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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粹然一正”與郝經的“風雅”詩學
——從《遺山墓銘》對元好問詩作的評價說起

2024-05-10 04:05侯文宜王雅麗
關鍵詞:雅正元好問風雅

侯文宜, 王雅麗

(山西大學 文學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1 《遺山墓銘》元詩評價與“粹然一正”的提出

墓志銘文體, 是一種獨特的中國文化形式。志主要是記錄死者的姓氏、 里籍、 生平事略, 銘多是對死者功業的贊揚之語和哀悼。明代文學家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墓志銘》曰:“至論其題, 則有曰墓志銘, 有志有銘是也?!保?]149古人非??粗啬怪俱?, 所以在墓主死后家人常會千方百計請有名望的人來書寫死者的墓志銘。元好問墓志銘由郝經撰寫, 自有緣由: 一是郝經文章在北方文人圈中享有盛名, 二是門徒關系、 同為北宗詩派, 三是元好問與郝氏家族世交, 即如郝經《遺山墓銘》中所說:“先生與家君同受業于先大父, 經復逮事先生者有年,義當敘而銘之?!保?]907對郝經來說, 這也恰好促使他對金元以來的北方文學作一番縷析, 因為要寫先生, 就不能不寫他對近世詩壇的貢獻和意義。正是在此背景下, 郝經上溯整個詩史展開詳論, 從而在對元氏文學成就評價的同時, 表達了自己的系統思考和審美傾向。

在《遺山墓銘》中, 作者開篇交代了訃至作銘之意后, 便從中國詩史演變歷程說起, 提出詩歌變遷中“遂失其正”“委墜廢絕”的問題, 揭示了元好問作為一代文宗由“上薄風雅”到“粹然一出于正”從而扭轉頹風的重要意義:

詩自三百篇以來, 極于李杜。其后纖靡淫艷,怪誕癖澀, 寖以弛弱, 遂失其正。二百余年而至蘇黃, 振起衰踣, 益為瑰奇, 復于李杜氏。金源有國,士務決科干祿, 置詩文不為, 其或為之, 則群聚訕笑, 大以為異。委墜廢絕, 百有余年, 而先生出焉。當德陵之末, 獨以詩鳴, 上薄風雅, 中規李杜, 粹然一出于正, 直配蘇黃氏。天才清贍, 邃婉高古。沈郁大和, 力出意外。巧縟而不見斧鑿, 新麗而絕去浮靡, 造微而神采粲發。雜弄金璧, 糅飾丹素。奇芬異秀, 洞蕩心魄??椿ò丫?, 歌謠跌宕。挾幽并之氣, 高視一世。以五言雅為正, 出奇于長句雜言, 至千五百余篇。為古樂府不用古題, 特出新意以寫怨恩者, 又百余篇。用今題為樂府, 揄揚新聲者, 又數十百篇。皆近古所未有也[1]2813。

由上可知, 文中詳述元好問各類詩作和詩學觀, 并將之置于中國詩歌史“失正”和“委墜廢絕”背景下作出了考察和評判。這一段文學史上的經典論述, 可謂內容豐贍、 術語多多, 但顯然, “粹然一正”是其總體核心范疇。換言之, 元好問的出現與價值, 最核心、 最重要的就在于對盛唐以后直至金源數百年詩風“寖以弛弱”的反撥, 而其所以能夠大成, 則在于其詩歌“上薄風雅, 中規李杜, 粹然一出于正”, 并以“天才清贍, 邃婉高古”的風格扭轉萎靡不振之狀, 開創了詩歌的新生面。這是墓銘全部所論的核心, 其他審美特點均由此派生或相輔相成。需要特別辨析的是這里的“粹然”和“正”, 郝經論《性》篇曾有“粹然而不雜”, “正”明顯是指上文自《詩經》以來的“風雅”正脈。郝經同樣的用法還可見于《宋兩先生祠堂記》:“百年以來, 君相士夫, 國庠鄉校, 莫不知為程氏之學, 粹然一歸孔孟之正?!保?]716由此可知, 說元好問“粹然一出于正”, 其根本的意思即是出于或歸于儒家風雅正統, 也就是《詩經》所代表的“風雅”精神和正脈正體, 在這個意義上, 它顯然已指向一種具有普遍性的詩學趣味,故可概括為“粹然一正”之說。

值得注意的是, 同樣的意思又一次出現在《祭遺山先生文》中, 這里用了“雅言”的范疇:

先生雅言之高古, 雜言之豪宕, 足以繼坡、 谷;古文之有體, 金石之有例, 足以肩蔡、 黨; 樂章之雄麗, 情致之幽婉, 足以追稼軒。其籠罩宇宙之氣, 撼搖天地之筆, 囚鎖造化之才, 穴洞古今之學,則又不可勝言[1]1675。

這里對元好問詩文成就作總體評價, 雖然不同文體各有風采, 但其中列位第一是“雅”的問題。在古代儒家詩學語境中, “雅”一般即指風雅、 雅正。結合前引郝經“上薄風雅, 中規李杜, 粹然一出于正”的評說, 此處實際上又一次贊譽元好問“雅正”的突出特色, 可見在郝經看來, 元好問的意義就在于代表了金元之際風雅精神的復歸。因此, 有《遺山墓銘》中這段概括:“先生遂為一代宗匠, 以文章伯獨步幾三十年……為《杜詩學》《東坡詩雅》《錦機》《詩文自警》等集, 指授學者……識詩文之正而傳其命脈, 系而不絕, 其有功于世又大也?!保?]908

1.2.2 研究方法 征得急診??谱o士所在醫院護理部的知情同意后,建立安徽省急診??谱o士群,由研究者集中發放電子問卷,使用統一指導語解釋調查目的與填寫方法,3 d后統計回收,共發放問卷140份,回收問卷131份,剔除3份無效問卷,有效問卷共128份,有效回收率為91.42%。

顯然, 以上評價并不僅僅是對逝者而言。表面看來, 它是對元好問詩風特點及其價值意義的肯定, 實際上同時表達了郝經的詩學觀。這類思想在郝經其他詩文論中亦俯拾即是, 如在《文說送孟駕之》中說:“西漢古學、 文學之分, 其弊則極于江左……而苻秦、 元魏、 高齊而下, 血漂禹跡, 寄斯文于霆擊之余, 風燼之外, 邈乎葬于九原也。厥后有唐杜氏文乎詩, 而風雅復萌?!保?]1764在《內游》中稱:“唐、 虞、 三代之治, 懓然而見。風雅變正, 諷贊刺美, 洋洋乎中聲, 鼓動至化?!保?]1536又如在古詩《寓興》中感嘆:“風雅義迷元氣死, 天人理昩正心亡。何當倒挽銀河水, 凈洗云孫織錦裳?!保?]1035詩中熱切表達了郝經對“風雅”正體的呼喚, 期望有朝一日返歸正途, 洗凈蕪雜織出美麗錦裳。由上, 已足可見出郝經對“風雅”“正體”的詩學審美理想。

2 命題的生成語境與文化寓意

郝經所以拈出“粹然一正”作為對元好問的評價, 無疑首先在于元詩本身具有的這一突出特征,給評者提供了相應的審美感受, 但這其實只是表層的。元詩更深層次的思想生成, 還在于當時特定的歷史語境與文化訴求, 即如前引郝經所說, 從詩三百極于李、 杜后, 詩風走向纖靡淫艷或怪誕癖澀,遂失其正; 二百余年而至蘇、 黃振起衰踣, 然而金源以來, 士務決科干祿, 又失于委墜廢絕。正是在此況下, 以元好問為盟主的北宗詩派崛起, 主張溯源傳統, 表現出對風雅“正體”的倡導和復歸, 如顧嗣立《寒廳詩話》述元代詩派云:“元詩承宋金之季,西北倡自元遺山(好問), 而郝陵川(經)、 劉靜修(因)繼之?!保?]4530郝經稱頌元詩“粹然一出于正”, 便是生成于這樣的歷史語境和文化土壤之上的。

從中國詩史來看, 對于古代詩歌的演進, 如果不以社會形態或王朝更迭作為階段區分的話, 按其自身的發展, 大致說來可以劃分為三個時期: 先秦兩漢屬上古期, 詩歌從發軔到成熟; 魏晉南北朝隋唐兩宋, 屬中古繁榮期, 詩歌創作進入自覺的時代, 并在臻于完善的格律形式和不同時期的風格流派中展示出個性追求; 進入近古期, 隨著宋、 金、元之交宋詩的衰落和對江西詩派的批判, 詩人們開始尋找新的突破。正是在這一詩史背景下, 在北方形成了以元好問、 郝經、 劉因等為代表的北宗詩派, 以其創作實踐和新的理論主張切合了時代的需要并表現出對正統詩學的接續。之所以形成這一潮流, 無疑來自更深刻的歷史與現實的某種必然。具體來說, 與他們所處的時代情勢、 歷史訴求、 自身學養、 審美崇尚都有關系。

