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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笑的喜鵲(短篇小說)

2024-05-09 12:20薛玉玉
牡丹 2024年9期
關鍵詞:涼皮紅梅婆婆

薛玉玉,寧夏固原人。作品發表于《朔方》《天津文學》《西藏文學》《延河》《西部》等刊。

這是陰歷七月的第一個逢集日,初三。姜紅梅還是像往常每個逢集日一樣,凌晨四點半的鬧鈴剛響了兩聲就一骨碌爬起來,開始一天的工作。有時候心里也會有片刻的遲疑——再瞇上十分鐘?這個遲疑的過程是很快的,有點像閃電,只是在心上曝光似的那樣一閃就結束了。別,趕緊起,就別再貪這幾分鐘的懶覺了。姜紅梅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快速套上衣褲,疊好被褥。隨即麻利地收起折疊床,把被褥和床一起塞進身后的小庫房里。沒錯,她逢集的時候是睡在店里的。從家到店里一趟至少得花去半個小時時間是一方面;另一個方面,一個女人家天不亮就出門,說實在話心里還是有些發怵的。農村嘛,樹多草長不說,誰家莊稼地里面還沒幾個墳包?

姜紅梅的店是賣涼皮的。小店用一面印著“喜上眉(梅)梢”的布簾子隔成前后兩部分,前半截靠墻擺著五張原木色的桌子,左邊三張,右邊兩張。三面玻璃的長方形柜子操作臺在右側最靠里的位置,剛好在布簾子的大“梅花樹”下,也占著一張桌子的面積。布簾子背后則是碼放整齊的高筋粉,四十斤裝的超大桶的老陳醋,一米高的裝涼皮的不銹鋼盆,以及首尾相扣著摞起來的一打用于蒸涼皮的不銹鋼鑼鑼。

這會兒姜紅梅正抱著四個刷好了胡麻油的鑼鑼往外走。店外檐下的炭火灶燒得正旺,亮紅的火焰蛇信子一樣從鍋沿邊的小縫隙里快速吞吐著。大功率的鼓風機呼呼作響,直徑二尺八的大鐵鍋里正咕嘟嘟翻滾著細密的小水花。黑色的煙子與白中泛青的熱氣升騰糾纏在一起,形成一層蒙蒙的薄霧,調皮地繞著它們的主人打轉,讓人分不清哪一縷是炭煙,哪一縷又是水汽。不一會兒,水花開到最大了,姜紅梅將昨夜早早淀好的面漿舀了一大勺倒在鑼鑼上,兩只胳膊一高一低左右搖晃兩下就將稀面漿搖勻了,快速下到鍋里。當鑼鑼里的面漿顏色由白轉青,進而鼓起一連串的泡泡,這就熟了,一張涼皮就成了。熟了的涼皮連同鑼鑼單手拎進旁邊的涼水盆里,鍋里再下另一張。第三張熟了的時候,第一張也就涼好了,姜紅梅會用那根跟了她多年的扁竹片輕輕沿著鑼鑼邊沿挑起,平鋪著放到一米高的涼皮桶里。刷油,舀面漿,過水,入桶,中間還得不斷給爐子里加炭,這樣的程序姜紅梅幾乎每天都要重復無數遍。一年下來有多少遍?她這一干不是一連兩年,是整整二十五年了。

