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青蛇

2024-05-09 12:20李一默
牡丹 2024年9期
關鍵詞:亞龍小龍城墻

李一默,山西右玉人?,F居北京。小說見于《青年作家》《紅巖》《黃河》《綠洲》《福建文學》《湖南文學》《廣西文學》《天津文學》《山東文學》《時代文學》《安徽文學》等,另有評論文章見《文藝爭鳴》《文藝報》等。作品多次入年度選本并獲獎。

1

整個縣城就一個公園,叫城墻公園。城墻公園并不大,說它跟城墻有關吧,公園命名由它而來,且園內確實有城墻。說它與城墻無關吧,那道長長的殘破城墻也僅僅占了公園的極小一部分,而且還在不斷陷落,似乎終有一天化為烏有。而那些嶄新的攜帶著濃郁仿古氣息的亭臺樓閣和山水石獸,作為后起之秀,從大地深處破土而出,蓬勃生長,漸成規模,早已喧賓奪主,成為人們逛公園的不二選擇。而園中城墻,似乎被拋棄了,直到光再一次將其照亮。

去城墻公園是早已約定好的事情,主要是帶小龍玩,他嚷嚷了好幾周。從私心上講,陳亞龍肯定也想去。只是,事到臨頭,許紅不去了,因為她的高中姐妹突然從國外回來了,說要搞一場大型party,一向喜歡熱鬧的許紅自然不可能錯過。陳亞龍很不喜歡,但又不能說什么。不過,他還是嘗試著爭取了一下,這無異于以卵擊石。許紅回擊:“城墻公園就在那兒,哪天不能去???你還怕它跑了不成?”許紅甚至都沒拿她的姐妹做借口。

城墻公園倒是不會跑,陳亞龍擔心的是城墻。不過,這話他并不能跟許紅說。為了家庭和諧,兩人一旦意見不合,陳亞龍總是讓步的那一個,他已經習慣了。

許紅不去,陳亞龍其實也沒有必須要去的理由。小龍還在岳母家,不用他操心。正是周六中午,陳亞龍一個人在家,把小龍剩下的拼圖拿出來,那是一幅叫《星空》的畫作,快七歲的小龍好幾次都未能拼完。陳亞龍很快拼好,又拿起一幅《城市》,飛機在天上飛,火車在地上跑,輪船在水里游,大樓與大樓,層次不甚分明,有點難度,不過難得很不真實,是那種止步于一維空間的難,是那種印刷式的想象場景,并非源于現實中的大樓。陳亞龍拼完就感覺無聊了,連同電動汽車和一大堆塑料玩具收好,陷入沙發開始刷短視頻,刷了一會,虛無感更加強烈,他總覺得再刷的話,他很有可能就找不到自己了。為了避免此事發生,他果斷站起來,去衛生間打開水龍頭,雙手接水,一捧,又一捧,洗了一把臉。

去城墻公園。當陳亞龍坐在駕駛位上,這個想法已經扎進他的腦海中了。

半個小時后,陳亞龍出現在岳母家,把岳母嚇了一跳。岳母以為他不來了,這自然是許紅的轉述。陳亞龍本該接上小龍就立刻離開的,可小龍還在睡覺,他只好陷入沙發等著。虛無感再一次降臨,還有一點尷尬。岳母卻笑瞇瞇的,勸他喝茶,在她的注視下,他喝掉一杯茶水,又一杯,小口消滅掉半塊蘋果。如果不吃不喝,可能更難熬。怎么說呢,雖然已經是一家人,可還是隔著那么一層,不通透。他向來敏感膽小,現在更小心謹慎,連說話也客客氣氣的。人照鏡子,鏡子也照人。岳母對他,自然亦如此。除了勸他吃喝,其他一字不提。跟岳父可能要好一些,興趣接近,話也投機,心更敞得開。只是,岳父大人不在家,想必又出去放風了。

小龍醒來,簡單收拾后,陳亞龍拉著他出了門。小龍的脖子上還掛著水瓶,是岳母硬要套上去的。小家伙還沒完全睡醒,迷迷蒙蒙上了車,被陳亞龍固定在兒童座椅上,歪著腦袋,又睡了過去。