其一, 時代情勢和歷史訴求。從元好問到郝經對“雅正”的崇尚, 并非空穴來風, 由于長時間的戰亂、 民族沖突和政權格局的頻繁更迭, 有對重建文明秩序的歷史訴求。在此情勢下, 從金代到元代,南宋氣數不振已搖搖欲墜, 在北方民族政權下的社會戰亂之下文化幾近毀滅, 如何才能凝聚人心天下大治?歷史呼喚儒學的復興和推行漢法, 所以在金元之際形成了一個儒學全面的復興運動, 如同張勇耀在《金元之際的曲阜朝圣與儒學復興》中所描述的:“金元之際的謁廟文士數量龐大且前后相繼, 不能不說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奇觀……考察這一時期王萬慶、 高詡、 元好問、 徐世隆、 郝經、 劉德淵等人的先后謁廟與詩文創作, 會發現這一現象所承載的文化意義尚有可繼續探討的空間。某種程度上, 它不僅指向士人的個人精神建構, 而更多寄托著他們對于儒學復興和文明秩序重建的思考?!保?]而無論儒學復興和民情導向, 文學都是時代精神最敏感的神經, 故而反映在詩學審美趨向上, 便是對風雅傳統的尋求與復興。因為從先秦《詩經》到漢代《毛詩序》所奠定的以“風雅”為審美追求的傳統, 代表著正統的主流審美觀, 從本質上講, 它體現著對禮樂文化秩序與價值觀的恪守。杜佑《通典·禮典》云:“孔子曰:‘夫禮, 先王以承天之道, 以理人之情, 失之者死, 得之者生。故圣人以禮示之, 天下國家可得而正也?!保?]1109在禮樂文化傳統中, 人們崇禮崇雅, 即是想以此正國家、 正天下并以為后世法。然而, 由于其束縛性或時代演變屢被沖擊, 往往形成不同時期浮艷頹靡之風或異端雜說。到金元之際、元統一之初, 隨著蒙元統治者統一南北而面臨建立鞏固大一統新國家之時, 對漢法文化的復興和取用成為必然趨勢, 因而對“風雅”傳統的倡導亦成為時代要求。

其二, 與他們的學脈統緒和審美觀念有關。前已述及, 元好問、 郝經都出自陵川郝氏理學世家門下, 而郝氏以經史之學名震一方, 故深受傳統學術浸潤。元好問《郝先生墓銘》中曾回憶從學教誨:“先生嘗教之曰:‘今人學詞賦以速售為功, 六經百氏分裂補綴外, 或篇題句讀之不知, 幸而得之, 且不免為庸人, 況一敗涂地者乎?’”[8]585郝經《先父行狀》也談到家父家學且傳之于他:“初成童, 與河東元好問從先大父學, 俶落六年, 洞達邃匯, 其所得者有所自, 其所作者有所征, 天端理倪, 首尾貫究……經年十有六, 命治六經, 先傳注疏釋, 而后唐宋諸儒論議?!保?]2980從以上記載可知, 他們以六經為宗可謂與生俱來的文化養成, 故而《詩經》“風雅”“正體”自然是其最高典范和價值追求。所以, 我們看到在元好問《論詩三十首》中縱論古今成敗得失,首章即呼喚“風雅”“正體”:“漢謠魏什久紛紜, 正體無人與細論。誰是詩中疏鑿手, 暫教涇渭各清渾?!保?]337詩中認為“漢謠魏什”淹沒風雅正體太久了, 而今誰是詩中疏鑿手, 能夠辨別涇渭清渾呢?這里實質在呼吁梳理清渾、 弘揚正體。郝經也同樣, 他在《與撖彥舉論詩書》等文中批評當世“盡為辭勝之詩, 焉知三代、 蘇李風雅之作”[1]1869, 以致“不能纂續正變大小風雅之后”[1]2125。他們的這種思想實際上是對當時歷史的一種因應反映, 金末學者劉祁在《歸潛志》中稱:“南渡后, 文風一變, 文多學奇古, 詩多學風雅?!保?]85可見詩風變革已成為普遍期冀, 故而有郝經《遺山墓銘》對元好問貢獻的贊譽。

