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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同性戀小說的疾病書寫及其精神旨趣

2024-04-24 02:12蘇文健姚潤秋
關鍵詞:白先勇

蘇文健 姚潤秋

摘要:白先勇同性戀小說的疾病書寫有著獨特的視角與精神旨趣,其筆墨傾注著對人世間生命的恒久悲憫之情。輾轉曲折的人生經歷、時代對同志社會的污名及書寫“邊緣人”的文學創作理念等因素的合力作用,促使白先勇同性戀小說的疾病書寫昭示出自己獨有的風格特質。白先勇以疾病的多種形態彰顯平凡個體的生存困境,思考個體與現實世界不可調和的矛盾,進而彰顯出其疾病書寫與文學疾病隱喻傳統之間的既疏離又承續之復雜關系。白先勇筆下的疾病書寫是有血有肉的生命體驗,著力對生命狀態和生命悲劇真相的體認。進而言之,白先勇痛心于異性戀社會對第三性世界的文化欺凌,并指出這是對同性戀者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毀害,更是對人類自然本性的戕害。

關鍵詞:白先勇;疾病書寫;同性戀小說;精神旨趣

中圖分類號:I2074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398(2024)02-0132-13

自第一部同性題材小說《月夢》(1960)伊始,到最新的短篇小說Silent Night(2016),白先勇對同性戀小說中的疾病書寫可謂念茲在茲。他借此向讀者呈現豐富的疾病形態,形塑獨特的精神空間,拓展中國現當代文學疾病書寫的美學空間。白先勇以其親身經歷與生命體驗,以疾病作為入思路口,在同性戀小說中獨特地展現以同志群體為主的生命個體之生存世相,揭開生命真相,傳達人性呼喊。學界對白先勇同性戀小說的敘事模式、主題特征、情感流變、情欲書寫等的論述所在多有,但鮮見從疾病書寫與疾病隱喻視角對其進行整體性研究的成果。鑒于此,我們試圖采用文本細讀的方法,分析白先勇同性戀小說中疾病書寫的深層動因,歸納其疾病形態,探索其疾病書寫的美學質素,進而挖掘疾病背后的隱喻內涵,借此揭橥其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疾病書寫脈絡中的獨特價值及意義。進而言之,對白先勇同性戀小說疾病書寫展開綜合研究,可深化對白先勇小說尤其是同性戀小說的整體認識,冀能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疾病書寫的研究提供某種可能性向度。

一白先勇同性戀小說疾病書寫的生成語境

綜觀白先勇的文學創作歷程,生命體驗始終是其作品中亮眼的存在。疾病也恰恰是他探求生命本相的重要方式之一。白先勇對疾病書寫的重視與他自身的生命經驗之探勘相互糾纏在一起。然而,要研討白先勇同性戀小說疾病書寫的生成語境,就有必要深入了解白先勇的人生經歷對其文學創作的互動影響關系。

(一)輾轉曲折的人生經歷

白先勇1937年出生于廣西桂林,其父是屬國民黨桂系勢力的抗日上將白崇禧。在硝煙四起的戰爭時代,白家流轉重慶、上海等地。1944年,僅七歲的白先勇在重慶感染了肺結核,也因此被迫隔離了四年之久?!拔以谏狡碌男∥堇?,悄悄掀起窗簾,窺見園中大千世界,一片繁華……一霎時,一陣被人摒棄,為世所遺的悲憤兜上心頭,禁不住痛哭起來?!卑紫扔拢骸兜诹皇种浮?,廣州:花城出版社,2009年,第4頁。從眾人愛護的富家少爺一落千丈成為被身邊人疏離的病秧子,身份落差之大,加上病魔帶來的痛苦,使白先勇在童年就感受到了一份無法向他人言說的孤寂。之后雖病愈,但從前那個喜熱鬧、愛頑皮的白家五公子,從此變得內向敏感。

1948年白先勇隨家人移居香港,后又于1952年遷居臺灣。受蔣介石邀請赴臺的白崇禧被剝奪了政治實權,又受到蔣介石的密切監視。至此,曾風光無限的白崇禧從權力高處狠狠跌落,再無復出之望。白家的名譽地位也隨之衰微,只得流寓臺灣,遙望祖國大陸??绾砼_灣的第十年,白先勇的母親馬佩璋因高血壓癥辭世。白先勇第一次感受到死亡那無法抗拒的破壞力,對生命有了深切的無常感。在母親喪事過后,白先勇只身赴美留學。語言表達的差異、陌生文化的隔斷、社會對同性戀的偏見以及自身善感敏銳的氣質,在加深白先勇的孤獨感和對其自身邊緣身份的認同。1966年,父親白崇禧也因心臟病遽然去世?!吧x死別,一時嘗盡,人生憂患,自此開始?!卑紫扔拢骸兜诹皇种浮?,第7頁。雙親相繼去世,無疑對白先勇的生死觀產生沖擊。

白先勇在憂患重重的時代歷經了許多社會和人事變故,而在青春期的成長中向內面對自己時,他也朦朦朧朧地感覺到自己同性的性取向。對于察覺時的心境,白先勇曾進行真切描述:“那一刻你可能會感到你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那突如其來的彷徨無主,那莫名的恐懼與憂傷,恐怕不是你那青澀敏感的十七八歲年紀所能負荷及理解的?!卑紫扔拢骸兜诹皇种浮?,第56頁。白先勇始終將這不敢宣之于口的愛埋藏心底,直至20世紀80年代在接受雜志采訪時,他才初次向大眾公開自己的性取向。從剛覺察時難以平復的恐懼,到獨自面對隱痛的孤寂,再到敢于將難言之痛坦誠公開,白先勇將這份隱秘默默咀嚼消化,逐漸建構起對自己性取向的身份認同,實現了與自己的和解??扇耸陆K不如人愿。1992年,與白先勇相惜38年的至友王國祥因再生不良性貧血離開人世?!拔遗c王國祥相知數十載,彼此守望相助,患難與共,人生道上的風風雨雨,由于兩人同心協力,總能抵御過去,可是最后與病魔死神一搏,我們全力以赴,卻一敗涂地?!卑紫扔拢骸兜诹皇种浮?,第108頁。死生契闊,病魔的突然蘇醒,打破了他們執手偕老的約定,這也成為白先勇心中永遠無法補救的裂痕。

