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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故鼎新:北宋前期嬗變鎮將勢力述論

2024-04-28 07:19董麗暉
地域文化研究 2024年1期
關鍵詞:校點藩鎮古籍整理

董麗暉

“鎮將”是唐末五代、北宋時期藩鎮制度及地方行政建制研究中的重要論題,以往學者對這一問題已經有所論及。日野開三郎、杜文玉對五代十國時期鎮將群體進行專題性研究,重點對鎮將構成、統轄區域、職權劃分變化以及隸屬關系等諸多問題進行考證和闡釋。①[日]日野開三郎:《五代鎮將考》,索介然譯,劉俊文主編:《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五卷《五代宋元》,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72-103頁;杜文玉:《關于五代十國鎮將的幾個問題》,杜文玉主編:《唐史論叢》第三十六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23年,第283-292頁。唐宋地方行政建制和基層社會運作研究中,通過探討鎮區建制發展②于云漢:《宋代“鎮”的廢與置》,《安徽史學》1996年第4期;余蔚:《宋代的縣級政區和縣以下政區》,中國地理學會歷史地理專業委員會《歷史地理》編輯委員會編:《歷史地理》第二十一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84—85頁;趙璐璐:《軍鎮勢力的發展與中晚唐五代縣級行政體制的演變》,《井岡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論述鎮官權職流變③陳振:《關于宋代“鎮”的幾個問題》,《中州學刊》1983年第3期;殷榮輝、張倩:《宋代鎮官考論》,《保定學院學報》2021年第5期。,考察地方武力秩序④黃寬重:《唐宋基層武力與基層社會的轉變——以弓手為中心的觀察》,《歷史研究》2004年第1期。等研究理路對鎮將勢力有所述及。宋代經濟史研究領域,在考察市鎮經濟發展演變層面,對鎮將亦有簡扼提及。①秦聞一:《宋代鎮制考》,《史學月刊》1998年第5期;郁越祖:《關于宋代建制鎮的幾個歷史地理問題》,中國地理學會歷史地理專業委員會《歷史地理》編輯委員會編:《歷史地理》第六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94-95頁;張倩:《宋代“鎮”“市”結合的歷史考察》,《歷史教學》2019年第6期。以往學界研究,尚缺在北宋時間斷限中對于鎮將勢力的深入專題性研究,尤其是將鎮將與北宋地方權力結構和秩序進行關聯性考察還存有一定的研究空間。有鑒于此,在先賢前輩研究基礎上,本文以鎮將勢力嬗變為研究視角,著眼于北宋前期地方政治秩序的瓦解遷嬗和重塑整合,將鎮將流變路徑與宋廷統治策略方式進行聯合探討闡釋,以期對有宋一代地方治理模式和權力格局等問題有更深入的論證和認識。筆者不揣淺陋,求教于方家,敬請斧正。

一、北宋前期鎮將勢力在地方的勢態

“鎮將”之名最初是對北魏戍守邊地將領群體的概括性稱呼,“自北方并有諸夏,亦依魏、晉制置諸州刺史,其西北被邊夷、晉雜居之地,則置鎮將以鎮之”②(宋)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卷132,宋明帝泰始五年五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4219頁。?!笆⒑営H賢,擁麾作鎮,謂鎮將也。配以高門子弟,以死防遏”③(宋)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卷150,梁武帝普通五年七月甲寅,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4766頁。。后代延續此名傳統,“隋因始置鎮將、鎮副之名也”④(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44《職官志三》,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923頁。。自唐代安史之亂后,節度使擁兵自重,諸地藩鎮割據,權力極盛。唐代以降,藩鎮于管內“諸州縣各置鎮將領事,收刺史、縣令之權,自作威?!雹荩ㄋ危┧抉R光編著:《資治通鑒》卷241,唐憲宗元和十四年三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7890頁。,史載“自是之后以至五代,為弊益盛,兵權分裂,聚斂無已,故兵主于鎮將”⑥(宋)談鑰:《嘉泰吳興志》卷10《管鎮》,中華書局編輯部編:《宋元方志叢刊》第五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影印本,第4730頁。。晚唐、五代藩鎮將自己的親隨及心腹將校分派駐守到治州之外的諸軍外鎮,其統帥稱作鎮將,鎮將是晚唐、五代藩鎮割據下的產物?!白蕴瞥┠杲浳宕帘彼纬跄辍硕纹陂g事實上屬于同一單元。北宋的政治局面,正是從五代‘走出’來的?!雹哙囆∧希骸蹲孀谥ǎ罕彼吻捌谡问雎浴?,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第80頁。這意味著北宋前期鎮將勢力在地方的勢態大體上基本處于唐朝末年至五代時期鎮將勢力的延續性格局中。

