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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島敦《山月記》中的漢詩解讀

2024-04-20 14:53具香金春紅
東疆學刊 2024年2期

具香 金春紅

[關鍵詞]中島敦;《山月記》;漢詩;人虎變身談;內心變化

[中圖分類號] I313.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007(2024)02-031-07

[收稿日期] 2023-02-20

[作者簡介] 1.具香,女,朝鮮族,惠州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日文學比較;(惠州 516007)2.金春紅,女,朝鮮族,河北東方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中韓文學比較。(廊坊 065000)

中島敦是日本近代文學史非常特別、非常有個性的一位作家,他根據唐代李景亮的傳奇小說《人虎傳》撰寫的小說《山月記》是其代表性作品。

在《山月記》中,主人公李征的詩作根據創作時期的不同,可分為舊詩和即興詩兩種。舊詩是指李征還是人的時候,立志成為詩人時所寫的詩;即興詩則是化身為虎的李征述己情懷的詩,正是本文所涉及的漢詩。在日本的近代小說中,漢詩被寫入作品當中極為罕見。

《山月記》取材于中國唐代傳奇小說《人虎傳》。中島敦創作《山月記》時,進行了人物設定、情節的取舍和加筆,但這首漢詩是原封不動地直接引用了原詩。這首漢詩在《人虎傳》的結尾處,但在《山月記》中卻被置于作品的中心位置。這是因為作者將舊詩的傳錄委托放在了妻兒的委托之前。另外,作者有意通過這首漢詩表達小說主題,因而大膽地照搬引用,讀者從中也應該能領會作者的意圖。

在中島敦文學研究中,有關《山月記》的研究論文是最多的。迄今為止,已經發表的論文數量非常龐大。其研究類型大致可分為《山月記》的研究史、作品論、教材論、翻譯論等。其中,對《山月記》與原著《人虎傳》的對比研究最多。但是,研究這首漢詩的論文較少,然而這首漢詩在這部作品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渡皆掠洝分械臐h詩并不是一首獨立的詩,而是這部小說的一部分。那么對其內容的解釋和評價也必須從整體文脈中進行。本文將從《山月記》的整體語境中對這首漢詩進行分析,在對漢詩的內容和漢詩所處位置進行分析的基礎上,考察李征內心的思想變化,解讀這首即興詩的含義、效果以及影響,并明確作品的主題。

一、漢詩在文中所處的位置

《山月記》基本上是由敘述者的描述和主人公李征的自我告白這兩條文脈構成。即在整體文脈中,由從外部捕捉主人公李征進行說明的文脈,以及由李征分析反省過去的自己這條文脈所構成。[1](49)從整體來看,在《山月記》中,主人公李征的敘述占了絕大部分篇幅,而這首漢詩是李征吟唱出來的即興詩,表達了他的心聲。

敘述者首先敘述李征這個人物的性格、經歷以及他的發狂和失蹤。然后,敘述者將時間跳轉到“第二年”,讓變成老虎的李征和他的好友袁傪在山中相遇。之后,李征開始了長長的傾訴,跟朋友講述自己變身的過程和變成老虎后的苦悶心境。從他的講述中,我們可以看出,李征對于“人類存在的不合理性”的哀嘆和恐懼,以及對生存的不安。之后,變成老虎的李征向親友袁傪請求傳錄他自己最執念的舊詩。通過這次委托,李征的夢想算是實現了一部分。托付完舊詩后,李征曾一度陷入深深的自嘲之中,而后終于將現在的心境寄托于即興詩中,并把它詠唱出來。

偶因狂疾成殊類, 災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誰敢敵, 當時聲跡共相高。

我為異物蓬茅下, 君已乘軺氣勢豪。

此夕溪山對明月, 不成長嘯但成嗥。[2](5)

這首漢詩是李征變成老虎后,面對好友袁傪表達自己想法的一首即興詩。這首漢詩是七言律詩,即由首聯(第一、二句)、頷聯(第三、四句)、頸聯(第五、六句)、尾聯(第七、八句)四聯構成。

