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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不自知的肥皂

2024-04-22 09:52朱宇駿
三角洲 2024年3期
關鍵詞:光棍肥皂魯迅

1924年的3月22日,在北京磚塔胡同六十一號,魯迅完成了他的短篇小說《肥皂》的創作。隨后,文章便發表在當月的北京《晨報副刊》上。對于這篇小說的藝術水準,魯迅本人還是相當自信的,認為其“脫離了外國作家的影響,技巧稍為圓熟,刻畫也稍加深切”。并且作家在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的時候,將《肥皂》與《狂人日記》《藥》《離婚》等四篇作品作為自己的小說代表作,編入其中。在這里,筆者將借助文本細讀的方式對《肥皂》進行分析。

小說是從“四銘太太正在斜日光中背著北窗和她八歲的女兒秀兒糊紙錠,忽聽得又重又緩的布鞋底聲響”開始的。但是,盡管已經聽到“布鞋底聲響”——知道是“四銘進來了”——四銘太太卻“并不去看他”,只是專心地“糊紙錠”。通過這個細節,我們能夠注意到,對于丈夫四銘的回來與否,四銘太太并不在意。雖然最后她還是回過頭看了四銘,但那也只是因為四銘“終于停在她的身邊”,她這才“不免轉過眼去看”?!安幻狻?,即不能避免,帶有一種不情愿的意思。小說在一開始就給我們交代了一個細節,四銘夫婦并不是處于一種特別恩愛的狀態。

而四銘先生出場后做的第一件事,則是在“聳肩曲背的狠命掏著布馬褂底下的袍子的大襟后面的口袋”,想要從里面曲曲折折地掏出那塊買給自家太太的肥皂。有意思的是,作者在這里用了一個相當長且相當復雜的句子,來表現這塊肥皂所放位置之隱蔽。而對于肥皂本身,魯迅也花費了不少筆墨:“于是這葵綠色的紙包被打開了,里面還有一層很薄的紙,也是葵綠色,揭開薄紙,才露出那東西的本身來,光滑堅致,也是葵綠色,上面還有細簇簇的花紋,而薄紙原來卻是米色的,似橄欖非橄欖的說不清的香味也來得更濃了?!?/p>

讀者跟隨四銘太太的視線,一層一層剝開了包裹著這塊肥皂的外衣,最后看到肥皂本來的面目。作者為什么要這樣寫?這個問題我放在下文再說。

總而言之,對于丈夫送給自己的這塊葵綠異香的洋肥皂,四銘太太是格外重視的。她不僅像“捧著孩子似的”護著它,當自己真正的孩子秀兒、招兒想看一眼——哪怕僅僅只是想看一眼包裹肥皂的那張葵綠紙,她都要“趕忙推開”。并且在看完這塊肥皂之后,她又嚴謹地按照本來的包裝方式將肥皂又一層層包好,欠身放在“最高的一層格子上”——想必也是怕被孩子碰到。

而在送給自己這塊洋肥皂的丈夫的面前,四銘太太的態度也發生了轉變。她開始會因為那些平素早已經習慣的積年老泥,而在熟悉自己身體的四銘先生面前感到羞愧,并且暗下決心要用新買的肥皂“拼命地”洗干凈。并且,對待丈夫也不像他剛回家時那樣的漫不經心:

“學程!”四銘記起了一件事似的,忽而拖長了聲音叫,就在她對面的一把高背椅子上坐下了。

“學程!”她也幫著叫。

她停下糊紙錠,側耳一聽,什么響應也沒有,又見他仰著頭焦急地等著,不禁很有些抱歉了,便盡力提高了喉嚨,尖厲地叫:

“絟兒呀!”

這一叫確乎有效,就聽到皮鞋聲橐橐地近來,不一會兒,絟兒已站在她面前了,只穿短衣,肥胖的圓臉上亮晶晶地流著油汗。

顯然,收到肥皂后的四銘太太開始以一種體貼、順從的態度來迎合自己丈夫的需要。而她的這種轉變,以及她對于那塊肥皂的珍視態度,都透露了一個值得我們注意的事實:在四銘的家庭里,送肥皂是一件很不同尋常的事情。

一旦注意到這一點,不免就會產生疑問:四銘為什么要突然送一塊肥皂給自己的妻子?

