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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小說《斷魂槍》沙子龍形象賞析

2009-04-19 02:28黃遵平
歲月·下半月 2009年12期
關鍵詞:斷魂客棧老者

老舍小說《斷魂槍》篇幅精短,情節簡單,僅有三個有頭有臉、有言有行的人物——“沙子龍”、“孫老者”、“王三勝”。他們處在一個變亂的大時代中,面對火車、快槍等新事物,卻圍繞著一套過了氣的槍法——五虎斷魂槍槍法,在三人之間有限的小世界內引發了一場小小風波,從中透露出各自的個性化身份心態,也在社會心理層面上映照和揭示出相應的幾種類型化的反應模式。尤其是沙子龍人物形象積壓了多重能夠牽連和引發出社會心理和時代氣息的厚重意緒:他表面上無奈的順從生活現實,內心卻寂寞的守護著輝煌的過去,所以才有了悲情。盡管小說篇幅很短,但十分引人入勝,蕩氣回腸,令人掩卷沉思,久久不能釋懷。

一、無奈的順從

小說一開始就交代了一個事實,沙子龍的鐮局已改成客棧。沙子龍眼見著火車、快槍奪走了他的生意,不得已將鏢局改成了客棧。他似乎頗識時務,能夠與時俱進。既然祖先信奉的神靈都不再靈驗,既然皇帝的頭都可以殺,既然“走鏢已沒有飯吃”,那就開客棧吧。面對今天的火車、快槍,通商與恐怖,他清楚地知道以往他們的長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沒用了;他知道以往行走江湖上的智慧與黑話,義氣與聲名,包括他自己的武藝、事業,都已經成為昨日黃花,都似夢一樣睜眼不見了。處在這樣的時代環境中,他需要放棄舊業操新業,他需要經營好客棧才能繼續生存,他的身份已轉換為一位客棧老板。所以他在日常經營中的行為處事中不斷在明確現在的身份,并努力認同現在的身份。他有意地壓制過去身份:他把那桿帶給他無數榮耀的大槍立到了墻角,開始在院里養鴿子。養鴿子可以轉移注意力,可以怡情養性,也可以為客棧提供一樣美食?!霸诎滋?他不大談武藝與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風吹了走”;當所謂的徒弟們為打架或獻技去向他討教一個招數,或是請給說個對子時,沙子龍的只是用笑話馬虎過去:“教什么?拿開水澆吧!”有時直接把他們趕出去。他身上開始放肉,不再亮搶,更不再和人開練、開打?!拔寤嗷陿尅迸c“神槍沙子龍”似乎是已經很遙遠的事情,他的似乎已經忘了。

當王三勝被孫老者打敗回來向他試圖求助時,他正在看神魔小說,他的反應只是只打了個不甚長的哈欠,沒別的表示。表面上看他似乎一點也不在乎,整個的懶散悠閑客棧老板摸樣。但當客人進來,他已在在外間屋等著呢。他一開始對孫老者很客氣 :“要是三勝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紀還輕,”并且說道要請孫老者在天匯吃飯,一副客棧老板圓滑處世的好好態度。當孫老者直接說“我來領教領教槍法!”他先是沒接碴兒,接著卻不承認他收過徒弟,還說功夫早擱下了,身上已經放了肉等話來搪塞,還說要帶孫老者各處逛逛,臨走送他盤纏等等。當然,孫老者不死心當其面練了一趟身手,籍以要求沙子龍教他那套五虎斷魂槍。沙子龍一邊叫好,一邊卻笑著說:“早忘干凈了!早忘干凈了!”直到最后才不得不明確表示:“那條槍和那套槍法都跟我入棺材,一齊入棺材!”