進而言之,白先勇常被生而為人卻無法以個人意愿走完生命全程的無解命題困擾著,他雖眷念人間,但也已曉人生如戲如夢,天命不可強求。而在其生命中,疾病既讓兒時的自己被迫加入殘酷晦暗的“獨角戲”,也讓堅韌的慈母嚴父、對自己疼愛有加的三姐和執手相伴的愛人均與白先勇陰陽兩隔。白先勇痛感疾病之無情,對疾病和死亡有著若非本人豈能感同身受的深刻體驗,形塑著身體上獨特的創傷記憶。這一切具體轉化為其小說創作的重要議題也不在話下。

(二)被污名化的同志社會

作為一種性取向,同性戀指人類愛慕與自己同性別的個體,建立起親密關系。同性戀的歷史“與人類出現的歷史一樣長”談大正:《同性戀的歷史及其倫理法律嬗變》,《中國性科學》2011年第4期,第51頁。歷史地看,此種現象在古希臘時期便盛行并備受尊崇。中世紀以來,宗教神學反對所有與人類生殖無關的性愛行為,同性戀淪為一種社會罪惡。至19世紀,同性戀更是被歸屬至精神疾病行列。20世紀上半葉以前,歐洲多國也一直以法律形式嚴防嚴懲同性戀。自1990年世界衛生組織將同性戀從疾病名冊除名之后,陸續有一些國家和地區承認同性戀婚姻的合法性。盡管如此,也飽受社會的冷眼,其他國家、地區可想而知。

白先勇認為:“同性戀一向是社會上的少數派,社會的道德習俗都不是為他們而設的,有時甚至是反對他們的?!辈炭私。骸对L問白先勇》,載白先勇《第六只手指》,上海:文匯出版社,1999年,第357頁。數千年來,異性戀是東西方社會性文化的主流,同性戀一直被污名化。20世紀六七十年代,針對同性戀現象,意欲整頓社會風俗的臺灣當局實行了嚴密的管制措施,加之常將同性戀定義為“性變態”的新聞輿論導向,致使同性戀恐懼癥一時充斥臺灣社會。在這種歧視打壓同性戀的文化政治中,異性戀所謂的自我正確性是以同性戀畸形為前提來建立的。尤有進者,艾滋病也是同性戀群體被污名化的重要原因。這種疾病的出現和流行,均最早見于同性戀人群,因此社會便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對艾滋病進行道德化解讀。藏于身體疾病之后的道德隱喻使“艾滋病毒的攜帶者”成為同性戀者甩不掉的身份標簽,患艾滋的同性戀者在忍受病痛的同時也無法躲避道德評判帶來的重壓。雖然當今社會對待同性戀者的態度日漸寬容,但主流社會仍然對這隱秘世界有著種種好奇,甚至是以鄙視的目光加以窺伺,以至于同性戀者所要承受的輿論道德壓力仍在不斷加碼。這些想當然的粗暴化處理方式,使同志社會與主流社會之間筑起了堅不可摧的高墻,同性戀者被迫困于封閉的區域中,在這區域中只有濃得化不開的黑夜,未曾有和煦的陽光。

誠然,作為同性戀作家,白先勇一直站在社會與歷史的高度,以文學的形式掀去同志世界的神秘面紗,用有關疾病的書寫揭示同志身體與精神的雙重病痛,向世人真實再現同性戀者的彷徨、傷痛與歡喜,推動同志社會去污名化的進程。

(三)書寫“邊緣人”的文學觀

從《寂寞的十七歲》里被情與夢拋棄的世間癡者,到《臺北人》中淪落臺灣、遙望故土的異鄉人,到《紐約客》中無處皈依的文化夾縫者和受艾滋侵襲的同志群體,再到《孽子》里被迫放逐的叛逆“異類”,他們或執迷于過往的情感與理想,或沉迷于昔日的風光而無法適應新生活,或在東西方文化的沖撞中游蕩掙扎,或受到傳統倫理道德的話語壓制。他們只能隱遁于黑暗之中、游走于社會角落,成為所處社會與時代的“邊緣人”。對此,白先勇曾這樣表示:“我就是覺得Marginal Man(邊緣人)最有意思。我最不會寫中產階級、‘典型夫婦的生活,可能我不擅于描寫‘大多數?!辈炭私。骸对L問白先勇》,載白先勇《第六只手指》,第357頁。

白先勇對邊緣群體的關注和書寫,與其自身邊緣化的生命體驗有著重要關聯,形成所謂“苦悶的象征”宮愛玲:《審美的救贖——現代中國文學疾病敘事詩學研究》,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14年。參見其第一章第一節“苦悶的象征:病患作者敘事創作動因分析”。首先,白先勇兒時的情感體驗對其氣質與精神世界產生了較大影響?!拔抑v一件事情,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住在上海的虹橋……有一年秋天,大概是我住過去的第二年吧,我看到黃的梧桐葉都落了,我那時那么小,就有一種悲秋的感覺,沒有任何原因的感到哀傷。所以我在想,我那時才十歲,可能會有意無意地感覺到被世界遺棄,然后自己傷感?!眲⒖?、白先勇:《文學創作:個人·家庭·歷史·傳統——訪白先勇》,《情與美:白先勇傳》,廣州:花城出版社,2009年,第259頁。童年的曲折流徙生活,尤其是疾病的長期侵擾,讓本來活潑的白先勇心生感傷,能敏銳捕捉周遭人事的微妙變化。從此,擁有邊緣體驗和邊緣心態的他就逐漸確立起“邊緣人”的自我身份定位。這種邊緣是多重的:家庭變故導致的政治邊緣人,在美國文化身份的錯位導致的文化邊緣人,同志身份導致的東西方主流社會之道德邊緣人。也正是因為背負著與平常人相異的邊緣人生,白先勇才將目光投向了社會的邊緣人,并懷抱悲憫之心去關注他們,塑造他們,刻畫其復雜人性,書寫他們缺少心安之所的失落、漂泊放逐的無奈和疾病入侵的痛楚。

“醫學、文學本質上都是起自‘人是什么這一發問?!编嚭罚骸吨袊F當代文學中的疾病敘事研究》,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頁。白先勇在談及作家使命時認為:“我們作家的職責,是要寫出人的困境,人的苦處?!卑紫扔拢骸兑粋€人的“文藝復興”》,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67頁。他在文學作品中對疾病的書寫,正是對人本身的探索,也是對邊緣人困中之困、苦中之苦的同情。對于邊緣人來說,疾病幾乎是生命終結的提前預告。他們本就已承受著來自家庭、社會等多方面的心理壓力,無論是在身體層面還是心理層面,疾病的到來對他們而言都是雪上加霜的巨大侵襲。同時,一些疾病攜帶著社會強加的象征隱喻,這更會讓這些可憐人舊傷未愈,又添新傷,被主流社會踢出“邊緣”,成為人間棄兒。對白先勇而言,書寫個體邊緣人生的疾苦,從中探索生命真相與人性本質,是義不容辭的文學使命。這其中包含著對生命的體恤、對人性的濃厚興趣和對人世間的眷戀,讓其作品往往彌漫著挽歌式的悲涼,令人不禁悲由心生。

