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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火犯

2024-04-20 05:47小昌
山花 2024年4期
關鍵詞:小曼二嬸棺材

小昌

1

達叔在人群里發現了我,遠遠舉起手來,像是正用一把槍瞄準。

他想讓我來,其他人也是這么想的,紛紛看向我。不知被誰用力推了一下,我被迫沖出了人群。我看了一眼達叔。他叼著煙的樣子,讓人感覺七奶奶仍坐在那里,候著太陽一點點升起來。

我每天上工都會經過這里,下班也一樣,其實我也不是非要從這條小路上過,只不過七奶奶像是很愿意看見我。我也愛和她聊幾句,要不然這漫長的一天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度過。我起得很早,七奶奶起得更早,有時候我會以為她從來不睡覺,天黑前在門口坐著,天亮前也在那里坐著,遠遠看過去,像是一尊塑像,或者是一個門神。我會想,七奶奶也許是一直在等我,要不然怎么一見到我,就樂呵呵和我打招呼?也許她根本看不清我,可她知道這個一晃而過的黑影子是我。要是見我沒理她,她還會罵我兩句,我也聽不清她罵什么。不管她罵什么,我都感覺無所謂,和這樣一個連站起來都要費半天勁的老太太,沒什么好計較的。

我也不清楚究竟從哪一天開始的,也許從我去新哥他們工廠上班的第一天就已經注定了。我也知道,七奶奶最初和我打招呼是有幾分揶揄意味的,她說,上班去呀萬五。其實她想說,上班有什么用呀,不還是娶不上媳婦?她當然有理由理直氣壯了,有個當小學校長的兒子,還有個小說家孫子。如今他們全家都搬去了城里,過上了城市人的生活,不過日子久了,她像是從我身上也察覺出了自己的可憐,她也是被拋棄的那一個,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后來她那一句“上班去呀萬五”就像是對我的安慰了,當然也是對她自己的安慰。不然這漫長的一天,她又將如何度過?

這時候,有人給我遞了一只三齒釘耙。我沒用過這個掏糞的玩意,不過我還是扛起來了,向那片狼藉處走去。我這才想起春旺來,就是七奶奶那個寫小說的孫子。當然,他也叫春望,春望是他后來改的名字,也是他的筆名,他成了小說家是我萬萬沒想到的。不過他從小就聰明,聰明人想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世事如煙,我想起我們幾個人在村東頭大坑里過家家時的情景來了。春望是孫悟空,他身形敏捷活潑好動,孫悟空從來都是由他假扮。新哥是阿彌陀佛的唐僧,而我只能扮演豬八戒。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是那個扛著釘耙的豬八戒,舉著釘耙像找地雷那樣在這片廢墟上找七奶奶殘存的尸骨。

七奶奶呀七奶奶,我在心里默念。

萬五呀萬五,七奶奶似乎在我腳下呻吟。

沒錯,萬五是我,一萬塊錢的萬,一二三四五的五。這名字是我爹取的,越簡單越好,他根本懶得在這上面費心思。要不是我媽像一陣風似的被吹到了這個村,像他那樣的貨色,也是要打一輩子光棍的。村里人都說,他不是我親爹。我親爹究竟是誰,我媽諱莫如深?;蛘呤乔逭咦郧?,我就是我爹的兒子,時間會證明這一切。她諱莫如深,也是因為她不會張口說話。事實上,她給人的感覺像是特別能說會道,往人前一站,誰會想她竟是個啞巴?

我媽也在人群里向這邊張望,很想知道我會挖出個什么來。

當扒出七奶奶的腦袋時,我還是大叫了一聲。所有人向這邊探頭探腦,又不敢走近。遠處廊檐上的二嬸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叫喊。她是七奶奶的二兒媳婦,這一陣子是她在照顧老人家的飲食起居。二叔去城里給人打工,半年沒回過家了。這房子起火是她最先發現的,可又有什么用呢?等她看見時,這房子早就燒透了,房頂啪嗒一下塌了,像是一個人跳到了井里。誰也沒看見深夜里那一場熊熊大火,除了那條正在睡覺的老狗。