在這里可以看出他的確在有意地努力忘記過去、封存過去,以清楚明確他現在的身份——客棧老板,所以他獨自上了天匯,怕是王三勝們在那里等著,然而他們根本都沒有去。從此,“王三勝和小順們都不敢再到土地廟去賣藝,大家誰也不再為沙子龍吹勝;反之,他們說沙子龍栽了跟頭,不敢和個老頭兒動手;那個老頭子一腳能踢死個牛。不要說王三勝輸給他,沙子龍也不是他的對手。不過呢,王三勝到底和老頭子見了個高低,而沙子龍連句硬話也沒敢說?!泵鎸@樣的后果,沙子龍沒有表現出什么,既沒有去指責王三勝們,也沒有跳出來向人們證明他是“神槍沙子龍”,一切隨他們去吧!他——“神槍沙子龍”慢慢似乎被人們忘了。

然而,他自己能忘記了么?

二、寂寞的守護

當王三勝街頭賣藝吹噓到:“有愛練的盡管下來,王三勝以武會友,有賞臉的,我陪著。神槍沙子龍是我的師傅;玩藝地道!”所謂的徒弟們到處為沙子龍吹騰:“沙老師一拳就砸倒了個牛!沙老師一腳把人踢到房上去,并沒使多大的勁!”對這些所謂的徒弟們的所作所為,沙子龍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并沒有出面干涉,沒有不許他們打著他的旗號走街串巷、甚至狐假虎威。相反,這些沙子龍并不承認的徒弟們沒錢使去他那里求助時:“沙老師不含糊,多少不拘,不讓他們空著手兒走?!笨吹贸鏊膬刃倪€是希望有一幫徒弟,時常追隨在身邊左右的,但他卻不肯正式收徒弟,更別說把五虎斷魂槍傳下去。他要的就是那種似有似無的感覺,似斷似續的回味,他愿意一個人反復體味這種難言的情愫。從這里可以看出,沙子龍其實是有信仰的,國術不僅是他的武藝,國術內在的人文精神更是他的靈魂信仰、精神支柱。即使時運不濟時,他不會任它淪為街頭雜耍,他要獨自守護它,守著它也就留住了自己的過去,留住了斷魂槍的“魂”,留住了國術的“魂”。

小說中有一個細節,當王三勝被孫老者打敗,帶其上客棧找沙子龍之時,他實指望師父為自己找回面子,希望師父一展斷魂槍神威壓壓孫老者的氣焰,不枉他們平時對沙老師的尊敬與吹捧。然而沙子龍卻在床上看《封神榜》。他為什么不看別的小說而偏偏看《封神榜》呢?《封神榜》實屬神魔小說,盡管它里面的故事是以商周建國的歷史為背景的,除了主要幾個歷史人物外,大多數人物純屬虛構,充滿了神神叨叨的打殺,這樣的小說哄孩子比較有趣。對于走南闖北走了幾十年鏢的沙子龍,該經歷過多少實實在在的戰斗場面,怎么可能喜歡看這樣的小說!他看《封神榜》一方面意味著他知道現實中已不需要神槍,意味著他在麻木自己的精神,神槍死了。另一方面,他無非借看看《封神榜》來回味過去的神槍時代、建功立業時代。畢竟“五虎斷魂槍”這條槍與這套槍法,二十年的工夫,在西北一帶,給他創出來的榮耀與輝煌無法從他的內心完全湮滅。他以前沒遇見過敵手,但現實中的火車、快槍、通商等輕易地就打敗了“五虎斷魂槍”、“神槍沙子龍”,神槍只能活在“神仙世界”——一個過去可以存在、現在可以存在,將來依然可以存在的世界里。沙子龍其實活在現世的世界里,也活在過去的似神的世界里。

