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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

2009-08-20 08:32
長篇小說選刊 2009年4期
關鍵詞:酒吧

阿 來

阿來男,藏族,1959年生于四川西北部阿壩藏區的馬爾康縣,俗稱“四土”,即四個土司統轄之地。畢業于馬爾康師范學院。主要作品有詩集《棱磨河》,小說集《舊年的血跡》《月光下的銀匠》,長篇散文《大地的階梯》,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空山》。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

《空山》三部曲(六卷)——機村傳說

卷一隨風飄散

事物筆記馬車

人物素描馬車夫

卷二天火

事物筆記報紙

人物素描瘸子,或天神的法則

卷三達瑟與達戈

事物筆記水電站

人物素描秤砣

卷四荒蕪

事物筆記脫粒機

人物素描丹巴喇嘛

卷五輕雷

事物筆記喇叭

人物素描番茄江村

卷六空山

事物筆記電話

人物素描自愿被拐賣的卓瑪

1

機村人又聽見了一個新鮮的詞:博物館。

放在過去,他們會好奇地問:博物館,那是個什么東西?但現在,他們不再露出天真而又愚笨的神情提出這樣的問題了。這世界新事物層出不窮,沒見過真身,問到答案,只能得到似是而非的印象。還不如免開尊口,等到那事物顯出全形,不管懂與不懂,也就叫得出它的名字了。事物的懂與不懂,好像就在于能否叫得出名字。何況,現在出現的新鮮玩意,遠不是早年間出現的馬車啦,拖拉機啦,諸如此類的那么簡單了。有時候新詞出現還不是指一種東西,而是……而是……某種……“現象”。

當然,博物館不是現象。

這個新詞是駝背的兒子林軍從縣城帶回來的。

那陣子,這個老實人攬到一單好活,兩天一次開著小卡車去縣城給隧道工程指揮部拉一次菜蔬糧食之類的生活用品,幾百上千人的工地,每天都要消耗不少東西。

這個老實人,早上出去,一個多小時到縣城,幫著指揮部后勤主任采購,又載著貨上山,每個工程隊卸下一點,到卡車空了,就開車回家。他也不去熱鬧地方,比如村子里這個酒吧。這是冬天將盡的時候,人們正閑得發慌。男人們大都聚到酒吧來,要個一瓶兩瓶酒,在露天的臺子上捅幾桿臺球。這時,每天太陽升起的路線都會比前一天更靠近北方,陽光自然也就比前一天溫暖一點。山上的雪線開始升高,冰凍了一冬的地開始變得松軟。人們就這樣懶洋洋地喝著酒等待春天??春由系谋_始融化,看柳樹樺樹僵硬的枝條變得柔軟。順帶也看見林軍開著他那墨綠色的小卡車來來去去。每一次,林軍把車停在村中廣場上,就快步回家。有時,他也往酒吧這邊張望一下,露出個說不上所以然的笑容,然后,還是轉身回家。這個舉止在村里人看來,總是有點奇怪。有時,他回來得早,還會在黃昏里,把三歲的兒子架在肩膀上走出村子,在村外田地間的小路上轉上一圈。有時,他還會突然一下猛然奔跑,嘴里發出電視里才有的飛機俯沖、機槍掃射的聲音,嚇得兒子在他肩上哇哇大哭。他只好把兒子從肩上放下來,坐在路坎上,露出一臉憂戚的神情。然后,手牽著兒子一臉落寞在四合而來的夜色中轉身回家。好在,當他走進村子,即便人們想看個究竟,他那一臉落寞神色也融入夜色之中,讓人無法窺見了。

在機村人聽到這個詞的這一天,林軍停好車,脫離了他慣常的路線,直奔酒吧來了。閑散的酒客們都坐直了身子,看他向大家這邊走來。有人叫大家不要看他:“他不是不想來,起初沒來,后來就不好意思來了?!?/p>

“你看現在,他有不好意思的樣子嗎?”

的確,從遠處看去,他平??偸秋@得拖沓的步伐這時卻一下下走得那么緊湊有力,沒有一點猶疑不決的意思。

“那是自己給自己壯膽,不要看他?!?/p>

大家想想也是這么個道理。就都把臉轉向別處,‘但眼角都忍不住不時要掃一掃他走來的身影,看他是不是半路上信心頓失,轉身回家了。但他還是邁著緊湊的步伐向這里走來了。于是,大家也都轉過臉來,看他滿臉紅光,露出一口白牙走近了大家。

直到走到酒吧寬大的回廊下那兩張臺球桌邊,他像是猛踩了一腳身體內部的急剎車。身體搖晃一下,很突然地站住了。拿著什么東西的手也猛然一下子藏在了身后。

還是酒吧主人若無其事地說:“來了?!?/p>

他才放松了一點,突然一下把身后拿著的東西舉到大家面前,說:“博物館!我老爹進博物館了!”

“我知道什么是博物館,上來吧?!?/p>

林軍臉孔通紅。一步一步走上了那寬大回廊前的九級臺階,等他走到廊子上的眾人中間時,那氣喘吁吁的樣子,像是比爬了一趟村后的達爾瑪山還要艱難。也有人想問他剛才說他父親進了什么地方,卻沒有好意思張開口來。他父親已經死去好些年了,一個活人怎么會知道死人去了什么地方。再說,死人能去的無非是三個地方,地獄、天堂和等待輪回轉生的中陰之地,但他明明說了另外一個地方。

除了店主人,還有一個人能聽懂他所說的那個字眼。這個人就是短暫回鄉的我。

我說:“好啊,他老人家終于進去了?!?/p>

這話一出口,林軍緊張的身子松懈下來,軟得都有些站立不住的樣子了。他又說了一遍:“我老爹進博物館了?!?/p>

我從他手里接過那一摞彩色的宣傳紙,并把一杯酒放在他面前,他就慢慢坐下了。

這一來,所有人都把眼光落在了我的身上,還有好幾個人圍過來。我打開這些宣傳紙。知道縣城那座廢棄多年的寺廟改造成了一個民俗博物館,最近又在其中開辟出了一個展室,陳列紅軍長征經過這一帶時的一些真真假假的文物。這些宣傳紙,準確地說是十幾頁彩色印刷的小冊子,正是這個展室的說明書。最末的一頁,有一張表格,羅列了當年流落此地的紅軍傷病員名字,其中出現了駝背和機村的名字。上面寫的是駝背的大名,林登全。

駝子生林軍這個尾生兒子時,都年近六十了。那時,他受著舊傷與內心痛苦的雙重折磨,總是哼哼唧唧地說:“我要死了,我要死了?!钡褪沁@個一臉死灰的人,又讓他老婆生下個兒子。他老婆見了鄉親就說:“造孽呀,羞死人了!”

林軍激動不已:“看,我老爹的名字印在書上了?!?/p>

大家想有所反應。卻無法做出恰當的反應,因為沒有誰的名字曾經被印在書上,也就無從知道名字被印在了書上是種什么樣的感覺,只能齊刷刷地看著他,有些別扭地做出驚喜的樣子。林軍走到墻邊,手順著窗框劃了一個圈:“那張表掛在墻上。比這個窗戶還大,寫老爹的名字的字,一個一個,比火柴盒還大!”

眾人也無從知道如果自己的名字用火柴盒那么大的字印在墻上是什么樣的感覺,卻都張開嘴發出了贊嘆:“嚯,嚯嚯……”

他又抓住我的手,說:“我老爹進博物館了!”

其實,我也無話可說,對于一個已經躺在地下多年的人,這又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呢?但我還是被他的情緒感染了:“是的,他老人家真的進博物館了!”

林軍卻現出了頹喪的神情:“可惜他自己已經不能知道了?!?/p>

“是啊,要是他活著時就進去,你老爹臉上會有多少光彩啊!”

林軍離開后,大家都來問我博物館是個什么東西。我想了半天,也沒想到一個確切的說法。還是酒吧主人拉加澤里說:“博物館是一種房子,把不該忘記的東西放在里面?!?/p>

這已經不是大家心里總是有所忌憚的年代了,所以馬上有人說俏皮話:“我們也沒在腦子里蓋那么一座房子。但我們誰會忘記駝子呢?”

“我們當然不會忘記,但以后的人呢?”我說。

“好呀。政府越來越有錢,以后不會在每個人腦子里都蓋這么一個大房子吧?”

也有人很認真地發出了疑問:“以后的人要記住機村曾經有個駝背干什么呢?”

這句話讓大家都陷入了沉思,想起駝子的種種好處,想起駝子的種種不幸,也想起駝子好些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來。唉,那人是在世道剛剛好起來的時候,傷心而死了。然后,大家都低頭去看林軍散發的小手冊。那一共十幾頁的彩印紙,除了封面封底,除了領導寫的話,關于展室內容的,也就七八個頁面。其中,紅軍長征經過此地的路線圖啊,舊駁殼槍啊,手雷啊,刻在石崖上的標語,烈士照片等等,又占去多半頁面。最后三頁,兩頁是當地藏民參加紅軍并且在解放后進了北京,或者打回來做過當地領導人的照片與介紹。最后一頁,才是讓林軍激動萬分的那張表格,表格有十好幾欄,林登全——也就是他老爹駝子的名字只在其中占了一行:林登全,一格;原紅四方面軍某部戰士,一格;因傷掉隊,一格;曾任本縣某鄉某村支部書記,最后一格。

而我眼前,卻是活生生一個愛土地愛得要死的農民的形象。當他所有行為符合這個形象時,他是令人肅然起敬的那個前輩,但只要當他的行為脫離一個老實巴交的農人的軌跡,就是可恨可笑復又可悲的人了。反正,機村沒有一個人能夠想象出駝背作為一個英勇的紅軍戰士沖鋒陷陣是個什么模樣。他從骨子里就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他兒子林軍也不是。但從他兒子生出來那一天起。他就希望兒子能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成為一個光榮的軍人。所以,他才名叫林軍。林軍是我的同齡人。我們中學畢業回鄉不久,他就因為父親身份的關系穿上了軍裝。那時,他的駝子父親是多么光耀啊!背比過去挺直了許多,那雙總是渾濁的風淚眼,也發出明亮的光芒。而且。還從什么地方弄了頂軍帽來神氣活現地戴在頭上。

他看見我們這些人,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家林軍來信了?!?/p>

他還愛說:“我們家林軍是野戰軍?!?/p>

“野戰軍?”

“就是大部隊!主力!人那個多,排起隊行軍,領頭的都爬上山頭了,尾巴還在山下原地踏步!”

機村只有兩三百號人,從來沒有全體排起來行過軍,但是看過電影,那時的電影里??傆行熊姶蛘痰膱D像,于是就有人說:“跟電影里一樣?”

駝子卻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電影布才多寬,我說的隊伍,那個長!”他甚至搖著戴著一頂大帽子的小腦袋說,“算了,跟你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再說都是枉然!”然后,他就瞇縫起永遠被淚水里的鹽分潰得通紅的眼睛去看蜿蜒而去的山脈,好像真的看見了行行隊伍走在上面,而他兒子,就昂首挺胸走在中間。后來,我考上學校離開了機村。再后來,中國軍隊殺出南邊的國界,教訓越南鬼子去了。

假期,我回到村子里,駝子拉住我,一雙手顫抖不止:“林軍打越南鬼子去了!”他老婆卻在一邊低聲哭泣:“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駝子想喝止哭泣的女人,卻不能奏效,轉身背上雙手,盡量地挺直了腰背,說:“越南鬼子,越南鬼子……我兒子打越南鬼子去了!”

那場戰爭好像剛剛開始就結束了。我再次回到村子里的時候,林軍已經回來了。那一年,我們這些年輕人從報紙、從電臺聽到了多少蕩氣回腸的英雄故事!更沒有想到的是,到學校來做英雄事跡報告的年輕軍人,竟是過去中學時代比我們高一年級的?;@球隊員。我想,也許林軍也在另外的地方作他的英雄報告吧?畢業后我分配到比機村更為偏遠的地方,兩年后才有了探家的資格。想不到,一進村口,第一個碰見的人就是林軍。他一頭亂發,被細雨淋濕了,亂七八糟地貼在腦門上,舊軍裝已經很破舊了。他背著一個背簍,上面蓋著青翠的樺樹枝條,我鼻子里聞到了新鮮蘑菇的氣息。

兩個人在狹窄的村道上撞見,一時間都顯得有些慌亂。只是林軍的慌亂遠遠超過了我的程度。我慌亂是沒想到遠征的軍人會以這樣一種形象出現在我眼前。那么,我在機村肯定顯得光鮮的干部模樣當然也能使他更加慌亂。

我聽見自己發出的聲音猶疑不定:“林軍?!?/p>

他看我的時候,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我又叫了他一聲。后來,我想自己叫他的時候聲音里不該包含那么濃重的驚訝。他一低頭,擠開我,消失在細細雨線后的濃霧中間。

弟弟告訴我,林軍提前復員,“打仗時害怕,尿褲子了?!编彺逵袀€跟他同時入伍同時上前線的,去年是縣武裝部用吉普車送回來的,已經當上連長了。我想再見見林軍,直到離開村子卻再也沒有看見。也是這一年吧,駝子死在了豐收在望卻沒人收割的麥地里。村子里還有一種說法,真正把駝子氣死的,其實不是豐收的麥子無人收割。而是他尾生兒子在部隊丟人的表現。對此,機村也很有些年輕人對此感到十分憤怒,覺得這也是丟了機村人的臉。倒是老年人們寬宏大量,對著槍口,林中之王豹子都要害怕呢。也有人說,幸好現在不搞文化革命了,不然,這個家伙就死定了。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十多年過去,大家把這些事情都慢慢淡忘了。

2

那天黃昏的晚霞燒紅了大半個天空,太陽一落山,氣溫猛烈下降,空氣清新而冷冽。大家因為議論博物館什么的。才一直呆到這個時候。拉加澤里已經吩咐服務員一桌桌算賬,準備結束這一天的生意了。

就在這時候。村后的山根前亮起了火光。

其實早就有人看到了煙與淡淡的火光,因為不想打斷大家那么興趣盎然的閑話,才沒有聲張。漫天彤紅的晚霞燃燒到后來,把自己也燒得烏黑的一片。天一黑下來,那一下子明亮了許多的火光就被大家都看見了。

那是駝子墳墓所在的地方。于是,大家明白過來,林軍是到墳前去告訴他老爹,那個流落紅軍的名字進博物館的事情了。大家又在酒吧里坐了下來,等兩個腿快的家伙前去打探。去的人很快就回來了,說見林軍正把一堆散給了大家的那種說明書在墳前燒化。

去的人說完這一切,還很夸張地打一個寒噤,說:“媽呀,我好害怕?!蹦呛浯虻糜行┛鋸?,但他那恐懼卻是真實的。機村死了人,并不時興土葬,所以見了墳堆,就會害怕。不是害怕別的,就是害怕冒出地面來那堆零亂而凄涼的土石。在機村人的感覺里,那么一堆非自然的東西會生出一種特別的意味,讓人感到害怕——不是完全的害怕。而是在害怕與厭惡之間很鬼魅陰森的感受。如果機村存在了五百年,那這五百年里,也只是在前三四十年里才出現了表示有一個死人睡在下面的墳墓。靈魂逸出后。皮囊就沒有什么用處了?;蛘呋鹪?,在熾烈的火焰中化為灰燼,或者天葬,用肉身作此生最后的一次施舍與供養。肉身隕滅時,靈魂已經奔赴來生去

了。

解放后,機村就有墳墓出現了。起初,是病傷而死的伐木工人埋在了當地,后來,機村大火,那幾個死于撲火的機村人成了機村最早被土葬的人。這樣一來,那些墳墓所在之地,就成了禁忌之地,人們一般不會涉足這種地方。機村人沒有祭墳的習俗。所以,那些土石相雜堆壘而起的墳冢也像記憶一樣慢慢在風風雨雨中日漸平復。而那些漢族伐木人的墳冢,也因為伐木場的遷移,被人日漸遺忘,被樹木與青草抹去了痕跡。只有駝子的墳還在,年年有他的家人按遠方的規矩壘上新土,有時還插上白色的紙幡。那日子過去后。那些白紙在雨水中零落黯淡,被風撕扯下來,四處飄散。

這樣的習慣,機村人并不特別喜歡。這些年形勢寬松了,老百姓又可以談論此生之外的存在,林家人再去上墳,就有人委婉提醒:“他不在那石堆下面了?!?/p>

“離開的人,就該慢慢忘記了?!?/p>

林家人也是機村人,自然明白這樣的勸告是什么意思。清明也不再去堆壘被風雨剝蝕的墳冢,只是到了年關,隨大家去廟里在佛前替亡靈點一個燈盞,請喇嘛念幾篇祝禱的經文。這就符合了機村人對于死亡的觀念。死就是干干凈凈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不留一絲一毫的牽絆在這個塵世。

但是,這一天,林軍又去到了父親的墳前,焚化那些彩色的。某一張上某一欄表格中印著他父親名字的紙片。

紙片的余燼燃燒著,被風吹起,帶著火焰在空中飄舞一陣,變成一團更為輕盈的灰燼,無聲地落向了地面。不知道他從那個地方帶回來了多少這樣的小冊子,大家都張望了差不多半個小時,他還在燃燒那些紙片。

有人就不耐煩了:“媽的,這個傻瓜真的是沒完沒了了!”

酒吧主人拉加澤里說:“不能再燒了,再燒要把林子引燃了!”

大家齊齊向祭墳處跑去。但見林軍口里念念叨叨跪在墳前。和他跪在一起的女人與兩個孩子卻驚懼不已。陰陽兩隔,他神叨叨地越界與死人說話,真好像那死人某個時刻真能拱破封土,從地下鉆出來一般。見到來人,女人與孩子都哭了起來。顯然不是對墓中死人悲痛的懷念,而是慶幸終于從怖懼的氣氛中得到了解脫。

有人也彎腰在墓前鞠了一個躬,我也鞠了一個。我住在城里,而且,中國外國的墓地去過不少。但我還是更明白一個機村人此時的感受。我說:“好了,林軍。你要是相信人進了博物館,那就不在這里了?!?/p>

“真的?”林軍問我,夜色很深了,他的臉在我面前模糊一片,但兩個大眼睛卻輝映著光芒。

“一個……”我遲疑了半晌,不知該說一個人還是一個鬼魂,“一個……難道你可以同時在兩個地方?還是讓女人和孩子回家去吧,別把他們嚇著了?!?/p>

“自己的親人,他們不會害怕?!?/p>

“但你看看,他們是不是害怕了?!?/p>

有人用手電照著他女人帶著兩個孩子解脫似的逃開的背影,林軍也就無話可說了。

達瑟已經一身酒氣了,說:“走,大家再去陪林軍喝兩杯,慶祝一下,我們機村的老支書終于搬到大房子里去了?!?/p>

這個晚上,我給大家講博物館是什么,費了好多口舌,歷史啦,紀念啦,記住過去就像手握著一面明鏡可以看見未來啦之類的,好多好多說法。這不只是為了讓大家明白一個新詞,我想還是出于駝子的名字給印進那個表格所引起的感慨。不是關于歷史,而是對一個小人物命運深深的感慨。很顯然,聽眾們都被酒和我的話弄得昏昏沉沉了。最后,倒是讓達瑟作了一個失之草率簡單,卻能讓大家明了的總結:“就是一個大房子,不是真正的人,而是他們的照片跟名字住在里面!”

大家的酒好像立即就醒了一半,齊齊地說:“哦!”

白天被太陽曬融而變得柔軟的冰雪、土地和樹木,這時正重新變得堅硬,空氣因為冷冽而顯得特別清新。

幾杯酒下肚,林軍把手袖在懷里,抬著迷茫的雙眼:“我就想告訴老爹一聲。我想他會高興的?!?/p>

“你這么做沒錯?!?/p>

“我知道自己又做錯了,兩個娃娃那么害怕。他們為什么害怕自己的爺爺?”

達瑟就冷笑:“你不是機村人嗎?”

“我是?!?/p>

“我看你不是?!?/p>

“我是!”

“那你就該知道,他們不怕爺爺,他們怕那該死的土包!一個人的靈魂怎么會呆在那么冰涼黑暗的地方!”

一個人想要講太多道理的時候。就會遇上自己說不清。別人也聽不明白的難堪處境,剛把我從難堪中解脫出來的達瑟自己又陷入了這樣的解說困境。并讓別人來解了圍。黑暗中看不清說話的人,但話卻說得分明:“除非他是一個鬼!”

機村人也認為這世上有鬼,但無非是某人去了,靈魂因為苦主自身的某種緣故不能順利轉入另一輪回,就出來作祟。作祟的手法往往雷同,并且無一例外,都會被某菩薩或某活佛用了法術,收攝或超度了。而且,這些鬼都居無定所,總是陰冷的風一樣來來去去。這些比起后來傳人機村的鬼故事簡直就太不豐富生動了!

這些新傳入的鬼故事主角都住在墳墓里。

前面說過,以前的機村沒有墳墓,自然也沒有跟墳墓有關的恐怖故事。我作過一點小小的調查,這故事最早是工作組帶來的。后來,伐木場工人們又圍繞機村四周的新墳上增添了一些。那回的工作組來,說是毛主席號召不要害怕牛鬼蛇神,而且要打倒牛鬼蛇神,方法就是學習一本書。這本書叫《不怕鬼的故事》。聽故事而不讓人斗人,這是受大家歡迎的。每天晚上,不光是村里的青壯年,連小孩和很久不出門的老人,都會早早跑到村小教室里靠近火爐的地方占一個暖和的位置,把自己安頓舒服了,來聽不怕鬼的故事。其實就是聽鬼故事。其中好多的鬼,都是月白風清或月黑風高之夜從墳地里鉆出來的。這些鬼真是種類繁多,性格各異:哀怨的,促狹的,幽默和不幽默的,陰毒的,地主婆一樣一言不發并且始終不肯抬頭的,工作組干部一樣喋喋不休像得了話癆的,把掉了的腦袋捧在手里的,腸子像腰帶一樣纏在身上的,舌頭吐出來比蛇信還要冰涼的,眼珠掉在外面像是兩大滴淚水的??偠灾?,那個鬼世界簡直把全體機村人都迷住了。那真是一個遠比眼下這越來越整齊劃一的生活豐富好多好多倍的一個世界!

過去要是念報紙上的社論,相當于半個故事那么長時間,火爐周圍的人已經睡著了,而坐在門邊暗影里的人早已開溜。但這不怕鬼的故事(主講的人無意中也往往把重點放在講鬼為主的前一多半。后一部分反而大同小異,不夠吸引)效果卻適得其反。講完一個故事,大家都往屋子中央擠擠,要求再講一個。

“為什么還要聽一個?”

“好聽!”

這是老實話,也有人講出了更老實的話:“害怕!外邊那么黑,不敢回家了?!?/p>

“沒那么黑,出月亮了!”

“影子拖在身后,鬼一樣,更加害怕!”

“為什么不向故事里不怕鬼的好漢學習?”

大家都笑:“就是學習了才害怕的嘛!”

終于,還是響應號召的共青團員們壯了膽,唱著歌走出門去,大家又都爭先恐后奪門而出,怕一個人拉在關了燈的黑屋子里了。而且,村子里開始有些稀奇古怪的鬼故事開始流傳。

所有這些都恍如夢境,都好像是上輩子的

故事了。伐木場遷走后,機村再也未添新墳,過去的舊墳都漸漸平復,鬼故事流傳一陣也就偃旗息鼓了。前年,修筑達瑪山隧道時,隧道塌方犧牲了幾個工人,都拉到縣城火化,骨灰則運回到各自的老家去了。電視里播放追悼會上一個死去工人的母親哭倒在骨灰盒前,引起了機村人的長吁短嘆。

3

該說說機村人常常聚會的這個酒吧了。

我們置身其中的這個世界,不管是好的事物,還是不好的事物即將出現的時候,都是有前奏的。

馬車與公路與隧道的出現是這樣。水電站、電話、喇叭、輸電線和無線發射塔的出現是這樣,從來沒有做過的生意出現也是這樣??硺鋻赍X的時候,就有了隱隱的傳說,說是栽樹也是可以掙錢的。自己看厭了雪山與峽谷。而且隨著氣候變化,那些雪山消融得越來越厲害的時候,就有傳言說,遠方的人來看一眼這些雪山與被摧殘過的峽谷也可以掙錢,這些傳說一傳就傳了十多二十年,有些人不愿再等待。一閉眼死去了,更多的人還活著,卻早已把傳言忘在了腦門后邊。不料有一天,城里人真的成群結隊開始出現在峽谷中央。帶著望遠鏡、照相機、防曬油、氧氣袋,絡繹不絕地出現在這個與世隔絕了成千上萬年的峽谷中央。峽谷有多遠,他們就能走多遠。

有些人走累了,口渴了,要找個地方坐下來,解解乏,就問:“喂,老鄉,村子里有茶館嗎?”

機村人就搖頭。

“那么,有酒吧嗎?”

