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冬梅
壺里的水發出咕嚕咕嚕的響動,溫度顯示100℃。我微笑著看向對面的小哥,提起水壺將面前的兩個玻璃杯里外沖洗一遍。裊裊的熱氣在我們之間飄散開來。小哥的眼睛看向面板,他均勻的呼吸讓我有了莫名的壓力。顯示溫度的數字不斷變化,96……88……85。我再次提起水壺,給每個杯子注入三分之一的熱水,隨手拿起茶夾,每杯放入十片茶葉,不多不少。不同的是,左邊這一杯里的茶是我昨天上的新貨,右邊這一杯是小哥剛才帶來的樣品。這些茶從茶荷里取出來的時候像極了孿生的兄弟,看不出半點兒差別。
我想我的手腕是靈活的,我端著杯只旋動了幾下,杯里的十片茶葉就完全浸在了85℃的水里。一些蘭花的香氣從遙遠的山谷里飄過來,清爽得讓人愉悅。右邊的茶也有一樣的香氣,不分伯仲。
85℃的開水沿著杯壁再注入三分之一,那些芽葉感受到了水的溫度,開始變幻著體態在杯內盤旋,盛開成朵,或懸,或沉。兩葉抱一芽的“兩刀一槍”平整規矩,芽葉上白毫隱伏,暗紅幽現。兩杯香茶同樣湯清葉凈、醇香濃郁,它們靜靜地站在那里,并不知曉一場刀光劍影的戰斗馬上進入總攻。
兩個茶海里分別裝好第一泡茶。四個精巧的品茗杯列成兩隊,戰斗一觸即發。
其實在此之前,我和小哥之間已經爆發了一次小小的“戰爭”。
這個黑黑壯壯的男孩一進門就向我推薦他的太平猴魁,可巧我昨天才新進了一批。他準備退身的時候問了一下價錢。我以實相告之后,這個小哥堅定地轉了回來。
“姐!”他沒叫老板,“姐,你買的一定不是正宗的太平猴魁!”看他還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將,我強壓住自己的情緒,沒有惱:“你沒看見,也沒喝到我的茶,怎么知道不正宗?每個推銷員都說自己的東西物美價廉,我見得太多了?!?/p>
“咱們斗一把?”小哥按了按他胸前的小包,眼神堅定地看了過來。我突然有點兒心虛。
斗茶也是行規。不接招的話,我就沒法兒在這一行里混下去。
我想,在品茶之前我們是可以算平手的。小哥大約也認同我的想法。眼前的兩杯茶在入口之前,真是難分高下。
我悄悄地換了一口氣,向小哥優雅地做出了“請”的手勢。
小哥很客氣地選了左邊的茶,他微閉著眼吸氣,慢慢地放松。
品茗杯里的茶少了一半后被他重新放到桌上。小哥的眼神里多了一點兒笑意。我放下杯子的時候,突然就感覺昨天的茶在回甘的時候有一點兒不易察覺的酸澀。我小心地端起右邊的小杯,像個得道的老中醫一樣開始對小哥的茶望聞問切,第一口喝下去,太平猴魁特有的香氣從舌尖到舌根一路順滑直抵心肺。停了一停,綿厚的回甘讓人滿口留香、呵氣如蘭。只一口下去,兩杯一模一樣的茶突然間高下立見。
小哥站起身,端起茶海:“姐,讓我來吧?!?/p>
我按住小哥的手:“不必了,現在有了結果,就不必再品第二泡了,你贏了。還沒請教你的大名呢!”
小哥憨憨地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我叫李樹,木子‘李,茶樹的‘樹?!?/p>
“來,說說吧,你一沒看貨二沒品茶,是怎么知道我買的不是正宗貨呢?”
李樹伸出右手抓了抓頭上的短發,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猴坑的,他給的價錢還不夠成本呢!”
我有點兒奇怪,我買的茶形、色都有,差了什么呢?李樹把他帶來的茶沏了第二泡,遞了一杯過來:“有些東西你光憑肉眼是看不到的,得用心細品?!?/p>
說起茶,看似木訥的李樹突然就來了精神:“姐,你不知道吧,這太平猴魁喝下去可是能品到‘猴韻呢?這個‘猴是太平猴魁的‘猴,可不是喉嚨的‘喉!”“這有什么區別嗎?”李樹用手往桌子上一拍:“當然有了,那個是說茶在入喉時候的清爽和回甘。咱們的這個‘猴韻啊,可是咱們太平猴魁特有的,它從茶樹一發芽就開始了,我們猴坑那一帶的山氣、霧氣、水氣、云氣聚齊了才能養出好的‘猴韻。姐,你不知道吧?咱們猴坑不光氣候好,人也實在,咱們那兒的茶樹不打農藥,不亂用化肥。不到谷雨不進山,一過立夏不采茶,多給錢也不干。人氣正了才能養出好茶,你說是吧,姐?”
說話間我們喝透了李樹帶來的第三泡茶,我竟然有了一點兒飄飄欲仙的感覺。眼前這個叫李樹的大男孩,像一株高山上白霧散盡后顯現出來的新茶,高大挺拔、清新健壯。
我轉過身去在貨架上撕下寫著太平猴魁的標簽,把它們列到普通尖茶里,價錢降了一半,回身跟李樹說:“這些茶不配叫這個名字?!?/p>
李樹撓撓了后腦勺兒:“姐,那你不賠錢了嗎?”
我拿起桌上的杯子:“你看,我現在是不是也算是個有了‘猴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