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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離故鄉的城市

2008-03-29 06:01陳啟文
廣州文藝 2008年3期
關鍵詞:耗子老頭單車

那里沒人將我等候,也沒人將我跟隨

我卻在那里將一個人緊追

他跌倒了又爬起來

一見我便說沒有誰

———引自帕斯的詩《大街》

你認識一個叫耗子的人嗎?

對。耗子是個難聽的名字,你可能覺得他非常討厭,并且很容易想到鄉下進城的農民工那種賊眉鼠眼的樣子。但你如果見了他,就會發現根本不是這樣的。他穿著白色的短袖衫,對誰都彬彬有禮。不像耗子,也不像農民工,倒像個高中生。

耗子是我的小老鄉,來自洞庭湖和長江交匯處的一個水窩子。但在他來廣州之前,我不認得他,也并不知道他的存在??伤犝f過我。當然,如果不是偶然碰到,他不會找我。他也不知道我已經流落到了廣州,他一直以為我在離故鄉比較近的某個城市里吃皇糧,當干部。

耗子后來告訴我,他是一路站到廣州的。

耗子一路上都感到異??簥^。

耗子的亢奮是很正常的。耗子坐的那車,是我們鄉下人叫老破驢的那種車。而我知道,從鄉下通往城里的那條路也總是坑坑洼洼的。車要咬著牙跑。一個人坐在這樣的車上,也必須死死咬著牙,兩只手還得死死地抓住車上的一樣東西,就像吊在那兒。耗子沒座兒,一路上都站著,不過站著反倒比坐著踏實,兩只大腳使勁蹬住車底板,兩只手使勁抵住車頂篷,這讓他很亢奮,有種頂天立地的感覺。

不過,這樣的一輛老破驢是無法把耗子拖進廣州的。到了縣城,耗子又換了一輛車,火車,還是沒座兒,還是站著,也還是那么亢奮。怎么會有那么多人去廣州呢?廣州到底是個啥地方?耗子這樣想了一千多里路,想過了兩個省。他兩眼一直不停地盯著窗外那兩道閃電般掠過的光芒。那是兩條閃亮的鐵軌。這可能是耗子感到特別亢奮的又一個原因,他覺得自己終于上路了,真的上路了。

火車奔馳了一天一夜之后,耗子突然什么也不想了。他被火車吐了出來,像誰吐掉的一顆棗核。他站在車站一側的那個丁字路口,開始奇怪地感到心虛。面對這樣一個大得沒有邊際的城市,這滿街的車流和萬頭攢動的人流,耗子突然感到自己很渺小,他擔心自己往這人海中一走,就找不著北了,甚至找不到自己了。

請原諒我在此不厭其煩地口羅嗦,這是一個農民工走進城市的歷史,當然,還僅僅只是一個開端。

此時離我碰上耗子,還有一年零三個月。

在廣州,我住在區莊,上班的地方在東山寺右一橫路。如果對廣州比較熟悉的人,知道我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近路,橫穿環市東路、東風路、中山二路,沿著農林下路一直往南走,走過達道路,在廣州軍區那里往左一拐,就到了。這條路適合步行,但不適合騎單車,因為要經過太多的天橋和馬路,既麻煩又不安全。只在我的單車被偷走之后,我才會走這條路,步行。還有條路,繞了一個大彎子,經過區莊立交橋下,從環市東路轉廣州大道,再從天河立交橋下穿過,轉東山寺路,往右一拐就到了。這條路遠是遠點,但一路上可以不下車,而且一路靠右,我可以把車蹬得飛快。我雖沒有別的車,但飆飆單車也夠刺激的,覺得自己還沒被這個南方大都市的節奏和速度甩得太遠。

只在穿過兩座立交橋下時,我才會把速度放慢。橋下人太多,太亂,氣味也十分復雜,常有人提著褲子往里闖,他們可能嗅到了類似于廁所里的那種污濁氣味了。這里擠滿了小商小販,賣烤紅薯、烤羊肉串的,擦皮鞋的,走江湖賣狗皮膏藥的,賣盜版光碟和黃色書籍的,修單車補皮鞋的,賣假發票的,打零工的,裝修游擊隊,全都擠在這橋下,一到天黑,這里還有招徠嫖客的下等妓女,據說還有販賣槍支彈藥的。這里是城市的一個灰暗地帶。在一個高速運轉秩序井然的大都市里,總有那么幾個處于無政府狀態的死角。也不是沒有人管,我常??匆娔切┐┲疑品某枪苋藛T過來稀里嘩啦地砸攤子,把人拖走,這反而讓局面顯得更加混亂,甚至引發過把人打傷打死的惡性事件。當然,最常見的辦法還是罰款,收管理費,在國慶節或市容、衛生檢查時提前告訴這些人,讓他們這幾天別出來。這樣的舉措還真的挺有效,讓我覺得,哪怕是這么一個混亂復雜的地方,可能也有某個人在背后行使著管理的職責,很可能就是被官方稱為黑社會性質的那種人,他們在制度之外那些被官方忽略了的或無暇顧及的死角和縫隙里行使權力,實施動物世界里那種弱肉強食的統治。

