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里的路（組詩）

◎ 徐琳婕

[身體里的路]

道路從來都不是平鋪直敘，它顛簸

崎嶇著向各處延伸。使荊棘、藤蔓、碎石

落葉，蜿蜒著呈現在你眼前。你樂于

略過花朵，偏執地遠離既有的車轍和腳印

走上道路以外的另一條路。你很難知道

（或許很清楚）路上會遇見什么

沼澤、迷霧、險峭的巖石。它們已預備好

尖利的獠牙，為你撕開路途堅硬的口子

或許什么都不會有。只有風的空茫

贈予你幾顆噼啪墜地的烏桕籽。而你無法

停住前行的腳步。滿地蕭索的呻吟瑟縮

在另一種釋放的真實的空里。仿佛

你不輕不重的肉身，正好可以一級級被拾起

以抵抗濁氣下沉的引力。而你覺得

如此甚好。你愛這只屬于你的獨一無二

擁擠而又空曠且橫沖直撞的路

你甘愿它在你身上布滿陣痛的經絡與隘口

[粉黛亂子草]

只是因為更容易得到，我們才選擇了她

驅車前往，人群麻雀般散落其間

想象中的浪漫畫面被投擲嘈雜的碎屑

加入吧。這無序雜亂的背景

呈現出的竟又是涉世未深的天真的寧靜

面對一大片粉色中升騰起的霧狀花絮

仿佛有什么正在偷偷修改并延伸心中的路徑

在大雅與大俗間徘徊，是她命定的行程

把一種迷離美打開到極致，營造

強大的騙局。而終究成為布景

被踩踏，被折斷。這柔弱之美所承受的

無力反擊的致命暴力即是凌亂本身

而你選擇在此刻起身，后退。遠遠地觀望

一種遼闊的不安在粉色的微瀾里涌動

神奇的是，從她根莖到草尖的任意一點出發

你都能輕易地找到與自己相似的印記

[ 苦楝花]

生來就沒有甜過，從扎下根的那一刻起

對陽光和水分以外的呵護從不奢求

葉是苦的，皮是苦的，果是苦的

在四月，這樣一個沉郁得快要落淚的夜晚

它的花，卻吐出柔膩的帶著清甜的紫色氣息

像是在一條河流里的回溯，遠離

嘈雜的旋渦中心。鼻腔被香氣中一縷

弧狀的凜冽所侵襲。而那寂靜深處

潛伏著一片苦海，洶涌著浪潮偶爾觸到

礁石的不甘的每一聲喘息。對應

這淡紫色花瓣中如燈柱般孤傲挺立的花蕊

逆著人流行走，我的花蕊也不曾甜過

紫色的雪下在小時候奶奶屋后的林子里

我撿起一枚苦楝子，剝去黃色的外皮

和它交換體內味道相似的汁液。正是生活中

這種種疊加，使部分散落在各個節點的我

擁有了浸泡在濃稠的虛無之流里的啞光質地

[頂著腦霧行走的人]

晚飯后，照例洗碗、收拾灶臺

下樓扔垃圾，然后穿過小區鐵門的縫隙

右拐，直行五百米再左拐，穿過斑馬線后

繼續左拐。接下來就可以一直向前

沿昌江河水，抵達第二座高架橋再原路返回

完成這記流水賬的一天的結尾

一個多小時的路程，被迫因為咳嗽和

急促的喘息停頓了兩次。河流、燈火和我

全都籠罩在霧氣之中。仿佛一堆偽命題

因從未完成過自己而在時間之外游離

路邊的銀杏樹只剩下光禿禿的灰白色調

松樹和樟樹還綠著，只是一地的松針和枯葉

見證著它們曾面臨死亡摧殘時屈從的段落

許多事物正忙著以超過凋零的速度向內更新

而又必須掙扎著推開堆積著的苦難與病痛

正如這個悲欣交集著的擁擠的夜晚

有人在放煙花， 慶祝新生的一年

有人在奏哀樂，用身體為人間留出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