在白先勇的藝術世界里,亂世顛簸的經歷讓他感到浮生若夢的蒼涼;自己所屬的同性戀群體被污名化的現實賦予了他用文學為同志辯解的使命;其書寫“邊緣人”的文學觀念使他的作品充溢悲憫之情,也具有思索生命的深度。而當這些映射至其同志小說的疾病敘事時,作品中對同性戀者靈肉激烈撕扯的書寫、對社會之“理”拒絕同志之“情”的展示,以及對生命中令人留戀但無法長存的美好的訴說,便有了最好的緣由。

二白先勇同性戀小說疾病書寫的身體形態

疾病既包括顯露的外在生理癥狀,也包括肉眼無法直觀的內在精神困境。約翰·奧尼爾曾經對世界身體、社會身體、政治身體、消費身體和醫療身體等五種現代社會里的身體形態作了詳細的文化分析。他認為,最基本的身體形態實際上可歸結為兩種:生理身體和社會交往身體[加拿大]約翰·奧尼爾:《身體五態:重塑關系形貌》,李康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導論??v觀白先勇同性戀小說(包括帶有同性戀色彩的小說),其中穿插的疾病書寫展現了生命個體的身體之脆弱和生存之艱難,病人身份主要是同性戀者和同性戀者生命中某位重要的人。其疾病書寫的身體形態至少表現在生理和心理(也即奧尼爾所謂的社會交往身體)兩個方面。

(一)生理疾?。荷眢w之脆弱

生理疾病指“生物機體的生命活動和各個器官的功能紊亂、喪失直至生命的消亡等”涂通今主編:《現代醫學百科辭典》,北京:萬國學術出版社,1992年,第705頁。如幽靈般緊縛人類身體的生理疾病,給作品角色那本就艱難的生存增添了一層苦痛的底色。

在《月夢》中,靜思是白先勇第一位細致刻寫的因病離世的人物形象。年輕的靜思不幸死于肺炎,這是他的伴侶吳醫生一直不愿接受的現實。而后來在工作中,吳醫生遇到了和靜思一樣同患肺炎的清秀少年??粗@個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少年,吳醫生既有像看到靜思病危時可憐樣兒的憂戚,又有對這個美少年本能性的青睞和興奮。雖然吳醫生拼勁全身醫術,但平靜地死去或許是他能向死神申請的最大權限。他到太平間向少年告別時,在床頭下跪并靠在少年的胸口,溫熱的淚水滴滴點在冰冷的尸體上。吳醫生的淚水中既包含著對這個美少年早逝的失落和愛莫能助的無奈,也有對靜思的緬懷,但更多的是美好生命在自己眼前一次次消亡的痛苦。他所求的是不能復生的美麗戀人和不能回流的青春歲月,因此他的夢終會脆弱得如泡沫一般,在現實的傾軋之下轉瞬即破,這也注定他在余生里只能陷入找尋與失望的漩渦中。

在容哥兒模模糊糊喜歡慶生的《玉卿嫂》中,與具有強勁生命力的玉卿嫂相比,眉清目秀又瘦弱易損的慶生則是相對意義的弱勢人物。慶生患有癆病,這為小說情節的推進銜接和合理化起了關鍵作用。正因為慶生患有癆病,所以才被遠房舅舅逼出家門,進而有了與玉卿嫂見面的機會,有了后續兩人的相生相克;也因此才有了玉卿嫂不讓他出門工作的理由,以此為容哥兒了解慶生、對慶生產生朦朧情愫創造時空,同時也彰顯玉卿嫂對慶生的壓制和強烈占有欲,為最終的愛情慘劇作鋪墊。在《玉卿嫂》中,愛與恨宛如一對雙生花,原本美好的愛情以背叛、怨恨和死亡收尾,原本勢不兩立的恨又含太多的不忍與情,而本應共浴愛河的玉卿嫂和慶生最終也只收獲了寒心徹骨的折磨。

作為聚焦父權制家庭下同性戀群體的作品,《孽子》中的李青、小玉、王夔龍、傅衛,還有許多和他們一樣只能藏匿于黑夜下的“孽子”都是黑暗王國的“烏合之眾”,他們是違背父權社會的“不肖之子”,也是偏離傳統道德的邊緣人。作品中的各式人物都面臨著疾病與死亡的痛苦掙扎,這其中有同性戀陣營的“青春鳥”:阿雄仔有羊癲瘋的毛??;老龜頭長期遭受牛皮癬的困擾;盛公脊背處有嚴重的風濕??;吳敏想通過自殺了結自己“罪孽”的一生;王夔龍因在紐約街頭用刀片自虐,被警察送進瘋人院;郭老的小麻雀臉上滿是毒瘡;桃太郎因伴侶結婚而選擇參加婚禮后跳河自盡,尸骨無存;哥樂士患有二期梅毒,而像哥樂士這樣流浪又染病的孩子,紐約的大街小巷里還有許多;小金寶天生殘廢,需用腳背走路;走投無路的傅衛最終飲彈自盡。這些疾病書寫在作品中雖屬細枝末節,但“疾病是通過身體說出的話,是一種用來戲劇性地表達內心情狀的語言:是一種自我表達”[美]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第47頁。作品中的疾病是同性戀者身心痛苦的戲劇性表達,恰恰是這些細節顯露了這些社會中下層的邊緣人物,在生存空間狹小、生存環境惡劣的情況下,依舊甘于承受病痛之苦,依舊保持著隱忍緘默的狀態。這讓他們被放逐、被邊緣的形象更加飽滿,也讓讀者更加心生憐惜。

此外,作品也有對非同性戀者的疾病描寫:李青的母親染了一身的毒,只能臥病在床;弟娃生了肺炎,病情延誤使他死得十分痛苦;傅崇山因兒子自殺而心臟病猝發,后來由于心肌梗塞亡故;吳敏父親的手腕上長有金錢癬;張先生中風,致使半身不遂。這些親友的患病和離世都對“孽子”們的生活和心境產生著重要影響。例如,弟娃病死便是李青成為“孽子”的契機。父母親在家庭中的身份缺失使李青承擔起照顧弟娃的責任,這種責任填充了他的生活意義。弟娃的離開摧毀了他原本的生活,在失控的情緒下,他與趙武勝發生關系,并被學校發現,進而遭到父親驅逐。也是因為弟娃,李青收留并照顧智力有缺陷的小弟,以此來填補心中弟娃位置的空缺?!赌踝印窙]有重點描述同志愛情的曲折,而是將著力點放在了表現同志的親情與友情上,指認疾病是全人類共同恐懼的敵人。因此,《孽子》是從人類普遍情感出發來觀照同性戀群體的。白先勇從此角度給予了這群在黑夜中摸索的孩子最真切的疼憐,期望人們能夠對同性戀群體多一些包容,小說也由此充滿人性的光輝。