陳亞龍印象中,縣城原來是一片海,樓房低低的,馬路寬寬的,行人步子慢慢的。他隨父親進城,一逛就能逛一天,看也看不完。直到他娶妻生子定居縣城,縣城似乎就成了好多條縱橫交錯的河。不知什么時候,河之兩岸架起了很多高樓大廈,高得呀,他要仰起頭來才能看到天空,而他最終還是住進了其中的一座高樓里。在這些擁擠的河流中,熙熙攘攘的行人越來越少,而車卻莫名其妙多了起來,不知突然從哪里冒了出來,亦不知要往何處去,只能在這河流中緩慢匍匐,看似溫和沉穩,卻禁不住尖利的鳴笛聲,一旦一聲突響,瞬間就炸出一大片鳴笛聲。

遇此情況,陳亞龍并不像其他司機一樣,也把方向盤拍得嗚嗚嗚亂響。陳亞龍今天又不著急。許紅肯定要很晚才回來,甚至還不回來。這完全取決于她的心情。時間都是自己的,想怎么支配就怎么支配。

跟著車流陳亞龍將車開到城墻公園門口,好不容易找了個停車位。小龍早就睡醒了,不哭也不鬧,他手里的手機發揮了大作用,那是許紅專門讓他玩的。小龍的目光被一股又一股廝殺的呼喊吸引著,與剛才判若兩人。陳亞龍停好車,把手機奪過來,小龍愣了一下,想哭,迎著陳亞龍有些怒氣的目光,終于還是憋了回去。陳亞龍才不會慣著他。

下了車,陳亞龍開始點煙,打火機才跳出一小股幽藍色火苗,小龍抬頭了,看著他把煙點著,才說:“媽媽說了,不許抽煙?!笨谖呛驮S紅一模一樣。陳亞龍沒搭理他,狠狠吸了口,又狠狠吐出去。小龍又說:“你不讓我玩手機,那你也不能抽煙?!标悂嘄埻讌f了,掐滅煙,塞回煙盒。有那么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的人生徹底完了。

2

公園里人很多,假山那一片,還圍了起來,貌似在施工。陳亞龍帶著小龍轉了一圈,沒什么意思,最后停在城墻旁的一棵樹下。樹下一排石凳,所剩無幾,陳亞龍找了一個,小龍坐著,他站著。陽光猛烈,風中夾雜著燥熱的氣息。陳亞龍讓小龍好好坐著,為了讓他坐得更安穩,他把手機還給他,然后獨自走向城墻。

城墻在歷史上頗有些名氣,經歷過好幾代帝王,后來逐漸衰落。陳亞龍并不清楚這些歷史,過于遙遠的歷史似乎也與他無關。有人在城墻下拍照,拍完就離開了。陳亞龍走過去,走進城墻下的一片陰影中,掏出煙,他知道抽煙不好,可就是戒不了,有些事情就是這樣,比如他任由小龍玩手機。

陳亞龍邊抽煙邊往那邊看,小龍還在低頭玩手機,他年紀那么小,自然毫無抵抗力。陳亞龍抽完一支煙,打算再點,猶豫著,最終還是克制住了。等他走過去,小龍玩完了一局,眼睛離開了手機屏幕。小龍的眼神中突然出現了一點茫然,陳亞龍很快捕捉到,用腦袋指揮,說,“去那邊玩玩?”小龍搖搖頭,眼睛低垂,目光重新落在手機上。陳亞龍不能忍了,奪過手機,小龍眼里燃起了一大團怒火,可他還是乖乖地跟在陳亞龍身后。