當然,這樣的統治者你輕易不會看見,就是看見了你也不一定知道是他。

這里最神秘的是個像叫化子一樣的老頭,屁股下塞著半塊磚頭,瞇著眼靠著一堵墻坐著,沒看見他擺地攤做買賣,也沒看見他修單車擦皮鞋,就像這混亂世界的一個旁觀者。我每次看見他,他都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光頭,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那張蠟黃的臉上毫無表情,臉上有一道刀疤。他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時,那瘦小的身子仿佛深深地嵌進墻壁里了。

這么個古怪的干巴老頭兒是干什么的呢?你絕不會把他與那種黑道上的人聯系起來。在很多人的心目中,黑道上的人大多是身材威猛面目兇橫、手臂上和胸口上都紋著青龍白虎而且連胸口都長滿了黑毛的青壯漢子。這號角色也時常在橋下光顧,找上誰了誰倒霉,誰出血。血就是錢,不給錢就讓你真的出血。一天早晨我打這兒經過時,正好碰上幾個道上的人在這里找茬要錢,但誰都不理他們,修單車的修單車,擦皮鞋的擦皮鞋。這伙人便在那修單車的漢子臉上摑了一耳光,問他是不是聾了。修單車的漢子好像真的聾了,捂著耳朵呆立著。這伙人又在一個擦皮鞋的半大孩子腳上猛踩一腳,踩得那孩子一聲慘叫。怎么?踩到你的尾巴了?那家伙踩了,又故意問。他們大概是覺得這話挺有趣,都咧嘴笑了起來。

這時那如僵尸般坐著的老頭身子動彈了一下。

你們鬧夠了沒有?他用低沉的聲音問。

只這一聲,那伙人全都瞪大眼睛看著他了。這叫化子一般的老頭離他們很近,一直就在他們眼皮底下,可他們就好像現在才突然看見這么個黃皮寡瘦的怪物,連兩只瞳孔都是黃濁的,可這么個怪物又怎么敢問他們鬧夠了沒有呢?看那樣子病懨懨的,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就像快要死了。

七八個人一齊盯著這老頭時,這老頭竟連眼皮也沒眨一下。我只是一個旁觀者,但我也希望有奇跡出現。我暗自猜測,這老頭一定像那些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伤皇堑吐曈謫柫艘痪?,你們是剛出道的吧?去問一下你們的師傅,給他捎個信,就說潘叔問他好呢。

這老頭聲音很低,還有些吵啞,但我聽見了,聽見了還是云里霧里,疑是黑道上的秘語。更讓我吃驚的是,那伙人中為頭的一個立刻沖老頭抱了抱拳,又敬上一根煙,說了聲失敬,就帶著一伙人撤了。

那根煙老頭兒只放在鼻子底下嗅嗅就一點一點地捻碎了。

這橋下又恢復了往常的秩序,就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一個賣假發票的女人閉著眼睛放聲唱道,發票啊發票啊,增值稅發票—??!

后來我聽那個叫耗子的小老鄉說,他第一次走到區莊立交橋下時,就被這老頭徹底收拾了。

哪兒來的?那老頭斜著眼睛打量了他一眼問。

煙波尾!耗子說。他心里這會兒還挺牛。

那老頭當然不知道煙波尾在哪兒,煙波尾太小了,只是一個村子的名字,在廣州,哪怕是外省的一個縣,乃至一個地區也不一定有人知道的。那個老頭低聲吼叫起來,問你哪個省呢!對這叫化子般的老頭,耗子和我一樣,一開始可能看走眼了,他不想搭理這老頭了,他也實在受不了這種盤根究底的審問,你是城管呢還是公安呢,問這么多干什么?耗子心里這么說??伤R上就聽見那老叫化子含糊地哼了一聲,像是極度輕蔑。

過一會,有人來橋下找人去搬東西,耗子立刻就湊了上去,他還感到特走運,沒想到剛一來這橋下就能攬上活。這時那老叫化子突然瞟了他一眼,只一眼,耗子就像挨了一下電擊,一下被打出好幾步,屁股有力地彈在墻上,又被反彈到地上。頃刻間,就有五六個人一下子壓在他身上,一頓拳打腳踢,耗子感到天都塌下來了,好長時間,眼里還一團漆黑。