艾滋病是白先勇同性戀小說的疾病景觀里不可忽視的存在。艾滋?。ˋIDS)在1981年被最初發現于美國的同性戀群體。20世紀八九十年代,同性戀者因罹患艾滋病而死亡的現象屢見不鮮。面對這一與同性戀相關的公共衛生安全問題,白先勇以小說的形式將同性戀者置于嶄新且嚴酷的艾滋威脅中進行探察。

Danny Boy中,云哥在逃離臺北來到美國后,夜間的他如行尸走肉般穿梭于紐約的街道小巷,與其他男同性戀者在中央公園深處的森林完成“集體噬人的儀式”白先勇:《紐約客》,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85頁。沉淪渾噩的生活使他患上肢體時常麻木的官能失調癥,并染上了艾滋病。被惡疾緊縛的云哥本放棄了生的希望,想以自殺來了結自己“荒蕪而又顛倒的一生”白先勇:《紐約客》,第84頁。,但幸運地獲得了“香提之家”的救助。作為病情尚輕的艾滋病人,云哥需要照顧病情嚴重的少年丹尼,丹尼的病弱與稚嫩讓云哥十分憐惜。他給予了丹尼無微不至的照看,以狂熱和渴盼的心情走進這位少年的生命。因為丹尼的出現,渴念了結一生的云哥重拾生的意義,在生命終期度過了人生最充實的兩個星期,直至臨終前都處于一生都從未有過的安寧之中?!霸谖疑詈蟮臅r刻,那曾經一輩子嚙噬著我緊緊不放的孤獨感,突然消逝?!卑紫扔拢骸都~約客》,第98頁。云哥不再孤獨,不再是拖著疲憊的身體在東西方社會的黑暗地帶中游蕩的幽靈。此刻,“靈”的滿足蓋過了“肉”的痛楚,云哥的人生也終得圓滿。

與Danny Boy展現靈與肉從撕扯到和解相比,作品Tea for Two則多了幾分溫存和平靜。Fairyland餐廳和Tea for Two酒吧是紐約“歡樂族”可暫時卸下面具、逃避骨感現實、追求自己真愛的歡樂地。羅和安弟便是在這里邂逅并相愛的??砂驳軈s慘死紐約街頭,羅痛不欲生,直接驅車離開了這個至暗之地。五年后,當羅回到紐約時,Fairyland和Tea for Two已銷聲匿跡,曾經的歡樂地變成了聒噪狂野、烏煙瘴氣的夜店,舊友們也都消失不見。而人事全非的罪魁禍首便是AIDS。這場來勢洶洶的瘟疫將金諾、米開蘭基諾,還有Tea for Two的許多??投季砣チ颂焯?,而曾經滿面笑容的小費、開朗嘴甜的仔仔也都在這場浩劫中紅顏不再,變得精神頹喪。感染艾滋的大偉和中風的東尼在完成上海尋根之旅后,在大偉尚未被病痛折磨時,也選擇攜手體面地走上天堂。生而無憾,死時坦然,他們在生前的尋根旅途中知曉了來處,在生命枯萎時認準了歸途。

兩部作品均在今昔變幻中凸顯艾滋的可怖,展現同志群體在艾滋的陰影下,在為主流社會所遺的境況中,仍然互相救贖的溫情和至死不渝的情感。對比白先勇創作前期的疾病敘寫,其創作后期,白先勇在闡釋被疾病纏繞的生命時,不再著重于展示生命中的惴惴之心和惶惑不安,而是呈現疾病之軀在青春和愛情中的升華。而距離Tea for Tow發表13年后的2016年,白先勇的最新小說Silent Night再次將筆觸落在了紐約的同志群體身上,繼續書寫這群“青春鳥”人生的暗影與光明。作品直接以阿猛的病態開篇,講述了一間病房里四位失意人的故事。與Danny Boy和Tea for Tow不同,Silent Night將敘述重點由將死之人轉向未亡之人。阿猛和保羅神父因艾滋病相繼離世,白先勇對此沒有過多地展開,而是著重去刻畫他們的伴侶——喬舅和余凡在另一半去世前后的故事。在結尾處,喬舅“輕輕摟住了余凡的身子”白先勇:《Silent Night》,《上海文學》2016年第1期,第13頁。,兩位失意之人又成為了彼此的新港灣,歷經摧殘的心靈終于在圣誕夜歸于平靜。當疾病與死亡遇見了生命中不可多得的美好,雖然生命會蒙上哀愁,但疾病與死亡也會隨之擁有生命的活力和光彩,成為羅曼蒂克式的疾病與死亡,審美上也從痛惜變為對美之消逝的惋惜。王爾德在其審美救贖理論中指出,只有回避和撫平精神上的痛苦,捕捉一種寧靜的快樂,才能獲得審美上的“快感”。時局動蕩和環境封閉帶來的離散與迫害,終由身處其中的人們來消受,可白先勇讓它們終化作美好的遺憾與破碎的確幸繾綣而去。云哥、大偉、東尼等角色均收獲了身體毀滅但心中安寧的結局,白先勇以此設計成就了一種具有缺憾但令人安心的美。

白先勇對疾病和死亡的悟解,或深或淺地刻寫著自己人生的痕跡。除云哥外,其同性戀小說中對生理疾病的書寫均指向主人公身邊的摯愛、親人或好友,借此來展示主人公對此噩耗的反應和心路歷程,這與白先勇生命中至親至愛病逝有著牽扯不斷的聯系?!对聣簟分械撵o思和孤兒病患、《玉卿嫂》中的慶生、《孽子》中的弟娃,這幾位重要人物均于年少時患上癆病,這也顯露出白先勇因兒時的肺癆經歷而在文學創作中所帶有的“肺炎情結”。在生命舞臺上,疾病時常與死亡聯袂登場,白先勇同性戀作品對生理疾病的書寫顯然沒有避開死亡這個殘酷命題。其同性戀作品中最主要的疾病,即肺炎和艾滋病,均是在作品所表現的時代里會危及生命的不治之癥。因肺炎過世的人物有《月夢》的靜思和孤兒,《孽子》的弟娃;因艾滋病死亡的是Danny Boy的云哥和丹尼,Tea for Two的金諾、米開蘭基諾、大偉和酒吧的許多???。他們都為世所遺又失了性命。惟其如此,痛惜之情才更彰顯于其中,白先勇對生命如寄虛無的無常感與無力感才更顯厚實。