天大亮了,姜紅梅的一大桶面漿也見了底。安頓完了家里活的男人王小偉,和婆婆前后腳相跟著來幫忙了。

說是來幫忙,但姜紅梅只讓男人干,并不讓婆婆干什么。她一邊笑盈盈地招呼著進來的客人,一邊手底下快速地切涼皮拌涼皮。王小偉負責端上端下,并隨時擦干凈桌子上的湯汁,擺整齊食客弄亂的凳子。姜紅梅不給婆婆安排活兒,婆婆也很難給自己找到個哪怕是剝蒜洗黃瓜擇香菜的事兒(好像兒媳婦故意啥活兒都不給她留,實則不過是姜紅梅獨立慣了,利落慣了,啥活都是趕在前頭的),除了偶爾有客人把擦完嘴的餐巾紙順手扔到地板上,老太太就像終于逮著了個機會似的趕緊拾起來丟進垃圾桶里。所以婆婆多少有些無所事事的感覺。不是在店門口站著望街面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就是坐在布簾子跟前姜紅梅專門給她準備的加了棉墊的靠背椅上發呆。瞅著兒媳婦飛快起落的剁涼皮的刀發呆,這刀耍得可真溜吆;看著已年過五十頭發花白,頂著個啤酒肚的兒子發呆,我的小偉都老了哎,年輕那會兒多俊哩;有時也盯著布簾子上黑背白肚子的喜鵲發呆,她總覺得那喜鵲不待見她,在給她擺臭臉子。不信你細看嘛,兩個黑豆子似的小眼睛正瞪著人,小尖嘴半張著像是隨時要喊罵誰哩。她只是自己和自己這樣那樣地嘮叨著,旁人可沒誰會關心她的心里這會兒在想著些什么。

“小紅咋還不給我打電話哩,我都回來三十三天了?!逼牌抛匝宰哉Z著,聲音輕輕的。她對自己的事情向來是很上心的。就拿記日子來說,說是三十三天,就一定是這個數,絕對一天也錯不了。

姜紅梅剁涼皮的手在空中停頓了一下,丟下切到一半的涼皮出去了,邊走邊在圍裙上擦了把手,不一會兒就從隔壁唐嫂子的早餐鋪子里拎回來一籠小籠包和一碗八寶稀飯,放到了最靠里的一張沒客人的餐桌上說:“媽,過來趁熱吃,羊肉的?!?/p>

“忙完了今兒,明兒就讓小偉拉你去城里。心急了就去,還非得等她個什么電話?人家不給‘下圣旨,你還不敢動彈了?”姜紅梅跟婆婆說話一直都是這樣。其實她跟誰說話都一個語氣,就那樣的性格,直來直去慣了,也沒誰計較這個。不過話說回來,她對婆婆的生硬,也不是無緣無故的。

“能行嗎小偉?你明兒有空吧?”一聽兒媳婦說這話,老太太的眼睛里瞬間有了神采。趕忙問正擦桌子的兒子,還招呼兒子坐過去,讓把剩下的六個包子抓緊吃了。她只吃了四個。

“有啥不行的?就這么說定了。今兒把該賣的賣完,該凍的凍好,明兒我就不到鋪子來了?!苯t梅快人快語,不等男人應話就單方面決定好了。男人好像也是習慣了老婆的各種決定,只是往嘴里塞著熱包子,看起來并沒有任何要表達自己想法的意思。他能不習慣嗎?能不放心嗎?這么些年了,自己一直都是甩手掌柜子一樣的,只管跟著村上的工程隊春種后出門,陰歷十一月地上凍了才回來。不要說一年到頭拿回來的錢還沒老婆賣涼皮賺得多,家里家外,莊稼地、鋪子里,幾個娃娃的吃飯穿衣上學,哪一樣兒不是老婆一個人操心著?哪一樣兒都是井井有條,都是能拿得上臺面的。村上人能把他王小偉高看一眼,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娶了個數一數二能干的好老婆嘛。在這一點上,王小偉的心里一直都很清楚。況且這么些年來,不要說親戚旁人了,就說自己的親媽,也沒給兒媳婦幫過一把吧?不過這種話旁人能說,老婆姜紅梅能說,甚至娃娃們有時候抱怨一兩句都是能容忍的,可他這個做兒子的說不成。只能在心里默默放著,偶爾自己給自己嘀咕幾句。

到底是上了點年齡,加上生活質量提高了,體重日益攀高的原因,工地上的活兒自然就沒那么得心應手,簡直是越來越吃力起來了。于是和老婆商量了一下,這不從去年夏天開始,王小偉就退出了工程隊。緊跟著買回來兩頭小母牛,十畝地都種上好經管的飼料玉米。一邊照顧著莊稼跟牲口,一邊還能逢集時到老婆的涼皮店幫幫忙。他的想法是,現在總算待家里了,就盡可能多干點吧。也算是彌補一下這些年對老婆的虧欠。這些話他也從沒有給老婆提過,說出來就沒意思了是不?男人嘛,還是要做出來才算數。王小偉在心里給自己說。

