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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來滄海事

2024-04-24 10:47劉中才
今古傳奇·當代文學 2024年3期
關鍵詞:沙里春生姑媽

劉中才

南河里

雨季過后,南河的水漲了一尺高。

春生家的漁船在南洼的淺灘里泊著,桅桿上停落著幾只云雀。小啞巴坐在漁船上和羅蕓嫂子說話。

暑假時,我上了春生家的漁船,濕漉漉的甲板上滋生出暗紅色的銹跡。柴油機突突地響著,我和春生把棉球塞進耳朵里,試圖屏蔽柴油機里那些破鑼一樣的噪音。我又揪出一團棉球丟給小啞巴,以便讓她像我們一樣把耳朵塞住,但小啞巴朝我擺擺手,做出一個回絕的手勢,似乎并不討厭漁船發出的馬達聲。春生說,小啞巴,你真的是又聾又啞,比知了還難聽的噪聲你都無動于衷,你的耳朵里到底塞了多少驢毛。隔著一丈遠,小啞巴看著春生的嘴唇在動,她知道春生沒放出什么好話,就轉過頭去不再理會他。春生又撩起河水潑向小啞巴,水珠在空中劃出一條瑩亮的圓弧,又倏而灑在河面上,跳起一串細碎的水花。

小啞巴沒有躲,水珠濺在她那的確良襯衫上,很快洇出一塊水斑。仲夏的河水經過烈日的暴曬,已經不再寒涼,水珠在小啞巴的身上滾動,折射出珍珠般的光芒。

漁船冒著黑煙在南河里緩慢地前行,船尾拖出一條長長的浪花,就像飛舞在空中的銀色飄帶,亮閃閃的有些耀眼。許多漁船競相起錨,許多條浪花也交織在一起,河面上瞬間白浪翻滾,站在岸邊的平倉投來羨慕的眼神。

坐在船幫上我能聽見平倉在岸上喊我的聲音,他讓我跟春生說幾句好話,下次出船的時候也帶上他。

春生似乎并不愿意。船艙太小,只能坐下兩個人,春生的父親在船頭上站著,他黝黑的皮膚在夏日晨曦的光照里反射出健碩的古銅色。

南河的水順流而下,遇上生有礁石的位置會泛起一簇細浪。彼時,小啞巴坐的那條漁船已經離我們越來越遠,她們要到北坡的堰塘里采摘還未上市的新鮮菱角,而我則是跟著春生去南洼里收魚。

看著小啞巴消失在水天相接的晨光里,春生坐在船上扭著頭說,大妮都沒有資格坐船,小啞巴憑什么可以。大妮是春生的妹妹,春生家里有兩條船,一條是拉網用的鐵皮漁船,一條是采蓮藕和菱角用的木船。春生的爸媽幾乎每天都會到南河撒網,他們的漁船就??吭谀贤?,但是他們卻從來不帶大妮。

我說小啞巴命好。春生當即反駁說,好個屁,她連爸媽都沒有,還命好呢。她一生下來就被遺棄在了南河的柳樹叢里,要不是寸爺把她抱回家,她早都去見閻王了。

可是小啞巴好看。她的皮膚白凈細嫩,薄薄的嘴唇上泛著圓潤的啞光,就像剛擠出來的西瓜汁,寸奶奶給她做的的確良襯衫也板正,穿在小啞巴身上將將合適。小啞巴的臉蛋生得有棱有角,夏天的驕陽炙烤著大地,南河的女人都躲在屋子里,臉上哪怕涂抹一層厚厚的防曬霜也還要打著太陽傘才肯出門??杉词惯@樣,一個夏天過完,她們的皮膚照舊會被曬黑,油油的,泛著光,夜里睡覺時,會令她們的男人提不上來精神。但小啞巴不會。無論在日頭底下曬多久,她的皮膚都不曾變樣。她那水靈靈的眸子可以看見南岸崖地里生長的陀螺樹。

