕育著莢果。特別著急的我,會去拔一株出來看,莢果還是白的,尖尖的、嫩嫩的,剝開來,淌著白汁——

想來一株花生的生長,著實不易。且不說種子先天有缺陷,發不了芽就僵死在泥土中的;就是抽了芽、長了葉,繁繁榮榮開了花的,偏生也有結不了果的;更不要說,被小鳥小雞啄了種子的,被豬啃吃了花生藤的,或如我一般好奇的小孩子,中途拔了苗,再無法長出莢果的;就算天性強大,也無外敵侵入,碰上雨水不足,養分不夠,又或蟲災蟻害,花生莢果也長得不多、長不結實。

但花生究竟是上天賜給窮人的禮物,生命力比一般作物都要強悍。不需要怎樣照顧、施肥,花生就能蓬蓬勃勃生長,等到八月初,莢果飽滿了,就是收獲的時節了。

拔花生,總在大晴天。八月烈陽,將泥屋白墻照得晃人的眼。從滾燙公路下到花生畦,照例要將腳伸進水溝泡泡,山泉水沁涼,打個寒戰,起一身雞皮疙瘩?;ㄉ偃~已半黃,散發著成熟的芳香。女工們戴著尖尖的竹斗笠,撅著屁股,俯身埋頭拔花生——右手抄握住一株花生藤根部,連根帶莢果用力一拔,抖抖土,每株藤下垂掛著十來個莢果;左手熟練地一一摘下,扔到腳邊一個大籮筐內,摘過的藤葉連同壞癟不成熟的莢果,甩進另一個籮筐,預備送去喂豬?!@時節,小孩子會跟在媽媽們身后,撿拾那些落在土里的花生?;ㄉ堪喂夂?,大人們也會用鋤頭將土壟翻一遍,尋找遺落的花生拿回家,這都是被許可的。但公家未收獲的花生畦,沒人去偷拔。

我拎個小竹籃,跟在鄰居蘭姨身后。母親沒能來拔春花生,她去砍山木,斧頭掉下來,砍傷了腳,一個多月了,還下不了田。蹲在蘭姨身后,她拔過花生的土坑,我就拿小手重新翻一遍,總會挖到一兩顆遺落的花生,也有壞果,也有蔫果,若是挖到顆飽滿的三連果,就特別高興。蘭姨撅著屁股在前面拔,瞅瞅沒人注意,摘下幾顆花生,故意“落”在土上。她回頭朝我笑,朝我眨眨眼,沾濕的齊耳短發擠在斗笠里,斗笠帶子緊勒著她的下巴,黑紅的臉淌著汗,汗水濕透了她的背。

兩個籮筐裝了七八成滿,蘭姨就挑到曬谷坪旁一條水溝邊,連筐帶花生一起浸沒到水溝里。水溝不深,山泉水嘩嘩流淌。蘭姨卷起褲管站在水溝里,彎著腰雙手搓洗著花生上的泥。洗好,再挑到曬谷坪去曬。曬谷坪一早就被打掃得干干凈凈,南面是倉庫,管理員孫伯蹲在屋檐下,盯著蘭姨一搖一擺挑著籮筐步上臺階?!獙O伯是蘭姨丈夫,早先干活兒是一把好手,又會木工活兒,職工、村民有結婚的,專找他打家具,多少補貼家用。鬼使神差地,有次竟被人攛掇著拿了雷管,跑到公家魚塘偷偷去炸魚,雷管還沒扔出去就爆了,兩只手掌生生地齊著腕炸沒了,還背了個處分、通報批評。既然干不了農活兒,場里就派他看倉庫,工分反比蘭姨賺得少了?!獙O伯蹲著,用兩只光溜溜的手腕,夾著紙煙抽,只瞇著眼,看蘭姨將花生傾倒在坪上、拿木耙子將堆著的花生耙平。陽光下,花生果白白胖胖、閃閃發亮。孫伯長胳膊長腿腳,蹲縮著,一動不動,像一只捕魚的鷺鷥,腦袋又小又圓,好似一顆花生豆。他整日守著曬花生,不是防人,因為所有職工同孩子都知道,曬谷坪上的花生,是公家的,不能拿。孫伯看見貓狗賊頭賊腦溜過來,或是小雞小鳥跳進來,就歪歪斜斜沖過去,呼呼喝喝,聲音大得駭人,一時間,雞飛狗跳。關鍵是防雨。山中夏日,剛剛還是大太陽,一片云飄過,眼看著就下起雨來,雨滴大而疏,東一顆西一顆砸在坪上。孫伯趕忙喊來幾個小伙子,慌忙將曬花生全數裝進麻袋,趕在大雨前,搬進倉庫。