那老家伙的目光再神奇,也不會有這般厲害,耗子是被早就在這里候著的短工們揍了。但這些短工漢子若沒有老家伙的示意,是不會揍他的。耗子的眼鏡不知摔在哪兒了,眼窩也腫起太高,好長時間什么也看不見,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兒了。等他重新能看見東西時,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老叫化子樣的老頭,耗子對這老頭充滿了敬畏。

知道我是誰嗎?老頭問。

知道潘叔是誰嗎?老頭又問。

就是我!那老頭指著自己的鼻子小聲說。

耗子這次進城,不知作過多少次假設,就是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個假設。而這事已經超出了正常的生活范圍,如果不是耗子親口對我講的,我更相信它是小說里的情節??晌蚁嘈胚@個小老鄉的誠實,你如果看見了他,一定會覺得這是個誠實的小伙子,剛剛長到懂事的年齡,看上去多么實心眼啊,臉上還有細粒的粉刺疙瘩。再說,他有什么必要撒謊呢,即使撒謊,他也會說自己把別人揍成了怎樣,而不會說別人把他揍成了怎樣,這畢竟是讓一個年輕人感到很屈辱的事??赡莻€像叫化子一樣的老頭到底是憑什么控制著這來自各個省的、背景和經歷都十分復雜的人呢?

耗子說他也不知道。

區莊立交橋可以算得上廣州的一個樞紐,它是環市東路和先烈中路、先烈南路、農林下路相互聯系的中心環節,四周都是一幢比一幢高的現代化樓群。但大多的廣州人也許只注意到了它的上半部分,能被陽光照亮的那一部分。而下面,處在最底層的這些人,是很少有人看見的。這些人大多只穿件被汗水浸得發黃的背心,大褲衩,舊輪胎割的牛鼻子涼鞋,有的干脆光著膀子,壯得就像一個個傻子。在那些生長在亞熱帶的瘦小而精明的南方人眼里,或許他們就像真正的傻子,不知來自外省哪個愚蠢的村莊。

那時我供職于廣州一家著名的文藝出版社。橋下,有個修單車的江西漢子經常讓我給他買書,他的品位還挺高,每次都是買托爾斯泰、巴爾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羅曼·羅蘭的小說。我的一位同事問我給誰買書,我說是個修單車的,他一聽就用廣州腔嚷了起來,有冒搞錯???

那江西漢子,現在我已經忘了他叫什么了,個子十分高大,比我足足高出一頭,但他很少站起來,很少顯示出他真實的高度。他給單車打氣時,身子一彎一彎的,肚子一鼓一鼓的,渾身黝黑,渾身都被黑汗滲透了。這個形象我一直沒有忘記。橋下修單車的攤子很多,只要有個人推著單車過來,就有十幾個渾身油膩的腦袋把脖子朝前伸長了。但我每次都找他,他的江西話我聽得懂,跟湖南話尤其是我家鄉的湖南話差不多?;蛟S是這相似的鄉音拉近了我們的距離。他有時也跟我拉拉家常,倒一倒心里的苦水,他可能也很難找到一個像我這樣對他的家常和苦水還有點興趣的聽眾。既是家常,自然沒有多少新鮮事,無非是貧窮,疾病,豬發瘟了,孩子的學費繳不上了,但這又都是一個農民必須面對的事。一次他無意間流露出了某種悲觀厭世的情緒,他說一個人活得這么苦這么累,如果只是為自己一個人活著,他早就不想活了,不要這個不堪重負的生命了。

這話讓我心里一驚。但他沒注意我臉上表情的變化,仍低著頭,用勁地給鋼圈上螺絲,那把扳手很大,不像是修單車的,像是用來修汽車的,可在他手里使喚得挺麻利,擰得每一個螺絲都像他咬緊的牙齒一樣堅固。

我把錢數給他時,他嘆了口氣,說明天又該給孩子寄伙食費了。我問他孩子學習怎樣,他苦笑著說,末把子。

末把子?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他再次苦笑了,說就是倒數第一啊??匆娢业谋砬楦悠婀至?,他又說,孩子他媽也早就不想讓他再讀了,一個末把子能考上大學?可他就是要讀,老師也說他讀書肯拼命,就是腦子慢點。慢就慢唄,多讀點書總是好事,只要他愿意讀,他讀一天,我就供他一天。

我推著單車走時,他又捧起了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已經讀到第四卷了。這是一個古怪的讀書人的形象,那把大扳手挨著他大腿的一側放著,像是一件異常沉默的武器,在捍衛著什么。