對于這個問題,小說中的四銘并沒有給出一個很清晰的理由,好像是自然而然就做了這么一件事。而收到肥皂的四銘太太在一開始以為是四銘嫌棄自己身上的陳年老泥,想讓自己用肥皂把身上洗干凈。

若果真是這樣的原因,那么小說倒也可以稱得上是皆大歡喜的結束了。然而,故事的轉折點發生在四銘講述了一件自己今天在街上遇見一位“孝女”的故事:

“孝女?!彼D眼對著她,鄭重地說?!熬驮诖蠼稚?,有兩個討飯的。一個是姑娘,看去該有十八九歲了?!鋵嵾@樣的年紀,討飯是很不相宜的了,可是她還討飯?!鸵粋€六七十歲的老的,白頭發,眼睛是瞎的,坐在布店的檐下求乞。大家多說她是孝女,那老的是祖母。她只要討得一點什么,便都獻給祖母吃,自己情愿餓肚皮??墒沁@樣的孝女,有人肯布施么?”他射出眼光來釘住她,似乎要試驗她的識見。

聽完四銘的這番話后,四銘太太對丈夫的態度立刻發生了變化。她不再像是剛收到肥皂時那樣對四銘溫順服從,有問必答;而是以一種沉默的態度“釘住”四銘,“專等它來說明”??梢钥闯?,四銘太太對于“孝女”這件事非常敏感,似乎她已經認定丈夫對這個女孩有不一樣的感覺,現在只等丈夫進一步暴露自己的想法。

而在沒有得到妻子的哪怕是應付性的回答下,四銘先生只得自顧自地發表議論,進而又說出了讓妻子更加怒不可遏的話:“還有兩個光棍,竟肆無忌憚地說:‘阿發,你不要看得這貨色臟。你只要去買兩塊肥皂來,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聯想到之后四銘果真買了一塊肥皂,給妻子洗身子。無論是四銘太太,還是讀者,都不可避免認為四銘之所以要做這么一件不同尋常的事,就是因為光棍的這句話和孝女的身體。意識到自己在丈夫的心目中可能是那個連面都不認識的乞討孝女的代替品。這下,四銘太太對于四銘的態度變得更加糟糕,甚至在最后沒等四銘把話講完,就自顧自地走開了。

而在隨后的飯桌上,看見丈夫又在那里侃侃而談,并且再次提到孝女的時候,四銘太太再也無法忍受地將自己內心的想法和憤怒發泄出來:

“他那里懂得你心里的事呢?!彼墒歉鼩鈶嵙??!八绻芏?,早就點了燈籠火把,尋了那孝女來了。好在你已經給她買好了一塊肥皂在這里,只要再去買一塊……”

在這里更值得我們注意的倒不是妻子的憤怒,而是四銘的態度。因為孝女——肥皂——妻子這三者的聯系,是四銘太太通過對四銘所講的這個故事的猜測下構建的,它并不是魯迅客觀敘述的一個事實。而要想證明這個猜測是否屬實,那就還得回到對四銘本人的分析上。

面對妻子的驟然發難,四銘的第一反應不是表明自己沒有這個想法,而是說自己沒有說過這話——“那話是光棍說的”。而在妻子接下來的追問中,四銘也只得以“什么話?那有什么相干?我因為記起了你沒有肥皂……”“這真是什么話?你們女人……”“我不是已經說過了?那是一個光棍……”這一系列支支吾吾的語言來應付。

通過四銘這一系列心虛的表現和模棱兩可的回答,顯然妻子的猜測是正確的。四銘的確是對孝女產生了幻想,他買肥皂的動機也是對于光棍的那句“你只要去買兩塊肥皂來,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的反應。但在這里還有一個問題值得我們思考,就是四銘在被妻子揭露內心想法之前,他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即他為了將對孝女的幻想轉嫁到妻子身上,從而買肥皂送給妻子的這個行為究竟是自知還是不自知?這個問題,我也放到下文再說。