我說這些的時候春生的父親朝我訕笑,他的笑容里帶有一絲狡黠。我轉過身不去看他,陽光照在甲板上,空氣里彌漫出一股燥熱。

柴油機驅動著漁船轟鳴作響,我們很快到了南洼。漲水后,南洼成了一片沼澤,原先插好的魚標已經被水淹沒,春生的父親脫掉衣裳,只穿一條黑底白紋的大褲衩子彎著腰在水里漫無目的地摸索。我和春生就守在岸上,等著拉網。

順著南洼往坡上走是一座聳起的提水站,長長的高架橋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另外一個小鎮。那個鎮子叫城陽,它不歸我們這里管,我們也從來沒有去過那個地方,但在晴朗的日子里,我們總會站在村口的西嶺上眺望它。在提水站的入口處橫臥著一個不大的水灣,坡下是層層疊疊的沙磧,里面布滿了數不清的鵝卵石。

提水站很高,全部是用清一色的方石壘砌而成,聽那些去過提水站的大人說,沿著水泥階梯爬到壩頂可以看見四周的村莊和整條南河的樣子??拷贤莸姆较蜻€有一座石頭水屋,屋子里空無一物,墻壁上盡是陳年累積的灰塵和破損的蜘蛛網。但在屋子正前方的正中處立著一塊高大的石碑,上面赫然寫著一行字:水利是農田的根本命脈。

我沒有爬上過提水站,因為那里風大,而且我恐高,就算爬到最頂端我也看不見小啞巴坐的那條漁船。

因為漲水,這一季的漁獲少了許多,一張網收攏上來,最大的不過是一條兩斤重的鯉魚??甚庺~是發物,食用過后容易增加尿酸的含量,我們那里的人并不喜歡,價錢也賣不上去。但我們依舊會頂著烈日,不知疲倦地在南河的水面上四處逡巡,以求得到意外的驚喜。我們三人合力將三十米長的拉網拖到岸上時,已然累得氣喘吁吁。

春生的父親說,你倆休息吧,剩下的我來。

我和春生去了沙灘。沙子在日光的炙烤下有些溫熱,腳踩在上面軟綿綿的很是舒爽。我們采了一些荷花葉子鋪在沙面上,又把一片最大的荷葉蓋在臉上,用來遮住太陽的光。

躺了一會兒,春生說,要不去抓沙里狗吧。

我們復又轉戰到另外一片沙灘上尋找沙里狗的蹤跡。沙里狗不好抓,它們的身體跟一粒綠豆差不多大,跑起來卻特別的快,稍不留神就會鉆進沙子里面,就像封神演義里的土行孫。

不過我們有辦法。我跟春生說,只要看到沙里狗鉆跑了就趕緊把它前方的那些沙子捧起來,沙里狗就在里面。春生照著我的方法去做,果真可以抓到沙里狗,而且可以百發百中。

捉沙里狗的時候,我突然想到小啞巴,她一定沒有見過這樣奇特的物種。南河周圍適合沙里狗生存的地方只有這一片沙地,能捉到沙里狗的只有三個人,我,春生,還有剛子。小啞巴不曾來過南洼,也一定不知道沙里狗的樣子。

我想捉兩只沙里狗送給小啞巴,但是我們沒帶存放沙里狗的廣口瓶。臨走的時候我們只好把抓到的沙里狗全部放回沙子里,它們很快鉆沙入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春生的父親收完漁網后坐在船板上抽老煙。我和春生回到漁船上時魚簍里已經裝著收來的魚,春生像個老成的漁民,嫻熟地把雙手伸到魚簍里嘩啦嘩啦地來回摸索幾遍朝我說,今年的魚不夠格兒。

柴油機的馬達又開始隆隆地叫起來,發出的破碎噪音很快把我們的談話聲湮沒了。河面上泛出一條魚肚白的浪花,太陽已經升到了高點,曬得皮膚有些生疼。我和春生不再用棉花堵住耳朵,就像小啞巴一樣。

回到北崖時,寸爺正坐在灘子上打瞌睡。他老了,胡子已經泛白,小啞巴從吃奶的時候就在他的懷里撒嬌,現在也有十八年了。我問寸爺小啞巴有沒有回來,他指著漁船開走時的方向說,快了。我讓春生先回家,我說小啞巴要回來了,我要看她摘的菱角。