這個部分中,李征深入思考了自己變身的原因,并對自己的命運進行了反省,即開始進行敏銳的自我分析。變成老虎后,李征覺察到了自己失敗的原因,但為時已晚。于是他感到胸口那宛如灼燒般的悔恨,訴說著“有誰能理解我的這份痛苦嗎”。到了跟親友袁傪不得不告別的時候,李征才想起了妻兒的事情,并把妻兒的生活委托給了袁傪。之后,李征對朋友體貼地說不要太靠近自己,然后遠遠地展現了自己的身形后便消失在原來的草叢中,此后再也沒有出現。

從上述《山月記》的大致情節和全文內容的排序來看,這首即興詩包含在李征的敘述里,且它的位置被放在了告白的正中間。在《山月記》中,李征所描述的變身原因和這首即興詩的述懷并不是客觀事實,而是李征各個階段自己的感悟。漢詩處于整個文脈的中間,其實是揭示李征內心轉變的一個決定性因素?!渡皆掠洝反蟛糠謨热菀岳钫鞯母姘诪橹行?,但這些告白被漢詩分為了兩個部分。也就是說,以這首漢詩為契機,李征的敘述出現了顯著的變化。李征的變身,不僅僅在于外表,還包含著他對內心那只“老虎”認同的過程,這兩種變化的結合即是李征的變身。

二、首聯的內容——李征的變身

在這一聯,李征總結了他發狂變成老虎的事情,悲嘆災禍不斷,無法從變成老虎的不幸中逃脫的現狀。最初,李征詳細地說明了自己變成老虎的過程,但是此時的他沒有注意到在自己身上出現的“發狂”的現象。而在漢詩的第一句中,他第一次提到自己的“發狂”。這時的李征,開始關注自己內部的疾病,但是他把發狂當作“偶然”,并沒有弄明白發狂的真相。在唱完漢詩之后,李征作了深刻的自我分析,得出的結論是,因為自身“膽小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恥心”才變成老虎的。那么,李征為什么會發狂呢?關于這個真相,敘述者是這樣描述的:“博學俊才”“年紀輕輕就名登虎榜”“被補任江南尉”的李征,為了“成為一代詩家留名于百年”,辭官潛心于詩作卻遭受挫折,為了撫養妻兒再次回到官場。然而,仕途并不順利,加上其狂悖的脾氣越來越難以抑制,最終他發狂了。

李征自始至終都無法舍棄成為詩人的夙愿,因而持續發狂直到變成了老虎。如果他能坦率地接受自己的失敗,重操舊業的李征應該能更加專注于官吏的工作。從李征后來的告白中可以看出,他曾經創作“詩數百篇”,其中被傳錄的“三十篇”還沒有問世就被擱置下來了。對于曾被稱為“鄉里奇才”,并且現在能被袁傪認為有“非凡的才華”的李征來說,在還沒有被社會所認可之前就被“抹殺”,著實難以接受,是足以讓其發狂的屈辱。李征對詩的執著,遠遠超出了他的極限,所以最終,他因悲嘆詩作的挫敗而發狂,變成了老虎。

所謂“災患”,一般情況下,包括來自外部的災難和來自內部的疾病。關于漢詩第二句中的“災患”,宮內左友里說:“一個指的是第一行的‘偶因,也就是福永武彥稱之為‘外界的惡意的‘命運吧。另外一個則是表現出膽小的自尊心、自大的羞恥心的李征的內心吧?!盵3](23)另外,濱中仁則理解為“災患代表著成為老虎之前的災難”,他還認為,“因此,應該把第一句和第二句的順序顛倒過來再讀,這樣就更容易理解其意思了。顛倒之后,就可以解釋為因沒能逃避災難而變成了老虎?!盵4](2)

李征的確是因為這個“災患”而變成老虎的。但是,如果“災患”是指他變成老虎之前的階段的話,難道就能說明變成老虎后的李征就沒有“災患”了嗎?這首漢詩描述的是成為老虎后已過一年的李征的心情。在即興詩中,李征強調的不是不能逃避災難而變成老虎,而是不能從現在的不幸中,即從“人虎”的身體中逃出來。李征生存在無論是作為人還是老虎都不被允許的“半人半虎”的地獄邊界,并且他改變不了這個現狀。因此,筆者認為我們沒有必要把第一句和第二句的順序顛倒過來讀。具體來說,“災患”是指變得瘋狂、變成老虎、變成人虎身體等在李征身上連續發生的種種災難。所以李征的災難從他變成老虎之前一直持續到變成老虎之后,即使是在未來,也會一直持續下去,絕不僅僅是指他變成老虎之前的災難。

