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馬爾克斯的現實主義創作觀

加西亞·馬爾克斯被譽為魔幻現實主義的巨擘。魔幻現實主義是二十世紀拉美“爆炸文學”時期的一個重要流派,比較普遍的觀點認為:魔幻現實主義是一種獨特的藝術手法,旨在借助某些具有魔幻色彩的事物、現象或者觀念(如印第安古老傳說、神話故事、奇異的自然現象、人物的超常舉動等)以及作家的想象,通過藝術夸張、荒誕描寫等手段來反映歷史和現實,給現實披上一件光怪陸離的魔幻外衣,但又不損害現實的本相。[1]面對評論界關于魔幻現實主義是“借助魔幻來表現現實”、“故意把他們寫的不可認識”、“像魔幻師那樣變換或者改變了他們的本來面目”、“把現實改變成像精神病患者產生的那種幻境”之類的定義,以及把他視為魔幻現實主義大師等,馬爾克斯的態度是冷靜而理智的,他多次虔誠地聲稱自己是現實主義作家。在他看來,“魔幻現實主義”只不過是所謂的“理性主義者”面對神奇的現實,由于理解方式存在局限但又渴望做出一種科學的解釋時而找出來的術語罷了。對他個人而言魔幻現實主義就是現實主義,他作品中的一切魔幻都來源于現實,是對拉美現實真實反映的結果。

一、 馬爾克斯:“我是社會現實主義者”

馬爾克斯并不是憑空給自己加授“社會現實主義者”這一名分的。他在創作中積極地實踐著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傳統現實主義文學理論認為藝術的本質是摹仿,因而力主摹仿說,并且強調創作要植根于現實,以現實為創作的源泉。馬爾克斯在文學創作中也極力推崇模仿說,主張以現實為基礎,在拉美廣袤的現實中尋找創作的源泉。他在《再次小議文學與現實》中說:“我生長在加勒比。我逐國逐島了解它,我從來沒有想到也未能做到任何比現實更為驚人的事,我能做的最多的也只是借助詩把現實改變一下位置,但我的任何一本書中沒有任何一個字是沒有事實依據的?！偠灾?我們拉丁美洲和加勒比的作家們必須虔誠地承認,現實是比我們更好的作家。我們的天職,也許是我們的光榮,在于設法謙卑的模仿它,盡我們的可能模仿好它?！?[2]與此同時,馬爾克斯像其他現實主義者一樣,強調按照現實本來的面目去再現現實,反對寫作上的憑空編造和虛幻。他曾對好友門多薩說:“……我發現一個人不能任意臆造或者憑空想象,因為這是很危險的,會謊話連篇,而文學作品中的謊話要比現實生活中的謊話更加后患無窮?！?[4]他還認為文學創作不能陷入虛幻,因為“虛幻只是粉飾現實的一種工具,歸根結底,創作的源泉永遠是現實。而虛幻或者說單純的臆造,就像沃爾夫·迪尼斯的東西一樣,不以現實為依據,最令人厭惡?！摶煤拖胂笾g的區別,同會出聲的布娃娃和真人之間的區別一樣,有天壤之別?！?[4]

馬爾克斯在繼承現實主義創作原則的同時,還對現實主義進行了拓展與創新。首先,他豐富了傳統現實主義對現實的理解,有著比其他現實主義者更為廣泛的“現實觀”。 馬爾克斯將魔幻意識看作現實的一種,在真實地再現客觀世界的同時也真實地再現了拉美民眾的這種魔幻意識。這種全新的創作視角,其實只不過展示了拉美普通百姓正常的眼光和習慣意識,卻使馬爾克斯的創作具有了更高意義范疇上的真實性,為其提供了更為廣闊的藝術創作空間,為廣大的拉美民眾所接受。