于此可知, 金元之際的北方是一個戰亂頻仍的時空, 而隨之就有一個文化重建的問題, 上述士人的所思所為, 已表現出元初北方思想學術與文學的一種重構, 即如清代學者顧嗣立所云“北方之學,變于元初。自遺山以風雅開宗, 蘇門以理學探本,一時才俊之士, 肆意文章……”[2]444。在元好問、 郝經之后的許多元人詩論中, 均可看到對風雅、 雅正的標舉, 有元一代所以宗唐抑宋要義在此, 如劉因《敘學》稱唐詩“變而得正, 李、 杜、 韓, 其至者也”[10]7; 歐陽玄在《羅舜美詩序》中說:“我元延祐以來彌文日盛, 京師諸名公咸宗魏、 晉、 唐, 一去金宋季世之弊而趨于雅正, 詩雅且正, 治世之音也?!保?1]87又有蘇天爵也說:“延佑以來, 則有蜀郡虞公、 浚儀馬公以雅正之音鳴于時, 士皆轉相效慕,而文章之習今獨為盛焉?!保?2]495顯然, 以“風雅”“雅正”論詩文, 已成為元代突出的一種時代話語。

3 “風雅正脈”: 郝經詩學的宗經、 本源與再構

郝經褒揚“粹然一出于正”, 實質上即是對風雅、 雅正的推崇, 以之為本源, 純粹而不雜, 一出于正脈。就《遺山墓銘》上下文看, 這一“正”顯然由前文所說元好問“上薄風雅”而來, 也即上接“風雅”傳統而有“粹然一正”。這與郝經的“宗經”思想有關, 也是當時一代士人的選擇。面對金末元初滿目瘡痍的現實, 郝經向往三代之治, 故而以“宗經”為開新之統緒:

六經理之極, 文之至, 法之備也……《書》有道德仁義之理, 而后有典謨訓誥之法; 《詩》有性情教化之理, 而后有風賦比興之法; 《春秋》有是非邪正之理, 而后有褒貶筆削之法; 《禮》有卑高上下之理, 然后有隆殺度數之法[1]2808。

具體體現在詩文上, 即如他在《原古錄》選本“序”中所說:“自源徂流, 以求斯文之本, 必自大經始?!保?]741于是強調“上薄風雅”, 主張學習《詩經》的比興寓懷, 由此可知, 郝經根本上所建構和倡導的實為“風雅”詩學。那么, 這里的“風雅”蘊含著什么?又何以演變形成后世的“風雅”傳統與精神, 并成為元初郝經等人文化救世的標舉?

就其本義來說, 所謂“風”, 指周代各地的歌謠, “雅”指周代的正聲雅樂, 如宋代鄭樵云“風土之音曰風, 朝廷之音曰雅”[13]865。從語義上分析,“風”原本指一種空氣流動的自然現象, 進而引申為風土、 風俗、 風氣以至風范、 風格特點; “雅”最早是指一種鳥類, 《說文》“雅即烏之轉聲”, 古人認為烏鴉是孝鳥, 所以“雅”轉而有好、 正的意思。 《漢書·藝文志》關于《爾雅》的注釋引張晏語云:“爾, 近也。雅, 正也?!保?4]76東漢劉熙《釋名》:“雅, 義也,義, 正也?!保?5]294值得一提的是, 關于“雅”為“正”還有另一種解釋, 如余冠英《詩經選注》說:“雅是正的意思, 周人所認為的正聲叫雅樂, 正如周人的官話叫作雅言。雅字也就是‘夏’字, 也許是從地名或族名來的?!保?6]2梁啟超《釋四詩名義》尤肯定之:“然則風雅之‘雅’, 其本字當作‘夏’無疑。 《說文》:‘夏,中國之人也?!?雅音即夏音, 猶言中原正聲云爾?!保?7]4387無論哪一種說法, “雅”所代表的是正聲、正脈是無疑的。

“風雅”傳統的經典化, 自然離不開漢唐經學家的闡發與建構。東漢鄭玄《詩譜序》首先闡明了“風雅”之所來并視為“正經”:“其時《詩》, 風有《周南》《召南》, 雅有《鹿鳴》《文王》之屬, 及成王、 周公致太平, 制禮作樂, 而有頌聲興焉, 盛之至也。本之由此‘風雅’而來, 故皆錄之, 謂之《詩》之正經?!保?8]6這表明經過漢武帝“罷黜百家, 獨尊儒術”到東漢經學的盛行, 《詩》作為“正經”被確立, “風雅”范疇也隨之而流行。到唐代孔穎達《疏》, 則進一步揭示了“風雅”的本質價值:“此解周詩并錄‘風雅’之意。以《周南》《召南》之風, 是王化之基本;《鹿鳴》《文王》之雅, 初興之政教……謂之《詩》之正經?!保?9]7由此, 風、 雅上升到關乎王化政教, 同時又為《詩經》中的精華, 故由其開創的抒情傳統以及關注現實的熱情、 強烈的政治和道德意識、 純樸正氣的風雅精神, 遂成為后世詩人創作和進行詩文革新的典范。例如, 唐代陳子昂、 李白、 杜甫等都以倡導“風雅精神”進行詩歌領域的革新, 如“??皱藻祁j靡, 風雅不作, 以耿耿也”, 又如“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別裁偽體親風雅”等, 經過這一波文學思潮或文學運動的演繹, “風雅精神”從理論到實踐, 已成為自三代以來貫穿漢唐的一種精神傳統。