在作品的原文中,我們可以找出六處描述李征的災難的部分,對于李征而言,最嚴重的災難莫過于陷入了無論是作為人還是野獸都不被允許的“半人半虎”的境地之中。李征說災難不斷,無法逃離“殊類”的狀態?!笆忸悺敝傅氖桥c普通的老虎不同,還殘留著人類內心的“人虎”。李征成了老虎也沒有停止思考,他認為:以人類的心理,去評判自己作為老虎的殘酷行為后,再去回顧自己命運,往往是最悲慘、最可怕且最憤怒的。李征因連續不斷的“災患”而陷入了無法逃脫半人半虎的不幸。所以所謂的“災患”,其實是指李征的外表變成老虎,直到失去人心的一連串災難。

三、頷聯的內容——李征的今昔對比

頷聯的前后兩句講述了李征輝煌的過去和悲慘的現在。李征用“爪牙誰敢敵”來形容自己現在的樣子。這暗示著,他在作為人的時候性格比較倔強、自恃和狂悖,與人不相容。以前的李征是主動避開人的,但是現如今,因為變成了老虎的樣子,連跟自己對抗的人都找不到?!白ρ馈毕笳髦鳛槊瞳F的老虎的兇猛,明示著李征被人們視為兇暴的“食人虎”的現狀。從“誰敢敵”可以感覺到與其他生物不能建立關系的李征的悲傷和寂寞。他的“爪牙”過于強大,以至于人和動物幾乎都害怕他。由于和其他的人及動物之間隔著一堵“高墻”,作為老虎的李征不被允許和誰對話,也不被允許和別人在同一個空間生活。這時,李征爬到巖石上,向著空谷,對著月亮咆哮道:“能不能有誰來理解下我的這份痛苦呢?”可是野獸們聽到李征的聲音驚恐跪拜,山樹、月亮、露水都認為是一只老虎在發怒、咆哮。事實上,李征在歌唱自己鋒利的指甲和牙齒,這也是悲傷的咆哮。[5](85)這樣的李征,被絕對的孤獨包圍著。變成了老虎,離開了人間的李征,只有悲傷和孤獨。這無異于死亡。

李征直到完全變成老虎才意識到自己的愚昧,即因為自己“膽小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恥心”而“白白浪費了僅有的才能”。另外,他還意識到,自己的這種性格“使妻兒痛苦,還傷害了朋友”。雖說他注意到了這一點,但對于已經不被允許“作為人來生活”的李征而言,這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李征的悔恨在這里十分令人動容。但是,李征變為老虎之前,他對“詩”本身和成為“詩人”這個念頭非常執著,無法放棄。即使是現在變成老虎,他心里也有“執念”,不愿意接納“老虎”本身和“已經變成老虎的事情”。他永遠只是在認真分析作為人時的過去,只是在嘆息,而并沒有關注到自己的現在和未來。

成為老虎之前的李征,根據時間的不同,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的李征迷戀詩作,“博學才穎”“年紀輕輕就榜上有名,還被任命為江南尉”,是一個名聲鵲起的“豐臉美少年”。由此可見,這時的李征容貌很出眾,人們對他的評價也很高。然而,李征是一個“性情狷介、自恃之處頗厚,不肯甘于賤吏”的人,所以他此后不久便辭了官。第二階段是從他沉迷于詩作到再入仕途前的幾年。在此期間,李征打算在死后作為一位詩家百世留芳,于是他埋頭于創作,但文名卻沒有提高,生活反而越來越艱苦。李征最終屈服于生活,再次做官。第三階段是從他再入仕途到發狂失蹤這一年的時間。

