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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周頤詞學深靜說探微

2024-05-07 12:08劉鈺晴
商洛學院學報 2024年1期
關鍵詞:詞話詞學境界

劉鈺晴

(蘇州大學文學院,江蘇蘇州 215000)

近代以來,學界對于清朝四大詞人之一況周頤的研究成果大致可以分為文獻研究、詞作文本分析研究、詞學思想研究等幾類??偟膩碚f,對況周頤的研究多集中于文學研究層面,主要涉及創作構思角度、景象和情感內涵、理論發展脈絡等方面,于美學、哲學層面關注較少。在況周頤詞學思想研究中,學者們多聚焦于“重拙大”“詞心”“詞境”等審美范疇,“重拙大”是其中的熱點命題。王鴛[1]指出,相對王國維的研究而言,況周頤的詞論在深度和廣度上仍然存在著一定的研究空間。況周頤詞學詞境理論以“深靜”為最高審美理想,而“深靜說”之內涵交叉于意境和境界的范疇,似周濟唯美主義詞境論的延伸。

對于意境與境界的內涵,學界亦多有對比探討。王文生[2]指出,王國維對“意境”和“境界”的認識有一個發展過程,“1908 年他寫作《人間詞話》時,他顯然是想在傳統的‘意境’之外,另立新說,因而提出‘境界’。然而,在他的心目中還不能把‘境界’和‘意境’明確地分別開來?!苯搜芯繉烧吒拍钸M行辨析并指出,意境是人腦海中的精神性現象①,而境界則是有生活意味的生活性場域②。闡析況周頤“深靜說”之內涵、成因與淵源,有助于理解其詞學的獨到之處。

一、深靜說的基本內涵

況周頤論詞時多次提到了靜、穆境與深靜。況周頤贊賞描寫外部環境之靜的詞句,如他評元好問“草際露垂蟲響遍”,贊其能“寫出目前幽靜之境?!盵3]181再如陸仲永的“回首千波寂”,他評曰:“能于驚心駭目中忽呈靜悟之一境?!盵4]況周頤以直觀神悟的方式于一瞬完成對審美對象的整體把握,稱道主體的情感能悟靜之妙境從而寫下此句。何謂境?意境自中唐以來在唯識學唯識宗三境說的影響下,“把審美帶入了關于實相的直覺?!盵5]182玄奘說世界境分為三種:只有能指沒有所指,只有影像沒有真實的獨影境;既有實境因素也有虛境因素的帶質境;還有在玄奘看來最真實的,“剎那生滅的主體與剎那生滅的客體照面的性境”[5]186。而意境的形成便需要“現量所認識的對象超越了獨影境和帶質境的性境”[5]182,物與創作主體的剎那生滅都是無間隔且超越時間的,而在這兩相獨有一次的剎那照面中,創作主體于無有暫住性中達成了對生命的頓悟。從況周頤對陸仲永的評價中能看出陸仲永的感覺對建構詞境的重要性,他在恒常與開放中直觀體悟到了靜境。而詞境的形成同樣需要自然界的客觀存在,元好問受現實環境的感召寫出幽靜之境,再通過創作主體識與境冥合,其幽靜之境即是心識顯現之幻相。再如其評吳樂庵詞、袁靜春詞。

吳樂庵《水龍吟·詠雪次韻》云:“興來欲喚,羸童瘦馬,尋梅隴首。 有客遮留,左援蘇二,右招歐九。問聚星堂上,當年白戰,還更許追蹤否?!贝嗽~略仿……而吳詞意境較靜。(《蕙風詞話》卷二)[3]46

