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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多馬克公園

2024-04-22 09:53顧艷
東方少年·快樂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小木屋安東尼玩兒

顧艷

晨光從窗外照射進來時,我還在睡夢中。

“安米莉起床啦!”聽到媽媽的聲音,我一骨碌從床上跳起來,揉揉眼睛。今天是周末,媽媽說要帶我和弟弟安東尼去波多馬克公園玩兒。

自從媽媽辭去初中教師的工作后,陪我們的時間就多了起來。然而,我并不太習慣和媽媽在一起,因為小時候陪伴我和安東尼的是外婆。我們和爸爸媽媽似乎存在著一些距離,但他們根本不知道,總以為很了解我們。媽媽常說:“自己生的孩子,怎么會不了解?”

我不知道是否所有的媽媽都這樣?

我們家住在大華府的郊區費爾法克斯小鎮,媽媽辭職前,我們的日常生活都是外婆操勞的。聽媽媽說,外婆在我剛出生時就來幫忙了,外公則獨自留在了上海。好多次,外公來了住不到一個月就嚷著要回上海去,他說:“美國是鄉下,沒有上海好?!币虼?,外公給我的印象,就是電話里的聲音和視頻里的“頭像”。

在我眼里,外婆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她總說自己夢到什么事情,幾天后那件事情就發生了。有時候我找不到的東西,她晚上就夢見了,第二天起床對我說:“安米莉,我知道你的那把水槍在哪里了?!闭f完,她穿上鞋在前邊走,我就跟著她去了后院草地。她在一棵大樹前停下來,指著一個沙坑說:“就在那里?!?/p>

外婆說得沒錯。前段時間,我和安東尼玩兒水槍,兩個人都被澆成了落湯雞。外婆從屋里出來,我就把水槍藏到沙坑里,安東尼則捧著水槍逃跑了。外婆目光嚴厲,卻什么也沒說,轉身自己回屋去了。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氣,爬進了澡盆。

后院草地旁有一間小木屋,爸爸和媽媽把自己不需要的東西都堆在里面,越堆越多。紅的、黃的、白的油漆罐有十多個,還有斷了柄的鋤頭、紙板箱,用破了的玩具。一個金發娃娃坐在柜子上,臉上滿是污垢,它旁邊是個水桶,里面有乒乓球、羽毛球,還有飛蟲的尸體。小木屋的墻角爬滿了蜘蛛網,一扇窗子的玻璃不知什么時候掉了,風穿過樹林呼呼地吹進來,有時像快樂的歌聲,有時又像嗚嗚咽咽的哭泣。

外婆與爸爸媽媽不一樣,她什么都舍不得扔掉,不但不扔,還喜歡往回撿。小區里有戶人家,在家門口擺了一把免費贈送的茶壺,外婆就拿回來了。媽媽說別人家用舊了的茶壺臟,外婆就堆進了小木屋。外婆告訴我:“要勤儉節約?!蔽页馄艛D擠眼睛,表示明白了,隨后把用剩的鉛筆頭全部扔進了小木屋。外婆又轉身對我說:“這里不是垃圾箱?!?/p>

然而在我眼里,小木屋就是垃圾箱,我和安東尼特別喜歡在“垃圾箱”里玩耍。反正爸爸媽媽白天都不在家,外婆眼神不好,我們躲在紙箱里她根本看不見。有一次,我們在一個大紙箱里發現了一只青色的鐵皮小箱子,就像我們在電影里看到的海盜箱子,我倆興奮不已。安東尼拿了一把小刀,企圖把箱子打開,但銹跡斑斑的鐵皮死死地絞合在一起,根本撬不動。安東尼不放棄,每天都來撬箱蓋。有一次他用力過猛,割到了左手中指,鮮血汩汩地流出來。他看見血,害怕得大哭起來。

外婆聞訊趕來,看了看安東尼受傷的手指,說:“就出這么一點血,哭得稀里嘩啦的,還男子漢呢,你是不是太丟人了?”

安東尼聽外婆這么說,忽然就止住了哭。

外婆從藥箱里找出膠帶布,在安東尼的手指上打了幾道圈,說:“好了,沒事了,玩兒去吧!”

我驚訝外婆怎么不罵他,還讓他繼續玩兒?也就是說,外婆平時是知道我們在小木屋玩耍的。她不但放任我們自由玩耍,還幫我們對爸爸媽媽撒謊。晚上媽媽問外婆:“孩子們白天都在干什么?”外婆說:“看書,打羽毛球?!逼鋵?,我們既沒看書,也沒打羽毛球,我們都在小木屋里玩兒呢!