提到小啞巴春生貌似滿心不屑,轉而扭著頭跟在他父親后面離開了南河。我知道他再也不會同意讓我坐他家的漁船了,他們的漁船還是泊在南洼的水窩子里,像一只冬眠的老烏龜。

我站在岸上和寸爺說話時,小啞巴的船來了,滿船的人站在甲板上,手里提著竹筐,竹筐里裝滿了新采的菱角。寸爺悠悠地等著小啞巴,船靠岸時,小啞巴麻利地跳下來,把竹筐挎在胳膊上,那些菱角黑黢黢地擠在竹筐里,像一只只熟睡的蝙蝠。

我伸手從小啞巴的竹筐里拿了一個菱角,她的兩顆虎牙白白亮亮,額頭上沁出的汗珠黏住了一縷頭發。她的頭發又黑又稠,就像是假的。我把拿在手里的菱角擺弄一番又放回了竹筐。小啞巴抓出一把遞給我,向我做出贈送的手勢。

但我只從里面挑選出兩個好看的留了下來。小啞巴看著我,好像有些疑惑。我拿著兩個菱角在胸口上比畫一下,就像小啞巴見到我時在自己胸口上比畫出的那個十字架,她抿著嘴笑了起來。

快到晌午了,小啞巴扶著寸爺往家走去,她的馬尾辮子高高地翹著,像一只可愛的兔子,每走一步都會飛奔著跳躍。我把小啞巴送給我的那兩只菱角掛在書房里,它們很像一對出水的鴛鴦。

夜里,我躺在炕席上睡不著,我把那兩只菱角取下來捧在胸口上,它們與黑夜一樣在月亮的撫摸下發著幽光,就像小啞巴的眸子。

南河又起風了,風從上游飄過來,漫溢出清涼的氣息,我仿佛夢見小啞巴依偎在我的身旁,她穿著紅彤彤的嫁衣,與我在南河里撒網捕魚。

走月亮

月明如水,灑在整個院子里,像鋪滿塵世的鹽,在夜色里孤獨地生長。我想掬一手月色放在心口上,枕著星星入眠??晌业男目谔?,還裝不下那輪玉盤一樣的圓月。

月光下,我恍惚著。漫天的星子在我的頭頂上眨眼睛,影影綽綽的陰暗穿過密實的云層,墜落在空曠渺遠的大地上,流瀉出幾多蒼涼與悲壯。時光在這些星光里游弋,月亮也跟著舞動起來,像一個身著漢服的嬌媚女子,邁著細碎輕盈的腳步,從遠古混沌的場域里走出來,一直走向荒蕪。

而荒蕪,是最真實的夢境。猶如孑然一身的月亮,在落夜即眠的晚風里鏗鏘地行走。在這荒蕪之間,我也可以從月亮變幻的形體中找尋片刻的安寧。數年之間,我追隨那束游移的月光,從一座城漂移到另一座城,她恍若彌生的樣子,便是奶奶陪我坐在院子里觸摸一襲月色的真實模樣。

嗯,走月亮啦。奶奶囈語一樣嚅動著干癟的嘴角告訴我。

吃過晚飯的夏夜,當我抬頭望向那個從薄暮中業已探出些許輪廓的月影時,它正隱匿著不肯示人的半邊身姿,在云霧繚繞的夜空里悄悄地滑翔??帐庫o寂的院落里,因那月盤的現身,突然就有了靈氣。樹林里和風聲里都彌漫著月亮的氣息,月光在密密匝匝的樹葉間走動,樹蔭下搖晃出滿地的光斑。月亮慢慢地爬上樹梢,漫過屋頂,升起到高處,天空也由漆黑蛻變為幽藍,沉潛于暗處的蟲鳥開始從小心翼翼地低吟淺唱化作肆無忌憚的高歌吶喊。