北宋前期鎮將依舊受控于藩鎮,其是藩鎮勢力在基層的重要外延,“增強藩鎮勢力的最大支柱”⑧[日]日野開三郎:《五代鎮將考》,索介然譯,劉俊文主編:《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5卷《五代宋元》,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72頁。?!拔宕刑萍締蕘y之后,權在方鎮,征伐不由朝廷,怙勢內侮”⑨(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29,端拱元年十二月,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662頁。,“方鎮跋扈,號令不從,朝貢不至”⑩(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94,嘉祐六年八月丁卯,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4703頁。,藩鎮權勢極盛,由此“方鎮率分置鎮將于諸縣[11](宋)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卷255,唐僖宗中和三年九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8421頁。,鎮將聽任藩鎮分置,可視作藩鎮在基層州縣域的重要權勢組成部分。五代以來鎮將作為藩鎮的親隨,置于諸州縣統兵領事,“收刺史、縣令之權”①(宋)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卷241,唐憲宗元和十四年三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7890頁。,“與縣令抗禮,公事專達于州”②(清)徐松輯,劉琳、刁忠民、舒大剛、尹波等校點:《宋會要輯稿》職官48之9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371頁。。北宋初年太祖兵定天下,“方鎮武臣、士兵牙校之盛”③(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38,慶歷二年十月戊辰,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3316頁。,藩鎮“各樹私人以為爪牙”④(清)王夫之著,舒士彥點校:《讀通鑒論》卷21《高宗》,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605頁。,“自相雄長,擅其土地人民,用其甲兵財賦,官爵唯其所命,而人才亦各盡心于其所事”⑤(元)脫脫等撰:《宋史》卷436《陳亮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2933頁。。由此可見北宋前期地方藩鎮勢力尚存一定力量,故鎮將作為藩鎮基層勢力的心腹統帥,依舊處于藩鎮統轄的關系網絡和權力結構當中,鎮將依托并受控于藩鎮威柄,“鎮將領軍能作威福也”⑥(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卷171《烏重胤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187頁。。

自唐朝末年經五代至北宋前期,藩鎮權盛飛揚跋扈,鎮將資質也是良莠不齊,常有不法行為,如在地方“剽劫行旅”⑦(宋)薛居正等撰:《舊五代史》卷63《朱友謙傳》,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981頁。,抑或剽盜諸陵“大貯瑰異之物”⑧(宋)薛居正等撰:《舊五代史》卷90《張筠傳》,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1374頁。。鎮將依賴藩鎮威權在地方越發的專橫,“鎮將位在縣令上”⑨(宋)薛居正等撰:《舊五代史》卷5《梁太祖本紀五》,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95頁。,并且不斷地擅轄以至侵占州縣官員的權力,越權干政在地方衍生出許多職權。這使得地方逐漸形成“縣官雖掌民事,束手委聽而已,人至以長官為戲⑩(宋)談鑰:《嘉泰吳興志》卷10《管鎮》,《宋元方志叢刊》第五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影印本,第4371頁。的社會局面。史載“盜賊煙火元系巡鎮之司”[11](宋)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61《帝王部·立制度二》,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影印本,第688頁。,地方縣尉“掌巡警盜竊”[12](清)徐松輯,劉琳、刁忠民、舒大剛、尹波等校點:《宋會要輯稿》職官48之9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371頁。的職權。然而“權臣跋扈,陵夷有五代之亂”[13](宋)蘇軾,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65《歷代世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040頁。,鎮將在地方有統兵領軍之權,由此在一定程度上最先侵占了州縣官員的巡警緝盜職權,尤以縣域為主。五代縣尉一職久廢不置,北宋前期地方縣域依然延續“盜賊斗競則屬鎮將”[14](宋)馬端臨著,上海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點校:《文獻通考》卷63《職官考十七》,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911頁。的勢態。自唐朝末年經五代至北宋前期,“藩鎮跋扈,專殺為威,朝廷姑息,率置不問,刑部按覆之職廢矣”[15](元)脫脫等撰:《宋史》卷199《刑法志一》,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967頁。,“五代方鎮殘虐”[16](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3,開寶五年十二月乙卯,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93頁。,由此藩鎮專制地方獄訟司法權力。藩鎮權勢如此,作為其基層力量的鎮將勢力也自作威福擅擴職權。史載“縣令掌導風化,察冤滯,聽獄訟”[17](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卷49下《百官志四下》,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319頁。,但是自唐末五代以來“縣令不得舉其職矣”[18](宋)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卷255,唐僖宗中和三年九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8421頁。,縣令執掌的獄訟司法職權,多被鎮將勢力所侵占?!端螘嫺濉分杏涊d,北宋建隆三年(962)“賊盜門訟,其獄實獄繁,逮捕多在于鄉閭,聽決合行于令佐。傾因兵革,遂委鎮員”①(清)徐松輯,劉琳、刁忠民、舒大剛、尹波等校點:《宋會要輯稿》職官48之6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354頁。。從此可見直到北宋前期建隆年間,縣令職權依然缺失,縣尉又久廢不設,門訟公事委任于“鎮員”,地方州縣尤其是鄉村地區的獄訟司法權力皆由鎮將勢力所掌控。五代時期藩鎮多令部下親隨鎮將助其聚斂財貨,“五代方鎮割據,多于舊賦之外重取于民”②(宋)沈括撰,胡靜宜整理:《夢溪筆談》卷11《官政一》,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全宋筆記》第二編第三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89頁。,“縣中官吏,歲有年常之求,鎮將人員,時為乞索之局”③(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26,雍熙二年八月癸巳,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597頁。。與此同時鎮將還多負責地方土地租賦事務,如五代秦州“州界三縣之外,別有一十一鎮人戶,系鎮將征科”④(宋)薛居正等撰:《舊五代史》卷43《唐明宗本紀九》,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676頁。。北宋前期延續了前代鎮將勢力侵占州縣官員課征稅賦職權的勢態。太平興國初年,“諸道藩鎮所管支郡,多遣親吏掌其市征,所滯商賈不便”⑤(宋)黃鑒筆錄,宋庠重訂,李裕民整理:《楊文公談苑》卷3《禁節帥販易》,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全宋筆記》第八編第九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7年,第51頁。,乾德年間鎮將在某些地區負責“巡察鹽麴”⑥(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7,乾德四年十月己巳,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80頁。事務。鎮將作為藩鎮親隨可掌市征或可巡察鹽麴,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負責商稅和鹽、酒稅事務的征稅職權。由上可見鎮將會倚仗藩鎮權柄,憑借藩鎮親隨的身份對地方諸如巡警緝盜、獄訟司法、課征稅賦等權力進行勢力“滲透”,由此構成北宋前期鎮將勢力在地方上侵占州縣官員職權的勢態。