所以當沙子龍把客人送到小門,然后回到屋中,對著墻角立著的大槍點了點頭。這條槍在他眼里是有生命的,是他的忠實伙伴,他也要永遠守護著它,它是他的個人的。他知道這條槍與這套槍法不會再替他增光顯勝,他心中難過。所以他才常在夜間,關好后院門,溫習溫習“五虎斷魂槍”的槍法。深夜自我練槍,是自我欣賞,也是自我回味,更是對自我世界的懷念;同時也意味著自我封閉,意味著對外界的無聲拒絕,更深層的意味著一種寂寞的守護,一種絕望的守護。只有在夜間和那條又直又涼又滑的槍獨自相處,他才能相信自己還是‘神槍沙,相信自己,還活著。

三、悲涼的不傳

沙子龍身上附有一種矛盾復雜的情愫,一方面他閱歷豐富、洞察人情世故,因此他能接受這個社會的變動。盡管很無奈很被動,他還是把鏢局改了客棧,無論何時人總需要生存。另一方面他固步自封、無法釋懷過去,所以他堅持不收徒弟不傳斷魂槍,他的心中內含一種主動的拒絕,充滿了一種失落的悲情,人總是無法與過去一刀兩斷。他開客棧,意味著一種現實的選擇,意味著他走累了,想停下了,也意味著他的過去結束了。當然,我認為這里還意味著與過去的聯系,因為客棧是他以往走鏢生涯中經常的也是必須的落腳點。做客棧生意,他可以在客棧中回味走與不走的、用槍與不用槍的人生,客棧成為沙子龍人生經歷連接的一種象征。然而,正是在這樣意味上顯示出他帶有一種灰色的歷史觀——側目歷史:一只眼看過去,一只眼看現在,而沒有第三只眼看未來了。所以,白天他活在眼前的火車笛聲與槍炮聲中,夜晚他活在過去的神槍的精神氣中,所以當“神槍沙子龍”遭到徒弟的奚落以后,“他在夜靜人稀之時,一氣把六十四槍全部刺下后,拄著槍,望著天上的群星,想起當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風。嘆一口氣,用手指慢慢摸著涼滑的槍身,又微微一笑,‘不傳!不傳!”這微微一笑中傳達了多少心緒!有對當下時代的理解與拒絕,對過去時代的懷念與感嘆,還有對現在身份的無奈與接受,對過去身份的眷戀與失落。不傳的悲情與痛苦正在于這種分裂的雙重身份的認同之中。

總之,從小說中我們可以了解到,在《斷魂槍》里,老舍借沙子龍這個人物,把他對武文化的激賞、困惑和悲嘆交融在一起的。因為《斷魂槍》的寫作,與老舍的自身經歷與愛好不無關系。他年輕時因病身體不好,愛上了打拳。后來還結交了一位名拳師,真正的學過練過,但后來卻因打拳時,一招不慎,導致坐骨神經受傷沒有治好而落下殘疾,老舍開始拄杖而行。應該說老舍對國術有愛、有恨、有遺憾。所以他在對待自己筆下的沙子龍的人際關系時,是根據其身份與性格來處理的,也就是說老舍與小說中的沙子龍這一人物形象的關系是順行的,但正是這種順行的合理存在,使得沙子龍站在了雙重身份認同的交織點——兩種身份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盡管隨著時代變化他的身份可能會繼續變化,但卻不可能輕易喪失,因為人從內心來說無法否認自己的經歷,無法拋棄自己的歷史。這就使沙子龍隱含內在分裂因素的人物形象成為一種必然,從而更深刻地體現出面對傳統文化失落的人物的矛盾心理。正是在這種復雜的情感意義上,我們似乎看到沙子龍那微微一笑中,含有多多少少的薄淚,帶著隱隱約約的驕傲,伴著纏纏綿綿的無奈和失落;我們似乎可以感覺到那一聲“不傳!不傳!”穿透了不知何時能撥開云霧的沉沉夜空,道出了多么深沉而凝重的歷史滄桑,撕裂著多么矛盾復雜而無奈的身份認同。一闋“斷魂”的殘夢,就這樣把過去的“文化”埋葬了,孤獨而冷寂,悲壯而凄婉。

(作者簡介:黃遵平,信陽師范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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