彼時,月亮真的走起來了。它如近處飛落的燈盞,轉瞬之間便張開豐滿的羽翼,把整個院子照得明亮通透。那些靜臥在偏房一隅的農具,在月光的撫摸下,披掛上了一層輕紗一樣曼妙的輝光。裝有酸棗木柄的鐮刀,閃爍著水銀色澤的鐵鍬,經由月光的修飾過后,也從沉睡的夢境里蘇醒過來,一并被月色縈繞出一張嶄新的面孔。

月亮走的是心呢。奶奶如是說。但月亮從那棵低垂的陀螺樹下閃過時,奶奶并不像我一樣正襟危坐著抬眸盯住遠方的天空,或是目不轉睛地直視月光變動的方向,她只是倚靠在板凳上,緊閉雙眼,手搖蒲扇,在勻稱的呼吸里傾聽月夜流淌的聲音。那聲音里夾雜著歲月積淀后的安詳,在一片漫溢著月光成色的溫柔中撩撥著動人的心弦,仿佛在與久不見面的遠方親人訴說一段陳年往事。

月亮有心嗎?直到我的眼睛有些生疼,我才把濕潤的目光從那倏忽而過的月輝中拖拽出來,轉而狐疑地看著奶奶。但她依舊閉目靜坐在板凳上,許久過后才啟齒說,月亮的心在你的眼睛里呀。我更是感到困惑不解了,月亮離我那么遠,遠得如同洪荒急流,怎么可能在我的眼睛里呢。我試圖把奶奶攙扶起來問個究竟,她卻兀自呵呵地笑著,笑聲里藏著余音繞梁般的質地,仿佛在夢里,又仿佛在童年。

奶奶的緘默不語令我深感不快,我轉而跑進屋子里,想從知識淵博的父親身上探出謎底??伤脸恋厮谏嘲l上,只有如雷的鼾聲在氤氳里漂游。于是,我暫且擱置下那個懸而未決的月亮之心,不再糾結,重新回到院子中間,看那柔水般的月華在時光里暗自律動。

但我的心卻亂了。天空走過一片烏云的時候,那些暗影決絕地蓋住月亮的軀體,如同將我的雙眼遮擋起來。那一瞬間,世界變得昏沉不定,婆娑的樹影再度隱身到混沌里,儲滿亮光的院子忽而轉向枯寂。我焦躁不安地向奶奶呼叫,希冀那片走遠的月光可以滯留下來伴我入眠。但在我急于發出求救信號的剎那,涌動的烏云從繚繞的煙氣里驀地退居到月暈之外,隱遁于迷蒙里的月光重又載著滿身銀輝呈現出來,回歸到了我的視界里。

被那無端的變化晃過之后,我突然有些豁然開朗,甚至有些欣喜若狂。因為,在統領這片黑夜的廣袤土地上,在空間向四周蔓延的生命場域里,原來月亮才是真正的無名使者。她如落入幽暗塵埃處的一道曙光,指引著一個迷途中失去方向的孩子走出藩籬,從桎梏著的并被施以枷鎖的靈魂深處逃逸出來,向著自由暈染的曠野里漫溯。她也會在無聲處灑落一粒點醒睡夢中人的精華微子,讓一顆浮泛而又無處安放的心沉潛下來。因而,那一刻,我莫名地頓悟出奶奶所謂的月亮之心,其實就是無滯之境里打通督脈與靈根的一次自我獨白。

于是,我也循著月亮的足跡邁開自信的步伐勇敢地跳動起來。我在這無人干預的跳動中,仿佛聽見姐姐唱的那首與月亮有關的童謠在耳邊低回。

那是一曲婉轉的音符。

月亮走,我也走。我給月亮提笆簍。笆簍里面兩個蛋,拿給娃娃做稀飯。在輕柔幽宓的月光下,我情不自禁地吟唱著,它像一曲《藍色的多瑙河》發出泠泠之音,一次又一次帶我回到逝去已久的夢里童年。

童年是不可收拾的一地雞毛,零落在一片水草豐茂的河灘上,閃動出細碎光亮的銀波。它的脈絡清晰而又完整,在月光初照的晚間,在我的腔體里汩汩涌流。盡管時過境遷以后,我再也無法提起笆簍跟著三叔在荷塘里與一條青魚邂逅,但那些打撈上岸的記憶,每每在我回到故鄉的秋天,總能涌泛出恒久的情愫。

