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魚簍擔子

2024-04-26 15:42漆宇勤
雪蓮 2024年2期
關鍵詞:魚水贛西魚簍

【作者簡介】漆宇勤,1981年11月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4屆高研班結業,參加第35屆青春詩會。出版作品集《失落之地》《在人間打盹》《靠山而居》《翠微》《放鵝少年》等21部。

春雨下過三輪后,繼父挑著竹簍出門了。

春雨下過三輪后,鄉村里的山塘都蓄了一半或大半的水,等待迎娶各色魚類和爬蟲。

在丘陵地帶的贛西山村,水塘的形成大多是幾十年前大興水利的時候于一片稻田的相對高坡處挖掘出來的,具有明顯的農業灌溉蓄水功能。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季節性的水體。春夏雨水充足時山塘攢足勁蓄滿了水,在接下來的季節里慢慢蒸發、滲漏,以及不斷向干渴的稻田里灌水。雖然也偶爾有幾場雨水的補充,但水塘里的水終究還是收不抵支,水面便漸漸枯瘦,到了冬天甚至才到深秋,水位便漸漸降低,直至完全干涸。

干涸的水塘張開大嘴等待下一輪春雨的恩賜。因為這個原因,如同村落的眼睛一般的水塘要養魚蝦,就只能是每年春天放養秋冬捕撈了。當然,也有一些魚塘因為有活水源頭,一年四季都是豐盈的。但即使有豐盈的水,冬天捕撈后可以留下一些大魚連著養幾年,春天里也得補充新的魚苗。

別人說春雨貴如油,那是對莊稼來說的。其實對于養魚人也是如此。谷雨時節的雨是如此珍貴,贛西鄉村里說這個季節下雨就是“發魚”,老人家常常念叨,一滴水一滴魚呀。

現在,雨水節氣已過,蓄了一半或大半春水的魚塘,等待魚苗的到來。沒有魚蝦的池塘就像沒有人氣的屋子,或者像家徒四壁一貧如洗的家庭,總覺得少了底氣。等到家具添置齊全、口袋漸漸充盈,才算是過上了正常的日子。

魚苗將由我的繼父和他的同行們用竹魚簍一擔一擔挑過去,送到贛西鄉村里各個村頭山尾的魚塘邊。

第一輪隨著魚簍擔子晃蕩過來的是春片。

如同草原上對于牛有著極為細致的稱呼——一歲的牛、半歲的牛、剛出生的牛、壯年的牛、老年的牛,強壯的牛、病弱的牛,各有其專有的稱呼進行指向——一樣,我們這里對于不同大小的魚苗也有民間獨有的稱呼。從買賣雙方來說,春天販賣的就叫春片,夏天販賣的就叫夏花。從魚苗本身來說,剛剛孵化出來的小不點被稱為水花或魚花,或干脆叫成魚水。慢慢長大一些,魚苗長到了一寸左右,就可以稱為寸花魚秧。再往上,長到八兩左右就稱為“夾口”魚;更大一些,八兩到兩斤的則被稱為“眛子”魚(大概這種規格的魚正是魚類的少年到青年,在水下活動比較莽撞)……在這里,重量大小標準都是以草魚作為基準的,其他雜魚因為不值錢,上不了臺面。

早春里販賣的春片都是頭一年孵化并生長了一定時間的。過了年,有大有小,正好作為“夾口”魚或眛子魚,賣給放塘的人家做魚苗,接著養上十個月,到冬天捕撈時長得恰到好處。

時間在魚簍的晃悠里過去了兩三個月,轉眼過了谷雨,新一年的水花又孵化出來了。春末夏初的時候,挑著魚簍的人倒騰到塘壩上出售的主要就是剛剛孵化沒多久的小魚苗:先是蚊蟲般大小的魚水,過個二三十天就是寸花魚秧。

這些夏花魚苗,靠專門的漁場里孵化出來。當然,也有人從孵化場買來魚水甚至魚卵,放在自家的小池塘里養著,待長到一寸左右再逐漸販賣。一邊在賣,一邊剩下的那些也在長,賣到后來,剩下的魚秧又變成“夾口”和“眛子”了。

我所居住的龍背嶺隸屬于一個名叫邊塘的村子。從名字就可以看得出來,這是一個有魚塘的地方,要不,它為什么不叫塘邊而叫邊塘呢——是有塘的,在魚塘群的偏外側罷了。在它周圍,還有長塘、沽塘、泉塘、石塘、黃泥塘、冷水塘等等各種以塘為名的村子。

是的,你已經知道了,我們附近這些村子里都有孵化魚苗的小漁場。

所以,我們村子里有大批村民專門靠販賣魚苗謀生。操持這種營生的,似乎并沒有一個準確的職業稱呼——不叫魚販子,不叫魚經紀、不叫魚老板魚商人,大家對他們的稱呼簡單直白:賣魚苗的,直接區別于市場上賣魚的攤販。

