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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亭對泣”事典生成的兩個向度

2024-05-10 01:04張子堯
關鍵詞:中華書局典故

張子堯

(燕山大學文法學院,河北秦皇島 066004)

《世說新語·言語》載:“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1]余嘉錫. 世說新語箋疏[M]. 北京:中華書局,2015:101.西晉朝廷流亡東南,過江士人對泣新亭,有楚囚之悲,唯王導不為困境所難,壯懷激烈。后世遂用“新亭對泣”“對泣楚囚”指代思懷故地、感時憂國之情,用“新亭王導”“南渡王導”指勠力奮發之士。此事典經初唐史家接受與記載,屢經文人援引,漸為文學經典?!靶峦ζ庇晌牡绞?、再到文的經典化歷程,彰顯了該事典生生不息的文史價值。本文著力探究不同時代“新亭對泣”經典化的特征與內外契機為何。究其根本,以悲為美的審美感召力與踔厲奮發的家國意識是“新亭對泣”事典能夠被文、史、哲等多領域接受的內在維度,也是它在后世流傳演變的兩個主要維度。文學經典的生成亦與史學書寫、政治權力、傳播媒介等要素存在復雜聯系,文人在特定政治生態、文化語境中對經典創造性地變形運用,為該事件的經典化注入了充分養料,使其最終成為凝筑中華審美文化共同體的基石。

一、經典化的雙重文化基質:悲情之美與家國情懷

文學經典化是涉及文化趣味、權力取舍、地域差別等因素的復雜接受過程,就作品本身而言,任何一部藝術作品、文學典故甚至話語的審美意蘊與文化價值是其經典化的首要前提。唯此,文學經典才能歷經歲月淘洗而脫穎,廣泛且持久地引發人們的情感共鳴。

《世說新語》所載的“新亭對泣”集中呈現了魏晉南北朝以悲唯美的美學風尚。錢鍾書提到:“按奏樂以生悲為善音,聽樂以能悲為知音,漢魏六朝,風尚如斯?!盵2]錢鍾書. 管錐編[M].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1506.魏晉動亂年代,人們飽嘗世積亂離之苦、風衰俗怨之悲,卻又將諸般痛苦體驗藝術化、審美化,并將個人生命化生至“以悲為美”的超越之境?!耙员癁槊馈钡那疤崾菍€人情感的挖掘與肯定,宗白華在《〈世說新語〉與晉人的美》中認為:“晉人藝術境界造詣的高,不僅是基于他們的意趣超越,深入玄境,尊重個性,生機活潑,更主要的還是他們的‘一往情深’!”[3]宗白華. 藝境[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130.“一往情深”是對晉人“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精神風貌的最佳注腳?!靶峦ζ笔碌湓谡Q生之初就彌漫著一種與天地萬物共情的悲慨意味。

八王之亂后,北方少數民族逐鹿中原,士民為避戰亂渡江南下。西晉皇室司馬睿移鎮建康,并在以王導為代表的北方渡江士族集團和以顧、賀二氏為代表的江東集團的支持下于建武元年(317)建立東晉。南渡前后,西晉皇族與士人背井離鄉,最先感受到生存環境的差異。南方濕熱,北方士人不得不放棄重衣厚褥的習慣而代之以寬松之服。飲食上,習慣食肉飲奶的北方士人需花時間適應南方的魚羹茗汁。當然還有語言上的“北語”“吳音”之別。更重要的是,要面對吳地士族對北人前來分享資源的敵視:“時中國亡官失守之士避亂來者,多居顯位,駕御吳人,吳人頗怨?!盵4]房玄齡,褚遂良,許敬宗,等. 晉書[M]. 北京:中華書局,1974:1574.甚至百年后,丘靈鞠仍將南人官位不清顯歸結到顧榮引北方士人南下之事上:“顧榮忽引諸傖渡,妨我輩涂轍,死有余罪?!盵5]蕭子顯. 南齊書[M]. 北京:中華書局,1972:890.可見,雖有王導彌合南北士人之功在前,但南人對北人的排擠是持久存在的。在這樣的生存處境下,思舊土、盼歸鄉成為縈繞在南渡士人心中揮之不去的情結,《世說新語·言語》有言“新亭對泣”31 條,其中29、32 條中呈現一定的悲情韻味,29 條云:“元帝始過江,謂顧驃騎曰:‘寄人國土,心常懷慚?!盵6]余嘉錫. 世說新語箋疏[M]. 北京:中華書局,2015:100.32 條載:“衛洗馬初欲渡江,形神慘悴,語左右云:‘見此芒芒,不覺百端交集。茍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遣此!’”[7]余嘉錫. 世說新語箋疏[M]. 北京:中華書局,2015:103.