袁靜春《燭影搖紅》云:“鳳釵頻誤踏青期,寂寞墻陰冷。 ”下句略不刷色,卻境靜而有韻。 (《蕙風詞話》卷三)[3]96

況周頤在評兩詞時,直接點出“靜”境。詞境細美幽約,在詞中更適合表現靜的意緒。吳詞將少年意氣與老來沉穩心境對比,將不同時間的生命體驗放于同一空間,頗有低回婉轉之意。況周頤雖說吳詞“意境”較靜,但吳詞中已有生命體味,且是具象的有空間結構的存有,所以稱為“境界”更為恰當。袁詞也是如此。袁詞的靜境寫物境卻有情,情景交融,有著心靈對于時間性場域的體悟,韻味溢于楮墨之表。除了直接提到“靜”境,況周頤也時常間接推崇“靜”境,如評價朱彝尊“桂樹深村狹巷通”句“頗能模寫村居幽邃之趣。若換用它樹,意境便遜?!盵3]32評潘紫巖詞歇拍尤意境幽瑟等?!坝?,隱也?!盵6]此后引申為幽靜之意,朱彝尊和潘紫巖之詞符合況周頤評介詞境的審美取向,有靜的意境?!耙饩场逼谠妼W概念,但從上述論述也能看出,況周頤的某些詞論已有哲學意味,況周頤所說之境雖然往往自稱是意境的簡稱,但有些詞境已有現代所言境界之意。需要注意的是,這一時期尚沒有明確對“意境”和“境界”的辨析意識。而深靜說的核心在于點出“靜”這一生命本質,又恰是“深靜”的建構彰顯了詞作的社會意義和審美價值。

在此基礎上,況周頤進一步提出了詞境的“穆”與“深靜”說?!澳隆北旧碛袦睾?、恭敬、肅靜、深微之意?!吧睢庇猩疃?、深奧、深刻的意思。況周頤明確指出了這兩種詞境:

詞有穆之一境,靜而兼厚、重、大也。 淡而穆不易,濃而穆更難。 知此,可以讀《花間集》。 (《蕙風詞話》卷二)[3]23

詞境以深靜為至。韓持國《胡搗練令》過拍云:“燕子漸歸春悄。簾幕垂清曉?!本持领o矣,而此中有人,如隔蓬山。 思之思之,遂由淺而見深。蓋寫景與言情,非二事也。善言情者,但寫景而情在其中?!謬硕?,尤妙在一“漸”字。 (《蕙風詞話》卷一)[3]25

前人多將“深靜”統屬于“穆境”之下進行討論,但在某種意義上,兩境的美學品格是不同的。夏敬觀認為:“《花間》詞全在靜穆,詞境之最高者也,況氏說此最深?!盵7]穆境除了“靜”這一層級的要求外,還要與“厚”“重”“大”結合。何謂“重”“拙”“大”?“重者,沉著之謂。在氣格,不在字句……沉著者,厚之發見乎外者也……超乎緻密之上,別有沉著之一境也?!盵3]52一方面,“重”“超乎緻密之上”,所以內容緻密詳實。另一方面,“重”強調“沉著”的“氣格”,南宋遭逢靖康之變,章甫縫掖之士、尺板斗食者流無不有宗周嫠緯之思,其詞的措意、題材在陸沈之痛的浸潤濡染下,自是得“重”,所以穆境往往內容深厚別有寄托。如“耶律文正《鷓鴣天》歇拍云:‘不知何限人間夢,并觸沉思到酒邊?!睕r周頤評曰:“高渾之至,淡而近于穆矣?!盵3]79耶律楚材身處元朝思念故國,其詞述出了山河破碎泣血訴恨的悲苦與無數失意恨人之心尚。而“沉著”是“厚”的外現,況周頤曾在詞話中評贊周邦彥“語愈樸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靈肺腑中流出”[3]29,語言愈樸愈厚是由于有真情自肺腑流出,悃款入情,為文方“厚”。至于“拙”,況氏在《餐櫻廡詞話》中稱“尚近質拙可不失尖纖”,所以“拙”偏重于強調語言文字質樸的藝術風貌。由上文分析可知,詞“拙”更易“厚”,再外化便是“重”。最后,“大”與“纖”相對,指詞杼軸、旨意等方面有風骨格局,整體氣象宏大。所以,“穆境”的詞境受儒學影響更大,側重于追求儒家的溫和中正之境。

對深靜的描述,況周頤舉例的韓持國詞清麗婉轉,芋綿溫雅,與穆境偏重的品格不同。況氏特言句中“漸”字寫得好,是因為“漸”字方使此詞有了深遠貌,境至幽夐清靈,此外也強調了情對深靜之境的必要性。況氏在論述詞學程序時也提到了“深”與“重”的概念,“詞學程序,先求妥貼、停勻,再求和雅、深秀,乃至精穩、沉著?!盵8]這里提到的沉著即“重”,要比深秀高一個層次,此處“深”的含義與深靜的詞境中深的內涵也不相同,但可以看出況周頤或許有意將深和重分開論述。那么怎樣才算達到深靜的境界呢?況周頤認為首先要求外部環境、物象、字句營造出的整體氛圍是靜的,同時,還需句中不提人卻無形中有人,這用簾幕“隔”著的人恰是破題的關鍵?!案簟睂ξ锵笤斐删嚯x的同時,在意向開放下心靈隨之清凈空寂,物象與如隔蓬山之人的情交相輝映,心靈之空寂轉為情感之充實。穆境與深靜有著不同的美學特征。