賣魚苗的人春節后先將自家魚塘里頭一年暫養的“夾口”魚、“眛子”魚撈起來賣掉,谷雨后就主要賣漁場里新孵出的魚水、寸花了。

漁場并不歡迎大家隨便去打擾母魚的安靜,因此除了那些賣魚苗的人,村子里其他人對漁場都不很熟悉。我第一次在春天里見到大肚子的親魚還是路過時無意看到。當時,漁場里兩個人正站在淺水中,抱著一條一米多長的大草魚給它用小注射器打針。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還有一種名叫催產針的東西,讓一條雌魚更多更快更順利地產下魚卵。

必須承認,在山村里生活,我的見識實在太有限。不但第一次見到“魚婆子”和催產針很驚訝,第一次見到“氧氣袋”也很驚訝。明明是一個類似蛇皮袋的袋子,裝上水后為什么不會漏呢?那些細小的魚苗怎么不會悶死呢?后來才知道,那蛇皮袋一般的袋子里面還有一層鍍膜,可以隔絕漏水,從滿是魚苗的池塘里灌了一袋子魚水后,還要注入一些氧氣。

“灌魚水”是個有意思的詞語。孵化場里會將魚卵集中在封閉的小隔離池里孵化。魚苗孵化后是那么小又那么多,整個水池里密密麻麻都是魚苗,水和魚基本是很難區分了,所以被統稱為魚水。要販賣的時候,總不可能將那些蠶蟻般密集和細小的魚苗逐一點數,所以只能是拿工具連水帶魚舀上幾勺,估算一下就是幾千幾萬了。反正魚水不值錢,相差個幾千的數量也都是小意思。

剛孵化的魚水要販賣到各家各戶的池塘里,生存概率實在太低了。畢竟,魚塘里隨便一個什么動物都可以一口吸進無數脆弱的新生魚苗。又或者,隨便一點溫度的變化,對于那幾萬幾十萬的魚苗都可能是滅頂之災,導致全軍覆沒。

因此,盡管魚水便宜,但大多數時候,放塘的人家還是更愿意買稍大一些的寸花魚秧。

小魚長起來實在是快。仿佛被春風吹脹了一般,過上二三十天,那半厘米長的魚苗就長大到半寸、一寸了。

這種寸花魚秧依舊便宜,販賣魚苗的村民們挑著大魚簍到了孵化場去進貨,一擔就是數以萬計的小魚。

魚簍是竹篾編織而成的,村民們每天都是很早來到孵化場買上幾千上萬尾魚秧,放在竹簍里。

竹簍里基本是一半的水加上一半魚。裝魚苗的竹簍是簍子的簍,不是漏水的漏。我一直很好奇,同樣是竹篾編織的,籮筐和竹籃就不能裝水,魚簍卻為什么不會漏水呢?長大一些后才知道,竹篾織造的魚簍是夾層,中間有一層防水的油皮紙。

挑著一擔魚苗,賣魚苗的人得抓緊行走,到各縣各鄉各村去販賣。一邊行走,一邊有節奏地晃動肩上的魚簍擔子。這里面,晃蕩的度很是重要,既不能將水晃出來,又要保持氧氣溶入以免擁擠的魚苗窒息。

正是春末夏初的時節里,氣溫有時候會變得悶熱,魚簍狹小空間里的脆弱魚苗很容易就因為缺氧而翻白死亡。所以,賣魚苗的人除了需要一身挑著擔子長途跋涉的好體力,還需要有一套善于晃蕩擔子的平衡術。

有經驗的魚苗販子在春天的起始就規劃好了自己這幾個月的路線,甚至很多客戶是頭一年就約好了的。就像贛西地區那些販賣雞鴨崽子的人一樣,有著各自相對固定線路上的村莊和養魚戶作為自己的固定市場。

也有意外的時候。某一年賣魚苗的人去某個村子遲了幾天,這村子里的魚塘便被其他人魚簍擔子里的魚苗占據了。

所以,這賣魚苗的生計里面,既需要技術,也需要運氣。如果碰上規劃路線上的潛在客戶都被人搶走,賣魚苗的人挑著擔子出門到了下午都還沒有賣出去,那就得當機立斷,降價到再便宜也要趕緊賣掉,否則魚簍擔子里的魚苗晃蕩一天再挑回家,可能就要死掉一大半,血本無歸了。

贛西地區的大小池塘有很大一部分權屬是村里的,每年承包放養的農戶并不一定相同。所以賣魚苗得要吆喝,一路晃蕩著魚簍挑子,一路喊著“要魚苗么——”,將生意直接做到魚塘邊去。