其次,馬爾克斯擴大了現實主義的藝術手法。拉丁美洲,無論是自然景觀還是社會生活都充滿著魔幻與神奇,傳統現實主義按照生活本來的面目反映生活、在典型環境中塑造典型形象等藝術手法在表現神奇現實時必然顯得捉襟見肘。如何將這種神奇現實真實地再現出來,是擺在拉美作家面前的共同難題,正如馬爾克斯在《番石榴飄香》中所說的:“夸張實際上也是我們拉丁美洲現實的一個組成部分。我們的現實是十分夸張的,常常使作家們面臨非常嚴肅的問題,其中之一便是詞匯貧乏的問題……”。[5]馬爾克斯并沒有把自己束縛在傳統現實主義的桎梏之中,而是遵循文學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傳統,對現實主義的藝術手法進行了豐富和發展,在創作中充分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廣泛借鑒歐美現代派文學的某些表現手法,如象征、隱喻、意識流、時空倒錯等等,以及神話敘述模式等。馬爾克斯并不認為使用這些現代主義文學常用的藝術手法是對現實主義的背棄,因為這些現代主義的藝術手法只是反映拉美現實的一種手段而已,甚至大大增添了作品所表現的現實的藝術張力,創作的最終目的還是回歸到現實主義的本源上去,即真實再現現實。

二、現實主義的繼承——史詩意識

傳統現實主義作家們以研究與分析社會為己任,把廣闊真實地反映時代的風俗史作為文學創作的最高理想。馬爾克斯秉承了傳統現實主義作家的這種美學追求,注重作品與社會歷史的關系,常常通過作品來反映歷史,揭露社會。他的代表作《百年孤獨》通過講述小鎮馬孔多百年的興衰變遷以及生活在這個小鎮上的布恩地亞家族的歷史,成功再現了哥倫比亞乃至拉丁美洲的社會現實和歷史演變。透過《百年孤獨》的史詩之美,我們可以感受到這部作品所展現出來的整體真實性。

眾所周知,十六世紀初,隨著哥倫布發現美洲新大陸,哥倫比亞及其拉丁美洲逐漸成為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殖民地,經受了長達百余年的殖民統治,直到十九世紀初期方在廣大拉美民眾的殊死搏斗中擺脫殖民統治的桎梏。然而,民族獨立之后,哥倫比亞和拉美又陷入了另一場內憂外患之中。在國內,各黨派間矛盾激烈以致內戰連連;在國外,美帝國主義趁虛而入,利用金元外交和大炮政策向拉美肆無忌憚地進行新的殖民擴張?！栋倌旯陋殹分旭R孔多的興衰變化就真實再現了哥倫比亞及拉美的這段歷史。馬孔多在建立之初,“是個二十戶人家的村莊,一座座土房都蓋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著遍布石頭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頭光滑、白潔,活像史前的巨蛋。這塊天地還是新開辟的,許多東西都叫不出名字,不得不用手指指點點?！?這可以看作是哥倫比亞在沒有遭到殖民侵略以前原始落后但又安靜祥和的生活景象。后來,吉普賽人帶著磁鐵、放大鏡、望遠鏡等“新鮮玩意兒”來到了馬孔多,就像西班牙殖民者來到哥倫比亞一樣,在改變了馬孔多與世隔絕的孤立狀態的同時,也貪婪地掠走了大量的寶貴財富。此后,災難還在繼續,美國人作為新的殖民者趁著混亂來到了馬孔多,他們在馬孔多修筑了鐵路,開辟了香蕉種植園,建立了美國聯合果品公司,對馬孔多居民進行殘酷的盤剝。

三、現實主義的超越——觀念真實

在《百年孤獨》的整體真實之下,我們無法忽略的便是小說中與現實雜糅在一起的神奇與魔幻,比如生死沒有界限,鬼魂可以游走于世間;人具有某種特殊的能力,能夠預感到事物發展的趨勢;事物有了靈性,試管會自動沸騰,小搖籃不脛而走,在房間里兜圈子等等。這些荒誕的細節在傳統現實主義的作品中是找到不到的,但在自稱為“現實主義者”的馬爾克斯的代表作中卻比比皆是,這和馬爾克斯對現實主義的獨特理解分不開。在馬爾克斯看來,這種荒誕也是拉美的現實,只不過這種“現實”和傳統現實主義的“現實”不同,它具有更為廣泛的意義,即主觀真實。廣大拉美民眾都有著神秘的魔幻意識,《百年孤獨》中大量的魔幻細節只不過是作者對這種主觀真實──魔幻意識的真實再現而已。