達叔遠遠沖我喊,讓我小心點,說那可是個人。難道我不知道腳下是七奶奶么?這群混蛋現在知道她是個人了。不過我還是回應了他,我說,知道,達叔,那是七奶奶。達叔相貌堂堂,四方大臉,是真正的能說會道,說出的話,讓人感覺都是真的。方才他跟春旺他爹通了電話,想必春旺此時也知道了。不過達叔還是故意隱瞞了一部分,只是說七奶奶沒了,怎么沒的,還沒敢直言相告。這是他的權宜之計,像這樣的驚人噩耗還是需要慢慢消化的。反正已經沒了,怎么沒的漸漸沒那么重要了。這是他說的,消化這個詞用得好,讓我想了很久很久。

2

達叔說,不給他們看了。其他人都紛紛贊成。達叔又說,不是不給他們看,是沒法再看了。他搖著頭看了一眼棺材里的七奶奶,一擺手,我們幾個就給棺材上釘。這還是我人生第一次,不過掄起錘頭來時,就像我曾干過這個,一直在干。

七奶奶是我親手抱進棺材里的,回頭我要和春旺說,這也算是我替他干過的事,畢竟兄弟一場??晌腋杏X抱的根本不是她,只是一捆柴火,一點就著。

七奶奶有兩個兒子,兩個兒子輪值照顧她,這半年輪到二兒子頭上了,老二家境不寬裕,正準備給兒子娶媳婦,哪里都要花錢,不得已才拖著年過半百的一副殘軀去建筑隊里給人搬磚去了。平日里都是二兒媳婦照顧七奶奶,這人臉色陰冷,七奶奶也多有怨憤,想趁早去老大那邊。老大是春旺他爹,去城里給春旺帶小孩去了。他已經退休,曾是我的小學語文老師,上學那會他沒少對我下手,總是打我后腦勺,后來我腦子不太好使興許就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兒。他們兄弟之間因為七奶奶所住的房子似乎有過爭執,這是別人說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房子像是個羊窩,矮小刁鉆,依我說還不如個羊窩,緊靠著二叔家的五間大瓦房,似乎是大房子下出來的一個小蛋,這可能就是老大怨恨老二的原因,怎么能讓老太太搬到這羊窩里去住呢?二嬸說過,那是他們特意給七奶奶修的新房,房梁矮可沒門檻,屋內屋外一馬平川,七奶奶也好來回騰挪。她說得蠻有道理,誰也不好反駁。

我進去過七奶奶那間小房子,沒待多久就出來了,屋內黑洞洞的,頭頂上有個五瓦的紫色小燈泡一直亮著,紫光落滿床,給我的感覺像是誤闖了妖怪洞,而七奶奶就是那個老妖精。屋內怪味撲鼻,混雜著各種氣味,一時說不上來,但置身其中像是待在化肥廠里,這大概也是七奶奶總要坐在外面的緣故,即便天寒地凍,她也要一步步騰挪出來,在門口呆坐。她常常半閉著眼,沒人知道她是睡著了還是醒著。即便這樣,她也隨時要和過路的人打招呼,生怕漏掉一個人。她這么做,我想也許是讓別人知道她醒著,不,是活著。

二嬸蹲在棺材前一直在哭著喊,萬五, 萬五。昨天她剛剛罵過我,我已經發過毒誓再也不理她了。她家的雞丟了一只,在街上指桑罵槐,我知道她說的是我,我在她眼里就是那個偷雞賊。我從前干過這個,但并不代表她家那只雞就一定是我偷的,一日為賊難道終身為賊么?她對著我家的院子罵得不堪入耳,幸虧我媽是個啞巴也是個聾子。我假裝不在家,只能假裝不在家,我是沒膽量面對的。

她為什么叫我過去,她想說,這只是一出意外,那場大火和她沒半毛錢關系。我這人有時就是裝傻,裝久了似乎真的傻頭傻腦了。二嬸說,頭天晚上,我還和你七奶奶聊天呢,早和她說過,天沒那么冷,不要用電褥子。我想笑,她在說她一直噓寒問暖。我敢說她在撒謊,在七奶奶棺材前面撒謊就不怕詐尸么?不過我仍點頭稱是,并告訴她,二嬸一直都挺孝順的,像這樣的事情,我們誰也沒料到。說完我望著黑漆漆的棺材,整個人突然軟作一團,像是被一塊大石頭砸中了。我大聲嚎哭,嚷著七奶奶呀七奶奶,淚珠一顆顆滾下來,哭得比我爹去世那天還要悲傷。二嬸也拿我沒辦法,跟著哼哼唧唧哭了幾聲,也許她在心里正嘲笑我呢。