有一回,外婆撒謊被媽媽發現了。媽媽像抓小雞那樣把我們從小木屋里拎了出來,對外婆說:“您總是寵著他們!”外婆撇撇嘴,不吭聲,像犯了錯誤的小孩子那樣低著頭。我“嘿嘿”一聲笑了出來,想溜出去,卻被媽媽叫住,隨后就是一頓教訓。

媽媽是初中歷史老師,那時,她還沒辭職。但就職的學校比較遠,從家開車需要一個多小時,每天一大早她就出門了。爸爸把我們送到學校后,也急匆匆地趕去上班。爸爸在大學里教美國大學生學習中文。我雖然出生在美國,但是我和弟弟安東尼每天和外婆朝夕相處,不僅會說普通話、上海話,還認識不少漢字。當然啦,外婆根本不會說英語,有時我們故意和她說英語,她聽不懂,雙手一攤,不理我們了。

有一天,我們放學回到家,外婆悄悄地對我們說:“小木屋里的青色鐵皮小箱子打開了,你們去看看吧,但不要讓媽媽發現?!蔽覀兗拥攸c點頭,趁媽媽還沒有回家就躲進了小木屋。原來,青色鐵皮小箱子里除了泛黃的舊書,還有兩三本紅綠封面的筆記本,里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中文字。我認識一些漢字,也會讀出來,就是不知道什么意思。

安東尼在一堆書中,發現了一個用鐵絲做的皮弓。皮弓上的橡皮筋有些潮濕,并且與書頁粘在了一起,安東尼就把書頁撕了。外婆進來正好看見,說:“怎么能撕書呢?”安東尼說:“都是沒用的書?!蓖馄耪f:“說不定哪天就有用了?!卑矕|尼朝外婆做了個怪相,拿著皮弓朝后院跑去。我也隨即從小木屋里跑出來,身后是外婆的囑咐:“你們玩兒皮弓,不能打到小動物身上?!?/p>

后院的電線桿上停著一群麻雀,安東尼用A4打印紙做了一堆“子彈”,這樣的“子彈”自然打不死動物。啪!啪!啪!安東尼連彈數下,一群麻雀倏地飛走了。他望著飛走的麻雀,垂頭喪氣,然后在草地上奔跑。安東尼一不高興,就喜歡奔跑,跑著跑著他就開心了?;剞D身,他又開始玩兒皮弓。這回他瞄準我,朝我身上彈了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彈準了目標,他高興得哈哈大笑起來。然后,他讓我也試試,我就朝他彈去。媽媽下班回來了,她在車里看見了我們,急匆匆跑過來奪走了我手中的皮弓,生氣地說:“你會把安東尼的眼睛彈瞎的,太胡鬧了,都給我回去!”

我們乖乖地回到家里。媽媽從她的臥室里拿出來許多圖書,然后把我們叫到她身邊,說:“你們每天起碼讀一個小時書。這些書拿去讀,回頭我要你們講給我聽?!眿寢尠褕D書分給我和安東尼,一個人三本,我們捧著書就回自己的房間去了。我坐到書桌前認真地讀起來,三本書中我最喜歡的是描寫波多馬克公園的那本。書中描寫的這個公園,位于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不過,我們家附近也有一個波多馬克公園。我很想去看看,媽媽卻說:“那里沒什么好看的,你還是把自己的功課做好,如果你不拿全A,就別回來了?!?/p>

媽媽就是這樣蠻不講理,幸虧我的成績不差。倒是安東尼已經拿過兩次B,把媽媽氣瘋了。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媽媽。天亮時分,我從睡夢中醒來,聽見媽媽在衛生間洗漱的聲音,然后是開門聲和汽車發動的聲音,我知道,媽媽上班去了。媽媽總是不吃早飯,我曾無數次聽見外婆對她說:“早飯最重要,不能空著肚子去上班?!笨上寢審膩聿宦?,外婆也不再說了。

媽媽一走,外婆就催我和安東尼起床,她說早餐有煎蛋、水餃、牛奶、葡萄。外婆每次都不吃,她總是等我們上學后,吃剩下的殘羹冷飯。吃完飯后,她就收拾碗筷,打掃樓上樓下的衛生。其實擦地并不輕松,外婆總是拿著一塊抹布蹲下來擦,她說只有這樣才能把地上的頭發、細小的垃圾都擦掉,地板才干凈。

我們放學回家,有時忘記脫鞋,外婆也不說我們。我覺得外婆挺不容易的,她背井離鄉來幫助我們,還要每天與外公通視頻,關照他那邊的一些事情。

我們和外公見面,就在外婆和外公通視頻的時候。外公見到我說:“嗨,安米莉,你在干什么,有沒有想外公?”每次見到我,外公都說同樣的話。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哈哈大笑著溜走了。他就又問安東尼,安東尼比我老實多了,一五一十地告訴外公他在玩兒皮弓,還把自己數學考砸得了B,也告訴了外公。

外公說:“這么差的成績,將來怎么考大學?”

