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樓

唐貞元年間，武寧軍節度使張愔張大人府內張燈結彩，高朋滿座。此時，他們正在歡迎一位客人。

要說這張愔，出身可不簡單。他的祖父張玠和父親張建封都是唐朝名將。父親死后，他接替父親的位置，鎮守徐州，軍政大權集于一身?？芍^一方諸侯。就這么一位高權重的人物，要讓他接風洗塵的一定是朝廷重臣了。其實不然，這個人只是個區區的校書郎，為朝廷編輯資料的小官。他之所以受到張少帥如此抬愛，不是因他的官職，而是因他的名氣。

要說這個人是誰？那可是古今中外響當當的大名人，大詩人白居易。

要說白居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十六歲就能寫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名句，可謂年輕才俊。張愔張大人早就是他的粉絲了。更何況，張愔的父親張建封曾經是白居易父親的屬下，兩家私交也不錯。這次見了這位小老弟，自然是喜出望外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眾人還未盡興。張愔對白居易道：“白大人久居京城，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徐州雖距京師偏遠，也有些特產。白大人有何需求，請講當面！”

白居易一聽，忙起身道：“小弟在京師就有耳聞，說徐州有一絕，人稱中原燕子關盼盼，聽說此女能詩文，舞技高超，《霓裳羽衣舞》可與貴妃媲美，大人可尋否一見？”

張愔哈哈一笑，說：“白大人可是來著了。別說見面，就是為大人端茶倒酒，也是分內之事?！?/p>

白居易一驚：“何以見得？”

張愔說道：“關盼盼已被愚兄納入府中，成為側室?！?/p>

白居易很驚奇，說道：“恭喜張大人，賀喜張大人。此等絕色女子，被大人納入府中，乃是大人之福呀。不知能否讓小弟一睹芳容？”

張愔急忙拱手道：“白大人能光臨寒舍，愚兄也倍感榮幸。白大人既然想見，那又何難？”

隨后，朝在一旁作陪的武寧軍從事張仲素使了個眼色，張仲素心領神會，就對隨從說：“還不快到燕子樓把小夫人請來？”

說到這里，大家一定很奇怪，關盼盼是張愔的小妾，怎么不在府中，在燕子樓呢？

原來，當初關盼盼答應嫁給張愔為側室，是有條件的。她知道張府大夫人王氏是個母老虎，容不得別人，有好幾房小妾都被她逼死了。為了避免重蹈覆轍，堅決不入駐張府，張愔就挑了個風水寶地給她修了個別苑，因為樓頂極像燕子，取名“燕子樓”。平時，兩人就在燕子樓游船戲水、吟詩作對，好不快活。這次是大詩人來訪，關盼盼早就仰慕，自然不會拒絕了。

功夫不大，一陣香風迎面撲來，只見一女子飄然而至。見此人，仿佛兮輕云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嬌若太陽升朝霞；近而察之，灼若芙蕖之綠波。白大人眼睛都看直了。

張愔對著關盼盼說：“盼盼，你知道這位大人是誰嗎？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白居易白大人?！?/p>

關盼盼一聽說是自己的偶像光臨，喜出望外。她發現這位白大人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臉有些緋紅。白居易雖然只有三十幾歲年紀，但氣宇軒昂，那種灑脫，是常人所不能及的。不由得羞羞答答地說道：“久聞白大人盛名，賤妾一向崇拜之至，大人的詩，賤妾幾乎都能倒背如流。尤其是大人的《長恨歌》，更是愛不釋手。奴家還能背誦幾句?！?/p>

白居易拱手道：“小夫人過獎了，久聞小夫人舞絕天下，仰慕至極，今能一睹小夫人風采，三生有幸呀！”

關盼盼臉一紅，說：“不敢當，羞煞奴家了。承蒙大人不嫌棄，奴家就獻丑了?！?/p>

關盼盼最拿手的就是《霓裳羽衣舞》了。此時，乘著酒興，張愔親自執笛，武寧軍從事張仲素吹簫，秦系彈箏，于良史擊磬。張仲素、秦系、于良史都是唐朝響當當的詩人、文豪，他們幾個的組合堪稱唐朝第一樂隊。一時之間笛聲凄切、簫聲委婉、箏聲叮咚、磬聲丁丁，竟似那天籟之聲從千里之外翩然而至。