達叔說,春旺他們上飛機了。他又說老二可能明天才能到家,說完搖搖頭。二叔坐了綠皮火車,慢悠悠地像是去游山玩水,這時候他還在計較花錢多少。依我看他們兄弟倆遲早會鬧個不可開交,這場大火就是燒給他倆看的。也有人說兄弟倆早就誰也不搭理誰了。

達叔看見我一直在棺材前跪著,踢了我一腳,說,還不快去刷那口大鐵鍋。他的言外之意是說我算老幾呀在這里像哭爹一樣嚎喪。二嬸看見達叔,便站起來,一臉惶恐,覺得他像是來興師問罪的。棺材放在堂屋正中央,在院子里我沒感覺它有那么大,抬到屋里卻大得嚇人。我跑了出去,走到院子中央,突然不知置身何處。他們早早搭起了祭棚,祭桌上擺著一張七奶奶的遺像,笑意盈盈,正要和我打招呼的樣子。

記得我夢見過眼前的一切。人究竟是怎么睡著的,我一直鬧不明白。昨晚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突然人就往下掉,就像是掉進了無底洞,我還以為我死了呢。新哥喊了我一聲,說在這里傻站著又發什么神經,接著把他的車鑰匙扔給我,讓我去他車里拿花圈。我知道他的意思,哪是讓我去拿花圈,是想讓別人知道他新買了一輛奧迪Q7,讓人夸夸他。新哥是我的老板,他讓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吃人嘴軟,其實他輩分小,該喊我叔,可我還是喊他新哥。突然有一天新哥讓我不要喊他新哥,我說喊什么?他說喊他萬總,他和我一樣姓萬,幾百年前我們是一家。我想給他一個耳光,穿開襠褲的時候,我們就在一起過家家,有幾個臭錢就讓我喊他萬總,耍什么威風呀。不過他確實威風,看他和別人談笑風生的樣子,像是早就預見了這場大火。

我從新哥身旁走過去,他瞟了我一眼,似乎正在琢磨我。他擅長琢磨人。他盯著我的背影一直看,像一陣陰風正在穿透我。

3

我想跟春望聊聊,不是急于奔喪的春旺,是那個小說家春望。當然我也不再是萬五,我是小曼,喜歡讀他小說的女孩小曼。起初我只是想逗他玩玩,在網上假扮文學女青年向他請教,一來二去,后來連我也喜歡上這個小曼了。有時我竟感覺她就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頑強地活著,不是我在角色扮演,而是她在借我之口,說出她想說的話。比如小曼會說,天為什么是藍的?云為什么是白的?當然這個小曼,也讓春望著迷。有時他會問小曼要照片,或者想和她視頻,我沒答應過他。我懂欲擒故縱,越是這樣,他越心癢難耐。這個小曼真是讓人欲罷不能。

春望的小說我大多看過,我也是他小說里的人。他不止一次地寫過我,村里有個老光棍叫萬五,不是偷車賊就是縱火犯,在他眼里我從來就不是個正經人。我也知道他想在我身上尋找什么。我假扮小曼捉弄他,也是緣起于他一個名叫《縱火犯》的小說。去年新哥工廠的二車間失火,也是夜里著的火,火勢很大,那場大火真是把我嚇壞了,我從沒見過這樣的熊熊烈火,像是有很多鬼在火上跳舞。除了害怕,我竟莫名激動不已,在火場前上躥下跳。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很想讓這火一直燒下去,越燒越大,燒透這一切,把新哥的工廠全燒掉。也許是這把火讓春望有了靈感,他就寫了這個小說。讓我難堪和羞愧的是,他寫的那個萬五比我還像我,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要干什么。那把火不是我放的,可他在小說里說我就是那個縱火犯,看完他的小說,我竟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放過那把火。春望和新哥一樣都讓我感到害怕。不過越是害怕,我越想接近他,這才有了小曼。

此刻春望會想到小曼么?平常他遇到什么心事,總會和小曼聊幾句。

小曼問,你在干什么?她就像他遠方的一個情人,總是這么直來直去。他喜歡她這樣。

這時春望也許剛下飛機,正往家里趕。他很快回了,說,我在出租車上,回家奔喪。結尾還發了張哭臉。

小曼接著問,怎么了?