游客沒有想到機村人會點頭,會想到機村真的有一個酒吧。

就像好多事物的出現都是必然的,但對機村和機村人來說,在這個時間和與之相關的一切徒然加速,弄得人頭暈目眩的時候,沒有任何前奏,機村這個酒吧就出現了。

至今人們也想不明白,為什么需要一個酒吧。

只要有酒。坐在家里的火塘邊或者林邊草地上喝個一醉方休,喝得載歌載舞就可以了,為什么要一個專門的地方飲酒作樂?如果你問這樣一個問題,不動腦子的機村年輕人會跟你急,意思是為什么城里人到山里來游山玩水,都需要人預先造好酒吧,機村就不可以自己有個洋氣的地方。有腦子的人的話會不一樣,說,有這么一個地方嘛,機村人空閑了,就可以坐下來,話說當年。

能夠有一個地方坐下來話說當年,每一個過來人都能借著酒興談機村這幾十年的風云變幻,恩怨情仇,在我看來,其實是機村人努力對自己的心靈與歷史的一種重建。因為在幾十年前,機村這種在大山皺褶著深藏了可能有上千年的村莊的歷史早已是草灰蛇線,一些隱約而飄忽的碎片般的傳說罷了。一代一代的人并不回首來路。不用回首,是因為歷史沉睡未醒?,F在人們需要話說當年,因為機村人這幾十年所經歷的變遷,可能已經超過了過去的一千年。

所以。他們需要一個聚首之處,酒精與話題互相催發與激蕩。

當我坐在他們中間,看到黑色的閃光公路從峽谷中飄逸地滑過,看到為了遠方游客的觀瞻而把自己打扮得有點過于花哨的村莊建筑,我也覺得,鄉親們關于酒吧存在理由的那些說道都是成立的。

但那都是酒吧出現后,人們才搜腸索肚挖掘出來這么些理由。

而它最初的出現。是連它的主人都沒有想到的一個偶然。雖然,今天,關于這一地區的旅游指南上,總是登載著這無名酒吧的大幅照片。木頭的墻,木瓦的頂,厚實的木頭地板,木頭的桌子,與硬邦邦的長條靠背椅。在這一片木頭老舊的原色中,是涂著艷麗油漆的粗大柱子與門窗。綠色的柱子,黃色的門窗。好看嗎?旅游指南上說,這樣的配色在城里是不可思議的,但是那么大氣的風景中。也該有那樣不講道理的顛覆性的東西。

酒吧的主人最初是想鏟掉這些油漆的,有人告訴他這樣的用色是不協調不本樸的,但是旅游書籍和網站上有更多人喜歡這種不講道理的東西,所以,每一年冬天一過,酒吧的主人都要拎著油漆罐子重刷上一遍,讓已經黯淡的顏色重新煥發出新鮮的光亮。油漆這東西在機村人這里,也是一種新事物。最初,機村人沒有從美觀的角度來認識這一事物。酒吧主人最初給這些柱子刷上油漆,也只是為了防止蟲蟻。油漆刺鼻的味道使他認為可以把木頭里的蟲蟻悶死,同時,這黏稠的汁液無孔不入,封死了蟲蟻們再次潛入的縫隙與孔道,讓它們失去了在朽腐的木頭中建立自己王國的可能。于是,這座曾經搖搖欲墜的木頭建筑又日趨穩固了。

即使給門窗與柱子刷上了油漆,主人也沒有想過要在這里搞出來一個酒吧。雖然,他這個新派人物,有空的時候,自己開上客貨兩用的皮卡,上山,穿過隧道,在覺爾郎風景區的游客中心去坐一陣酒吧。坐在高大的落地玻璃后面,眼前展開的是峽谷壯闊的美景,面前桌子上,杯中啤酒泡沫慢慢進散。有時,他會一口把杯中的泡沫全部吸干,那么,杯中就只剩下微黃色的安靜液體了。太陽西下,落日明亮的余暈從另一面落地玻璃墻上射進店堂,他會戴上墨鏡,把椅子轉動一下,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夕陽銜山的輝煌景象??刺栕詈蟮挠鄷灲o那些大樹撐開的寬大樹冠勾勒出一道明亮的金邊。歸巢的鳥都變成一只只黑影投射到樹上。等到廳堂里亮起燈光。等到疲憊而又興奮的游客從野外歸來鬧哄哄地擠進酒吧,他就摘下墨鏡,在柜臺上結了酒錢,開車穿過隧道回村子里去了。即便后來自己酒吧的生意日漸紅火,他也保持著這個習慣。即便游覽峽谷的游客要穿過隧道專門來這里喝上兩杯,他也會開著車到游客中心的酒吧去坐上一陣。

總是有人問:“你到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他不會回答。

但是問話的人還是會問:“像城里的游客一樣看風景?”

他的眼睛里含著笑意,但他不說話。

“看樹?你也學城里人一樣看樹?”

“對??礃??!?/p>

“也看天上的云彩?”

問煩了,他說:“請告訴我哪里沒有這么饒舌的人?”

愿意像城里人一樣看云的鄉村酒吧主人就是拉加澤里。刑滿釋放后,他在林業局長本佳幫助下成立了一個林木公司,這座著名的鄉村酒吧原先是國營林場的房子,已經閑置多年了。林業局鼓勵植樹造林恢復植被。把這座房子借給了他。這是一座大房子。大房子里還套著小房子。小房子一半是倉庫,剩下一半分隔成可以住好幾個人的獨立房間。他自己占了光線最好的一個套間。外面豎著一個書櫥,是他的辦公室,里面放一架鋼絲床,再拉上幾根鐵絲,掛上干凈不干凈的衣服,就是他的臥室了。拉加澤里穿鞋很講究,所以,他在臥室的墻上搞了一個架子,上面擺放著各種色澤各種質地的登山鞋和高統的軍靴。沒事的時候,他就坐在寬大的門廊上打理那些靴子。機村人說:“這個人一天洗一次臉。卻要擦三次靴子?!?/p>

穿上擦亮的靴子時,這個人身上也煥發出一種特別的光彩。這時,人們才如夢初醒般地發現,他是一個美男子,結實勻稱的身板。挺直的腰身,青乎乎的腮幫,沉靜的面容,堅定而略帶憂郁的眼神。

這是個人們總要為一些新鮮的東西而激動,而生出許多盼望的時代,而他這個人,什么新鮮的東西都能趕上,卻像是什么新鮮的東西都不盼望,“像是過去的機村人一樣?!本拖衲切?/p>

新東西是自己非要找他不可一樣。

是的,從前機村人是不盼望什么的,如果沒有上千年,至少也有幾百年,機村人就這樣日復一日,在河谷間的平地上耕種。在高山上的草場放牧,在茂密的森林中狩獵。老生命剛剛殞滅,新的生命又來在了世上。但新生命的經歷不會跟那些已然隕滅的老生命有什么兩樣。麥子在五月間出土,九月間收割。雪在十月下來,而聽到春雷的聲音,聽到布谷鳥鳴叫,又要到來年的五月了。森林里有老樹轟然倒下,那只是讓密集的森林得以透進一片陽光,而這陽光又讓在厚厚的枯葉與苔蘚下沉睡了上百年的種子蘇醒過來,抽出新芽。

達瑟說:“真是啊,以前的人,這么世世代代什么念想都沒有,跟野獸一樣?!?/p>

拉加澤里說:“人就是動物嘛?!?/p>

拉加澤里的林木公司慢慢擴大,雇員也慢慢增多,特別到了春天,下種栽苗的季節,還要臨時增加一些人手。拉加澤里就在這座房子前接出了一段寬三米多的帶頂的門廊。并在門廊上布置了結實的桌子與椅子,本意里是本公司職工休息時,有個喝點奶茶或啤酒的地方。不想,門廊搭好沒有幾天,達瑟就來了,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說:“老板,機村人的房子可不是這樣?!?/p>

拉加澤里依然忙著跟手下人交代事情。驗點倉庫里的貨物。

達瑟便噼噼啪啪敲打桌子,直到老板叫人給他端來一杯啤酒。起身時,這個家伙說:“你真想山上長滿好看的大樹?”

這是一個無須回答的問題,因為他已經栽下去幾萬棵樹苗了。所以拉加澤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開玩笑說:“樹長得慢,等它們都長到可以在樹上建一個樹屋的時候,我們都不在了?!?/p>

“那時,機村人不用在樹上儲備干草了?!边_瑟微微揚揚下巴,長著稀疏而零亂胡須的下巴所指的那個方向,公路邊的加油站出現在視線里,“耕地的拖拉機只喝油?!?/p>

“但人們還要喝牛奶,還要吃干酪與酥油,所以,牛還要吃草。等到杉樹長大了。上面還是要儲藏給牛過冬的干草?!?/p>

“萬一到時候,吃的東西也由機器造出來呢?”

“這就是你盼望的事情?”

達瑟搖晃著豎起的指頭,正色說:“別對我說這個字眼。我什么都不盼望,我就喜歡有這么個專門喝酒的地方?!?/p>

“你是說酒吧?穿過隧洞就是風景區游客中心,那里有。那些三四五顆星的飯店里也有?!?/p>

“我這個窮光蛋,喝酒都要賒賬,他們不肯賒賬,那些高級飯店,我這樣的人走到門口就叫保安攔住了。還是來你這里喝吧?!?/p>

拉加澤里未置可否:“反正你想喝的時候就過來吧?!?/p>

“這算什么,像這樣,我成個蹭白食的人了?!?/p>

第二天,達瑟又帶了新的人來。來了,叫人先拍了錢在桌子上,喊:“老板,啤酒!”

拉加澤里只好叫人上酒,卻不肯收錢。本來,天氣好的時候,這伙人都聚在村里的小賣部前的空地上喝酒。小賣部是還在監獄的更秋家老五老婆開的。拉加澤里說:“各位鄉親。這瓶算是我請大家的,完了,還是去老地方喝吧?!?/p>

大家卻不肯就此罷休,喝了一瓶又要第二瓶。開初只有兩三個人,喝到后來,竟然有二三十個人了。再喝,連在村里閑逛照相的游客也走到廊子上來,一邊打開手提電腦翻看剛拍下的照片,一邊頭也不抬地喊:“老板,酒!”

拉加澤里想解釋說這不是酒吧。卻被達瑟搶在前頭:“好,馬上,馬上!”達瑟還建議游客不要喝城里到處都有的啤酒,“來一點家釀青稞白酒,嘗那么一點點?!?/p>

“好啊!”

達瑟知道拉加澤里請工人時都要備一些村里家釀的白酒。拉加澤里只好把白酒上到客人面前。游客端起酒杯,喝了小小一口,皺著眉頭品咂一陣,又喝一口,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來,說:“像伏特加?”

“我覺得像墨西哥甘蔗酒?!?/p>

達瑟搖頭,說:“咦,是我們機村人自己釀的青稞燒酒!”

游客掏出張百元大鈔,拉加澤里找不開,游客倒豪爽,說:“有找頭放著,明天還來,就喝這種燒酒?!?/p>

至此,拉加澤里的酒吧就算開張了。而且,那熱鬧的程度一天賽過一天。達瑟是每天必到的???,他對拉加澤里說:“看看,我給你拉來了多少喝酒的客人?!?/p>

“喝吧,我不會因為你不付酒錢就往外轟你!”拉加澤里說,“想坐酒吧,哪天我們一起去景區坐坐吧,我請你!”

達瑟臉上馬上放出光芒:“好啊,明天大家都要去景區看熱鬧,我就坐你的車去吧!”

拉加澤里搖搖頭,說:“我不想去看什么稀奇?!?/p>

4

第二天,不只是達瑟,機村差不多一半的人都擁到景區去了。景區新開了一個游樂項目:懸崖跳傘。到時將有直升飛機和降落傘這樣稀奇的東西出現。直升飛機把人運到覺爾郎峽谷的懸崖上面,那些人就從那萬仞絕壁上縱身一躍,撲向下面的深淵,等到峽谷里的觀眾都發出驚懼而刺激的叫聲,他們身上五彩的降落傘打開來。飄飄悠悠順著氣流一直滑翔到很遠的地方。據說那些跳傘的人要交好多錢,才能被直升飛機載到懸崖頂上那么縱身一躍。

那天,機村有百多號人都到景區去了。

每到一個地方,機村人都習慣早起。這是以前去鄉政府所在的鎮子時養成的習慣。機村到鎮上有幾十里地。那是一個重要的地方。機村人去那里開會,去百貨公司買東西,去衛生所看病,去供銷社賣采挖的藥材,去照相館照一張相片,或者什么事情都不干,就在能看到些生人面孔的街道上逛逛。每去一次,都必須天不亮就吃飽了上路。然后,在將近夜半時回到村子里來。那時整個村子都睡熟了,但有人回來的這家人不會睡覺,火塘燒得旺旺的等著那人打開院門,給家人帶回一兩樣禮物和鎮子上新鮮的見聞。那時,我的禮物可能是父親帶回來的幾顆糖果,一支圓珠筆,塑料皮的筆記本,當然,我還得到過一支竹笛。

如今。達爾瑪山隧洞開通后,從機村去到覺爾郎景區只有十多公里路程了,其中,有六公里是在燈火明亮的幽深隧道中穿行。而且?,F在村里有足夠的大小不一的面包車、卡車載著全村人去到那個地方。但他們還是很早就去了。

他們到時,直升飛機還停在草地中央一塊剛剛澆筑成的混凝土場地上。草地上的展露還沒被曬干。場子周圍是塑膠帶拉出來的臨時隔離圈。意思是觀眾只能站在圈子的外邊。圈子開口處,是索波和一個保安在守衛,來了人,有胸牌的就放進去,他們是領導、什么運動協會會長副會長秘書長、記者、旅行社代表。還有直升飛機的駕駛員,兩個人走出來,戴著頭盔,小巧的無線話筒從頭盔里伸出來橫在嘴前。他們的出現引起了一片歡呼。五六個穿得五顏六色的跳傘者出現時,也引起了同樣的歡呼。直升飛機螺旋槳旋轉起來,然后,就那么直直地升到空中。直升機發出巨大的聲響,在人們頭頂懸停了片刻,然后,轟然一聲,一側身子,飛往高處去了。飛機上升的同時,往下吹出一股強勁的旋風把拉成隔離圈的塑膠帶吹飛了。

那個界限一消失,大家就爭先恐后地要往前擠,特別是機村人更顯得橫蠻強悍,把好些正往前擠的游客都嚇退了。事后想想,要擠到中間去干什么?直升飛機已經飛起了,除了那塊濕漉

漉的草地,還有草地中央那塊水泥地,中間有什么呢?什么都沒有。景區領導就指著索波:“你!那些老百姓是哪里來的?是你的老鄉吧?讓他們退回去?!?/p>

問題是,一下擠進這個圈子的是好幾百人,并不光是機村人。

索波現出為難的表情,但他還是揚起手:“大家都退回去!退到圈子外面去!”

任何人都知道,遇到這樣的場面,這樣的命令或呼吁都毫無意義。

還有機村人喊:“索波,你那么揚著手干什么,你把我們當成牛群在轟嗎?”

后面好事者發一聲喊,更多的人往里一使勁,圈里的人想站也站不住,跌跌撞撞往前又躥了好幾步。

索波只好無奈地看看領導,領導不高興地把臉別開了。

這時,突然又有人發一聲喊,精瘦的索波下意識擋在了肥碩的領導面前,但這回人們沒有再往里擠,而像突然炸窩的蜂群一樣四散開來。原來,坐直升機上到絕壁頂端的人,伸展開四肢縱身一躍,撲向了下面霧氣縈繞的深淵。人們都發出驚懼刺激的叫聲,四散開去,各自去追逐空中的目標了。索波沒有心思去看那些表演。只要他在風景區一天,就不會缺少看到這些新鮮事情的機會。再新鮮的事情多次重復,也就像從來就與天地同在一樣。不再新奇了。

領導們還坐在臨時擺放的那一圈椅子上,他們得等直升飛機和那些跳傘的人回來,景區領導和那個什么運動協會的會長再講上幾句,這個景區新上馬項目的開張儀式才告結束。

索波也找了張空椅子坐下來,仰頭去看藍天下撐開的色彩鮮艷的大傘。

領導更不高興了,但他不說,有下面的科長跑過來說:“怎么就坐下了。還不去把隔離圈再拉起來!”

索波站起身來,嘴里卻多了一句:“反正飛機下來,旋風又要吹散?!?/p>

科長說:“老頭,叫你干你就干,吹不吹散不是你管的!”

也許就是這句多余的話導致了后來的事情。但這都是后來想到的。當時他只是想,自己這些年是越來越嘮叨了。想想年輕的時候。哪有這么些廢話。墾荒隊撤走后,自己孤身一人呆在峽谷中。除了對著日漸荒蕪的新墾地說過心痛的話,除了對著常常游走在湖邊的鹿群,說過羨慕它們美麗自在的話,除了自己身上某個地方不對,說過詛咒疾病的話,他已經非常習慣以無邊的沉默來面對這個世界了。

儀式結束后,人們四散開去,領導陪著一干重要人物去游客中心的餐廳了??崎L落在后面。對他說:“領導吃完飯有話跟你談。你在游客中心外面等著?!?/p>

他就往游客中心去了。在那里他還碰到了來看熱鬧的機村鄉親,好些人并不理會他。一來,是記著他以前干的那些不招入喜歡的事情。二來,人們也有些嫉妒他一點不費力氣就在景區找到了一份工作。而機村大部分上過初中高中的年輕人。都無法在景區服務人員的招考中過關。偏偏沒人想過。他一個人呆在峽谷里差不多有十年時間;也沒有人想過,景區籌備處剛剛成立,修路蓋房,他什么都干過。但他沒有心思跟你去理論這一大堆事情,自己在食堂買一個盒飯吃了,等著領導出來跟他談話。他想??隙ㄓ质桥u他對于機村人過于寬大,面對自己的鄉親不能很好地執行景區的管理規則。

他不是唯命是從的人,他多次對他們說明。這個地方,祖祖輩輩就是機村人自己的地盤,他們出出進進,都要依那么多規矩,怕是不太合適。

“你的意思是他們就應該這樣,他們就永遠要這樣?”

“我不是這個意思?!?/p>

“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說機村人會這么想事情。我的意思是要讓他們慢慢改?!备氖裁茨?就是有事沒事。不要跑到景區來閑逛,不要哪里熱鬧就湊到哪里起哄,“如果不來就心里癢癢,能不能請他們穿得干凈體面一點?!?/p>

他想,今天的談話無非又是這一套說辭。

這時,達瑟正搖搖晃晃地經過他面前?,F在,機村的年輕人大都穿得跟游客一樣,T恤、棒球帽、登山鞋、滑雪衫,不能穿得干凈體面的正是達瑟這樣歲數跟境況的人了。他想叫達瑟一聲,但沒有張口,因為領導就要找他談話,他不想跟他們最不愿看見的那類機村人呆在一起。所以,他就任達瑟從自己跟前走過去了。他想不通,當年那樣一個書呆子,怎么變成一個酒鬼了。但他不能想這個問題,再想下去,他就會想起自己怎樣奉命帶了民兵去圍捕他死去多年的朋友。他使勁地閉上眼睛,這樣,那些接踵而至的回憶就被擠到腦子外面去了。命運讓他對一切都不能敏感,內心與腦子都要像來來往往的人看見的那個保安的表情一樣木然。

直到聽見旁邊酒吧傳來的吵鬧聲,他還是保持著這種木然的表情。

但爭吵聲越來越大,而且,很明顯聽得出來機村人用漢語跟人吵架時那種濁重兇狠的腔調。這使他不得不過去。

過去一看,是達瑟要進酒吧,卻被人擋在了門外。四散閑逛的機村人怎么會放棄這樣的熱鬧場合呢,馬上就圍攏過來,開始起哄了。于是,兩邊就吵起來了。雖然現在頓巴協拉家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的古歌組合,每天晚上都在這個酒吧表演重新配器與精練了詞匯的峽谷古歌,雖然,景區的管理者中也有好些藏族人,但這樣的沖突一爆發,在大家的理解中就是機村人和景區人的沖突,更是藏族人與漢族人的沖突。絕大多數情況下,無論是在外來的游客眼中,還是當地人的心目中,漢與藏,已經不是血緣的問題,而是身份的問題。身份上升成為政府的雇員,成為穿滑雪衫的游客,就是漢,反之就是另外的族類了。比如林軍這樣的機村人。他是地道的漢族人。但走出機村,他就是藏人。他也以為自己是藏人。只有回到機村,他又感到自己是個孤獨的漢人了。閑話打住,卻說這天游客中心酒吧門口一下聚起來很多人,而且陣營分明:景區對機村。并把索波夾在了中間。大家都懷著不太善意的企圖看他作什么表示。

索波清了清嗓子,不是因為威嚴,而是因為緊張。才開口問為什么吵架。

答說,這個人來過好多次,喝了酒,卻沒有錢。

達瑟已經喝過酒。膽子就偏大,硬要往里闖??诳诼暵曊f這本是機村人的地方,不能因為你們在這里圍了四面墻,就成了你們的地方。他說:“要是刨去下面的地皮,難道你們的房子可以掛在天上。那些降落傘掛在天上,不是也要落到地上來嗎?”

圍觀的機村人就哄然大笑,給達瑟叫好。

景區這邊的人就用責難的眼光看著他,好像這些不講道理的機村人都是他親自招來的。但他壓住了火氣,對老板說今天讓他進去,喝了多少酒,我付錢,我請他客。

老板偏偏不讓:“恰好今天不行,上面吩咐過了,要接待重要客人,他這個樣子……”說話的人看著索波的臉一點點沉下來,沒有把后面的話說出來,但意思誰都明白,這么一個衣衫不整、邋邋遢遢的人,不該進入這樣的場所。心里一直窩著火的索波的脾氣一下上來了,說:“我請他,他是我的客人,讓我們進去!”

“你可以進去,但他不可以?!睉T小姐也沒有一點退讓的意思。

“我就是要讓他進去!”

看他臉上陰沉的神情,小姐有點害怕了。就在這時,吃完飯出來的領導跳傘者和記者一干人來到酒吧前。領導把客人讓了進去,留在后面

的科長說:“老鄉們,下回吧,今天這里是包場!客人要聽古歌演唱?!?/p>

這下大家好像就自覺理虧一樣散去,把索波一個人晾在太陽地里了。但是科長沒有走開,拍拍門口松樹下的長椅,對索波說:“坐吧?!?/p>

索波坐下,科長自己卻站著,看一眼達瑟,又看看索波:“我看你有些犯糊涂了?!?/p>

“我只是想請老鄉喝一杯酒?!?/p>

“大家都要維護景區形象,講過多少次,你記得嗎?算了,不說這個了,你多少歲了?”

索波想想,記不得自己確切的歲數:“六十多一點點吧?!?/p>

“嚯,六十多一點點,知不知道,為了精簡機構,我們很多干部五十歲就離崗休息了?!?/p>

索波想說自己哪是當干部的命啊,年輕時,跟著上面的號召,干了那么多對不起人的糊涂事。想的就是當上干部,最終卻成了這個景區臨時聘用的保安。如今。他瘦長的身子已經有些佝僂了,穿著一身保安服裝,整個人都顯得有些滑稽,特別是他那尖頂的小腦袋,戴上保安的大蓋帽,更增強了這種喜劇效果。

科長又拍了拍長椅的靠背:“我忙得很。這樣吧,我也不想再批評你了,再說這也是領導的意思,明天你去人事部一趟?!?/p>

在這景區這么多年,索波當然知道這去人事部一趟是什么意思。他馬上反應過來,上面要解雇他了。他說:“我保護了景區的鹿群……”

科長揮揮手,走開了。他又追上去幾步:“我還保護了景區的森林……”

科長再次揮揮手,進入酒吧,厚重的木門就密密實實地在他面前關上了。

5

就這樣,風景區管理局將他遣散了。當保安時。他的工資是九百塊錢。人事部告訴他,以后管理局還補貼他每月兩百塊錢?!耙驗榇蠹叶加浿惝斈瓯Wo森林與鹿群的功勞”,這句話竟讓他有些感動,因為有人記得他在這個世界竟然也有一點功勞。部長問他還有什么要求。他的要求是再住兩三天。要去湖邊跟他的鹿群告個別。他要再去爬一次當年他和墾荒隊根據古歌探出的懸崖古道。原來,那個古代小王國的人們進出峽谷的秘密通道就是把一些山洞打通,在巖壁后面,筑出了一條狹窄的隧道。如今這是景區一個熱門的景點。見他這么容易對付。部長慷慨地說:“再給你發一個月全額工資,不用上班,想上哪里看看,就上哪里看看!”

其實,他也無處想去,除了爬一次古道,每天他都去看湖邊的鹿群。就像過去一樣,他對著鹿群打了一個口哨,但很多年輕的鹿都因為吃驚而跑開了,只有幾頭老家伙轉身向他走來。就在湖邊,他伸出手中一小束剛采的嫩草??绰棺叩矫媲?,嗅嗅他的手,然后伸出粉紅的舌頭,把青草卷進了口中。他又從口袋里掏出鹽,攤在手上,幾頭鹿都擠過來,溫軟的舌頭一下一下掠過他的手心,心里什么地方被一下一下地觸動,讓他差點流下來淚水。但他沒讓淚水流出來,他只是說:“伙計們,我要走了,我要回機村去了。以后,我就再也見不到你們了?!?/p>

鹿子像羊一樣咩咩地叫了幾聲。搖著短短的尾巴悠閑地走開了。

他想不到,臨走,上面還吩咐保安隊全體跟他聚了一次餐。上了酒,還有很多的菜。讓他不禁佩服現在的領導做事就是這樣漂亮。不像過去,自己這樣的傻啦吧嘰,上面說什么都相信的人,什么事情都做盡做絕。但這么想又有什么屁用,什么屁用都沒有了。

臨走那天,頓巴協拉家在游客中心駐唱的古歌組合三兄妹請他在酒吧坐了一個晚上。他們在臺上演唱,索波坐在臺下喝他們堆在自己面前的半打啤酒。演唱完畢,三兄妹下來跟他坐在一起,告訴他,景區要資助他們去參加全國的一個歌手比賽。酒勁讓腦袋嗡嗡作響,他想,和他彼此討厭的領導做事情就是比當年的領導漂亮。

現在給自己取了新名字的妹妹說:“大叔,我們要出名了!”

“出名?”

“那時,我們就不用在這里演唱了,我們在電視里唱!”

“那我就看不見你們了?!?/p>

“我們送你一臺電視,那樣你就可以看見了!”

“不用送我東西,我老了。掙了錢自己留著,該給自己準備嫁妝了!”

依娜神采飛揚,她光潔的額頭閃閃發光,她高聲大嗓地說:“我不要嫁人,我要歌唱,我要歌唱,”閃閃發光的姑娘站起身來,高舉起雙手時露出了豐潤腰肢上的肚臍,“我要歌唱!”

酒客們回應以熱烈的口哨和歡呼!

他是在一個有月光的晚上回來的。走進村口,就聽見全村的狗都叫了起來。但是卻沒有人因為狗叫聲出來看上一眼。要在過去,他領導的民兵。早就提槍四處查看了。那時人們很少四處走動,警惕性很高的民兵們操演的機會并不多?,F在。人們開始四處走動。有事的人們四處自由走動,沒事可干的人,也四處走動,再沒有背槍的民兵查驗路條了。為了不讓人以后議論自己是偷偷摸摸回到村子里來的,他想暗里地閃出一個人,用當年民兵嚴厲的口吻喝問:干什么的?!

