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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鐵鞋,劉年

2024-04-24 12:01張二棍
今古傳奇·當代文學 2024年3期
關鍵詞:楚歌劉年詩人

劉年在他的個人微信公眾號里,編發過一組詩,他把這組詩,取名為《小人物》。這些詩文里描繪的小人物,劉年用心一一記著他們:羊峰村的李四、一個冒雨插秧的老農婦、酉水上水牛一般撐船的船工、推著兒子去醫院的秦大娘、幻化成液體被排入黑海的沙特記者……劉年寫人,寥寥幾筆、入木三分,仿佛筆下的那些人物,都曾是他相濡以沫的親人。

恕我不去一一列舉他們的名字了,這一棵棵草芥般毫不起眼的名字,他們有的不在了,有的還活著,在塵世里延續著各自的命運,也許他們已經過得好一點了,也許還一如從前,撐船的撐船,插秧的插秧,推著什么的繼續推著什么……

他們像一臺臺永動機一樣,在這廣闊的人間一天天領受著天諭,背負著各自的宿命,默不作聲地存在著,在無可更改的軌跡上,一點點滑向各自的淵藪,甚至連姓名都顯得多余,連一次酣暢淋漓的大笑都是奢侈和難得的際遇。他們不會想到,自己會出現在一首詩歌里,成為一段段文字的主角,成為讓讀者潸然的一枚枚剪影。

某種意義上說,劉年用詩歌讓他們的生命濃縮在某一行詩歌里,無窮無盡地存在著。這些人,在劉年筆下,承載著人世間最厚重的情感——良知、堅守、道德、愧疚、諾言。當然,這無數個體的無數瞬間,還回蕩著數不勝數的懦弱與悲苦,茍且與掙扎。這些小人物們讓人心痛和痛心的樣子,也正是你我不敢正視、不敢剝開也無法窩藏的那一個個零零碎碎的自己。

閱讀劉年,就仿佛來到了他所經歷過的那一幕幕現場。而劉年則一如既往地埋著頭,如一個專注的民間藝人,持筆如刀,鏤刻著他胸中的萬千氣象和點滴情誼。也許,他從不計較和關心,最后握在手中的是一幅版畫還是一張剪紙,雕琢的是一塊美玉還是一堆泥巴。一如簡介中所寫,“荒原、落日和雪”的深處,也許才潛藏著劉年的故鄉。這些年,他單人獨騎,攜帶著一抹風馳電掣的背影,年復一年地奔向那高原荒野雪山大漠,像是去領受什么,又像是去拋棄什么。無窮的前路,無窮的雨雪,無窮的饑寒,一身泥濘的衣衫,一輛灰茫茫的摩托車,幾本封皮斑駁的書,這大概就是他在路上奔波的樣子。

再也沒有遇到一個劉年這樣的詩人了。某種意義上說,劉年是當代詩人的一個孤本,一塊獨立于我們之外的飛地。無論是他的寫作風格,還是行為方式,仿佛都在孤單而頑劣地固守著一個自己。他的外表,低調溫順,甚至還殘留著一個少年珍貴的羞澀與難得的謙卑。而他的內心,卻仿佛永遠被不可知的遠方吸引和蠱惑著,向往著牛仔、俠客,甚至渴望著一次劫難的洗禮,一次蝕骨的悲壯。他的不修邊幅與精神潔癖,他的不善言辭與溫潤敦厚,在荒原中的他一人一車頂天立地,在出租屋里他一簞食一瓢飲簡約至極……

正是這樣的生活態度和生命姿態,使得劉年一直在主動抹去自己作為一個“詩人”的痕跡與榮光。他為了忠于自己的寫作,一直在躲避和反對著“技術”對他形成的影響和加持。從近幾年他創作的幾本詩集中,我越來越感受到,一個作為詩人的劉年,和那個我熟悉的劉年,正在水乳交融、形神合一。他的寫,早已變成了一種不假思索的、耳濡目染的現場與當下。而他帶給我們的詩歌,也把智性和理性統統化解成為感性。也就是說,劉年的寫作,從書房、紙上、筆下、心頭,走向了眼前、風中、集市、田野。

因而,這樣的劉年,我很難找出一個與他做類比的詩人,無論是他早年的生活經歷,還是他目前的寫作狀態,乃至他和我一次次提起的詩歌追求,都使得他成為一個不可被取代、不可被忽略,甚至不可能重現的詩人。這些也許是題外的話,并不是想夸贊他的作品如何突出,如何異質,我只是想說,也許劉年從寫作之初,就主動選擇了一條迥異的路,他放棄書齋的智性和學院的理性,更放棄了作為強者的“人”的掌控欲寫作。他把自己一次次的遭遇,一次次的所見與耳聞,一次次旅途的未卜和恐懼,真實又任性地呈現在詩句里。

劉年最新出版的這本《楚歌》,就是一本真實與真心的詩集。在這本書里,劉年越來越趨向于一種節制甚至吝嗇的寫作,他剔除了所有主動的“我想”和“你想”,以近乎白描和節制的語言一次次指向那些“存在”。是的,“存在”是一種更裸露、更腥氣、更給人希望,也更讓人驚心的力量,“存在”有時候是怯場的,有時候是被凌辱的、被忽略的,正在被追殺和磨滅的,即將被埋葬和被焚毀的……但“存在”,在更多的時候,恰如劉年的詩歌中表述的那樣,那些或亙古或短暫的“眼中之物”,是向我們示好的,給我們以無窮盡的指引,無所求的饋贈,無差別的感恩。