城墻能有什么好玩的?陳亞龍只是不想讓他玩手機,進一步說,不想看著他被控制。城墻下有一大片草地,幾個小孩子跑進去,追逐打鬧。草地外緣,緊挨著水泥路的地方,隔一段距離長著一棵柳樹。陳亞龍帶著小龍來到樹下,剛好被樹影罩住。一開始小龍扭著身子站著,看也不看陳亞龍,很快,他就被樹下的一大團黑色螞蟻吸引,蹲下來,十分仔細地瞧著。小龍的怒氣自然也消失了,時不時問陳亞龍它們要去哪里呀。陳亞龍不說,只是讓他繼續看。每只螞蟻都扛著一塊超過自己體型的白色餅干,而更大塊頭的餅干,被四五個螞蟻托舉著,整支螞蟻大軍雄赳赳氣昂昂,朝著草叢深處挺進。小龍看得極為認真,脖子上的水壺擦著地面,一下一下晃動??粗↓堖@專注的神情,陳亞龍嘴角劃過一絲笑意,瞬間覺得這個下午沒有白出來。

突然,小龍把手伸過去,那是一只落單的螞蟻,正在努力把掉落的餅干重新扛起來,不知道餅干太大還是螞蟻有些累了,嘗試數次都未成功。小龍伸手,準確說,伸出了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著餅干,小心翼翼,好像在捏著一個巨大的希望。小龍要把這塊巨大的希望放在螞蟻身上。很顯然,他高估了他的行動能力,也可以說高估了螞蟻的理解能力,那片薄薄的邊角已經破損的餅干一離開地面,那只螞蟻就慌了,它失去了目標和方向,本能提醒它遇到了某種未知危險,可它身負職責,并未放棄,很快憑著強大的嗅覺接近了小龍手里的餅干,卻不敢輕舉妄動。著急的小龍手抖得厲害,一不小心觸碰到螞蟻,迅速收回,同時,看向陳亞龍,臉上露出有驚無險的笑,眉頭蹙起,牙齒外露,還呼出一口氣。等他再低下頭,那只螞蟻已經倉皇奔逃在回撤路線上了。

陳亞龍都看在眼里,小龍意猶未盡,他的右手猶如一面倔強的不肯認輸的旗幟,久久沒有放下來。他的目光還盯著那只奔逃的螞蟻,直到它完全消失在草叢深處。那里是一個更大的未知世界。

在小龍這個年紀,失落就是一陣風,來得快,去得更快。就在陳亞龍想著如何安慰兒子時,小龍已經找到了新的游戲。不遠處有兩個跟小龍年齡差不多的男孩圍著一個圓形土堆,一個挖土掏洞,一個壘石筑城。小龍走過去,猶如他是他們陣營中的一員,小龍自然而然加入其中。

這是一個漫長的下午,漫長得足以覆蓋陳亞龍的一生。他想起來小時候在村后山腳爬過的那個土堆,后來才知道那就是城墻,準確點說,是城墻的一部分,歷史上曾經高大威武雄壯,與很多村里的城墻以及縣城的城墻連接在一起,組成一道堅固的屏障,抵擋著一場又一場戰事,也抵擋著狂風和暴雨。如今,絕大多數城墻都消失了,他家村子后那個土堆后來被推倒,建起了一個牛棚。似乎只有縣城里的城墻被保留了下來,成為某種只可遠觀的遺跡。

太陽的光芒因為流云遮擋,瞬間減弱了。草地上的花灑時不時噴著水,筑城那個男孩用一個塑料瓶接了水,澆在掏洞掏出的土堆上,活了一大團柔軟的泥。小龍自然也不會閑著,兩只手沾滿了泥,滿頭大汗卻樂此不疲,陳亞龍舉著水壺,喂他喝水都顧不上。許紅如果看到小龍這個樣子,肯定又會大喊大叫,哎呀呀,滿身都是泥,臟不臟啊。最后還把責任甩給陳亞龍,看看你兒子都成什么樣子了,你管不管啊。陳亞龍顧不上想這些。因為小龍開心,小龍開心陳亞龍更開心。

看著這三個小家伙搭起來的土城,地下有深洞,城下有高墻,城前還有一道長長的水溝,竟然有模有樣,像那么一回事了,陳亞龍突然覺得城墻似乎也沒有消失,只不過換了一種形式呈現在他面前。

陳亞龍心情好極了,給自己點了一支煙,點煙時也沒有所謂的心里掙扎,好像抽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是對此時此刻的必然回應。他似乎有點明白了。一連抽了好幾支煙。這一刻,他等待了太久。

3

事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發生的呢?當然,不能說事情突然變壞了,事情本沒有好壞一說,全在當事人如何看待。