“新亭對泣”呈現的悲情落實到行動上便是宴飲與傾訴,于江邊對飲成為南渡士人托哀思、訴離憂的重要活動。所謂“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8]余嘉錫. 世說新語箋疏[M]. 北京:中華書局,2015:101.前述“風景不殊”,后言“山河之異”,看似矛盾,實則不然??陀^層面,南北方風景當然亦有相似之處,然而“一切景語皆情語”,主體對外物的感受與主體的身份處境、心理狀態息息相關,山河驟變帶來的心理落差賦予主體眼前之景無限悲涼的色彩。這種“異”既包含對物色的新奇之感,也體現出游覽者與南方風物之間的距離與隔閡?!吧胶又悺迸d發的疏離感、客居感深深植根于士大夫的精神文化傳統之中。周朝末,統治名存實亡,面對舊都廢墟,詩人創作《黍離》表達悲憤之情,自此,該詩起到“名篇定格”的作用?!笆螂x”意象承載著國家衰亡之痛,東晉元帝之后,文人奏章中也用“黍離之悲”來形容國勢衰微。如晉成帝咸和九年(334)張駿上書云:“伏惟陛下天挺岐嶷,堂構晉室,遭家不造,播幸吳楚,宗廟有《黍離》之哀,國陵有殄廢之痛?!盵9]房玄齡,褚遂良,許敬宗,等. 晉書[M]. 北京:中華書局,1974:2239.“黍離之悲”與“新亭對泣”中蘊含的悲情之美一脈相承,此亦即該事典經典化的第一重向度。劉義慶的《世說新語箋疏》中編選該情節多半是因“新亭對泣”事典生動呈現著時代文人普遍性的喪國離鄉之痛,極具典型性與審美感染力。鐘嶸在列舉人世悲劇時提到:“至于楚臣去境,漢接辭宮,或骨橫朔野,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盵10]鐘嶸. 詩品集注[M]. 曹旭,注.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56.將“去境”之悲排在首位,以其入詩則能產生“動天地,感鬼神”的悲劇力量。劉勰敘述建安文學成就時更提到,“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11]范文瀾. 文心雕龍注[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673-674.,贊美“梗概多氣”的詩歌風格,構成六朝以悲為美的審美文化語境。

除此以外,“新亭對泣”故事中亦展示出文人士大夫的家國情懷,它來源于古人家國同構的觀念,是一種將個體與家族、國家命運相聯系的生命自覺。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在文化信仰的熏陶浸染中,當國家衰微之際,總有仁人志士感同身受?!靶峦ζ钡涔手行萜菖c共的壯懷與憂國憂民的傷感便是這種精神的體現?!般溉蛔兩闭f明身處同樣處境的王導面對此情此景也為之動容,然而,王導又將此悲傷化為奮起之動力,他深知這種悲觀情緒的危害,即一味留戀北方而沉浸在悲痛之中無益于更好地進行禮樂建設,更重要的是,如果過度強調北方的哀思對當下南北士族的融合極為不利,會動搖立國的基礎。于是,具有憂患意識的王導變色斥責道:“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12]余嘉錫. 世說新語箋疏[M]. 北京:中華書局,2015:101.其中,“楚囚”典出《左傳》,楚國伶人鐘儀被囚禁于晉國,但他“操南音”始終不忘本。鐘儀身在北而思歸南,東晉士人地處南思返北,二者境遇相同,王導以此來指代眼前落淚之士人,其第一層意思是反對士人每日緬懷故國。另外,他希望將此悲傷化為奮進的動力,其中一以貫穿的依舊是以天下為己任的家國使命感。當時的確有不少于悲中奮起的有為之士,如枕戈待旦、聞雞起舞的祖逖與劉琨等。劉琨在《勸進表》中更是慷慨陳詞:“多難以固邦國,或殷憂以啟圣明。齊有無知之禍,而小白為五伯之長;晉有驪姬之難,而重耳主諸侯之盟。社稷靡安,必將有以扶其危;黔首幾絕,必將有以繼其緒?!盵13]劉琨. 劉琨集[M]. 趙天瑞,編. 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45.多難興邦、樂觀向上的精神肇始于中華民族深厚的憂患意識之中,《左傳·昭公四年》記載,司馬侯進諫晉平公時說,“鄰國之難,不可虞也?;蚨嚯y以固其國,啟其疆土;或無難以喪其國,失其守宇”[14]阮元. 十三經注疏:春秋左傳正義[M]. 北京:中華書局,1980:2033.,告誡國君不要認為楚國多難就沒有興起的機會,困境實則會促進國內內部團結,促使人民發憤圖強,如齊桓公、晉文公即是如此。在王導看來,“多難興邦”的前提是群臣悲中奮起,勠力王室,這錚錚之音與報國之心為王導贏得東晉“管夷吾”的美稱。