招呼完中午的一大波客人,收拾完桌椅衛生,已經快兩點了。該安頓肚子了。吃點啥飯?姜紅梅問婆婆,婆婆問兒子,兒子又反過來問老媽跟老婆的胃口。姜紅梅說誰想吃啥就說,花不了幾個錢。外面一溜都是飯館子,想吃啥吃啥。婆婆和王小偉的意見統一,說還是吃自家的涼皮,咱家里就是開館子的,還上旁人家吃啥?再說咱的涼皮就是比別處的香,吃不夠。這也是實話。整個水口鎮上的涼皮店少說也有十幾家,可誰家的生意都沒有姜紅梅家的好。別的涼皮店早都與時俱進用機器代替人工,甚至從城里的大作坊批發來零賣,姜紅梅還是憑著一雙手起早貪黑地和面、洗面漿,味道上自然是沒法相提并論的。所以趕集的人們絕大多數還是愿意多掏兩塊錢來吃姜紅梅的手工涼皮。這幾年市面上的涼皮都是八塊一張的統一價,城里鄉下都這個價碼,只有水口鎮姜紅梅的涼皮是一張十塊。這一點上,附近幾個集鎮的人都清楚,也都從心理上覺得人家的東西值這個價。這不,還不到下午五點,太陽在半空上懶洋洋地掛著,集市上你來我往的人還正熙熙攘攘像各色的魚兒一樣游動著,姜紅梅家的涼皮就賣完了。

接下來便是收攤了。相較于出攤前的各種準備,這個可就容易多了。也快多了。姜紅梅洗洗涮涮,把玻璃柜里的調料碗、醋壺、蒜汁盆,以及裝香菜和黃瓜絲的盆都擦洗一遍;王小偉把爐子里早已冷卻了的炭渣清空,殘湯垃圾倒掉,大鍋洗凈擦干,拎回小庫房里。爐子還在鋪子外的檐下放著,不怕丟。婆婆在忙什么呢?哦,在打包哩。原來涼皮并沒有全部賣完,還留了幾張。她這會兒打包的正是這幾張,分別裝在四個食品袋里。金黃透亮的涼皮鋪在最下面,上面撒了一層黃瓜絲和香菜沫,打著結的小塑料袋放在最上層,裝的是蒜汁醋汁和香料水混合而成的湯料。這是姜紅梅給大姑姐家的三個孩子留的,一人一份。多出的一份沒說是給誰的。王小偉心疼姐姐,試探著說要不這多出來的就給姐姐吧,三份都送了,也不差這一份嘛。婆婆笑盈盈地附和著說就是就是,你姐姐老念叨,說紅梅的涼皮是一絕,味道好得很,沒人比得上。

“一絕?我有她絕?門兒都沒有。她王小紅沒做下一件能配吃我這涼皮的事。話再多就把這三份也放下,不要拿了?!苯t梅的臉瞬間垮了下來,說話間手就上來了,作勢要奪下婆婆手里的涼皮。當然不會是真奪??善牌藕屯跣サ哪樕弦呀浭羌t一塊白一塊了,很難看,又不好再多說。

第二天,姜紅梅起了個大早。跑了一趟張裁縫家,取回來了給婆婆新縫的棉麻衣褲;給村東頭的孤寡老人王大媽送過去拌好的涼皮,外加幾個黃瓜西紅柿;煮了小米稀飯,還蒸了一鍋鮮肉包。她是給在城里念高三的兩個兒子做的(大女兒已經上班好幾年了)。娃娃們學業緊張,暑假只放了十天,早早開課了。留夠三個人的吃喝,姜紅梅把剩下的六個包子包起來,安頓王小偉帶給大姑姐家的三個娃娃。還是沒有大人的份兒。