這三個階段中,“當時”是指李征的第一階段。也就是在他成為老虎之前的“榜上有名”的時候。鈴木博把“當時”理解為李征成為老虎之后的事,也就是現在。鈴木博認為,“‘當時如果是指成為老虎之前的話,和開頭的‘文名不易提高這一記述相矛盾,所以應該把‘當時的時間放在現在,把‘聲跡看作是食人虎”。[6](240)然而,“文名不易提高”是指李征的第二個階段,并不會與第一個階段的“當時”產生矛盾。還有學者把“當時”認為是李征成為老虎之前的事情。例如,關于“當時聲跡共高”的“當時”,濱中仁說:那個是指“李征年輕的時候,名聲和事跡都比別人高”。[4](3)桑名靖治說,“今日”是指李征成為老虎的現在,“當時”是指李征成為老虎之前。[7](87)在律詩中,須把這個頷聯和下一個頸聯理解為對應關系。也就是說,這兩個句子的結構要相同,并且要能夠把功能相似的詞語排列在相應的位置上。在這里,“今日”和“當時”、“爪牙”和“聲跡”、“誰敢敵”和“共相高”互相對照,形成了對應關系。首先,從七言律詩的規律來看,“當時”必須是成為老虎之前的事情。其次,從《山月記》的內容來看,這個“當時”也是指李征沉迷于詩作之前的“博學才穎”“豐臉美少年”的時候。對李征來說,“聲跡”很高只存在于他考上進士的時候。評價高是指以前的李征,因此“當時”必須是成為老虎之前的階段。

關于“共相高”,在以往的研究中,有兩種解釋:一種解釋是指“評價很高的以前的李征”;另一種是指“李征和袁傪曾經的對等關系”。很多日本的學校教材指導書都認為其是指李征和袁傪兩個人,解釋為“當時”是“李征登上進士第”的時候。鈴木博把“當時”的時間點看成是“現在”;把“作為食人虎的事情”和“被全世界懼怕的事情”理解為“社會評價高”或是“實跡”之類的事情。鈴木博還解釋說“當時聲跡共相高”的意思是“現在我作為食人虎得到了很高的評價,而且其名聲和功績也廣為人知”。[6](240)但是,李征并不希望自己是老虎,也不想逞威風,反而感到很羞恥,很悲傷。如果李征只是老虎的話,那樣的解釋是可能的。然而,只要李征還殘留著人心,這樣的解釋就是不恰當的。桑名靖治說,“從對句的特征來看,在頷聯上,李征對自己的現在(“今日”)和過去(“當時”)進行了敘述,在下一幅頸聯上首次比較彼此。(我作為老虎)現在沒有人敢與我的爪牙為敵,(作為人)當時對我的評價和功績都很高?!盵7](87)另外,濱中仁解釋說:“李征在變成老虎的今天,沒有能與之敵對,是因為他的爪子和牙齒,但是在他年輕的時候,他的名聲和事跡都比別人高?!盵4](3)

“共相高”是指李征和袁傪兩人過去的對等關系。兩人同年登上進士之列,評價一樣很高?!奥曐E”的“聲”是指輿論,“跡”是指足跡,是指業績。李征“博學才穎”,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被稱為“鄉黨的鬼才”。當時李征和袁傪同為知識分子,是平等關系,是同輩。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兩個人既是親密朋友,又是競爭對手。李征的籍貫是“隴西”,袁傪的籍貫是“陳郡”,各不相同,由此可見在中“進士”之前,他們并不是好友。后來李征辭官,斷絕了與人的交往,他倆就更沒有機會交流了。因此可以推測,李征和袁傪的交往是在兩人“聲跡”都很高的進士時期。

在這里“誰敢敵”和“共相高”相互對照?!罢l敢敵”被賦予了“一個人”;“共相高”則被賦予了“有朋友”的意思?!肮病币馕吨钫骱驮瑐鹪浀膶Φ汝P系。李征以前有過好友,但現在變成了食人虎。他變成了“誰敢敵”,無人睬,而袁傪則成為了中央政府的監察御史。由此可見,漢詩的頷聯和頸聯的內容具有關聯性。李征在這首漢詩中強調,以前我和你一樣,“世評”和“業績”都很高,但現在我卻這樣丑陋。關于這兩幅聯,島內景二認為,“曾經同年登上第一名,成為進士的時候,我和你的名聲差不多高??墒?,現在的我卻過著虎一般不堪的生活?!盵8](198)