再回到《世說新語》書寫本身,“新亭對泣”情節中貫穿六朝文論中“興”美的創作特征?!芭d”之基本義,一是感發,二是寄寓。漢儒將其與“比”相聯,多從美刺教化、獎勸君王角度發揮“比興”的審美功用價值。六朝以來,伴隨人的覺醒與文學的獨立,“興”從托喻之辭向自然感興拓展。從創作論角度看,“興”強調主體緣物起情、因物而感的偶發性,點明風景物態與主體心境交融一體的審美狀態?!妒勒f新語·文學》載:“郭景純詩云:‘林無靜樹,川無停流?!铈谠疲骸鼚樖捝?,實不可言。每讀此文,輒覺神超形越?!盵15]余嘉錫. 世說新語箋疏[M]. 北京:中華書局,2015:282-283.郭璞詩句寫出山林河流靜謐幽深、蕭索杳渺之境,引發阮孚形超神越之美感。而文人被外在景物感召,捕捉瞬間之美而作文于該時期十分常見。曹植《贈徐幹》云:“慷慨有悲心,興文自成篇?!盵16]趙幼文. 曹植集校注[M]. 北京:中華書局,2016:63.孫綽《秋日詩》云:“山居感時變,遠客興長謠?!盵17]逯欽立. 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M]. 北京:中華書局,2017:901.“風景不殊”,表層指當下江南的新奇風景與記憶中的家園風貌有相似之處。從權力空間角度解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無論是洛陽還是江南,在西晉一統局面之下均隸屬晉朝“天下”,殊無二致?!吧胶又悺睆浡裳矍帮L景作為起興媒介而觸發的多重情緒,表層指南北地景的差異性給人們帶來的客居感,風景的同中有異引發的鄉關之思;深層實際牽引出家國淪陷,主體壯志難酬的悲憫與憤懣?!吧胶印薄敖健钡仍~不僅指實際的河流、山脈,還指向一個國家政權及其覆蓋的全部疆域,《三國志·吳書·賀劭傳》有“割據江山,拓土萬里”[18]陳壽. 三國志[M]. 裴松之,注. 北京:中華書局,1959:1458.?!爱悺卑凳颈狈筋I土已被占領的事實。因此“山河之異”是情景交融的審美意象?!帮L景不殊”“山河之異”道出主體創作情形與眼前景致之間偶發性的審美關聯,其中又涉及人們對過往經驗與地理空間的聯結,呈現出一種多時空、多意緒、虛實相生的人生藝境?!妒勒f新語》“新亭對泣”中對晉朝國難的悲情紀實與生動化書寫,成為后代世人源源不斷的創作源泉。

《世說新語》擅長運用對比手法增加情節沖突,強化人物性格?!靶峦ζ惫适乱圆蛔惆僮值木菲?,數筆刻畫出周顗與王導兩個鮮明的形象,前者承載永嘉南渡后,士人寄居南方的悲傷無奈,后者呈現出人們不為困境所難、壯懷激烈的悲憤意識。一方面,國家喪亂、流離失所的悲情力量是“新亭對泣”故事經典化的情感內核,而另一方面,無論是憂國憂民的悲痛,抑或是休戚與共、勠力奮發的壯懷,都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家國情懷之彰顯,更是植根于中華民族的血脈之中,此為“新亭對泣”事典薪火不息、代代相傳的內在動力。

二、唐代文人對“悲情之美”的接受與演繹

《世說新語》因“記言則玄遠冷雋,記行則高簡瑰奇”而著稱,“新亭對泣”事件以鮮活的人物刻畫、生動的情節內容與對東晉初士人心態的精準概括而被史學家關注。初唐房玄齡等人將“新亭對泣”事件錄入《晉書·王導傳》中,在安排史料時特意在其前鋪排了桓彝過江之后的感嘆:“初過江,見朝廷微弱,謂周顗曰:‘我以中州多故,來此欲求全活,而寡弱如此,將何以濟!’憂懼不樂。往見導,極談世事,還,謂顗曰:‘向見管夷吾,無復憂矣?!盵19]房玄齡,褚遂良,許敬宗,等. 晉書[M]. 北京:中華書局,1974:1747.桓彝的話從側面體現出王導卓越的政治才能,隨后引出“新亭對泣”對王導的正面描寫。雖然《晉書》飽受“好采詭謬碎事,以廣異聞;又所評論,競為綺艷,不求篤實”[20]劉昫,張昭遠,賈緯,等. 舊唐書[M]. 北京:中華書局,1975:2463.之譏,但就采納“新亭對泣”之事來看,還是相當成功的,因為它提供了豐富而感性的歷史細節,增加了史文的敘事性與可讀性,全方位凸顯了王導奮發有為之態度。生活化的場景與傳記中王導本身的事跡功用相輔相成,共同鑄就了“江左管夷吾”的稱號,并獲得后世較多史學家的肯定。唐代許嵩編集《建康實錄》時,在卷七“顯宗成皇帝衍”中,以“新亭對泣”事跡為主特意記錄王導去世之事,凸顯王導匡扶東晉之功[21]許嵩. 建康實錄[M]. 張忱石,點校. 北京:中華書局,1986:191.。自此,該事典從文學性的故事,成為書寫王導不可或缺的史實,并在后代史書、史料匯編、地理志中具有不可或缺的地位,《元和郡縣圖志》《資治通鑒》《太平寰宇記》《通志》《方輿覽勝》《通鑒紀事本末》《錢唐遺事》中均可窺見其蹤影。