可三叔的笆簍里始終裝著不變的執念。

三叔是個捕魚的好手。月亮將將從暮色里升起,黃昏里的月光還未顯現出明晃晃的影子,三叔家的水塘便熱鬧起來。他總是挽起褲管,彎著腰身,不動聲色地在水塘里環伺。那些肥碩的鯽魚扭動著滑膩的身體匍匐在稻田間,三叔無需用一張網或是一只鉤叉便能徒手將那條靈動迅疾的游魚從水下摸起來。月光之下,鯽魚在笆簍里翻騰,閃閃的鱗片與晚夏的光暈融為一體。我跟在三叔身后,追著破開的細浪在水塘里馳騁,片片月影拂過精細的發梢,在水田里倒映出淺淺的流光。

如今,三叔老了,我所掛念的那個水塘已被鄰家的一對中年夫妻承包過去?;氐酱遄訒r,盡管我照舊可以信誓旦旦地走進水塘中間,像從前一樣踏著月光之水同一條藏匿在水稻根部的鯽魚交流互動,訴說這些年來我在城市里遇見的每一場悲辛與歡喜,但是沒有三叔的陪伴,月光里的笆簍總是空蕩蕩的,仿佛夢里捕風,只剩下黯淡的憂傷在紛亂的思緒里反芻。當我站在水塘岸邊,神游一樣看著那些變幻的影像時,我于孤獨中悵然片刻,最終只能帶著遺憾轉身離開。

可是,只要月亮走起來,這浮躁的世間就還留有一絲期許。猶如在我初入學堂時,嘴里念念有詞地背誦李白的《古朗月行》。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端。

何止是呼呢,簡直就是疲于奔命的追趕。我曾固執地認為,追著月亮飄過的足跡在澄明的夜色里行進,那是一個月下無人陪伴的孩子最為亮眼的表達方式。他被一縷柔光團團包圍,追隨著隱伏在天邊的理想,一路穿林渡水、披荊斬棘,便能于百無聊賴的日子里打開心靈之門,跟上月亮的行移腳步,那些羞于示人的彷徨、恐慌以及自卑無助便可化繁為簡、化有于無,蛻變成流淌在溫熱血脈中的一束光。

草木染

長風漫過時,她身穿一條藍色印花的長裙正向染坊走去。我側對著她站在天井中央,一眼認出那條裙子是的確良做的。

姐姐,你還記得我嗎?我喜出望外地看著她,像期待得到久別重逢后的相擁而泣。她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找到我所站定的位置,緊皺眉頭在我身上打量一番,目光里帶著幾絲不易察覺的猶疑。在這猶疑的片刻之際,我仿佛被潑了一盆冷水,火熱的心遽然荒涼下來。我黯然失色地臆想,她可能不認得我了,姑媽已經去世六年了,姑媽活著的時候她才十六,我還不到七歲,現在距離那次的一面之緣已然過去九個春秋,而我已經如她一般,就要長大成年。

你是坤生?她試著回憶。

沉默良久,她突然嚅動一下嘴唇,小心翼翼地從記憶中打撈出某種自我認定的結果。但那眼神中似乎又隱藏著些許難以確信的影子,以至于晨光在她臉頰上打出一個光暈時,她情不自禁地瞇起了眸子。

是呀,姐姐,我是坤生,是坤生。我像一只從樊籠里逃遁出來的麻雀,近乎歡騰般地告訴她我就是坤生。她略顯慌張地向我奔來,一下攥緊我的手,熠熠生輝的眼眸里突然就有眼淚流了出來。

你是怎么來的這里?奶奶還好嗎?玲花還好嗎?清澤呢?她任憑那淚珠順著臉頰往下滴落,滴到那藍色印花的長裙上也不去擦拭。我急切地告訴她,奶奶好,玲花也好,清澤上小學了。我原以為,她聽到這樣的消息后會開心地笑起來,但她沒有,她一下撲到我的懷里,抽動著身體,淚水洇濕了我的棉布襯衫。