(二)心理疾?。荷嬷D難

除生理疾病外,心理(精神)疾病也是白先勇同性戀小說所涉及的疾病類型。心理疾病指“在生物學、心理學以及社會環境因素影響下大腦功能失調,導致認知、情感、意志和行為等精神活動出現不同程度的障礙”涂通今主編:《現代醫學百科辭典》,第705頁。此一描述與前述約翰·奧尼爾所謂的社會交往身體形態有諸多重合的地方。在此,我們統一以心理疾病稱謂。

《孤戀花》是一首女性之戀的悲絕哀歌?!啊野钟酶F鏈子套在她的頸脖上,把她鎖在豬欄里……??匆姼浇男『⒆幽檬^去砸她,一砸中,她就張起兩只手爪,磨著牙齒吼起來……娟娟說著嘿嘿地干笑了幾聲?!卑紫扔拢骸都~約客》,第120頁。而當娟娟得知豬欄里的女人是自己阿母時,她便偷偷給母親送菜飯,卻被發瘋的母親啃咬了喉嚨。長大后的娟娟在歡場靠出賣皮肉勉強度日,對男人徹底失望的她選擇云芳老六作為自己的避風港。之后娟娟遇到了變態嫖客柯老雄,他對娟娟施虐,并用毒品控制娟娟。面對這個禽獸,娟娟選擇拼死反抗,可在砸死柯老雄后,自己也陷入了精神上的癲狂,被羈押在瘋人院,成為了和母親一樣會咬人的瘋子。娟娟雖被關進精神病院,但她的笑容“帶著一絲瘋傻的憨稚”白先勇:《紐約客》,第129頁。,瘋狂的精神狀態讓她忘記了噩夢般的過往,實現了精神上的逃離和解脫,這也是白先勇對人物娟娟留有的愛憐。在特定的歷史語境和相似的社會背景下,一些人總會面臨命運的輪回,即使殊途,也會同歸。同為妓女,娟娟和上海萬春樓吞鴉片自盡的五寶擁有相似的女性悲??;而娟娟與其母親則是一個家庭的兩代女性超越時空、異中有同的生命悲劇,她們的生存空間都被男性侵占,她們的肉體和精神都被粗暴的男性所虐待,最終兩人都成了會咬人的瘋子,這不禁讓人感受到個體難逃宿命掌控的無力感。與宏大的歷史時空相比,個體生命微若塵埃,會不由自主地受到歷史波動的影響,而歷史的重復性又決定了人間的悲喜之事必會在個體人生中一次次重新上演,宿命的輪回成為處于特定歷史語境下的每個人都逃不開的必然。

涂小福是《孽子》中唯一患精神疾病的人物。涂小福曾與一位來臺留學的華僑后裔相知相戀,但在短暫相處后,伴侶飛回美國再也沒有回來,涂小福的精神便漸漸失常?!懊绹鴣淼娘w機到了么?”白先勇:《孽子》,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88頁。是思念成疾的涂小福每天都會到機場柜臺問的問題。住進市立精神療養院后,他見到來看望自己的郭老也會提上一句。涂小福和《月夢》的吳醫生、Tea for Two的羅都是被迫與戀人分別的失意之人,他們的精神都或多或少受到打擊,輕則日思夜想、無法安眠,重則患上精神疾病。對比異性戀世界的男女之情,同志世界的愛情更加來之不易,因此同性戀者總會更加珍惜,他們會相互依靠,共同抵抗主流社會異樣的眼光,為一段刻苦銘心的愛戀投入一切。而當無法預測的災禍降臨,他們也會承受更加撕心裂肺的悲痛。佳人難再得,涂小福、吳醫生和羅只能陷入無邊無際的精神荒原。

在白先勇同性戀小說有關生理疾病的書寫中,他幾乎沒有詳細交待作品中人物染上疾病的緣由,生理疾病總是出現在小說的情節的敘述過程中,其主要作用在于人物形象的構建,以及情節的推進與合理化。而心理疾病則作為人物經歷人生抑遏過程后的命運結局出現。精神病患者常是因受外部刺激和壓迫而導致瘋傻的結果,這種設置讓作品在有關某一人物的情節結束時,人物形象寄托作者思想、反映社會現實的藝術作用最大化,進而引導讀者通過深入了解白先勇對人生存境況的拷問,思考命運,反思現實。

三白先勇同性戀小說疾病書寫的精神旨趣

在人類社會中,由于器官異常而導致的身體疾病,經常被賦予道德、文化、政治等隱喻。因此,在疾病成為小說、戲劇、電影等文藝作品中刻畫人物形象、描摹社會心理的重要媒介。布萊恩·特納指出,疾病“是一種文化悖論”,具有不止于醫學層面的深遠社會意義。[英]布萊恩·特納:《身體與社會》,馬海良、趙新國譯,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330頁。蘇珊·桑塔格認為,“隱喻和神話能置人于死地”,將疾病“從意義、從隱喻中剝離出來,似乎特別具有解放作用,甚至是撫慰作用”[美]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第90頁。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疾病敘寫偏向于疾病的隱喻,但白先勇同性戀小說中的疾病書寫與傳統疾病隱喻譜系呈現既延續又疏離的復雜關系。一方面,白先勇疏離疾病的隱喻,通過疾病陳述身體本體經驗,對生命本相進行審視與思考;另一方面,社會文化的交流與沖突又讓其疾病書寫承襲了“疾病具有隱喻意義”的敘事傳統,以疾病來言說現實。白先勇同性戀小說疾病書寫對疾病隱喻傳統偏離與承續則主要體現以下兩個方面。

(一)祛除隱喻:生命之本真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疾病敘事體系中,生命本體多受繁復的政治文化隱喻所牽制,疾病是附屬于時代政治思想和文化思潮的表征之物。而白先勇認為,文學不應承受過多政治、階級等功利的內容,人性才是文學永恒的主題。從文本層面看,白先勇通過疾病書寫,展現了宏大歷史背景下個人的生存困境與生命本真,直抵生命本體的價值和意義,這無不顯露著白先勇對生命個體的憐愛與尊重。