史家接受是“新亭對泣”經典化的外部因素之一,促進了“新亭對泣”事典于文人中的接受。唐歐陽詢等人編纂《藝文類聚》時將其編入卷二十八“人部十二·游覽”以及卷三十九“禮部中·燕會”之中[22]歐陽詢. 藝文類聚[M]. 汪紹楹,校.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500,713.,足見對其之重視,也開啟了“新亭對泣”在類書中經典化的先河,為后世學者查閱詩文事典提供了參考,加速了其在文學領域的流傳。在具體文學作品征引方面,典故中“悲情之美”的內涵也得到唐代文人的更多關注。如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率先于《春思賦》中援引:“若夫年臨九域,韶光四極,解宇宙之嚴氣,起亭皋之春色。況風景兮同序,復江山之異國。感大運之虛盈,見長河之紆直?!薄捌筒徊?,耿介之士也。竊稟宇宙獨用之心,受天地不平之氣?!盵23]蔣清翊. 王子安集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1-3.風景同序與江山異國正是對“新亭對泣”之典中“風景不殊”與“山河之異”的巧妙化用。有學者指出:“王勃將晉人因被迫遷離故都的悲情,巧妙地轉化為個人因被逐出長安而產生的悲戚?!盵24]陳偉強. “豈徒幽宮狹路,陌上桑間?”:王勃在其《春思賦》中的轉徙流離[J]. 文學與文化,2011(3):32-42.晉人一往情深的悲戚穿越時空引發了王勃的情感共鳴,典故中緣物起情、情物互動的藝術特征亦開啟了王勃的創作激情。如王勃在《守歲序》中提到,“對他鄉之風景,憶故里之琴歌”,屬于對典故的化用。入蜀離家后,王勃有《始平晚息》《扶風晝屆離京浸遠》《普安建陰題壁》等作,多次借蜀地風光抒發心中不平之情,由此其創作真正從都邑臺閣書寫移至江川大漠,且漸至佳境,走出“臺閣體”的狹小天地,以呼喚風骨興寄、情景交融之盛唐詩歌的到來。

值得注意的是,唐代安史之亂加速了“新亭對泣”事典中“悲情哀婉”特質的接受與傳播。目睹并歷經“安史之亂”的獨孤及、杜甫等對此均有征引。獨孤及的《癸卯歲赴南半道中聞京師失守寄權士繇韓幼深》詩中寫道:“莫作新亭泣,徒使夷吾嗤”[25]此詩題名中的“癸卯歲”指的是763 年,當時唐代宗在位,吐蕃趁唐朝才經歷安史之亂,國力空虛,便舉兵進犯長安。參見:彭定求,楊中訥,沈三曾,等. 全唐詩[M]. 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 增訂本. 北京:中華書局,1999:2755。,其在詩中渴望成為飛翔的鳳凰,努力去實現報國理想,并希望與權皋、韓洄二人共勉,呼吁他們不要在新亭上哭泣。由此“新亭泣”形成一個固定搭配,并在詩歌領域走上經典化道路。隨后,杜甫在《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二》運用這一典故,詩云:“寒輕市上山煙碧,日滿樓前江霧黃。負鹽出井此溪女,打鼓發船何郡郎。新亭舉目風景切,茂陵著書消渴長。春花不愁不爛漫,楚客唯聽棹相將?!盵26]杜甫此詩作于永泰元年(765)冬,時杜甫因安史之亂寄居蜀地。參見:仇兆鰲. 杜詩詳注[M]. 北京:中華書局,1979:1244。前四句描繪了一幅民俗風景圖,頸聯分取新亭泣淚及司馬相如著書之典,兩典故中,前一個映射自身疾病纏身而依然著文,另一個暗示安史之亂后,戰亂紛起,國事凋敝,體現出杜甫淵博的學識與獨到的用典眼光,傳達出其內心的無限傷感。

中晚唐之際,唐王朝輝煌逐漸遠去,“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遲暮之感成為文人心頭揮之不去的時代情結。文人將歷史興亡之嘆、離別家鄉之憂融入事典之中,使“新亭對泣”之悲愈加多元化。許渾的《金陵懷古》有“英雄一去豪華盡,唯有青山似洛中”[27]彭定求,楊中訥,沈三曾,等. 全唐詩[M]. 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 增訂本. 北京:中華書局,1999:6129.之悲嘆,一種“潮打空城寂寞回”的歷史興亡之感油然而生。李商隱的《與同年李定年曲水閑話戲作》有載:“海燕參差溝水流,同君身世屬離憂。相攜花下非秦贅,對泣春天類楚囚。碧草暗侵穿苑路,珠簾不卷枕江樓。莫驚五勝埋香骨,地下傷春亦白頭?!盵28]彭定求,楊中訥,沈三曾,等. 全唐詩[M]. 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 增訂本. 北京:中華書局,1999:6237.對于此詩的創作背景,陸昆曾在《李義山詩解》中認為:“此必義山與李同有冶游之事,因其人早逝,而感賦是詩也?!盵29]陸昆曾. 李義山詩解[M]. 上海:上海書店,1985:42.陸昆曾認為該詩為追述友人李定年而作,其中“楚囚相對”的悲傷包含著詩人身世沉淪、哀悼友人、壯志難酬等多種意緒。生在晚唐的吳融在《過澠池書事》表達了更為沉痛的傷感,“莫道新亭人對泣,異鄉殊代也沾衣”[30]彭定求,楊中訥,沈三曾,等. 全唐詩[M]. 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 增訂本. 北京:中華書局,1999:7965.亦含有一種追憶昔日輝煌,吊古傷今之沉重之感。在吳融去世后四年(907),曾盛極一時的唐朝也就走下了歷史舞臺,而吳融作為整個唐朝走向滅亡的見證者之一,也為唐代“新亭對泣”事典畫下了句號。