自唐朝末年經五代至北宋前期大體上可視作具有延續性的完整時空研究單元,因此北宋前期鎮將在地方的勢態基本處于前代延續及衍生性格局中。藩鎮割據集兵、政、財等權力于一身,鎮將作為藩鎮親吏其在地方的勢態就是藩鎮力量在地方基層權力上的“投射反映”。北宋前期藩鎮還存有一定權勢,鎮將統兵多集中于縣域地區拱衛藩鎮。由此北宋前期鎮將勢力大體在地方上呈現出隸屬于藩鎮統轄關系網絡和權力結構以及依托藩鎮權柄侵占州縣官員職權的勢態。

二、北宋前期宋廷嬗變鎮將勢力的方式

“陵夷有五代之亂”⑦(宋)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65《歷代世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040頁。,“天下蕩然,莫知禮義為何物矣。是以世祚不永,遠者十余年,近者四五年,敗亡相屬,生民涂炭”⑧(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96,嘉祐七年五月丁未朔,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4748頁。。宋太祖建立北宋初定天下,國家形勢不穩,“下陵上替,經制隳壞”⑨(元)脫脫等撰:《宋史》卷267《陳恕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9200頁。。因此北宋前期自太祖始深鑒前代之弊,“鑒唐末五代方鎮武臣、士兵牙校之盛,盡收其權”⑩(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38,慶歷二年十月戊辰,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3316頁。。中央漸進式瓦解破除威脅中央權威的地方權力,“收斂藩鎮之權盡歸于上,一兵之籍,一財之源,一地之守,皆人主自為之也?!雹伲ㄇ澹╊櫻孜渲?,黃汝成集釋,欒保群、呂宗力校點:《日知錄集釋》(全校本)卷8《法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90頁?!皬U強橫之藩鎮”②(宋)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41《本朝百年無事札子》,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六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801頁。,逐步削弱藩鎮力量。北宋前期鎮將勢力在地方上隸屬于藩鎮統轄關系網絡和權力結構,鎮將作為武將常越權干預地方公務,這極其不利于宋廷加強中央集權。因此宋廷在削弱藩鎮力量的同時對原有地方權力關系和權力秩序也進行解構,其中十分重要的一項政治舉措便是嬗變鎮將勢力。

(一)割裂鎮將勢力與藩鎮的權力聯結

宋廷根據鎮將勢力在地方上的勢態,率先嬗變鎮將勢力的關系網絡,即重點割裂鎮將與藩鎮之間的權力聯結。建隆年間朝廷詔令“罷鎮將,重令、尉之權③(清)徐松輯,劉琳、刁忠民、舒大剛、尹波等校點:《宋會要輯稿》職官48之8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368頁。,“鄉將、都將、鎮將輩互擾閭里,廷謂悉除之”④(元)脫脫等撰:《宋史》卷271《郭廷謂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9297頁。。以詔令形式明確罷除大部分滋擾鄉里干預政務的鎮將勢力。宋太祖建隆四年(963)“詔涇、原、邠、慶等州長吏不得補蕃人為緣邊鎮將”⑤(清)徐松輯,劉琳、刁忠民、舒大剛、尹波等校點:《宋會要輯稿》職官48之9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4371頁。,開寶三年(970)再次頒布詔令“諸州長吏,毋得遣仆從及親屬掌廂、鎮局物”⑥(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1,開寶三年五月戊申,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46頁。。宋初“諸州長吏”多受藩鎮統轄,令“長吏”不得令親隨任補鎮將,就是明確鎮將的身份,管控鎮將設置,割裂鎮將與藩鎮的聯系。宋太宗時繼續太祖嬗變鎮將勢力的舉措,太平興國二年(977)“又申禁藩鎮補親吏為鎮將⑦(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8,太平興國二年正月丙寅,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393頁。,進一步落實割裂藩鎮與鎮將的權力關系,使鎮將勢力脫離藩鎮關系網絡,鎮將在地方“自此皆用本州牙吏為之,亦有宣補者”⑧(清)徐松輯,劉琳、刁忠民、舒大剛、尹波等校點:《宋會要輯稿》職官48之9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371頁。,由中央朝廷統一宣補。由此北宋太祖、太宗時期,朝廷割裂了鎮將與藩鎮相連的權力關系,這在一定程度上解構了原有地方多與藩鎮力量相連的權力關系結構?!笆锗l長、鎮將之權悉歸于縣,收縣之權歸于州,州之權歸于監司,監司之權歸于朝廷?!雹幔ㄔ┟撁摰茸骸端问贰肪?37《范鎮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0796頁。地方權力從此路徑逐漸回歸到隸屬于集權于中央的國家權力結構。