先是假山那邊傳來了一聲巨響,起初并未引起人們的重視,緊接著又一聲,似有什么東西從高處落在地上,連大地也為之一震。

三個小孩不約而同抬頭往那邊瞅,只因為他們的城堡受到了一點影響,城樓上剛搭好的幾個石子掉在了水渠里,砸出一個口子。

陳亞龍倒是一點也不慌亂,將煙叼在嘴上,站起來,空出來的兩只手拍了拍褲管。三個小家伙更不慌,埋頭又繼續進行他們偉大的工程?;艁y的則是一只黑白喜鵲,突然從一棵樹上飛出來。

幾乎是同時,一個女孩,正在城墻角下拍照,突然跑出來,喊著:“蛇,蛇,有蛇?!彼吪苓吅?,還順手拉住了給她拍照的女孩,兩人就像受驚的小鹿,蹦蹦跳跳,很快掀起了一股慌亂的風,裹挾著,席卷著,所過之處,幾乎無一人幸免。跑在中間的人問前面的人,后面的人問中間的人:“怎么回事兒?聽說有一條蛇跳在了一個女人臉上?!绷硪粋€聲音補充:“不對不對,是在她胳膊上咬了一口?!钡谌齻€聲音立馬附和:“對對對,一條很大的蛇,咬的就是前面那個女人,跑得最快的那個?!彼€指給大家看。人越來越多,迅速組成一條長長的人流,而更多的人正在,也即將加入這支大部隊。有人還有說有笑。連坐在水池邊石頭上看著金魚發呆的人,假山旁的施工人員,也都加入了進來。一開始還有人能說個大概原貌,傳著傳著,就成了另外一個事情,甚至,衍生出了新的事情。一個趿著拖鞋散步的老大爺,以為公園對面的超市又有免費雞蛋可領,邊跑還邊掏出手機打電話搖人。本來在公園小道上慢跑的肌肉男,突然被很多人嗖一個,又嗖一個,超了過去,很不服氣似的,憋著一口氣,嗖一個,嗖好幾個,贏了回去。涼亭中靠著紅木欄桿打盹的人,被人流吵醒,睜眼見大家都在跑,趕快跑進隊伍跟旁邊的小伙子打探怎么回事兒,小伙子歪過腦袋,沒有直接回答,卻反問他有沒有聽到什么奇怪的聲音,他瞪著迷蒙的眼睛搖搖頭,小伙子擺正腦袋,大聲說:“那你跑什么啊跑?!鼻≡诖藭r,又一聲巨響從假山那邊傳來,他恍然大悟,嘴里喊著地震了地震了,快步追趕前面的小伙子。

似乎沒人能說清,甚至沒人關心到底發生了什么,也許這已經不重要了。真就像一塊大石頭扔在了水里,千萬朵水花在水面蕩漾,肉眼可見的波紋可能歸于平靜,而那些極其細微的痕跡,那股暗流涌動的余波,永遠也不可能消失,因為還有游魚和野鴨,還有風聲和雨聲,而那塊石頭,早已沉入水底。

但是,扔這塊石頭的那個女孩,其實早就停了下來,她的恐慌并沒有持續多長時間,換句話說,她其實并沒有恐慌,只是受到了一點點驚嚇,甚至連驚嚇都算不上,只是措手不及。因為她不確定那是不是一條蛇,不過像蛇,僅此而已,也許它只是一根柔軟的野草在風中搖擺,恰巧觸碰到了她的腳尖,以至于拍照的她突然像兔子跳起,都沒來得及用余光瞥那么一下。所以,當同伴問她時,連她自己都說不清經歷了什么,但她的含蓄和吞吞吐吐卻給同伴帶來了不好的想象,同伴覺得她確實看見了一條蛇,而且不是一條細小的青蛇,而是一條嚇破了人膽的大蛇,不然,她怎么叫喊得那么尖利?即便拉著她,怎么可能停都停不下來呢?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人跟著她跑起來呢?