安東尼說:“外公別擔心,我保證能考進自己想去的大學?!?/p>

“噢,那就好!看來安東尼還是很有想法呢!”

“那當然?!?/p>

這天,外婆與外公視頻完,就拿著掃把、水桶、刷子和抹布去清理小木屋,還說小木屋雜物太多,必須處理掉一些。結果她把雜物從這個紙箱挪到那個紙箱,每一樣東西都舍不得扔。外婆盯著一幅很舊的木版畫看了很久,說:“這張木版畫是我老師的自畫像。老師早已作古,他的這幅畫怎么會在這里呢?”外婆感到奇怪,仿佛失而復得,她把木版畫緊緊抱在懷里。

我不知道外婆從前的事情。

我在小木屋里翻箱倒柜,看到一只網兜,網紗上積滿了灰塵,還粘著幾只死蛾子,我覺得沒用,就把網兜從窗口扔了出去。

外婆說:“你扔出去的是什么?”

“網兜?!?/p>

“去撿回來,洗洗能用?!?/p>

外婆就是這么勤儉節約。聽外婆說,他們小時候買東西除了要用錢,還要許多票:糧票、油票、肉票、豆腐票、布票、煤餅票、肥皂票,等等。我不大明白這些票的意思。外婆說,就是定量供應,不能讓你多買,這和現在的產品促銷完全兩碼事。我才13歲,又出生在美國,外婆解釋了又解釋,我還是不大明白。

最后外婆說:“我們隔著國別和時代,有些事情你不明白也沒法理解,長大了做研究才會明白?!?/p>

“噢,做研究?!蔽艺f。

做研究,應該和田野調查是一回事吧?有次老師帶我們去養老院做田野調查,讓我們與養老院的老人們聊天,回來后寫一篇有關養老院的論文。雖然我們才七年級,寫論文卻不是第一次。除了做田野調查,起碼還要查資料,這都是我們非常熟悉的事情了。如果外婆說的“做研究”是這樣的一個程序,那我就想和外婆回一趟中國,去做一次田野調查。

“嘭嘭嘭”,外婆在她臥室的墻上敲釘子,她要把老師的自畫像掛到床頭,還讓我看畫兒有沒有掛歪。我說左邊有點歪,外婆就拔出釘子重新釘一下,結果用力過猛掉下來不少墻壁灰。

外婆緊張地說:“糟了,墻被敲壞了?!?/p>

“沒關系,畫兒遮住看不見?!蔽艺f。

“嗯,那你替我保守秘密,別讓你媽知道?!蓖馄懦易隽藗€鬼臉。

“當然?!蔽业靡獾卣f。

我感覺,外婆越來越像個孩子了。特別是到了黃昏,外婆關照我們趕快回到屋里做功課或閱讀。果然,我們剛坐下,媽媽就回來了,接著爸爸也回來了。他們看見我和安東尼都在書桌上做功課,臉上露出了笑容。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都是這樣的。久而久之,不用外婆提醒,我們自己就坐到書桌前去了。

有天晚上我睡不著,悄悄地來到外婆房間。外婆鼾聲如雷,我拉拉她的手,她就醒了??吹轿?,她一骨碌爬起來,說:“你怎么了?”

“我睡不著?!?/p>

“小孩子有什么睡不著的?”

“可我就是睡不著嘛!”

外婆拉開窗簾,月光照向外婆的紫色睡衣,好看極了。半晌,外婆說:“咱們出去走走吧!”仿佛要去探索什么秘密,我有些興奮。在黑暗中,外婆緊緊地抓著我的手,摸索著輕輕地下了樓梯。出門后,我們穿過草地,走過一片小樹林,朝山岡走去。微風拂來,吹起了外婆寬大的睡衣下擺。我們終于來到了小山頂,這里有個公園,也叫波多馬克公園,與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的波多馬克公園同名。在美國就是這樣,同一個名稱,可以在不同的地方使用。當然,每個波多馬克公園都有不一樣的風景。

我們仰面躺在草地上,外婆說:“快,看天上的星星,還有彗星閃過!宇宙是多么不可思議?!?/p>

“哇,那么多星星,數也數不清?!?/p>

“你看見拖著白色尾巴的彗星了嗎?”外婆問。

“看見啦!它們像小魚的尾巴?!?/p>

“嗯,你很有想象力呢!”