男人和婆婆前腳走,姜紅梅后腳就進了牛圈。家里的活兒可真是不少??梢哉f只要你肯干想干,里里外外是能一直搜騰出各種活兒來的。不過對于那些身懶的人來說,一天推一天,好像日子也就那樣過去了。好像也沒多大區別?誰知道哩。人家能懶,能躺著不動彈,我可不行,沒那個命!姜紅梅有時候也這樣信馬由韁地亂想一氣。想歸想,手底下的活兒好像就沒個停的時候。

姜紅梅家的牛圈建在院墻的南墻根下。一面直接用著院墻,紅磚的,結實又好看,其余三面都是胳膊粗的檁子搭成的圍欄。太陽這會兒已經將整個牛圈都曬得暖烘烘了。姜紅梅給草槽里添上了新草料,水槽里倒上了干凈的清水,難得悠閑地斜倚在圍欄上看著兩頭寶貝小母牛吃喝。每當這樣的時候,姜紅梅的心上都會生出濃稠的滿足感來。生活能過成這個樣子??!已經是夠好的了!還要啥呢?娃娃們學習好,身體壯實;男人雖然話少嘴笨,可總是搶著干活,她是看在眼睛里的;鋪子生意穩,牛呀雞呀肯吃肯長,就連幾畝玉米好像也比旁人家的高出著半拃。真是沒有比眼下更好的生活了。姜紅梅就喜歡尋思這些。喜歡盯著小母牛嚼青草,喜歡看著青草汁扯著線、冒著泡泡,從小家伙們的嘴角一路垂到腳底下的干黃土上。

從小生活在農村的緣故,對于牛羊雞狗什么的,她總是有著很深的喜歡和情感。而且她一直都很肯定一件事情,認為這些不會說話的小家伙們都是很聰明的。你夸它,人家能明白,你罵它,一樣能聽得懂,甚至還會記仇哩。就拿以前養的那條叫“虎子”的老狗來說,只要看見老二就往上直撲,拽得鐵鏈子嘩嘩響。為著點啥?老二小時候調皮,不小心踢死了虎子還沒足月的小狗崽,老狗就將崽子沒活成這個事情的仇記死在了老二的頭上。哪怕是姜紅梅當著虎子的面結結實實把老二胖揍了一頓,哪怕老二合十作揖地道了好幾回歉?;⒆邮冀K沒有原諒老二,直到老死。但凡是個當媽的,都不會原諒吧。后來每回想起虎子,姜紅梅的心上總還是疙疙瘩瘩的。

全天下真是沒有比曬太陽更讓人舒服的事了!姜紅梅微瞇著眼睛仰頭享受著這愜意的溫暖。她又想起了虎子?;⒆优阒约鹤哌^多少的夜路??!家里的幾塊地都是水澆地,以前種糧食都比較雜,春麥和作為油料的胡麻居多。家家地里的莊稼大同小異,播種時間上前后也都差不了幾天,而全村就只有兩眼機井,一到抽穗時節就只能通宵達旦地開著。一塊接一塊澆水。那是糧食爭分奪秒需要水分的時刻,家里所有的活計都要排在澆水后面的,誰還管你是前半夜后半夜?管你有沒有人做伴兒?都是早早就守在渠邊上。上一家的水口這邊堵著,下一家的水口同時打開著。有月亮的時候還好點,遇到陰天可真是兩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清,到處都影影綽綽的。那個瘆人真不是一星半點。手電是有,那種能裝四節一號干電池的銀白色金屬外殼的老手電??刹荒芤恢遍_著呀,電池多貴哩。在接到水之前,誰也舍不得扭亮手電給自己作伴兒。一想到那種讓人窒息的黑,直到現在姜紅梅還是會條件反射般,渾身的毛孔瞬間收緊。幸虧有我的乖虎子!好像虎子這會兒還在腿邊上,暖暖的,毛茸茸的,讓人踏實。姜紅梅時常會感慨,要不說呢,這些不會說話的小東西很多時候要比人靠得住,比人強。更準確地說是比婆婆強。那會兒婆婆也就眼下自己這樣的年齡,正是能頂事的時候??晌业钠牌旁谀膬??這樣的婆婆有等于無!倒不如沒有的好!