(二)解構鎮將勢力統轄區域和職權范圍

北宋前期鎮將在地方上呈現出依托藩鎮權柄侵占州縣官員職權的勢態,宋廷“不欲兵民之權聚一夫之手”⑩(元)脫脫等撰:《宋史》卷387《黃洽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1847頁。,以割裂藩鎮與鎮將權力關系為先行基礎,通過兩個維度層面相輔相成地嬗變鎮將勢力,即地理區域層面和統轄職權層面。

首先,在地理區域范圍維度。自唐朝末年經五代至北宋前期,“鎮將多不領州”①(清)錢大昕撰,陳文和、張連生、曹明升校點:《廿二史考異》卷22《溫嶠傳》,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292頁。,“鎮將于諸縣”②(宋)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卷255,唐僖宗中和三年九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8421頁。,“與縣令抗禮,公事專達于州”③(清)徐松輯,劉琳、刁忠民、舒大剛、尹波等校點:《宋會要輯稿》職官48之9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371頁。。這說明鎮將所轄地域范圍多集中在縣域,在地域廣狹上基本與縣域同等。在縣域之內,“一縣之內,所管鄉村而有割屬鎮務者”④(宋)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475《臺省部·奏議六》,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影印本,第5674頁。,“有賊之后,村人報鎮,鎮將詣村驗蹤”⑤(宋)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476《臺省部·奏議七》,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影印本,第5398頁。,可見鎮將與縣司分庭抗禮不僅掌握本城郭內的緝盜斗訟公事還管控周邊鄉村地區的獄訟捕盜事務。因而北宋前期“收鄉長、鎮將之權悉歸于縣”⑥(元)脫脫等撰:《宋史》卷337《范鎮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0796頁。,將鎮將權勢的地理范圍統歸于縣域之下,縮小鎮將管轄的地理空間。在城鄉空間方面,“令諸道州府,今后應鄉閭盜賊斗訟公事,仍舊卻屬縣司,委令尉勾當”⑦司義祖整理:《宋大詔令集》卷160《置縣尉詔》,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604頁。,“其鎮將、都虞侯只許依舊勾當鎮郭煙火賊盜爭競公事”⑧(清)徐松輯,劉琳、刁忠民、舒大剛、尹波等校點:《宋會要輯稿》職官48之6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354頁。,建隆三年(962)詔令“鎮將所主,不及鄉村,但郭內而已”⑨(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建隆三年十二月癸巳,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76頁。,逐步將鎮將權力控制在城郭之內,嚴禁鎮將干預鄉村盜賊詞訟公事。太祖開寶三年(970)宋廷又頒布詔令,“諸州長吏,毋得遣仆從及親屬掌廂、鎮局物”⑩(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1,開寶三年五月戊申,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46頁。,此表明北宋前期鎮將權力在城鄉空間中也逐步從城郭內消泯。北宋前期從城鄉空間到州縣域地區宋廷對鎮將勢力的地理區域范圍進行解構,以致控轄地方權勢收權于中央。

其次,在統轄職權范圍維度。自唐朝末年經五代至北宋前期鎮將不斷地擅轄以至侵占州縣官員的權力,越權干政在地方衍生出許多職權,如巡警緝盜、獄訟司法、課征稅賦等職權,北宋前期便對鎮將統轄職權范圍進行解構,削弱并架空鎮將力量。自太祖始“凡盜賊、斗訟先委鎮將者,詔縣令及尉復領其事”[11](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建隆三年十二月癸巳,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76頁。,“鄉閭盜賊斗訟公事,仍舊卻屬縣司,委令尉勾當”[12]司義祖整理:《宋大詔令集》卷160《置縣尉詔》,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604頁。,以詔令形式解構鎮將的巡警緝盜職權,還權于縣司。與此同時太祖開寶五年(972)特詔“諸州場院官、糧料使、鎮將,并以三周年為任”[13](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3,開寶五年十月己酉,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90頁。,以此規定鎮將的任職年限,解構鎮將長期在地方自威作福的勢態。真宗時期再次重申鎮將“不得捕鄉村盜賊及受詞訟”①(清)徐松輯,劉琳、刁忠民、舒大剛、尹波等校點:《宋會要輯稿》職官48之9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371頁。,真宗大中祥符六年(1013)“禁鎮將、廂校妄理詞訴捶掠人者”②(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80,真宗大中祥符六年四月丁亥,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824頁。,由此解構鎮將在地方城鄉間的獄訟司法權。太祖建隆二年(961)詔“藩鎮率遣親吏視民租入,概量增溢,公取余羨。上聞之,即遣常參官分主其事,民始不困于重斂”③(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2,建隆二年二月己卯,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39頁。,朝廷派遣常參官代替藩鎮親吏監征租賦,一定程度上便是在限制鎮將作為藩鎮親隨侵占州縣官征收稅賦的勢態。北宋前期武臣有習舊之風,“多姑息,藩鎮頗恣部下販鬻”④(元)脫脫等撰:《宋史》卷255《張永德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8917頁。。太宗即位后詔“群臣乘傳出入,不得赍貨邀利,及令人諸處圖回,與民爭利”⑤(元)脫脫等撰:《宋史》卷255《張永德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8917頁。,“有不如詔者,州縣長吏以名奏聞”⑥(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8,太平興國二年正月丙寅,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393頁。。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鎮將作為藩鎮部下在地方厚斂自征,將商稅管轄還權于州縣機構監管。由此朝廷通過一系列政治舉措逐步解構鎮將越權干政所衍生侵占的州縣官員職權,將地方緝盜、賦役、錢谷、獄訟等事務收還給州縣司機構,悉收權于中央得以有效統治地方。