春望說,我奶奶沒了。頭幾天春望還在網上發過一個動態,說他奶奶竟住在羊棚里,天冷了,沒人給她拉棉褲腿兒,這讓他寢食難安。他還要給奶奶買個空調,雖說是羊棚也要四季如春,這個動態圖文并茂,還配了一張羊棚的照片,七奶奶一頭銀發,咧著嘴對鏡頭笑,可我感覺她沒在笑,那笑是被逼的。我猜這張照片是新哥發給他的。他們一直有聯系,可我知道他們貌合神離,背地里誰也瞧不上誰。新哥發給他這張照片,意思也許就是說,牛什么牛?你家奶奶還住在羊棚里呢。春望接著發這動態,可能是對他的回應,想說我就這么牛,你發給我的照片我還要讓所有人看看,這就是我。他們一個比一個高明。

小曼說,節哀順變。她一直都冷冷的,多余的話從來不說,這也是我讓她這樣的。我想讓他求著她。

春望說,我是我奶奶帶大的,記得之前和你說過。你知道么,聽說她沒了,我卻哭不出來,你說我是不是禽獸不如?我怎么會這樣?我好沒用。他在“沒用”的后面發了一張眼淚汪汪的表情。

小曼隨之發了個擁抱的表情過去,在她無話可說的時候,她就發表情,屢試不爽。這個愛的擁抱對春望太重要了。欲哭無淚比笑不出來還要難受。

春望接著說,我爸號啕大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怕他背過氣去,一直在幫他順氣,拍他后背摸他前胸。你是不是想不到我會這樣?我也是,記得和你說過,我們父子倆感情并不好,我有幾年沒喊過他一聲爹了,也不是感情不好,是不自在,我們沒法單獨相處。你懂我在說什么嗎?這次我奶奶沒了,我們像是重歸于好了,我們倆抱在一起,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抱他。

小曼說,我已經開始期待你寫你的父親了。小曼早就跳出了我的手掌心,她在說她該說的話,她有血有肉。更重要的是,她只為春望一個人存在,她是我的,更是春望的。

春望說,我們快到家了,不過我想一直在路上,永遠不到家。

小曼說,我們離得越來越近了。她告訴過他,她就生活在他老家所在的那個城市里,她是兒童福利院的老師,天天和那些孤殘兒童在一起,她很快樂,當然她有時也很憂傷。 她這么說,是為了安慰春望,讓他知道她就在他身邊,而且越來越近。

達叔拍了我一下肩膀,嚇了我一大跳。他像是在我身后站了有一陣子了。我把手機趕忙藏起來。他不懷好意地沖我笑著說,你也玩手機?其實他想說,你也配玩手機?一個三十多歲的光混漢也配玩手機?我想說,一個三十多歲的光混漢,不玩手機還能玩啥?他這么說我就放心了,他不知道我是誰,正在和誰聊天。

4

達叔感覺是時候了,是時候該一一告訴他們七奶奶是怎么沒的了。她是被活活燒死的,腦袋被燒去了一大半,燒成了個爛樹根。達叔沒這么說,他只說了那場不明原因的大火。他的聲音低沉有力,像是個戰場上的將軍。我站在他旁邊,感覺渾身顫栗,有些人天生會說話,一說話就讓人無話可說。

又過了大概一個多小時,春旺他們就進了家門。出租車進村的時候,我遠遠看見了,知道是他們回來了。我們這群人站在門口一直在等他們,他們若不在場,這場葬禮就沒頭沒尾。春旺他爹哭叫著進門,我可憐的老娘啊,鼻涕一把淚一把,哭得我也想哭了。春旺跟在他爹身后,也是泣不成聲,可我知道他沒掉眼淚。他仍是很瘦,脖子細得讓人擔心,一激動就青筋畢露,和小時候一樣。我攙住了他,他看了我一眼,沒和我說話。我嘟囔了一句,人死不能復生。說完我有些后悔,小曼這樣說了,我就不該這么說。后來我一想,人不都這么說么?我又感覺自己說得對了。

