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美國為戒，法國墮胎權入憲

白莉莉

2024年3月4日，法國巴黎，埃菲爾鐵塔上亮出有關墮胎和憲法的標語

2024年初，法國做了一件大事—它成為了全球首個墮胎權入憲的國家。

巴黎當地時間3月4日，法國議會召開聯席會議，最終以780票支持、72票反對的壓倒性優勢，將墮胎權納入憲法修正案。由此，法國成為全世界目前唯一一個，用白紙黑字的方式，用憲法保障婦女終止妊娠權利的國家。

墮胎權被正式寫入憲法后，聚集在巴黎市中心的墮胎權利活動者歡呼雀躍，埃菲爾鐵塔的塔身也在當晚亮出“我的身體我做主”（mon corps mon choix）的標語。絕大多數法國普通女性，相當認可墮胎入憲這件事。在香榭麗舍大街，有受訪女性表示：這是歷史性時刻，也是值得我們這一代，甚至我們下一代銘記的高光時刻。有墮胎經歷的受訪者眼含熱淚，表示“見證了20多年的抗爭，終于走到了成功這一天”。

不過在法國這個多民族、多文化融合的國家，一項公共政策的推行，有人稱贊，也一定有人反對。一位巴黎市民表示，自己堅決反對墮胎權進入國家憲法，“墮胎本來就不是一項權利，談何爭取權利？”一名年過七旬的巴黎老太太面對法國電視一臺的麥克風直言：“我尊重每個可能到來的生命，我也建議那些懷了孕又不想生孩子的家伙，也盡量別過性生活了吧！”

法國成為全世界目前唯一一個用憲法保障婦女終止妊娠權利的國家。

2024年3月4日，法國凡爾賽，總理阿塔爾在議會大廳發表有關尊重和捍衛女性墮胎權的演說

“2024年，自由終歸法蘭西”

毫無疑問，2024年剛開了個頭，法國就成為了全世界輿論的焦點。3月初，在法國議會大廳，剛剛上任2個月的法國新總理加布里埃爾·阿塔爾做了長達24分鐘的公開演說，并公開表達了自己尊重和捍衛女性墮胎權。

演講開頭，阿塔爾開門見山：“生育行為，是生而為人最基本的自由，也是最基礎、最具親密屬性的自由?！?/p>

隨后他話鋒一轉，陳述起了作為男性的自己，作為兄弟、兒子和朋友的自己，以及作為共和國總理的自己，對于女性主宰自己身體這件事的看法。

“作為一名男性，我無法想象女性在身體層面的痛苦，尤其是那些無法自主掌控自己身體的女性；作為一名男性，我無法想象女性在道德層面的壓力，尤其是當她們向社會求助時，社會予她們的，只是冷眼、懈怠和不作為?！卑⑺栒f。

作為全世界第一個讓墮胎權進入國家憲法的國家，法國在為墮胎合法化的進程中，付出了頗多努力。這個曲折前進的歷程，也被阿塔爾在議會以“回到歷史現場”的方式還原了出來。

“我們現在來到1972年，在博比尼的法庭被告席上，站著的是一名16歲女孩的母親，她因為幫助被強奸后懷孕的女兒墮胎，而成為了共和國的罪犯；站在被告辯護律師席上的，是吉賽爾·哈利米，她正在發言陳述?！卑⑺栒f。

“我的身體屬于我自己”

阿塔爾回顧的這個場景，就是法國為女性爭取墮胎權的歷史經典案例—發生在1972年的博比尼案。

1971年秋天，16歲的法國女孩兒瑪麗·克萊爾被高中同學強奸后懷孕，隨后她尋求母親的幫助并最終墮胎。在當時的法國，除非性命受到威脅，否則女性終止妊娠的行為會被視為非法行為。

在此之前，法國國內的墮胎合法化運動此起彼伏，1971年，全法343名婦女聯名請愿，她們高呼：“mon corps mappartient”，也就是“我的身體屬于我自己”這句口號，要求法國為墮胎行為合法化，史稱“343宣言”。