鎮將勢力在地方的勢態與宋廷嬗變鎮將勢力的方式是相融相映的。宋廷以詔令形式對原有地方權力關系網絡進行解構,割裂鎮將與藩鎮之間的權力聯系,向下剪斷藩鎮勢力在基層的外延力量,向上切斷鎮將受控于藩鎮勢力的關系渠道。宋廷以解構鎮將權力關系為先行基礎,進一步通過地理區域范圍和統轄職權范圍兩個維度相輔相成地對鎮將權力范圍進行解構。在地理區域維度北宋前期逐步解構州縣域內城鄉空間中鎮將的權責范圍,將鎮將勢力縮控于縣域城郭內,以至逐漸從城郭區消失。在統轄職權維度北宋前期對鎮將越權干政衍生的如巡警緝盜、獄訟司法、課征稅賦等職權進行解構,以致瓦解并摒除鎮將勢力,解構“鎮將位在縣令上”,縣司荒政民事不舉的地方權力格局,將地方軍事、行政、司法、財政悉收權于州縣司機構,中央得以有效控制地方。北宋前期太平興國年間基本上就割裂了鎮將與藩鎮相連的權力關系,自真宗朝后,藩鎮親隨內涵意義上的地方鎮將勢力幾乎殆盡。自此后宋廷革除前代弊政,解構了原有地方上多與藩鎮力量相連的地方勢力,地方權力逐漸回歸隸屬于集權于中央的國家權力結構。北宋前期鎮將勢力的嬗變揭開了宋廷重塑地方政治秩序的序幕。

三、從嬗變鎮將勢力所見北宋前期地方政治秩序的重塑

宋廷在嬗變鎮將勢力的過程中,分化瓦解了鎮將勢力一并削弱了藩鎮力量,這使得地方權力結構和行政運作中出現一定的“空間”,這種被創設出的施政“空間”為宋廷革除前代弊政重塑地方政治秩序提供了可能。因此宋廷利用“分化”和“置換”兩種方式相互并行厘革鎮將勢力,在嬗變鎮將勢力的過程中通過諸多層面對地方政治秩序進行重塑和整合。

(一)重塑縣域官員架構和權責

自唐朝末年經五代至北宋前期,方鎮權盛之時管控地方縣域官員多為其心腹親從、將帥,由其自行奏辟分置,導致縣司機構職能多荒廢。史載“凡曹掾、簿、尉有齷齪無能以至昏老不任驅策者,始注為縣令,故天下之邑率皆不治。甚者誅求刻剝,穢跡萬狀,故天下優諢之言,多以長官為笑?!雹伲ㄋ危├钬骸端纬聦崱肪?《官職》,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156頁??h尉、主簿之職久廢,其職權也多由鎮將所侵占。北宋建隆三年(962)詔中書門下,“每縣復置縣尉一員,在主簿之下,俸祿與主簿同。凡盜賊、斗訟,先委鎮將者,詔縣令及尉復領其事?!雹冢ㄋ危├顮c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建隆三年十二月癸巳,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76頁。北宋前期在地方重設縣尉,首先是分化了鎮將的職權,原鎮將所執掌的盜賊、斗訟權力委任給縣尉,地方縣域內“凡縣事,主簿為之佐,尉掌盜賊殺傷之事”③(宋)李攸撰:《宋朝事實》卷9《官職》,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156頁。。其次重設縣尉也是在縣域內分化鎮將統轄的區域,“鎮將所主,不及鄉村,但郭內而已”④(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建隆三年十二月癸巳,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76頁。,“今后應鄉閭盜賊斗訟公事,仍舊卻屬縣司,委令尉勾當”⑤司義祖整理:《宋大詔令集》卷160《置縣尉詔》,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604頁。。由此北宋前期通過重設縣尉的方式分化鎮將權力厘革了鎮將勢力。重設縣尉的舉措,一方面改變了五代縣尉久廢縣司職權不舉的局面,擴大了縣域內的官員配置,重塑了縣域內官員組織架構。另一方面縣尉置換鎮將職掌盜賊斗訟公事,分化了鎮將的勢力,對縣域內職權進行了重新劃分,還權于縣官擴大了縣司的權力,地方各項職權逐漸收歸于國家統屬的州縣建置,州縣不再是藩鎮基層權力的外延,這重塑了州縣尤其是縣域內的政治秩序。北宋前期對縣域官員統一進行注授銓選,“一切厘改,州郡僚佐皆從朝廷補授”,“詔諸州長吏或有煩藉人代判者,即于賓佐中擇公干者充,不得更任親從人”⑥(宋)李攸撰:《宋朝事實》卷9《官職》,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156頁。。這說明縣尉作為縣官,其設置選授需由朝廷統一銓選,縣尉置換鎮將的舉措在官員流品體系層面就意味著用流內官置換藩鎮親吏。由此宋廷重設縣尉分化鎮將職權,用流內官體系中的縣尉置換藩鎮體系中的親吏,在嬗變鎮將勢力的過程中,重塑了地方縣域官員架構和權責,重塑了地方流內官員體系。