我們一行人進了堂屋,黑漆漆的棺材赫然擺著,春旺他爹身子一硬,撲倒在棺材上,用力拍著,一聲聲叫著親娘。春旺抱著他爹,我抱著春旺,我們三個人很快扭成一團。達叔也湊上來,在春旺他爹耳朵邊,像念咒似的不停說安慰的話。春旺他爹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又非要讓人撬開棺材,想看看他娘最后一眼。旁人都說不要看了。春旺他爹不甘心,叫囂著看誰敢不讓他看。這時達叔出馬了,吼了一聲,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頭不是頭,腳不是腳。他這聲大吼,震懾住了春旺他爹。這人愣了一下,不過很快恢復過來,一扭身趴在地上,娘呀娘呀繼續嚎啕大哭起來。

我左顧右看,有點忙不過來。二嬸和我一樣,人卻躲得遠遠的,也許在想怎么給這些人一個說得過去的交代。不知道她和二叔通過電話沒有。七奶奶是在他們倆照顧期間被一場大火燒死的,怎么也說不過去??伤麄冇惺裁崔k法呢?火又不是他們放的。二嬸也許會硬著頭皮這么說。正當我想看這出好戲怎么進行下去的時候,達叔又讓我扛著鐵锨挖坑去了。

被派去挖坑的還有倆人,他們和我一樣也不愛說話。我們悶著頭出了院門直奔墳地。達叔這人知人善任,什么樣的人就該干什么樣的活——像我這樣的老光棍,不是讓我去刷一口老鐵鍋,就是讓我去墳地里刨土挖坑;像新哥那樣的大老板,一身名牌理應土不沾身,說幾句漂亮話就是他的差使。

我不愿和那倆木頭疙瘩一起走,就遛達到火災現場去看了看,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天上灰蒙蒙的,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遠遠看過去,七奶奶仿佛仍坐在那里,像是一直在等我,正沖我招手。我壯壯膽向前走,發現一無所有,連那片廢墟也不見了。我點了根煙,有人說點煙能驅鬼,鬼都是怕火的。在煙頭一明一滅間,我才弄清楚,這些人早就清理了這片狼藉,就像這里從沒有過一棟小房子,也從沒有過一個銀發老太太在墻根下曬太陽。我心里很亂,疾跑一陣追上他們,也許挖個大坑才能讓我平靜。

在墳地里挖坑的時候,我想起春望的一部小說。小說里曾寫過一個叫萬五的人挖他爹的墳,挖著挖著就挖出了一副狗骨頭。他喜歡用我的名字做他小說里的主人公,也許他在寫的時候想的就是我這個人。關于挖出狗骨頭的事,小曼問過春望,春望說他也不知道,他就是想這么寫。萬五發現他爹的尸身變成了一副狗骨頭,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在他眼皮底下發生,這太可怕了。我在挖坑的時候,一直在想千萬別挖出個嚇人的東西來。我滿腦子都是七奶奶被燒后的慘狀。

5

挖完坑,我躺在坑里,感覺身心疲憊。他們兩個家伙就開始往下填土,想要活埋我,土落在我身上,我臉上,像是有陣疾風驟雨突然來襲。我大叫幾聲,他們嬉笑一陣揚長而去。我費了不少勁,才從坑里爬出來,這倆木頭疙瘩看上去老實卻一肚子壞水。

我望著這個大坑出神,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猜春望又給小曼發消息了。果不其然,春望說,我奶奶是被一場大火燒死的,一想到她在火里會想起我,我就想找一堵墻撞死自己。他和小曼這么說,小曼又該和他說些什么呢?

我抬眼四顧,感覺有什么古怪的東西正在接近我。我叫喊著,去追路上那倆家伙,又感覺后面有人一直在追我。風聲呼呼響,我隱約聽到有人在咒我,說殺人放火不得好報。我跑得像一陣風,但仍沒追到那倆家伙,他們像是消失了。等我趕回去才發現院子里已經安靜下來,棺材前只剩下春旺一個人兀自發呆。