穆境與深靜兩詞境的共同點是同受寄托說影響,有寂寞深遠之味。穆靜內涵中的“重、拙、大是建立在常州派特別是周濟“寄托說”這一學術基礎上的,所以強調詞人在學養、人品、經歷等方面的錘煉,強調詞作思想內容方面的充實深刻?!盵9]而常州派的寄托說之于深靜,更多體現在對詞“意內言外”的倡導,深靜的深本身便有向內沉潛之意。所以穆境的旨趣在“格”,是人高尚格調之美。深靜的旨趣在“深”與“情”,更超脫于俗世。比較而言,深靜的佛道內涵重于穆靜,其主體一剎與客體的照面更深邃與空寂忘我。

二、進入深靜之境的途徑

詞人若進入一個特殊的精神境界——“物化”之境,“詞境”會更易創造形成。對于如何進入深靜之境、體悟深靜之境,況周頤從創作論和鑒賞論的角度分別提出了創作主體和鑒賞主體都應胸次無塵。

一方面,“凈”的心識下,才能創造出靜的境界。

“落日水亭靜,藕葉勝花香。 ”……藕葉之香,非靜中不能領略。凈而后能靜,無塵則不囂矣。 (《蕙風詞話》卷二)[3]48

楊用修席芬名閥……“一樹藤花”,確是人家庭院景物。曰“獨自看”,其殆《白華》之詩,無營無欲之旨乎?扉無風而自掩,境至清寂,無一點塵,如此云云。 (《蕙風詞話》卷五)[3]131-132

韓致堯詩“樹頭蜂抱花顎落,池面魚吹柳絮行”……非胸次無一點塵,此景未易會得。 靜深中生明妙矣。 (《蕙風詞話》卷三)[3]94

藕葉之香,于靜中方能領略其中之美。這需要“凈”來生靜,凈的內涵受佛學影響大,唯識學中有凈色根,唯識學的最終目標是清凈。世界存在凈心,具有凈性?!办闊o風而自掩”,字面無塵、畫面無塵,而境界已出,這首先需要創作主體胸次無塵,至靜忘言,這有助于心識于虛靜中以物觀物,攝取物之神理。除了“凈”的心態,入深靜還需要“情”的支撐。此中之理與傳統意境(境界)說一以貫之?!岸握\之《菊軒樂府·江城子》……前調云:‘頹然醉臥,印蒼苔半袖?!谇橹腥肷铎o,于疏處運追琢,尤能得詞家三昧?!盵3]72三昧是佛教術語,是“禪定”中“定”的基礎詞“三摩地”所譯?!岸U”的意譯便是“靜慮”,是各種“定”中的一種[10]。稱深靜之詞得詞家三昧,比之以三昧評其他理論,可謂更切中肯綮,造化天成。此詞化景物為情思,情在境中,于實中體悟到虛,達成主客統一,妙境得悟,得詞家之真諦——美的真諦。

另一方面,對深靜詞境的創造也需要鑒賞主體的參與,其與創作者和文本共同完成對深靜意境的創建?!啊稈呋ㄓ温浼t》云:‘一簾晝永。綠陰陰尚有、絳趺痕凝?!⑹钦鎸嵡榫?,寓于忘言之頃、至靜之中。非胸中無一點塵,未易領會得到?!盵3]95至靜之境,鑒賞主體需要有一定的經驗閱歷,并且做到胸次無塵??梢?,深靜之境的創建對讀者也是有要求的。

《俱舍論頌疏論本》云:“功能所托,名為‘境界’,如眼能見色,識能了色,喚色為‘境界’?!盵11]詞境的形成一方面需要自然界,另一方面需要創作主體“六根為緣,六識各各的觸心所,乃與六入即六種工具同時俱起”[12],與外物交互作用,觸心所開動牽引六心及六心各有之諸心所,互相應合,感知境域,從而達成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的統一,創作者再將此難言之境付之筆端,鑒賞者在鑒賞過程剎那觀照到此境界,感受到難言的美感。

除了要求創作者鑒賞者胸次無塵外,況周頤在“構建”深靜的詞境時,還注意到創作靈感與“詞心”之關系。他將創作過程及創作主體的狀態進行了詳細描述:

人靜垂簾,燈昏香直。 窗外芙蓉殘葉颯颯作秋聲,與砌鼎相和答。據梧冥坐,湛懷息機。每一念起,輒設理想排遣之。乃至萬緣俱寂,吾心忽瑩然開朗如滿月,肌骨清涼,不知斯世何世也。 斯時若有無端哀怨,棖觸於萬不得已,即而察之,一切境象全失,唯有小窗虛幌、筆床硯匣,一一在吾目前。 此詞境也。三十年前,或月一至焉。今不可復得矣。(《蕙風詞話》卷一)[3]9

創作主體在靜謐的外部環境下冥坐,念起排遣之,這一過程類似于修行實踐中的禪定,偶然間直至某種境界,突然心思洞明,靈感迸發,身心同得一境。而此境界很難再得。主體心靈達到了忘我的境界,如入神境,便有了藝術發現,此便是況周頤亟稱的詞境。此外,況周頤對于靈感來襲的過程也有詳細描述:

吾蒼茫獨立于寂寞無人之區,忽有匪夷所思之一念,自沉冥杳靄中來,吾于是乎有詞,洎吾詞成,則于頃者之一念若相屬若不相屬也。 (《蕙風詞話》卷一)[3]10兩段描述如入玄冥之境,頗有佛家寂靜止息之境界與道家自然無為之風神。況氏在此糅合了古典文學理論思想脈絡及佛道儒等文化內涵,除了對靈感說的補充闡釋,還提出了文學本體論的“詞心”說,倡導“吾言寫吾心”,從中可見禪宗、心學對其文藝理論的影響,他指出:

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者在。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而能以吾言寫吾心,即吾詞也?!嵝臑橹?,而書卷其輔也。書卷多,吾言易出耳。(《蕙風詞話》卷一)[3]9-10

況周頤指出萬不得已者即是“詞心”。所以詞心即是指不得不說之語,是由作者的心中醞釀出的,本心是能詞心的關鍵。創作主體秉“心齋”“虛靜”之法門,心下無塵,書卷輔之,偶有靈感襲來,于是“藝術家憑借他深靜的心襟,發現宇宙間深沉的境地”[13]81,剎那觀照到空靜之詞境。鑒賞主體和詞人同能領悟蘊藉含蓄、韻味無窮,具有靜觀之美的深靜之境。

三、深靜的理論淵源

(一)對意境與靜傳統范疇體系的繼承

“意境”是“靜”等范疇,在古代文學批評的范疇體系中占有重要地位。以境論詩者古往今來一直不乏其人,況周頤的靜境說繼承了傳統意境說的理論內涵,又基于現實的背景下,力求反撥日趨輕纖脫易的詞風,所以況周頤利用“靜”活躍的衍生能力導出“深靜”之境,將詞引向內潛與深厚的境地,昭顯了詞體時代的面目。

從王昌齡《詩格》始,意境說便與唯識宗有關?!靶闹痴?,性也;性之智者,心也?!盵14]佛學中的境不是范圍,而是性。意境自此時起,便于傳統美學領域以其極強的適應性活躍在理論批評中,到今天現代美學建設中仍在發揮積極的作用。況周頤對境的主體思想來源于古代傳統文論,境生于象外,意境具有情景渾融、物我統一、虛實相生的特征?!办o”的范疇亦與傳統文學理論一脈相承。劉勰《文心雕龍》中的《神思》篇便提出了“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15],要求作家心無雜念地進行藝術創作。中唐皎然闡釋了禪境對詩境的影響,宋代蘇軾、明代金圣嘆都提出作家在構思時要內心清靜,近代宗白華把老莊的虛靜得道觀點稱為美學的靜照[13]77。靜安和而美善,存在于深靜之境的創造、溝通與鑒賞中,況周頤為詞體專設深靜之境,他在讀前人詞時,于開放性視野中與古人之心“照面”而恍有所感,在緣起境域中品悟當下真實的美感。