從城墻到公園門口,串起來一條稀稀疏疏的人流,像一條決堤之河,很快溢出公園門口,注入縣城的各條血管。

4

其實,那個女孩跑起來的時候,與小龍一塊筑城的兩個小家伙早就被各自的家長拎起來,盡管他倆滿身滿手都是泥。聽到那個女孩嘴里喊有蛇,出于驚訝,陳亞龍遲疑了一下,他并不害怕蛇,恰恰相反,他小時候爬的土堆常常有蛇出沒,那些吐著紅色信子藏身于草叢深處的蛇一旦出現,都會引發小伙伴們一陣尖叫。說蛇是他們兒時的玩伴一點也不夸張。再者,陳亞龍一直記得他爺爺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城墻角下長野草,野草叢中爬青蛇?!痹谒先思已劾?,蛇就是城墻的守護者。

倘若真有蛇,陳亞龍絕對不會錯過。

陳亞龍幾乎與那個女孩擦身而過,他注意到她那驚懼慌亂的表情,好像她的臉上正盤了一條蛇。陳亞龍在前,小龍在后。小龍全身臟兮兮的,灰色衛衣褲子和綠色旅游鞋已經失去了本來面目,他的頭發因為濺了泥點粘連到一起,變成干硬的泥巴,就像有好幾塊干枯的瓦片搭在上面。小龍臉上的泥點因為笑被放大了,他還沉浸在剛才的游戲中,久久不愿意出來,一塊濕乎乎的泥團被他緊緊攥著。如果把時間往前推,在他的手接觸土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再也離不開它了,那是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他不會表達,但他迫不及待、全力以赴參與其中完全證明了這一點。最要緊的是,他對陳亞龍產生了信任,他才不管從身邊掠過的匆匆人流,陳亞龍帶著他,肯定是要去一個更好玩的地方。

陳亞龍一直在翻動墻角下的草叢,什么也沒找著。陳亞龍有點不甘心,擴大了尋找面,沿著墻角走出去很遠,又折回來,在草地上來回走動。它受到了驚嚇,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陳亞龍想。

太陽向下又落了一點,城墻打在地上的影子又長了一截。父子兩從陰影中走出來。小龍身上臉上手上的泥被風吹干了,那些干裂的泥巴,被陳亞龍盡數摳了下來。

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給小龍洗衣服洗澡。洗澡時,陳亞龍才發現小龍右手掌面有一道傷口,問他疼不,他點點頭。陳亞龍問啥時候劃破的?他又搖搖頭。也不是多大的傷口,除了微微發紅。陳亞龍小時候玩耍,小傷小疼都是家常便飯。

可能當時沉浸于玩耍,小龍壓根感覺不到疼,但現在,疼痛感越來越強,越盯著看它,越疼,甚至還有點腫了呢。小龍終于哭了。著急的是陳亞龍,他倒不是擔心小龍的傷口和哭聲,他擔心的是許紅因此而小題大做,跟他沒完沒了。他小心翼翼貼好創口貼,把手機塞給小龍,又買了他最愛的漢堡和炸雞翅,還打開電視播放他最愛看的動畫片。

這一切做好,已經是晚上七點半。太陽收走了它的光芒,對面高樓上、馬路兩邊的燈一個一個亮了起來。許紅還沒有回來。陳亞龍把電話打過去,良久,那邊才接起來。陳亞龍問她啥時候回家?許紅說晚一點,還不知道呢。陳亞龍聽到了清脆的聲音,那是許多塊麻將撞擊到一起的聲音。一塊麻將就是一塊磚,全部麻將壘好,砌成長長的城墻。陳亞龍知道,許紅也在搭建屬于她的城墻,一時半會肯定完不了。

掛電話的那一刻,陳亞龍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

5

城墻公園亮如白晝,那道城墻真的被照亮了。

這是施工隊架起的照明大燈投下的光。

陳亞龍還未走進城墻公園就注意到了,如此重視,陳亞龍心里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這才幾個小時,一切發生得太快了。

只不過,大燈只有一個,與城墻一樣孤獨,射出巨大的鋒利光束,在城墻身上切出非常整齊的一截。于是,那些追逐光的飛蟲,就在這大燈之下,在這光束之中,組成聲勢浩大的移動蟲陣,裹挾著夜風,攪動起深夜這一潭死水,所過之處,無一不被照亮,一時間,竟分不清到底是流光,還是飛蟲。然而,大部分城墻仍舊藏于暗中。