若是連日大雨,不宜出工,女工們便在倉庫里剝花生。雨下得驚天動地,雨水似從空中倒下來的,似要將人世間一切沖刷干凈。鉛灰雨幕將茶山、村舍、竹林、稻田密密實實罩住,站在倉庫屋檐下,最遠只能望見公路,嘩嘩嘩流淌著黃色泥漿水。一個農人披著蓑衣斗笠,牽一頭黑水牛,艱難地埋頭逆雨上行。公路與曬谷坪間的水溝漲滿了水,一小隊鴨子歡快地游著,不時將頭埋進水里啄食著什么。雞們就很不幸,渾身透濕,夾著翅膀,瘦瘦的,有的垂頭喪氣地蹲在柴火堆上,有的急急忙忙穿過曬谷坪,跑到屋檐下,一溜兒站著,歪頭理著濕毛。假如不打雷,我是很歡喜站在屋檐下,看雨水白亮亮地從屋瓦滑落到水泥地上,炸起一個個大燈泡。我就光著腳丫子去踩那些燈泡,褲子都弄濕了。若是空中還不時劃過蛇形閃電,炸下駭人霹靂,我就嚇得躲進倉庫去了。

外面是鉛灰世界,潑天大雨,倉庫里則亮亮堂堂、吵吵鬧鬧。這是個七八十平方米的長方形大倉庫,有一般民房兩層樓高,人字形屋頂,朝北一個低矮大門,東西各有一扇窗戶,沿墻堆著許多麻袋,麻袋上印著墨字,分別是稻米、紅薯、黃豆、花生,還有綠茶或烏龍茶,一個角落堆著鐵鏟、鐵秤、簸箕、竹篩子、竹掃帚、木耙子、脫谷機、麻繩、麻袋等農具。倉庫中央,亮著兩盞100瓦燈泡,幾張乒乓球桌拼成一張大桌子,四邊擺著條凳,十幾個女工圍著桌子坐,每人面前一堆曬好的花生果,手邊一個圓匾,她們的活兒是挑選、剝殼,將剝好的花生豆放在圓匾里。媽媽們一邊手不停歇地剝著花生,一邊東家長西家短地閑話著。小孩子就在周圍跑來跑去,有的爬到堆壓的麻袋上面,有的去扯麻繩、拿了木耙子相互打來打去,孫伯一會兒去趕麻袋上的孩子,一會兒去罵打架的孩子,忙得一頭汗。我最乖了,也不吵鬧,也不打架,我蹲在蘭姨坐著的桌子底下。媽媽們手不停歇地剝著花生,嘴不停歇地說著閑話,保不定,就有幾顆花生豆不聽話地從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小孩子照例是可以撿了去的。我蹲在蘭姨桌子底下時,她不小心“滑落”的花生豆特別多,很快,我的兩個口袋就鼓鼓囊囊的了。

撿來的春花生,居然也有二三十斤,母親夸我很能“覓食”。其實家里自留地,也種了花生,每年也會收獲五六十斤。那一年,母親被砍傷了腳,父親又是工作組的,在老鄉家蹲點,蘭姨就帶著我和姐姐,相幫著將自留地的花生都拔了。

母親單腿跳著,坐在廚房,教姐姐和我燒起大灶,將一大半花生,連殼洗凈,扔進大鐵鍋,加水淹沒,再加鹽,少許花椒、桂皮、八角,大火燉煮。廚房里蒸騰著水汽,彌漫著花生香氣。母親說“差不多了”,夾一個,燙燙的,在手掌中顛來顛去吹,剝出豆子扔嘴里細嚼著,像士兵等待將軍的命令。我們等母親說“熟了”,就將花生全部舀出。水煮花生,吃的是時新氣,性溫平,營養好,吃多了也不怕。往后幾天,我走進走出,就抓幾個?;ㄉ械南窈J,有的似斧頭,還有的像把曲棍,或是如同繭子藏著蠶寶寶;煮過的莢殼呈咖赭色,殼上網紋縱橫,好似印刻著大地密碼(我家鄉話,花生叫“地生”,是在大地腹中孕育的),剝開來,每一顆豆子,都是秘密,都是驚喜。第一鍋新煮的花生,母親照例叫我們一碗一碗去分送,給看護過我的保姆,給幾個單身漢,當然,也給蘭姨等幾戶要好的鄰居。蘭姨她們又回送她家的花生。那年,母親傷了腳,鄰居們送來的花生特別多。