首先,白先勇關注個體的生命狀態。疾病是對人類正常身體機制的侵襲和破壞,對人類來說,患病往往是不堪的。而白先勇的疾病書寫沒有忽略和回避個體遭受疾病時身體方面的切膚之痛。如Tea for Two中,仔仔原本長相清秀標致,而如今他的臉卻變成了一團爛肉;原本身體健碩的小費也掉光了頭發,臉色發烏,酒窩凹陷,雙目呆滯。這“兩張令人觸目驚心的怪臉”白先勇:《紐約客》,第142頁。都拜艾滋病所賜,并且此種身體上的腐蝕和折磨是罹患艾滋的同性戀者生命之苦難最為直觀的外在詮釋。同時,在一些疾病書寫中,白先勇將疾病作為個體生活的常態來呈現?!赌踝印防?,盛公的風濕病、老龜頭和吳敏父親的皮膚病、阿雄仔的羊癲瘋、小金寶的殘廢,雖會給病人帶來一些生活上的麻煩和身體上的困擾,但他們不會因為這種疾病而感覺命不久矣、無法繼續生活。阿雄仔發病時,兩顆藥丸可及時緩解病情;小金寶畸形的右足通過手術治療,也有較大希望治愈。還有《玉卿嫂》里得癆病的慶生、Tea for Two里中風的東尼,對他們來說,擺脫不掉的疾病逐漸化為了生活的常態。此外,還值得關注的是《孤戀花》的娟娟精神失常后回歸自由純真的生命狀態。相較于之前處于“正?!睜顟B的娟娟,變瘋傻后的她則更顯輕松,笑容也少了凄涼、多了憨稚。白先勇對精神殘缺者仍懷有敬畏,恢復了這個俗世罪惡的受害者天真無邪的生命本真狀態,賦予了這個瘋癲之人美好的生命姿態和一種悲劇的尊嚴。

其次,白先勇探索人類生命真相。白先勇以同志不佳的生存體驗與生命中突然而至的疾病,展現了人類難逃荒誕命運擺布的生命失控本相。在白先勇的作品中,人物不僅僅是臺北之“客”、紐約之“客”,更是命運之“客”。劉俊曾對其中的“命運”做出解釋,“它的出現使得人們為自己身不由己、難以把持的生存形態尋找到了一種能夠自圓其說的解釋”劉?。骸栋紫扔略u傳:悲憫情懷》,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年,第24頁。換言之,這便透露了白先勇對個體生命處于失控狀態的認識,而呈現于其同性戀作品的疾病書寫之中。一是體現在同性戀者負面感受遠大于正面感受的生存體驗上。作品中的同性戀者沒有調控自己生活的權利,生存體驗多是糟糕的。除《玉卿嫂》里年紀尚小的容哥兒,小說中的同性戀者均在第三性世界中實現了或長期或短暫的性自由,享受了群體內相互照顧的溫暖,這是同性戀人物在文本中僅有的積極體驗,且只局限于小范圍的同志群體中。導致消極體驗的原因則來自多個方面:主流社會的偏見與罪惡、自身或親友身體所要承受的疾病之痛以及其它具有隨意性的噩耗。比起積極的一面,它們屬于大范圍的社會倫理與身體科學層面,此范圍的體驗足以形成掩埋前一體驗的強大力量,進而讓同性戀者始終無法掌控自己的生命:他們在追求性愛解放的同時,身心依舊處于漂泊的狀態,且似乎永遠沒有得救的可能性。二是體現為病魔降臨是不可預測的偶然性事件中。在白先勇的同志小說中,疾病總是在人物毫無提防的狀態下,忽然造訪并迅速侵蝕小說人物的身體。如《月夢》里靜思那猝不及防的患病與死亡;《孽子》里曾經雄姿勃勃的將軍傅老爺子因兒子的自殺猝發心臟??;Danny Boy和Tea for Two中,艾滋病以迅猛的態勢席卷同志社會。疾病的突然降臨總是讓激情變為受挫的激情,希望變成被毀的希望。其實,個體人生的真正面目不無二致,即生存的荒謬與偶然總以勢不可擋的威力與意想不到的方式讓個體主動性受挫甚至毀滅。

最后,白先勇傳達了以滿足和安然的精神態度超越常規死亡,但個體的靈與肉永遠不能實現大和諧的生命體認。在后期的創作過程中,白先勇更加詩意地、廣闊地理解疾病與死亡,以同志群體的溫情消解疾病與死亡的陰冷殘酷。Danny Boy、Tea for Two和Silent Night均著重描述了同性戀者主動純真的情感和平淡知足的精神。面對無法逃脫的疾病與死亡,小說中的云哥、丹尼、大偉和東尼都坦然接受,以體面和安寧的方式告別給他們帶來累累傷痕的世界,希冀在天堂與愛人繼續相依。文本中的死亡成為了可以延續生命美好的方式,以疾病為路徑通向死亡的閘門已經不像鬼門關一樣可怕,反而散發著獨屬于這種生命存在方式的溫暖與希望。而在Silent Night中,白先勇沒有像創作Danny Boy和Tea for Two時一樣,以艾滋病人的死亡作為結局,而是以死寫生,讓未亡之人最終又幸得愛意,給予了生者帶有希望的未來。與此同時,這真摯飽滿的柔情后仍顯露著無盡的蒼涼與無奈。白先勇認為,人從出生起就已經開始漂泊。在個體的一生中,靈魂與肉身本應相互依偎,但它們總是與現實相左,現實讓它們很難完美相逢、實現真正的和諧?!办`魂與肉身在此相互找尋使生命變得沉重”劉小楓:《沉重的肉身》,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年,第93頁。,人總是在找尋靈魂與肉體契合點的過程中漂泊一生。白先勇雖對生命懷悲憫之心,但他仍以敏銳、冷靜、理智的眼光看待現實對生命不可忽視的作用,他以絕非大圓滿式的結局和故事,保有了個體生命中永不缺席的悲劇性——作品中的同性戀者收獲靈魂棲息之所的同時,其肉身并沒有逃脫苛毒的死神,沒有停下走向天堂的步伐。

(二)文化政治:同志身份之隱痛

從文本層面看,白先勇同性戀小說的疾病書寫專注于個體生命,沒有承載多少宏大主題。但“事物的真正本質不在于事物本身,而在于我們在各種事物之間構造,然后又在它們之間感覺到的那種關系”[英]特倫斯·霍克斯:《結構主義和符號學》,瞿鐵鵬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第8頁。當白先勇的同性戀作品亮相于世,它與社會歷史語境之間的聯系便被激活,而被放入社會文化語境下進行審視和解讀的白先勇同志小說也就昭示出獨特的社會歷史價值。作品中的身體和疾病也從而變為社會化的身體和疾病,“身體符號則往往成為映射社會文化的一個窗口”譚光輝:《癥狀的癥狀:疾病隱喻與中國現代小說》,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第42頁。因此,從社會歷史語境的層面看,白先勇同性戀小說的疾病書寫與傳統疾病隱喻系統仍有承接關系。

