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是清秋的歌謠

張巖

詩經·萚兮

萚兮萚兮，風其吹女。

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萚兮萚兮，風其漂女。

叔兮伯兮，倡予要女。

譯文：

落葉呀落葉，風吹動了你。兄弟們呀，唱起你的歌，我來應和！

落葉呀落葉，風吹落了你。兄弟們呀，唱起你的歌，我來收束。

行了，咱正式開始。

讀多了《詩經》中滿是可憎的政治味和人間煙火飲食男女的詩歌，突然讀到《萚兮》，總覺得心里堵著東西。

秋風起，黃葉飄。這是生命的無常。當時間和生命滾滾駛向死亡的終極深淵，哪怕你曾經生如夏花，也只能零落成泥。這是宇宙的小規律，卻是生命的大悲哀。

一切的哲學，一切的智慧，一切的文明榮枯，都源自這種對宿命的終極思考，卻永遠沒有答案。一切的喜怒哀怨，塵世喧囂，一切的如花美眷，風華絕代，都會沉寂。就像喧囂的黃昏后沉沉的黑夜，就像熊熊的烈焰后冷冷的灰燼。

生如朝露，何況已經“去日苦多”。這是生命的無奈，以及無奈后我們沁骨的絕望。

秋風又起，生命如黃葉隕落。曾經白衣飄飄的青蔥歲月，只換來今天人過中年無奈和絕望的感慨：曾經笑靨如花。但無奈又如何？絕望又如何？不管生命的清秋是不期而遇還是步步緊逼，兄弟們，讓我們唱首歌謠吧。就算唱不出歡快或昂揚的旋律，但也不要唱得哀怨，像小兒女一樣戚戚。在決絕無情的宇宙時空流逝中挺拔成一棵高傲而充滿溫情的樹。就像是孤傲先賢，在志不得申的塵世傲骨錚錚，壯懷不息，冰心玉骨，又悲天憫人，最后在俗世殘醉的布景里，緩緩走入黃昏的地平線，給世界一個清瘦從容而又挺拔孤傲的背影。

真正高貴的靈魂沒有得意的張揚，沒有失意的糾結，更沒有在呼天搶地中扒開血淋淋的傷口，以博得俗世的同情。這是生命的大智慧，是浸潤在我們民族骨子里的高傲，也是面對苦難時的終極不屑。

當生命的大悲痛來臨時，王羲之坦誠地用“死生亦大矣”表達內心的無奈。是“死生亦大矣”，而不是“死生亦大也”。這個“矣”字有深深的嘆息。在魏晉風流的虛無中，一個有追求的靈魂，最終也只能這樣嘆息：時光拋擲，生命不該茍且。

這樣的嘆息，我想孔子也有。夫子老年喪子，飄零一生壯志未酬。不知他老人家在整理編纂這首詩時，會是何種心情呢？想必以行健濟世為己任的夫子，定不愿在學生面前流露傷感吧。只是有一天，當河水映亮他奔波的白發，卻也感嘆“逝者如斯夫”。那種壯懷不屈后的無奈讓我心碎，就像烏江邊的霸王面對虞姬。我敬佩夫子，只是，更多的還是深深的同情。

蘇東坡名滿天下又如何，因為這不是他想要的。暮年深秋，他說“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陸放翁一生鐵騎秋風，倚馬成文，暮年時卻嘆息：“此身合是詩人未？”然后寂寞地“細雨騎驢入劍門”。謝枋得大志難酬，“十年無夢得還家”。生如朝露，為了謀國謀天下，十年風雨，寂寞深山夜雨秋燈時，他該煎熬著多么深沉的絕望。龔自珍“怨去吹簫，狂來說劍”，豪氣干云，卻也嘆息：“屠狗功名，雕龍文卷，豈是平生意?！?/p>

這些先賢名滿天下卻心有郁結，只因他們胸有經緯，卻志不得申。

黃公紹說：“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边@種個人哀怨的孤獨和無奈與《萚兮》相比，與先賢比，實在過于淺薄了。

不知道老子生活的時代有沒有流行這首詩，總覺得這首詩和老子哲學的味道相似。老子看似無為，實則想以此濟世，經天緯地，以此養生，坦然從容。就像《萚兮》面對悲痛時的歌謠，也絕不低沉消磨，那是在蒼涼中回蕩塵外之音的曠達。這種曠達是對宇宙威權終極的蔑視，是人類在宇宙無情面前最后的尊嚴。

黃魯直流落一生，暮年暑夏在貶所破敗不堪的城樓下，雨漏滿床，魯直坐床以腳淋雨，卻說這是自己一生最快樂的時候。這也是落葉時曠達的歌謠吧！幾個月后，他孤獨地死了。這成為后輩讀書人心中永遠的痛。

佛家著有萬千經書，只為說清“破執”二字；道家清逸超脫，難免“道貌岸然”?！度[兮》短短數言卻看破滾滾紅塵。李健吾說，誰有切夢刀，能切掉那些傷心的夢，能切掉塵世欲望的夢。但無夢的人又有誰呢？除了世外高人，就是渾渾噩噩的愚者。怪不得東坡說“惟愿孩兒愚且魯”。這是憤極絕望后石化的心才修得的曠達吧？如同吳文英說莊子：“莊子眼極冷，心腸極熱。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腸熱，故悲慨萬端。雖知無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熱腸掛??；雖不能忘情，而終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笨磥硭泄掳恋谋澈蠖际菚缡赖墓陋?，骨子里卻是婉轉的塵世溫情，就像是仰天長嘯時的滿臉熱淚。

原來看似心冷如石的曠達都是碧血熱腸的鈣化。原來，朱自清那一塵不染的月下荷塘外是一家饑寒的老??；原來，郁達夫清靜悠游的故都之秋里是千轉百回的糾結；原來，史鐵生的地壇中回蕩的睿智和超脫的余音，是夜夜拊心泣血的吞咽。

那就這樣吧，該來的就讓它放馬過來吧，該去的就含笑目送。在來與去之間，兄弟們，讓我們唱首歌謠吧。

想來，人世的郁結是因為有了碌碌的牽掛、勃勃的欲望，以及那些未酬和永遠難酬的家國理想。當那些曠世的孤獨，瑣屑的無奈，未酬的壯志，生死的大悲痛步步緊逼、虎視眈眈的時候，兄弟們，讓我們唱起歌謠吧！唱一首坦然從容的歌，一首面對宇宙宿命傲然不屈的塵世歌謠。就像人生的清秋，落葉唱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