買魚苗的人也各有特點——所有做買賣的人面對的客戶都是形形色色各有特點。

有時候碰上難纏的主,好一陣討價還價,再逐條逐尾檢查魚苗的健康程度和大小長短,數完數量后還總是要多贈送幾十幾百條。

也有的買主根本數不清數,只能任由賣魚苗的人用小盆從魚簍里快速舀出一盆一盆念叨著數量往池塘里拋,最后算出的數也不知道是不是準確。甚至還有的根本對魚苗完全沒有了解,鯉魚苗當成草魚苗買的,鰱魚苗當成草魚苗買的,都有可能。畢竟,這些長于侍弄莊稼的人,并不是每家每戶都長于識魚。畢竟,在缺少大江大河的贛西,一家一戶小打小鬧山塘養魚基本沒有什么大塊的收入,只是順帶的事情。

賣魚苗的人多了,性情也就區分出來了。有一段時間,賣魚苗的人與販賣雞鴨崽子的人一樣,到每個村子里都是賒賬,春夏的時候送貨上門,到了冬天,養殖收獲了,再上門來收回魚苗或雞鴨苗的款項。有時候天不遂人愿,到了冬天塘里沒撈上幾條魚、塒里沒養大幾只雞鴨,這賣魚苗賣雞鴨崽子的人也免不了跟著哀嘆幾聲,雙方再扯扯所賒欠的金額。

其實,賣魚苗的人也掙不了幾個錢。那魚苗低廉的價格以及淺薄如碟底的差價,注定了賣魚苗的人一個季節下來無非掙個挑擔跋涉的勞力錢而已。

買賣魚苗的時候,才知道一條生靈的幼崽價格可以低到什么程度。根據魚苗的大小,它們的計量單位可以是十尾一組或者百尾一組,而價格卻常常以厘或者分為計量單位。

有時候我甚至懷疑,龍背嶺的人之所以堅持不懈每年去賣魚苗,很可能只是農閑時分無事可干又不想歇著餓肚子的一種選擇。又或者,只是純粹因為喜歡魚苗,喜歡行走,喜歡挑著魚簍擔子到不同村子里交朋友。

龍背嶺的人出去賣魚苗,賣到后來,都賣出了一路的好朋友。我與他們交流,發現遠近村子里的道路與水塘他們都熟悉,遠近的村子里都有他們熟悉的人。熟悉到了什么程度呢?說到50里外的一個村子,哪里有一棵大樟樹,哪里有一口豬腰形的水塘挨著一座老石橋,賣魚苗的人都可以隨口指認。熟悉到了什么程度呢?說到80里外的一個村子兩個村子,賣魚苗的人都可以喊出三五個人名:那里有我結的“老庚”。

結的“老庚”多了,故事也多了。說,龍背嶺上有一個賣魚苗的,在湖南醴陵某個村子里結了“老庚”,去賣魚苗的時候就順便在他家吃餐午飯。有一回賣完魚苗,在“老庚”家喝了酒,挑著空簍子晃悠了一路走回來。走到半路,酒還沒醒,覺得肩上的擔子輕了,挑著不舒坦,又在路邊加了小半簍子水一路負重挑回家。

又說,附近深山里有一個單身漢,到邊塘來販了幾擔魚苗去賣。賣到湘東一個村子里,索性就在那里替“老庚”家守塘割草、上山護林。守了兩年,“老庚”家覺得這魚塘山嶺的收益都不大,索性就不要了,這山塘與山林便都歸了他。這深山里的單身漢,因為賣魚苗,在遠處的村子里擁有了自己的“產業”,竟生了根發了芽。

又說,有一年碰上魚苗搶手,有一個賣魚苗的人在路邊舀了一些蝌蚪,當成青魚苗賣到了某個村子里的集體魚塘。偏偏那代表村集體驗收的會計也沒有經驗,不經細看就那么滿簍子倒進了池塘。過了十幾天,滿池塘的“青魚”都長了腳,爬上了岸邊草叢里。這事不知道怎么就被其他人知道了,從此這個賣魚苗的人在每個村都結不到“老庚”,大家都擔心他賣的魚苗會長腳。最終,這賣魚苗的人家里的魚簍再派不上用場,吃飯的家伙留在了雜屋里吃灰。

我選擇用魚簍吃灰來表示一種營生的結束。畢竟,魚簍擔子是龍背嶺一個流動著的重要元素。

要說簍子,龍背嶺除了魚簍,其實還有一種類似的竹簍,那就是油簍。舊小說里的賣油郎,都是挑著這樣的擔子。

不過,油簍的制作方式好像與魚簍又有一些不同,雖然都是將竹簍變得可以裝上液體而不滲漏,但運輸魚苗的器具與儲存貴重生活物資的器具,重要程度派生出的精細程度顯然是不同的。

同樣是用簍子挑擔營生,同樣是將簍子作為掙錢吃飯的工具,茶油商人、桐油商人可能發家致富,賣魚苗的人,我卻從來沒有聽說過賺了大錢的。

猜你喜歡
魚水贛西魚簍
糟糕的事情
贛西采茶戲劇種淵源及藝術形態探析
相思
小魚簍
魚簍娃娃
《贛西文學》 詩選
彼岸花開
“莆田系”與百度的魚水情
不同品種柚類在贛西地區適應性研究
饞嘴小貓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