(二)重塑縣域官員文武身份

史載“及大宋受命,太祖、太宗知天下之禍生于無禮也,于是以神武聰明,躬勤萬幾,征伐刑賞,斷于圣志,然后人主之勢重,而群臣懾服矣?!雹撸ㄋ危├顮c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96,嘉祐七年五月丁未朔,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4748頁??梢姳彼谓ǔ潦?,太祖、太宗圣志便深諳其道,破除“天下無禮之禍”,即深鑒弊政。宋廷認為前代弊政生于“無禮”,表現為“在下者睽睽焉伺其上”,“不復論尊卑之序,是非之理”⑧(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96,嘉祐七年五月丁未朔,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4748頁。。地方上的驕兵武將諸如鎮將便常越權干政,用權不法,導致地方權力秩序失衡混亂,因此北宋自太祖始深鑒弊政,在嬗變鎮將勢力的過程中重構縣域官員文武身份,實行以文換武、以文抑武政策,重視親民之官的文德素養,重塑地方政治秩序?!拔宕詠?,領節旄為郡守者多武人,皆不知書”①(宋)李攸撰:《宋朝事實》卷9《官職》,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156頁。,宋太祖選任“儒臣為郡守,以收節度之權”②(宋)王應麟撰,孫通海整理:《困學紀聞》卷15《考史》,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全宋筆記》第七編第九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5年,第389頁。,“齊以法度,擇文吏為之佐,以奪其殺生之柄”③(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96,嘉祐七年五月丁未朔,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4748頁。。五代時期節度使皆補親隨為鎮將,鎮將多為武人身份,“皆有所憑恃,得以肆焉非法,民間甚苦之”④(宋)程大昌撰,許沛藻、劉宇整理:《演繁錄續集》卷1《太祖右文》,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全宋筆記》第四編第九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78頁。。由此北宋前期“置文尉而換鎮將”⑤(宋)程大昌撰,許沛藻、劉宇整理:《演繁錄續集》卷2《知州》,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全宋筆記》第四編第九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80頁。,“縣尉皆用選人”⑥(宋)馬端臨著,上海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點校:《文獻通考》卷63《職官考十七》,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912頁。?!斑x文臣為縣令,以去鎮將之貪。一詔令之下,而四海之內改視易聽”⑦(宋)王應麟撰,孫通海整理:《困學紀聞》卷15《考史》,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全宋筆記》第七編第九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5年,第389頁。。在以文換武、以文抑武的統治策略下,宋廷厘革嬗變鎮將勢力,重構了縣域官員的文武身份。與此同時北宋前期還尤以重視官員的文德和行政素養,特別是側重重塑地方武臣的“為治之道”。史載“武人多不知書,案牘、法令,書判、行移悉仰胥吏,民之受病既多,而又果于營私”⑧(宋)程大昌撰,許沛藻、劉宇整理:《演繁錄續集》卷1《太祖右文》,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全宋筆記》第四編第九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78頁。,宋太祖時期便下詔命武臣“欲盡令讀書,貴知為治之道”⑨(宋)程大昌撰,許沛藻、劉宇整理:《演繁錄續集》卷1《太祖右文》,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全宋筆記》第四編第九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78頁。,宋太宗時期頗革武臣舊弊,使得“臣僚守法,兆民舒泰”⑩(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26,雍熙二年八月癸巳,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597頁。。由此北宋前期以文臣縣尉置換武官鎮將,以文換武重構了縣域官員身份,并以文德規訓官員的行政素養,革除武人干政的弊政,重塑了地方政治秩序?!白允菓臀宕渍?,尤重親民之官,民政稍稍修舉”[11](宋)李攸撰:《宋朝事實》卷9《官職》,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156頁。。北宋“首以文德化天下,列圣相承,深仁厚澤,有以固結天下之心[12](清)畢沅編著,“標點續資治通鑒小組”校點:《續資治通鑒》卷145,孝宗淳熙三年十月丙子,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3872頁。,對地方文武秩序的塑造方式貫穿兩宋,也為后世奠定了文武制衡的“治道”觀念,“用超越的治道駕馭制度”[13]孫明:《治道之統:傳統中國政治思想的原型與定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3年,第370頁。。