夏日傍晚,家家戶戶總要將飯桌搬到露天空地,誰家桌上有冬瓜扁尖湯、蒜泥空心菜、涼拌嫩茄子,誰碗里加了個荷包蛋,全都一清二楚。春花生收獲時日,各家桌上便會添一盆水煮花生。吃罷飯,大人孩子圍坐著,邊聊天,邊乘涼,邊剝花生吃。莢殼小山似的堆在桌上,雞們圍在桌邊,眼巴巴等,等人扔一顆花生豆,就撲過去搶。蘭姨就住在我家隔壁,她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加上我和姐姐,都是12歲不到的孩子。我們五個聚一處斗花生——就是比大小,三連果(一顆花生莢果包三?;ㄉ梗俺浴钡舳B果,二連果“吃”掉獨果,若是手上有顆四連果,就是王炸了——邊吃邊斗,天就黑了,一枚新月如水的眉毛,掛在廚房屋脊上方,天空湛藍,燈色昏黃,人語呢噥,草蟲唧唧,十丈外的世界,則是黑魆魆的。

大部分水煮花生,攤在圓匾中,一匾一匾,搬到屋頂,在太陽下暴曬,直曬得干干的,沒一點兒水分,拿一顆,搖一搖,聽見豆子撞擊果殼的咯嘞咯嘞聲。這就是白曬花生,我家鄉話,叫“空(燉)目(曬)地生”。果殼呈黃白色,花生豆也是白的,似蒙了一層白霜,有的泛著淡淡的紫。需牙口好,才咬得動,又硬又脆,且有韌勁,淡淡的咸,有花生的自然香味,還似有太陽的味道。母親說,白曬花生性極熱,不宜多吃。那是自然,一夏天陽光,全被吸了進去。卻又極營養,肚子餓了,抓幾顆咬咬;剝些在碗,倒點醬油,就是一道菜。關鍵是,可存一整年,于清寂貧寒人家,白曬花生,是孩子們最好的零食。

曬花生時,大人出工去,叮嚀孩子守著,趕貓,趕鳥,防落雨。天昏黑了,蘭姨挑著空籮筐,一身泥汗回到家,未進門,就瞅見屋頂上一個圓匾翻趴著,花生全撒在屋瓦、泥地上。守花生的二女兒秀,不見蹤影。蘭姨斗笠也沒摘,放下籮筐,一手拿扁擔,一手叉著腰,對著空氣就罵開了。罵誰家的貓啊狗啊人啊,沒良心的東西,掀了她的匾,來年花生藤結不了果,結了也全是蔫果,一整年沒花生吃,又銳聲叫著秀的名字。蘭姨急怒的臉,越發黑紅,語速又快,聲音又尖,如沙子炒豆子般,高聲罵了半小時。她那二女兒秀,只比我大一歲,畏畏縮縮從宿舍排屋一邊挪過來。蘭姨見著,抄了扁擔就追過去,秀就跑,兩人圍著排屋,一個跑,一個追,直到蘭姨一把揪住秀,拖回來,放下扁擔,拿巴掌對著秀的屁股,猛拍幾下。秀不叫,只是啜泣,一臉倔強,蘭姨就越發生氣……

兒時覺得隔壁好吵,不是蘭姨與孫伯吵,就是打罵孩子,或與鄰居吵。母親卻說,蘭姨是刀子嘴豆腐心。長大后,我才知曉蘭姨的不易。當時,蘭姨三個孩子都小,孫伯炸了手后,既做不了木工,也干不了農活兒,錢就賺得少,脾氣就變壞了,慢慢喝上了悶酒,喝多了就亂打蘭姨。他手雖沒了,人卻高大,蘭姨又瘦又矮,身上常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蘭姨到我母親跟前哭,末了又說孫伯可憐。凌晨四點,蘭姨就起來,幫人采茶,八點前趕回家,匆匆吃個早飯,又去出工,傍晚收工后,還要去自留地給菜澆水施肥打藥。每日是這樣起早摸黑。蘭姨偏疼小兒子熊,對兩個女兒,總呼喝著干活兒。對我卻是柔聲細氣,說我乖,會念書。十歲后,我到爺爺的城市讀書,假期回農場,蘭姨總要煮碗面條或四個荷包蛋給我吃,又摘些時新蔬菜送過來。大學二年級寒假見到她,明顯見老了,她用干瘦皴裂的手摩挲著我的胳膊,說:“阿妹仔越大越好看,我阿熊像你這么會念書就好了,以后賺多多錢給媽媽用?!彼龘屏藵M滿一碗線面,上面鋪著紫菜、肉片,一整個油煎荷包蛋,中間還有一撮亮紅的油氽花生米。她笑著看著我,說:“吃,吃,面全吃掉,吃花生,這是今年收的花生?!蹦鞘俏易詈笠淮我姷教m姨。