陳亞龍點了一支煙,叼進嘴里,吸兩口,又狠狠吐出來,走向城墻,走向那一環明亮的光。

臨到城墻角下,陳亞龍才注意到那條橫于腰際的警戒線,紅色條幅上幾個碩大白字不斷重復:施工現場禁止入內。陳亞龍有點摸不著頭腦。怎么就成了施工現場?難道是要重新整修了?倘若如此,也是好事。陳亞龍沒有多想,撩起警戒線,踏在松軟的草地上。這片草地,他下午剛剛涉足,好像歡迎他似的,一株株細草全都直立起身子,齊刷刷的,淹沒了他的雙腳。草尖刺撓得他腳脖子癢癢的,他又想起下午尋蛇的場景,如果幸運,那條他還未曾看見的蛇一定會出現在他的視線中。

夜晚的城墻是另外一種面貌。墻面與地面形成的角并非九十度,也就是說,城墻不是垂直的,而是稍微有些傾斜,大概是多年經風歷雨所致。墻磚大多破損嚴重,墻面自然凹凸不平,照明大燈從半空拋下無數光,摔在墻面上,瞬間炸開,萬千光點四處飛濺,落在草叢里,也落入陳亞龍的眼中。陳亞龍睜不開眼,只好將向上的目光收回來,重新注視著墻角下的那個新挖出來的圓坑。下午這里還一片平整,也不知道誰挖了這個坑,想必這就是蛇洞所在了??悠鋵嵅粓A,不大,也不深??拥恼戏?,就懸著那個照明大燈,大燈猶如一面久久凝視的鏡子,更像從頭頂劈下的一把利劍。蛇喜幽暗,如此大張旗鼓,它肯定早已逃往他處了。

如果照明大燈是用來照圓坑的,城墻被照亮,完全出于偶然。

陳亞龍跳入坑中,剛好容納一人。他十分自如地轉了一圈,坑的四周布滿鐵鍬切割后的痕跡,坑底一角果然有洞,極細,極小,可能就是蛇的巢穴。陳亞龍再一次仰起頭,無數光扎入他的眼睛,蛇肯定不在這里了,還未挖完的洞也說明了這一點。陳亞龍還是盯了一會,又拿出小手電筒照了照洞內,如此強光之下,竟什么也看不清。

此時此刻,腳步聲,夾雜著人的喊叫聲,紛紛涌入陳亞龍耳中。

“在那兒,就在那兒?!庇腥撕?。

陳亞龍探出頭,大概有三四人正朝城墻而來。他爬出來,閃躲進一旁的草叢,一點一點往后退。

幾人終于過來,圍著圓坑,有說有笑,拿出手機拍照,朝坑內吐煙頭,還有人準備撒尿,被另外一人制止??磥?,這是幾個好事者。他們肯定看了不少視頻。已經有人把下午的視頻傳到網上了,很快就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都在猜測發生了什么事情。網上所說真假難辨,因為缺乏足夠多的視頻,事件開始得不明不白,故而沒人能說得清。當然,到了此種地步,真假早已不重要了。譬如,對于此時此刻的陳亞龍來說,不管是否能找到蛇,城墻以這種方式重新被重視,本身也是一件好事。

那幾人就不一樣了,很快感到失望和無聊,罵罵咧咧離開了。

陳亞龍站在警戒線外,遠遠看著。有人不斷來,又很快離開,直到最后只剩下了陳亞龍,他沿著城墻走了一圈,又發現了幾個或深或淺的坑,有的還在草地上。陳亞龍打亮手電筒又在草叢里搜尋了一圈,還是一無所獲。

就在他蹲下來抽煙時,才看見許紅的未接來電,打過去,又沒人接。陳亞龍反倒不著急了,嘴里叼著煙,倒著往回走。他的眼睛一直看著不遠處的城墻,黑色天幕下,一個巨大的光束從天上垂下來,猶如在大地上寫下一個明亮的驚嘆號。陳亞龍從褲兜里掏出小手電筒,對著巨大的光束,輕輕打開,送去了一點微茫的回應。