他答應一聲,機村人都會知道他回來了。有氣要出的,有賬要了的,都可以找上門來了。

但沒有人出來,狗叫了一陣,也偃旗息鼓了,有生人出現,不叫幾聲,沒有履行狗的職責,再叫,主人要罵大驚小怪了?,F在。村子里一天見到的生人的數量都要超過見到熟人的數量了。狗真要認真地叫,早把肺掙破了。他轉身看看,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停止吠叫的狗在左右張望,然后,就看見自己拖在身后的影子。月光很淡薄,影子也很淡薄。薄到好像步子稍快一點,那影子就會被風吹散。

他回到自己家已經空置多年的老房子里,聽見檐口的巢里鳥在夢囈。霉臭而嗆人的塵土味充滿了鼻腔。這座石頭外殼的房子外面看起來還很堅固,但在里面,每走動一步,那些椽子、橫梁與桁架,都在軋軋作響。他不想開燈,不想看到燈光下這久未收拾的屋子里的破敗景象。但他還是開了燈,因為他需要讓機村人知道他回來了。他不能讓機村人笑話自己半夜回來連燈都不敢開。他開了燈,又站到窗前,把筑巢在窗欞上的一對野鳥驚飛起來。兩只鳥撲棱棱飛起來,發出很夸張的驚叫,在夜空里轉著圈子,他只好關了電燈,讓那對那么容易受驚的野鳥又飛了回來。

他在暗夜里站在窗前,看著外面被稀薄月光籠罩的世界,聽見那對歸巢的鳥在互相安慰。在覺爾郎峽谷那么多年,除了花草樹木,與他終生相處的就是這些生靈了。他似乎已經能聽懂它們彼此的交談。

那兩只鳥,尖嗓門說:“害怕呀,嚇死人了呀?!?/p>

粗嗓門說:“不怕,不怕,這家人的電燈抽風才亮了一下?!?/p>

“該不是老太婆的魂魄回來了?”

“可她是多好的老太婆啊,天天都把新鮮的吃食擺在窗臺上?!?/p>

“可她死了……我怕……”其實,那鳥婆娘并不特別害怕,已經睡意矇眬也不忘記撒嬌罷了。

鳥丈夫也睡意深重了,咕噥說:“……哦……不……怕……”

索波想再讓電燈抽一下風,但他沒有。鳥夫妻的對話讓他想起去世多年的母親。人已經去了,想有多少用處?不如不想。他這個念頭是對的。一陣音樂聲飄來讓他的注意力轉移了方向。音樂不是高音喇叭里涌出來的,村廣播站早就消失了。

那是人在演奏。是當地說唱英雄故事的說

唱藝人的六弦琴聲。一陣節奏明快的樂聲過后,歌聲響起來,那是關于覺爾郎古國傳奇的古歌。琴聲引起一個人聲,一個人聲引出更多的人聲。低沉的吟唱聲在月光籠罩的地方彌漫開來,像一片比月光稍亮的亮光,像一陣比月光稍沉的輕煙。這些歌,有人天天在游客中心的舞臺上演唱。但那演唱與這演唱截然不同。這是機村人自己在為自己吟唱,沒有那些花哨的拔高的炫技,沒有口哨與掌聲。一段唱畢后是一片深深的帶著回想的靜默。在這靜默中,他看見歌聲傳來的那個地方,那座房子一半沉浸于夜色,一半被燈光照亮。村子,還有村子四周的山野已經深深睡去了。但那座房子燈光閃亮,沒有聽從月光的安撫,那么激動地醒著,而且還大聲歌唱。

歌唱的間歇。那些靜默四處彌散,走到比燈光,比歌聲更遠的地方,籠罩了山岡與河流,當然也籠罩了村莊。

就這樣,在回到機村的第一個晚上,他就被吸引到酒吧去了。當他抬腳越過月光與那片燈火的邊界時,他的感覺像過去的戰爭電影一樣。一個潛行的人突然被強烈的探照燈光所照亮。他閉上眼睛,接下來,奪命的機關槍聲該響起來了。但槍聲并未響起。他睜開眼睛,看見機村的男人們圍著一張張桌子,端著酒杯熱烈交談。

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出現。

他又試水一般蹚著燈光往前走了幾步,這時,正放下手中報紙的達瑟看見了他。這家伙先是一臉驚奇,然后,笑容慢慢浮到了他的臉上:“索波!”

他聲音并不大,但所有人都聽到了,嗡嗡的交談聲立即停下來,所有人的眼光都駕著燈光向他蜂擁而來,扎在身上像是密集的箭簇一樣。他一邊艱難地往前走,一邊想起古歌里吟唱。個犧牲的將領:“利箭扎滿了他的身體,他伸開雙臂,顫動的箭桿仿佛要再次發射……”

人們都站起來,看這個離開機村那么多年的人慢慢走近。慢慢走到門廊下那九級木梯前,一步步走上了門廊,臉上的肌肉緊繃,眼里的目光兇狠又躲閃,一屁股坐在了一張椅子上面。

達瑟迎上去:“索波?”

“我不是鬼魂?!?/p>

達瑟大笑起來:“聽聽,他說他不是鬼魂,就是說他也相信有鬼魂了!”

拉加澤里把達瑟撥拉到身后,將一罐啤酒打開,放在了他的面前,他說:“歡迎你?!?/p>

“你是誰?”

“你不認識我?!?/p>

“你是機村人,我看得出來,但我不知道……”

“是,你不知道,你當大隊長的時候,我還是小孩子,我是拉加澤里,我哥哥是……”

索波舉舉手,意思是自己知道了,不必說下去了。很多人的名字,都會令他生出愧疚之情,他當然不希望別人說下去了。拉加澤里就住了口,在他對面坐下了。

坐了好一會兒。他也不開口說話。拉加澤里說聲自便,起身坐在另外的桌子上去了。

達瑟一仰脖子喝下一大杯啤酒。狠狠抹去了嘴唇上的泡沫,聲音也變得尖厲了:“索波你還敢回來?!”

索波就深深地低下頭,說:“我就是機村人,我只好回來?!?/p>

“你殺死了我的朋友!”

索波抬起頭,張開嘴,想說什么卻又咽回到肚子里,又把頭深深地低下了,沒有說話。

“你還帶人拆掉了我的樹屋,毀掉了我的書?!?/p>

現場一片靜默,大家伙看著這一切,希望有什么事情發生。但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要是過去,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一段恩怨就了結清楚了。而索波低頭坐在那里,也是一副引頸受戮的模樣。對方沒有回應,達瑟渾身顫抖著,叫著那個死去多年的獵人的名字,嗚嗚地哭了。

索波又坐了一陣,然后猛然起身,喝干了啤酒,說:“我知道還有要算賬的人,我累了,明天再來?!?/p>

離開酒吧的時候,他卻覺得一身輕松,跟來酒吧時的情形完全兩樣了。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總算有了個開頭,有了開頭就行了,怕的就是事情永不開頭,而讓人心里愁煩。

6

這四五十年來機村人常常掛在嘴邊的話題,就是盼望什么或不盼望什么。

最初,是來到機村的工作隊向人們宣傳,時代變遷了,祖國建設一日千里,人們應該有很多盼望。他們還一一羅列出這些盼望。有些盼望畫在宣傳畫上,有些盼望寫在文件里。但不論這些盼望的形式如何,承諾是一致的:當那些盼望一一實現,人們無憂無慮,生活在一種叫做“共產主義”的天堂。過去的機村人只知道一種天堂,那是佛經里說的天堂。佛經的天堂富麗堂皇。金沙鋪地,銀汁為溪,珊瑚為樹,水晶為房,但人們除了影子一樣飄來飄去,卻沒有特別的生趣。倒是共產主義天堂的描述更具可愛的煙火氣:“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憋埵撤矫娴耐炼垢H?,機村人倒是吃過好幾代人了,只是頓數上還嫌稀少罷了。

這天中午,拉加澤里和公司里的人吃了飯,坐在門廊上端起一杯啤酒慢慢啜飲,腦子里卻想到如上這些問題。想這個問題的時候。他面前的桌子上還放著本縣上地方志專家寫的書,那個人他認識,是他上中學時的地理老師。老師是自治州政協委員,喜歡看《參考消息》,喜歡講美國法國日本這種國家的事情。這本書是個背了三四架相機的游客扔在這里的。有好幾天。那本書就讓風吹著啪啪噠噠地翻過去,又讓風吹著啪啪噠噠地翻回來,卻沒有一個人理會。他也鼓勵公司員工看書,但看的都是技術方面的書。如何測定土壤成分,松毛線蟲病的防治對策,混生與單一林木群落的優劣比較,等等。但沒有人看這樣的閑書。拉加澤里所以看了這本書,是因為他在風把那本書翻來翻去的時候看見了那個熟悉的作者名字,這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對侄兒說,看看那書里寫了些什么?他侄兒就坐下來翻看那本書,看了不多一會兒。就發出了夸張的聲音:“嗨,書里有機村的名字!機村被寫到這書里了!”

機村會被寫在一本書里去,這值得讓一個機村人的聲音變得夸張。

“拿過來我看看!”

侄兒卻把拿書的手背在了身后,說:“現在我曉得你該給我一個什么職務了!”他侄兒跟他在公司里干已經很長時間,早先,小伙子想當副總經理,他沒有吭氣,后來他又自己想了一個什么主任的名頭,當叔叔的也沒有同意。但小伙子在這個事情上頭一直是非常堅持的。

“我幫你看了材料。我是你的秘書!總經理秘書!”

拉加澤里沉下臉,侄兒就把書遞到了他手上。

是的,這本小冊子里提到了機村,但著重說的是隧道那一頭。那個古歌里的王國,如今名聲越來越大的風景區??戳诉@些文字,拉加澤里想,媽的,要是沒有那個地方,機村這個地方就不存在了一樣!仔細想想,機村跟四周山野里那么多長久地深陷于蒙昧時代的村落一樣。沒有確切的記憶。是有一些傳說,但那些傳說,大多也是講山那邊那個早已陷落的小小古國。機村人一直生存到今天,卻連一點像樣的記憶都沒有留下。他想,要是那個時候的人也像今天這個時代的人盼望這個又盼望那個,并且因此而振奮復又失望的話,應該是有故事會流傳下來的。比如,他拉加澤里的經歷就已經變成故事在四周的村莊里流傳了。當他走到鎮子上,人們會在后面指指點點。

。

“哦,就是那個發了大財又進了監獄的人?!?/p>

“就是那個失去了女醫生的男人!”

“聽說那個女醫生敢用電鉆把人腦袋打開!”

想到這些,他深深地皺起了眉頭,對侄兒說:“那么,過去的人真的就除了傳宗接代,吃飽肚子,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干?”

“那還要干什么?”

“那就不會有故事流傳下來了?!彼畈欢嗟贸隽俗约旱慕Y論。

侄兒卻搖頭,說:“這是達瑟問題?!?/p>

這是一個機村人自己創造出來,流傳了二十多年的詞:達瑟問題。意思是像過去在樹屋上看書的達瑟想的問題,也是一個泥腿子不該想的問題。這樣的問題對于一個機村人來說。造成的后果必定是:非瘋即傻。

侄兒因此有些憂心忡忡,拉加澤里丟開書本,說:“我也就是那么一說罷了?!?/p>

這時,達瑟又出現了。

他來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是和索波一起來的。索波第一次出現,他就聲稱有賬要算,索波也承認有賬未算,人們則等著看這賬是個怎么算法。想不到兩個人卻朋友一樣走在一起,而且形影不離了。

想看臺好戲的人們有些失望。但很快就接受了兩個仇人變為朋友的現實。這件事情固然有些離奇,但要是因此就大驚小怪,那這個時代讓人驚奇的事情就太多太多了。

雖然都是一個村子的人,拉加澤里跟索波兩個機村的傳奇人物彼此間并不熟識。所以,剛剛見面兩個人都有些生分。很長時間都沒有說一句話,要么眼望著別處,要么一心對付杯中的啤酒。但那只是剛開始的時候,等索波跟達瑟來酒吧多了,這種生分的感覺就消失了。

這一天,三個人坐在門廊上。氣氛早不再像開初那么尬尷沉悶了,大家也不說話,但那種閑適松弛的意味就像風中起伏的麥田,那起起伏伏的美麗,不用睜眼都可以看到,就像這看花節期間四野里流溢的花香,獵狗一樣輕輕掀動一下鼻翼就可以聞到。還是達瑟想起什么,嘿嘿笑了:“媽的,說起來有誰會相信呢,這么屁大一個小村子,你們兩個大男人二三十年了從來沒有講過一句話!”

拉加澤里說:“我在監獄里?!?/p>

“我在保護區?!彼鞑ㄕf。

兩個人同時說:“所以,始終不得見面?!?/p>

索波又說:“好多年人人都在說你在消失的鎮子上開的小店?!?/p>

“補輪胎的店?!?/p>

“那你差不多就是以前的鐵匠了?!?/p>

“你到底還是回村子里來了?!?/p>

索波臉上突然又出現了憤激的情緒:“媽的,這個世道,但凡混得好的都離開了這該死的地方。只有我這樣的人,什么地方都去不了,只好回來了?!?/p>

達瑟說:“不是有那么多城里人到這里來嗎?”

“你他媽閉嘴吧,伙計,只有你我這樣的人才會回到村子里來,回來把一身肉慢慢爛掉!”

拉加澤里的侄兒過來插嘴:“不對!我叔叔這么成功怎么也回來了!”

索波笑笑:“小子,我不想說得罪你叔叔的話。那樣我們就沒地方喝酒說話。要是連這樣的地方都沒有一個,那真是沒勁透了!”

這些話讓拉加澤里聽了,不禁有些心中悲涼。揮揮手讓侄兒干活去了。

人們說,要不是這個酒吧開張,索波同志都不會再開口說話了。是的,他們稱呼索波的時候。用的就是“同志”這個詞,明顯的是語含譏刺。甚至當外來的游客坐到這個酒吧來領略鄉村風味,某個因為喝多了顯得過分熱心的家伙一一向外地人介紹機村這些人物時,介紹到他的時候,他會很鄭重地說:這位是索波同志。

游客會很奇怪:這么多人怎么就一個同志?

對啊。機村就他一個同志。

即便這樣,索波也不說話。盡管他第一次坐到酒吧來是相當艱難,但他畢竟還是坐在酒吧那寬大的門廊上來了。盡管坐在被酒精,被不時變換的話題弄得激動不已的人群中間,他還是一副遺世孤立的樣子。連領他來的達瑟也不知道怎么樣讓他融入到這種熱烈的氣氛中間。

每每遇到這種情形,達瑟就找拉加澤里:“不要讓大家把他晾在一邊?!?/p>

“沒有人能把一個人晾在一邊?!?/p>

“你的意思是他自己?”

“難道不是?”

這差不多是每次索波一臉落寞坐在酒吧時,拉加澤里和達瑟都會有的一番對話。

當然,每到這個時候,拉加澤里會叫人再給他加一瓶啤酒,還有一句話:“這瓶是我們老板贈送的?!?/p>

這樣如此往復十幾次后,一天,等客人都散盡了,總是率先離去的索波卻還呆在座位上,他掏出一卷錢放在桌子上,咳嗽了兩聲才開口:“小子,每晚一瓶,有好幾十瓶了吧,算算,這是錢?!?/p>

“那是我贈送的?!?/p>

索波突然笑了,學著風景區游客中心的侍應的腔調。用普通話說:“先生,這是我們老板贈送的?!?/p>

“是我贈送的?!?/p>

“少在老子面前玩這些學來的新花招,煩!”

是啊,當年雖然玩的是政治,階級斗爭,也是學來的新花招,他真是一點也沒有少玩。于是,拉加澤里彎下腰說:“是,是,不是老板贈送,是晚輩請前輩的?!?/p>

索波臉上的表情還有些兇狠:“要是今天你不收這錢,就每天晚上都要‘贈送了?!?/p>

“沒問題?!?/p>

這時,達瑟卻插進來拍手稱快:“好,好,索波終于跟人說話了?!?/p>

本來,索波說出那些話來,全仗著那么一股兇巴巴的勁頭,給他這么一攪和,那股好不容易憋出來的氣焰瞬間就消失了。他坐在椅子上,立即就顯得局促不安。再說話時,神情已經很猶疑了:“你還是把酒錢結清了吧。以后,我不想來了,這里是年輕人的天下,我一個老頭子來湊什么熱鬧呢?”

“我喜歡上年紀的人來這里坐坐?!?/p>

“?”

“上年紀的人故事多,有意思?!?/p>

“我可不想說什么故事給人開心,算錢吧?!?/p>

拉加澤里就真把酒錢給算了。

索波起身時,似乎有些不舍,走到門廊邊,腳都踏上了那九級木梯的最高一級,卻又回身過來問道:“我去覺爾郎峽谷的時候,你還是個孩子吧?!?/p>

“我看到過你在社員大會上……講話?!?/p>

索波眼里迅速地閃過一道亮光,警惕的也是興奮的:“你是說罵人吧?”

達瑟又插進來:“你不要生氣。他不是這意思?!?/p>

索波伸手把站在兩人中間的達瑟撥拉開:“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p>

拉加澤里說:“那時候,你罵人可真是厲害?!?/p>

索波回到村里,已經從一個大家記憶中的厲害角色,變成一個頭發花白的家伙了。他母親已經去世多年,在機村就他孤身一人了。所以,過去的事情盡管人們還耿耿于懷,但也沒有人忍心再跟他理論了。他們假裝什么事情都未曾發生。而在機村很多流傳下來的故事中,相當大一部分就是關于復仇的故事。復仇的意思就是你干了什么壞事,就有人不會把你忘記,就像干了什么有功德的事情,上天都看在眼里,最終會賜你福報一樣。只有像是拉加澤里兄長那樣不好不壞的人,才十分容易被人忘記。索波作好了準備,那些當年自己開罪過的人會來找自己理論。機村人的理論其實非常簡單,打上一架,或者,干脆,鋒利而堅硬的刀從人柔軟的身體刺進去,血流出來,被刺的人以更柔軟的姿勢倒下,然后,眼睛望著天空,身子慢慢冷下去,從柔軟變得僵硬了。這個倒下的人,從恩怨當中解脫出來,而那個把擦干凈的刀插回刀鞘的人明白,一

個新的故事重新開篇,直到有一天,自己也像眼下這個人一樣倒在地上,天空的流云在失神的眼中慢慢旋轉。

其實,機村人更愿意把他忘記掉。愿意他永遠地呆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峽谷里。孤獨地看護著那些當年辛苦開墾出來的莊稼地,日復一日,與鹿群爭奪地里的莊稼。人們愿意把他當成一個因苦行而清贖自己罪過的人。這個時代,仇恨也變得復雜,變得曖昧不明了。這個人呆在那與世隔絕的峽谷深處,是唯一能使事情變得簡單的方法。但是,這個時代的力量是那么強大,誰曾想象過,設計院有那么精妙的算法,施工隊有那么強大的機器,兩三年時間,就鉆出了這樣一條長長的隧道,那峽谷成了一條坦途上游客云集的地方。游客一來,這個苦行人就無法呆在那個地方了。

索波長嘆一聲:“是,現在我回來了。等著大家來罵我出氣,卻一個人都沒有等到,反倒有個小子天天請我喝酒?!彼€說,“唉,要是過去,人家一刀把我宰了就痛快了。只是現在不興這個了?!?/p>

“現在興請喝酒?!?/p>

索波又重新回來坐下,敲敲桌子:“小子,那就請我喝一杯吧?!?/p>

喝得多了,他說:“我都想哭一鼻子?!?/p>

“那你就哭吧?!?/p>

達瑟說:“你不能哭,你是男子漢,你怎么能哭呢?”

“你是說我是個硬心腸的人吧,是啊,那時候我的心腸怎么那么硬,現在卻又硬不起來了?”

“你變回你自己了?!?/p>

“呸,一個人走了背運,走在下坡路上時,反倒是變回自己了,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p>

“哪時少數人走運,大多數人不走運,天下也沒有那樣的道理!”

“我想不通……”

“其實你早就想通了。好,好,就算你沒有想通,那也請天天過來喝酒。慢慢地想通吧?!?/p>

從此,索波再來酒吧,遇到投緣的人,他的話也就一天天多起來了。

而且,就算達瑟把他第一天回到村子里那無所措手腳的樣子當成笑話來講,他還是安然地坐在硬木椅子上,只是做出有點生氣的樣子罷了。

7

一杯清涼的酒下肚,認死理的達瑟,說話不知輕重的達瑟對拉加澤里開口了:“對我們說說你在監獄里的事情吧?!?/p>

拉加澤里轉臉去看不遠處的麥田。麥苗剛出土不久,罩在地上像一片若有若無的綠色輕煙:“我不想老去回憶往事,不如看看手邊有些什么事情可干?!彼眠^啤酒瓶。把每個人的杯子續滿,“索波大叔,你說對吧?!?/p>

索波笑笑:“你在里面念了不少書?”

拉加澤里點頭:“念了不少?!?/p>

達瑟搖晃著腦袋:“告訴你,在機村,念書是沒有什么用處的?!彼斎挥匈Y格說這樣的話,因為他曾經有過很多書。大家都知道,他有過那么多書,把它們裝在馬車上,拉了幾百里路回到機村,然后高藏于漂亮的樹屋之上。但他并不能深入地研讀它們。那些書只是他一份特別的驕傲。這份驕傲足夠他來到拉加澤里的公司,大模大樣地坐在門廊上,敲敲桌子:“嘿,叫你們老板賞杯啤酒!”

足夠他喝了一次,又來第二次。喝到第三次時,他自己也覺得這底氣有些不夠用了,他對自己有點生氣??恐屈c憤怒的支撐,他用指關節叩著桌子說:“干脆開個酒吧,這樣,我們就有聚會的地方了?!?/p>

拉加澤里搖頭。

“小子,不,老板,你是怕我付不起錢?”

這個老頭可能真掏不出常來喝酒的錢。但他自己把這話說出來,就是不讓人提這個茬。再說拉加澤里不得不承認,他喜歡村里這個前輩。于是他說:“我是種樹的公司,開個酒吧干什么呢?要想喝酒了,過來喝兩杯就是了?!?/p>

“你不掛個酒吧的牌子,我就不好意思常來了?!?/p>

拉加澤里說:“再說這也不像個開酒吧的地方?!?/p>

的確,除了這個后加的門廊上的幾張原色木桌和靠墻的長條靠背椅有點酒吧的味道。這座大房子本身就是一座倉庫。這座方方正正的大房子空間軒敞,支撐房頂的桁架都是上好松木,交互之處用粗大的螺栓擰緊。大房子中還有幾間向南向東開著窗戶的小房間,做了林木公司的宿舍兼辦公室。這幾間屋子最多占去了大房子四分之一的空間。剩下的空間,堆積著化肥、草簾、噴霧器、樹種……這天。他們喝酒的時候,拉加澤里手下的人正在屋子里邊給臨時的雇工分發工具:一只籃子、一把鋤頭或一柄彎刀,外加一雙帆布的勞保手套。領到工具的人,每個人報上領取樹苗的數字:一百,兩百,或者一百六十棵杉木樹苗。管事的把數字填入表格。再發給每人一張條子。雇工們拿著條子來到門廊下面的裝滿小樹苗的卡車跟前,憑條子領取樹苗。成捆的樹苗根上圍著新鮮的黑土,稚嫩的針葉散發出淡淡的清香。機村周圍當年那些泥石橫流的山坡,早已綠意盎然,但都是自然生長的灌木與箭竹,可以保持水土,缺少的是可以成材的喬木。國營伐木場撤銷后,曾留下部分工人在采伐跡地上種植樹苗,成效卻不明顯。除了交通沿線,有些連片的小樹林作為樣板,很多年過去了,機村四周的群山中并未見他們栽種的樹木連綴成片。后來,營林隊也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拉加澤里下決心,自己的公司栽一棵就要成活一棵,今年的計劃是三萬棵??h林業送了一萬苗,剩下的兩萬他自己掏錢。

發放完樹苗,目送工人們上了山坡,他才拍拍手,在寬大的門廊上坐了下來。

他坐在廊子上,那座四方形的木頭房子就矗立在他后面。

這房子是他成立林木公司時,縣林業局借給他的。房子閑置多年,粗大的柱子里已經生出了蟲子。那時,公司沒有雇一個人,除了哥哥與侄兒偶爾過來幫忙,他自己鑿開柱頭,往蟲洞里灌注藥粉,然后,他像在監獄里工作耐一樣。用報紙折一頂帽子,手拎著一只罐子,往封閉了洞口的柱子上刷上油漆。他又用了幾天時間,借來噴霧器,撬開地板往下面的夾層間噴灑鼠藥。然后,他鎖上房門,自己也消失了。幾天后回來,這所大房子里,不僅蟲子與老鼠消滅了,刺鼻的油漆味與農藥味也消失得干干凈凈。只是那時,這座房子還沒有他現在坐著的這半圈帶雨棚的門廊。

現在,他的公司已經有了固定的職員,更有眼下招募來栽樹的臨時雇工,五天時間,已經栽下去一萬多棵樹苗了。

拉加澤里安坐廊子上,背后方正的木頭房子正被早晨的太陽曬得霧氣騰騰,那里屋頂木瓦上的霜花正在迅速蒸發。

看看廊子邊沿幾張也凝結了一點霜花的桌子,他突然笑了,想自己竟然還是一個酒吧老板。想到這個,他從屋子里拎出油漆罐子,在黃油漆的門上寫了三個英文字母:BAR。

他想,達瑟再來的時候會問這是什么意思。

果然身后就響起了他的聲音:“喂,小子,這是什么意思?”

“你要的意思?!?/p>

“我要的什么意思?”

“英語,酒吧的意思?!崩訚衫锊皇且@擺他懂得一點英語,而是想,反正機村也沒人懂得英文,寫上這幾個字母,算是遂了達瑟的心愿。但對別的人來說,其實并沒有打出酒吧的招牌。因為他開了酒吧后,達瑟又老是要他掛上一個正式的招牌。

“英語,好吧,英語就英語吧,旅游的人在游客中心有酒吧。他們坐在那里喝著啤酒隔著玻璃……”

拉加澤里冷不丁地插上一句:“還有人鼻子上插著氧氣管……”

達瑟也笑了:“是有吸著氧氣來看風景的人,但我們這里用不著,我們不看雪山,也不看峽谷,我們就看著這個該死的村子,這些房子、,這些土地,看著公路上來來去去的汽車,而且不用隔著厚厚的玻璃。我們坐在農民自己的酒吧里了!”

遂了他的心愿,達瑟這張嘴還有說道:“當老板就是好,手下人干活,自己坐著消消停停地喝著啤酒?!?/p>

這話讓拉加澤里哭笑不得。自己正忙前忙后。是這個不速之客不請自到,而且要他請喝啤酒,現在卻又說出這樣的風涼話來,你說是個什么道理!全機村的人都知道達瑟這張臭嘴,任誰都不敢輕易來招惹他。想想當年那個拉了一馬車書回村子里來的年輕人。想想那個把這些書藏在樹屋之上,腦子里充滿了奇思妙想的有志青年,大家都不覺得是同一個人了。

當年的青年人已經漸漸老去,成了一個話題讓機村人有空閑的時候來話說當年。

有膽子大的人問他:“當年躲樹上看書的人是你自己,還是現在才是你自己?”