1道德層面的文化霸凌

同性戀本是個人的性取向問題,同性戀者與異性戀者都擁有人類共通的情感和需求。而在性取向上,同性戀也是“與異性戀平行、對等的現象”靳薇:《中國面對艾滋——戰略與決策》,華盛頓:國際中國文化出版社,2004年,第261頁。但在社會紛然繁緒的文化政治關系網絡中,“任何文化和文化意識……都必須在一個超越了自身抽象的普遍性幻覺的基礎上,在具體的歷史的現實關系中,將自己作為一種普遍性的東西再一次表述出來。不然的話,這種文化或生活世界最根本的自我期許和自我定義就只能作為一種特殊性和局部的東西,臣屬于其他文化或生活世界的更為強大的自我期許、自我認識和自我表述”張旭東:《全球化時代的文化認同:西方普遍主義話語的歷史批判》,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6頁。,“正是這種歷史中的強勢文化不斷地在刻意重新制定普遍性和特殊性的關系的新秩序、新法則,使得文化、價值和生活世界的多樣性說到底是普遍性的多樣性”鄭煥釗:《文化政治與中國現代文學的主體性》,《探求》2017年第5期,第97頁。據此,在主流性文化里,作為社會愛情領域不可置否的性別前提,異性戀占據著普遍性位置。而同性戀文化在被推入傳統倫理根深蒂固的主流社會這一“正?!眻鲇蜻M行審判時,只能居于特殊位置,喪失為自身辯護的權利,成為被異性戀文化話語霸權所掌控的社會領域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同性戀文化的社會概念僅能由異性戀文化架構,本來應具合理性的同性戀,在主流社會中被指認為不正當的“勾當”。最終,兩種性文化呈現出水火不容的對抗狀態,并在社會道德領域建立起同性戀與異性戀的二元對立。

在人類歷史長河中,異性戀文化逐漸發展為一種性的專制文化,是性與傳統倫理文化僵硬粘附的結果。對于異性戀文化來說,同性戀是對傳統性規范的挑釁和反叛,具有重新定義性形式的潛在“危險”,這是異性戀文化所無法容忍的。因此,當作為普遍性話語的異性戀文化與作為特殊性話語的同性戀文化產生交集時,占上風的異性戀文化會以歧視的眼光審視同性戀文化,搶奪本應屬同性戀族群的自我解釋權,使同性戀者在社會話語系統中處于被壓制的無言狀態。自古以來,在異性戀的話語權力下,同性戀往往被認定為具有罪惡性的反常行為,同性戀者常常被認為是社會中的洪水猛獸,同性戀文化在世界大多數國家和地區也沒有得到法律或制度保障。沒有任何科學依據表明,同性戀群體是不正常的、與社會對峙的群體。因此,異性戀話語下的道德論斷實際上缺乏科學客觀的依據,具有強烈的排他性。

尤為不幸的是,主導話語權的異性戀群體對同性戀群體的文化霸凌,不止存在于傳統倫理層面,還延伸至身體疾病層面。艾滋病的出現與肆虐,讓本就被社會邊緣化的同性戀者,在身體方面飽受艾滋病的摧殘,無法拒絕死神的邀約。Danny Boy中,得病的丹尼眼膛發黑,瘀青嚴重;臨終前,呼吸極為困難,雙手一直亂抓。熄滅生命里最后一盞殘燭的往往是伴隨身體的肌膚之痛。同時,同性戀者在精神上也深感被家庭和社會放逐的落寞與無望。丹尼的父母對奄奄一息的丹尼避之唯恐不及,他想回家過圣誕節的請求,也被父母以避免傳染為由殘忍拒絕。連生命中本應最親近的父母都避開他們,遑論社會上的陌生人。同性戀者是艾滋病高發群體的事實,使他們在主流大眾面前的形象更加負面。由于艾滋病在同志群體的快速蔓延,外加社會媒體的歪曲報道,對艾滋病尚不了解的大眾便將艾滋病臆想為是同性戀者“淫亂”后的報應,并進一步將艾滋病完全等同于同性戀。由此,疾病屬于醫學范疇的同時,也成為了“更麻煩的公民身份”[美]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第5頁。,被進行道德化解讀的疾病“即使事實上不具有傳染性,也會被感到在道德上具有傳染性”[美]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第7頁。這種道德捆綁,使已深陷社會認同泥潭的同志群體不得不面對這復雜且無助的生命殘局。而在艾滋病的陰霾下,同性戀群體的精神無望在于,這種疾病道德化的時代悲哀很難因為同性戀者死于艾滋的生命悲劇而動搖,社會對同性戀組織的保守認知也不會就此撼動。茍生于黑暗王國的“孽子”,被剝奪了正常生活的權利,也失去了最基本的生存希望。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這樣表示,“疾病并非隱喻,而看待疾病的最真誠方式——同時也是患者對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盡可能消除或抵制隱喻性思考?!保勖溃萏K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第5頁。艾滋病從來不是同性戀群體的專屬疾病,大眾應該從醫療科學的角度理性認識、預防、治療這一全人類的公敵。

白先勇的作品“選材大膽率性前衛,展現另類情欲,叛逆傳統道德,蔑視世俗約束”朱立立:《知識人的精神私史:臺灣現代派小說的一種解讀》,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4年,第72頁。在白先勇進行創作的那個保守年代,其同性戀作品試圖打破同志族群的邊緣地位,展現同性戀者真實的心境與需求,這實屬難能可貴。在具有疾病隱喻的文學中,身體是社會文化所建構的,社會話語對人的影響會反映在身體疾病上。而在白先勇的同性戀小說中,他借疾病書寫訴說著第三性世界被拋棄的蒼涼與絕望。白先勇曾對同性戀文化與異性戀文化的激烈沖突表示不解:“我覺得人很奇怪,為什么不能容忍別人的不同?為什么每個人都要一樣呢?”蔡克?。骸对L問白先勇》,第554頁。正是以疾病書寫這種感性的表達方式,他控訴主流社會對同性戀群體不存愛憐、尊重與包容的狹隘。白先勇希望人類的性可以從異性戀形式的枷鎖中獲得解救,但從其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對此希望的實現持一定的悲觀態度。其作品中以疾病所書寫的人生悲涼結局,便一定程度上折射出當代社會文化政治的困境,即難以真正實現破除普遍性的主流文化一元霸權格局、建立兩元甚至多元文化融洽并存的文化愿景。