一想到這些陳谷子爛麻子的事,姜紅梅就控制不住地氣往外直翻。自打她這個兒媳婦進了老王家的門,婆婆幾乎沒在這個家里待過。婆婆一直都是待在女兒王小紅的跟前,給女兒拉扯三個娃娃,伺候女兒一家吃喝?!靶〖t從小身子弱,可憐。又沒個老人,沒人給幫襯著過光陰?!边@是婆婆說了很多次的原話,是她“不得不”長期待在女兒家的理由,也是她期望得到兒媳婦諒解的一個說辭。姜紅梅的性子越來越要強,就是在嫁進老王家開始改變的。娘家沒個能說得起話的人,指望不上;男人又是個只知道下笨苦的悶葫蘆,她的軟弱能給誰看?

“我一點都不弱哈?沒老太婆的幫襯照樣把光陰過得好哈??可缴阶?,靠水水流,只有靠自己最把穩。你說對著不,黃丫頭?”姜紅梅滿眼疼愛地撫摸著臥在腳邊悠閑反芻著的名叫“黃丫頭”的棕色小母牛,又扭過頭摸摸正喝著水的屁股上有心形圖案的“大美女”。她覺著家里的每個成員都應該有一個好聽的名字。

牛圈里待一陣,菜園子里待一陣,一個早上的時間很快就劃過去了。正想著拍個黃瓜,就早上剩的小米稀飯對付著吃一口得了。姜紅梅聽到自家的車回來了。

“咦,你咋把媽又給拉回來了?”姜紅梅手里的黃瓜正滴著水,也沒往案板上放,匆忙迎了出去。她發覺自家男人和婆婆的臉色都不是一般的難看,尤其是婆婆的,和早上出門時的興高采烈相比,這會兒完全像是突然就落了一層霜,連嘴皮都泛白了。

沒人回應姜紅梅。

王小偉把沒送出去的涼皮和包子(兩個兒子的送到了,給姐姐家的六個包子原封不動拿了回來)往案板上一丟就回西房炕上躺著去了。一聲不吭。

婆婆胳膊上掛著裝衣服的無紡布袋,慢騰騰挪回自己住的北房去了。也是一進房門就躺上炕,無紡布袋扔在方桌上。這地方的北房一般都是正房,是留給老人住的。小輩都是住在西邊或東邊的偏房里。姜紅梅家的北房蓋起來有十來年了,之前只在六七月天氣最熱的時候他們兩口子搬進去住幾天,北房涼快。平常都是空著的。算起來今年這個夏天婆婆住北房的天數,怕是比之前全部的總數都要多。

這是咋了?吵架了?不至于呀!就王小偉那個悶葫蘆樣兒,也不是能吵起來架的主兒??!況且對人家那個唯一的姐姐,王小偉一直都記掛得很哩!家里沒人?也不對,婆婆的褲腰帶上不是一直系著大姑姐家的單元門磁卡和進戶門鑰匙嗎?不是一直都看得跟寶貝一樣嗎?不行,我得問清楚去,咋又給我把人領回來了。說好了住十幾天就接回去的,這都一個多月了!

三步并作兩步,姜紅梅已經坐到了西房的炕沿上。

“她爸,是咋了?你姐家沒人嗎?”

“哎,哎,哎?!蓖跣ヅど磉^來,面對著老婆一連幾個“哎”。

“你趕緊說嘛,別跟個結巴婆娘一樣。趕緊趕緊?!苯t梅在男人的肥肚子上戳了一指頭,催著男人快說。

王小偉盤腿坐起來,漲紅著臉探出身子挨近老婆說:“我說,但你要給我先下個保證,保證不發作。能行嗎?”說這話時,王小偉的頭始終是垂著,好像是不敢和老婆對視,也不敢瞅老婆的臉。

“你快些的,我給你保證個屁。你是肉皮子松了,需要我給緊緊?”