初唐史家對“新亭對泣”故事的接受與采納是其經典化歷程的必備一環,隨后該事典迅速在詩賦領域流傳,文人對以“興”為美的藝術手法與思想內涵不斷進行挖掘開拓,使該典故本身承載的悲情意具有了較大的闡釋與包容空間,并沿此進一步經典化,令唐人對其增添興亡之嘆、別友之悲的新意涵。

三、宋元政治語境下多重衍生意蘊的催發

宋代吸取前朝藩鎮割據的教訓,強調以文治國,于是,削弱武將兵權,提升文人地位,進而出現文化燦爛。陳寅恪曾指出,“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為我民族永遠之瑰寶”[31]陳寅恪. 寒柳堂集[M].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182.,“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32]陳寅恪. 金明館叢稿二編[M].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277.。同時,“重文輕武”的政策取向也讓宋代民眾飽嘗邊患之苦與南渡之悲。這樣的政治現實與文化語境加速了“新亭對泣”事典的演進與接受,作為宋代四大類書中百科全書性質的《太平御覽》,將其置于“居處部二十二·亭”之中[33]李昉,李穆,徐鉉,等. 太平御覽:第1 冊[M]. 北京:中華書局,2000:938.。文學類書《文苑英華》對前代涉及“新亭對泣”的詩文也多加收錄,除王勃《春思賦》《守歲序》等作品外,還有宋之問的“桂林風景異,秋似洛陽春”(《始安秋日》),朱慶馀的“越嶺向南風景異,人人傳說到京城”(《南嶺路》)等詩句,是文人用典用事的重要參考,反映了宋代文人對魏晉以悲為美的風尚的認可與傳習。

“新亭對泣”經典化的主要途徑仍然以文學作品為主,并在重文的文化氛圍下,突破唐代詩賦領域,向著詞、散文方面拓展,使典故本身的悲情之美與家國情懷這兩個向度被進一步挖掘與細化,并使其在藝術表現手法上也更為多元。身在異鄉的憂思仍然是典故承載的核心意蘊,如錢惟演的《淚二首·其一》:“江南滿目新亭宴,旗鼓傷心故國春?!崩顜熤械摹逗屠蠲魇謇矶ǖ乐小罚骸翱屯料嗨伎找?,天涯風景似新亭?!碧K軾的《陳州與文郎逸民飲別攜手河堤上作此詩》:“此身聚散何窮已,未忍悲歌學楚囚?!比欢?,在使用語境上卻翻新出奇,如楊備的《新亭》有:“滿目江山異洛陽,北人懷土淚千行。不如亡國中書令,歸老新亭是故鄉?!弊鳛槟戏饺?,作者來北方做官,因思念家鄉所以反其道而用典,認為亡國中書令身在南方新亭,是令人開心與羨慕之事。朱敦儒借該典表現隱逸情懷,在《減字木蘭花》中,新亭憂心國事的士人成為他嘲笑的對象,“吾曹一醉,卻笑新亭人有淚。相對清言,不覺黃昏雨打船”,表現出他對政事超然物外的態度。牟巘的《送王仲敏山長之明道書院序》提到:“新法毒天下,其用心何啻霄壤巽,壹非學術之誤耶?新經義之害甚于清談清談,王介甫之罪浮於王夷甫。半山寂寥,過者未嘗不發新亭之嘆?!盵34]曾棗莊. 宋代序跋全編[M]. 濟南:齊魯書社,2015:2310.作者借“新亭對泣”表達痛心國難心情的同時,傳遞出其對王安石新法的不滿。同時“新亭對泣”事典也被滲透到詩文評論之中,劉克莊《后村詩話·卷四》點名:“杜旟伯高《題蘭亭序》云:‘君勿笑,新亭相對泣,卻勝蘭亭暮春集?!栋最^吟》云:‘長門作賦直千金,不知家有白頭吟?!娊杂形??!盵35]劉克莊. 后村詩話[M]. 王秀梅,點校. 北京:中華書局,1983:132-133.劉克莊同意杜旟詩序中“新亭對泣”勝于“蘭亭春集”的看法,并一味品評“新亭對泣”,正是因典故帶來的歷史厚重之感及深厚的情感積淀,展現出宋人向人之精神世界內部挖掘拓展的取向。