麻油拌線面,面上鋪油氽紫菜、花生米等,是閩南莆田人大年初一才吃的。對離開家鄉、在閩北農場的莆田人而言,這是最珍貴的待客食品。為了過年面碗上能有油氽花生米那一撮亮紅,春花生得存留過冬。除了水煮白曬花生外,母親將余下的生花生全部剝出,花生豆曬到去除了水汽,就裝進塑料袋,扎牢口子,存到粗陶大甕中。就像花栗鼠,會將松果藏起來過冬。閩北深山,原是比平原冷得早,過了霜降,綠葉蔬菜就不多了,飯桌上,盡是單調的南瓜、地瓜、卷心菜。巧手的母親未雨綢繆,會在春夏間就腌好苦菜、嫩筍,將撿拾的木耳、紅菇、香菇、奶菇(一掰開就滲出奶白汁)曬干存儲起來,這些全是漫漫寒冬的美味。而油氽花生米,是美味之最:將花生米在菜油里微火慢炒至熟,撒一把鹽,小碟子盛出,油汪汪,咸津津,香噴噴,又脆又酥,別提多美味,飯也會多吃一碗。

十二月,山上下雪了。白雪勾勒出河渠、田疇、林木的形狀,山坡裸裎著黑石白雪,好似臥著一頭頭大奶牛。公路、屋頂、曬谷坪,白茫茫一片,雪厚可沒膝。水管、水龍頭全都凍住了。一條條冰凌掛在屋檐下,太陽出來,冰凌滴著水,不時嘩啦一聲掉下來。屋前雪地上歪斜紛亂地印著人的腳印、雞的梅花腳印。雪天不干活兒,母親與蘭姨等傍著炭火坐,邊織毛衣邊閑話。父親與楊澄、陳步天幾個莆田來的知青,聚在我家拉胡消遣,板胡高亢尖厲,二胡喑啞嗚咽,樂音從木門窗傳出,消散在寂冷的白雪世界。母親留他們晚飯,盡家中所有做幾個菜,高粱酒管夠,下酒的油氽花生米,也管夠。有了酒的酣熱、花生的噴香,雪日寒冷,生活艱辛,似也不那么難熬了。父親喝醉了,躺著,嘟囔著:“今天的花生仁湯,真好喝。以后我有錢了,要天天喝花生仁湯?!?/p>

直到在爺爺身邊,我才喝到“花生仁湯”:將浸泡過的花生豆搓去皮,放在煤爐上的燉罐里慢慢焐,直燉到花生仁酥爛,碗里打散個生雞蛋,舀入沸騰的花生仁湯,再加幾勺白糖。如今看來,這是款簡單甜品,當時在農場卻不易做。農場是大鍋灶,燒的是柴,大火炒菜還行,慢燉卻難。爺爺還會將油炸花生米搗碎,存在瓶罐里,我放學后,他就用筷子攪一卷麥芽糖,蘸蘸碎花生,給我墊墊肚子,花生麥芽糖又甜又香,我兒時頂愛吃。莆田的湯團沒有餡,干撈,無湯,上面也撒點兒碎花生……這些,都是閩南人對于花生的細致吃法。父親酒醉中,下意識道出對家鄉的思念。后來,我每次喝雞蛋花生仁湯,就想起父親的醉話:“以后我有錢了,要天天喝花生仁湯……”

父母退休后即返家鄉,我也就沒再回過高峰農場。農場其實只剩個空架子,老的退休走了,年輕人也不愿待,農田茶山花生地,都轉包給當地村民,剩下很少的人,守著些殘破房子。蘭姨一直留在高峰。她丈夫孫伯死后,大女兒當了護士嫁到山下煤礦;二女兒輟學后跟人去南洋打工;小兒子技校畢業進了工廠,下崗了無事可干,一味在家里吃閑飯。蘭姨又要顧兒子,為他討了本地媳婦,又要帶孫子,依舊是起早貪黑地干活兒賺錢。某年夏日我回家,母親買了些水煮花生,一家子圍坐著剝了吃。母親突然嘆氣說,蘭姨死了,她去拔花生,一頭栽倒在田里,送到醫院,人就沒了,是心肌梗死?!八磐诵莶痪?,真是一天清閑日子都沒過過?!蹦赣H紅了眼圈,背過身去,偷偷抹去眼淚。我一聲不響地剝著花生吃,恍惚看見,六歲的我,蹲在蘭姨身后,她回頭朝我笑,朝我眨眨眼,悄悄“遺落”了幾顆春花生。

責任編輯:楊?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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