姐姐,莫傷心。我是跟著安舅來的,安舅到磨山坡運送柴油機,他是貨車上的押運員。安舅打聽到你在磨山坡住,我們問過幾個路人,說是到染坊來,或許能夠找到你。

她從我的身上挪開,轉而看著我,果然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囈語一樣地說,都長這么高了,出落得已然像個大人了。我不知道怎么接話,但是臉上感覺泛紅,心里也跟著亂騰。我低頭看著那條藍色印花的長裙愣愣地發呆,末了,問她,這么多年,你一直在做蠟染工藝嗎?

她沒有啟齒,帶我走進染坊里。染坊很小,一張桌臺占據了大半塊空間,桌臺上擺放著鋼尺、畫筆、搗臼、棒槌、刻板、染色卡,尚未著色的布料堆疊在墻角邊的櫥柜里,像老去的時光在我的視線里徘徊。

恍惚間,我有些心疼她。

可是姑媽走了,奶奶老了,沒有人再去想著草木染,即便想著,也沒有人愿意去做。唯有她,還在一個人的世界里自我陶醉。她周圍看得見的部分,都是草木伸出的觸角。粉黛、藍靛、草綠、鵝黃、墨黑……那些被花草點綴的霓裳,有一片菊花燙染后留下的秋色,也有紅楓落在大地上的安寧。

那時她剛剛從紅旗堡退學回家,那時的奶奶還可以徒手將染過色的布料掛在架高的橫梁上。在春風漫卷的時候,她也總會跟在姑媽的身后,循著草木生長的方向找尋一株蓼藍,或是將一棵蘇木成熟的豆莢小心翼翼地摘下來放入竹筐里。她中意那種隨風奔跑的勇氣,無拘無束,猶如醉心于自由的海洋中??晌夷菚r還小,不懂得這門手藝有何用處。反倒覺得那是一件煎熬的事。姑媽常年帶著她在田野里不知疲倦地游走,也教我辨識植物的門類和種屬,而我總是心不在焉??吹揭黄娌輹r,她會告訴我,這是母親花,也叫忘憂草,是染黃的上等濕料。后來我讀《詩經》,里面寫道,北堂幽暗,可以種萱。我就突然想起她手執萱草在洪溝河南岸的山坡上迎接晨曦的一縷朝陽,想起姑媽教她壓制染料的技法和工藝。我會悵然若失地走到奶奶身邊,看她將發酵過的靛青轉進搗臼里,一點一點捶打。直到時光慢下來,直到掛在門楣上的鎖子從偏移的落日下進入黃昏的暗影里。

她是姑媽最后的徒弟。她來的時候姑媽已經胃癌晚期,姑父站在堂屋里說,還是回去吧,躺在床上,教不了了。她看著姑媽羸弱的身體轉身要走,姑媽抬起眼皮,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她因此有幸與草木為伴,留在姑媽心里的牽掛從此再也沒有遺憾。

那是一雙被上帝撫摸過的手。我第一次看到時懵懂的記憶中依然沉淀著重重的影子,纖細的手指猶如鍵盤上舞動的音符,在歲月的注腳里流淌出輕柔的樂律。她說她會剪紙,還會捏制各種泥塑。但她卻不喜歡讀書,文字映入眼簾的剎那,她會變得滿心恓惶。唯有自然之物以原生的方式走進她的視野時,她才獲取持久的安然。

姑媽當然沒有看錯人。在離開人世之前的日子里,姑媽強撐著疼痛的身體,將草木染的工序一道一道傳授于她,吃飯的手藝也有了著落?;蛟S她怕辜負姑媽的心意,或是真的鐘情于生在江南草甸里的蒲公英和玫瑰茄,她把自己置身于一處孤獨的塵世里,整日與一張攤開的素面布匹較著勁。但她只要把修長的手指平鋪在桌臺上,大地仿佛就能被她盡收眼底,那些成形的畫料就會成為會飛的圖案。