四、頸聯的內容——今日的李征和袁傪的對比

這一句以對比的形式將現在的李征和袁傪進行了比較。也就是說這一句是關于成為野獸、避開眾人目光而生存的李征和成為天子的使臣而意氣風發的袁傪的對比。同樣都進士及第,不知什么時候,李征變成了老虎,袁傪變成了官僚精英。李征不得不再次就任地方官吏時,袁傪已經達到了對李征而言遙不可及的地位。在頸聯中,“我”和“君”、“異物”和“乘軺”、“蓬茅下”和“氣勢豪”相互對應,形成了精彩的對比?!芭蠲笔侵搁L滿雜草的草叢,“軺”是指馬拉的車,是袁傪的交通工具,是他高官地位的象征。

變成老虎的李征在林中的草地上與袁傪再會,他似乎就要襲擊袁傪,但卻忽然翻身躲進了原來的草叢中。這一瞬間,李征又恢復了人的心智。李征下定決心對袁傪表明身份,卻不愿從叢林中出來。這是因為在李征的心中,有兩種思想在斗爭:一方面是因為很懷念,想要出去面對昔日的朋友;另一方面他的自尊心又不允許,因為他不想讓朋友看到自己這副“可悲的樣子”和“丑陋的外形”?!霸趺纯赡芎裰樒こ鋈ツ??”李征想著,他被這種深深的愧疚感所折磨,而且他也不想讓袁傪對自己抱有“畏懼厭惡之情”。

在《山月記》中,頻繁出現“叢”和“草”這兩個字。其中,“草”有四處,“叢”有十五處。但是,在《人虎傳》中,“叢”只有六處。作者在《山月記》中將其數量增加了一倍以上。另外,把“叢”和“中”兩個字組合起來所使用的情況也很多。在《山月記》中,“叢中”共有八處,“草中”有一處。這個“叢中”指的是漢詩里的“蓬茅下”。這個“叢中”是成為“人虎”后李征的居所,也是區別人類和野獸的一條分界線。已變成老虎的李征如果沒有這條分界線,就不能和袁傪交流。李征不敢把自己凄慘的樣子暴露給袁傪看,而且直到最后,他也不能舍棄所謂的“自尊心”。正因為李征有著光輝的過去,所以他一直都在拒絕他那丑陋的老虎形象。即榮耀越大,李征就越無法面對現在的不幸境遇。[9](73)而且,正因為是在帶著部下出現的袁傪面前,才更讓變成老虎的李征感覺到了自己的“可悲”。同時,正因為在袁傪的面前,“往年的秀才李征的自尊心”被觸碰,讓李征覺得自己也有那種實力,自己與袁傪有了對比,所以李征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也感受到了自己現在卑微的身體和“羞恥心”。也就是說,在面對唯一的好友時,李征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同時他也終于觸碰到了自己的內心。李征的“我為異物蓬茅下”的哀嘆扎根于變身為老虎的李征的內心之中,且通過與袁傪再會,再次出現在了他的內心里。有了朋友“氣勢豪”的對照,李征反而強烈意識到了自己現在“蓬茅下”的形象。在“我為異物蓬茅下”中,包含著李征對現在的自己的厭惡、自嘲、自虐的心情。跟隱藏在叢中的身體一樣,李征的心緊緊封閉著。從李征提起袁傪的社會地位可以看出,他的內心其實在強烈地追求著“社會性”。但是,他并不愿意從這片“叢林”中走出來,實際上他也出不去。李征只要不邁出這片叢林,就不可能越過這條界線。成為老虎的李征第一次出現在袁傪的面前是從“叢林”開始的,最后轉身離去的地方也同樣是“原來的叢林”,這說明,李征最終只能幽閉地生活下去。