2文化霸凌對人性的戕害

白先勇表示,文學創作“最終的關切還是人性”白先勇:《第六只手指》,第298頁。他認為,自古就有的同性戀不是人類情感的驟變,而是一種超過所有人為設置界限的自然情感現象,是人類天性的一部分。其同性戀作品也傳達了這一觀點,即同志社會被冠以污名不僅是對同性戀者的傷害,更是對全人類的本性的違背?!赌踝印分?,傅老爺子作為父親對傅衛的放逐,其實是主流社會因性文化偏見,而對人類自然情感即親情造成的戕害。傅衛受盡父親所施加的精神壓力,最終開槍自盡;傅老爺子失去了兒子阿衛,突發心臟疾病,余生都活在自責、沉痛和孤獨之中,最終他通過對“孽子”的救贖,才實現了從傳統道德理性向人類自然本性的回歸。在父與子的對抗過程中,雙方都吃下了偏見結下的惡果。換言之,主流社會對同性戀的攻擊,實際是將矛頭對準了人性;在同性戀與異性戀的文化拉鋸戰中,沒有任何一方是最后的贏家。

“人的道德、欲望等自然屬性,是無所謂道德不道德的。一般來說,道德不應該無視或鄙棄人的自然屬性,而是應該根據一定的現實條件,使它們得到合理的維持和發展?!毙と褐遥骸兜赖屡c人性》,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4頁。同性戀者實際上是在社會“理性”尚缺乏的狀態下,人類沒有理性兼顧自己本性和社會道德規范的受害者。人各有異,在不傷害社會與他人的情況下,個體都應該擁有真正做自己的自由,其他人不應干涉并以主觀道德標準進行指責排斥。而“文學最大的功能,大概就是喚起人類常常處在休眠狀態中的惻隱之心吧”白先勇:《第六只手指》,第160頁。白先勇一直對同志群體心存“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式的濃重關懷,以真實的文學書寫為同性戀正名,期望以文學的形式感染大眾,呼吁主流社會回歸人性本真,避免傳統倫理道德遮蔽人類基本且合理的訴求,對同性戀者多一些包容與同情。饒是如此,但在東西方綿延幾千年的傳統倫理觀念不會輕易更改,并且由于私人化的性與社會化的文化政治牽扯一起,在文化政治“弱肉強食”的殘酷法則前,人類本身的欲望和訴求便顯得十分卑微,甚至毫無意義。所以同性戀群體想要獲得社會的尊重與包容,似乎仍有大段的艱辛之路要走。

結語

當白先勇書寫人類基本的身體與永恒的世相,這位“現代中國最敏感的傷心人”王晉明、鄺白曼:《臺灣與海外作家小傳》,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36頁。便將人在世間的種種苦難都化為文字,將凡人無法逃遁的悲情研磨為金粉。理解闡釋白先勇的小說世界,可以有很多的入思視角,但聚焦其同性戀小說中的疾病書寫,進而玩味其背后的精神旨趣不失為一條雖幽必顯的探察路徑。作為20世紀臺灣地區的現代派小說作家,深受存在主義思想影響的白先勇,在其同性戀小說的疾病書寫中也表現出獨特的反叛精神。他主動擺脫文化主流思潮的羈絆,在繁復的文壇中持守自己的文學創作理念和審美情趣,保持自己的創作節奏,以人道主義的視角坦誠面對生命的深淵,將個體的生命體驗和存在價值作為書寫的首要對象。他深入挖掘復雜的人性,探討人性與道德的關系,這對于中國現當代文學解構疾病書寫傳統、建構以疾病書寫生命本身的新式規則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存在主義強調人的存在與自由、主張恢復人之為人的價值,而白先勇憂慮文化、霸道話語的社會性思考正與此主張相吻合。在同性戀小說中,他通過描寫同性戀群體在社會中扭曲的生存姿態,表達了自己對所建制的社會道德體系的質疑,對所謂的“正道”扭曲人性的事實進行了否定,這正凸顯了其同性戀小說的社會價值。

一路漂泊惆悵的白先勇通過觀照生命的疾病書寫,訴說著自己陷入憂悲的人生體悟,但他也仍不缺乏直面生命痛苦的勇氣,仍不忘記捕捉世間短暫的溫情之光。白先勇對作品中那些可憐靈魂懷有的憐愛,其實也是對現實世界讀者的濃濃悲憫,是在告慰我們每一位活在當下的生者——他讓人們認清血淋淋的命運悲劇的同時,也激勵著人們在現實困境中即使帶著鐐銬也要去追尋光明,在苦難的土壤中也要繼續“野蠻”、自由地生長。白先勇的生命哲學對人們能夠于世間向陽而生有重要啟發意義和參考價值。白先勇執著于書寫生命與人性的文學理念成為其作品獨特魅力的同時,也讓作品中所揭示的社會政治文化窘境與生命困境具有了深刻性和典型性,在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的版圖中可謂獨樹一幟。

Disease Writing and Spiritual Intention

in Bai Xian-yongs Homosexual Novels

SU Wen-jian, YAO Run-qiu

Abstract: The disease writing in Bai Xianyongs homosexual novels has a unique perspective and spiritual intention, and his writing is filled with eternal compassion for human life. The combination of his difficult life experiences, the stigmatization of homosexuality in his times, and the literary concept of writing about “marginalized people” has given Bai Xian-yongs homosexual novels a unique style of writing about diseases. Bai uses the many forms of illness to show the plight of ordinary individuals and to reflect on the irreconcilable contradictions between individuals and the real world, and thus revealing the complex relationship, both detached and inherited, between his disease writing and the literary metaphorical tradition of illness. The depictions of disease in Bais works are all real-life experiences, focusing on recognizing the truth of life tragedy and the state of life. And Bai Xian-yong deplores the cultural bullying of the homosexual world in heterosexual world, and points out that this is a double destruction of the body and spirit of homosexuals, as well as harm to human nature.

Keywords: Bai Xian-yong; disease writing; homosexual novels; spiritual intention

作者簡介:蘇文健,華僑大學文學院/海外華人文學暨臺港文學研究中心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海外華文文學、臺港文學、批評理論(E-mail:sobunki006@hqueducn;福建 泉州 362021)。姚潤秋,香港理工大學人文學院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臺港文學、比較文學。

基金項目:教育部產學合作協同育人項目 “基于新文科的漢語言文學專業應用型人才培養模式改革與實踐”(220501208183011)

【責任編輯:陳雷汪邦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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