“緊啥緊,你才肉皮子松了。航航家換鑰匙了。我問了鄰居,說好像是搬到新房子去了。咱們誰也沒去過,地方在哪兒都摸不著?!蓖跣フf完就倒頭躺下,這回是背對著老婆的。

姜紅梅頓時愣住了,一時反應不過來。等等,我慢慢捋捋。哦,一家人悄悄搬新地方去了,老房子的門鎖也偷偷換掉了?這不明擺著不讓她媽進門了?這么多年都伺候過來了,遲不換早不換,最小的兒子剛一考上大學就換門鎖?哎吆吆!還說什么老人心急了,想老家,讓回來小住上十幾天再接回去??磥砣思以缭缍碱A謀好了??!是把我當傻子哄了??!回過味兒來的姜紅梅瞬間熱血往腦門上直涌,這也太欺負人了!老人有用的時候你霸占著一直給你家白服務,這剛一沒用,就一腳踹到我跟前來?這是把自己的親媽親弟弟不當一分錢的人,也沒把我這個外姓的弟媳婦當半分錢的人!

“給你姐打電話,問什么意思,現在就打!你姐不接就給你姐夫打,給三個娃娃打,我不信全家五口沒一個長心的?!苯t梅強壓著火氣說。

“能打通我早打了。電話、視頻,都沒人接?!蓖跣灺晲灇獾?。

“給二舅家玲玲打,你姐就跟玲玲來往勤,肯定能問出新地方在哪兒。到時候把媽拉過去就行了,別的啥話沒必要說了。你跟一窩狼心狗肺的人能講個什么理?”姜紅梅的態度只有一條:老人給誰家幫忙過下光陰的,就到誰家養老送終去。這沒什么好講的。她相信這個理說到天邊上也都是能站得住腳的。她姜紅梅沒做下讓人戳脊梁骨的事,不怕被誰背后指指點點。

事情的結果是怎么個呢?玲玲的視頻打了,家里也跑了一趟,沒問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玲玲的說法是,小紅姐五六年前就開始有意疏遠她了,生怕去城里了要在人家吃飯住宿啥的。我能進得起縣城,就吃不起一碗飯嗎?燴肉買不起,一小碗揪面片也還能吃得起吧?我男人再怎么沒本事,也不至于把我餓下。這是玲玲的原話,不像撒謊或有所隱瞞的樣子。

還能跟誰打聽?姐夫那邊的親戚?姐姐那幾個要好的初中同學?不不不,畢竟是家丑。王小偉姐弟兩個,連同年齡最小的姜紅梅都是五十開外的人了,一個老人家竟然沒人養活?這個傳出去就太丟人了,簡直是比那些違法亂紀的事情還要丟人(在當地人樸素的認知里,不善待老人是第一重“罪”)。丟自己活了大半輩子的臉面,丟早都化成黃土了的先人的臉面。

輾轉反側的一夜過后,姜紅梅還是忍著頭疼和渾身的疲軟早早起床,騎上電動車往街道去。開鋪子的人是忌諱關店門的。即便不逢集,也是敞開著大門最好。迎接八方來財嘛。何況明天初六了,又是逢集日。你必須得前一天早早就把面和下、餳好、一遍遍把面漿洗出來,沉淀一夜,第二天早上就光是蒸熟再晾涼,不會手忙腳亂沒章法了。不過今天姜紅梅鋪子的雙扇玻璃門是關著的,昨兒下午怎么也起不來,就沒來準備今天要賣的涼皮和用料。鋪子前半截的燈也沒開,只開著后半截的,她就坐著矮板凳在那里干活。

一向手腳麻利的姜紅梅這天干活格外慢,干一會兒歇一會兒,還總覺得肚子空,空得人難受。奇了怪了,剛在隔壁唐嫂子那里一口氣吃了一籠羊肉包子,還喝了兩碗豆腐腦,怎么一點都不頂事?唐嫂子還笑著開玩笑說這個婦人怕不是懷娃娃了?今兒咋突然這么能吃?老街坊了,她們最喜歡相互開一些這樣的玩笑,誰也不會見怪。有了這些或酸或咸的玩笑和爽朗的大笑,似乎手底下無休無止的活兒也會因此變得輕松些。