“外婆您看,流星!它們劃過天空向前飛去了?!?/p>

外婆把臉靠近了我,在我耳邊說:“流星是彗星的碎片,也就是星屑。我們的地球正往那些流星的中心前進,以時速十萬公里的速度沖向碎片。而星屑就像飛雪一樣奔向我們的地球?!?/p>

聽外婆這么說,我整個人好像觸了電一樣發麻。我想了想說:“彗星的碎片飛入地球大氣層時,和空氣摩擦會燃燒嗎?”

“當然,碎片會燃燒消失?!?/p>

“那就是流星?”

“對,是這樣的。安米莉真聰明?!?/p>

外婆表揚了我,我就更有信心了,說:“地球公轉的軌道,與彗星運行的軌道有交叉點,難道它們不會相撞?”

外婆想了想道:“這個嘛,也許要到很久很久以后,過了幾萬億年后,或許有一天就相撞了?!?/p>

我們繼續望著星空,我的視野一下變得開闊了。

外婆說:“地球就像是一艘快速前進的太空船?!蓖馄耪媸莻€知識淵博的人,她什么事都知道,除了星空,她還告訴我愛一個人和喜歡一個人有什么不同。最后她很認真地對我說:“因為我們都有一雙挑剔的眼睛?!?/p>

我們在波多馬克公園一直待到黎明,晨風伴著青草氣味在空中飄蕩。走下小山坡,回到家里,我們踮著腳尖輕輕地走進各自的臥室。我倒頭就睡,醒來時已到了中午。幸好是雙休日,爸爸媽媽都喜歡睡懶覺,他們也剛起床。只有外婆像只勤勞的蜜蜂,割草、修剪植物,把前庭后院打掃得干干凈凈。

起床后,除了外婆,我們把早飯和午飯連在一起吃了。媽媽對我說:“下午我帶安東尼去打高爾夫球,爸爸去修汽車,你在家里看書吧!”媽媽為了省門票錢,經常不帶我去。無形中,我和媽媽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了。因此,我心里希望媽媽不在家,那樣我才自由自在。而爸爸呢,平時話不多,總是躲在自己臥室的書桌上寫論文,誰知道他在寫什么論文呢?

爸爸媽媽和安東尼一走,我就鉆進了小木屋。上次我看見青色鐵皮小箱子里有一本地圖,上面還有插圖。但我一下子找不到,索性把書都倒了出來,坐在地上一本本翻閱。終于找到了,只是地圖的紙張已經泛黃,插圖也模糊不清,一下子沒法辨認哪里是海洋,哪里是陸地。一只昆蟲的翅膀粘在了中國地圖上,我在右邊的角落里找到了上海。我知道上海是大城市,可在地圖上就這么一小塊。

我用紅筆把它畫了個圓圈,拿去問外婆:“這是您的故鄉嗎?”

外婆說:“是啊,旁邊畫著的就是黃浦江呢!”

又一周過去了。那天,我想和外婆說些什么,但她匆匆下樓去了。我就跟著她下樓,她回過身對我說:“快去看書寫作文吧,我要準備晚餐,今天晚上你媽媽要在家里開派對,有許多同事和朋友來呢!”

“真的?”

“當然是真的?!?/p>

果然,我看見媽媽帶著安東尼,準備出門了。

安東尼沖我說:“晚上有很多客人來,我們去超市買東西,你去不去?”

我搖搖頭說:“不去?!?/p>

我很喜歡家里有客人來,因為客人來時會給我們帶禮物。當他們快快樂樂聚在一起吃東西聊天時,我和安東尼就開始拆禮物,我最享受這個美好的過程了。今天晚上有哪些叔叔阿姨來呢?我在美好的想象中,盼望著客人們早早來臨。

我忽然想到應該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點,這樣才能吸引大家的目光。我到衣柜里找衣服,先前亂七八糟的衣服,被外婆整理得干凈整潔。外婆總是不聲不響地替我們做事,而我們都以為是理所當然的了。

我在一排衣服中,選了白色棉布短上衣和鐵銹紅喇叭裙。我對著鏡子左照右照,感覺不錯,便坐到窗口去讀一本書。黃昏的陽光照在書頁上,我的臉在陰影里,不知道這樣的光與暗是否會影響我的視力?