我的單車壞得越來越勤,但每次都不是騎壞的,是被路上的碎玻璃渣扎破了車胎,又總能在離這些碎玻璃渣不遠的地方找到一個修單車的。這當然不是巧合。有人告訴我,說這些碎玻璃渣就是那些修單車的人故意撒的。但我從來沒問過那些修單車的漢子,我感覺自己是在小心翼翼地守護著某樣像玻璃一樣易碎的東西。

壞了,出幾塊錢修修也就罷了,但有時一輛單車干脆就被人偷走了。誰偷走的,正宗的廣州人是不會干這種勾當的,只能是那些從外面來的、進城務工的農民。廣州人對外省人大多沒有好感,除了地緣上的原因,更多的還是這類偷雞摸狗的事讓他們惱了火。像我這種人,既來自外省,在廣州城里還算有一份算得上體面的工作,屬于那種夾在中間的人,身份和心情都比較復雜。內心里,我對這些進城務工的農民有一種天性的悲憫和同情,而一涉及到自己具體的利害,當一輛嶄新的單車突然被偷走了,你不恨死了那個偷車賊才怪呢。誰也不是圣人。

還真有那么一次,有個偷單車的農民工被區莊管區派出所的民警抓到了,叫我去指認。我去時,那個鄉下小伙子跪在地上,渾身還沾滿了某個建筑工地的石灰和水泥漿,臉上已不知被誰揍得青一塊紫一塊,撅起的屁股上都是被踢過踩過的腳印。進門時,我也真想在這屁股上狠狠踹上幾腳,而且我一進門,這屋里的民警就走到門外去了,并且不斷打哈欠。對此我心領神會,他是故意給了我一個發泄的機會??晌乙幌屡龅搅诉@鄉下小伙的眼神,他扭頭驚恐地又乞憐地看著我,他沒向我哀求,但他的眼神在向我哀求,跟一只等著挨刀的羊的眼神一樣,透亮,絕望,而憂傷。就在這一瞬間,我忘了他是一個偷了我單車的賊,也可能是我天性中的那種悲憫開始起作用了。我沒揍他,反而莫名其妙地問他,你怎么不好好打工呢?怎么要做賊呢?

但我饒了他,并不意味著所有的人都會饒他。很快又有幾個人進來了,有被偷走了液化汽罐的,有被偷走了油鹽柴米和高壓鍋的,有被偷走了衣服的,我沒想到他會偷走這么多東西,這也都是一個鄉下人才會偷的東西。新的一輪毆打開始了,有人就用他偷走了又被重新找回的高壓鍋使勁在他身上砸。他咬著牙沒吭聲,但他的牙縫和嘴唇里有鮮紅的血滲出來……

耗子是個很細心的小伙子。他雖說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南方的大都市,可在他祖祖輩輩居住的那個叫煙波尾的村莊里,已經有一茬一茬的小伙子姑娘們獲得了新的身份——打工仔和打工妹。在來這兒之前,耗子已向他們把許多事都打聽過了,所以他一來廣州沒有急于去找一份長遠的工作,而是先找些短工活兒干干,等把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都跑熟了,也就比較容易找到一些長遠的機會了。這說明中國的農民工已經開始積累自己獨特的城市生活經驗。

但耗子沒想到他第一次攬活時就挨了一頓臭揍,揍他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家伙的農民兄弟。不為別的,就因為他初來乍到不懂這里的規則,搶了別人的活兒。你甚至不是搶了人家的活兒,而是搶了人家的飯碗。耗子很快就發現,他不僅是對那個叫化子樣的老頭視而不見,而且忽略了一種秩序的存在。在這混亂、嘈雜、五花八門的人和五花八門的事都亂糟糟地擠成一堆的橋下,有一種無形而又強大的秩序一直存在著,你要想在其間生存,你就得遵循它的規則。這是耗子挨了一頓揍后獲得的又一寶貴人生經驗,耗子說他被徹底打清醒了。他很慶幸自己進城第一天就挨了揍,揍得越早,以后挨揍就越少。但耗子可能不知道也有人被什么東西打了一下之后就變得傻乎乎的了,甚至變成了植物人。

耗子在這橋下干了大約半年多的短工。短工也就是零工,只要有人叫你去干,干了有人給錢,啥活都干,往樓上樓下搬東西,大東風卡車陷在爛泥堆里了幫著去推,幫一些搞個體運輸的裝貨、卸貨,七七八八的什么事兒都有,都是些不要技術不要本錢只憑力氣掙錢的苦力活。耗子甚至從二十幾層的一座高樓里背下來一個死人。人死了,電梯不讓進,嫌不吉利。廣州這么現代,可廣州人信邪。耗子不信邪,背一個死人下樓,比搬一個電梯裝不下的舊家櫥下樓可輕松多了,人家給的還是雙倍的工錢。