對于諸如此類的問題,他會翻翻眼睛,懶得作答。只有喝醉了酒,他會大聲說:“沒讀過書嗎?書上說,這就是生活!”

其實,不讀書的人也知道這個道理,一個人的變化當然是因為生活的緣故。但當個人的變化遠大于生活的變化,那也就是一道特別的景觀了??h林業局有個愛炒股的干部,說什么事都拿機村人聽說過但并不懂得的股市打比方。他說,這叫股價成長超過了經濟的成長,是泡沫。他說,生活也能像股市一樣制造出泡沫。

達瑟無端地喜歡這句話,他端起杯子,一口飲盡,指著自己鼻尖上沾著的正在迸裂的啤酒泡泡說:“對,我就是這個東西。生命,你,我,他每個人的生命,都他媽的是這種很快消散的泡泡!”這一來,大家就都噤口,這個人說得似乎又是來自書上的話了。

當年,達戈死在熊的懷里,悲傷絕望的達瑟卻還活著。人活在機村,卻像是消失_了一般。一個曾經讓人注目的人消失的方式并不一定要像索波一樣隱居到山高谷深之處,最好的消失就是混同在苦度生涯的蕓蕓人眾中間。達瑟不看書了。不再胡思亂想,不再把這些胡思亂想夢囈一樣掛在嘴上,跟祖祖輩輩的村里人一樣,達瑟就這樣從機村人的視野里消失了。直到他兩個兒子慢慢長大。在村里上學,到縣城上學,因為考不上大學成為這個村莊新一代的浪蕩子。跟達瑟同時代的年輕人,會從這游手好閑的浪蕩子眼里看到那種無所依憑卻又若有所思的眼神,想起他們父親年輕時的樣子。

幾年前,達瑪山隧道單線開通,慶功剪彩儀式上,在慶典上講完話的副省長從隧道口下來,見了機村的牌子就叫停車。浩蕩的車隊停下來,副省長問這是不是某某老領導的出生地。他說的那個領導就是達瑟的叔叔。大家都說是。副省長興致更高:“那我有個同學在這個村里!”

機村竟然有人和副省長同過學!

副省長想了想,想起了他的名字:“達瑟!”

“對。有個達瑟!”

“上學上到一半跑回來的!”

“是。才上到一半他就跑回來了!”

“我去看看他!”

陪同的縣鄉干部就有些為難。這個人生活得可不怎么樣,不會做生意,侍弄莊稼也算不上好手,不是下面干部愿意拿出來讓上面領導看見的那種農民。不是老實恭敬侍弄莊稼的老農民,也不是腦子活絡的新農民。

副省長當下明白這個老同學可能生活得不怎么樣,就讓秘書像逢年過節慰問困難群眾一樣備了一份禮:五百元的紅封、煙葉、大米,和一床新被子,去了達瑟家。不知此前副省長是怎么想象自己老同學當今的生活,當他看到被人從地里叫回來的達瑟。一雙手上糊滿了泥巴,臉上的表情激動而又木訥,熱情立即就消失了。但他還是伸出手,是達瑟自己把那雙臟手縮回去了。達瑟轉身就往家走,讓副省長一行跟在后面。來人一下就塞滿了他家的屋子。他其實記不起來副省長說了些什么。好像說起過他已經離休并已過世的叔叔,還說了他們的同學生活,也問了他現在的生活現狀,他只記得火塘里火老燒不旺,茶還沒有燒開,副省長一行又呼啦啦離開了。屋子里靜下來,他聽著那一行人遠去,穿過了村子,在公路上,前導的警車拉響了警報器,一路嗚嗚哇哇地遠去了。這時,他的臉上出現了非常兇惡的表情,這個一向老實巴交對人和善的家伙開始痛罵他老婆是笨蛋,是蠱藥婆現世,用邪惡的巫術魘住了他家旺盛的火塘,以至于沒能燒出一壺香氣四溢的熱茶。來款待他尊榮的同學。

那隊汽車的聲音消失了,剩下一堆慰問品放在窗戶下面,窗臺上,還放著一瓶五糧液。這是副省長個人送給他的禮品。

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消失多年的達瑟又在人們視野里復活了。復活過來的人是一個全新的形象。過去,他是個沉默的人。沉默著跟他那些書本呆在一起,當那些書本毀棄以至于消失,其沉默就失去了依憑,他當然就要從機村人的視野里消失了。在一個人們都沒有想象到,連自己也沒有想象到的時候,這個人復活過來了。那天。副省長同學離開后,他開始咒罵自己的老婆。第一句咒罵出口的時候,他自己都愣住了。如果不是這輩子,那也是這二十多年來第一次罵人。他覺得老婆會因為委屈而哭泣,會掩住臉沖出屋外,像村里很多受了委屈的女人一樣藏在林子中不肯回家。有性情乖戾的女人,會跑到傳說中的蠱藥貓出沒之地,等待古怪刻薄的靈異附體,出來作祟人間。他女人起初也有點吃驚,隨即,她的眼中就流露出了恭敬的神情。這使他的身體有過電般的感覺一掠而過,轉而開始責罵自己兩個游手好閑的兒子。兩個兒子聽到消息趕回家來,剛剛進門,正好迎面碰上他的誓罵。自己當年那么喜歡書,不想卻養了兩個讀不進書的不爭氣的東西。兩個兒子一個留著女人般的長發,一個剃了光頭,露出打架留下的月牙形的傷疤??吹竭@對兇神站到面前時,達瑟有點害怕了。但是,沒有辦法,惡毒的話跟飛濺的唾沫星子一樣都無法收回了。他痛快地罵著,手卻老想伸出去,把那些飛濺往兒子臉上的唾沫攬將回來。兩兄弟不明所以地彼此看看,笑了起來,說:“我們老爸也是有脾氣的人啊!”

他們一說話,就像有人扳下了觀光索道的剎車,那些溜索上順暢滑行的纜車突然一下就懸停在半空里了。

兩個兒子笑了:“罵人很舒服是不是啊。老爸?”

他想了想,是有種很舒服的感覺。

“那你以前為什么不罵?”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罵,朋友之死讓他意志消沉了?沒有從書本里看到這個世界真正的門道而深深失望了?知道自己離開學?;氐酱謇?,是一種宿命安排,而且最終聽命于這樣的安排?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一開口罵人,自己就領略到了一種特別的暢快。

“老子現在開始罵了!”

“你也打不動人,要是嗓子發癢,想罵幾聲就罵吧?!?/p>

不止是罵人,很多年不喝酒的他又喝上酒了。年輕時候,他是不大喝酒的。因為消受不起醉酒的難受勁。頭痛、惡心、在人前像條病狗一樣趴在地上嘔吐、邁開步子時如臨深淵般地一身虛汗。而且,年輕時候的酒大多都是跟他死去

的獵人朋友喝的。朋友死去之后,他就不喝酒了。甚至當他的藏書拆散了,被風像雪片一樣卷在空中飄蕩不已時,他也沒有喝酒?,F在他開喝了。達瑟家現在算是機村最窮的人家之一,人們嘆息說,他要再喝上酒,就指望不上有出頭之日了。酒吧沒開張的日子,差不多每天都能在更秋家老五老婆開的小賣部前看到他的身影。有錢的時候,自己買酒。沒錢的時候,就在那里等著買酒的人。酒吧開張,他就再也不用到小賣部去了。和年輕時不同了,現今他喝醉了酒不再難受。卻有一種飄逸自由的感覺。一身正漸漸僵硬的骨頭重新變得輕靈活泛。在村子墾飄飄忽忽行走,熟悉的村子會稍顯得有些新鮮而陌生,這是因為他自己神志有些恍惚了。這天黃昏。從酒吧回家,竟碰到一個白胡子老人站在他的面前。

“老人家,擋住我路了?!?/p>

老人手扶拐杖站到了一邊,結果,他還是歪著身子撞上了人家院子的柵欄。

他笑:“老人家,你使法術把路變窄了?!?/p>

耳背的老人們都大聲說道:“你不認得人了!”

他還笑:“我不害怕?!贝謇镞^去有種迷信。人在日落后遇到白胡子的一臉和善的老人家,那就是距死期不遠。是上天派來的接引,先行來把心魄攝走。所以他說:“你是接引神。但我不害怕?!?/p>

“我不是接引?!?/p>

“那你擋在路上干什么?”

“我在自己家門前來走走路,看看晚霞?!?/p>

那天的晚霞確實非常漂亮。每年夏天,白天下過了驟雨,天一晴開,黃昏時霞光就異常絢爛,變幻萬千?!昂冒?,老人家,你要不是我的接引,那就跟我來吧,我帶你去一個叫人高興的地方?!蹦翘禳S昏,天本該早就黑盡了,上天特別絢爛的霞光還把村子照耀得亮亮堂堂。那天,很多人比往常早到了酒吧,都坐在寬大的廊子上看漫天的彩霞。這時,人們看見那個白胡子老人走在前面,而已經微醉的達瑟腳步飄忽跟在后面穿過寂靜的村子往酒吧來了。

那個白胡子老人不是什么接引神,是已經一年多都不出門的格桑旺堆。村子里總是傳說。這個人馬上就要不行了。但過些時候,他又能出現在大家面前。而且,他死而復生后出現的方式總是有些突然。有時。他突然出現在橋頭,撿起一塊塊碎石填補雨水在木頭橋面與土路的接口處沖刷出的缺口。缺口深時,還需要孫子把午餐送到橋頭。他就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株開花的丁香樹下,喝一點乳酪,用軟和的面餅蘸一點蜂蜜。有時,一清早打開了門窗,見一場大雪無聲地掩蓋了村莊、原野與道路,這時,早起背水的女人發現通往井泉的道路已經被人清掃過了,又是這個老人家扶杖坐在并泉邊上。微張著掉光了牙齒的嘴巴,好像在傾聽著什么,臉上是孩提般天真而喜悅的神情。聽到來人的腳步,他會大聲問候:“姑娘們,早啊!”

所以當望見他的身影,沒有人感到驚奇,這個老人,要是他打算在黃昏時再次現身,那當然應該是在這種因為絢爛霞光而顯得不太平常的黃昏了。

當然也有人問:“他來干什么?來幫助服務員清洗酒杯?”

但馬上有更多的聲音一起呵斥:“閉嘴!”

那人立馬就噤口不言了。再說難聽的話。就要被眾人驅逐了。不知不覺間,在這個酒吧,正在形成一種沒有規矩的規矩,說話做事太沒規矩,太不像機村人的家伙,會被大家驅離這個地方。什么樣的人是機村入呢,沒有人能說出個道道。但大家似乎心里都知道,機村人大概該是個什么模樣。

霞光下走著的兩個人還沒到,這里就已經騰出來地方了。兩個人落了座,達瑟面前上的是酒,老人面前是乳酪。老人端杯吸了一口,鼻尖上沾了小小的一團白點,說:“我要酒?!?/p>

圍過來的人們都笑了,都喊:“老板,酒!”

老人淺淺喝一口啤酒,瞇細的眼睛里發出一星很尖利的亮光。

這時,達瑟說話了:“伙計們,來跟我干一杯吧。我要走了,接引神來接我了?!?/p>

眾人大笑。

“你們不相信,那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你們曉不曉得人民公社時索波之前還有一個大隊長?!边@個大家當然知道,一來,年紀大點的就是那個時代過來的人,對年輕人來說,酒吧里百談不厭的話題,還不是這小小村莊過去那些事情。于是,大家都說:不聽了,不聽了,耳朵起繭子了。不就是正當壯年的格桑旺堆晚上出門,遇見一個不認識的白胡子老人,立即就生病吐血,差不一點就活不過來了。達瑟睜大了眼睛,指著坐在面前,鼻尖上還沾了一星乳酪的老人說:“那就是接引神,他來了!”

眾人再次大笑,因為他醉得神志不清,認不出坐在他面前的自胡子老人就是格桑旺堆。

老人耳背,看見所有人大笑時表情夸張的嘴與臉,也聽見一點笑聲,自己也笑了。老人這時其實也不大認得人了。只是拉了一個眼熟的人說:“大家都很高興啊?!?/p>

他拉住的人是索波:“咦,好像你不太高興?!?/p>

遇到這種高興的情形,索波自己總是無端地沉重,想起自己執掌著這個村莊大權時,這樣的聚會場合不會有這樣開心的笑聲。而且。他也使格桑旺堆大隊長很不高興。但老人已經認不出他了,只是看他眼熟,就拉住他的袖口,說:“大家都高興,你也要高興?!彼謫?,“他們笑什么哪?”

“有人喝多了,不認識人,把你看成接引神了?!?/p>

格桑旺堆搖手:“咦,世道一安寧,就沒有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了!”

“那你當年真的看見接引神了?”

老人眼里如針尖一樣的亮光就黯淡下去,搖搖頭說:“我……好多事我都記不起來了?!?/p>

見老人神志恍惚,大家的注意力就又轉移到了達瑟身上,問他大白天就在哪里喝多了。他說是在小賣部喝的。馬上就有人說他在酒吧總是蹭酒喝,身上有了錢,也不請請大家,自己跑到小賣部喝醉了。急得他漲紅了臉辯解,說是小賣部老板主動賒給他喝的。白酒,半斤裝的一小瓶。好酒。三十塊錢。小賣部老板是更秋家老五的老婆。當年雖然案由不同,老五跟拉加澤里前后腳被判了刑。老五判刑后,幾兄弟就幫她開了這個小賣部。煙、酒、糖、茶、鹽。拉加澤里的酒吧生意起來后,她的酒生意就受了影響。在她看來,這真是舊仇未去又添新恨啊。但一個女人對此又有什么辦法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懷揣著刻毒的心情,念一些惡毒的咒語,常常對著酒吧方向說:呸呸!真的,這個苦命的女人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日益陰郁惡毒了。沒有酒吧的時候。達瑟是從來不能在她店里賒到一兩酒的。她說:“省長賞了你一瓶酒,你就可以到處喝酒了。呸!”

當達瑟從此不再出現在她小店前時,她又感到不自在了。

所以,這天,她自己叫住了經過店前的達瑟,主動賒了一瓶酒給達瑟。達瑟喝下二兩酒。人就飄飄忽忽了,剩下的酒喝沒喝完也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欠了三十塊錢。但他還記得店主人的話,她丈夫減了刑期,馬上就要回來了。怨毒的女人還說,既然村里人那么喜歡酒吧,那她丈夫回來,他們也開一個。錢不能讓那個人賺光,風頭更不能讓那個人搶光了。

達瑟轉述這些事情時,更秋家老大老二的兒子也在酒客中間。聽見了拉加澤里說:要是老五回來要開酒吧,他就不開了。他說:“我就好好

栽樹,現在我們這些人不去禍害,山野自己就重新變綠了,但少了大樹還是不夠好看?!?/p>

8

更秋家老五真的刑滿釋放回來了。

旁邊人對拉加澤里說,無論如何,應該跟老五見上一面。

拉加澤里自己也是這么想的,但他確實不知道。兩個刑滿釋放犯兩個仇人該如何見面。請他到酒吧來坐坐,一醉泯恩仇,還是磨快了刀子別在腰里等這家伙來上門算賬。這些天。喝酒的人老在講過去的那些復仇故事。毒藥、捕獸陷阱、長途跟蹤、面對面決斗、未能復仇者臨終囑托讓兒孫繼承復仇遺志、仇人得了善終但后人遭到詛咒,等等,等等,好像機村人的祖先們除此之外就沒干過別的事情。喝了酒,這些復仇故事的主角的影子在血管里躥來躥去,越來越快,在人內心最幽暗之處閃爍著刀光。這讓拉加澤里有些害怕。當年揮舞起結實的木棒擊打在柔軟人體上的痛快感覺早已消失殆盡了。據說老五一回來就揚言,自己也要品嘗一下這樣的手感。而且,還聽好事者說,他一直在拿刀修削一根櫟木棒子。但老五卻一直沒有露面。更秋家幾兄弟在村子里走動時也不提他們兄弟的事情。

不想兩個人見面。卻是那樣的平淡無奇。

是鄉派出所的警察帶著老五來到了酒吧。十幾年過去了。拉加澤里沒有想到更秋家老五會是這樣一副模樣??瓷先?,他要比實際年紀蒼老十歲,手腳也有些哆嗦。

拉加澤里想不到自己的第一句話是:“你都這么老了?!?/p>

“你怕我殺不了你了?!?/p>

“是?!崩訚衫锾统龇郎淼牡蹲尤釉诹俗雷由?,下面人馬上就倒上酒來。

老五伸手抓過那把刀子,眼里閃出兇狠的光芒。旁邊的警察只是伸手一拍他的手腕。刀就從他手里掉下去,扎在杉木地板上搖搖晃晃。警察說:“你殺不了人了!法律也不允許你殺人!”

他還是說出了那個好多人這些天都在念叨的詞:“復仇。我要復仇?!?/p>

拉加澤里見了他這樣子,不禁心生愧疚,但嘴上還是不肯示弱:“我一直等著呢?!?/p>

警察說:“復仇?現在是什么時代了!如果你在監獄里還沒有呆夠,那馬上就讓你回去!”

老五低下頭:“憑什么他活得這么滋潤。我就這么倒霉!”

“憑什么?憑他在監獄里把自己改造好了,你在里面的表現可不怎么好!從今往后。不但不能再有什么復仇的念頭,你還要向他好好學習,重新做人!”這話是向著他說的,但拉加澤里聽來卻很不舒服。自己沒有改造也是好人,坐了牢是真,可說不上什么改造!

想不到老五突然流下了淚水,說:“我這樣子,都怪他!現在這樣,想復仇也不能夠了!”

拉加澤里心里不忍,真覺得自己有了什么罪過,滿上酒,嘴上還是說:“你成了這樣子打什么緊,惡有惡報!我也坐了十多年牢,國家已經幫你家報了仇了!要是你還嫌不夠,你兒子一天天大了,等我老了,讓他來殺我吧!現在,喝酒,算我給你賠禮了!”

老五也就端起酒喝了。放下酒杯時嘆了口氣:“本來,我們是可以做朋友的啊!”

兩個警察是來對刑滿釋放犯做后續工作的,不失時機地說:“還不是當年亂砍濫伐,違法犯罪,才得了這個不好的結果嘛!”

老五說:“對,我殺不了你,讓我兒子來殺你!”

警察說:“那你兒子就要死在專政機關的槍口下了!”

“不準砍樹,不準這個,不準那個,連讓兒子報仇都不準了?!”

“現在是文明社會了,在里面沒有講過嗎?我們從農奴社會躍進到社會主義社會,那些落后野蠻的風俗都該拋棄了!”

拉加澤里知道,兩個警察是來做工作。讓他們兩個化解冤仇,更知道他們說的都是大道理,但同情心卻偏在了老五這邊:“好了,兩位警官,這些道理我們在里面聽了十幾年,聽夠了?!?/p>

老五當然也感覺得出來,說:“媽的,你為什么不恨我?”

“我也很奇怪?!?/p>

“求求你恨我吧?!?/p>

“為什么?”

“那樣我就能找你報仇,我報不了,讓兒子來報!”

拉加澤里說:“你兒子就想唱歌,當歌星,不想替他老子報仇!”

老五一臉茫然:“那就不報了?”

兩個警察聽了哈哈大笑,放下心來開上吉普車回鄉里去了。

第二天,更秋家幾兄弟都到酒吧來了。他們全都陰沉著臉坐在那里一言不發。拉加澤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果然,老五說:“要是我不報仇,我們更秋家的人丟不起這個臉?!?/p>

“那你們肯定商量好了,現在就開始嗎?”拉加澤里說,“我不用跟誰商量,開始吧?!?/p>

老二發話了:“老五是因病才得到假釋,你知道他干不過你?!?/p>

拉加澤里喝干了一瓶啤酒,他把瓶子捏在手里:“那怎么辦?總不能我自己給自己一刀,那你們更秋家就更要丟人現眼了。老五確實是不行了。是你們幾兄弟誰替他出頭?還是等他兒子長大?”

那幾兄弟都陰沉著臉一言不發。

拉加澤里說:“老五,那就等你兒子長大吧?!?/p>

老五看看他那幾個村里人都不敢招惹的兄弟,緩慢但卻堅定地搖了搖頭,說:“我不要我兒子再進牢房?!?/p>

拉加澤里把一大杯酒放在了老五面前:“我以為你的兄弟們會替你出頭呢?!?/p>

老五就轉身去看他那些表情兇狠的兄弟。但他們一個個都把臉轉開了。他看著他們轉過臉去,把杯子里的酒,都倒進了喉嚨。酒吧里的人們都聚集過來,以為要看到一場好戲上演,也有人暗暗打定主意要幫拉加澤里一把,畢竟,這幾兄弟在機村稱霸的時間有點太過長久了。都以為當他們放下手里的酒杯,會有一個人從身上拔出刀來。但是他們沒有。他們只是放下了酒杯,卻沒有拔出刀子。老二說:“媽的,憑什么復仇還要坐牢,要是像過去,復仇不用坐牢,這個人都已經死過三次了!”

就有人起哄,說:“那也不合規矩,復仇只能是一次,不能三次!”

老二又說:“老五還有兒子呢,還輪不到我們?!闭f完,就率先走出酒吧寬大的廊子,腳上的靴子,腳底下的地板都咕吱咕吱地響。但他的話卻沒有他的腳步這么有力的分量。老二一走,老大也跟著離開了,老四和老六卻坐著不動。也沒有拒絕拉加澤里新上的酒。拉加澤里給酒吧里每個客人都上了一杯威士忌酒,他舉起杯子,對老五說:“雖說是時代變了,法律禁止私自來了卻舊仇,我也坐了十多年的監牢,但老五若還心有不甘,我當著鄉親們的面保證,等他三年!三年中,若他或他兒子要了我的命,大家不必報官!過了三年,我就要請求法律保護了!”

老五說:“為什么是三年?你以為再過三年我就變得跟過去一樣強壯了?再等三年我兒子就長成壯小伙了?”

“對,三年!三年時間還不夠長嗎?你以為天天等待別人來復仇是好受的事情嗎?!”

老五說:“我答應過警察。你知道……”

拉加澤里把手中的杯子摔得粉碎。對著還坐在座位上喝酒的更秋兄弟喊叫道:“但是他們沒有聽到!老子為這事坐了那么多年牢!現在你們聽清楚,老子就等三年!”

9

自從協拉家在景區酒吧坐堂的古歌三人組參加電視大賽得了名次,他們已經在省城扎下根,有公司出錢替他們出了唱片。村里人好多次在電視里看到他們參加演唱會的鏡頭了。這一

來,機村好些有點嗓子的年輕人。都蓄起長發,穿上長靴,要當歌星了。更秋家老五的兒子也是其中之一。他們也搞了一個三人組。去景區試唱失敗了,回來想到拉加澤里酒吧里演唱。拉加澤里找了幾個人聽聽,無奈他們學著景區口味歌唱家鄉是天堂,沒來由地就歡快無比的歌并不討機村人喜歡。

“小伙子們,家鄉要有這么好,你們就不會想唱著歌跑到外面去了!”

“天上的神仙也不會成天到晚這么高興得要死?!?/p>

“哦,你們看,無論走了多遠多久,倒霉蛋們總是要一個個地回來,而那些稍微發達的家伙們,有幾個走了回來?這就是可愛的家鄉?”

拉加澤里當然也是贊同這種看法的,應該說,他也是那些離開很久還要回來的倒霉蛋中的一個,他也不喜歡年輕人把歌唱變得這樣虛情假意:“這樣的歌,只好唱給游客聽,自己人是聽不進去的?!钡€是掏錢贊助三個年輕人買了架子鼓和吉他。因為他們想離開機村的強烈愿望又是他非常理解的。

這天,老五和拉加澤里一直就坐在廊子上喝酒,晚上,村里人來了,大家又繼續喝酒,一直喝得大醉而歸。

第二天。酒吧再進酒都是從老五家的小賣部了。整箱整箱的啤酒,紅酒,后來,酒吧甚至從老五家購進家釀的青稞酒。老五在監獄呆了這么多年,當年橫蠻無理的人,身體與精神都倒了。拉加澤里這么做,不像是一筆生意,倒像是變著法子接濟他了。這事例被一個幾次來機村考察,在酒吧里聽了很多故事的女博士寫進了她的論文。題目叫做《古老情感與行為模式的坍塌》,副標題更長,叫做《以機村為例,旁觀藏人復仇故事與復仇意識之消解》。機村人讀不懂這樣的文章。達瑟看了,連標題也讀不通順。大家覺得拉加澤里應該讀懂,但他并沒做出讀懂的樣子。村里人還把女博士也看成那些來自外面跟他上床的女朋友之一,但他對此不置可否。他對人家議論他跟外面女人上床不置可否,對他為什么不成家的議論也不置可否。

這個答案很簡單,他依然對當年的女同學不能忘懷。女同學已經是有名的醫生,早已成家。她女兒假期回家來看外公外婆,也會到酒吧來坐坐。給機村人講些城里的事情??腿藗冇袝r會故意當著拉加澤里的面問她母親的情況,但拉加澤里一點都不會顯山露水。倒是那把頭發染成暗紅色的姑娘,把肚臍和腰都露在外面的姑娘。倒是大大咧咧來問他:“拉加叔叔,他們說你是我媽的初戀情人,真的嗎?”

拉加澤里不說話。

“那就是真的了!”小姑娘拍著手高興地喊道。

“回去問你外公吧?!?/p>

“我不敢?!?/p>

搞田野考察的女博士好奇了:“你不是誰都不怕嗎?”

小姑娘嘟了嘴:“他像個神靈一樣?!?/p>

女博士來了好奇心,挎上裝著錄音機和照相機的包:“這么多機村人我都走訪過,卻沒見過他老人家,走,我們去看看他?!闭f完,就拉著小姑娘的手離開了酒吧。拉加澤里望著這女人的背影嘆了口氣。女博士身上就是有種什么東西都不容分說的勁頭。她要,就必定要得到。她要人開口說話,人家就開口說話。她醉意矇眬,眼睛像是月光一樣迷離時,就會向他伸出手來,他自己不會反抗,只會乖乖地跟隨,去到一個她要去的地方。但是,轉瞬之間,身體柔軟暖熱的女子又變回到女博士了,說話簡潔,眼光干練。

“對了,那個機村故事很有意思,請再重復一遍?!?/p>

“酷!這個說法很酷,我是說你們機村人關于樹神崇拜的說法?!?/p>

“是的,中國人關于家鄉的歌唱是有很虛假的成分,但讓鄉村的農民說出來,就非常別致了!”