而在1972年，瑪麗·克萊爾和其他4名同樣墮胎的女性站上了法庭，為這5名女性辯護的，是法國著名的律師和女權活動家吉賽爾·哈利米，她同時也是簽署“343宣言”的一員，哈利米說：“我過去墮過胎，但我不認為這是羞恥，這也根本不是犯罪。我希望通過辯護，為法國所有女性，爭取到自由避孕和自由墮胎的權利?！?p>

1972年，博比尼案的新聞發布會現場

哈利米的辯護，讓瑪麗·克萊爾和幫助她墮胎的母親無罪釋放，其他四人中只有一人緩刑，其余女性均當庭宣判無罪，可以說，哈利米以一己之力，推動了法國自愿終止妊娠非刑事化的進程。而瑪麗·克萊爾（Marie Claire）的名字，由于和雜志《瑪麗佳人》完全一致，法國媒體也在宣判后這樣評·克萊爾的這場勝利：卿本佳人，有權墮胎。

博比尼案在法國墮胎權合法化的歷史上舉足輕重，所以法國總理阿塔爾才在議會專門做了回顧，并向本案的律師哈利米致敬。

“我會銘記今天這個瞬間，因為我們實現了一項偉大的創舉?！卑⑺栒f。在35歲的阿塔爾看來，2024年的法國，會用一切行動證明，自由終歸法蘭西?！?024年的法國，一定比你想象中更包容，更開放；2024年的法國，一定會竭盡全力捍衛每個人的權利和自由；2024年，我可以肯定一點，那就是：自由終歸法蘭西?！?/p>

對于自由的定義，法國總理阿塔爾有自己的理解，但具體到法國普通民眾，或者具體到法國的女性群體身上，或許對這兩個字的感受和定義又完全不同。

一位在巴黎街頭接受《巴黎人報》采訪的法國女生，由墮胎權進入憲法的事件，延伸談到了自己對于“自由”“女性自由”的理解。

“自由是什么呢？自由不是我們口頭喊喊女性自由，或者‘我的身體屬于我自己這些打雞血式的口號。自由是實實在在的日常生活，是融入我生活細節里的具體環境，是可以承載我對于自身追求的物質和空間。就比如墮胎自由這件事，如果我們喊的自由，是我開車500公里，都找不到一家可以做人工流產的醫院，或者即使找到了，那家醫院也關了門，那這還是我們需要的自由嗎？只有一項權利被寫入憲法，這才是落實到日常生活里的平權，這才是真正的自由?！?h3>美國“倒逼”法國

如果我們認真回顧一下就會發現，影響、刺激甚至直接促成法國在2024年初把墮胎權寫進憲法的，其實是2022年的美國，或者更具體點說，是美國歷史上最具爭議性的判決之一，也就是羅訴韋德案在2022年被推翻。

羅訴韋德案發生在1969年，美國得克薩斯州的女服務生簡·羅在懷上第三個孩子之后，希望墮胎，但由于得州法律規定只有在孕婦的生命受到威脅時才允許墮胎，否則將視為非法，于是她的代理律師向美國聯邦法院起訴當地的地方檢察官亨利·韋德，并指控得州的墮胎法違憲。三年后，美國最高法院以7比2表決通過判決，認為根據美國憲法第十四條修正案，女性的“隱私權”受憲法保護，而墮胎權屬于女性個體的基本隱私，所以受到法律保護。

2022年6月27日，美國奧蘭多，示威者抗議羅訴韋德案被推翻

促成法國在2024年初把墮胎權寫進憲法的是羅訴韋德案在2022年被推翻。

不過，等到了50年后的2022年，當年的6月，美國最高法院在多布斯訴杰克遜婦女健康組織案中，以5比4的表決，正式推翻了羅訴韋德案當年的判決，也讓墮胎這一行為，繼續成為當代美國社會、文化和政治中極具爭議性的議題：支持墮胎的人認為，女性的身體由自己決定，她們有權選擇是否繼續懷孕；反對墮胎方的人認為，胎兒有基本的生存權，墮胎是不合理也不合法的行為。