我讀的書叫《自由水域》,這是一本歷史小說,講了兩個南方黑奴孩子逃離種植園,獲得自由的故事,我讀得津津有味。這時,廚房里平底鍋蓋碰在鍋臺上的響聲,以及誘人的肉香味飄到了樓上。真香??!聞著香氣,我就饑腸轆轆、饞涎欲滴了。我小跑下樓,在外婆燒菜的鍋里抓了一塊肉,顧不得燙就塞進了嘴里。外婆笑瞇瞇地說:“瞧你那饞樣兒,好像餓了幾天?!?/p>

我重新回到樓上讀書。半個小時后,我聽見車的聲音,先是爸爸回來了,接著媽媽和安東尼也回來了。媽媽買了葡萄、草莓、蛋糕、西芹、土豆、烤雞等食材。聽外婆說,來的都是媽媽的中國朋友,他們和爸爸媽媽一樣來美國留學,畢業后便留下來工作了。其中金阿姨是媽媽的閨蜜,也是上海人,她經常來我們家。每次來,她都給我和安東尼帶禮物,有時是一件衣服、一雙鞋子;有時是一袋巧克力、一束鮮花。

今天她會準備什么禮物呢?

媽媽在樓下喊我。我像個淑女一樣慢騰騰地走下樓去。

媽媽忽然眼睛一亮說:“真漂亮,安米莉像個大姑娘啦!”媽媽平時不夸我,也許今天有客人來,她心里高興著呢!

“你和安東尼到院子里玩兒去吧!”媽媽對我說。

“我要玩兒皮弓?!卑矕|尼在一旁插嘴。

“好吧,好吧!”媽媽說。

也許媽媽是嫌小孩子在客人面前麻煩,故意把我們支出去。安東尼比我聰明多了,敢跟媽媽提要求,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玩兒皮弓了。而我呢,好像只有陪著安東尼玩耍的份兒。

我們來到后院時,晚霞浮游在天邊,林子里的鳥兒嘰嘰喳喳的,安東尼用皮弓亂彈一通,鳥兒們倏地都飛走了。

他聳聳肩,一本正經地對我說:“皮弓沒用,若是用氣槍肯定能把鳥兒打下來?!?/p>

我說:“就你這技術,十把氣槍也打不準一只鳥?!?/p>

安東尼喪氣地把皮弓扔得老遠,騎自行車玩兒去了。我就在小區里慢慢走,拐彎時正巧遇上金阿姨。她把車窗搖下來,沖我喊:“安米莉……”

我回到家里,客人們都已經到了。除了金阿姨,還有王阿姨和李阿姨,清一色的江南女子。外婆從餐具柜里找到龍井茶葉、瓷杯和碟子。瓷器在托盤上互相碰撞,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一會兒,外婆沏了茶,媽媽就一杯杯地遞到客人手中。她們有的坐在長沙發上,有的站著,有的坐在單人沙發上。王阿姨和李阿姨看見我來了,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哇,安米莉像個大姑娘了?!?/p>

然后,她們又問我:“你在學什么?”

“沒有,什么也沒學?!?/p>

“那你打算學什么?”

“我打算學寫作?!?/p>

“你想寫什么?”

“我想寫一本書,寫小說?!?/p>

阿姨們都笑了起來,仿佛我說的是天方夜譚。

媽媽也十分驚訝,說:“寫書可不是容易事?!?/p>

只有外婆在一旁肯定地說:“世上無難事,只要想做肯定行?!?/p>

見外婆這樣說,聰明的阿姨們話題一轉,說:“來,我們給你帶禮物啦!你起碼可以把我們寫進你的小說里吧?”

我不置可否,莞爾一笑。

阿姨們的禮物都用五彩的包裝紙包著,我接過禮物說了謝謝后,便直奔自己的臥室。這時,安東尼也捧著禮物上樓來了,我們在各自的臥室里拆禮物,這一刻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光。拆完禮物,安東尼就把新玩具拿下樓去玩兒了。我呢,換上金阿姨送的大紅連衣裙來到客廳。大家目光齊刷刷地投射過來,聚焦在我身上。我第一次被如此關注,心情頓時好極了。

吃飯的時候,大人們圍在一起聊天。我忽然有了寫作的沖動,悄悄地離開了。

外婆在廚房里做最后一道菜——西蘭花炒肉片,她說:“來,嘗一口?!?/p>

我就用手抓了一朵西蘭花。外婆笑瞇瞇地說:“唉,你怎么又不講衛生了?以后不能這樣?!?/p>

回到房間,我坐在書桌前冥思苦想。這不是老師留的作文,是我第一次有了創作的欲望——這欲望是被阿姨們陰差陽錯逼出來的。我想既然已經把話說出口,沒有行動豈不變成吹牛,抑或是說假話了?倘若我被別人看成是個吹牛、說假話的家伙,那我可不愿意。我忽然想到那天夜里,外婆帶我去波多馬克公園看星星的事。如果我把和外婆在波多馬克公園的點點滴滴描述下來,也許就是一篇小說。想到這里我有些激動,“咚咚咚”地跑下樓去,對阿姨們自豪地說:“我知道怎么寫小說了?!?/p>