現在,女博士拉著小姑娘的手走了。拉加澤里就想象城里來的一大一小的女人出了村子,上橋過河。正爬上那道夾路有著很多柳樹與幾株丁香的緩坡,然后,她們就站在了院子的樹籬跟前。他想,路上,女博士可能會問:“神靈一樣是想形容一個人什么樣的狀態?”

但女博士之前并沒有問這個問題,在她們面前,樹籬門開著,崔巴噶瓦老人安坐在院子中央的太陽底下,其實,他已經沒有力量這么坐著了,他是靠身子四周那些柔軟的墊子圍住,才能保持這樣的姿勢。像機村的少部分老人,他變老的時候,不是身體佝僂,一臉皺紋。他是老人們當中的另一種老法。身子好像漸漸縮小,臉上的皮膚卻越來越緊繃光滑,泛出銅色,表情像金屬鑄像一樣安詳。

小姑娘歡叫一聲:“外公?!?/p>

那個銅鑄般閃閃發光的臉上露出一絲迷茫的笑意。

女博士說:“老人家?!?/p>

這時,那張臉上的表情已經收回去,又像銅像般紋絲不動了。

“怎么,你外公他聽不見了?”

“他聽得見!”小姑娘又壓低了聲音說,“我媽媽說,他得了失憶癥,每天都會忘掉一些過去的事情?!?/p>

女博士說:“我來晚了?!?/p>

老人卻突然說話了,聲音中氣十足:“不晚,你們趕上了我家的晚飯?!?/p>

“吃飯前我還請教你幾個問題,老人家?!?/p>

“嚯。問題?”老人好像提起了興致,但隨即他就搖頭,“可是,我忘了?!?/p>

“我只問兩個?!?/p>

“問吧?!?/p>

女博士的問題很大,一個是機村最近的復仇事件,一個是舊社會的人又不懂環保,卻又能保護森林。

老人的興趣卻已經轉移了,他的耳朵輕輕顫動,喃喃地說:“聽,要起風了?!边@時還沒有一絲風,但只過了一小會兒,山坡上的樹枝就慢慢晃動起來,閃爍在片片樹葉上的陽光也隨之動蕩起來。

倒是小姑娘突然問女博士:“姐姐,要是拉加叔叔真娶了我媽媽。那我是不是比現在更漂亮?”

“奇怪的問題?!?/p>

“不奇怪,拉加叔叔就是比我爸爸漂亮?!?/p>

“你爸爸更有學問?!?/p>

“這我知道。所以我媽才要了現在的爸爸,但我只是說漂亮?!?/p>

“你想沒想過。那樣生下的人,就不是你了!”

“怎么不是我,肯定是我!”

晚上,女博士作完看來已忘記與拉加澤里仇恨的老五的訪談,酒吧客人漸漸散去,月明星稀之時,她再次把拉加澤里帶到了床上。這次,她恢復女博士的姿態晚了一些。風狂雨驟之后,她沒有馬上穿衣起床。她對拉加澤里說:“打開窗戶吧。這么好的月光?!?/p>

窗戶打開。月光不但瀉進了屋子里,甚至還影影綽綽地照亮了小半張床。女博士講了白天小姑娘的問題,說:“假設我也結了婚,生了孩子。她也來這個地方,說不定也會問這樣的問題?!?/p>

“為什么?”

“跟你的初戀情人一樣,孩子的父親肯定比你有文化有地位。卻沒有你強壯漂亮?!?/p>

“那你該跟我生孩子,再另外給他找一個爸爸?!?/p>

“我知道你生氣了?!?/p>

“我沒有生氣?!?/p>

“生氣了也不肯承認,你的自尊心太強了?!?/p>

“你還是看不起機村人,看不起農民?!?/p>

博士跳下床,動作利索地穿好了衣裳:“機村的姑娘要是這樣跑到你床上來,全村人都會罵她下賤,我不怕這個,你也可以看不起我啊,也許你心里就是這么想的?!辈┦慷甲叩介T口了,又反身回來。俯下身在他臉上親親,笑了,“我都要笑我自己,怎么會生氣,有什么氣好生呢?你說是不是,好了,乖乖睡吧,晚安?!?/p>

拉加澤里知道,這其實是為他這樣的露水男人值不得生氣的意思。他想說句什么,人家已經關上門出去了。

博士在床上還告訴他,小姑娘膽大到竟敢問過自己的母親同樣的問題,要是拉加澤里是她的父親,自己是不是更漂亮一些。博士還告訴他,那當母親的總是假裝沒有聽見。拉加澤里想,除此之外,難道她還能給出未曾實現的生活以一個確切的答案。

10

我是在異國旅行時,強烈感覺到機村有事。

我想,是達瑟死了。

我不能預知生死,但是,那些日子里,我老想到達瑟??吹绞裁葱缕娴木跋蠖枷胍蛩麅A訴,想要告訴給他。那是1996年的盛夏,我在美國訪問。一有機會就離開那些正在訪問的大學與城市,想辦法到鄉村旅行。去看異國白人的村莊。黑人的村莊,印第安人的村莊,甚至夏威夷那些島嶼深處,去尋訪當地土著民族,我是想知道。所有這些村莊終將走在怎樣一條路上;我想知道,村莊里的人們,最后的歸宿在什么地方?

我看了很多。想了很多,當然沒有確定的答案。倒是確實激發出連綿不絕的希望與回想?;叵肽莻€叫做機村的中國村莊。于是。我開始在一個大學校園里動筆寫作達瑟的故事。我想,除了機村那所簡陋至極的小學校,把我引到了機村人向往中從未有過的狀況上來的,就是達瑟藏在樹上那些書了。我只被允許到他樹屋上去過有限的幾次。撫摸過那幾本百科全書燙金的書名,看到過書里頭那些彩色的圖片:禽鳥、花卉、樹木、海洋與島嶼、甚至是赤裸著身子的男人與女人。加上達瑟那些聽來不知所云的話語,使我相信打開文字的迷宮。我們就會弄懂這個世界的秘密。但那些日子,在異國的土地上,我那么強烈地想把所見所聞告訴于他,好像不馬上告訴。就什么都來不及了。

當年,那株大樹被人伐倒。那些書從樹上摔下來。像是傾覆的鳥巢里四散在地上的鳥卵和雜亂的羽毛。他們伐倒這棵樹,因為傳來一種制作肥料的方法:砍倒大樹。堆砌起來,從林邊鏟來的草皮覆蓋其上,再點一把火,大樹與草根都燃成了灰燼,肥沃的森林黑土則燒成了磚紅色。這些灰燼與紅木據說都是上等的肥料。民兵們并沒有把樹上掉下來的書扔進火堆,他們只是扯了些來包裹煙卷,然后,就棄置不顧了。

然后,一個晚上,那些書本就消失了。有人說,是達瑟自己將那些書本藏起來了。也有人說,是村里的好心人趁夜黑把那些書歸攏了。悄悄放在了達瑟家門前。無論如何,那些書就這樣永遠地從我們所有人眼前消失了。

是的,當我在相距遙遠的異國,開始書寫達瑟故事的時候,突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達瑟要死了。我就在這樣的心境中又呆了一十三天,回到國內,立即就駕車進山,回機村來了。

回到村子里,我坐在酒吧里,很久,中午直到下午。索波、林軍、更秋兄弟、那拔蓄了長發想當歌星的年輕人,都相繼在這里露面,就是沒有達瑟的身影。這時我才開口問酒吧老板:“達瑟死了嗎?”

“還剩得一口氣,但活不久了?!?/p>

“他得了什么病?”

“我想他沒有病,他只是自己不想活了?!?/p>

“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你也跟女博士一樣,什么都要問個究竟。要真是這樣的話,人老問自己這些問題,真會活不下去了?!?/p>

“你說他到底為什么想死?”

“我說了不要什么事都要問個為什么!”

但我還是要問個究竟:“聽說他兩個兒子盜割電纜……”

“是啊。讓風景區坐纜車的游客掛在半空里兩個小時!”

“坐監獄了?”

“跑了!”

“他很生氣吧?”

“他不生氣,他早就不為什么具體的事情生氣了?!?/p>

“他老婆出家當尼姑了?”

“可憐的女人,她對兩個兒子和達瑟都死了心,就出家了?!?/p>

要說,這些年,機村人的日子真的是一天好過一天了,達瑟家卻每況愈下。樹屋倒下,那些書不知所終后,達瑟就不再是當年那個達瑟了。有一種說法,讓他愛上那些書,是個小人在他腦中作怪。那個作怪的小人,沒用幾年,就把達瑟的腦力與心力都消耗得一干二凈,活著的達瑟不過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我繼續當討厭的包打聽:“聽說本來你們還計劃做些新的事情?!?/p>

“是啊,剛商量來著?!?/p>

“那他……”

“他還能說話。你就去問他自己吧?!?/p>

這樣一來。我就無法開口說話了,我從來沒有碰見過這樣的局面,我害怕面對一個對生活絕望,只是渴望死神降臨的人。我當過赤腳醫生的表姐去看看他。表姐如今在村里開了個小診所,她搖搖頭說:“喂他藥,都吐出來,不用去看,沒有用了?!?/p>

這話聽了讓人痛徹心扉。

表姐說:“也許你可以勸勸他?!?/p>

我勸這個可憐人什么呢?一個對生活徹底絕望的人,一個只是一心等待著死神的人,你能勸他什么?

我終于還是去了。

情形卻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凄慘。達瑟坐在一個從拖拉機上拆下來的座椅上,在窗戶下面那一方陽光中間。平常紛亂的頭發掖到了圓頂帽子里,手臉都比平常干凈,因此也顯得更加蒼白,皮下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匆娢页霈F,他的臉上出現了淺淺的笑意。他對表姐說:“我說過,這家伙不會不來見我一面?!?/p>

他還對拉加澤里說:“也許,這個人才能跟你一起干點什么?”

“可是你已經答應過我了?!?/p>

“喝了你那么多酒,我能做什么,就是順著意思讓你高興高興。那天,我本來是來告別的,但你提起那件事,我就只好讓你高興高興了?!彼行├哿?,喘了一陣,又說,“其實,我也看見,大家伙的日子是越過越好了,只是我累了,就像喇嘛對我老婆說的一樣,我受到天譴了?!闭f出天譴這樣嚴重的字眼,他的臉上反倒露出了驕傲的神情。

看來,這些日子,他說這些瘋狂的話已經太多了,表姐他們都退了出去,只留下我一個人在他跟前。他閉上的眼睛慢慢睜開,說:“嗨!”

我說:“達瑟?!?/p>

“小子,美國人是這么打招呼嗎?”

我說:“美國人就這么打招呼?!?/p>

他說:“那美國人就跟電影里一樣了。我就覺得他們跟電影里是一樣的?!?/p>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說:“他們也會為一些稀奇古怪的原因惹老天爺不高興?”

“他們叫上帝?!?/p>

“他們的老天爺不反對他們看書吧?”

“你為什么問這個問題?”

他說:“小子,給我搞點水來?!蔽叶私o他一碗水,但他搖頭,說,“不,拿個干凈的東西,取點干凈清涼的新鮮泉水來,我也趁這機會休息一下,雖然很快我就要永遠休息了,但我還是趁這機會再休息一下?!?/p>

我從村中那叢老柏樹圍繞著的井泉邊取水,用了一個樺樹皮水瓢?;貋頃r,他睡著了,我甚至以為他已經死去了。但他頸子上淡藍色的血管還在緩緩跳動。睡著的他面容沒有醒著時那么安詳。然后,他醒來,說:“水?!?/p>

我喂他喝下兩勺子水,他滿意地嘆口氣:“啊,靈魂飛出肉體,被風吹著,就是這么清涼嗎?”

這是我無從回答的問題,我讀過的書都說沒有靈魂這東西。

他說:“我要走了?!?/p>

這時,我的固執勁頭上來了,我說:“你要死

了?!?/p>

“你是說其實我是沒有地方可去吧?!?/p>

我點了點頭。

他喘一陣氣,說:“我不怪你,是我那些書開的頭。把你變成了這樣的人?!?/p>

“是你那些書開的頭?!?/p>

“可你才從書里得了好處?!彼α?,“喇嘛對我可憐的女人說,我想從書里窺見神意,但我是凡人,所以,得到如此不好的下場。因為我沒有聽從命運的安排?!?/p>

我說:“現在凡人都從書里了解世界?!?/p>

“那是現在?!?/p>

我想,那些依靠誦念自己都未必通達的各種經咒的腦滿腸肥的喇嘛們非常愿意看到一個研讀了他們門派經卷之外觸摸了書本,并曾試圖思考一下這個世界的人落到達瑟這樣的下場。

他又喝了一口清涼的泉水,眼神與想要表達的欲望一點也不像一個因絕望而垂死的人:“你說機村有多少年了?”

“不知道,應該有一千年了吧?!?/p>

“除了喇嘛和尚,有自己認字讀書的人嗎?”

沒有。真的沒有。甚至頓巴協拉家世代都在歌唱的覺爾郎峽谷中那個失落古國的時候,古歌里出現了一些當時古國人所崇拜的神靈,后來也被喇嘛們強行替換成佛教的神。有個堅持按古詞演唱的歌者協拉因此被流放到了遙遠的地方。

“所以,我肯定要觸怒神靈?!?/p>

“不是喇嘛們?”

“神靈是喇嘛們的,他們當然要更加憤怒了?!?/p>

達瑟正在屋子里靠潔凈清涼的泉水延續著生命,我們這些隨時準備為他送終的人已經暗示過他了,既然他對這個世界已無所期盼,并且早就承認世界的奧秘之門并未因為其擁有一些書本而向他訇然洞開,也就不必再茍延殘喘了。

但他說:“我知道你們的意思,但我總不能掐死自己?!彼f這些話時,都十分溫順平和。

于是,又有了一種看法,說世間也有一種奇人,生時不能開悟,但樸拙固執也是一種成就,等他用泉水洗凈了腹腔內部,他會變成一個透明人,即身為神,佛祖也給這樣的人留有一條升天的門道。只不過,這條門道難得一開,即使打開也開得非常非常狹窄罷了。

達瑟等死的時候,達瑪山隧道的復線工程開通了。

指揮部就在距機村幾里地的地方,那其實是一個上千人的鎮子,只不過這種鎮子迅速建起,又會很快消失罷了。但現在,這個鎮子上應有盡有,在那些巨大的工程機械之間,是略顯低矮的臨時建筑。但臨時建筑群里什么都有,禮堂、整齊的宿舍、餐廳、球場、浴室、超市、網吧、KTV、麻將館、飯館。我回機村的第二天。林軍請我去這個鎮子的飯館吃飯。我沒想到這個人會請我吃飯。但我對他卻有足夠強烈的好奇心。雖然我討厭這些短命的鎮子。這么多年了。這種鎮子不時在機村附近的什么地方出現,存在三五年,又迅速消失。出現的時候轟轟烈烈,消失的時候,也有種迫不及待的勁頭,好像所有一切剛剛開始人們就已經深深厭倦。那么,永遠不動的機村呢?那些離開的人中間,有的甚至會跑到報紙和電視上去,把在這山間小鎮上的短暫生活描述成一種過去的榮光。那時,我就想問,那么永遠不動的機村呢?當然不會有人回答這樣的問題。時代潮流滾滾向前,如果誰提出這樣的問題,那么洪流過后,他就會像一條被水流遺棄的魚,驚訝自己為何獨自呆在干涸的河灘。

但我還是去了。我們在飯館里落座的時候,那些巨大的工程機械正從完工的隧道復線上撤下來,轟轟作響,威風凜凜排列到鎮子進口處的空地上,把這個空地圍成一個暫時的廣場。在沒有被機械圍出的那一邊,身穿著整齊工裝。頭戴著紅色安全帽的工人們正在用角鋼裝配一個寬大的舞臺。他們給那個舞臺鋪上厚厚的杉木板,又在杉木板上鋪開紅色的地毯,在舞臺旁邊。巨大的燈光架正在豎立起來。再過兩天,這里,要來省里的官員,要來報紙和電視記者,更要來很多歌星影星。熱鬧的慶典過后,這個鎮子就消失了。那些臨時建筑大部分都可以拆解,裝上卡車,去到另一個需要在大山幽暗的肚子里開出一個深深洞穴的地方。而這個地方,不出幾年,就被荒草與灌木叢淹沒了。

林軍倒上酒,自己連灌了三杯。

“他們會拆得干干凈凈的,以前那些鎮子遷走,還會留下點東西,現在除了無用的水泥地面,什么都不會剩下?!彼f,“以前他們還留下~些墳墓,現在,他們連墳墓也不留下,都送到城里的火葬場,燒成骨灰,送走了?!?/p>

“這樣好。留下墳墓,誰也不會回來探望,慢慢就變成一個亂石堆了?!?/p>

“還讓人害怕?!?/p>

“是,我們當地人不習慣墳墓?!?/p>

“那你看見我父親的墳墓害怕嗎?”

我終于知道他請我喝酒的目的了。我想說,我們這些認識他父親的人不會害怕,但以后不認識他的人,看見的就是一個亂石堆,他們是不是害怕,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沒有開口,我等他說話。

“知道嗎?我父親進博物館了?!?/p>

我想糾正他,說那是一個展室,還不是永久性的博物館。但我還是沒有說話。而且,我沒有搖頭,而是點頭。

接下來,我們喝了一陣悶酒。這其間,那些從隧道工地上撤下來的工程機械轟轟然絡繹不絕地開進即將舉行隆重慶功典禮的臨時會場。吊車伸出長臂,把巨大的燈具和音箱吊到鋼架的頂端。這時,林軍說:“我想請你幫個忙?!?/p>

“你說?!?/p>

“幫我寫個申請,給縣里?!?/p>

“你說?!?/p>

“把我爸的墳遷到縣上的烈士陵園?!?/p>

我想說駝子支書不是烈士,說出口來卻是:“這個你也會寫啊!”

“你寫得好嘛!”

“好吧,要是你覺得寫得好就行的話?!?/p>

“你是說不行嗎?”

我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我轉移了話題:“聽說上戰場前也要寫申請,哦,就是請戰書!”

“要寫,打越南人的時候,我也寫過,用手指上的血寫?!蔽易屗崞鹆送?,使他的眼睛中布滿了迷惘的神情,“可是我不會打仗,跑起來就不會打槍,打槍時就不會跑動!我自己也不相信。我不會打仗?!?/p>

我有點討厭自己扮演的這種角色,他的眼光已經讓我因憐惜而心生痛楚了,但我還是一臉漠然地問:“不會打仗?”

“所以,部隊上前線時,我就被留下了,所以,我就早早復員回鄉了。但不是膽小,我就是不會??蛇@總歸是不光彩的事情吧,好多年來,村子里人說我膽小,不敢上戰場,我也不說什么。我寫了血書……我要說的不是這個。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可能我爸爸當紅軍時也不會打仗,不然,他就走完長征了?!彼麎旱土寺曇?,說,“他不是被敵人打傷的,他自己沒有把手榴彈扔出去,自己把自己炸傷了?!?/p>

我想自己是機村唯一一個聽到這個說法的人,但我一點都不吃驚,以前,說他是紅軍,我總覺得什想象方不像,至少是跟想象不太一樣,但是這么一來,倒是跟他那哀戚怨懟的形象吻合起來了。

“你怎么知道,他自己告訴你的?!?/p>

“沒有。他發燒說胡話說出來的,說一次,我們不相信,說了好多次,家里人都相信了?!?/p>

“沒有看不起他?”

“我媽說我們要可憐他?!?/p>

“憐憫?!?/p>

“我媽也要我的女人可憐我?!?/p>

這下,我心中的痛楚與憐憫之情有些難以自抑了,我說:“好,我幫你寫申請,還幫你向縣

上領導反映,把你父親搬進烈士陵園?!?/p>

為了這個林軍又跟我干了一大杯酒,正因為這個,回村子的時候,他的小卡車沖出公路,陷到了排水溝里。我們倆都趴在車里休息了一會兒,才把車倒出來,繼續上路,回到了機村。把車從溝里倒出來的時候,林軍又對我說:“我的事情只說給你一個人聽過,你不要對別人說?!?/p>

我以為他接下來會說不要寫在你的書里,但他沒有說。如果他說了,我也是會答應的。但他只是擦去被撞出來的牙血,又繼續開車上路了。

他又說:“嗨,大家都說,只有倒霉蛋才會回到村子里來,有出息的,出去就不再回來了,但你為什么老是回來?”

“回來看看?!?/p>

他總是顯得遲鈍的目光一下銳利起來:“要是不寫小說,你就不會常?;貋砹?”

對這個問題,我無從回答,機村人怎么看我是一回事,在我生活的城市里,寫小說的人差不多也是倒霉蛋的同義詞。但我又該怎樣來解釋這一切。我這次回來,是因為達瑟就要死了。但我們遲早也是會死去的。生命無來由地來了,又去了。其意義何在,除了人家教給我們的那些,自己是真的要感到茫然了。

這時,車子已經開到機村,他停下車說:“好了,你就不要為我那些傻話心煩了?!?/p>

林軍在自己家院子里停車時,我已經坐在了拉加澤里的酒吧。

我說:“后天,工程指揮部要搞竣工典禮了?!?/p>

酒吧主人說:“我知道,協拉家的古歌三人組也要到典禮上來演唱。他們家里已經得到通知了?!?/p>

這事也早在村子里傳開了。都說不得了,現在協拉三兄妹演唱一次的報酬是八萬塊錢。而且,身后還各有一個助理照顧侍候著。這讓村里能唱兩嗓子的年輕人更是躁動不安了。

復線工程通車典禮那天,整個機村差不多都傾巢出動了,只有拉加澤里、索波和達瑟留在村里。達瑟在屋子里等待死亡。拉加澤里、我和索波三個人坐在酒吧那寬大的廊子上,限望著村莊與原野,聽見音樂聲隨風斷斷續續地從山上會場那里飄下來,我們三人共飲一壺現在已經很少有人飲用的家釀淡酒。這時令已是六月的尾末,沉郁的綠意讓整個峽谷更顯得幽深漫長。達爾瑪山的主峰。在村子西北方向閃爍著晶瑩的雪光。村莊四周的莊稼地里,風吹拂著正在拔節抽穗的麥苗,風和光在玩著光與影的游戲。風用力把麥地變成波浪蕩漾的湖的樣子,然后,陽光降落在上面,像成群的精靈,輕輕地跳躍舞蹈在道道浪峰之上。地里的麥浪就這樣起起伏伏,明明暗喑地晃動在三個男人的面前。其實,地里的麥浪早就沒有他們感覺到的那么美好壯觀了。地里湖水一樣晃蕩著無邊無際的麥浪,那是人民公社那個一切都整齊劃一的時代的故事了。寬廣的麥浪消失已經有二十年了。當公社改為了鄉,生產大隊又改回到村,連片的地塊又劃出復雜的邊界。這些年,交通情況日漸改善。機村以及周圍的村落都是三百公里外的省城的反季節蔬菜基地了。在劃成小塊的土地上,這一塊是番茄,正伸展了長長的須蔓攀上木架,要在高處去開花結果。那一塊是洋白菜,低低匍匐在地,怕羞一樣,每一張葉片都不肯打開,而是互相牽扯著緊緊包裹。綠意深重的是辣椒,淺淡的是萵苣。生產這些東西,收入是種麥子的好幾倍。但還是有人會種植記憶一樣種上一小塊地的麥子,在一年之中這最美好的季節里,招搖在這些蔬菜瓜果中間。三個人坐在門廊上遠遠觀望的其實就是這么一小片麥田,只是心境把這片麥田無限放大,讓記憶中的麥浪依然在眼前晃蕩。

淡酒的味道跟水差不了多少,但還頂著一個酒的名目。喝這樣的酒,能顯示出一種曾經滄海,因此對酒有沒有酒味都已毫不在乎的一種勁頭。

“呸,除了水腥味,我的舌頭上就沒有一點酒的味道?!?/p>

“舌頭上酒的味道是什么樣的?”

“就是有好幾十根針同時扎你的舌頭?!?/p>

索波抿了一口酒,閉眼想了想,一本正經地說:“好像也有兩三根?!?/p>

三個人都笑了,但笑得都很節制,不抖動身體,不放開聲音,只是咧開嘴,揚揚眉毛,做出一個笑的樣子來就夠了。

三個人都放下手中的酒杯,嘴里嚼著炒豌豆,高坐在酒吧的門廊上看地里翻沸不已的麥浪。機村傳統的房子沒有這樣的門廊,這個門廊的前身也是個搞典禮時搭建的鋪過紅地毯的臨時舞臺。上面有領導講過話,演員唱過歌跳過舞。有個演員唱著歌從半米高的臺子上跳下去。走到觀眾中一邊歌唱一邊握手,除了達瑪山隧道指揮部的工人,覺爾郎風景區的干部,還有幾個機村人也跟那個歌星握了手。不是自己去握歌星的手,而是伸出手等著歌星來輕輕地捏了一下。那是拉加澤里從監獄里出來的第二年,是他造林公司成立的頭一年。慶典結束后。他把那個臨時搭建的舞臺上的木料和構件都買了下來。他用這些鋼構件和結實的厚木板加寬了這個門廊。使這座倉庫變成現在這樣一個奇怪而不協調的樣子。加上那些鮮艷油漆刷出來的門窗與柱子,使這座建筑有種奇怪的效果,使得好多游客把照相機對準了它。照片拿回去放在網上,發在雜志上,這座奇怪的湊合起來的建筑變成了有名的酒吧。

我們坐在這個酒吧里,拉加澤星指指山上。那個山腰曾經有一個湖存在的地方,說:“那個湖應該重現?!?/p>

“哪個湖?”

“那個傳說有一對金野鴨的湖?!?/p>

“那怎么可能呢?”

“我上去過幾次,泉眼還在,只要用一道堤壩把當年炸出的缺口封住就可以了?!?/p>

“那要多少錢?”

“錢沒有問題。我想辦法?!?/p>

“有錢也該找個老婆了。找老婆就要蓋房子,生娃娃,上學,這些都是要花錢的?!?/p>

拉加澤里開玩笑:“那我就找個有錢的老婆?!?/p>

“你真的要做這件事?”