我走過去,一聲不響地跪在他旁邊,也癡癡望著那副棺材。起初他沒理我,也許是他突然想起什么來了,猛地站起來,扯起我向外走。他說,咱倆找個地方聊聊。我們去了前廊,這五間大瓦房還是頗有氣勢的,前廊半人多高,七奶奶來去確實極不方便。他惡狠狠地問我,你看見著火了么?他這么問我,讓我心驚肉跳,我說,我沒看見,我睡得像條死狗。我撒了謊,我睡得并不好,睡睡醒醒,做了一夜的亂夢。他又接著問,是誰第一個先發現的?我說,二嬸,是二嬸。他雙眼猩紅,逼問我,我奶奶燒成什么樣兒了?我說,我能不說么?他說,你說,快說。我說,沒人樣兒了。他沒接話,呆呆望著不遠處棺材上那個大大的奠字,像是透過這個奠字就可以看見棺材里的七奶奶。

他拍了下我的肩膀,就閃身離開了。棺材前并排燒著兩支蠟燭,燭火飄飄繞繞,春旺跪下去,撩動火盆里的火,又投進去不少紙錢,火越燒越旺。他的背彎下去,彎得很低,像是一腦袋扎進了火盆里。他正自言自語,要不就是和七奶奶聊天呢。

我怕這火,轉身直奔廚房,面對一口大鐵鍋,又打開了手機。

小曼和春望說,想哭就大聲哭出來吧。

過了許久,春望才回道,我要報警,我要報警。

小曼說,稍安勿躁,也許是奶奶不小心才失了火。

春望接著回道,不,有人放火,這是謀殺,我懷疑是我二嬸,記得我也和你說過她,喜歡占人小便宜,一點虧也不能吃,上次因為一點小事和鄰居大打出手,當然后來又吃了大虧。我爹還埋怨我,說我寫小說沒出息,要是真混出名堂,看誰還敢欺負咱們家人。

小曼說,她有什么不對勁么?

春望又回道,她看人的眼神不對,東躲西藏,其實她早就嫌棄這個老太太了,巴不得她早死,我猜火就是她放的。

小曼說,愛占小便宜的人也許干不出這樣的大事來。我也弄不懂小曼為什么會這么說,也許她說得對。

春望回道,我很慌亂,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來,我感覺奶奶一直在看著我,讓我為她報仇。

小曼說,依我看,她不一定是讓你去替她報仇,也許她想要你忘了這把火,人終究是要死的。

春望好久沒回信息。小曼這樣說或許惹惱了他。我正在思索小曼接下來該說什么的時候,有人進了廚房,影子瘦長,越拉越長,我回頭一看果然是春旺。他說,你在這里干什么?像是偷東西被人抓了現行,慌得我把手機扔在了地上。那手機是我的,不是別人的。我說,沒干什么。他說,萬五,你是不是有什么話要和我說?我說,沒有。他說,你撒謊,我還不知道你?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他這么說反倒讓我感覺很溫暖,他和新哥還是不一樣。過去的事他沒忘。

我想掉眼淚。他隨便一句話就讓我熱淚盈眶。小曼那副菩薩心腸改變了我,我越來越多愁善感。

我說,有些話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春旺說,為什么不說?

我說,昨天下班的時候,我看見她們在吵架。

春旺說,誰和誰?

我說,二嬸和七奶奶。

我撒了謊,我根本沒看見她們吵架。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說,也許這么說才能讓春旺滿意。春旺惡狠狠地說,你確定看清了么?

我說,你知道我下班很晚,那時天已經黑了,不過她們吵得不兇,也許沒吵架,只是說話大聲了點。

他說,我知道了,你早點回家吧。

我一瘸一拐地穿過祭棚,走出了院門。我不清楚自己為什么一瘸一拐,像一條被人打折了腿的狗。

6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趕去春旺家。誰也沒我去得早。村里一有婚喪嫁娶,那幾天我就睡不好。我們村姓萬的人不多,誰家有事,所有萬家子弟都會過來幫忙。我去的時候,院里還一片寂靜。春旺他爹正對著窗戶抽煙,他第一個發現我,不過并沒和我說話。我也習慣了他們這些人無視我。過了一會兒,春旺也從屋里走出來了,披麻戴孝像是換了個人。