除了對意境和境傳統范疇體系的繼承,深靜說的內涵不可避免地受學術思想的影響。虛靜的理論最早導源于道家,佛家對此也有影響。

(二)靜的文化理論溯源與況周頤的學術背景

從老子開始,便主張清凈之學,提倡無視無聽的玄冥之境?!疤撿o”的提出最先見于《莊子·天道》:“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天地之本”[16],在心外無物,摒棄是非善惡、功名利祿的情況下,方能達到一種天地并生萬物齊一之境,而進入“虛靜”的方法便是“心齋”和“坐忘”。同樣,佛家也提倡類似于虛靜、玄覽的審美觀照,禪宗亦重視“空”“靜”“頓悟”,“禪是動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o穆的觀照和飛躍的生命構成藝術的兩元,也是構成“禪”的心靈狀態?!盵13]86同時,得詞境時的冥思狀態與佛家修行頗為相似,況周頤所云詞境得悟過程與禪境得悟過程亦有異曲同工之妙。另外,中國儒學亦有緘默維度之說,“指語言關閉時,心意向深靜敞開,傳統的表述有平旦之息、亥子之間、貞下起元、天根、冬關、密冒、隱均等。功夫論表現為主靜與持敬功夫的更迭互潤,動態平衡:主靜是凝聚收斂深靜之氣,持敬是修飭莊嚴生命的流行。儒學與道家的緘默維度同根,二者均重視深靜中‘氣’的生發?!盵17]所以,傳統文學理論關于“深靜”的建構是儒釋道三位一體的。此外,況周頤本人也是有著深厚的儒釋道學術背景的。

況周頤直言其有志學佛:“余于學佛,有志未逮,愧且悵矣。然每一妄念起,輒自警日:‘余固有志學佛者,烏乎可?’”[18]況周頤親近佛道,為文用語也有佛道的痕跡,如“影事”等,注意到了子平家言入詞的現象,他特意將之記載于詞話,并推崇詞中用釋典道書之語。論詞之時,佛家語亦信手拈來,“末七字余極喜之,其妙處難以言說,但覺芥子須彌,猶涉執象?!盵3]42況周頤尤其喜歡在極盡推崇之處用佛家語稱贊之,此前如“詞中三昧”便是一例?!敖孀禹殢洝背鲎浴毒S摩經·不可思議品》:“若菩薩住是解脫者,以須彌之高廣,內芥子中,無所增減,須彌山王本相如故……”[19]以喻諸相皆非真,在此為推崇之語,此句只惋其“猶涉執象”,未完全超然物外,此憾矣。其佛道的思想背景使他自然而然地提倡融合佛道的深靜說詞境。

在清以前佛義禪理論詩的現象比較普遍,用“三昧”之類的佛家語評點詩、畫比較多見。而以佛禪論詞,在唐宋時期比較少見,到清代以佛義禪理論詞的現象方增多,這是由于詞在發展之初僅是花間樽前的遣興工具,用以言志都少,更遑論以佛禪義理加以評釋。相反,當時會有佛家對詞體進行批評的現象。北宋中期以后,自蘇軾以來以詩為詞的現象增多,詞學地位逐漸提高。元明詞學一度沉寂,自清代再度興盛,清詞尊體之風盛行,況周頤以佛禪義理入詞體現了作家無意識地將詩性的觀念賦予詞,客觀上借詩學范疇提高了詞的地位。清人以佛禪論詞進行破體,不排除有故弄玄虛的可能,但不可否認佛語反過來促進了詞尊體的發展,促進了詞的獨立、辨體及詞本位理念的發展。

至于對儒學的接受方面,況周頤本身熟通經義,也有著深厚的家學淵源。其祖父祥麟是嘉慶庚申恩科舉人,善啟迪后進。祖母朱鎮亦能詩能詞,是名門閨秀。二姊月芬曾手鈔《爾雅》授其讀。其詞話中亦有“掃葉之喻”[3]21,“丁一確二”[3]21,“甘受和,白受釆”[3]144等儒家經典的內容,可見儒學對其潛移默化的影響。包括況周頤吟誦之句如“雪聲清似美人琴”,即《爾雅》所云霄雪也。況周頤文論行文亦符合儒家中庸之道,正如他稱贊的王鵬運論詞之言“恰到好處,恰夠消息,毋不及,毋太過”[3]232,是儒家文藝思想在詞學領域延伸的體現,很難見其偏激之論。此外,況氏云:“詞以和雅溫文為主旨?!盵3]21這也顯然是傳承了“溫柔敦厚”的儒家詩教,也可看做接繼了南宋以來的復雅詞派。而《離騷》便因其不合“和雅溫文”之道,而被況周頤所不滿。