區莊立交橋下這個短工市是自發形成的,算是這各種謀生人群中的一種,干別的多少都要些本錢,只這一行全憑赤手空拳就可以干。沒事了幾十個短工就圍成一個一個的小圈子打撲克,下象棋,或下一些鄉下人自己發明的只要草根和石子就可以下的古怪棋藝,看的人比下的人更多,一圈一圈地圍著觀戰,喊著,嚷著,一個個連耳朵和脖子都嚷得紅起來。有顧主上來了,按理這是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可他們全像聾了似的。耗子聽見了那人的喊聲,其實誰都聽見了,但都故意裝出愛理不睬的樣子。這活接還是不接,該誰去干,就看潘叔一句話,一個眼神。潘叔的話和眼神就是這里的規則,也決定了這個短工市的秩序,絲毫也不能亂的。那顧主還在繼續吆喝,等他吆喝夠了,潘叔才不緊不慢地抬起眼皮問,你這樣嗨一聲喂一聲的是在吆喝誰呢?

那人怔了一下。這像叫化子一樣的老頭是干啥的呢?只要來這里叫過短工的,肯定都在一瞬間產生過這樣的疑問。當然,也會有人反問潘叔,我又不知道他們姓啥叫啥,你讓我怎么叫?

潘叔說,叫一聲師傅,會不會?

這也是潘叔的規則,他不但控制著這橋底下的人,還要讓他們在外人面前得到尊重。潘叔可以用自己的規則和手段懲罰這橋下的每一個人,但如果兄弟們受到了外人的欺負,潘叔是絕不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潘叔從不帶人去打架,但他帶著幾十上百的人一下子就把你家站滿了。你不開門,就算你那防盜門連炸彈也炸不開,潘叔也能給你弄開,他手下有開鎖的,還有撬鎖的。這么說吧,門和鎖對潘叔這些人不起任何作用。連公安、城管對潘叔這些人也有三分畏懼,不敢做得太過分。潘叔一個眼神或手勢,就能發動數百人到公安局、城管局甚至市政府門口靜坐,任你再高大的門樓,他們也可以給你堵得水泄不通,想進去的進不去,想出來的出不來。你還真拿這些人沒有辦法,打又不能打,拖又拖不走,像潘叔這么個病懨懨的風一吹就要倒的老頭,別說打,挨都挨不得,仿佛只一挨,他就要死在你的面前。一個老百姓死在政府機關的門口了,哪怕是個再卑微的生命,也會成為一個高度關注的事件。在他們面前,中國十分龐大完備的官僚體系和制度都顯得十分軟弱無力,黨紀、政紀、法規、刑律都無法在他們身上起作用,他們仿佛生活在這種體系和制度之外。這也是一些所謂的社會毒瘤無法徹底根除的原因。我甚至覺得,制度可能需要潘叔這樣的人,在它鞭長莫及的地方行使權力,至少可以把這群烏合之眾約束在一種潛規則之內。

我曾在廣州某五星級大酒店門口目擊過一場鬧劇。那天不知是哪個富人的兒子結婚,娶親的豪華車隊怕有上百輛,從中山二路迤邐至中山三路,前有警車開道,后有儀仗隊,其他車輛和行人紛紛避讓。但有一輛三輪車因避讓不及被撞翻在路邊。那蹬三輪的漢子摔在地上爬不起來了,不知是哪根骨頭摔斷了,他一聲聲地慘叫著,但沒有一輛車停下來。誰也沒有把他的慘叫和痛苦當回事兒。鬧劇是在婚筵開始時發生的,突然有幾百個蹬三輪車的漢子如決堤的洪水般涌進了這家五星級的大酒家,把幾十桌擺著高檔酒筵的圓桌一下子占滿了,頃刻間如風卷殘云。你不是有保安么,你不是有“衣履不整者不得入內”的規則么,沒有任何人和任何制度可以阻擋住這些人、可以把局面控制在規則和制度之內。那一天,這些蹬三輪的漢子讓廣州的上等人看到了一種不可阻擋的力量。事后,南方一家深具良知且發行量極大的報紙發表了一整版人文學者的文章,對底層生態和倫理進行全方位的探討,但我知道,那些嚴肅而且深刻的文字并非是寫給他們探討的對象看的。有幾個蹬三輪的會看這樣的文章呢。