只見關盼盼腮凝新荔，眉帶憂思，衣袂飄飄，長袖飛舞，恰似月里嫦娥下凡。再加上那跳竹撼玉的樂聲，只把人帶去虛無縹緲的境界。

此時此景，已把白居易看得呆如木雞，他仿佛又看到了“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的楊貴妃。曲終之后，白居易大為贊賞拍案叫道：“妙哉妙哉，千歌萬舞不可數，就中最愛霓裳舞?！?/p>

接著又對張愔拱手道：“尊夫人天生麗質，真是‘醉嬌勝不得，風裊牡丹花呀！”

第二天，白居易離開徐州，回了京城，逢人就夸關盼盼如何了得。惹得好多人要到徐州一睹美人之風采。關盼盼更是名揚天下了。

忽有一日，盼盼剛吃罷，突然感覺一陣眩暈，險些跌倒。仆人一看情況不妙，趕緊稟告張愔，張愔找來大夫。大夫姓周，叫周萬通，醫術高明，人送綽號“周扁鵲”，是張府的?？?。周大夫一看張大人邀請，自然不敢懈怠，急忙趕到燕子樓。張愔見大夫來到，把情況一說。大夫把了把脈，不禁喜形于色。說道：“恭喜大人，賀喜大人，小夫人有喜了?！?/p>

張愔一聽是喜脈，非常高興，問：“我家小夫人懷的是男是女？”

大夫沉吟片刻，說道：“在下觀小夫人左寸口脈象沉實，定是位公子。不過，小夫人身體虛弱，需要進補才對。在下給小夫人開幾味藥，調養一下?！?/p>

張愔一聽說是個公子，自然是喜出望外。他也有幾個兒子，怎奈幾個兒子從小嬌生慣養，被他那個夫人寵得不成樣子，難成大器。正發愁呢。沒想到老天竟又給他送來個兒子，想到他張府后繼有人，不由得哈哈大笑。

消息傳到張府王夫人那里，王夫人簡直暴跳如雷。她早就對盼盼不滿。只是盼盼不在府中，她也沒法染指。這次一聽說盼盼懷孕，殺機頓起。她立即把周萬通找來，讓他設法除掉關盼盼。周萬通一聽，“撲通”跪在地，大呼：“饒命！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小人可不敢?！?/p>

王夫人把眼一瞪，說：“咋了，還想違命不成？”一呼手下人，說：“來人！把他推出去，亂棍打死?！?/p>

周萬通一見這陣勢，嚇得魂飛魄散，大叫饒命。王夫人見周萬通服軟了，目的達到了，笑道：“周大夫還算識相?！本头愿老氯私o了周萬通一些銀子，并說事成之后還有重賞。

周萬通接了銀子，戰戰兢兢地回家。越想越害怕。他當了一輩子大夫，殺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從沒干過。要是殺了關盼盼，張大人豈能饒得了他？不殺，王夫人又怎善罷甘休？

這時，燕子樓來人取藥，周萬通想關盼盼平時待自己也不薄，不忍取其性命。就開了三天的藥。只不過，前兩天是保胎的藥，最后一副藥，加了墮胎的紅花、附子、牛膝等。

盼盼服用兩天藥后，身體輕松很多。到第三天夜，盼盼服過最后一副藥后，竟然腹痛難忍，流血不止。張愔見此情景，大為驚詫。連忙找人請周大夫。不久仆人回稟，周大夫家大門緊鎖，已空無一人。張愔知道不妙，又請來別的大夫。大夫見狀，說是有人下藥，孩子保不住了。張愔大怒，把幾個仆人打得皮開肉綻。又畫影圖形，派人通緝周萬通。

張愔越想越蹊蹺。到底誰有這么大膽子，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他想到王夫人，莫非？他趕忙回到府中，質問王夫人。這王夫人哪能承認此事？和張愔大吵大鬧。