“我要你們幫我看看行不行?!?/p>

索波說:“我這個人,除了讓你的酒吧熱鬧,別的想幫也幫不上?!?/p>

“好啊,我一忙起來,酒吧這一攤子事手下人都熟了。栽樹這檔子事就請你牽頭了?!?/p>

索波伸出雙手,端詳一陣,輕輕笑了,說:“這雙手砍了多少樹,現在又要栽樹了。小子,你會發一雙白帆布手套給我?過去砍樹,我們可是光著雙手的?!?/p>

“大叔,戴上一雙白手套,你肯定就神氣多了?!?/p>

“是啊,過去砍樹的時候,工人戴手套,農民沒有手套,這身份一眼就看出來了!”

“現在我們不是也戴著手套工人一樣勞動了嗎?”

“日子是一天天好過了,但想起人要分成三六九等,到底不是叫人高興的事情啊!”索波說,“嗨,要是達瑟不這樣,就可以幫你照看酒吧了?!?/p>

“也許。我們該問問崔巴噶瓦?!?/p>

拉加澤里嘆口氣:“可惜他老人家什么都記不得了。哎!我也是,怎么沒有早一點想起這件事情來呢?我早就該想起來的?!?/p>

這時,隧道的慶典結束了,從山上飄然而下,曲折蜿轉成一道新的景觀的柏油公路上出現了很多小汽車。車隊在村口停下來,縣里鄉里的領導們簇擁著一個大領導往村子里走來。大家都認識這個領導。他就是達瑟早年在民族干部學校的同學。如今的副省長。省領導興致勃勃,氣宇軒昂,他說:“這么有特色的酒吧,如今我們的農村里也有酒吧了?!?/p>

大家都在那寬大的廊子上坐下來。領導說:“咦。我那老同學怎么不來照個面?”

縣長說:“肯定是他不好意思?!?/p>

“那我們去看看他!”

坐在一邊的索波說:“達瑟死了?!?/p>

“怎么死的?生了什么大病?”

拉加澤里說:“沒生什么了不得的病,他就是不想活了?!?/p>

這一來,領導們就沒法接上話頭了,這是一個嚴重的話題,不宜展開的話題,一個人居然不想活下去,死了。領導們是習慣于四處解決問題的。想來肯定未曾遇到過這樣的問題。于是,全體靜默,好像在為逝者默哀,后來,還是副省長對縣領導說:“家屬有什么困難,你們幫助一下?!?/p>

于是。一行人就這樣默然離開了。

林軍說:“達瑟還沒死呢,領導接見一下。說不定他就不想死了?!?/p>

索波說:“你以為,達瑟是你,是我啊?!?/p>

林軍想想,似乎也無話可說。

12

那天晚上,酒吧熱鬧極了。協拉家出了名的古歌三人組結束了在慶典上的演唱,回到村子里來了。加上村子里正在學他們樣子的兩三個組合,架子鼓一陣緊過一陣,吉他彈得琴弦發燙。他們故意嘶啞了嗓子的演唱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嗓子發癢。

我坐了一陣,出來在燈光未曾照亮的樹蔭下看見了老五,我問他為什么不去喝上一杯。他說已經喝了,喝多了。而且,他吐了。老五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他說,不是不能喝,是不能邊喝邊聽那么激烈的歌唱,這才吐了。其實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身體垮了,差不多逢酒必醉。他問我是不是也不習慣這樣的歌唱,我沒有說我不喜歡這樣的歌唱。這樣的歌唱的粗獷與歡欣都是依從了外部世界的想象而顯得特別夸張,并且因為夸張而顯得做作虛假。但我不能說這話,那等于是阻止年輕人前行的路途。所以,我不能回答。我只是說,我想在安靜的地方四處走走。

其實,我是想去看看達瑟。我還專門去取了清涼的泉水。我才發現,已經有好幾個人在那里了。索波也在。醉了酒的老五也到這里來了??吹轿?,達瑟的眼睛閃爍一下,迅即又黯淡下去。我把清涼的泉水放在他身邊。然后才坐下來。他們在談另外的話題。索波說:“這些天,達瑟喜歡我們在他身邊談些村子里的事情?!?/p>

“那現在談什么事情?”

“老五讓人給他講老輩人復仇的故事?!?/p>

于是。就有人講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就是索波家和更秋家的。那是前幾輩子的事了,有多少輩子呢,不知道。反正是前幾輩子。這個仇隔了兩代才得到了結。為什么呢?索波家一直人丁不旺。但又欠著更秋家的命債。就叫大活佛出面,給了很多銀元,讓這單丁寄命一條。再下一代,索波家真就生下三個兒子,大兒子成人不久,就給更秋家在路上設伏干掉了。這兩家才結了這個宿仇,又在這個村子里相安無事了。

講完這個故事,對那個時代都又感覺生疏而久遠的人們都嘆息說:“也是有規有矩的嘛?!?/p>

老五說:“我頭痛。一想事情就頭痛?!?/p>

“你想什么?又想報仇的事?”

“我報不了,警察讓我半個月就匯報一次思想?!崩衔暹@話不假,他是因為身體不好,給假釋出來的。派出所警察常常上他家去做思想工作。

“可是你有兒子,拉加澤里又沒有兒子?!?/p>

“他連婚都不結,我兒子找誰去,難道等他老得動不了才去殺他,讓人笑話?!?/p>

當然,更多的人指出,過去復仇是沒人管,現在政府把這些事都管起來,老百姓就不用為此勞心費神了。

這時。連眨動一下眼皮都覺得費勁的達瑟說話了:“老五怎么能找一個自己在贖罪的人復仇呢?”

沒人想到糊涂一世的達瑟會在這時說出這么有道理的話來,但他只是張開嘴,喘口氣,說:“水?!?/p>

有人把一碗水端到他跟前。碗里斜倚著一支短短的空心麥草管,他從那管子輕輕啜飲一小口,輕輕把碗推開,眼睛又慢慢閉上了。

這一來,話題又轉到了拉加澤里身上。大家替他算賬。這個人到底有多少錢。因為大家知道,這個人栽樹是不賺錢的。而且,他當年的朋友,如今的林業局長本佳告訴過他,并不是說他栽了樹,這些樹就是他的。因為山是國家的,所以山上附著的一切東西都是國家的。土地表面的草與樹與流水,下面值錢的金銀鐵礦,也都是國家的。但這個家伙,這么些年來,每年春天都雇人栽樹,已經栽下好多萬棵了。這些栽下的杉樹與松樹的幼苗,生長的勁頭爭不過灌木與荒草,最初兩年還要花費人工芟割妨礙生長的荒草與灌木。這家伙有文化。還按著書上說的辦法,雇著十幾個工人給樹苗施肥,打除蟲劑,完全是侍候莊稼的辦法。

村子里人笑話他是個賠錢老板,同時傳說他有很多錢。傳說當年那個李老板給他留下了很多錢。他用的就是這筆大錢。更讓人想不到的,他不想開而開起來的酒吧卻幫他天天賺錢。

“做好事的人老天都幫他,你不能再動那個念頭了,老五?!?/p>

“共產黨的天下,過去的規矩早不管用了?!?/p>

老五就捂著臉哭了起來,大家也不勸他。雖說時代變了,但畢竟是第一個有仇不能報的人哪,傷心一下也是應該的。這時,達瑟又睜開了眼睛,說:“老五兄弟,你過來?!?/p>

他就乖乖地坐過去了。

達瑟睜開眼睛,示意他喝自己碗里的泉水。老五端起碗,一口氣喝了。喝完,吐了口長氣,便止住了哭泣。達瑟笑了,說:“這水敗火?!?/p>

達瑟還說:“這些天我老在想我把那些書埋在什么地方了,就是想不起來?!?/p>

“書?你是把那些書藏起來了?”

“我把書裝進箱子,藏起來了。開初,我不去想,后來就想不起來了,找不到了?!彼谷粚χ鞑ㄓ行┑靡獾匦α?,“你們民兵沒有想到,我把那些書藏起來了,機村沒有人知道,我把那些書藏起來了!”

“那你藏在什么地方?”

“那次我也病了一場,病好過后,我就什么都記不得了。連把書藏起來這事都忘記了?!彼f,“真的,我現在想起來,我是把那些書藏起來了?!?/p>

“都曉得你沒有把書看懂。你還想它們干什么呢?”

達瑟好像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大家又聊開了別的話題,這時,達瑟突然開口:“你們對領導說我已經死了?!?/p>

大家都把目光轉向林軍,這個老實人辯解道:“人家是副省長,總能幫上一點忙?!?/p>

有人嘆口氣:“他要幫的人太多太多,反倒顧不過來了?!?/p>

達瑟笑了:“這是句聰明的話?!彼挚粗鞑ㄕf,“這世道真是變化大,本來該索波說你的話。偏偏如今的索波說的是我的話?!?/p>

索波說:“耐心一點吧,也許等到他們把所有該幫的人都幫完了,就該想到我們這些,我們這些……咦,林軍,你父親在世時,是怎么叫我們這些莊稼人的?”

“泥腿子?!?/p>

“對,泥腿子,等到把所有的人都幫完了,就該輪到我們這些泥腿子了。所以,我們得有等上兩三輩子的耐心?!?/p>

達瑟又笑了:“瞧,索波也學會說俏皮話了?!?/p>

拉加澤里把話題拉了回來,他說:“我想該告訴達瑟,我們打算把當年炸開的湖封上口子。就又有一個湖了?!?/p>

“要多長時間?”

“今年作些準備,明年春天就可以開工?!?/p>

“等水關起來,重新成了湖,山上長滿樹,那對飛走的金野鴨又要飛回來了。不過,我等不到了?!?/p>

“你可以不死,你可以等,你也可以一起來干,我付工錢?!?/p>

“等我死了,也許我那兩個浪蕩子會回心轉意,那就請帶著他們干吧?!?/p>

沉重的氣氛籠罩下來,大家都不再說話。外面月光很好,在從酒吧那邊傳來的激烈歡快的音樂聲中輕輕地像水波一樣顫動不已。

還是老實人林軍開口:“你是在等兩個兒子回來嗎?明天我就去找他們?!?/p>

達瑟說:“水?!?/p>

有人就把水碗湊到他嘴邊,屋子里那么安靜,只聽得他從麥草莖里吸水時發出的嗞嗞聲響。他喝了水,喘了口氣,說:“我不等他們,我只是想趁腦子清楚,能把書埋在什么地方想起來?!?/p>

“想起了,那些書就送給你?!彼麑ξ艺f,“那時,你是多么稀罕我那些書啊!”

他又要求:“給我換碗新鮮的水?!?/p>

馬上有人下樓跑到井泉邊打來新鮮的泉水。達瑟又喝了。他臉上浮現出迷茫的笑容:“我要死了嗎?”

都知道他要死了,但當他發出如此疑問時,大家都說:“你不會死?!?/p>

這倒幫助他非??隙ǖ卣f:“我要死了。我死了,你們不要把我埋在地下,那么黑,那么冷,我害怕。我不害怕死,我害怕埋在地下?!彼€帶著幽默的口吻說,漢族人死了,埋在土堆里,讓蟲子吃,藏族人死了,送到天葬臺上,讓鷹吃。他說:“還是讓鷹飛來把我吃掉。不要留一個土堆,讓人害怕?!?/p>

林軍很認真地說:“我們不會害怕?!?/p>

“我是說膽小的人,相信鬼的人,他們都會害怕。我知道,你其實是說你父親的墳墓?!?/p>

“你害怕嗎?”

“他是好人,我不害怕?!?/p>

“一個人經過那里。真的有點害怕?!边@話是老五說的。

“好了。不說了,我要休息了,你們都請回吧?!?/p>

達瑟下逐客令了。大家都紛紛起身,我想留下來陪他,但他說:“都走,明天再見吧?!?/p>

這是大家聽見達瑟說的最后一句話。

13

第二天,我都走到達瑟家門口了,卻突然有些害怕。害怕突然面對的是一具沒有了生氣的尸體,便轉身去叫拉加澤里一起去看他。

在那里,卻遇見那個從村里人口中聽說過很多次的女博士,當然,我也讀到過她一些文化考察的文章。女博士不如我想象的那么精悍,倒顯得有些嬌小,這嬌小使她平常的外貌也有了某種動人的味道。她去機村附近那些村子轉了一圈回來。正坐酒吧里一邊在電腦上整理照片,一邊跟拉加澤里聊天。整理照片時她坐著,說話的時候。她把手插在褲袋里站在桌前。

見了我。也不等主人介紹,女博士就伸出手來了。雖然我跟她來自同一個城市,但她還是不自覺地流露出那種沒來由的優越感。那種表情,那種意味我并不喜歡。我們都談到了讀過彼此的文章,但言語之間難免夾槍帶棒,意味深長。弄得拉加澤里把我拉到一邊,問我為什么不喜歡女博士。

我的答復是反問他,為什么要喜歡,為什么要跟他一樣喜歡。

兩個人一來一往話語間都帶上了火氣,就在這時,行動起來總是有些遲緩的林軍這時卻急匆匆地向我們這里奔來。我立即明白發生什么事情了。從這里,可以看見達瑟家的房子,我下意識地抬頭望望天空,并沒有看見什么東西從屋頂升起。也沒有看見什么東西在天上盤桓。只覺得陽光落在木瓦覆蓋的屋頂上有些晃眼。我一屁股坐下來。憤怒的拉加澤里順著我的目光望去,看見了匆匆奔來的林軍,說:“那人走了?!?/p>

果然,等林軍奔到了廊下,氣喘吁吁地說:“那人走了?!?/p>

從這點看,林軍也算是一個道地的機村人了。因為他沒有說達瑟的名字,而是說“那人”。機村人認為,一個人咽下最后一口氣,就把活著時的名字也一起帶走了。他就是一個消失了的人。說起他時,就不再提這個人的名字了。如果逝者是一個非凡的人,那么,他的名字也要很多年后,才從口傳故事和歌吟中緩緩地再次出現。所以,他說:“那人走了?!爆F在,他是“那人”,等把肉身打發了,名字再次轉換,稱謂再次轉變,叫做“往生者”。那意思是這個人已經投入到靈魂無窮盡的輪回之道了。

大家都站起身來,往逝者家里去。好奇心極強的女博士拉住拉加澤里:“那人是誰?”

這恰好是拉加澤里不能回答的問題。她又拉住了我:“這也是某種禁忌嗎?”至少現在不是滿足博士求知欲的時候,我加快腳步走到她前面去了。

“那人”走得非常干凈,非常安詳。

他蒼白的臉瘦削。細膩,像是得到了這個世界某種答案的平靜的樣子。這讓我們大家也感到心中安詳。除了女人們細細啜泣幾聲,男人們都很平靜。索波鎮定地給年輕人分派工作,一路去尋找他的兩個兒子,一路去廟里請喇嘛來清斂尸身并念經護佑即將往生的靈魂。也有爭論,那就是要不要派人去知會他已經出家為尼的老婆。男人們作不了決斷時,還是婦人們派出了自己的信使。信使是我略通醫道的表姐。死者生病時,得到我表姐最多的關照。大家圍著火塘坐下來,死者依然保持著昨天晚上朋友們來陪夜聊天時半倚半坐的姿勢,合著雙眼安坐在中間。

女博士舉起相機,被拉加澤里伸手摁住了。但她很頑強,當話題展開,人們注意力稍有轉移,她就想對那個無言倚坐者舉起相機。如是幾次,人們的臉色就慢慢變得嚴峻了,都有要趕她出去的意思,因為這種場合本也不允許女人在場。還是拉加澤里說:“她是博士,她來了解我們的事情,往外宣傳,對我們搞旅游有好處?!迸┦康拇_也寫了好多文章,夸獎機村的山水與風俗,也就是旅游和所謂小資雜志上常見的說到邊僻之地的那種文章。當然,拉加澤里也把相機從他手里奪過來,吩咐一個小子送回到酒吧去了。女博士只是稍微安生了一會兒,又拿出了筆記本,埋頭書寫起來。她那種固執勁,其實有某種輕藐的意思,可是,機村的男人們沒有再次憤怒,反而對她有了某種歉疚之感。

大家開始說一個人的故事。這個人已經沒有了名字。但大家都在講他的故事,講他本來可以是一個國家干部,講他讀了很多讀不懂的書。特別是講到他失去書本后的困窘潦倒的種種情狀時,都笑了起來。

都贊嘆:“那是個奇人啊!”

“奇人!”

這些年,本土佛教的崇拜慢慢有些退潮。但論到生死,人們腦子里基本還都是佛教因果輪回的觀念。所以,大家都相信,一個靈魂,在無盡的輪回中以這樣的方式到塵世上來經歷一遭,是有一種特別意義在的。大家相信,這樣混沌而又超脫的活法,一定指向了生命某種深奧的秘密。佛法某些隱晦的指引可能就包含在了這樣奇異的人生中間,只是我們依然蒙昧而不得真解,而經歷者本人,在他靠喝著清凈泉水存活的時間里,已然顯現悟出了某些秘密的樣子,但他并未與我們分享。但是,大家還是因此感到欣慰,能夠與一個奇人同時生活,也是一種難有的功德。

聽了這些言論,女博士很興奮,她奮筆疾書的同時,不斷地清著嗓子,都知道這是這個調查者將要發問的表示。這天,她清了很多次嗓子。才終于發問:“你們說他……”

“他?!”

“也就是達瑟……”

“喔——”大家用這種聲音表示抗議。

女博士明白過來,她有些不安地看了那個還安坐在鄉親們中間,卻已失去了自己名字的那人一眼,說:“對不起,是‘那人。你們為什么覺得那人的一生可能比你們更有意義?”

大家面面相覷,無法回答。

女博士用手中的筆指向我:“都說不上來。那你來說說?!?/p>

我想憤怒,但我覺得自己也沒有足夠的力量,于是我說:“我也說不上來?!?/p>

“這么說吧,”她移動屁股下面的坐墊,與我靠近一些,壓低了聲音說?!澳侨瞬皇鞘裁炊紱]做,更準確地說是什么都沒有做成,為什么這樣的生命會被大家看得更有意義?!?/p>

我的憤怒有點力量了:“你覺得醫學院的教授會在葬禮過程中解剖逝者的尸體嗎?”

我以為這句話很有力量,會讓這個人羞愧難當,但她口氣很平靜,她說:“如果你認為這個時間不太恰當,那我們另找時間來討論?!?/p>

喇嘛們到來了。我們退出屋子。

我看了達瑟最后一眼。我是一個懷疑論者。雖然我也有慈悲之心,希望一個靈魂能以不同的生命形式永遠輪轉,但我同時還會想,即便真有輪回之事,但我們不知前世,更不知后世,那這樣的輪轉對只能感知此生的我們又有什么意義呢?所以,我可以把那個失去生命的肉身仍然叫做達瑟。而在心里對他說再見,心里不禁對他,而且也對我們本身脆弱無常的生命充滿了悲憫之感。

喇嘛們正在擺開神秘而古怪的法器,我對那具依然端坐不動。面容蒼白僵硬的肉身說:“達瑟,再見?!?/p>

因為,當我們回來,他的肉身就會被收拾成另外一番模樣了。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認真地清洗他,給他穿上新的衣服。因為經常擺弄尸體的人并不像我們一樣對尸體那么恭敬。他們會將尸體盤曲成僧人們打坐的那種姿勢:雙腿盤坐,兩手下垂放在膝蓋之上,然后,用嶄新的白布包裹起來。如果這個尸身已經僵硬了,據說喇嘛掌握一種專門的經咒能使尸身立即柔軟。但現在他們處置的這個死人,本來就是坐著吞咽下人世間最后一口空氣的,想來包裹起來不太費力。

索波對我說:“這是一種好的死法?!?/p>

“那以后你就坐在那里,不斷給自己灌涼水就可以了?!崩衔迨窍腴_個玩笑,但他那張臉不會做什么表情,一點也聽不出玩笑的味道。

索波看他一眼:“我年輕的時候,也跟你一樣,說好話的時候臉上都帶著兇狠的表情?!?/p>

然后。大家就到河邊草地上搭帳篷去了。待會兒,喇嘛們做一通法事,就會把那具尸體移到帳篷里來。一個靈魂捐棄了肉身,那么,這具肉身就不應該再占據活人的空間,所以要盡快從生人還要居住的房子里搬出來。這邊剛剛搭好帳篷,他們就把那具白布包裹的東西搬出來了。

老五說:“他媽的他們也太快了?!?/p>

“太快是什么意思?”

“太快就是喇嘛沒把該念的經念完?!?/p>

“喇嘛是念經度人的?!?/p>

“如今念經不是度人,是掙錢?!?/p>

“老五。你還是管住嘴巴,積點功德吧?!?/p>

老五說得沒錯,在帳篷里一角安置好尸體,喇嘛們圍圈坐下。擊鼓朗吟,自有能干人替他們安排膳食,籌措給喇嘛們的報酬。

表姐從尼姑庵回來了,達瑟的老婆沒有回來。她捎回來一句話:“這個人心地善良,卻一生受苦,須知受苦也是一種功德,惟愿這對他來生是有益的?!彼€捎回來幾斤茶葉和兩百塊錢,是給喇嘛們的布施,叫他們多多念經,幫過世的苦命人早轉來世。

可是已經到了第三天,出去通知他兩個兒子的人還沒有消息。正是大夏天,那肉身再放就要腐壞。就要臭不可聞了?,F在,已經需要不斷在尸體旁點燃氣味強烈的薰香,才能使討厭的蒼蠅稍微離開一點。這個晚上,全村人都來了,替達瑟守靈。天將黎明,啟明星剛剛升上地平線,那具肉身就被搬到了林軍的小卡車上。如今村子里已經沒什么年輕人了。能讀書的上了大學,上了中專,上了職業學校。不能讀書的,也在村里果不住,販藥,當保安,當飯店服務員,司機,在城里民俗村里唱歌跳舞。最后,卡車里坐上了村里的十多個男人,就是這些人送那人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天葬場去。

車搖搖晃晃開動了,女博士背著一個登山包追來,非常利索地攀上了卡車。她顯得非常興奮,她對拉加澤里說:“去天葬臺,這么好的機會。我一定不會放棄?!?/p>

拉加澤里把臉別到一邊,他知道大家并不歡迎女博士也來送人遠行。

女博士也感覺到了不太友好的氣氛,她辯解似的指指倚在車廂角落那個柳條筐,說:“我也是他的朋友,他活著時,機村的事情數他跟我說得最多?!?/p>

車廂一角,柳條筐里,那個白布包裹的軀體也像我們一樣隨著卡車的顛簸搖搖晃晃。

“他是不是就這樣搖晃著身子給你講那些他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這句話讓大家都禁不住低聲地笑了。

女博士很生氣:“你們這是對死者不恭敬?!?/p>

“我們喜歡他,想讓他也跟著我們笑笑?!?/p>

好像是應和這句話,車子顛簸時,白布里的人又使勁搖晃了兩下。

大家又笑了,這時,天已經大亮,雖然是夏天,但高原的清晨,空氣相當冷冽,人們口中呼出的熱氣都變成了一股股白煙。女博士轉過身去看遠處清晰起來的風景,她有些生氣,所以,嘴里冒出更濃烈的白煙。

駛上過去叫輕雷,現在叫雙江口的河口地方,一輛飛馳而來的越野車戛然剎在了橋的中間。達瑟的一個兒子從車上跳了下來。他攀上車幫,伸頭看看白布包裹的那個人。隨即跳下車去。他圍著車轉了一圈,又攀上了車幫,臉上驚疑與迷茫的神情交相出現:“真的?”

索波點點頭,沒有說話。

小伙子跳進車廂,眼睛誰都不看,也不去碰那個死人:“我找到工作了。我一邊給藥材老板開車,一邊學著做生意。學會了,我就帶著弟弟一起做?!彼f,“我真蠢,我以為他會一直活著。一直等到我們正經做事?!?/p>

拉加澤里拍拍小伙子的肩膀:“能這樣。我們大家都很高興了?!?/p>

小伙子終于忍不住,淚水盈滿了眼眶。

車里的老板也攀上了車廂,看看那筐子里倚坐的那個包裹嚴實的人,問:“他的父親?”

老板對著那人抬抬帽子,說:“這小伙子要是能用心,又跟著我,能學好,能學到本事!”

“那我們就把他托付給你了,死人聽了這話也會高興的?!?/p>

老板要小伙子留下來送父親一程,但機村的風俗,親人是不會去天葬臺看到親人肉身的殞滅的。

小伙子咬咬牙,哭了,說:“我還要把弟弟找回來,讓他學做正經事情!”

小卡車又重新啟動了,車開出好一段,開出了橋頭上曾經的那個鎮子,穿過群山,開往北方空曠的高地,小伙子才從車上跳了下去。大家看到,他抱著路旁的一棵樹,頭撞著樹干,使樹上的鳥都驚飛起來。

拉加澤里對女博士說:“你會把這故事寫下來嗎?”

“我感興趣的不是這樣的題材,生離死別,浪子回頭,這樣的故事太老套,我關心文化,文化的符號,文化的密碼?!迸┦炕仡^對我說,“也許,這是你感興趣的東西?!?/p>

不知為什么,女博士總是讓我不太高興,所

以我說:“這是生活,人的生活,人的生活大于文化?!?/p>

女博士說:“嚯?!?/p>

我沒有再說話,她又想張嘴說什么,我把手指豎在嘴邊,也許是我的表情有些過于嚴峻,她把什么話咽回到肚子里去了。

這時,那輛在橋上與我們碰面的越野車從車后的塵土中拱出來,緊緊跟隨著,車子在山道上盤旋著,旋轉,旋轉:向上,向上,直到山口。我們停下車來,過去的驛道也從這里翻越山口,攀上這個山口的人,再往前,就算離開了家鄉。所以,都會轉過身子作短暫或漫長的回望。我們沒有下車,只是讓車子停下來,作片刻停留。后面相跟著的車也停下來。再往前,聳峙的群山漸趨平緩,幾條高大的山脈伸展出去,漸漸融入平曠無垠的草原,仿佛深長的嘆息,余音邈遠。

小卡車又開動了,跟在后面的越野車沒有再開動,就停在山口,差不多半個小時后,我們回望山口,還能看見車窗玻璃反射著陽光。

終于登上了天葬臺。出乎我們意料的是,這里竟然聚集了這么多身挎相機的游客。兩個著紫紅僧服的年輕天葬師在距天葬臺一百多米處劃出一條界限,讓好奇心強烈的游客們停下腳步。我們的卡車也停下來,索波和林軍抬起柳條筐,把人送到天葬師操刀的地方。我們在草地上坐下來,風在四周振動著經幡獵獵作響。不斷有盤旋于高空的禿鷲收起寬闊的翅膀。落在天葬臺上方的高丘頂上。兩個年輕的天葬師正徒勞地阻止游客們拍照。顯然沒有什么效果。女博士也端起了相機。

拉加澤里說:“人家不準照相?!?/p>

但女博士顯得很激動,對準禿鷲群噼噼啪啪地按動快門。

天葬師趕過來:“不準照相?!?/p>

女博士置若罔聞,跑開去尋找新的角度。

我叫住年輕的天葬師:“不是不讓外人參觀天葬嗎?”