6

許紅還沒回來,連電話也沒打,只發了一條消息,說別等了,回去很晚了。說晚回來,也有可能不回來了。陳亞龍想。她肯定忘了明天要回村。她總是這樣,總是要破壞很多已經決定好的事情。

陳亞龍松懈下來,同時,又有一點失落。本來有些睡意,連著抽了好幾根煙,更清醒了。站在十八層高樓上,陳亞龍的目光像蛇的舌頭那樣,嗖一下射出去,捕捉暗中的獵物。高樓遮擋,看不見遙遠處的城墻公園。馬路兩旁停滿了車,偶爾有一兩個人,走在回家的夜路上。

許紅不讓陳亞龍抽煙,其實,在很多事情上,兩個人都持對立的看法。陳亞龍只是懶得表達出來罷了。

陳亞龍走進兒子房間,在床沿邊坐下來,小龍睡得正香,側臥,兩腿擺成奔跑狀態,雙拳緊握,右手里還握著那塊已經變硬的泥團。陳亞龍從他手里輕輕捏出泥團,跟那些塑料汽車、橡膠動物、毛絨玩具放在一塊。它在它們其中,顯得那么格格不入,卻無比真實。

陳亞龍很快進入夢鄉,他又奔跑在村口的土路上,突然迎面飄來兩個人,是他兒時的玩伴,沒有面目,化成兩片模糊的云,很快游走了。后來就出現了一座高大的城墻,在他面前一點一點生長,蓋過天空,一塊塊墻磚砌成了天空的穹頂。只是,太黑了。太沉重了。太遙遠,也太漫長。他喘不過氣了。沒有光。他什么也看不見。很快就有了光,先是一點,后來成為一束,搖搖晃晃的一束光朝他走過來,是他媽媽,說了一句沒有聲音的話,但是他知道什么意思。那些綠色的蛇,小的,靈動的,飛翔的,圍繞著他。他放了一只在掌心,它綠色的身體最適宜藏在草中,他也叫它草蛇。后來,一條又一條青蛇就飛走了,而村后,那截站滿了士兵,有大風刮過的高大城墻,卻在一點點矮下去,直至完全把自己還給這片土地。再也看不見了??伤坪踹€是有什么留了下來。是一條青蛇。突然竄入他的鼻孔。

陳亞龍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許是太累,他幾乎忘記了時間。

小龍正用一條塑料蛇撩撥他的鼻子。

許紅不知什么時候坐在了床邊。

“昨天還是去公園了?”許紅問。

“嗯?!标悂嘄堻c頭?!澳愣贾懒??”

許紅笑著問:“到底怎么回事?都上網了?!?/p>

她肯定又贏錢了,看起來心情不錯。陳亞龍想。

良久,陳亞龍才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p>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許紅不說話,走出去,客廳里傳來她的聲音:“我睡了,她們非要打一夜麻將,又連了一上午,實在太困了?!?/p>

“不回村了?”陳亞龍問。

許紅又折進來,說:“這都幾點了?你還要回去?”見陳亞龍不言語。又說:“我回去干什么,你跟你爹也說不了幾句話。想回就帶小龍回吧,老爺子也能高興高興?!?/p>

往常,許紅都不怎么愿意回村,只要她不回村,小龍也不回去。這次,陳亞龍還沒問,小龍就急急嚷嚷要回去。

陳亞龍收拾東西,整理小龍玩具時,猶豫了一下,最后啥也沒帶。從縣城到村里也有兩個小時車程,現在出發的話,傍晚應該能到。

周日街上車更多。陳亞龍把車開出小區,融入密集的車流中。車開得很慢。廣播里一直播放昨天下午城墻公園人流奔涌的消息。與此相關的,是一條城墻要施工的消息。陳亞龍沒有猶豫,將車拐了彎,沿著大道,很快就路過城墻公園。陳亞龍停下車,遠遠看著,照明大燈旁邊,架起了高高長長的腳手架,連著好幾排??磥硪獎庸ち?。事情都是一環扣一環的,肯定有一環發揮了作用。陳亞龍的手機也收到很多昨天事件的視頻,其中有一條,陳亞龍打開,一下就認出了那個女孩,她在接受采訪,鏡頭前,她有點緊張,露出與昨天奔跑相似的表情。她說,她并沒看清楚。她跑只是因為公園小道上的鵝卵石太滑了,她那雙涼鞋根本停不下來。