回到故事本身,面對妻子的質問,四銘可以說是快要落到無話可說的境地。而打破這個困局的是四銘的兩個好朋友何道統和卜薇園的到訪,正是因為這兩人的到來,讓四銘有理由去接待客人而從飯桌逃離。

關于何、卜這兩個人物,在四銘看來,他們是“高聲有名”的兩位文人。但通過何道統的自述:“我算過了,還無須乎多加廣告費?!蔽覀兛梢钥闯?,四銘的這幫朋友并不像他所認為的博學多才,否則也不需要靠自己花錢、出廣告費才能在報紙上發表文章。而他們來訪的目的是想和四銘商量一個征文題目的事。在這里,四銘第三次提到了孝女的故事:

“就用這個題目,加上說明,登報去。一來可以表彰表彰她;二來可以借此針砭社會?,F在的社會還成個什么樣子,我從旁考察了好半天,竟不見有什么人給一個錢,這豈不是全無心肝……”

作為四銘的好友,同樣是在街上看見這個孝女的卜薇園卻對四銘的說法表示反對——因為那時的他就沒有給錢。當然,對于這一點卜薇園自知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為了給自己的行為找一個合理的借口,他特意強調說:“我那時恰恰身邊沒有帶著?!?/p>

但值得注意的是,早在四銘第一次借孝女討不到錢這件事向妻子表達他對社會的批判與不滿的時候,他就承認自己并沒有給錢。而這里,面對好友的質疑,他又非常自然地說出:“你自然在外,又作別論?!彪m然,我們并不知道四銘的所謂“別論”究竟是什么。但這里,筆者倒也不覺得四銘是故意在裝模作樣。因為小說在四銘承認自己并沒有給孝女錢之后,其實是有一段關于四銘的心理和動作描寫的:

四銘當這時候,便也不由得感奮起來,仿佛就要大有所為,與周圍的壞學生以及惡社會宣戰。他意氣漸漸勇猛,腳步愈跨愈大,布鞋底聲也愈走愈響,嚇得早已睡在籠子里的母雞和小雞也都唧唧足足的叫起來了。

通過魯迅對四銘心理活動的描寫,似乎在四銘的思想里,他是真的覺得自己與周圍的看客是不同的,自己是應當對社會的黑暗勢力宣戰的。就像他對于自己朋友的文采水平沒有清楚的認知,他對于自己也是處于一種不自知的狀態。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好友卜薇園都羞于談論孝女的事,而四銘卻理所應當:因為他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錯誤。

如果我們注意到四銘不自知的這一特點的話,讓我們回到“肥皂事件”上,對于這件事,或許四銘也是處于一種不自知的狀態:他自己并不知道買肥皂送給妻子的這個行為,是源于他潛意識里對孝女的幻想。

按照最一般人的行為邏輯來分析,如果四銘是有意識設計這件事的話,他其實是不大可能會在妻子面前反復談論孝女的故事,因為這樣很容易就會被妻子拆穿,從而引發一場家庭災難。退一步講,他真的是這么想的,又這么說了,那他至少也應該會準備一套合理的能夠自圓其說的說辭,來應付妻子的詰難。但事實上,面對妻子的質詢,他所呈現出的慌亂與不自信,顯然他對于整件事都沒有任何的預料和設計。

而當何道統和卜薇園二人離開后,他需要再次面對妻子時,四銘的態度也并不是被揭穿的羞愧或是惱羞成怒,他的反應是悲傷的,在他看來,自己成了“無告之民”,有苦難言。似乎也能說明,四銘的確沒有意識到自己這么做的背后是源于對孝女的幻想。

讓我們再回到文章開頭提出的那個問題,魯迅為什么要那么繁瑣地寫四銘拿肥皂和四銘太太拆肥皂這兩個動作。

我想,被四銘下意識藏在布馬褂底下的袍子的大襟后面的口袋里的那一塊層層包裹起來的肥皂,或許就代表著四銘內心最深處的不自知的幻想。

作者簡介:

朱宇駿,男,四川廣元人,西南交通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專業2021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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