天葬師說:“縣上批準的,他們說游客來總要看看獨特的東西?!?/p>

“那為什么又反對照相?”

“他們把照片放在網上,還說我們野蠻?!?/p>

“你覺得野蠻嗎?”

天葬師望著天空想了想。覺得無從回答,有些氣惱地說:“我們要開始了!喇嘛們念經的錢付過了?!睂γ娌贿h處,一隊穿紫衣戴黃帽的僧人已經開始吹號擊鼓了。拉加澤里說:“你們的錢也付過了?”

年輕的天葬師笑了:“現在是一條龍服務。很方便的?!彪S即起身往天葬臺去了。于是,那條為游客參觀劃出的界限也就消失了。好奇的游客們哄然一聲就往天葬臺跑去。女博士也激動了:“我也要去?!?/p>

我們中間沒有人理會她,把人送去的林軍跟索波也回來了,和我們坐在草地上,聽風振動著經幡的聲響。

女博士對拉加澤里撒嬌:“你陪我去?!?/p>

“我不去,你也別去?!?/p>

女博士轉向我:“我們一起去?!?/p>

“這里也看得見?!?/p>

“可是這里看不清楚?!?/p>

“為什么要看那么清楚?!贝蠹叶贾?,一具肉身會在那里被天葬師一刀一刀割開,然后一塊一塊連骨帶肉被鷹吃掉。但她非得要看個一清二楚,不管不顧地沖向天葬臺去了。遠遠地我們看見,天葬師正把白布包裹解開,把那具被太陽照得白花花的赤裸肉身抬到方便操作的天然石合上。這時,人群圍了上去,我們就什么都看不見。其實,我們也不想看見。一具失去生命的肉身,被利刃切開后,里面有些什么呢?其實我們身體內部并沒有什么特別惹人喜愛的東西。然后,圍觀的人群哄然一聲散開。山丘頂上的禿鷲群一擁而下。這些生靈飛在天上的時候那么舒展,但用腳行走時卻笨拙而蹣跚。它們用半張的翅膀支撐著對鳥來說過于巨大的身軀蹣跚著一擁而下。就像一片灰色的濁流,片刻之間就把那具經過分解的尸體淹沒了。

是我們該離開的時候了,等這些禿鷲飛走,那個人真的就完完全全地消失了,就像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一樣,什么東西都沒有在這個世界留下。

該離開了,但是女博士沒有回來。

我們又坐了一會兒,天葬師又回來了,他捎來一個口信:“你們的朋友說讓你們自己先走,晚上她到住的地方來找你們?!?/p>

離開了天葬臺,我們在附近鎮上的小旅館住下來。大家都沉默無言;我推開窗戶望外面的天空,看見那些鷹正乘著氣流盤旋而上。

這個晚上,女博士沒有回來。第二天早上,我們問拉加澤里要不要再等等,他搖搖頭,對林軍笑笑:“把你的汽車開過來吧?!?/p>

路上。我和鄉親們分手,我將經過自治州州府,再回到省城。那天下午散步,我想去尋訪一下當年達瑟就讀過的民族干部學校,但現在已經沒有這個學校了。原來是學校的那個地方是一個巨大的工地,黃昏的天幕下,聳立著好幾座高高的塔吊?;氐骄频?,在大堂里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一時間卻又想不起是誰。這個人抽著煙。和幾個常在本地電視里露臉的人物寒暄,然后一起往宴會廳去了。這時,我想起他來了。降雨人!當年,他們住在那個已經消失的雙江口鎮上,穿著迷彩服,開著火箭炮車,向著天空中停蓄起來的烏云嗵嗵地開炮,為的是河里多流一點水給下游那些缺水的地方。他們還在那鎮子上建起一座水文站。每天記錄河水的流速流量。隨時觀察河流的漲漲落落。我知道他們到來的時候,卻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因為,我拿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離開了,后來,那個突然出現的鎮子又突然消失了。

鎮子消失了,但鎮子上的一些故事卻在附近的鄉村流傳著。降雨人也是這些故事中常常出現的一個形象鮮明的人物。

我在大堂里徘徊一陣,如果降雨人吃完飯出來,我想跟他認識一下。但我又問自己,見這個人干什么?談當年一個機村少年人對他們新奇而又神秘的印象?或者告訴他。拉加澤里已經服滿了刑期,回到村子里來了?或者告訴他,當年他居住過的那個鎮子已經消失多年了?再想想,卻又無趣,就回房睡覺了。明早,還要趕早班車回省城呢。

早上的車站,被黎明的光線和燈光照耀著,有種特別打不起精神的味道,我爬上車,把帽子蓋在臉上,遮住那討厭的灰蒙蒙的燈光,又睡著了。后來。有人用手指捅我的胸膛,然后,又揭掉了我的帽子。是女博士得意洋洋地站在我面前,她說:“嗨!真的是你!”

她和我的鄰座換了位子,在我身邊坐下來。見我老不說話,她說:“我沒有想到你們對那件事情那么在意?!?/p>

“什么事情?”

“就是天葬呀!我想不到你的內心里也有那么深的禁忌!”

我沒有說話,也說不出什么道理來。既然有這么一種風習,讓人看看又有何妨呢?再說她也不是第一次看見的人。錄像、照片、文字,都有過了,在不同的媒體上都有過了。我能說什么,但是。她當時的那種難以抑止的好奇依然讓人感到好像是受到了某種冒犯。

她說:“如果要我說對不起的話,我可以表示歉意?!?/p>

我說:“看不看是一回事,怎么看又是一回事?!?/p>

“怎么看?!我對你們的文化一直是非常友好的。我想你看過我寫的文章!”

我告訴他我的確看過她那些言過其實的文章。

“言過其實?什么叫言過其實?”

“就是賦予事實以并不存在的意義,即便全是往美好的方向理解。我也不喜歡。比如你怎么看天葬?”

她說:“除了過程有點殘酷,其實很環保,想想中國這么多人,每個死人都占一塊地,太可怕了?!?/p>

“還有呢?也許你已經寫了文章?!?/p>

她的確已經寫了文章,我打開她遞過來的筆記本,看見了這樣的文字:“靈魂乘上了神鷹的翅膀——觀天葬記?!?/p>

我合上本子,還給她,我說:“靈魂在那些切得零零碎碎的骨肉里嗎?那靈魂也是那么零零碎碎的嗎?”我覺得自己顯得兇巴巴的,就放緩了口氣說,“如果按本土的觀點,靈魂在肉身去到天葬臺前就已經脫離了?!?/p>

她并不生氣,只是顯出很無辜的樣子:“我也采訪了天葬師?!?/p>

“他這么告訴你的?”

“我把文章的題目告訴他,他說,這樣說很好?!?/p>

輪到我嘆口氣,說:“算了吧,這樣的討論不會有什么結果?!?/p>

她笑了。說:“你真是一個固執的人?!?/p>

我又把帽子拉到臉上,說:“你說,這時他們在干什么呢?”

女博士說:“拉加澤里告訴過我,回去,他要去看看李老板的墳,他說,這個人對他有恩,你知道這個故事嗎?”

14

車回到雙江口時,拉加澤里叫停車,大家也都隨著下了車,站在那座漂亮的大橋上看了一陣兩河匯合處水流相激涌起雪白的大浪。拉加澤里便掉頭往以前曾經有過一個熱鬧鎮子的地方去了。在那些荒草、灌木叢和殘墻之間穿行時,他告訴大家這里過去是加油站、檢查站關口、旅館、他的補胎店、當然還有鋸木廠跟李老板的茶館。

李老板并沒有那么快死去。他又掙扎著活了一年多,那時,鎮子已經開始蕭條了。臨死之前,他給監獄里的拉加澤里去了一封信,里面是一大筆存款的憑單。簡短的信里說,自己也坐過牢,所以不會覺得坐牢有多么可怕。信里還說,這筆錢不是送給他的。自己有了很多錢才發現錢對自己沒有什么用處,既不能拯救生命,更不能帶來溫暖?,F在,那個愛錢的人就要死了,想想只能把這錢托付給他。他們在荒草蔓生的地方找到了那座差不多已經平復的墳墓。站在墓前,拉加澤里說:“我種樹用的都是他的錢。他在信里說,總有一天人們會開始在山上栽種樹木,那時,希望我把這筆錢捐出來,捐給栽樹的人?!?/p>

他點了一支煙放在那土堆跟前:“我現在開了公司自己栽樹了。已經栽了好幾萬棵樹,那些小樹長起來。真的是非常好看。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見?!?/p>

大家離開那墳墓的時候,林軍說:“按漢族規矩,這時應該把這墳墓修整一下?!?/p>

“他已經不在了,留個土堆干什么呢?”

“好讓人想起他來?!?/p>

“想一個已經往生的人干什么?”

“記住他?!?/p>

“記住他干什么?”

這樣的追問方式,不要說老實的林軍,就是哲學家想必也難以回答。

拉加澤里說:“但愿以后的人看見樹時會想起他?!?/p>

拉加澤里又去拜見崔巴噶瓦。

老人家身體還好,就是腦子里空空蕩蕩,差不多把一生的經歷都忘掉了。他安坐在太陽下面,整個頭顱像一個銅雕一樣閃爍著亮光。

拉加澤里說:“記得山那有金野鴨的湖吧?”

老人笑著問:“你是誰?”

“要是那湖重新蓄滿水,金野鴨會飛回來嗎?”

老人看看天空:“野鴨?”

拉加澤里再去拜會另一個老人。他就是前大隊長格桑旺堆。他沒有崔巴噶瓦年紀大。但身體衰弱得出不了家門了。他一頭白色的頭發紛披著,說:“栽樹的年輕人來了?!?/p>

拉加澤里開始說自己的計劃,老人一直保持著臉上的笑容,最后卻說:“年輕人,你說什么我沒有聽見?!?/p>

他那同樣白發紛披的老伴說:“老東西耳朵背。你要對他喊?!?/p>

拉加澤里想喊,但想到這么一來,好像是事情還沒有做,就想讓全世界都聽見,讓上天的神靈都聽見,所以,始終不能把嗓門提到應有的高度。最后,他不得不喊出來:“我們要筑一道壩。讓山上的湖水重現!”

這回,老人聽見了,他抓住拉加澤里的手??蘖?。他的頭低下來,脖子像折斷了一樣無力地垂在胸前,他口中發出嗚嚕嗚嚕的聲音,他說:“也許我這老東西還能看到?!?/p>

第二天,拉加澤里就帶人上山了。但山上的情形并不如他們想象的那樣,只要砌起一道厚實的墻,把炸出的豁口堵上就可以了。當年。湖水飛瀉而下,把炸開的豁口擴大了好多倍,加上后來雨水不斷沖刷,已經把當年的湖盆削去了大半。兩三百米長的一面斜坡要筑起一道堤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到底需要多少財力與人力。他們估算不出來。這樣的事情要請工程師來測量估算。他們下了山,一行人回到酒吧,卻見一個人迎過來,笑瞇瞇地站在了拉加澤里面前。

他稱拉加澤里是老朋友。

拉加澤里卻回不過神來。

“想想,雙江口;再想想,嗖嗖,放火箭!”

“降雨人!”

“對!降雨人!”

“降雨人!”

“我現在是水電勘探設計隊隊長!選地方修水電站!”

“選了什么地方?”

“雙江口!在那里修一道高壩,把兩條河的水都攔起來,想想能發多少電!你們縣里就不用擔心不砍木頭沒有財政收入了!”

“你測量過了?”

“那地方我那么熟,還用再去測量?!?/p>

“那么大的水都能關起來?”

他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那天,拉加澤里和降雨人都喝醉了。他說:“看來,要想干好事,老天都擋不住!現在,老天就送你給我幫忙來了?!?/p>

降雨人問他是什么樣的事。

“放心,我已經不干違法的事了,是好事。明天,把你的人,你的儀器全都帶上?!?/p>

降雨人笑了:“明天星期六,我們可以幫忙?!?/p>

其實沒用到一天時間。他們就把那地方測量完了。撤下山來,就坐在酒吧里,不等吃完晚飯,就把該挖多少土方,炸多少巖石,用多少水泥,修多高多厚的墻都算清楚了。降雨人說:“其實也不用算,只是不算出來你不心甘?!?/p>

“為什么不用算出來?”

“朋友,你沒有那么多的錢?!?/p>

“多少?”

“毛算,三百萬出頭吧?!?/p>

拉加澤里招呼測量隊的人吃飯,菜式很豐富,還上了好酒。降雨人拍著拉加澤里的肩頭,說:“你小子大氣,鍛煉出來了?!?/p>

拉加澤里舉起杯中酒,一飲而盡:“我還出得起那么多錢?!?/p>

降雨人說:“告訴我,修這個堤壩干什么?”

“看看,我栽的樹已經比我跟李老板販走的樹多很多了,我要讓那里有過的湖重現在人們眼前?!?/p>

降雨人說:“等等,我問問你的朋友們吧?!?/p>

他問林軍:“你愿意幫他?”

“愿意?!?/p>

他問索波:“你也愿意幫他?”

“我們愿意那個湖還在自己的山上?!?/p>

他問老五:“你也肯幫?”

“反正沒事可干,就跟他干吧?!?/p>

“我可知道你們的過節,你不恨他?”

老五摸摸腦袋:“他們說,我和他都變成好人了?!?/p>

降雨人說:“好,那我也會幫你們的!”

“你怎么幫?”

降雨人大笑,他也喝多了,鉤鉤指頭要拉加澤里過去:“小子。過來?!比缃竦睦訚衫锖么跻彩莻€老板了。老板自然就有老板的架子,沒有人這么隨隨便便鉤鉤指頭就讓他過去。所以,降雨人這種手勢讓他不大舒服,所以他就假裝沒

有看見。但是,降雨人解開了妨礙呼吸的襯衣扣子,斜倚在椅子上,再次鉤了鉤指頭:“小子,不要假裝沒有看見,過來!”

拉加澤里就走了過去。

降雨人說:“彎下腰,聽我跟你說句悄悄話?!?/p>

拉加澤里眼里已經冒出火苗了,但降雨人又催了:“我叫你彎下腰聽我說話?!?/p>

“我這樣聽得見?!?/p>

“那樣的話。所有人都聽見了?!?/p>

“那就叫所有人都聽見?!崩訚衫锇霃澫碌难种绷似饋?。

降雨人再次哈哈大笑:“真的不是當年鎮上那個小子了。好,好!”

大家喊起來:“有什么話說來大家聽聽吧?!?/p>

降雨人站起身來,叫部下發動了停在廊子下的越野車:“不,不,有些話是不能隨便對眾人講的。不過,這個拉加澤里是個有財運的人。是個人家愿意給他幫忙的人,也許你們該選他當你們的村長!”他搖搖晃晃地走下臺階時。還回過身來,對拉加澤里搖晃著手指,“真的,你是個有運氣的人?!?/p>

那車都開出去了,又突然掉頭開回來,兩盞雪亮的車頭燈把這酒吧照得透亮,這時,大家才發現,天正下著小雨,細細的雨絲被強烈的燈光照耀著閃閃發光。他們看不見強烈燈光背后的人,只聽見降雨人喊:“嗨,小子,把那堤壩筑起來吧,圖紙過幾天就給你送來!”

然后,那車差不多是在原地轉了一個圈,眨眼之間,就消失在被細雨弄得更加濃重的夜色中了。那車的消失真的就在眨眼之間,不知是那車真的快,還是酒讓人的腦子變慢了。第二天早上起來,拉加澤里忍著宿醉的頭疼,在廊子上來回踱步。廊子下面,還留著清晰的車轍。降雨人是有什么話要告訴他。但自己為什么不能彎下腰去?那么,那些話他還會告訴自己嗎?早晨起來,他就抱著胳膊這么想。那車轍被太陽一曬,已經變得堅硬了。他走下廊子,站在那轍印上。想。第三天早上起來,那轍印又被淅淅瀝瀝的雨淋得模糊不清了。這時,一股悲傷的情緒籠上了心頭。已經有好多年,他都讓自己不要受到這種情緒的傷害。但在這么一個空氣清冽的早晨,在他最不提防時候,這種情緒還是侵入到他心里去了。雨依然在下,他仰起臉,讓細細的雨腳落在鼻尖,落在眼窩,他聽到自己叫了一聲“媽媽”??赡赣H已經在他坐牢的時候就去世了。

雨依然在下。

他回到廊子上坐下,郵車來了,開到廊子跟前,郵遞員也不下車,把一捆郵件扔在他腳前。上面派發給這個村子的報紙和學習材料中夾雜著兩封郵件:一本雜志,一張唱片。雜志上很多漂亮的風景圖片,他知道,里面有一篇女博士的文章。他想,這次是說天葬,果然,他一看標題,就知道說的是天葬??纯茨菢祟},意思是說天葬是為了讓死人的靈魂借鷹翅去到天上。他撇撇嘴,這不是真的,但總歸說的是好話。機村人都會說,是好話就行了。但他想到有一個人會生氣,那個人就是出生在機村卻又遠離了機村的我。他想起我看到這種文章時的厭煩樣子,又撇撇嘴,笑了。然后,是那張唱片,是協拉家出了名的三人組寄回來的。他們算是寄對了地方,寄給酒吧,等于是給村里每戶人家都寄了一張。

他叫服務生過來,把唱片塞進音響。一段悠長的吉他聲后,激烈的鼓點敲起來,敲起來,又落下去時,突然爆出了一聲吶喊:

雨水落下來了,落下來了!

打濕了心,打濕了臉!

牛的臉,羊的臉。人的臉!

雨水落下來。落在心的里邊——和外邊!

沒有再唱美麗家鄉,而是祈愿,那鼓點便一下一下,落在他心坎之上。這時,奶牛正從各家的牛欄里出來,冒雨出村,明亮的雨水從它們聳動的肩胛上無聲地滑落下來。

15

多少年了,機村這樣的村莊,自身已經沒有什么能使自己激動的事件發生了。大部分時候,村莊是平靜的,但這種平靜不是一場雨水過后,太陽照亮綠樹,沃土散發熏人氣息的那種平靜,豐盈而且滿溢。如果那寧靜突然被打破,一定是自己忍俊不禁,發出了舒服至極的呻吟。

陽光跳躍在麥浪之上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風拂過波光粼粼的寬闊水面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鹽融化于茶,最后潛行到血液中也是這樣的聲音。

如今的村莊,只是通信電纜、柏油公路經過的一個地方。

一個個村莊,相對那些飛馳而過的電流和汽車而言,只是經過的一個地方,一個無須停留的地方。時代駕著電流和汽車飛奔向前,這些村莊,只是停留在那里,被經過,被遺忘。于是,村莊自己也感到困倦了。如今村莊的平靜,只是因為疲乏的失望。

機村這樣的村莊已經不會發生什么能使自己真正激越起來的事情了。就是拉加澤里要修一道堤壩使曾經的色嫫措重現的消息也只是使他平常親近的幾個朋友激動起來。只有索波這個如今已頂著一頭花白頭發的老頭。身上又重現了當年做民兵排長時那樣的激情。每天晚上。當村子里的人都聚集到酒吧的時候,他會一個桌子又一個桌子宣說這個計劃。他說:“我很激動,我真的很激動。想想,那個消失多年的湖水又要重現了!”

“我們不激動,不就是把一些水關起來嗎?”

“那不是一般的水,那是色嫫湖!”

“既然如此,當年你們為什么又要費那么大的勁把它炸掉呢?”

話到如此,索波就無話可說了。但不過兩天,他又賠著笑臉,坐在桌邊開始游說了。人家就問:“給工錢嗎?多少錢一天?”

“人家是自己掏錢做好事。你們怎么還談工錢?”

“不談工錢我們吃什么?”

“喂,老人家,知道不知道,要修水電站了!”

“水電站?小子,我們修過水電站,你頭上的燈不是我們的水電站發出來的嗎?”

“是很大的水電站!”

“多大?”

“水壩比我們見過的所有懸崖都高!關起來的水,比我們見過的所有湖面都大!”

“那跟你有什么關系!色嫫措是我們自己的!”

很多人都為降雨人帶來的大電站的消息莫名激動起來。但那電站跟機村有什么關系呢?好像沒人想過這個問題??匆娊涤耆酥笓]的勘探設計隊帶著儀器在山上山下四處出沒,也有人攔在路上想要打探消息,但勘探隊的人都笑笑,并不回答。問得多了,人家不耐煩了,回一句:“知道這個對你有什么用處?”

所有這些事情都在拉加澤里的眼皮底下進行。但他全不理會。他不出來阻止索波,他也不跟人談他的計劃。但他已經開始行動了。降雨人已經把幫他設計的堤壩圖紙送來了。他把那些圖紙張掛在自己那個小房間里。有好奇心重的人溜進去想看個究竟。但沒有看到湖的重現。只是一些橫橫豎豎的線,只是那些線藍茵茵的顏色本身倒還好看。他已經在酒吧后面,蓋起了一座臨時倉庫。每天,都有卡車從縣城運來水泥,堆放在倉庫里面。他還在酒吧前面懸掛起一個紙板,上面寫上了求購沙石的文字。馬上,就有村里人在村子下方河道里各自圈出了采挖沙石的地盤。此前,達瑪山修筑隧道,以及公路局給公路鋪柏油路面時,他們就是這么干的。拉加澤里去河邊看了一圈?;貋?。只跟其中兩家訂了合同。另外三家不干,晚上來喝酒,就要跟他論個究竟:“難道我們挖出來的不是同一條河里的東西?”

“是同一條河里的東西,我們也是同一個村子的鄉親?!?/p>

“那你為什么不要我們的?!?/p>

他是在理的,不要的那三家,一家在橋梁下面,會挖空了橋基;另兩家靠著高聳的河岸,挖空了下面,大片山體就要崩塌到河里。其中一家就是更秋家的。老二就來責問他。

責問不是責問,而有點威脅的意味:“你是要跟我們別扭到底了?”

“隨你們怎么想,我就是擔心山體會塌下去?!?/p>

“這么大的山,塌一小塊又有什么關系?!?/p>

“難看?!?/p>

“難看?就為這個?”

“就為這個。難看?!?/p>

“小子,你記住?!?/p>

“我記性好?!?/p>

降雨人再來的時候,拉加澤里也把心中的疑問問出來:“修那么大的電站干什么?”

“防洪。蓄水。下游水多時把水關起來。下游缺水時把水放下去。當然,主要是發電?!?/p>

“發電干什么?”

“掙錢,很多錢?!?/p>

“誰掙錢?”

“誰投資誰掙錢?!?/p>

“那我們有什么好處?”

“你們當地的政府有稅收。有了稅收政府就不用砍木頭了?!?/p>

“我是問你對我們老百姓有什么好處?政府總不會分錢給我們?!?/p>

降雨人就無話可說了:“你操這個心干什么?”

“我沒操心,我就是想問問?!?/p>

“那我告訴你這件事對你有好處你信不信?”

“你知道我不是說自己一個人?!?/p>

“兄弟,政府的錢怎么花,這不是你我能管的事情,但水電站修起來總是有些好處的吧?!苯涤耆吮凰糜行┏林氐谋砬橛肿兊幂p松了,他笑著說,“反正這對你是件好事情?!?/p>

“對我?”

“我只能說這么多,你那件事情要趕快上手?!?/p>

他說明年開春就馬上開工。今年主要是準備材料。降雨人告訴他,最好是今年開工,能弄多少弄多少。他就立即張羅著準備開工。這是1998年。1997年長江大水后。機村所在的這一片山區,自然就成為了國家長江上游天然林保護的重點地區。降雨人離開不久,他接到縣林業局的通知,他被評為植樹造林的模范,要去省里開會。于是,就去省城,在電視鏡頭下,走上燈光刺眼的舞臺,從領導手里接過了一座玻璃獎杯?;貋?,縣林業局局長本佳請他吃飯。分管林業的副縣長也來了。三杯酒后,自然會問他有什么要求,需要上面幫助解決什么困難。

他說沒什么困難。

本佳就說:“干了那么大的事怎么沒有困難?”

他就很艱難地說出一個字:“錢?!?/p>

這個字出口,領導臉上的表情就變了,說:“唉!這就是我們最為難的地方啊!”領導說,他做的事情很好,但太超前了,國家都還沒有相關政策出臺,他就干在前面了。而且,這樹算誰的還不知道。因為樹是栽在國家的土地上。照理說,這樹就是國家的樹了。將來長大成材,栽樹的人也不一定能動一棵半棵。

“我栽下了,就不想動它們。要錢也是想栽更多的樹?!?/p>

“要不,我們也超前一點,為了栽更多樹,每年你可以從長大的樹中伐掉一點,這樣來籌措資金?!?/p>

“可是,在我們這個地方,那些樹要成材,至少也要三五十年,那時候,有錢我也沒有用處了?!?/p>

領導又舉起酒杯,說:“日子難過年年過,事情難辦天天辦。到時候總會有辦法?!?/p>

副縣長走后,本佳怪他不該給領導出這樣的難題。有難處點到為止,怎么能一句話把領導逼到死角,連個彎都轉不過來。

“除了這個,我還有什么困難?”

“你跟更秋幾兄弟的事情,不也需要上面給你撐腰嗎?”

但他覺得,與更秋兄弟的過節,那是一件事情,而不是一個困難。他覺得復仇的事不會發生了。如果真要發生,那也沒有辦法,這是做一個機村人命里帶來的東西,誰也不得超脫。

他回村后。告訴下面人副縣長哪一天會來視察工作。還可能幫助他們解決困難。但是,到了那個日子,上面卻沒有來人。這個約定的日子過了十天,還是沒有見到副縣長的影子。本來,拉加澤里想好了,副縣長一來,也請他剪個彩,他的堤壩工程也可以開工了。這其間,雙江口將建一個大型電站的消息早已傳開。這個消息不是來自降雨人。而是來自村里那些有人在縣里,在州里當干部的人家。那些人家,跟那些人家有至親關系的人家都一致行動起來。也就十來天時間,至少有七八家人開始擴建自己的房子了,有些人家是在兩層三層的樓上加蓋一層,有些人家靠著舊寨樓的山墻,開出新的地基,讓舊樓每層都多出兩個寬大的房間。開初,大家都不太明白這幾家人會一齊動手擴大房子。還是他們自己人在酒吧喝高了吐露出真相。雙江口電站修起來后,關起來的河水一直漲上來,機村將被全部淹掉。

“大水把機村淹掉?!”