北宋末,面對遼、金等政權的侵擾,有識之士憂心天下,立志報國,使“新亭對泣”典故中勠力奮發的精神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王瀾的《念奴嬌·避地溢江書于新亭》提到:“憑高遠望,見家鄉,只在白云深處。鎮日思歸歸未得,孤負殷勤杜宇。故國傷心,新亭淚眼,更灑瀟瀟雨。長江萬里,難將此恨流去?!苯鸨鴩I州,王瀾避地建康,表達了其“橫空劍氣,要當一洗殘虜”的報國志向,開啟了愛國詞作中以“新亭對泣”抒發情感的先河。宋南渡之前后,故土淪陷的慘痛事實讓士人對“新亭泣淚”有了更為深切的體會。兩宋之交及南宋初期是“新亭對泣”事典運用的密集期[36]據學者統計,《全宋詞》共輯錄詞作2 萬余首,引用“新亭對泣”典故的詞作共有27 首,占全集比重約為1.35‰;《全宋詩》共收錄詩作27 萬余首,引用“新亭對泣”典故的詩作64 首,占全集比重約為0.24‰。參見:張夢平. 南宋文人視野中的“東晉中興”[D]. 鄭州:鄭州大學,2016:37。,此時士人使用多種文體從不同角度對其進行挖掘,也使“新亭對泣”典故中的家國情懷得到拓展。愛國詩人陸游在《跋呂侍講〈歲時雜記〉》中論及南宋初年政治時提到,“然年運而往,士大夫安于江左,求新亭對泣者,正未易得。撫卷累欷”[37]錢仲聯,馬亞中. 陸游全集校注:第10 冊[M]. 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200.,諷刺士人安于東南,沒有新亭對泣之人,言外之意,類似王導那樣的人物已屈指可數。陸游在多篇詩作中運用“新亭對泣”事典表達他對偏安南宋士人的憤慨以及其矢志收復中原的政治抱負。如《追感往事五首·其五》中的“不望夷吾出江左,新亭對泣亦無人!”《夜泊水村》中的“老子猶堪絕大漠,諸君何至泣新亭。一身報國有萬死,雙鬢向人無再青?!薄兑沟乔Х彘俊分械摹岸缺髰s非無策,收泣新亭要有人?!薄冻鹾≈杏懈小分械摹靶峦ζq稀見,況覓夷吾一輩人!”另外,馬之純的《新亭三首》、孫應時的《讀通鑒雜興》、程珌的《賀費樞密登卞忠貞公墓》、曾極的《新亭》都曾借該典故發出錚錚之響。

宋代詞體興盛,南宋時期也有較多文人借助“新亭對泣”詞表達對朝廷茍安的批判。如辛棄疾的《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沉陸,幾曾回首。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蓖粼康摹耳L啼序·重過金陵》:“回首新亭,風景今如此。楚囚對泣何時已?!倍艛摹鄂隆な^城》:“斜日荒煙,神州何在,欲墮新亭淚?!毕噍^于詩,詞可分為上下闋,在字數上的安排更靈活,在一定程度上,可增強敘事功能。有詞人將“新亭對泣”中悲哀國事與勠力奮起之意用于詞中,如劉克莊的《賀新郎·送陳真州子華》:“多少新亭揮淚客,誰夢中原塊土。算事業、須由人做?!蔽募拔痰摹顿R新郎·西湖》:“回首洛陽花世界,煙渺黍離之地。更不復、新亭墮淚。簇樂紅妝搖畫舫,問中流、擊楫何人是?千古恨,幾時洗?”戴復古的《滿庭芳·楚州上巳萬柳池應監丞領客》:“自許風流丘壑,何人共、擊楫長江。新亭上,山河有異,舉目恨堂堂?!痹~中情感波瀾起伏,極大增強了作品的表現力。

宋元之際,國家淪陷,文人借“新亭對泣”典故傷時代之飄零,感國事之衰微。如元好問的《秋聲賦》提到:“太行截天,大河東傾。邈神州于西北,恍風景于新亭?!盵38]元好問. 元好問集[M]. 李正民,評注.2 版.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248.此前軍隊南侵,兄長死,忻城陷,家仇國恨,郁憤難平,念及此,即有雪恥之怒,但國勢式微,空有壯志,因此作者創作此賦以蒼剛之筆寫出其沉郁之思,“表現了他關心國家安危的焦急心情和強烈的報仇復土的愿望。文筆也剛勁有氣勢,是金賦中的上乘之作”[39]馬積高. 賦史[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489.。鄧剡的《浪淘沙》:“誰念客身輕似葉,千里飄零。夢斷古臺城。月淡潮平。便須攜酒訪新亭?!盵40]周振甫. 唐詩宋詞元曲全集[M]. 合肥:黃山書社,1999:2972.詞中飽含懷古感今之情。類似還有何夢桂的《吊岳文二公二首·其一》:“生芻一束新亭淚,千古興亡說未央?!崩钛莸摹顿R新涼·多景樓落成》:“老矣青山燈火客,撫佳期、漫灑新亭淚。歌哽咽,事如水?!庇菁摹锻煳纳截┫唷罚骸巴桨呀鸶晖炻鋾?,南冠無奈北風吹。子房本為韓仇出,諸葛寧知漢祚移?云暗鼎湖龍去遠,月明華表鶴歸遲。何須更上新亭飲,大不如前灑淚時?!盵41]虞集. 虞集全集[M]. 王颋,點校. 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162.該詩對宋末民族英雄文天祥沉痛哀悼,歌頌他為恢復宋室至死不移的精神,同時皮里陽秋地貶斥了不圖恢復的茍安者,揭示文天祥個人悲劇的原因。田汝成的《西湖游覽志馀》總結:“紹興、淳熙間,頗稱康裕。君相縱逸,耽樂湖山,無復新亭之淚。士人林升者,題一絕于旅邸云:‘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便把杭州作汴州?!盵42]田汝成. 西湖游覽志[M]. 陳志明,編校. 北京:東方出版社,2012:13.“新亭之淚”已為南宋心憂國事之人的固定代稱。