這一天出殯,是七奶奶下葬的日子,祭棚下人來人往,親戚們陸續都到了,拜祭完就躲在一邊談論七奶奶的飛來橫禍。達叔說沒有必要拖下去了,早日入土為安。二叔正在路上,眼看就到,我一直想,他來了也許就有熱鬧好瞧了。春旺在祭棚下跪著守靈,不聲不響,我想他正在醞釀著什么。他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的。二嬸和春旺他娘都在堂屋里,哭得驚天動地,比昨天更激烈了??磥磉@一晚過得很平靜,春旺并沒去找二嬸的麻煩。

二叔到家的時候,太陽也出來了,院子里明晃晃的,祭棚上的白花也變得分外耀眼。二叔深一腳淺一腳地進了家門。他頭發白了不少,亂得像雜草,像是在草窩里睡了一夜。春旺還在祭棚里跪著,見二叔來了,就死死盯著看,看來隨時會下手。二叔佝僂著腰徑直向里闖,和春旺交錯而過,他們誰也沒看誰。他手上還提著化肥袋子,那是他的行李箱。一進堂屋,他撲通就跪了下去,哭爹喊娘,我搞不懂他為什么連爹也哭。七爺爺死了不少年頭了,我都已經忘了還有過這么一個人。昨天我們就是在七爺爺那處孤墳旁邊挖的坑,七奶奶和七爺爺要圓墳了,到泉下繼續做夫妻,這樣一想,我倒是為七奶奶高興。

我想找地方躲躲,好讓小曼出來說句話。二叔家的狗一直跟著我,它似乎生了病,不吃不喝好幾天了,瘦得皮包骨,像是隨時會死掉。我坐下來,它也坐下來,在我旁邊閉目養神。我打開手機,想看看春望有沒有給小曼發消息。春望的QQ頭像黑了,他下線了。我一邊給春望發離線消息一邊撫摸那條老狗的脖子。我知道它才是真正的見證者,眼看著一場大火慢慢燒起來,火苗四起,也許它還聽到了七奶奶的呼救聲。它這么安靜,像是睡著了,難道也和我想的一樣,要把這一切盡快忘掉?

小曼說,我一直在擔心你,一夜沒睡好。

春望沒回話。小曼接著說,時間會治愈世界上所有的傷痛。這句話是我從網上抄下來的。小曼說過的很多話,大都是我上網所得。我才不會說這些鬼話。

太陽之下我和狗都昏昏欲睡,春望終于回消息了。他說,也許你說得對,喜歡占小便宜的人干不出殺人放火的事,二嬸一身輕松,如果這把火是她放的,人不會這么輕松。他這么一說,我心頭一沉。

小曼說,這樣想就對了。小曼的意思是讓他別這么想。

他說,我一夜沒睡,想了很多,想起奶奶不久前和我說過的那些話,起初我只是以為她有些傷感,人老了總免不了傷感的,后來越想越不對勁,那些話是她在給我囑咐后事,那把火是她自己放的,她是自焚。

小曼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了,這樣想下去毫無意義。

他說,后半夜我就渾身發冷,我奶奶這人一輩子要強,想要干什么誰也攔不住。她這樣做是在報復,那把火就是要告訴我們這些不肖子孫,這輩子都別想安寧,終生背負著痛苦的煎熬,她是被一場大火燒死的,只要一想到她,我們這些后人的心就像被大火煎烤。更要命的是,我們無顏面對家鄉父老,她的意思是讓我們在這個村子里混不下去,我們永遠是別人眼中的不孝子孫。

小曼無話可說,又發了個擁抱的表情過去。她真的想抱抱他,他正在折磨自己。

他接著說,我二叔回家了。在他回來之前,我一直想揍他一頓,他這個不孝子,讓我奶奶睡羊棚,他們卻睡這五間大瓦房;可他回來了,我卻下不了手,他像是在外面受了一肚子委屈,全世界的人都在欺負他,他頭發斑白,似乎一夜白了頭,他從我身旁走過的時候,我卻想抱抱他,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了。

小曼說,得饒人處且饒人。

達叔遠遠喊我,我起身拍了拍一屁股的土,跑過去了。達叔說,鬼鬼祟祟地到底想干什么,老毛病還沒改嗎?他的意思是說我小偷小摸。我說,我想七奶奶。他笑了,像是說我這個人怎么可能會想七奶奶?他讓我扛上鐵锨去墳地里等,大坑是我挖的,還要我填上,黃土埋人,七奶奶要下葬了。

