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所愛（組詩）

高發奎

從水井里打撈出的月牙

像春雨后鉆出地面的蘆芽

我的愛，干凈如陽光

抓不住的風，穿過高家胡同的墻

嫂子家的小毛驢打了滾

嬸子家的蘆花雞飛了去又飛了回

木桌子，木凳子

慢慢坐下，漸漸入戲

紅毛衣，黃大衣

蹲在梧桐樹下，下了網

芭蕉葉，雞冠花

躲在麥垛旁，風一吹草就動

一生所愛，先生再見

我的愛，如朝露，如琥珀，如百合

一生所愛，見字如面

我的愛，在故鄉，在炊煙，在云間

麥秸

麥秸成為白紙，需要多少水

河流知道，水草知道，蜻蜓知道

再薄的紙，怕火

再厚的紙，怕水

我怕大伯折疊的紙飛機

一去不復返

一頭栽倒。麥秸比柳條還軟

比山還硬

披麻，用秸稈扎草人

胡同太長，從高家走到馬戶

我用了一炷香的時辰

借磨香油的驢，送一程

山在左，水在右

入土為安

方圓百里，這里的麥子長勢最喜人

我想知道大伯在白紙上寫了幾個黑字

東郊

鐵合金廠的煙囪，高過廟里的千年古柏

廠房陳舊，雜草叢生

太陽總是從湖里升起

像環，像緊箍，像向日葵

一個人走過來

一個人蹲下去

搪瓷缸，掉了瓷

藍工裝，變了色

扎羊角辮子的姑娘，記不記得

在東郊許下的諾言

記不記得朗誦過誰的詩

珍藏過誰的情書

東郊的太陽，日復一日

廟里的檜柏，年復一年

好像什么都沒有變

只見你——兩鬢斑白

西關姑娘

向西五百米，有五米長的橋洞

洞上有鐵軌，五萬米長

坐上綠皮火車，下江南

坐著坐著，入了他鄉

別了，西關姑娘

眉如柳葉，發如柳絲

胡同里的棒棒糖，一顆兩顆三顆

五顏六色的糖紙，抽屜里隱藏

思念比鐵軌還長

蝴蝶飛，蝴蝶紛飛，一只兩只三只

每一片瓦，像長了羽翼

風一吹，模仿著飛翔

西關外的麥子，黃了青，青了黃

胡同里的石頭，有棱有角

她站在老柳樹下，細數接骨木的節數

十頭驢也拉不回犟脾氣的我

向西

向西三個村莊，仍是平原

沒有荒漠，沒有胡楊

寒冬臘月，仍然沒有羊

羊圈交給了雪

向西有三條河流，望云，白馬，石墻

沒有小青山，只有核桃木

籬笆圍成了園，影子薄成了雪

砍了一上午柴的大伯，頭發全白了

向西三個缸，水缸，米缸，酒缸

曬麥場的前身是劉家行，數外公的名聲最響

抱著酒瓶，入睡，最后入了土

數外公的毛筆字最中矩

黃鼠狼的尾，做成的毛筆最軟

向西三個坑，是它們的老窩

砸開冰層，有魚跳出來

懷念雞飛狗跳的日子，懷念向西的村莊

天地之光

太陽總想把雪融化，風如刀子

我的左手裂了長長的口子

右手把雪捏成了球，拋向松林

松針在夢里打了個冷顫

天地之間，總有光照耀在我的左右

從少年，跌倒了，爬起來

到中年，踉踉蹌蹌，繼續爬起來

看見光，仿佛我還是那個玩泥巴的小孩

把光留下，因為我怕長夜的黑

把愛留下，因為我怕長冬的冷

把雪留下，那個紅鼻子的小雪人

給我潔白的光

紅耳朵的酒鬼，總是叫錯我的乳名

地窖里的胡蘿卜少了一根

酒鬼的孫子抱著布娃娃

眼里閃著淚光

遠走他鄉

瓦匠的草房子，漏風漏雨

漏下來的豆子，往往發芽

瘦瘦的母親，把希望撿進了竹筐

有時候揀麥子，有時候折高粱

煙囪高高，炊煙裊裊

故鄉的云，像棉花糖一樣柔軟

像鴿子一樣潔白

像川貝一樣鎮靜

漏下來的陽光，裝進了瓷碗

掉下來的羽毛，迷了眼

石頭落進深井，升起一輪月亮

我跌倒在胡同，牙漏了風

故鄉嗚嗚，瓦匠的草房子

冬天漏雪

凍紅的喙，小鳥最懂

再小的翅膀，也會飛翔，總想遠走他鄉

懷古

不是赤壁，不是沙漠，不是高家胡同

浪花一朵朵，不是桃花，不是青瓦

青苔久了，石階會滑

蠱毒久了，光影會疏

紅墻是孟廟，灰墻是孟府

我站在亞圣牌坊下

等灰鶴飛過，等紫藤掛起了燈泡

觸摸見山石，千年前的竹簡，上釉上光

懷念孟子，“多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懷念天震井，誰在側耳傾聽

懷念儒風

懷念一扇大門

舊地重游，而后朝花夕拾

萍水相逢，而后分道揚鑣

把墻想象成一副畫

把念想關入心門，相見不如懷念

白色水鳥

河，曲曲彎彎

從河到我家，只需要一對櫓

船，直來直去

有時候擱淺，有時候急流直下

春天，有水鳥覓食

有三尾魚，東躲西藏

白色對銀色，珍珠對手飾

水鳥告訴我她的想法

夏天雨水太大，水鳥沒了蹤影

蝴蝶蜻蜓，纏繞著夏日時光

冬天落下雪花，封了河

冰是冬的專寵

秋的美，說了又說

她的靈魂像一只白色的水鳥

人間至美是清秋

對望，深情地望，漣漪深遂了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