當姜紅梅有氣無力地慢慢揉搓著一塊已趨近棉絮狀的面團時,王小偉來了。他輕輕推開了玻璃門,又小心地向外關上。手里拎著保溫飯盒。

“紅梅,洗手吃飯吧,剩下的我來洗。蔥油拌拉條子,我知道你愛吃這個?!蓖跣フf著,伸手過去把老婆散在額前的一縷頭發別到耳朵背后去。他看到老婆前陣子才染的葡萄紫顏色又往后退了半截,露出白生生的頭皮和同樣白的頭發茬,心里咯噔一下。

姜紅梅褪下沾滿白色面漿的加長塑膠手套遞過去,也沒洗手,拿起筷子往開挑黏結到一起的拉條子,邊挑邊往嘴里送。

看姜紅梅不吭聲,王小偉的心里咚咚咚直打鼓。他倒是愿意老婆還像往常一樣扯著大嗓門吼他一頓。他不怕吼,不怕罵,就怕老婆這樣失魂落魄地不言語。

“沒良心的人把事情已經做下了,就隨它去吧。人在做天在看,鐵勺沿著鍋臺轉,誰都一樣躲不過去的。咱們再過幾年娶兒媳婦了,沒良心的人用不上幾年也給娃娃當老人了。各人做下的事情,就在那兒等得好好的。你信不?”王小偉嘴里說著這些話的時候,心上寒得要命。我這是在講哪門子道理?是要說服老婆不要再計較,以后就好好給老人養老?我的老人幫過這個個頭不到一米六,早早沒了娘家爸媽的瘦女人一把嗎?我的老人只知道自己的女兒“從小身子弱,沒老人幫襯可憐”,難道這個瘦女人就不可憐嗎?

王小偉的鼻子里像是鉆滿了蟲,又堵又癢癢。他舉起上半截的胳膊袖子使勁蹭了幾下眼睛和鼻子,舒服了些。

姜紅梅還是沒說話,也沒離開椅子。她吃完了飯盒里的飯,倒了一杯開水吸溜吸溜喝著。

姜紅梅眼神空洞地盯著正對面布簾子上的那只大“喜鵲”,她頭一次發現那喜鵲的臉上竟然是有表情的,兩瓣兒尖嘴微微張著,像是在笑。數了一遍樹枝上艷紅艷紅的梅花,完全開了的有二十二朵,半開著的是十二朵。對了,這不叫半開著的,這叫含苞待放。她突然想起這么個好詞來。是在小學四年級的語文課上學到的吧?自己那會兒是那么愛學語文,愛在土臺子上寫生字,愛躺在苜蓿地里看著云彩做夢。具體做了些什么夢來?竟然一點點痕跡都沒了。想想真是可怕!這一晃眼就是幾十年。好像真是被誰拽著頭皮,在一個迷亂的夢里馬不停蹄地走了這一趟哎,一點不由自己。啥都由不得自己!哎,這咋又想起自己坐著小偉表哥的油罐車出嫁時頭一次聞到的汽油味,那么濃烈,把人眼淚都熏下來了。媽說新娘子不能哭,一哭日子就難悵。媽說,我娃以后遇到啥事情都要心放寬,別怕吃虧。心一寬,啥都就難不住我娃了。

“他爸你看,那個喜鵲對著咱倆笑哩!”姜紅梅的眼神慢慢柔回來了,翹起食指笑著指給男人看。

“他爸,咱這喜鵲也得有個名字。就叫——笑笑?”

“能行能行,就叫笑笑。好聽!紅梅你還別說,這小家伙還真是在笑哩,以前咋從來都沒發現?”經老婆這么一說,王小偉竟然覺著這只在他家鋪子里站了好些年的喜鵲真是會笑,還笑得怪好看!

責任編輯 李知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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