此時此刻,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7

陳亞龍重新發動車,車慢吞吞的,跟陳亞龍的心情極不匹配。終于,開出大道,拐進沒那么寬的一條柏油馬路。然后是水泥路,最后是土路。陳亞龍一直踩著油門,任由這匹脫韁野馬一路狂奔。

遠遠看著紅色的大門關著,越來越近,才看見了那把已經生銹的黑鎖。陳亞龍從門口旁大青石下拿出鑰匙,打開門,卸下牛奶、雞蛋和一大箱水果,還有兩條紫云煙。

像絕大多數父子一樣,陳亞龍跟他爹,一年也說不了幾句話,每次回來,提水,劈柴,喂羊,去地里干點農活,看看村后的牛棚。左不過就這幾件事。

水缸的水是滿的,窗戶下面的木柴也碼得齊齊整整、滿滿當當。陳亞龍好像不需要做什么。他爹把一切都做好了。陳亞龍在羊槽抖了一簸箕料,關上門,拉著小龍就去玉米地了。陳亞龍沒打電話也知道。他爹肯定在地里除草呢。

陳亞龍沒走幾步就大汗淋漓了,小龍興致很高,生龍活虎,好像奔赴一片新的天地。陳亞龍拉著兒子的手,才注意到創口貼不見了?!疤鄄??”陳亞龍問。小龍搖頭?!澳銒屩绬??”陳亞龍不知道為啥這樣問。小龍又搖頭?!暗降字恢??”“知道?!毙↓埓舐曊f。陳亞龍納悶。許紅都沒提,放在以前,怎么也得嘴上罵他幾句。也不知道她那些同學跟她說了什么。陳亞龍搞不懂了。像之前很多秘密一樣,埋進了心底,可能有一天才會浮出水面。

不過,現在想這些,也已經不重要了。

高大的玉米稈掩埋了他爹的身影,風中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響。循聲而去,陳亞龍看見他爹頭頂大草帽,彎著腰,以退為進,清除地上的雜草。他是那么從容不迫。小龍喊著爺爺,一下就撲了過去。

“回來了?”他爹問。

“回來了?!彼f。

“這么晚還回來干啥?”他爹又問。

他不再說話了。

有時候陳亞龍想,他爹一個人在村里太孤獨了,讓他進城也不去,陳亞龍知道,他不適應縣城的生活。既然如此,陳亞龍只能多回來??粗↓埖念^,臉上的笑將一雙眼睛擠得更小,陳亞龍也跟著笑了。

太陽一點一點跌下去。萬物全部籠罩于一片金色的光中。

他爹和小龍走在前面,陳亞龍跟在后面。路過村后的那個牛棚,陳亞龍停下來。母牛們剛剛放牧歸來,嘴里還咀嚼著草,小牛犢哞哞叫,在牛棚里來回撒歡,飛濺起來的泥點變成晚幕下飽滿的金黃顆粒,一粒一粒落在地上。牛蹄之下,再也沒有城墻的痕跡。一切都回到了土中。一切又從此重新生長。

“爸爸?!毙↓堖h遠地喊他。

“爸爸?!毙↓堄趾?。

他哦了一聲,跑起來,一條細細長長的影子追趕著前面兩條影子,很快,重疊在一起。他的跑步聲,驚擾了一大群灰色麻雀,嘰嘰喳喳,嘰嘰喳喳。無數枚射出去的箭鏃,融化在金色的天空里。

猜你喜歡
亞龍小龍城墻
El regreso del dragón
冷靜是一種智慧,寬恕是一種力量
船舶上層建筑建造工藝探討
小小小小龍
女真人修筑的城墻
劉小龍
殘破的城墻
650歲的南京城墻申遺進行中
風中的祈禱詞
老牌亞龍的嶄新活力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