(三)重塑州縣行政層級和稅賦輸貢事務

自唐末經五代至北宋,在權力關系方面,“藩鎮諸州聽命帥府,如臣之事君,雖或因朝命除授,而事無巨細皆取決于帥,與朝廷幾于相忘”①(宋)王栐撰,鐘翀整理:《燕翼詒謀錄》卷1,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全宋筆記》第七編第一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5年,第245頁。。在層級建置方面,藩鎮在本治州外皆領支郡,“支郡不得自奏事,須以其事上節使,節使許上即上,不然不可也”②(宋)程大昌撰,劉尚榮整理:《程氏續考古編》卷3《支郡直奏》,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全宋筆記第四編第十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47頁。,“制敕不下支郡”③(宋)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卷273,后唐莊宗同光二年十月辛未,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9049頁。?!爸T州聽命帥府”,“支郡不得自奏”,這使得中央與地方在權力結構和行政層級中產生了斷裂,中央無法跳躍藩鎮勢力與地方州縣產生權力聯結,致詔令不通、奏覆不暢,無法形成清晰完整的行政程序。這一時期鎮將作為藩鎮親隨聽任分置,置于諸州縣統兵領事,“收刺史、縣令之權”④(宋)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卷241,唐憲宗元和十四年三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7890頁。,“與縣令抗禮,公事專達于州”⑤(清)徐松輯,劉琳、刁忠民、舒大剛、尹波等校點:《宋會要輯稿》職官48之9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371頁。,鎮將勢力隸屬于藩鎮權力關系網絡而非行政建置,由此藩鎮權盛時中央與州縣行政程序雍斷,鎮將依托藩鎮權勢干預破壞州縣區域的行政層級,尤其是阻隔了州縣、縣鄉之間的行政程序和政務運作。北宋初年為加強中央集權,“祖宗肇造區夏,刬削藩鎮”⑥(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468,元祐六年十二月乙卯朔,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1177頁。,“四方次第平定,藩鎮拱手以趨約束,使列郡各得自達于京師”⑦(元)脫脫等撰:《宋史》卷436《陳亮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2933頁。,逐漸削弱藩鎮力量。北宋前期藩鎮權勢漸微,在此基礎上宋廷在厘革嬗變勢力的過程中,逐步重構中央與州縣的行政層級和程序。宋初中央規定“支郡不復隸藩鎮,皆得專達”⑧(元)脫脫等撰:《宋史》卷463《杜審琦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3537頁。,支郡雖未被廢罷但已不再隸屬于藩鎮,在行政層級上可專達中央。太平興國二年(977)又詔,“邠、寧、涇、原等三十九州直屬京,天下節鎮無復領支郡者矣”⑨(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8,太平興國二年八月戊辰,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411頁。,自此三十九州支郡直屬中央,正式廢節鎮領支郡舊制?!胺傊T州直隸京師,長吏自得奏事。而后天下大權盡歸人主,潛消藩鎮跋扈之心?!雹猓ㄋ危┩鯑宰?,鐘翀整理:《燕翼詒謀錄》卷1,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全宋筆記》第七編第一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5年,第245頁。由此,“州之權歸于監司,監司之權歸于朝廷。上下相維,輕重相制?!盵11](元)脫脫等撰:《宋史》卷337《范鎮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0796頁?!爸葜檬?,皆得專達于朝廷”[12](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468,元祐六年十二月乙卯朔,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1177頁。,逐步重構中央與州域之間的建置層級和行政程序。在此基礎上宋廷“收鄉長、鎮將之權悉歸于縣,收縣之權歸于州”[13](元)脫脫等撰:《宋史》卷337《范鎮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0796頁。,“州之令必行于縣,縣之令必行于吏民,然后上下之敘正,而紀綱立矣”[14](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96,嘉祐七年五月丁未朔,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4748頁。。由此北宋前期朝廷在廢罷支郡舊制的基礎上嬗變鎮將勢力,“至若號令之行,風教之出,先及于府,府以及州,州以及縣,縣及鄉里。自上而下,由近及遠?!雹伲ㄔ┟撁摰茸骸端问贰肪?68《職官志八》,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005頁。逐步重構起州縣、縣鄉之間的建置層級和行政程序。北宋前期面對藩鎮勢盛中央與地方之間行政程序雍斷阻隔的局面,宋廷在廢罷支郡以及嬗變鎮將勢力的過程中,疏通中央與州縣鄉之間的行政層級,使各建置層級上下統屬相維、分權相制,重塑整合了地方的政治秩序。最終“四方萬里之遠,奉尊京城,文符朝下,期會夕報,伸縮緩急,皆在朝廷矣”②(清)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欒保群、呂宗力校點:《日知錄集釋》(全校本)卷9《知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39頁。,悉收權于中央。