這一精神傳統的形成, 不光是經學的建構和文學實踐累積, 同時還有著詩學理論的倡明。其早期標志是孔子刪詩及其對《詩經》的一系列經典論述。由此, 《詩經》有一個從民間歌謠向正體的升華變化, 即經過圣人刪改后成為民族經典正統, 以致后世常用“風雅”指稱漢民族淳樸雅正的藝術精神。諸如“思無邪”“興觀群怨”“樂而不淫, 哀而不傷”等, 這些規約性使“詩之為體, 論功頌德, 止辟防邪, 大抵皆歸于正”[20]15。這些儒家詮釋下的《詩經》特色, 基本勾勒出了先秦“風雅”詩學的框架與內涵意義: 古樸典雅、 摒棄俚俗的語言, 關注王道或百姓疾苦的內容, 溫柔敦厚、 中正平和的抒情。進入兩漢后, 在四家講詩中, 以毛萇為代表形成了更為體系性的風雅詩論, 《毛詩序》可以說是中國風雅詩學的綱領式文獻, 它不僅成為漢代文學思潮的主調, 而且影響了其后兩千多年的中國詩史。例如以下諸說:

故詩有六義焉, 一曰風, 二曰賦, 三曰比, 四曰興, 五曰雅, 六曰頌。上以風化下, 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 言之者無罪, 聞之者足以戒, 故曰風。至于王道衰, 禮義廢, 政教失, 國異政, 家殊俗, 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跡, 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 吟詠情性, 以風其上, 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

是以一國之事, 系一人之本, 謂之風; 言天下之事, 形四方之風, 謂之雅。雅者, 正也, 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21]30。

由上可見, 作為代表儒家正統詩論的經典,《毛詩序》已建構起一套完備的“風雅”詩學。如果說先秦的風雅詩學傳統, 主要是一條“言志”修身的傳統和禮樂文化下的“興觀群怨”, 到兩漢經學政教下的“言天下之事”和“雅正之事”, 其核心已是寄寓“美刺諷諭”之志, 完成了風雅詩學功能的一次根本轉變。本文所討論的金元之際郝經的風雅詩學即是對此的繼承與弘揚。

讀現存《郝文忠公陵川文集》(亦稱《郝經集》)可以發現, 不管是序文、 書信、 雜著、 說、 墓銘還是詩作, 凡在談及詩賦審美、 詩學問題時, 郝經總是每以“風雅”為旨歸、 為范式, 對“昧夫風雅之原”者批評, 對具有“雅正”風格者贊賞。從表面上看, 似乎只是一種詩歌審美趣味, 實則與他對《詩經》作為后世一切詩體之本源、 典范的認識觀念有關, 是其在特定歷史條件下對“風雅”詩學的一次再構。諸如《〈朱文公詩傳〉序》《〈一王雅〉序》《〈原古錄〉序》《與撖彥舉論詩書》《內游》《文說送孟駕之》以及《遺山墓銘》、 詩作《寓興》《讀〈黨丞旨集〉》等, 都貫穿了這一思想。統而觀之, 他所肯定“風雅”的審美價值主要有兩方面: 一是“歌詠性情, 以為風雅。故攄寫襟素, 托物寓懷, 有言外之意, 意外之味, 味外之韻”[1]1868, 也就是說, 風雅有沉郁頓挫之體, 也有清新警策之神, 有震撼縱恣之力, 也有鼓舞豪宕之氣……飽含種種的興致與韻味; 二是“風雅變正,諷贊刺美。洋洋乎中聲, 鼓動至化, 元經筆削, 蹂邪直正”[1]1536, 即風雅具有美刺精神、 充滿沛然元氣, 同時又富于經義張力和風化之美[1]2182。這也就是為何郝經執著于“風雅”的根源所在。在其所處的金元之際特定歷史下, 長期戰亂統緒失范, 就像他所批評的, 近世以來, 夸毗者不務實學, 很多人流于骫骳蕪穢、 纖艷浮侈、 破碎綴緝或是嗜新歆異, 所謂“實學湮沉偽學張, 四科一并入文章。詞源更不窮西漢, 詩律惟知效晚唐。風雅義迷元氣死, 天人理昩正心亡”[1]1035。正是在如此清醒的反思之下, 他將“風雅”奉為最高典范與標準, 并以此來衡量、 評判、 闡釋一切詩作價值和詩史意義, 使其詩學思想帶上歷史和時代的特點。這可從以下兩方面來看。

