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時針旋轉的跑道

1

跟其他體育運動相比，田徑運動顯得沉悶又無趣，愿意來看比賽的人并不多?？磁_上稀稀拉拉地坐了一兩排人，多數是還在等項目開賽的運動員?？杉词姑髦車鷽]有人會特別關注自己，程果暮還是非常緊張。

上午的女子800米比賽，程果暮發揮欠佳。三分四十秒的成績，創造了她個人800米的最差紀錄，在全體參賽者中排名倒數。

解散時，帶隊教練李老師的臉色很不好，但或許是擔心加重程果暮的壓力，李老師還是沒說什么。程果暮并沒有因此松口氣，反而更緊張了。

下午的4×400米接力，程果暮排在第三棒，一共有六所學校的代表隊跟她們同組。實驗學校跑前兩棒的是王凝瑩和何陽，最后一棒是孟舒。兩圈下來，實驗學校排在第一位，拉開第二名十幾米的距離。只要程果暮平穩跑完400米，加上最后一棒孟舒卓越的沖刺能力，拿到小組第一幾乎毫無懸念。

可程果暮把事情搞砸了。從何陽手中接棒時，她的緊張達到高峰，仿佛被什么東西附了身，明明交接時沒抓穩，把接力棒滑落在地，卻還是只知道一門心思往前跑。何陽撿起接力棒，跟在她后面一邊喊一邊追，可程果暮就是聽不見。

“喂！別跑了！你的接力棒掉了！”

程果暮也跟著拼命大喊，試圖引起自己的注意。但她發現不知從何時起，自己的意識已經無法控制跑道上那個程果暮的身體了。運動場此刻像是有了生命，環形的跑道開始沿著逆時針方向飛速旋轉，隊友們漸漸變成看不清面目的色塊，被跑道帶著不斷前進，只有程果暮一個人被甩了出來，站在跑道外的人工草坪上目瞪口呆。

不！不是這樣的！一定還有辦法……

2

“叮鈴鈴——”

床頭的鬧鈴響了，把程果暮從噩夢中救回來。她坐在床上發了會呆，才開始磨磨蹭蹭地穿衣服。自從去年從運動會比賽回來，她就總做相似的噩夢，夢里她一直困在第三棒的跑道上，既無法回頭去撿接力棒，也永遠跑不到終點。

在胡思亂想中，程果暮的動作有些慢，等她回過神，上學時間都快來不及了。她匆匆套上校服，咬了兩口餐桌上的包子，慌慌張張地出了門。

程果暮的家跟實驗學校隔著兩條街，走路十五分鐘能到教室。初三年級的早自習比初一初二提前了半小時，程果暮的班主任又要求大家提前十分鐘準時到校，為了趕時間，她只有小跑前進。

這時天還沒有大亮，大街上灰蒙蒙的，來往的除了清潔工，多半都是背著書包來上學的實驗學校初三學生。有個女孩一邊走路，一邊捧著課本背書，不留神撞到了前面也在背書的男孩的后背，兩個人起了幾句口角，鬧得不大愉快。

路過的程果暮看了看他倆手里的書，頭腦中最后一絲瞌睡也被趕走了，陌生人的勤奮刺激著程果暮，她的心里很為早上發呆所浪費的時間后悔。

3

數學是程果暮的弱項。上周的周測，120分的卷子，程果暮只拿到了95分，這讓程果暮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氣勢消沉。

與程果暮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同桌翟清嵐。她的總成績在班里排名前五，尤其擅長數學，這次又考出了滿分。數學老師懷著激動的心情，大大表揚了翟清嵐，讓旁邊的程果暮不由得更加瑟縮了身體。

“你可太厲害了，我真羨慕你！”下課后，程果暮捧著數學卷子，邊嘆氣邊對翟清嵐說，“你到底是怎么學的，我怎么就是學不會呢？”

“我也沒什么訣竅，全靠多做題?！钡郧鍗共缓靡馑嫉刈プヮ^發，“你跑得那么快，我還羨慕你呢?！?/p>

程果暮本來想說我有什么可羨慕的，跑得快算什么本事。但她抬頭看翟清嵐胖乎乎的臉，又覺得同桌的話未見得不是出自真心。

翟清嵐跑不快。她的跑不快和程果暮的考不好一樣，都是中考所不允許的，確實誰也羨慕不了誰。

4

青云市的中考用的是全省統一的試卷，除了筆試，還有體育加試和實驗加試。體育加試中長跑為必選項目，其他3項為自選項目。中考里分分貴如油，體育成績雖然不像數學成績那樣重要，但也足夠讓實驗學校為此“大動干戈”。

從升入初三起，學校就要求所有初三學生利用下午第四節課下課后到晚自習前的大課間進行長跑訓練，即大家常說的“大跑操”。為了防止班上的同學偷懶，程果暮的班主任每天都要親自監督，甚至專門鎖上教室的門，讓大家不跑步也無處可去。