“這么快就知道寫小說的方法了,無師自通??!”王阿姨說。

“你說說,你要寫什么小說?”金阿姨問。

“波多馬克公園?!蔽艺f。

“她能寫什么小說!”媽媽插嘴說。

“我沒有胡說?!蔽液竺孢€有一句“你為什么不信任我”沒有說出來。好在客人們都準備回家了,我與阿姨們道別后,與外婆一起收拾碗筷,打掃衛生。

“只要堅持,總有一天你會成功的?!蓖馄徘那牡馗嬖V我,“我雖然不會寫作,但是我知道寫作需要觀察各種各樣的人和事物?!?/p>

“外婆,您真行,什么都懂?!?/p>

“外婆不行嘍,老了?!?/p>

外婆的手機忽然響了,是外公打來的微信視頻。我看見視頻里的外公好像躺在醫院病房里,他看見我招招手,沒再問之前的固定問題。

我心里一緊,問:“外公您怎么了?”

外公說:“外公沒事,在醫院里療養呢!”

“噢,真是這樣嗎?”

“哪里還有假?”

“去吧,回屋睡覺去吧!”外婆把我支開。

我想,也許他們有什么秘密要說,于是乖乖地上樓去了。后來,我聽見爸爸媽媽全到樓下去和外公視頻,好像有重要的事情商量。我迷迷糊糊睡著了,夢中的外婆回故鄉去了,她關照我多去波多馬克公園看看,那里的自然之境,也許能給我創作靈感呢!

仿佛和外婆一樣,我也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幾天后,外婆匆匆忙忙地飛回了上海。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外公得了結腸癌,已經是晚期。

外婆回上海后,媽媽的情緒一直不好,常常沖我們大呼小叫。她每天和外公視頻,一個多月后外公就不能視頻了,都是外婆拿著手機對著外公給媽媽看。有時,我也看一下視頻里的外公和外婆。外公身上插著許多管子,已經不會說話了。

外婆在視頻里問我:“這些天寫了什么?”

我沒有回答,望著視頻里的外公外婆,淚流滿面。

家里少了外婆,生活變得無序。爸爸媽媽早出晚歸,有時還要加班。我和安東尼下午三點放學后,在家里無所事事。安東尼已經是五年級的小學生了,前陣子他考試得了全A,媽媽為了獎勵他,給他買了一臺電腦,目的是讓他在網上學習??墒菋寢層譀]時間陪著他,自然是他愛怎么玩兒就怎么玩兒了。

我想寫小說,寫波多馬克公園,雖然在媽媽眼里這是不可能的事,但我就是想寫出來給她看看,以證明我的寫作能力。因此,我每天放學回家,不是在電腦上查資料,就是寫啊寫。媽媽一回家,我就把門關上不給她看到。而安東尼呢,他在電腦上玩兒游戲,也是把門關得緊緊的。媽媽下班回來忙著燒飯、做菜,還以為我們都在屋里做功課呢!當然,紙包不住火,沒多久,安東尼玩兒游戲的事就被媽媽發現了。只是因為外公的病,媽媽似乎每天都心神不定,根本沒心思管我們。

外公去世的那天晚上,媽媽在客廳里慟哭的聲音,驚醒了我子夜的夢。

我穿著淺藍色印花無領睡衣,輕輕地走到樓梯下面,在黑暗中望著。她蜷縮在沙發一角,爸爸拍著她的肩膀說:“別這樣,節哀順變!爸爸會在另一個時空陪著我們的?!逼綍r爸爸話很少,在媽媽面前也是不茍言笑。這會兒他卻溫柔地哄著媽媽,隨后把媽媽攬在了懷里。

第二天一早,爸爸媽媽上班去了,他們讓我和安東尼步行去上學。我們家離學校不太遠,走過去也就二十多分鐘。我們已經走過好多次了,通常早上怕遲到走得快一些,下午放學就一路玩兒著回來。

葬禮之后,外婆不準備回來了,她說不想再離鄉背井。我想想也有道理,都說老年人要落葉歸根,外婆一定是這個想法吧!只是外婆不在我們身邊,我顯得特別孤單。如果媽媽像外婆那樣遇事不焦不躁、幽默風趣就好了。

為了我和安東尼,媽媽無奈辭去了老師的工作,專門在家照顧我們,接替了外婆。

又到了期末,我和安東尼的成績都退步了。我沒有得全A,安東尼一個A都沒有,全是B和C。媽媽看了我們的成績單氣得不行,她沖安東尼說:“不準再玩兒游戲,你要是再玩兒,我就把電腦沒收了?!?/p>