張愔急火攻心，突然口吐鮮血，大叫一聲，就不省人事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醒來。頓感心力交瘁，大不如以前。軍中不能一日無主，于是向朝廷請辭。

唐德宗接到本奏，遂下旨封張愔為右驍衛將軍，立刻赴京任職。安排王紹接替張愔。誰知，張愔在赴京途中歿病。

唐德宗深感痛惜，下旨追封張愔為尚書右仆射，葬于洛陽北邙山。

張愔去世后，樹倒猢猻散。那些妻妾們把財物席卷一空而去。獨留下盼盼在燕子樓孤苦伶仃。

張愔一死，盼盼失去靠山。有些公子哥覬覦盼盼美貌，騷擾不斷。張仲素聞訊，立馬派人保護，并貼出告示：關盼盼乃張大人故人，冒犯盼盼就是冒犯張大人，違令者亂棍打死。此令一出，那些好色之徒才斷了念想，燕子樓恢復寧靜。

關盼盼自然對張仲素千恩萬謝。她辭退了所有的仆人，只留一個老嫗留在她身旁。從此曉風殘月，孤燈伴影，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一晃十年過去了。

春天來了，漫山遍野開滿了滿山紅，湖水碧波蕩漾，楊柳嬌翠欲滴，千山萬壑杜鵑在歌唱。

關盼盼獨自倚著欄桿，容顏憔悴，形同枯槁。那雙深邃的目光癡情地望著遠方。滿山芳菲，鶯吟燕舞，人何在？君去了碧落黃泉，層層的黃土將我們永世隔絕了。

羅帳、屏風之間再也尋找不到你的身影，可是墻上掛著你的筆墨遺跡，婉媚依舊，余香未歇。想起了以前的一切，不禁淚如雨下。寫下一首《斷字詩》：“斷崖高聳斷云愁，斷橋下面斷水流。斷腸人吟斷腸句，斷音斷信斷恩仇?！?/p>

深深的哀愁，何時方能消除？如同三月細雨，綿綿無期，盈積心頭。

這一天，老嫗來報，張仲素大人來訪。這段時間，張仲素在洛陽辦差，軍務繁忙，很少來。盼盼一聽說故人來訪，趕緊出門迎接。

張仲素一見關盼盼如此憔悴，絲毫不見當年的影子。不由得心生憐憫。嘆道：“曾憶當年景，醉嬌勝牡丹。東君一去后，化作流淚泉。思君悲切切，憔悴衣帶寬。人生如夢碎，無果奈何天?！?/p>

詩人相會往往以詩會友，關盼盼守寡幾年，平時也想吟詩作畫，引吭高歌。只是那孀居的頹廢心情毀了她的詩情畫意。有時也摘下琵琶，此曲送于誰聽？只好又束之高閣。

這次見知己來訪，聽到張仲素大人如此一說，心里正有一腔幽恨要發泄。于是，一提筆寫了三首詩：

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北邙松柏鎖愁煙，燕子樓中思悄然。

自埋劍履歌塵散，紅袖香銷一十年。

適看鴻雁岳陽回，又睹玄禽逼社來。

瑤瑟玉簫無意緒，任從蛛網任從灰。

張仲素看著那娟秀的小楷，滴滴是血，點點是淚，張愔的音容笑貌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不禁潸然淚下。

盼盼也是梨花帶雨，泣不成聲。說道：“自夫君去世后，奴家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幸而張大人沒有忘了奴家，不時遣人接濟盼盼。奴家今生無以回報，來世做牛做馬也要回報大人。既然大人喜歡奴家這幾首小詩，就送于大人吧?！?/p>

張仲素連忙道謝。

一個月后，張仲素到京城吏部辦差。這一日，到了白居易府中。

白居易一見是故友來訪，不禁喜出望外。他們閑談之中，張仲素就把關盼盼那幾首詩拿了出來，讓白居易觀賞。

白居易發現這幾首詩是一個女子的口吻，說的是小樓獨居，雙人床上如今只有一個人入睡，自從男人死后已經十年，人鬼殊途而相思不絕。詩寫得情真意摯，蒼涼感人。當他看到詩中有“燕子樓”三字，恍惚想起十年前在徐州的那段經歷，張愔、關盼盼，這久違的名字再上心頭。