這個時間跟田徑隊訓練的時間重合。礙于太多人一下子涌進運動場，隊員們很難在擁擠的跑道上照常訓練，李老師只好安排大家在運動場中心的草坪上休息，以躲過前幾波人潮。

程果暮坐的位置正對跑道，很難不注意到夾在人群中的翟清嵐。翟清嵐身高一米七二，體重將近一百八十斤，看上去比大多數女孩寬一圈，跑起來十分費力，吸引了不少同情的目光。

程果暮發現，翟清嵐跑步時的動作很有問題。比如她無法只用鼻子呼吸，總是邊跑邊大張著嘴喘氣；比如她邁步的同時手臂完全不動，身體很難保持平衡；再比如她腳上穿的是一雙仿皮革的硬頭鞋，跑起來肯定很不方便。

這些話程果暮很早就想跟翟清嵐說，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機。作為田徑隊員，她不用參加大跑操，不能在跑步時提醒翟清嵐。第二天回到教室上課，程果暮又很難把話題自然地轉換到跑步上。如果毫無鋪墊地跟翟清嵐提起，會不會有嘲笑她長得胖跑不動的嫌疑？程果暮思來想去，還是把話咽回了肚子里。

沒辦法，她的個性就是這樣瞻前顧后。實在不會做數學題時，程果暮也曾想拜托翟清嵐給自己講題。但這要浪費別人學習的時間，會不會讓翟清嵐不高興？她不想為難別人。

長大真是件煩人事。如果是小時候，程果暮跟朋友聊天根本不需要顧忌這么多。

5

跑到第三圈，翟清嵐終于忍受不住，從跑道內側走進草坪，跪在地上開始干嘔。程果暮有些擔心，想過去看看，可想到這是訓練中，陳老師還在身后，她又遲疑了。

就這一瞬的工夫，坐在她身邊的隊友王木朵順著程果暮的目光，發現了身體不適的翟清嵐，先她一步跑過去查看情況。

自從王木朵加入校隊，解散危機被暫時解除了。程果暮很感謝這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小學妹，開始一起訓練才兩三天，王木朵就表現出了驚人的適應性，像早晨八九點的太陽一般充滿熱情。

程果暮看著王木朵幫翟清嵐拍背順氣，扶著翟清嵐在草坪上慢走，逐漸調整呼吸。她雖然晚一步也跟著來了，可根本插不上手。程果暮能肯定，剛轉來不久，又是低年級的王木朵此前根本不認識翟清嵐，但她就是能毫不猶豫地沖出來幫忙。程果暮自己呢？

程果暮覺得自己越發渺小了，她跑步快不過孟舒，數學考試考不過翟清嵐，甚至連人品也不如王木朵。噩夢中熟悉的眩暈感再度出現，運動場的跑道又沿著逆時針方向旋轉起來。無數認識或者不認識的初三同學正拼命飛速前進，只有她被擠出了跑道。

逆時針是跑道上唯一的前進方向。有一種說法認為，當初這樣規定，是考慮到地球自轉時會產生偏向力，這個偏向力在北半球是逆時針方向的，而大多數運動場都位于北半球，因此沿著逆時針方向跑步更能順應偏向力，防止跑步時受傷。但程果暮并不這樣理解，她覺得逆時針方向的精髓在于“逆”字，跑步原本就是人類試圖脫離地球引力的束縛，與大自然抗爭的舉動，選擇逆時針奔跑，就是為了向跑步運動本身致敬，代表著人類不屈的精神。

這番說辭聽起來有些華而不實，可程果暮打心眼里真是這么想的。她很享受奔跑，希望每次奔跑都能自由自在地全速前進，而不是非得跟誰去競爭，非要“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為什么人類不能沿著順時針方向跑步呢？程果暮很想問。

說到底，程果暮根本沒辦法戰勝內心的自我懷疑，這也許才是她總無法在比賽中正常發揮的根本原因。

（注：本篇節選自2022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奔跑的青春》，有刪改）

書籍簡介

特長生招生取消后，青云市實驗學校的女子田徑隊因無法補充新隊員瀕臨解散。前途未卜的未來，使得隊內人心浮動，希望解散隊伍的成員和希望維持隊伍的成員之間矛盾尖銳。雙方相持不下之時，初來乍到的插班生王木朵主動申請入隊，成功挽回了隊伍。王木朵對跑步不計回報的全心投入，深深觸動了田徑隊的女孩們，逐漸引出藏在她們不同選擇背后的青春故事。隨著比賽的臨近，王木朵“神秘”的來歷浮出水面，給田徑隊帶來意想不到的危機。隊員們在危機中快速成長，終于徹底戰勝迷茫，團結一致地走上賽場，用熱情的奔跑向青春的理想致敬。

作者簡介

封文慧，廣州文學藝術創作研究院專業作家，廣州市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青年文學》《文學報》《中國少年報》《創作與評論》等刊物。曾獲“大白鯨”原創幻想兒童文學銀鯨獎，有劇本入選國家廣播電視總局電影局“扶持青年優秀電影劇作計劃”。已出版兒童科幻小說《故事之王》，青春文學小說《奔跑的青春》。目前主要從事兒童文學與幻想文學的創作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