《百年孤獨》中隨處都是可以游蕩于陰陽間的鬼魂。在斗雞風波中被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用標槍扎破喉嚨而死的阿吉拉爾死不瞑目。他的鬼魂常常游蕩在布恩地亞家中;或是面如死灰、神情哀戚地站在水缸旁邊,試圖用一塊麻屑堵住喉嚨上正在流血的傷口;或是萬分痛苦地站在浴室里洗脖子上的血痂;抑或可憐兮兮底打開灶上的鍋蓋尋找著水。除了阿吉拉爾的鬼魂以外,吉普賽人梅爾加德斯的鬼魂也游蕩在布恩地亞家中。這種情節并不是作者的捕風捉影,無中生有,而是對拉美民眾特別是印第安人生死觀的一種真實反映。在印第安民族的觀念中,生死無界,人死后仍可以以鬼魂的形式存在并重返人間,和親人團圓,和友人交談。阿茲臺克人作為印第安民族的一支,認為人生短暫,它是人永生前的第一個瞬間,死亡則是另一種生命的開始。正如當代墨西哥著名詩人奧克塔維奧·帕斯所說:“在古時候,墨西哥人沒有像現在我們這樣給生死劃出絕對的界限,生活在死亡中延續……”

除了靈魂,《百年孤獨》中還充滿著許多有靈性的事物。比如,霍塞·阿卡迪奧的血有靈性,當阿卡迪奧不明原因的突然被槍殺后,他的血像會認識路似的“從門下溢出,穿過客廳,流到街上,沿著凹凸不平的人行道前進,流下石階,爬上街沿,順著土耳其人街奔馳,往右一拐,然后朝左一拐,徑直輒向布恩地亞的房子……”;被遺忘的試管會“突然變得沉重而無法搬動”;工作臺上的一鍋水“不經加熱就沸騰起來,半小時后蒸發的一干二凈”;阿媽蘭塔的小搖籃“不脛而走,在房間里兜了一圈”等等。萬物有靈的思想彌散在拉美民眾的魔幻意識里,存在于這個民族的集體無意識之中。

四、結束語

馬爾克斯被譽為魔幻現實主義大師,但他自己卻拒絕了魔幻現實主義的桂冠,一再聲明自己是現實主義者。通過以上的分析,不難看出在馬爾克斯的創作世界中,魔幻現實主義只不過是評論家強加于他的,現實主義才是他追求的最終目的。他在繼承了傳統現實主義的基本原則上,還擴展了傳統現實主義關于“現實”的理解,將其延伸到意識空間。同時,大膽引進了現代主義文學的藝術表現手法以再現現實,他對傳統現實主義的創新不僅沒有使他的作品偏離現實主義,反而使作品更具真實性。正如《百年孤獨》盡管充滿了種種魔幻與神奇,但是對于普通拉美民眾而言只不過是現實的一部分而已。馬爾克斯曾說,“一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們興致勃勃、仔細認真地讀完《百年孤獨》,但閱讀之余并不大驚小怪,因為說實在的,我沒有講述任何一件跟他們的現實生活大相徑庭的事情?！?總之,馬爾克斯正是在深深根植于拉美神奇大地的基礎上,繼承和發展了傳統現實主義,從而形成了屬于自己的獨特的現實主義創作。

【參考文獻】

[1] 徐玉明. 拉丁美洲的“爆炸”文學[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 1987:11.

[2] 張國培. 加西亞.馬爾克斯研究資料[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84:165.

[3] 張國培. 加西亞.馬爾克斯研究資料[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84:158.

[4][5] 加西亞.馬爾克斯,門多薩.番石榴飄香[M].林一安,譯.北京:三聯書店,1987:39.

(作者簡介:周京京,華中農業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