看見媽媽在罵安東尼,我躲到小木屋去了。小木屋還是原來的小木屋,只是沒有了外婆的味道,顯得有些沉悶。此刻,我坐在小木屋的紙板箱子上,想起那年的圣誕節前,雪積得很厚很厚,媽媽和我,還有安東尼在門口滑雪橇,外婆在廚房里做了新鮮的鱈魚,還有糖醋排骨、土豆燉牛肉,爸爸用高腳酒杯喝著葡萄酒,一家人既幸福又快樂。那天,媽媽一邊滑著雪橇,一邊唱歌,歌聲在雪花中飄蕩,清脆又嘹亮,好聽極了。然而這情景一去不復返了,想到這里我不免黯然神傷。不過我現在經常和外婆通視頻,每次她都會說:“安米莉又長高了?!?/p>

我們學校一年有四個學期。第四個學期的期末考試,我依然沒有全得A,安東尼也依然B比A多,還有一個C。

媽媽也許想通了,沒再多說,也沒有沒收安東尼的電腦。只是安東尼一玩兒游戲,媽媽就說:“你最多只能玩兒半小時?!?/p>

而我呢,依然寫我的波多馬克公園小說。

有次媽媽問我:“嗨,你的小說寫得怎么樣了?”

我連忙說:“沒有,沒有寫?!?/p>

媽媽說:“干嗎不寫了?”

我沒再吭聲,但我想媽媽怎么忽然相信我能寫小說了呢?

最后一個學期結束,暑假就來臨了。媽媽說,爸爸暑假里要帶學生上暑假班,她就帶我和安東尼去西雅圖旅游。她還說學寫作要多觀察生活,多思考,把看到的、想到的隨時記錄下來。這好像是外婆說的話吧?從媽媽嘴里說出來我有點想笑,因為媽媽從前不是這樣的。

從西雅圖回來,有一天放學回家,媽媽忽然對我和安東尼說:“我帶你們去波多馬克公園玩兒吧!”

我心里一驚,以為媽媽偷看了我寫的小說《波多馬克公園》。

不過,媽媽又說:“我聯系了一個射箭教練,就在波多馬克公園那里。我想帶你們去看看,如果你們喜歡就可以跟教練上課?!?/p>

汽車很快停在了小山頂上。紅色小木屋里,一個中年男人笑容可掬地招呼我們,他一定是媽媽說的射箭教練。

進了屋,我看見墻上掛著各種不同的弓和箭,還有一整張鹿皮。和媽媽交談了幾句,射箭教練就領著安東尼到打靶場去了,媽媽也跟了進去。射箭教練關照我離他們遠一點,不能走近紅線禁區。

我遠遠地望著他們,看到安東尼射了一箭又一箭,但沒有一箭中環。林中的鳥兒嘰嘰喳喳的,遠處三四只小鹿款款而行,還有松鼠在樹上爬上爬下,我忽然對這個波多馬克公園有了別樣的感覺。我想人與自然、與動物、與花草樹木都是有靈魂交流與應答的。還有天上的星空和宇宙,都能給人類以智慧的啟迪。而它們離我是那么近,仿佛伸手可觸,卻又遙遠得無邊無際。

這天晚上我忽然來了靈感,一口氣就把《波多馬克公園》這個短篇小說寫完了。我有些激動,翻來覆去睡不著,半夜三更給外婆通視頻說:“我寫完小說了?!?/p>

“安米莉真能干,明天給你媽媽看看吧!”

“我才不給她看,她的英文比我差?!?/p>

“媽媽的英文怎么會差?起碼她能給你指出不足的地方嘛!如果日后發表,一定要告訴我?!?/p>

“不知道能不能發表,但我期待著?!?/p>

“能,一定能!”外婆的話,鏗鏘有力。

掛斷視頻后,我很快進入夢鄉。一覺醒來,我聽見媽媽已經起床了。她在廚房里給我們做好早餐,就來催我們起床:“孩子們,快起床吧,今天媽媽給你們做了好吃的?!?/p>

我揉著眼睛來到廚房,看見媽媽系著有草莓圖案的圍裙,鮮亮的顏色襯得她青春靚麗。餐桌上擺著烤面包片和巧克力棒,還有我最愛吃的果醬布丁。

我坐下來就吃。媽媽在一旁說:“你喜歡吃果醬布丁,我明天再做?!?/p>

媽媽似乎在努力改變自己,以她的聰明睿智來博得我們的認同和喜歡。我覺得媽媽越來越可愛了,忍不住就把寫完小說的事告訴了她。

“你寫了什么?”媽媽問。

“波多馬克公園?!?/p>

“這也能寫成小說?”