其一, 以詩家和史家慧眼透觀元好問詩歌創作的開拓意義, 將之置于宋末金季百余年詩文衰萎背景下來考察, 指出其“上薄風雅”的獨特價值和意義, 借《遺山墓銘》張揚“風雅”傳統和創作精神。它是郝經“風雅”詩學最有影響的一篇宏文, 詩史、 詩論、 旗幟人物, 輝映成章, 對整個元代風雅詩學的建構起到關鍵作用。就其中思想來看, 作者批評唐代李、 杜以后“纖靡淫艷、 怪誕癖澀”的詩風, 批評金元之際“士務決科干祿, 置詩文不為”的文化斷裂, 而元好問的出現和成就可謂“近古所未有也”。尤其前已述及的“上薄風雅, 中規李杜, 粹然一出于正”之說, 不僅揭示了元好問回歸風雅、 宗唐之音的審美追求, 也成為開啟元代中期盛世詩風的引導和先聲。

其二, 在由宋金轉向元初的歷史交替下, 相對褪去了理學家的道貌岸然, 能夠進入詩本體和生活本體給予審美討論, 表現出近古的新氣息。如《遺山墓銘》中雖然強調風雅時偏“雅正”, 稱贊元好問在“吾道壞爛, 文曜曀昧”時能“識詩文之正而傳其命脈”, 同時也肯定其“巧縟而不見斧鑿, 新麗而絕去浮靡, 雜弄金璧, 糅飾丹素”, 兼顧內容與形式的共美。這實在可說是郝經作為理學家詩學的閃光之處。尤其另一標舉“風雅”詩學的重要文獻《與撖彥舉論詩書》, 更是多處切中詩的審美本質, 而不同于漢代經學家的政教附會。如下面這段闡述:

詩, 文之至精者也。所以歌詠性情, 以為風雅。故攄寫襟素, 托物寓懷, 有言外之意、 意外之味、 味外之韻。凡喜怒哀樂蘊而不盡發, 托于江花野草風云月露之中, 莫非仁義禮智、 喜怒哀樂之理[1]1868。

此處說到“風雅”寓含仁義禮智之理的同時, 已擴展到個體“喜怒哀樂”, 并強調“歌詠性情”“托于江花野草風云月露”以及“意外之味、 味外之韻”的藝術性, 這些都表明郝經“風雅”詩學的新意。而在其他涉及“風雅”詩學之篇中, 我們亦可發現, 其主要批評的實際上是近世“盡有作為之工, 而無復性情, 不知風雅”的現象。這也便是郝經重構“風雅”詩學的歷史意義。即如蔡鎮楚《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中所說: 元蒙滅金之初詩壇承金源詩風, 主于宗唐抑宋, 以雅正為歸, 郝經曾選編《一王雅》而輯錄漢魏至唐五代之詩, 稱“李唐一代詩文最盛”, 將李、 杜、 韓、 柳、 白諸家詩“直與《三百五篇》相上下”[22]316。郝經之后的劉因、 楊翮、 戴良等人都有倡導“風雅”傳統, 如前引劉因《敘學》中說“隋唐而降,詩學日變, 變而得正, 李、 杜、 韓其至者也”[23]473;楊翮《秦淮棹歌序》亦云“今天下承平日久, 學士大夫頌詠休明而陶寫性情者, 皆足以追襲盛唐之風”[24]444; 到元末著名詩人戴良《〈皇元風雅〉序》, 進一步以“風雅”為尺度對唐宋詩作比:“唐詩主性情,故于風雅為猶近; 宋詩主議論, 則其去風雅遠矣?!保?9]590按蔡鎮楚先生考, 這是唐宋詩之爭的歷史進程中較早從比較角度論述唐宋詩之別者, 那么,郝經的“風雅”詩學作為元初最早開先河者, 其學術價值已是無需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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