這些蹬三輪的不知是不是潘叔手下的人,也可能是另一個潘叔手下的人。

區莊立交橋底下也有蹬三輪的,我的小老鄉耗子在打了半年多短工之后,也用他的第一筆原始積累(或曰他挖到的第一桶金)買了一輛三輪車,這使他從赤貧的“無產階級”變成了“有產階級”,從打短工的變成蹬三輪車的,這無論如何也是一次地位的上升。我認識耗子的時候,他已是個蹬三輪的了,他的車還挺新,閃爍著锃亮的光澤。他每天蹬著三輪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穿行,每一條路他都走得很熟了,每天都要與成千上萬的人擦肩而過,但你肯定不知道這個人就是耗子,有時耗子走進了你家里,你也不一定知道是他。耗子是經常會走進別人家里的,有時給你背上來一大瓶礦泉水,或一袋米一罐煤氣,有時又會把你多余的廢家電舊家具背下來,然后用三輪車拖走,扔在該扔的地方。蹬三輪的,其實也還兼著干一些短工活,但工錢是雙倍的,甚至是三五倍的。這讓他興奮,他蹬三輪蹬得很快樂。他把城里人不要的一個舊音響裝在了自己的三輪上,還是雙喇叭的,放的都是最新的流行歌曲。

在廣州,這是我見到的惟一一輛裝有音響的三輪車,不過一聽,那音帶就是盜版。

每隔不久,在區莊立交橋下或天河立交橋下,都會有法院的布告貼出來。我還沒提及天河立交橋下的事,因為大致也和區莊立交橋下差不多。這座城市有太多的立交橋,我想也都差不多。

這些布告就貼在潘叔背靠著的那堵墻上,或許那兒最引人注目。有區一級法院的,有市中院的,有省高院的,不知怎么都愛貼在同一個地方,一層一層地覆蓋著,剛過去的事很快就會被剛發生的事掩蓋了,但還是會透出隱約的字跡,在一個名字上,有時會透出幾個人的名字。區一級法院大多是些雞毛蒜皮的犯罪事實,判刑三至五年,到了中院就是十年以上的徒刑了,到了高院名字上就要打一個血淋淋的大叉,后來不知怎么又改成打勾了。叉與勾無所謂對與錯,在一張紙上都是一樣的意思,對于生命也是一樣的意思,即一個人可以合法地殺掉了??催@些布告上的名字,除了一些貪污腐敗的官員,幾乎全都是外省進城務工的農民,但名字后面一律寫“無業”,仿佛這些被槍斃的人一直到死除了搶劫、殺人、強奸,沒干過一件人事。而對于這些即將被處死的人,橋下這些人也沒多少同情。一個四川人伸著指頭比劃成一把槍,瞇著一只眼瞄準一個貴州人,嘴里發出一聲——嘣!而那個貴州人就像真的挨了槍子兒,張開手臂作向后仰倒狀。

那個修單車的江西漢子說,屁,還能讓你站著挨槍子兒,都得跪著,槍是從后面打的。

又一個人說,聽說不等咽氣就拖到醫院里去了,有人正等著他的眼角膜和腰子呢。

很多人都開始列舉人身上有用的東西,可多呢,心哪,肝哪,眼角膜哪,眼珠子哪,血哪,骨髓哪……都可換到別人身上。這些議論從一個人的死漸漸轉到各個身體器官的用處,又轉到每一個器官值多少錢,有人甚至根據這些器官的單價計算出了整個人的價值,最少也值一百萬哪。這個價錢讓許多人眼珠子都開始發亮,沒想到一個人會這么值錢,人人都像身家百萬的富翁了。有人開始憤怒地質問,上次這橋下一個蹬三輪的兄弟被車軋死了,怎么只賠了四萬?又有人開始倡議,媽的,咱們不在這里干苦力了,咱們賣腰子去,賣眼角膜眼珠子去,給自己留一個腰子一只眼就夠了。

這是我在橋下聽得最多的議論,這些灰暗無光的生命,在這些的議論中仿佛又煥發出了新的活力,他們以這種奇怪的方式,重新發現了自身的價值和生命的價值。

開始我以為他們只是說著玩的,但那江西漢子問我們社里出不出醫學書時,我突然打了個寒噤。我盯著他看時,他正吃著那種最廉價的盒飯。他把所能掙到的一點兒錢全寄給了鄉下,只給自己留下了這一份廉價的盒飯。沒一點葷腥,只有些咸菜和白菜幫子??伤L得很壯實,這是個只需要一點咸菜、幾塊白菜幫子和一大碗糙米飯就可以提供無窮活力的人,可他竟然想到要出賣自己的身體器官了。他抹了一下嘴邊的飯粒憨厚地沖我笑笑說,我賣過血,我這修車攤子就是賣血作的本錢。我說出賣身體器官可不像賣血那么簡單,國家有規定,器官只能捐獻,可不是想賣就能賣的。

有這法?長在我自個兒身上的東西,我賣了,也犯法?