李征和袁傪同年及第,李征的性格陰郁,內心分裂,是一個因撕裂自我而痛苦的人。與此相對,袁傪是一個溫和、充滿同情心的人。對于朋友很少的李征而言,袁傪是他最親密的朋友。但袁傪除了李征之外,肯定還有很多朋友。李征無論作為官吏還是作為詩人都屢受挫折,最后甚至變成了老虎,最終一敗涂地,而袁傪卻走了精英路線,成為了官吏,大獲成功。

關于兩人現在的關系,會因為袁傪是否理解李征而產生很大的區別。袁傪只聽到草叢中傳出來的一聲“好危險”就知道那是李征。已經變成老虎的李征也是只瞄到了一點人影,就認出了那是自己的舊友袁傪。還有,袁傪對已變成“異類”的李征,仍然稱其為“我友”。這個場面非常感人,充滿了友情。袁傪知道希望跟自己“對談”的是已經變成老虎的李征,但他絲毫不害怕,并立即“叫停隊伍的行進”,開始傾聽李征的聲音。然而,袁傪只是一昧地問一直藏在草叢中的李征,“為什么不從草叢里出來呢?”,而并沒有扒開草進入草叢,擁抱已變成老虎的朋友。此外,他沒有親自抄寫李征嘔心瀝血作出來的詩,而是讓部下抄寫下來。這時的袁傪是中央政府派出的監察御史,是奉敕命前往嶺南,擁有眾多隨從的人物??梢妰扇爽F在的地位之懸殊,袁傪已成為了李征無法企及的人。對于李征的這首長度相當于三十篇左右的詩,袁傪心想:“作者的素質確實是一流的,但是詩要成為一流的作品,總感覺有個地方(是個非常微妙的地方)存在著缺陷”。[10](119)這些“不足的地方”被袁傪發現了,因此袁傪心中會產生是否公開發表李征的詩的糾結。雖然他有實現朋友愿望的想法,但是還是會在意那個“不足的地方”。如此這般,即使袁傪覺得李征的詩有些微缺點,但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沒有對李征說出來。另外,袁傪對于唱完舊詩后突然自嘲的李征,也只會想起青年時期的李征的自嘲癖而已,也并沒有什么回應。之后,即使聽了李征長長的告白,他也只是單方面的聽眾而已,并沒有跟李征進行交流和互動。的確,袁傪認真地聽了李征的告白,與李征的精神痛苦產生了共鳴,并約定幫李征實現愿望,但他卻沒有對李征的活法提出自己的建議,也沒有直接接觸到李征所陷入的精神閉塞的狀態。直到跟李征道別,袁傪都沒有觸及李征的精神。李征說,沒有一個人能理解他的心情,這說明,他對聽者懷有“希望能理解自己的心情”的期待,而那個聽者就是指袁傪。其實李征的內心深處有著固有的“自閉”性,因此現在的李征只能依靠友情。對于恐懼惡意而反復自虐和自嘲的李征,袁傪始終只是在靜靜地傾聽他的話,并沒有走進他的內心,也沒想去救他,袁傪到底只是李征的傾聽者而已。的確,正如李征所說的“無法與我感同身受的人是理解不了我的”一樣,對于跟李征處境完全不同的袁傪來說,他可能很難理解李征。如果沒有人能夠從外部破除李征自身的自閉性,不與之進行對話的話,就無法拯救李征。通過這些可以看出,作品描繪出了李征被拯救的不可能性。[1](52)

五、尾聯的內容——對著明月咆哮的李征

在尾聯中,李征哀嘆著成了“異類”而不能暢快淋漓地吟詩而只能咆哮的自己。在這首漢詩中,尾聯是高潮部分,也是作品的主旨部分。作者中島敦之所以關注這首漢詩,是因為這首漢詩的尾聯與“山月記”這個標題有著密切的聯系?!按讼Α北砻髁藭r間,“溪山”表明了場所,“明月”是美麗的風景,其本身也是一首詩。望著這輪美麗的“明月”就會想要吟詩,這對于“詩人”來說是情不自禁的?!懊髟隆币彩抢钫髟V說心情的對象。平時李征仰望的“山”和“月”可謂是他唯一的朋友。但這天晚上,通過這首漢詩,李征在袁傪面前訴說了自己全部的心聲。