元代對漢族文人管理頗嚴,當時文人的地位不高,吊今懷古成為廣泛流行的主題。有學者反用典故,表達其超然物外的情懷及對元朝統治者的不滿。白樸的《奪錦標·孤影長嗟》:“幸有山河在眼,風景留人,楚囚何泣?盡紛爭蝸角,算都輸、林泉閑適?!盵43]徐凌云. 天籟集編年校注[M]. 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5:100.作者有看淡人生、浮生如夢之感,并借用莊子“蝸牛角爭”典故,認為一切政治爭霸皆為浮云,沒有必要“楚囚對泣”。更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新亭對泣”的典故向經學擴展,展示出其較大的輻射力。陳應潤的《周易爻變易缊》解卦時,從援引“新亭對泣”典故說中解釋君臣地位遷轉,獨立思考的思維方式體現出其不同于前代易學的治學風貌,隱隱透露出作者對宋代陳摶圖書易學的不滿,開啟了明清黃宗羲、黃宗炎對圖書易學的批判思潮,這種返璞求真的學術理論是清代易學跳出漢宋易學象數藩籬的關鍵之處。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該時期部分少數民族作家作品對“新亭泣淚”事典給予接受與運用,如王元粹《壽李長源》中的“一飯見哀韓信恥,千金為壽魯連輕。壯年休灑新亭淚,且為江山灌巨觥”,表達了其建功立業的激情;回族人薩都剌《上趙涼國公》的“新亭不必悲王道,彭澤何曾改晉年”,歌頌了元代涼國公趙世延的超然物外。

兩宋時期,“新亭泣淚”典故豐富,蓋因國力孱弱,邊患襲擾不斷。南渡之后,該典故意蘊更加豐富,語言表述更加靈活多樣,如隱逸情趣、譏抨時事、勠力奮起,吊古傷今等主題借此典故得以表達,同時該典故更向經部典籍擴展,展現出其強大的生命力。此外,部分少數民族詩人對此典故亦十分熟稔,可見“新亭泣淚”典故在當時的影響力。

四、明清“新亭對泣”經典化的定型與完成

明代以來,“新亭對泣”典故沿著前人開鑿的主流路徑繼續發展,吊古傷今之情、世事飄零之感,心憂國事、勠力奮發成為該事典的應有之義,并被文人普遍接受與應用,該時期可視為“新亭對泣”典故的定型與完成期。

明代文人在“新亭對泣”典故的使用語境上偶有新意。文彭《鳳凰臺》中的“不須灑淚新亭上,慷慨狂歌日又曛”[44]永瑢,紀昀,陸賜熊,等.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82 冊[M]. 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500.,反“新亭對泣”之意而用之,表達了作者狂放灑脫之情。丘濬的《新河雜詠·其一》中“新亭別淚何須墮,古井妖魂不可招”,詩歌最后的“行人不用夸天塹,南北輿圖總屬堯”[45]丘濬. 丘濬集[M]. 周偉民,王瑞明,崔曙庭,等,點校. ??冢汉D铣霭嫔?,2006:3871.,承接上文之典,以頌圣之意。類似的還有顧璘的《松塢草堂新成雜興十二首·其四》:“何代新亭動客悲,皇都高拱控華夷。梁陳割據今誰數,王謝風流空爾為。王氣接連天北極,江流襟帶海東涯?!盵46]永瑢,紀昀,陸賜熊,等.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63 冊[M]. 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174.值得注意的是,明時該典故受到人們的關注,也向其他學科擴展,如成為繪畫關注的主題之一。如劉基的《題陳太初畫扇三絕·其一》:“新亭滿眼神州淚,未識中流擊楫人?!盵47]劉基. 劉伯溫集[M]. 林佳驪,點校. 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622.殷奎的《題畫》:“大樹秋霜老,新亭落日孤。登臨時極目,風景未應殊?!盵48]永瑢,紀昀,陸賜熊,等.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2 冊[M]. 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501.

明末,面對江山受到異族吞噬,“新亭泣淚”中的憂國情懷以及奮起之意,也受到文人的關注,如張煌言的《追往八首·其三》:“肝腦總應涂舊闕,須眉誰復嘆新亭!”李季衡的《錢塘懷古》:“大奸竊國正憑陵,河洛紛紛甲尚腥。無復漢光收故物,空馀周顗泣新亭?!边@些詩句無不表達了詩人對國事日漸沉淪的無奈憤慨之情。值得注意的是,長篇敘事抒情大賦《大哀賦》中的“視江都而未武,擬長城而不文。冠蓋之銀青俱滿,朝堂之銅臭相因。但知安石之賭墅,何止元規之避塵。楚囚無新亭之淚,越絕非石室之音,南徐之甲兵不勁,淝水之草木無神。拜蔣侯為靈帝,弋白雁為國賓”[49]馬積高. 歷代辭賦總匯[M]. 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8303.,表達了作者對明末朝廷政治對文人舞文弄墨的不滿。該賦作者夏完淳看似寫六朝,實則具有強烈的現實指向。