這是我碰到的一個農民的問題,而且是一個愛讀外國小說的農民,他可能有點走火入魔了,把巴爾扎克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現實和自己所處的現實混淆成一團了。他跟我探討《罪與罰》中那個叫拉斯科利尼夫的法律系大學生在被貧窮壓得喘不過氣來時,如果賣掉一個身體器官,是不是比殺人更好?拉斯科利尼夫懂法律,他明知殺人是要喪命的!又比如說那個叫索尼亞的妓女,她不出賣自己的身體孩子就會餓死,但如果賣掉一個身體器官她還會不會出賣整個身體?

這都是我碰到的最難回答的問題,我沒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本事,可以把任何一件事提升到對人類命運進行凄惻深思的高度,我只是感覺到我碰到了命運的尖銳和殘酷,這個農民靠修單車的微薄收入,是沒法治好他老婆的病的,是供不起孩子念書的,是無法把家中那搖搖欲墜的房子推倒重建的。如果一只腰子一只眼角膜或一只眼珠子能賣到十幾萬二十幾萬,他肯定會選擇以犧牲生命極小的一部分來換取整個家庭的生存保障。他不是瘋子,也沒有走火入魔,他在理智上保持了足夠的清醒并且已經深思熟慮過了。

但我還是警告他,你別干傻事!

我知道我走了之后他還會獨自想一陣。這個農民仿佛無時無刻不在對自己的命運和生命的價值進行認真而審慎的思考。

或許是還年輕,我的小老鄉耗子很少有這樣沉重的思慮,有活兒干時,他把車蹬得飛快,沒活兒干時,他也不會有那種瘋狂的念頭。在來這座城市一年多后,他身上的氣味也開始變得復雜了,開始散發出一股濃郁的城市底層氣味,也就是橋下的那種氣味,汗餿味,鐵銹和油污的氣味,被太陽一曬很快就嗆得刺鼻的下水道里的臭水味兒,劣質的香煙味,這些交織在一起的味道,他身上也都有了。但他年輕的眼神依然干凈,透亮。

我時??匆?,在一溜兒排過去的三輪車上,那些蹬三輪的漢子一個個都耷拉著腦袋歪斜著,沒一點精神,他卻精神抖擻地挺著腰干,一副隨時準備出發的樣子?,F在,他不僅隨時準備出發,而且學會了等待。這座城市的夏季十分漫長,日照強烈,他的臉開始變色,但不是莊稼地里農人的那種黝黑,而是深褐色的,發出深褐色陶瓷一樣的光澤。應該說,這樣的色澤顯得很健康。而那種等待的漫長以及漫長的等待所需要的耐性,一般人是難以體會到的。中午的時候,太陽越來越大了,連這最底下也有太陽照下來,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四周的高樓投下的影子在腳跟前緩慢地移動。這是時間的影子。當我們這些疲于奔命的人都倍感人生的匆忙和生命的短促時,或許只有耗子這樣的小伙子還能感覺到生命如此漫長。

耗子在這種難以忍受的等待中始終顯得精神抖擻,是因為腦子里有那么多美好的想法。他能看到遙遠故鄉的那條大河,蕩漾的河水和水邊的燕子令他神往。燕子是他來廣州之前就定下了的媳婦兒。那天燕子一直把他送到了村口。江邊上的人家,江邊上的路。城里的女子喜歡在鏡子里照自己,燕子喜歡在江水里照自己。煙波尾那時的雪還沒有化盡呢,兩個人坐在江邊的一塊石頭上,屁股挨著屁股,生生是把那塊冰涼的石頭坐熱了。他的手試試探探地摸到了燕子的屁股后面,想摸摸她,她臉一紅,把他的手打開了。找死!她嬌嗔地罵了聲,罵了又急忙捂緊了嘴,曉得自己罵錯了。他這不是去找死呢,是去找活干呢。耗子其實并不計較燕子失口說出的那句話,風一吹就過去了。但燕子后邊那句話風是吹不走的,燕子說,你要不蓋上一座明三暗五的大瓦房,就休想我上你們家去做窠!