我去姑媽家走親戚時,她就是這樣出現在我的生活影像里的。從那以后,我開始執念于草木染。周末放假,奶奶在天井里翻曬采摘回來的柘木和石榴皮,我也跟著一起幫工。每每此時,父親總是拿譏諷的口氣揶揄我,知道這是什么嗎?我會頤指氣使地回答,褐色染料的佼佼者。末了,我還補充道,柘木又名金黃木,??浦参?,味甘,性溫,無毒,其木染黃赤色,謂之柘黃。石榴皮,取自石榴果,味酸,性溫,微澀,其色如緗,明而不媚。自此,父親對我另眼看待,他不再以為我只是一個油鹽不進的老小子,而那些被我裝進心房里的植物也隨著日月的輪轉愈發明朗起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綠兮衣兮,綠衣黃裳。藍以染青,蒨以染赤,象斗染黑,蘇木染紅。終朝采綠,不盈一匊。予發曲局,薄言歸沐。終朝采藍,不盈一襜。五日為期,六日不詹。

暮春里,我手執一卷,在鋪滿艾草的院子里大聲吟誦。奶奶聽不清我的詞句,獨自坐在竹椅上曬太陽,太陽的光藏進她的皺紋里,在我小小的心田里落了一層灰。

姐姐,我想看你做草木染。

站在染坊的空暇處,我向她提出一個不情之請。我已經快十年沒有見到她與草木對話的情境,但是看到染坊里錯落有致的擺放和泛著包漿的搗臼,我堅定地認為,她的手藝早已渾然天成。

她俯下身子開始制圖??贪迳系幕y在暗色燈光的暈染下,慢慢呈現出古樸的韻調。畫完一張印樣,她又將靛藍盛進搗臼里捶打,搗杵上下起伏,我的目光也跟著來回跳動。很快她的額頭上就沁出一層淺淺的汗珠,印藍的長裙依舊浮動在氤氳里,將我帶回到許多年前的那些光影。

姐姐,我幫你。我接過她手里的搗臼,像她那樣用心捶打起來。但她并不閑著,轉而將素面的染布從櫥柜里取出,鋪陳在桌臺上,用鋼尺量出一個方塊,沿著既定的尺寸畫出一道分割線。隨后用力扯去,那塊布料的一段便齊整地分離出來。布料斷開的聲音在染坊里回蕩,像鳥兒尖叫過后留下的繞梁余音。

捶打過的靛青慢慢失去水分,進而變得黏滯光亮,如同我在鄉下村支書的辦公桌上看到過的那盒印泥。她把靛青盤到刻板里,那張素描的帶有孔隙的油紙鋪在刻板上端,靛青變換著柔韌的筋骨在刻板里緊隨棒槌滾動的方向慢慢游走。

如此一幕,一氣呵成。顯然她已經做得爐火純青,她的專注和密不透風的做工足可告慰姑媽的在天之靈。

姑媽是我的,也是她的。這個想法從我腦海里蹦將出來的那個瞬間,一股暖流順著我的血脈擴散出來,我的眼角邊涌泛出一行淚珠。

她看著我,心里發慌一樣地說,坤生,你怎么了?

姐姐,我要走了。安舅說他只在磨山坡停留半日,你看快到晌午了,我得回去。

不是放暑假了嗎?你就住在姐姐這里,你不是喜歡草木染嗎?姐姐每天都會像草木一樣,清晨同雨露相依,夜晚枕著月光入眠。

姐姐,這個世界會越來越好嗎?

當然會好,你看那轟鳴的織機,流水一樣的布匹,千變萬化的顏料,比天空還要遼闊的調色板,都有自己的歸宿。你看著它們,就像看著自己一絲不掛的身體,亮閃閃的,像放逐一條有骨架的河流。

姐姐,那你呢?

我會像你一樣,守著這座染坊。

好的,姐姐。

我歡呼著走出院子,奔向風中。那一瞬間,我已長大成人,我身后有稻菽千重和草木萬頃,在面對一場離別的痛惜時,足以供養一世繁華。

(責任編輯 蔣茜 740502150@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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