史載“自天寶以后,天下多事,戶口凋耗,租稅日削,法既變而用不給,故興利者進,而征斂名額繁矣。方鎮握重兵,皆留財賦自贍,其上供殊鮮?!雹郏ㄔ┟撁摰茸骸端问贰肪?79《食貨志下一》,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347頁??梢娮蕴铺鞂毮觊g之后,地方苛捐雜稅名目甚多,百姓租稅繁重,因而方鎮日漸權盛、飛揚跋扈、獨留財賦自贍?!疤瞥T司所領,惟京邑內外耳,諸道兵賦各歸藩鎮,非南宮一郎中、員外所能制也。朝廷所得三分之一,名曰上供,其他留州、留使之名,皆藩臣所有”④(元)脫脫等撰:《宋史》卷168《職官志八》,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003頁。,藩鎮因此得以厚斂自利囤積財富一統地方財政大權。北宋建國伊始即面對“藩鎮自擅,財政散失,更五代而不能收,財之匱甚矣”⑤(宋)馬端臨著,上海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點校:《文獻通考》卷24《國用考二》,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714頁。的財政現實局面。針對這種事態,宋太祖“務恢遠略,修建法程,示之以漸”⑥(元)脫脫等撰:《宋史》卷179《食貨志下一》,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347頁。,“收藩鎮之權,絕妄用之蠹,脫斯民于暴征苛斂之苦”⑦(宋)樓鑰著,顧大朋點校:《樓鑰集》卷108《朝奉郎主管云臺觀趙公墓志銘》,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871頁。,逐漸重塑州縣稅賦輸貢至中央的事務。嬗變鎮將勢力在重塑地方稅賦輸貢事務的過程中發揮著重要的基礎性作用。宋初“收鄉長、鎮將之權悉歸于縣,收縣之權歸于州”⑧(元)脫脫等撰:《宋史》卷337《范鎮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0796頁。,使得“州之令必行于縣,縣之令必行于吏民,然后上下之敘正,而紀綱立矣”⑨(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96,嘉祐七年五月丁未朔,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4748頁。,逐步重構州縣、縣鄉之間的行政層級和政務運作。由此宋廷得以控制縣域財政,明確地方財政稅賦的供給方式,“一毫所賦皆歸于縣官而仰給焉”⑩(元)脫脫等撰:《宋史》卷168《職官志八》,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003頁。。宋廷進一步通過詔令形式,制度性規定州縣稅賦輸貢至中央。如乾德三年(965)“詔諸州支度經費外,凡金帛悉送闕下,毋或占留。時藩郡有闕,稍命文臣權知所在場務,或遣京朝宮廷臣監臨。于是外權始削,而利歸公上,條禁文簿漸為精密?!盵11](元)脫脫等撰:《宋史》卷179《食貨志下一》,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347頁。此后“宋興而州郡不敢私用留州之錢,紀綱素立故也”[12](宋)馬端臨著,上海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點校:《文獻通考》卷23《國用考一》,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95頁。,州縣稅賦逐漸收歸于朝廷,地方州縣稅賦始成為國家財政收入的主力。北宋前期朝廷透過藩鎮專制一方錢谷的財政局面,在嬗變鎮將勢力的過程中,收州縣稅賦悉歸于上,中央掌控地方財稅課征公事,重塑地方州縣稅賦輸貢至中央的財政事務?!耙槐?,一財之源,一地之守,皆人主自為之也?!雹伲ㄇ澹╊櫻孜渲?,黃汝成集釋,欒保群、呂宗力校點:《日知錄集釋》(全校本)卷8《法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90頁。

簡言之北宋前期嬗變鎮將勢力的過程就是一個宋廷重塑地方政治秩序的過程。宋廷以嬗變鎮將勢力為突破,重塑縣域官員架構和權責,重塑縣域官員文武身份,重塑州縣行政層級和稅賦輸貢事務。北宋前期宋廷重塑方式環環相扣、互為表里,重塑路徑雖分屬不同層面但相輔相成地共同合力運作。由此宋廷在建朝伊始施行革故鼎新之措,形成“兵皆天子之兵,財皆天子之財,官皆天子之官,民皆天子之民,紀綱總攝,法令明備,郡縣不得以一事自專也”②(元)脫脫等撰:《宋史》卷436《陳亮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2933頁。的地方政治秩序。

結 語

自唐朝末年經五代至北宋初年,藩鎮收甲兵、錢谷得以專制一方,鎮將作為藩鎮親隨聽任藩鎮分置于諸州縣區域,統兵領事自作威福。北宋前期鎮將在地方的勢態基本處于前代延續及衍生性格局中,北宋前期鎮將勢力大體在地方上呈現出隸屬于藩鎮統轄關系網絡和權力結構以及依托藩鎮權柄不斷侵占州縣官員職權的勢態。這種地方權力勢態極其不利于宋廷加強中央集權。因此宋廷以詔令形式對原有地方權力關系網絡進行解構,禁止藩鎮補親隨為鎮將,割裂鎮將與藩鎮之間的權力聯結,向下剪斷藩鎮勢力在基層的外延力量,向上切斷鎮將勢力受控于藩鎮的關系渠道。與此同時在地理區域范圍層面解構州縣域內城鄉空間鎮將的權責范圍,縮限鎮將控轄地域廣度。在統轄職權范圍層面對鎮將越權干政衍生的如巡警緝盜、獄訟司法、課征稅賦等職權進行解構,以致瓦解并摒除鎮將勢力,解構“鎮將位在縣令上”,縣司荒政民事不舉的地方權力格局,悉收權于州縣司機構,中央得以有效控制地方。北宋前期太平興國年間基本上就割裂了鎮將與藩鎮相連的權力關系,自真宗朝后藩鎮親隨內涵意義上的鎮將勢力幾乎殆盡,鎮將之名鮮再出現,宋廷自此后瓦解遷嬗了原有地方上多與藩鎮力量相連的地方勢力。北宋前期在嬗變鎮將勢力的過程中,中央以注授銓選的方式復設縣尉置換藩鎮親隨鎮將,分化鎮將緝盜職權,重塑了地方縣域內的官員架構和權責。宋廷利用文臣縣尉置換武官鎮將重構了地方縣域官員的文武身份,重塑地方以文換武的政治秩序。朝廷收鎮將權力于縣域,疏通了中央與州縣鄉之間的行政層級和程序,收州縣稅賦悉歸于上,重塑了中央與地方之間上下統屬相維、分權相制的政治秩序。宋廷利用諸多方式環環相扣、互為表里,相輔相成地凝聚運作構筑合力,對地方政治秩序進行重塑和整合,形成中央集權而非藩鎮權盛的政治局面。由此北宋前期宋廷革故鼎新嬗變鎮將勢力,經由制度化、結構化和秩序化,逐漸從中心到邊緣,從廟堂到鄉野,在一定程度上構筑起向心性集權于中央的地方政治秩序和國家權力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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