(三)況周頤的深靜說和王國維的境界說之比較

況周頤融合儒釋道并繼承了傳統文論思想,提出了以深靜為至的論詞主張。晚清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也有類似的詞境說,再之后便是王國維的境界說引起了廣泛的關注。王國維沒有直接對“境界”下定義,但是《人間詞話》核心討論的便是“美在境界”?!吧铎o說”和“境界說”都在包括自然山水的生活中汲取養料,都注意到了詞境的內涵與審美,都提到了“隔與不隔”,可見兩者的相似性。但兩者又有區別?!吧铎o說”側重于將照面一剎心靈的空寂放大付之筆端,突出靜的審美內涵,而對于境本身的概念,況周頤尚沒有清楚的辨析意識。從這個層面看,王國維“以超功利泯利害的文學觀為本位”[20],有意地架構新的話語體系,境界說的內涵更傾向于精神性生活場域。將兩者進行對比可知:

第一,王國維有意識地歸納詞學的審美共通性規律并試圖建構,境界美感的獲得需要在審美關系的狀態中實現對人生與宇宙境界的體察,其生活哲學不但取之于人,甚至可用之于人。而況周頤側重于一霎間直觀感受到靜的美感,無論是否帶有生活的體悟,只要是有靜的感受,都屬于其深靜說的范疇。比較而言,境界說場域的內涵更豐富和深刻。第二,境界說從創作論的角度可分為造境與寫境,從鑒賞論的角度提出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無我之境,以物觀物,于靜中得之,此種境界內容同上文分析的況周頤深靜說相似,來源卻不盡相同。眾所周知,王國維受康德、叔本華、尼采影響極大。叔本華說:“人們自失于對象之中了,也即是說人們忘記了他的個體,忘記了他的意志;他已僅僅只是作為純粹的主體,作為客體的鏡子而存在;好像僅僅只有對象的存在而沒有知覺這對象的人了。所以人們也不能再把直觀者和直觀分開了,而是兩者已經合一了?!盵21]249-250這與王國維所說的“無我之境”內蘊一致。其“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相通于叔本華所謂的“主觀的心境,意志的感受把自己的色彩反映在直觀看到的環境上”[21]288。而“深靜說”更傾向于一種無執無涉的超脫境界,核心是“‘我’與性境的照面”[5]181,有豐富的佛學審美內涵。雖說境界說或同深靜說一樣不可避免地受我國古籍、佛典、道家影響,但可與西方典籍互相印證則是深靜說所沒有的——況周頤不諳西學。最后,王國維還具體建構了景境與情境,大境和小境,優美與宏壯等概念范疇,比較而言,王國維的境界說更成體系。

四、結語

意境的境與佛學中的境含義不同,但這不影響佛學唯識宗將超越性的審美方式帶入文人的世界,使意境在不同時代的復雜語境中塑造它模式的語序。普遍而言,意境是文人內心超越性的想象,而境界是語境,是每個人的生活。而文人們同時也在生活中無意識地不斷擴大意境的外延,恰如況周頤的深靜說。以今天的觀點來看,況周頤所謂的“境”或屬于意象或屬于意境或屬于境界。但在當時來看,況周頤的深靜說是在傳統文學范疇內,對詞境進行的一次梳理和提升。

具體而言,“深靜”與“穆境”有著不同的美學品格。深靜說的統一著眼處是“靜”,這是況周頤在其文化背景下感知與提煉而出的核心概念。而王國維則在新舊轉捩之際,在詞學研究的背后傳遞出了他新時期的探索意識,他的境界說將詞學由舊式吉光片羽式的感悟轉向了新型體系的話語建構。境界說這一重要范疇的架構,促進了詞學美學價值的獨立??陀^來看,況周頤在對境的整理細化方面是不如王國維的,這有思想、情勢、際遇等方面的原因。但不可否認的是,況周頤以文藝家敏銳的感受捕捉到了靜——藝術的最高精神形式之一,這是他不可抹殺的文學理論貢獻。

注釋:

① 關于意境的來源和概念,爭議頗多。宗白華、李澤厚、羅鋼、張文勛、藍華增、卜松山、肖鷹等都就意境的來源和概念提出過自己的觀點。本文關于意境的來源與內涵以王耘說為準。

② 彭鋒將意境說的來源論爭概括為“正統說”“西來說”和“演化說”,又將“演化說”分為兩種情形——“漸變說”與“突變說”。(見彭鋒:《現代意境說辨析》,《北京大學學報》2018 年第1 期,第133 頁。)本文將意境與境界概念區分辨析,劉鋒杰、李長之、顧隨、張文勛、宗白華、任訪秋等都認為境界有生活內蘊,是生命的傳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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