清代是文化、文學的集大成時,部分意蘊主題已經與“新亭對泣”融為一體,成為其應有之義,如時代衰亡之悲、淪落飄零之情等,從對“新亭對泣”典故的使用中可看出不同時期文人與政治的關系。在少數民族統治下,飄零之感成為明末清初士人較為常見的感受,如朱彝尊的《立秋后一日同眭修季、俞亮、朱一是、繆永謀集屠爌齋》:“誰念新亭淚,飄零直至今?!盵50]永瑢,紀昀,陸賜熊,等.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17 冊[M]. 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410.此外,異族統治也讓“新亭對泣”典故沾染了憤懣的時代色彩。少數民族入主中原,觸及漢族士人心中“夷夏大防”的底線,“新亭對泣”生發的原初背景就是因戰爭帶來的動亂,因此對典故的重視與引用也隱含著該時期文化沖突的加劇,部分詩人在詠史詩中也表達了這種看法。如田雯的《詠史·其十五》。雖是懷古,但其中多個典故暗指清朝對文人的高壓政策,展現了一代詩人的人格意志與民族氣節。

隨著清代統治對漢族政策的調整與漢化程度的加深,典故中的夷夏區別逐漸消弭。以王士禎為例,他的“神韻說”以司空圖、嚴羽的詩論主張為理論依據,旨在淡化民族沖突,超脫現實矛盾,強調詩歌空寂超逸、鏡花水月之境界,并在《淮安新城有感二首·其二》中提到:“永嘉南渡須臾事,忍向新亭問楚囚?!盵51]李毓芙. 王漁洋詩文選注[M]. 濟南:齊魯書社,1982:43.其中“須臾”即時間很短,“永嘉南渡”那段屈辱的歷史,在他看來也只是彈指一揮間而已,借此消解典故帶來的厚重感。清代中期,“新亭對泣”典故中的憂國情懷與憤懣之感隨著王士禎詩歌之表意也逐漸消退。

道咸以降以至近代,國事日蹙,內憂外患不絕如縷,“新亭對泣”典故中悲中奮起的一面在民族憂患意識覺醒的過程中被重新抒寫與激發。首先體現在普及度較廣的戲曲領域。晚清戲曲作家筱波山人著有傳奇《愛國魂》[52]董健. 中國現代戲劇總目提要[M]. 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4。,是描繪文天祥抗元斗爭的愛國主義作品,表達了作者對民族壓迫與腐朽統治的不滿,其中涉及“楚囚相對”之典。繼此之后,更有愛國詩人借該典故表達其心憂國事之感,勠力奮起之意。詩人盧前有《大有》一詞,題目出自《周易》“大有”卦。關于卦義,《彖》曰:“‘大有’,柔得尊位,大中。而上下應之,曰‘大有’?!薄断蟆酚衷唬骸盎鹪谔焐?,‘大有’。君子以遏惡揚善,順天休命?!盵53]阮元. 十三經注疏·周易正義[M]. 北京:中華書局,1980:30.可見該卦含懲惡揚善、積極奮進之意。詞作中有“琴弦斷,將進酒。君不見新亭,淚侵衫袖。秋意如何,看取冷蟬髡柳。指點雁行過盡,斜陽里、休休回首。更誰笑、落帽風前,行歌醉后”[54]盧前. 盧前詩詞曲選[M]. 北京:中華書局,2006:163.等句,詩句表現出作者豁達的心態與自勉之意,句末“更誰笑、落帽風前,行歌醉后”更有一番氣度。愛國詩人柳亞子有多首詩歌均涉及“新亭對泣”典故,其《哭周實丹烈士》有“嚼血夢中猶罵賊,行吟江上苦思君。新亭風景今非故,遺恨懸知目尚嗔”,《自題〈磨劍室詩詞〉后》有“只慚洛下書生詠,灑淚新亭又一時”[55]柳亞子. 磨劍室詩詞集[M]. 中國革命博物館,編.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82,144.,自嘆自己空有詩詞而對國家危亡無所作為,傳達出其欲想救國的渴望與熱情。

明清兩代是“新亭對泣”事典經典建構的定型與完成期,前代衍生意蘊也成為事典的應有之義,并被文人普遍熟知與運用。事典的運用語境與當時的文化政策、國勢興衰相聯,于清代尤為突出。清初士人多借此表達自身的飄零之感、身世之悲,以及面對清代文化高壓政策摻雜的憤懣之情。清中葉,清政府對漢化政策有所調整,王士禎對典故的積極改造反映了康乾時期民族矛盾的緩和。清后期,在民族危亡的背景下,家國情懷成為“新亭對泣”事典的主流意蘊。

《顏氏家訓·文章》有載:“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盵56]王利器. 顏氏家訓集解(增補本)[M]. 北京:中華書局,2013:324?!靶峦ζ钡涔室愿叨瘸橄鬂饪s的特點讓文學作品具有“文約旨豐”“事近意遠”之美?!靶峦ζ币运囆g化方式真實刻畫南渡文人典型的心理狀態,蘊含悲情哀婉的審美特質與憂國憂民的家國情懷,彰顯著六朝緣物起情、以“興”為美的創作取向。以“新亭對泣”為典,有助于強化作品的情感內涵,使作品呈現多重時空、虛實相生之審美藝境。在漫長的歲月長河中,“新亭對泣”如同一艘巨輪,其行進路線清晰地展示出各時代的文化走向、學術風氣,以及文人的情感狀態?!靶峦ζ钡涔食休d著儒家文化奮發進取的人文精神及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感,具有穿越時空的藝術感染力與深厚的文化價值,可使人們成為審美共同體、文化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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