我走在一群人中間,一直在想春旺的話。我們身后就是長長的送葬隊伍。我遠遠看,竟看不清任何一張臉,可我知道春旺走在其中,極可能是最顯眼的一個,不少人都在看他怎么哭他奶奶呢,他們想知道這孫子有沒有白養。我為他捏把汗,祈禱他能哭得稀里嘩啦,讓那些人知道,他疼他奶奶,疼得心碎。

7

七奶奶就這么落土為安了。墳頭上插了白幡,遠遠看過去像是一面白旗,七奶奶舉著,像是在和我們這些人說,我投降了。

達叔讓我拆祭棚,祭棚一拆,葬禮就結束了。我心有不甘,怎么能如此草草了結。所有人都那么平靜,包括春旺他爹,這么一個暴脾氣,除了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并沒表現出異樣來。我在拆祭棚的時候,手機響了。我知道那是春望給小曼發的信息,他估計會說,奶奶落土為安了。我一翻手機,沒想到他說了一句,我難過得要命,我好想見你。

他想見小曼。

拆掉祭棚,我們這些人又幫他們打掃庭院。庭院被清理干凈,出門之前我還是看了一眼,這幾天忙里忙外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夢。我又去了火災現場,想象火焰四起的夜晚。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好像還有未盡之事。我這么想的時候,卻聽到五間大瓦房里的一陣陣猝然的笑,那是二嬸的笑聲。她笑起來和別人不一樣,像是鴨子叫。接著我又聽到春旺他爹的聲音,一聽他說話,我就有些驚慌。他們一家人似乎在聊天,春旺他爹讓二嬸小聲點,小心隔墻有耳,不過他們家這么快就其樂融融還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在房后聽了很久,也沒聽出什么來,他們一群人像是在算賬,把葬禮上的花銷和進項一一比對。這筆賬他們算得清楚,可人這輩子好多賬是算不清楚的,就像春望小說里的萬五,如果不挖他爹的墳,怎么會知道一副人身早就變成了一堆狗骨頭?

我知道小曼該怎么做了。

小曼回復春望說,我也想見你。

我回了家,我媽一直用手語問我,她想讓我和她說說葬禮上有趣的事。我沒什么好說的,一切都讓人感到沮喪。她仍不肯罷休,那可是一把沖天大火呀。她的手臂上下飛舞,遠遠看,讓我想起七奶奶在火中的影子。我站在我媽面前,就像是站在那團火面前。我看見了那場熊熊的大火,七奶奶在火里也似乎看見了我。我嚇得抱頭鼠竄。沒錯,我才是第一個看見那場大火的人。在大火前,我想跳舞,我想唱歌,我想,也許這把火就是我放的。

我捂著頭鉆到被窩里,七奶奶仍不放過我,追著我問。我說,那火根本不是我放的。不是你放的,那你為什么掉頭就跑,像條狗一樣?你為什么那么開心,想跳舞,想唱歌?我說,是春望,是春旺。他怎么會放火呢?我說,是他,是他讓我像個縱火犯,他看我的樣子就像是在看一個縱火犯。七奶奶這么問我話,仍安詳地坐在那里。這很像是又回到了頭一天的傍晚,西邊火燒云,燒透了半邊天,我從她家房前路過。她在我的夢里咧開了沒牙的嘴,她在咯咯笑,沖我笑。我知道,她是在揶揄我,像是在說,不如你來幫我放一把火吧。我恍然明白,是她自己下的手。我在夢中突然驚醒,很久才緩過神來。也許春旺說得對,是七奶奶放火燒了自己。我在被窩里哭了很久。

后來春旺來家里找我,真讓我意想不到,記得他從未來過我家。他讓我送他去鎮上。他說,家里還有孩子需要照顧,想早早趕回城里去。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趕時間,想見小曼一面。下午我開摩托車送他。上車前他說,車間那場火新哥懷疑是你放的,我不相信。他坐在我身后,胳膊搭在我肩膀上,看得出他一身輕松。他說,萬五,村里這么多人我只信你。我把摩托開得飛快,他的聲音被風吹散了。他還說了些什么,我都沒聽清。后來越開越快,他可能是害怕了,在身后抱住了我。我知道開得再快,也吹滅不了那團心中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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