李征和袁傪再會后,跟他談起自己變成老虎的經歷,并朗誦了三十首舊詩,以明心志。作品中頻繁出現的“聲”字共有25處。因李征藏在草叢中和袁傪對談,所以無法看到李征的表情和動作。那些“聲”是唯一能證明李征的東西,也是他和袁傪交流的唯一手段。李征雖然失去了人的身體變成了老虎,但他并沒有失去“語言”。所謂的“嗥”只是野獸的叫聲嗎?還是代表了什么?進藤純孝對于即興詩的最后一句,分析道:“這是他排除了喜怒哀樂的感情,只是在野性地大聲吠叫”,并解釋為,成為老虎的李征排解了過去的感傷,唱出了“野性的意志”。[11](199)但這個叫聲其實并不是“野性的意志”,而是李征內心的呼喊聲。只要李征還是那個李征,他發出的就不會是“野獸的叫聲”。[1](57)

入江春行認為,李征直到最后都沒有注意到自己作為詩人的缺陷。[12](16)其實在這幅尾聯中,李征承認了自己作為詩人的失敗。因為在此之前,李征長時間朗誦三十首詩,而不能“吟詠不絕”,是因為他自己也知道那不是一流的詩,李征這才意識到了自己的詩才匱乏。李征太過執著于作詩,甚至到了偏執的程度。李征作為詩人受挫,沒有成功,反而成了一只老虎。但幸運的是他與親友袁傪再會,實現了舊詩的傳錄。他雖然沒能創作出一流的詩,但是完成了自己一生執著的詩的傳播。李征和袁傪道別后,最后向大家展現出了老虎的樣子,向“已經失去白光的月亮”咆哮了兩三聲。此處,李征最后的咆哮和漢詩中的“嗥”相呼應。事實上,李征的叫聲直到最后都不是“野獸的聲音”,而是李征自己的聲音。從草叢中傳來的托付妻兒后的“慟哭之聲”、和袁傪告別后他在草叢中發出的“難以忍受的悲泣之聲”,其實是李征的人類之心越來越強烈的表現。

經過吟唱漢詩,李征的內心發生了重大轉變。李征為了“成為名垂青史的詩家”而沉迷于詩作,但文名卻沒有提升,他作為一個詩人受到挫折,后成了食人虎。幸而,與好友袁傪相遇,將過去創作的三十首詩留給了后世。這是李征多年來的一個夢想,現在終于通過袁傪的幫助實現了。因此,感到興奮和慰藉的李征把這種心情吟唱成了一首即興詩。他通過吟唱即興詩重新審視了自己,并以此作為一個轉折點,做了深刻的自我分析。

六、結語

中島敦寫的《山月記》是一部包含漢詩的小說,其詩是由七言八句構成的七言律詩。作者沒有對這首漢詩做訓讀的處理,而是從《人虎傳》中直接引用的,但絕非裝飾。中島敦直接引用原著漢詩,說明這首漢詩是《山月記》中不可或缺的要素。因此,本文從《山月記》的整體語境出發,對《山月記》的漢詩內容進行了考察。漢詩中的“災患相仍不可逃”的“災患”,是指在李征成為老虎前和變成老虎后的兩個時期,從他外表變成老虎直到失去人心的一系列的災難。此外,“當時聲跡共相高”的“當時”是指李征成為老虎之前的事,是指李征“榜上有名”的時候?!肮蚕喔摺笔侵咐钫骱驮瑐鹪浀膶Φ汝P系。

這首漢詩還起到表達主題的作用。從作品中可以提取這首漢詩作為一個獨立的作品來看,并且把這首詩的標題設為“山月記”也完全沒有問題。因此,這首漢詩可謂是《山月記》的一個縮影。這首即興詩作為獨立詩的評價另當別論,但當其和小說融為一體,便起到了提升作品價值的作用。這首漢詩雖然只是引用了原典《人虎傳》里的形式,但意思內容卻能與《山月記》的文章形成對照。中島敦通過引用這首漢詩不僅強調了作品的主題,還表現了李征內心的變換及其過程。因此可以認為,這首漢詩在李征內心變化的過程中起到了“橋梁”的作用。

[責任編輯 全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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