在《楚歌》中,這“存在”一行行,一字字,是那些被我們稱之為植物的櫻花、蓮,也是沖向人群的公牛,臉皮下的骷髏,更是形形色色的人間中那一個個叫作李四、樊世忠、魯勝的人。正是它們或他們的存在,才讓劉年這本《楚歌》中的一首首詩歌如一具具軟體動物般,背負著詩中的一情一景,向我們蠕動過來,展示著他們的悲歡喜怒,訴說著他們的家長里短……

是的,這個時代的許多文字,太急于向我們灌輸和表達。諸多詩人們,待在書齋的故紙堆里,試圖尋覓和汲取著別人的氣息與體溫,試圖在別人的理念和語言里翻新和修補出自己。更多的同輩詩人,張口閉口如何在詩歌中體現哲學高度與思想深度,卻早已失去了對世上所有生命的珍惜和愛護,失去了對萬物原初的想象和命名能力??傆腥嗽噲D用無比精密的邏輯,極其精彩的論述,以及無可挑剔的觀點,來說服我們,來替代我們思考,替代我們定義生存和生活的價值。

而劉年恰恰是一個相反的詩人,在他的詩歌中,我們很少看見他尋找意義或者真理的痕跡,很少給我們制造的幻境與迷途……他把這塵世上所有的情景,都盡可能拂塵去蔽,讓它們本色、本真、本能地展示出來。這種實在、實際的展示,在劉年筆下,是指名道姓、事無巨細的,有時候是粗暴、任性的,甚至不加修飾的。劉年有許多這樣幾近于赤膊上陣的詩歌,比如《摩托車賦》《從永順到張家界》等等。在這些詩歌里,劉年的詩人身份進一步弱化和消解,他慣用的抒情體系,也更徹底地讓位給了敘述本身。但劉年的敘述,和我們常見的敘述,有一個巨大的區別,當我們也懂得如何去關注和在意那些缺席者、零余者的時候,劉年已經悄然撤退,他仿佛一個隨處可見的凡夫,不再有大部分詩人身上那種看得見的人文關懷和知識分子情結。他把自己放置在鬧市與草木之間,時而入世如小販,時而出世若荒原,越來越舒緩溫和,哪怕是面對一些悲劇和痛苦,他也不爭不怒了,只是輕輕地用筆尖,像撫摸一樣,把一些只言片語的細節,生動而逼真地裁剪出來。劉年在其大量的詩歌中,用謠或歌作為標題,這展現出他內心的一些隱秘的想法,他一定也期待著這個世界是平和的、溫情的,甚至每個人都應該帶著一點饒舌和調侃的意味,來歌唱和輕松地生活。

恰如劉年在自序的開篇所言,“只有小煙,問我何憂”。是的,人活百年萬古憂,何況詩人。何況,在底層滾打多年,飽受生活之艱辛的劉年,有著從未泯滅的赤子之心和壯士之舉。他一次次上路,是一個人的出征和收復之旅,是一個人的流放和取經之途。再次引用他的話吧,“我的所愛,都在風中/我的方向,就在風的來處……”從劉年詩歌的細微處,我們看得出,他是個鏗鏘有力的詩人,他擅長在細微處發力,卻絕不會迷戀上雕蟲小技。他能用一句話,甚至一個詞,挪移和改變事物的性質和氣質,從而使詩意在瞬間迸發。比如《買鹽記》《青海辭》這樣的短制。

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說,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來生加以修正。在劉年的詩歌里,生命意識和生命狀態是異常豐沛飽滿、淋漓盡致的。這幾年,他騎著摩托漫無目的,一次次孤身穿過曠野,我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路過哪里、看到什么。但從這一本《楚歌》中,我們看到一個詩人,他有小牛犢般健碩的體魄,有鴿子般清澈的眼神,有一顆向死而生的心,有大關懷和小情緒,有前途未卜時的莽撞,有面對一叢小花時的謹慎。當劉年把自己的寫作,變成一場身體力行的漫游,他追隨著一條條路、一座座山,他把自己的敘述,轉化成一次徜徉于山川河流之間的紛繁無垠的敘事,他的所有詩歌主題,都是把無數個貌似瑣碎的微小的個體,放置在亙古長存的事物里。一如他《星宿?!芬辉娭心莻€背水的藏女,劉年選擇用一生去面對的,也將是一座無形而浩大的詞語的雪山。

劉年把這一切,一點點搬運到我們來來往往的塵世上,不是兜售,不是炫耀,不是據為己有,而是像嬰兒般呵護著,并一一指給我們,讓我們自己命名,自己領養,自己望聞聽。也許,他的每一首詩歌,都將獲得無數命運。而劉年,卻一直是那個孤身遠去的背影……想要知道他的消息,就只有等待著,去閱讀他的下一首詩歌,或者下一本詩集。

張二棍 本名張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代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武漢文學院簽約專業作家。出版詩集《搬山寄》《入林記》等。曾獲《詩刊》年度青年詩人獎、茅盾新人獎、大地文學獎、華文青年詩人獎、趙樹理文學獎、黃河文學獎、西部文學獎、《長江文藝》雙年獎等。

(責任編輯 丁怡 1596371626@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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