這其實也就是一個進城務工的鄉下小伙奮斗的目標,掙一座房子回去,娶一個媳婦回來。但耗子告訴我,他原來還很有一些模模糊糊的遠大理想。譬如說能考上個大學,能進城當干部,能在城里住上套間,能開著小轎車回煙波尾鄉下,也給爹媽長長臉。我看見他嘴角慢慢浮現出的微笑,好像有點自嘲?,F在他當然不這么想了,是燕子讓他的想法變得實實在在了。他現在的每一個想法都不再是幻想,而是可以實現的想法。他靠打短工掙來了一輛三輪車,這是他實現的第一個目標,下一個目標就是蹬三輪蹬來一輛小貨卡,兩三萬塊錢的那種。我知道,他的再下一個目標就是用小貨卡掙來一座房子。這是一個很有想法而且每一個目標都十分明確的小伙子,不像我在城里混了這么多年,還是渾渾噩噩一臉茫然。

這時有顧主來了。有活干!耗子的一只腳立即有力地蹬在三輪上。

潘叔,那個像叫化子一樣的老頭在這一年冬天死了。

這座城市其實并沒有嚴格意義的冬天,沒有雪,更不會結冰,但入冬之后風還是挺冷的。在潘叔死后我大致知道了他的一點身世,他是個走南闖北到處打工的老江湖,論資歷,可算是中國第一代進城務工的農民。他的年紀其實不大,剛五十出頭。他顯得如此蒼老,可能與身患絕癥有關。而他能夠在這座橋下控制這么長的時間,或許也與他的絕癥有關。一個身患絕癥的人,誰也不敢惹他,誰也不想惹他。為什么他們都這樣害怕一個垂死的人?因為誰都不想死在他的頭前。你去和一個垂死的人拼命,就是跟自己的命較勁。他代表了絕望之后的殘忍。但這橋下的人對他的死卻很悲痛,或許,這個人也曾留下過最后的一縷人間真情,只是我沒發現。

潘叔死后,橋下的人陸續走掉了一大半,但這與潘叔的死無關,年關快到了,許多人都回老家過年去了,回去了,還會不會再來,除了他們自己,沒人知道。

那個修單車的江西漢子也走了。每天他都是最早來到這座橋下的,又是最晚離開這里的。這一走,那個平常修單車的地方突然一片荒涼。我看見地上的油污正在冷風中一點點地干掉,而他時??恐哪歉鶚蚨障?,竟然長出了陰綠發亮的青苔和幾棵鬼打傘似的菌子。這根橋墩下的一小塊地方十分潮濕,從來沒有干過,他靠在橋墩上時總有汗水順著水泥柱子不斷淌下來。這些青苔和菌子,或許就是從他的汗水里長出來的吧。

耗子還沒走,我問他回不回去,他說他不想回去,現在正是賺錢的大好時節,民工們走了一多半,剩下來的突然一下子俏了,活路多得干不完,給的都是以前幾倍的工錢。耗子跟我說著話時,有個人正在數錢給他。那個人也可能剛剛領到年終獎,皮包里塞滿了大把新票子,但都不是數給他的,而是在找一張零鈔給他。耗子接了錢,那人還讓耗子打一張收條,那人叫他寫什么,他就寫什么。耗子最后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李浩。

李浩?我竟然感到有些吃驚,這么多天我一直叫他耗子,現在才知道他還有個這么正式的姓名。而我也感覺耗子的眼神里充滿了自豪,但不是因為自己的姓名,而是他剛剛寫的那張紙條居然可以在某個國家機關報銷。這就等于說,他剛才領到的錢也算是國家的錢了。這個發現讓他很有點激動。

耗子又蹬著三輪走了,那舊音響里又換了一支流行歌曲。我感覺有很大的風正從他身上吹過。一年的時間已如長風遠逝,而他已從那高中生的模樣變得十分彪悍了,長出了一副強壯有力的身坯。應該說,這小伙子在眾多進城務工的農民中算得一個成功者,如果不出什么意外,過了年他就會實現他的第二個目標,開上自己的小貨卡。這是個挺實在的目標,也為他的靈魂指引著方向。

責任編輯劉志敏

陳啟文 1962年生,湖南臨湘人,大學畢業。曾供職于教育、文化、出版等部門。199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一級作家。1982年開始創作,迄今已在《十月》《花城》、《山花》、《大家》、《芙蓉》、《中國作家》、《青年文學》、《人民文學》、《廣州文藝》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七十余部,主要代表作有長篇小說《河床》,小說集《石牌村女人》、《洗腳》,散文隨筆精選集《季節深處》等,著述約五百余萬字。多篇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散文海外版》等轉載,并入選中國年度最佳小說、散文隨筆排行榜以及國內各重要年選,多次獲國內圖書獎和多種文學獎,部分作品譯介到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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