“那當然,不信我給您看?!蔽也恍⌒恼f漏了嘴。

媽媽趁機說:“發給我學習吧!”媽媽居然說“學習”二字,這是我第一次聽她這么說,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

我說:“媽媽,我感覺您和之前不一樣了呢!我喜歡現在的您!”

“噢,是這樣嗎?”

“哈哈哈……”我傻笑起來。

下午放學回家,媽媽對我說:“安米莉你寫得不錯,是一篇很棒的小說,可以投稿給少兒文學刊物?!?/p>

“噢,那么投給誰呢?”

后來,媽媽在網上找到了少兒雜志社的投稿郵箱,讓我自己去發郵件投稿。我給編輯寫了一封很短的信,然后鼠標一點,小說稿就發出去了。

時間像流水一樣,很快就到了圣誕節。那天,我用紅色記號筆在幾個白色薄紙板盒子上寫了“圣誕老人請由此向前”幾個大字,又畫上箭頭,作為路標,給圣誕老人指明方向。我總擔心圣誕老人會迷路,找不到我們家的門。我把路標插在小路上,釘在木門上,粘在客廳的過道上,以此來指引圣誕老人。我在餐桌上給他準備了白蘭地和一塊蛋糕,想必他一定會吃得津津有味。

爸爸從衣帽間找出一頂螺絲帽,然后對著鏡子左照右照。這款帽子的帽檐上插著一根羽毛,有些搞笑。媽媽說:“今天是圣誕節,你要去哪里?”爸爸說:“去見一個朋友?!比缓笈榈仃P上了門。自從媽媽辭去初中老師的工作后,爸爸在學校里好像越來越忙了,除了教學,他還當上了系主任。

我們吃完圣誕晚餐,爸爸還沒有回來,誰知道他去哪里了。媽媽在客廳放起了音樂,邀我們和她一起跳舞。安東尼的節奏感很強,全身扭動得很起勁,他自豪地說:“男人就應該會跳舞?!倍夷?,動作總是不協調,踩不到點子上。媽媽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教我,我勉強學會了一支舞,跳著跳著,就喜歡上了。

過完圣誕節,我和安東尼才收到學校寄來的成績單。上學期我得了全A,安東尼A多于B,已經沒有C了,爸爸媽媽都笑逐顏開。

春天邁著歡快的步子走進了我們生活。一個乍暖還寒的日子,我在郵箱里看到了少兒雜志社編輯的來信,她說:“安米莉小朋友,你投來的短篇小說《波多馬克公園》已被留用,具體安排在哪一期,再告?!?/p>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確認自己沒有看錯,狂喜地沖下樓去,大喊:“媽媽,媽媽!我的……”

“你的、你的什么?”媽媽以為我出了什么事,緊張地問。

“我的、我的……”我忽然口吃起來,半晌才把話說清楚。

“真的?”

“當然是真的,不信您看?!?/p>

媽媽高興得把我摟在懷里。我看見媽媽眼角有一顆滾圓的淚珠流了出來。我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趴在媽媽胸前聽她心臟的跳動。這一刻,我忽然覺得我和媽媽的心是連在一起的。

母親節前,我收到刊有小說《波多馬克公園》的少兒雜志,看到小說中還配有插圖。那淘氣模樣的女孩兒就是我,那個彈皮弓而垂頭喪氣的男孩兒就是安東尼,那個罵安東尼的就是從前的媽媽,還有那個半夜里和我躺在波多馬克公園看星星的就是外婆。

我撥通了外婆的微信視頻,上海那邊是早上五點。

外婆還睡在被窩里,她睡眼惺忪地說:“安米莉你有什么事?”

我說:“外婆,我的小說《波多馬克公園》小說發表了?!蔽夷闷痣s志,把封面對著視頻給她看。

外婆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戴上老花鏡,盯著視頻對我說:“真的嗎?太棒了!是英文版哦,我可看不懂。不過我很想看看插圖,好在鄰居們面前顯擺顯擺我外孫女安米莉寫的小說?!?/p>

說完,外婆哈哈大笑起來。

“好的外婆,媽媽說暑假時要帶我們去上??茨?,到時我把雜志帶過去給您!”

“好啊,好??!”外婆開心地說。

掛斷視頻后,外婆的聲音還久久地在我耳畔縈繞。令我十分意外的是,僅隔半個多月,媽媽告訴我說:“外婆病倒了,我們得馬上回上海?!?/p>

于是,我和安東尼跟著媽媽登上了飛往上海的國際航班。

一路上,我把刊有小說《波多馬克公園》的雜志握在手里,想象著交給外婆的那一刻,該是多么激動人心。我在飛機上做著美麗的夢,我想《波多馬克公園》與外婆、與上海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它們是橋梁和紐帶,連接著我飛揚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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