自從1969年的羅訴韋德案以來，美國國內支持墮胎的比率逐漸增加，但在2022年羅訴韋德案的判決被推翻之后，美國各州可以自行決定允許或限制婦女墮胎。

毫不夸張地說，羅訴韋德案被推翻，結結實實刺激到了法國人。就在羅訴韋德案被推翻的半個月之后，2022年12月，法國民調機構IFOP的民調數據顯示，86%法國人支持將墮胎權寫入法國憲法。

據悉，法國馬克龍是主導將墮胎權寫進法國憲法的關鍵人物。其實不僅是馬克龍，在法國，支持女性自主決定身體的人士都在擔憂，墮胎權在法國，未來也許會像美國一樣出現倒退的情況。而這次通過議會表決，把墮胎權寫入憲法，得到了法國政壇左、中、右三個陣營的一致支持。

極左陣營的梅朗雄認為，羅訴韋德案被推翻，著實刺激到了自己，因為在今天的美國，你可持槍，但你作為一個女人，卻不一定擁有決定自己身體的權利，這是不可想象的。而極右翼的瑪琳娜·勒龐也在議會投票之前公開表示，法國的右翼政黨，同意把墮胎權寫入憲法。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和馬克龍政府并沒有分歧。

3月8日的禮物

墮胎權入憲后，法國中間偏左的嚴肅日報《世界報》回溯了1971年那343名女性聯名簽署的“343宣言”。作為當年“343宣言”的最年輕簽署者，如今世界婦女協會的負責人克勞迪婭·蒙泰爾對法新社表示：“美國最高法院的行為幫了全世界女性一個大忙，因為它喚醒了我們?！?/p>

在這343名女性中，不僅有我們剛剛提到的律師哈利米，還有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被譽為女權運動奠基人的西蒙·德·波伏娃。在她1949年出版的那本名滿天下的《第二性》里，波伏娃就反復強調，女性解放的必由之路是獲得對生育的決定權，她也通過這個觀點和這本書，主導和助推了法國國內的婦女解放運動。

1971年，波伏娃起草了那份著名的“蕩婦宣言”，她通過承認自己曾經墮胎這件事，來爭取墮胎權在法國的合法化。這個行為得到了另一位大咖的支持，法國新浪潮電影的教母級人物—阿涅斯·瓦爾達。瓦爾達年輕時也墮過胎，她長期致力于推動女性自主決定自己身體這件事。2018年，也就是瓦爾達去世的前一年，她和女演員凱特·布蘭切特一起走上了戛納電影節的紅毯。兩年之后，布蘭切特主演的歷史迷你美劇《美國夫人》正式上線，其中的第6集就展現和討論了美國國內的反墮胎運動。

女權運動奠基人西蒙·德·波伏娃

2024年3月8日，法國巴黎，總統馬克龍在墮胎權入憲儀式上發表講話

雖然法國這次順利成為全世界第一個“墮胎合法化”的國家，但圍繞著此番修改憲法，法國國內也有諸多不同的聲音。比如索邦大學的法律系教授樂瓦德就認為，馬克龍政府除了讓墮胎進入憲法并成為一個象征性符號之外，這次憲法的修訂，絕對不會改變任何事情。憲法的目的是制定一套不可改變的規則，而如果它成為了各種“權利”的宣示，就有可能被濫用，甚至被破壞。

而馬克龍最大的政敵勒龐，在支持墮胎合法化之余，也不忘挖苦一下馬克龍和他所在的復興黨。勒龐說，考慮到墮胎權在法國受到絕大多數國民的支持，馬克龍正在試圖利用這件事，來撈取政治收益。

法新社的報道則表示，在法國，支持女性擁有墮胎權，這就是所有法國人心照不宣的政治正確，甚至是一個能讓家庭關系緊張到劍拔弩張的敏感議題。一名法國國會的議員就說，如果她反對通過墮胎權進入憲法的法案，那么她的女兒“永遠都不會再回家過圣誕節”。

一個更加耐人尋味的新聞是：法國司法部長莫雷蒂在近日宣布，剛剛通過的憲法修正案，將在今年3月8日，在巴黎旺多姆廣場的公開儀式上，被正式寫入法國憲法。

這一天，正好是國際婦女節。

責任編輯何任遠 hr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