白居易忙問這詩的來歷，張仲素如實回答乃盼盼所作。白居易不禁感慨萬分。十年前那場歡宴再現眼前。張愔的儒雅和關盼盼的美麗曾是多么的珠聯璧合，徐州的日子曾是那么的逍遙快樂，誰知轉眼之間便物是人非而盼盼死守著當年的一段情義，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多個日夜，要多么堅強才能挨過來？于是，步盼盼的原韻和了三首：

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臥床。

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只為一人長。

鈿暈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著即潸然。

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十一年。

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

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

隨后，白居易又題了一首七絕：

黃金不惜買蛾眉，揀得如花三四枝。

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

張仲景看到白居易題得這幾首詩，不禁嘖嘖稱贊，說：“白大人不愧人中之鳳，當今翹楚，出手不凡，愚兄佩服之至。白大人寫的詩，愚兄就收下了。等來日回徐州，送于盼盼，想必關盼盼也會感恩白大人的?！?/p>

白居易說道：“兄臺客氣了，在下和張公一家乃是世交，張公待我不薄，公早逝，未能到墓上祭拜，心里有愧。關盼盼癡情守候十年，實屬不易。吾和盼盼的詩，也算對他們當年盛情的報答。以后見了盼盼，替我向她問好?！?/p>

半個月后，張仲素辦完差事，又回到徐州。到了燕子樓，把白居易的和詩帶給盼盼。

盼盼一見白居易給她和詩，自然欣喜若狂。她一首一首讀下去。當她讀到第三首的最后兩句“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時，心里“咯噔”一下子，有些不舒服。

當她讀到第四首時，容顏大變！這首詩是說，當年張愔不惜重金買下的絕色女子，盡心盡力地教他們歌舞技藝，但他死后，那些受張大人大恩的歌舞伎卻沒有一個追隨張公而去。人情世態，可為一嘆。

其實白居易也并非有心說關盼盼，只是文人的一種感慨。但言者無意，聞者有心，關盼盼認為白居易在說她自己。心里承受不住了。

張仲素發現盼盼神色不對，趕忙問：“小夫人，怎么了？”

盼盼用手一指，說：“您看白大人寫的詩，是責怪于我。自公薨背，妾非不能死，恐百代之后，人以我公重色，有從死之妾，是玷我公清范也，所以偷生爾?！?/p>

張仲素看了看詩，聽關盼盼這么一說，也覺有些不妥。只是當時沒有往這方面想，就把詩給了關盼盼。心里有些自責。連忙說：“小夫人多心了，白大人寫詩只是一般文人感嘆之語，絕無怪罪你之意。他還說敬佩你，讓我向你問候?！?/p>

盼盼含淚說道：“張大人也別寬慰我，我啥都懂。只怪盼盼命苦，一人生該孤苦伶仃，茍活于世，本想清白一生，未曾想還遭人詬病?；畈蛔阗?，死又何堪？”

隨后步韻一首，答白居易：

自守空樓斂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臺不去隨。

詩中說十年來自己獨守空房，愁眉緊鎖，當年白居易寫詩自己是風中牡丹，而今春去也，牡丹早已凋零，只是心中深意無人會得，不免感嘆。又寫一聯：“兒童不識沖天物，漫把青泥污雪毫?！?/p>

笑白居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此悲哀不食。十多天后當真追隨張愔而去了。

聽說關盼盼絕死在燕子樓，白居易甚是后悔。若干年后，當他歸隱洛陽香山，心知時日不多，更遣散了自己兩個得寵的小妾——樊素和小蠻，期望她們不重蹈關盼盼的覆轍。

若干年后，大文豪蘇軾夜宿燕子樓，夢見關盼盼。寫了一首《永遇樂》，傳誦至今：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泄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云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

作者簡介：

趙勇，山東省高唐縣人。中國小說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山東聊城市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海外版）、《山西科技報》《河南科技報》《神州》《文化月刊》《星星詩詞》《奔流》《鴨綠江》《特區文學》《唐山文學》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