“是的,全部淹掉!”

“那你們還蓋房子干嗎?怕魚蝦沒有地方居住嗎?”

酒醉的人知道走漏了重大消息,馬上閉嘴再也不肯出聲了。

“天哪,機村造了什么孽,要讓大水淹掉?!”

放在過去,人或村莊遭了什么大的災難,紅衣喇嘛們會說。那是因果之鏈上某種宿債到了償還之期。卻無從回答是償付怎樣的宿債。而在今天問這樣的問題就更沒有人回答了。沒過幾天。大半個村子都動起來,要加蓋自己的房子。有些馬上動工,沒有動工的人家。是主人出門去遠處的村子里請木匠和石匠去了。近處的匠人已經被人請光了,只好開上拖拉機,騎上騾子去更遠的地方。

盜伐買賣木頭的風潮過去,差不多陷于瘋狂的機村平靜下來也不過十年出頭,又一次陷入了一種特別的瘋狂。連多年浪蕩在外的達瑟家兩兄弟都回來了,給藥材老板當幫手的那一個開著老板的車回來。他竟然在一輛只能乘坐五個人的車中塞進了八個石匠和四個木匠!還能把他弟弟擠在這些人中間。

如今在酒吧里,每個夜晚,人們都在計算,當水電站的堤壩筑好。蓄積的河水倒流回來時,每一家人會拿到政府多少錢的賠付。房子、豬圈、牛欄、土地、果樹,一項項算下來,有人舌頭伸出嘴外都差點縮不回去了。乖乖,到時候政府要賠那么多錢!這筆賬算下來,政府要賠機村人幾千萬元!乖乖,花大錢筑高壩把一個村子淹掉,等于是用水來淹掉幾千萬元!這么一算賬,拉加澤里的酒吧生意爆好,不等晚上,就被機村人把座位占滿。那些從隧道那頭的風景區過來,來體驗一下異族鄉村風情的游客都沒有了地方。

這么一來,拉加澤里的工程就不能如期開工了。家家戶戶都在修房子,他已經雇不到足夠的人手了。除了他自己,唯一按兵不動的就只剩索波一個了。林軍開上小卡車去遠處找石匠去了,老五自己還沒動作,就被幾個兄弟叫來叫去,忙得不可開交了。細想起來,這情景甚至不像是真的,就這么十來天時間里,方圓兩三百里內四鄉八里的石匠和木匠都集中到機村來了。請到手藝人的人家,都在殺豬宰羊,整個村子突然就一派熱鬧興奮的節日氣氛了。喇嘛們也結隊出現在樹子里,雖說現在人對宗教已經沒有過去虔誠,但遇到破地修屋這樣的大事,也還要按老規矩辦上一辦。喇嘛們念了經收拾了攤子,接受了施主的供養回到廟子里去。那些匠人晚上也往酒吧里來。拉加澤里的酒吧真還就沒有

了地方。還是更秋兄弟主意多,當下就在老五的小賣部前搭起雨篷。擺上桌子,開張賣酒了。那就成了匠人們臨時的酒吧。老五還來找拉加澤里借了一百個酒杯。

這情景讓索波很生氣,叫拉加澤里拿紙筆來,他要寫一封信給縣里,反映這個嚴重的問題。他真的非常憤怒,他說:“要是放在以前,這是什么?這是破壞社會主義建設!我說,你寫!”

拉加澤里坐著不動。

老頭用手敲著桌子:“你為什么不動?”

“我不想把全村人都得罪了!你還想讓全村人都恨你嗎?”

索波嘴還很硬:“好吧,你不敢寫,我會找人寫的!”

拉加澤里給他倒杯酒,不再理會他了。他走到一邊去,明白降雨人說他修那堤壩將會賺到大錢是什么意思了。但他舉目望望高處青翠山坡上那片傷疤似的豁口,難道將來電站的回水會漲到那么高的地方。如果到了那樣一個高度,不要說機村,連山上的剛剛建成的隧道也要被淹沒了。他想,降雨人這個朋友也不過是給他一點暗示,讓他也像村里人一樣加蓋房子,以便獲得更多的賠付罷了。他想,這個朋友的暗示也太轉彎抹角,讓人無法明白過來。再說,他在村里沒有自己的房子。這個公司宿舍、倉庫兼酒吧是從林業局借來的。這些天,侄子也被叫回家去擴建房子了。他搖搖頭,說:“瘋了?!?/p>

他不太相信,這些人真的能從政府手里拿到他們盤算中那么大筆大筆的賠付。政府像神一樣是看不見的東西??吹靡姷闹皇钦锏娜?。那些覺得自己法力無邊的人怎么會甘心情愿就讓一幫愚蠢的百姓給敲詐了呢?神是好的,給神當翻譯的喇嘛們就不一定了。政府是好的,在政府那么多高位上坐著的人就不一定了。林軍請了匠人回來的那個晚上,拉加澤里對他說了自己的想法。但林軍說:“要是政府真的賠了呢?”

“你是說明天早上升上天空的不是太陽是月亮?!?/p>

“那你說怎么辦?我就什么都不干?”

索波敲著桌子對林軍說:“想想,你父親是什么人!他活著是不會讓你這么干的!”

“可是他老人家已經不在了?!绷周娬f,但他又轉臉來對拉加澤里說,“也許,他老人家真要不高興了?!?/p>

這意思是要讓他來拿主意了。這時,拉加澤里又猶豫了,萬一到時候真的又賠付了呢。他只能說:“這樣,你就備石料,但不要下地基,也不砌墻,等等看。要是政府不管,你再蓋。要是政府管,這些石料我買下來,反正山上建壩用得上?!?/p>

16

工作組又來到機村了!

如今的工作組前面加了兩個字:聯合工作組??h、鄉兩級聯合,國土、水利、農委、公安部門聯合。工作組進村居然沒有了住宿的地方。因為四鄉請來的匠人把各家各戶都擠得滿滿當當。聯合工作組又撤了回去。三天后,重新進駐機村,自己帶來了寬大的帳篷,自己帶了煤氣罐和鐵灶。兩頂帳篷四周是床鋪,中間是長條的會議桌,會議桌上還擺上兩臺電腦。還有一頂帳篷是廚房兼飯堂。

不只是工作組名字跟過去不同,工作方式也大不相同。來了,也不開群眾大會。前幾天,只干一件事情,從村口開始,一家一家給房子拍照錄像,一家一家地不管你新地基開在哪里,拿尺子把舊房子四圍丈量了,晚上,也不去酒吧,而在帳篷把記在本子上的數字敲進電腦。這樣干了一個星期,就已經弄得村里人心里七上八下了。這才通知村委會的人,也不交代什么,就叫他們按派出所的戶籍登記本一個個點戶主到帳篷里來談話。

談話也很簡單:打開電腦,你家有效的宅基地截止于某年某月某日前丈量下來是多少平方,你家房屋的有效面積截止于某年某月某日是幾層幾間,現在正式確認,并將據此由國土部門頒發有效證件?,F在請簽字,不會漢字,會藏文也可以。藏文也不會,那就按上手印。反正簽了字的也要按上手印。簽字或手印用掃描儀掃描了,清清楚楚地出現在電腦屏幕上。請確認,這是你的字跡或手印嗎?確認,請按這里。電腦叮當一聲,謝謝,這份記錄已經正式生效了。

聯合工作組每個人工作都一絲不茍,也不像過去的工作組要么疾言厲色,要么熱情洋溢,他們臉上沒有特別的表情,他們提出又一個問題:你從什么地方什么人那里聽說要把機村淹沒在水庫底下?但你要不想回答,也不會逼你,還會說。關于這個問題,你沒有什么可說的是嗎?那也就簽個字,謝謝。這回簽字是在派出所的詢問筆錄上面。接下來還有問題。而且是一個問題緊跟著一個問題:為什么突然決定擴建房子?看見人家也這么干?那么是看見誰先這么干?最后一個問題:擴建房子干什么?家里突然人口多得住不下了?不知道?請在筆錄上簽字。謝謝。這么一來。雖然誰都不敢在口頭上吐露一個字,擴建工程就停下來了。那些匠人整天在村子里四處閑逛。又過了兩天,那些匠人突然就從村子里消失了,就像他們從來沒有在這個村子里出現過一樣。

更秋家老五來拉加澤里的酒吧歸還了杯子。

拉加澤里說:“來一杯?!?/p>

老五搖手,神情卻有些驚惶不安。他說:“我又犯錯了,他們不會把我抓回去吧?!?/p>

拉加澤里說:“是啊,假釋并不是真正的刑滿釋放?!?/p>

老五說:“請給我一杯酒?!?/p>

“你說請?更秋兄弟也會說這個字了?”

“我兩個哥哥說,你現在不像仇人,倒像個朋友?!?/p>

“哦?!”

“但是還有兄弟說仇人就是仇人,仇人不能變成朋友?!?/p>

拉加澤里倒了酒,說:“那就還是仇人吧?!?/p>

“你說他們會把我抓回去嗎?”

“你該問派出所監管你的警察,我不知道?!?/p>

“我想立個功,也許這樣政府就不會怪罪我了?!?/p>

“你他媽能立個什么功?!?/p>

老五就放低了聲音對拉加澤里說:“有人想鬧事!”

“他們是誰?”、老五就說了某某,某某,還有某某某某,自然也有他兄弟在中間。領頭的是那幾戶在縣里州里有干部的人家?!八麄儾辉谶@里鬧。他們到州里省里去鬧!”

“那你還怕什么?”

老五笑了:“政府都取了那么多證據了,還想去鬧事……我那么多年牢就白坐了?!?/p>

“你也不勸勸你的兄弟們?!?/p>

“勸不動啊!哎,你說我該不該去向政府匯報?”

“你自己的事,我管不著?!?/p>

“就請你拿個主意!”

“這樣的事我沒有主意!”

后來,拉加澤里也不去過問老五有沒有找工作組反映過這個情況。但聯合工作組卻沒有什么動靜。也沒見老五所說那些人走出機村去什么地方。倒是工作組忙乎了一段時間,就消消停停地放了假,好多人回了城里,留下的人,拿魚竿下河垂釣。游客一樣拿了相機四處照相。晚上,放松下來的他們也到酒吧來坐下了。喝了酒,有那么多人想請他們,但這些家伙都平心靜氣地自己付賬。有人交談,也不拒絕。談酒,談天氣,也談村子里的事:反季節蔬菜的銷售、隧道那邊景區游客溢出到周邊作鄉村風情游的數量、新恢復植被的長勢、年輕人在外面混世界的種種傳聞,就是絕口不提電站的事,更不提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村里上點歲數的人就說?,F在的工作組,其實比以前那些厲害多了。并且因為他們如此地不動聲色而內心忐忑。也有會錯意的。

覺得工作組這么故弄玄虛也是沒有別的法子。以為這么一來就把膽小的鄉巴佬們嚇住了??梢?,如今的農民也不是他們想象的那么沒有見識了。于是,又有話流傳出來,說:“法不治眾,大家都干,上面把誰都奈何不了。法律管壞人,卻不是制服全體老百姓的?!?/p>

甚至有人把這話拿到酒吧里來說,當著工作組的人說,人家也沒有什么特別反應。

有人因此更加不安,有的人會出了另外的意:“他們出了兩招,沒把人嚇住,想不出什么新招來了?!?/p>

索波因此很生工作組的氣,他說:“要在以前,他媽這些想占國家便宜的人,哼!”

拉加澤里不高興他這么說話:“大叔,你還想念以前哪?”

索波不好意思了:“哪是懷念從前,是這些人把我氣昏頭了!”

見工作組半撤半留,沒有了進一步動作的意思,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睡了一個晚上醒來,太陽還沒有升起來,有十多戶人家又一起開工了。之前,那些消失的匠人怎么回到村子里來的,都沒有人知道。這已經是七月近底的事情了,高原峽谷中轟轟烈烈的夏天已近尾聲。這天早晨有霜,村子里村子外那些花草都裹上了鹽晶一樣的薄薄霜花。在如此清新冷冽的空氣里。斧子斫伐木頭的聲音,錘子敲擊石頭的聲音顯得特別清脆,也傳得特別遙遠,連河岸對面的崖壁都起了空曠的回聲。工作組又出動了,他們臉容不再平靜,有被藐視的憤怒,有臨戰時的興奮與緊張。他們拿著攝像機照相機再次出去,把這些場面都拍攝下來了。在這個微微有些霜凍的早晨,沉悶的敲擊聲顯得那么響亮。

不到一個小時,工作組就忙活完了。他們回到帳篷里洗臉吃飯。整個村子也突然一下安靜下來。起了大早的匠人們到主人家里去吃早飯。早飯都很豐盛。這是匠人們一天力氣的最初來源。整個村子也在等待,要看看工作組有什么新的動作。直到太陽升起老高,把花草上的薄霜曬成了晶瑩的露珠,村子還被一種特別寂靜籠罩著。

索波來到了酒吧的廊子上,前面不遠,就是工作組的帳篷。帳篷門開著,里面好像有人影在晃蕩,但他們就是不肯露出臉來。索波對站在身邊的林軍說:“你怎么不干了?”

林軍笑笑,說:“不能干了?!?/p>

老五也沒再干,他有些莫名的興奮,說:“要出事,要出事,要出事了?!彼€跑到帳篷跟前偷窺了一番,回來,在桌前坐下,把雙手抱在胸前:“他們都這個樣子坐在桌子跟前?!?/p>

索波不服氣:“他們就這樣什么都不干?”

老五鼓起眼睛:“我怎么知道?!?/p>

這時。村子里某個地方,錘子又落在了石頭之上,發出一聲響亮。然后,又靜止了一陣,然后,又是兩聲,三聲。就像是野獸探頭出洞,伸出來,縮回去,再伸,再縮,沒感覺危險,這才鉆出洞來伸展開肢體。接著更多的同類也鉆了出來。如此這般,一陣小心翼翼的試探后,那十幾家人就算是正式開工了。這時,卻聽得轟然一聲,像是地雷爆炸,然后,真的有一片煙塵從村子里某幢房子背后升了起來。

全村人都往那個地方奔去,原來是達瑟家那座失修多年的老房子有堵墻,因為新挖地基而失去支撐,轟然倒塌了。兩個雇工被埋了半個身子在亂石下面,大呼小叫,那兩兄弟一身塵土,一臉呆傻。還是工作組的人指揮著把這兩個人刨出來,簡單包扎了,叫兩兄弟中的一個,再加一個工作組的人護送往城里醫院去了。

一陣忙亂過后,人們的注意力才轉移到房子上面。那幢房子塌去的是大半堵西墻,從一樓直到三樓洞開了,就像是一個人被揭去了小半個身子的表皮,把里面的五臟六腑裸呈在眾人眼前。而且,那些裸呈出來的部分都空空蕩蕩,就像是一個人身體打開,卻缺少了很多的東西。這房子就是個空殼,不但沒有家家戶戶這些年都添置下的電視機、洗衣機、奶油分離器,連照例有的傳統家具也都破舊而且殘缺不全了。全村人都知道已經往生的男主人心思多半不在過好眼下的日子,也知道這兩個兒子四處浪蕩,未能使這個家重新興旺,但當一座里面比外面看上去還要老舊。還要殘破不堪的房子呈現在大家面前,還是吃驚不小。

不要說外人了,就是兩兄弟站在那里,看到房子內部破敗蕭索的景象也驚呆了。弟弟抱著頭慢慢蹲在了地上,他又突然站起身來,穿過人群,加快了腳步,然后,開始奔跑,越跑越快,穿過村子里那些曲里拐彎的石頭巷子,從圍在那座令人難堪的房子的人群眼前消失了。他奔跑著經過了村子里的其他人,經過了村中廣場,經過了已經興旺了好幾年的酒吧。他拼命奔跑,像是逃跑,又像是追逐。他跑到那條從山上隧道口那里飄逸而下的公路邊上。早上的太陽把路邊的金屬護欄照得亮光閃閃。他站在公路中央,伸展開雙臂。跳上急停在他面前的卡車,從機村人面前消失了。

但他哥哥站著沒動。他想說什么,但沒說出來,只是反復向天空舉起雙手,然后他獨自一人,不是從門口,而是從墻壁傾覆處,走進了自己離棄許久的家。突然,他又舉著雙手,張著嘴喊叫著什么從屋子里跑了出來。

這讓眾人都很難過,可憐這小子剛剛走上正道,遇上這么一檔子事,瘋了。但他沒瘋,他跑出來,臉上悲喜交加。他搖晃著索波的肩膀:“書!他的書!”

“書?!”這個人不是瘋了,就是被他未曾往生的魂靈附體了。

他跑到每一個曾經對他父親友善的人面前:“書,他的書?!币院蟮娜兆永?,每一個被他搖晃過肩膀的人都在人前感到某種榮耀。林軍、老五、索波、拉加澤里都在這些榮耀的人中間。小子拉著拉加澤里的手又從缺口處跑進屋子里,然后,大家都聽到這小子撕心裂肺的哭聲。過了一會兒,拉加澤里一頭一臉的塵土又走了出來,他手里真的捧著一大本書。他站到陽光下,用衣袖慢慢拂去書上的塵土,書本封面上燙金的字樣又放出了光彩。

于是,很多人都想起這座房子曾經的主人,禁不住都眼眶一熱,落下了淚水。

那天,所有人都斂聲靜息,從屋子一道夾墻里把達瑟當年藏在樹上的書搬到樓上,他那痛哭得再也發不出聲音的兒子伸出手臂,想把那些書都深攬在懷中。這時索波拿起鐵锨,往開挖的新地基里填土。于是,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加入進來。清理塌下來的碎石與木頭,從別的地方把新的石料運來,這回機村人不要請來的石匠與木匠幫忙。他們自己往腰間拴上了圍裙,拿起了匠人們的工具。那墻很快就一層層往上了。到了一定高度,另外的人們已經將新做好的窗框抬來安上。各家各戶備下來招待匠人的美食都搬到了這有著莊嚴氣氛的工地上。這是不可思議的一天,不到太陽落山,那堵倒下的墻就砌好了。那豁口最后封口時,大家看到,那小子已經從父親留下的那堆書旁站起來了,一本本翻看那些書。有人喊了一嗓子:“小子,你可不像你老子認得那么多字啊!”

那小子只是看看,看墻一點點在面前升高,最后消失在大家面前。當最后一塊石頭填進了最后的空當,最后一道縫糊上麥草拌成的黃泥,突然有人說:“好了,這不守規矩的小子也只好乖乖地從門口進出了?!?/p>

那個浪蕩子自己真的從門里沖出來,手里搖晃著一個皺巴巴的筆記本:“他寫的書!他寫

的書!”

“誰寫的書?”

“我老爸寫的書!”

那一幕,是那奇特一天的高潮。這時紅霞染紅的天空慢慢黯淡下去,人們也就慢慢四散回家了。

17

現在,人們說往生的達瑟那樣的奇人絕不是平白無故出現的。

可他的靈魂已經飛走——如果人真有靈魂的話,他的肉身已經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正是有他,才讓機村好多人逃脫了一場因貪欲而起的災難。那些逃脫災難的,偏偏是他在世時候對他漠不關心,甚而嘲弄不已的人家。

據說——都是據說,工作組已經掌握了充足的材料,證明機村這次擴建房屋是一次有組織有預謀的行動;據說那天警察和武警已經開到半路上來了,時機一到就沖進村子里,照名單對一些人采取強制措施,武警布置在村外,如果出現極端情況,就會進村支援;據說水庫將要淹沒機村的消息是在州縣政府里工作的機村籍干部透露的,擴建房屋以獲得政府更多賠付的主意也是他們出的。

據說——那天,這幾個機村籍的干部都被通知到縣城集中到招待所里,他們就曉得壞菜了。曉得要是機村人真和工作組和警察較起真來,他們的鐵飯碗就砸了。

但是,就在那個當口,達瑟家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一面墻崩塌了。人們只用了一天時間,就在夜色降臨前把那堵墻重新砌起來。工作組那些出身于農村,有點體力的人也參與其中。工作組其他人員則在觀察,當夜色降臨的時候,他們發現,那些雇了匠人的人家,悄悄打發四鄉請來的匠人連夜上路了。于是,一個電話到縣里,那幾個機村籍的干部才被叫到食堂吃了飯,并得到通知回到各自單位反省認識。

拉加澤里、索波、林軍們又聚到酒吧。

這天酒吧很清靜,好多人家都忙著打發請來的匠人,沒空到這里來談閑話。只有達瑟家那浪蕩子跟著幾個長輩畢恭畢敬,一副幡然悔悟的樣子。他表示,要留在村子里好好侍弄莊稼。好好守著父親留下來的書。

“你守著這書有什么用?它們認識你,你不認識它們?!?/p>

“那我就好好守著這房子?!?/p>

拉加澤里說:“是該回來了,把你家的莊稼地弄弄,荒成那樣子,真是丟農民的臉?!?/p>

“我想跟你干?!?/p>

“跟我干可掙不到錢,你先侍弄莊稼地,弄得好了,就跟我來干?!?/p>

“可是,我……不會侍弄莊稼……”

“做莊稼有什么難,只要把土地和莊稼都當寶貝,只要你不怕辛苦?!绷周妵@息一聲?!耙郧暗娜耸菦]有土地,現在的人有了土地卻不知道寶貝了?!彼麌@息的時候,臉上出現了七七八八的皺紋,讓人想起了他父親怨天尤人時的表情。那倒真是一個把土地當成寶貝的人啊。弄得在場的人都有些莫名的感動。只有那浪蕩子不為所動,堅持對拉加澤里說:“我還是跟著你干吧?!?/p>

“那意思就是說,你還是嫌侍弄莊稼辛苦?!?/p>

他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那你跟我學什么?栽樹?開酒吧?還是別的……”

“什么都學,你讓我學什么我就學什么!”

“現在把你老子寫的本子拿出來吧?!?/p>

那小子就把一個皺巴巴的筆記本掏出來,放在大家面前。拉加澤里搓熱了雙手,才拿起那本子來鄭重打開。里面的內容非常零亂。有關植物學的,只是一兩行字:“這種樹機村也有。櫟,櫟樹。崔巴噶瓦的寶貝?!?/p>

“杜鵑鳥叫,咕嘟花開了。咕嘟,我們的名字。書上的名字是勺蘭?!?/p>

也有從來沒有對人說過的想法:“很多藥草,可以發明一種藥。心痛藥。心痛,心臟痛,又不是心臟痛?!边€有抄自書上的森林腐殖土的營養成分表。那些字母符號描得比小學生還要難看。

這些文字,是拉加澤里可以懂得的,但另外還有些夢囈似的東西,就是他看不懂的東西了。比如,他寫:“書和喇嘛都說,神住在天上:我看見神住在樹葉中間。太陽照亮樹葉,他就出現。風吹樹葉,他也出現過?!敝T如此類,等等。拉加澤里翻看了一陣,提到了我的名字,他說:“也許那家伙回來會看懂一點吧?!?/p>

但他馬上又說:“等等,這里有一首詩。真是有一首詩?!?/p>

“寫的什么?”

“雨水,雨水落下來了……”拉加澤里又說,“等等,等等……,”然后,他驚叫一聲,“我聽過這首詩!天哪,我真的聽到過這首詩?!彼酒鹕韥?,原地轉了幾圈,“我聽到過,我聽到過!對,我想起來了!”他跑進屋子里取來了古歌三人組的唱片,放進機器里,然后喇叭里傳出來了那三兄妹最不甜膩的歌唱——或者說,那三兄妹,一個在吟唱,一個在呻吟,一個則是在嘶喊:

雨水落下來了,落下來了!

打濕了心,打濕了臉!

牛的臉,羊的臉,人的臉!

雨水落下來。落在心的里邊——和外邊!

蒼天,你的雨水落下來了!

如是循環往復,歌詞和本子上寫得一模一樣。拉加澤里叫人拿來那一大本名片夾,翻出來古歌三人組的名片:“打電話,我有話問他們!”

打電話的人把無線話筒拿來:“是他們的經紀人接的,不肯叫他們?!惫?,電話里禮貌而固執的聲音:“先生,有什么事情請跟我講?!?/p>

“老子不是什么先生。是他們老家的人!”

“請告訴我你是他們什么人,他們在休息,要知道不能隨便什么事情都去打擾他們?!?/p>

拉加澤里差點就要摔了電話,但要是這么隨便一摔。就不是現在的拉加澤里了。他把話筒舉到空中,示意吧臺上的人放大音響的聲音:“聽到了嗎?”

“是我們的歌?!?/p>

“那么,讓他們告訴我這歌詞是怎么來的?”

“先生,我可以告訴你,是他們自己的創作……”

“閉嘴,讓他們自己來說!”這下,他才摔了電話。他又示意人拿來了那張唱片的封面,里面的夾頁上其實未署詞作者的名字,而是簡單標以機村民歌。三兄妹并未像經紀人聲稱的那樣,把這歌詞歸入自己名下。他的怒氣才消失了。他又看到了另一首詩。這是一首沒有寫完的詩:

它們來了。

我害怕。

來了。從樹子的影子底下,

來了,那么多,

在死去豹子的眼睛里面。

我看見了。我的朋友沒有看見。

來了。從云彩的……

……害怕。

“他說他害怕,害怕什么?”拉加澤里問,“你們說,他害怕什么?”

問這話時,他有指尖掠過利刃那種痛楚:這個人居然還會生活在某種恐懼底下。

這時,電話響了。古歌三人組打來的。他們說,歌詞是達瑟念給他們聽的。是他某一天,在景區他們駐唱的酒吧喝醉后,說給他們聽的。電話里說:“他說我們那些歌是唱給外面人聽的,不是自己的歌?!彪娫捓镎f,他問他們,歌里唱家鄉美麗無比猶如天堂,那么,什么地方有羊群潔白像云彩一樣,什么地方花香四溢猶如天堂,什么樣的天堂里還裝著這么多的焦慮與憂傷?三兄妹回答他說,那么多歌都是這么唱的,所以自己也就這么唱。于是,達瑟念出了這些詩句。

這當然招來了責問:“那為什么不在唱片上寫上他的名字?”

“那天他說是他寫的?!?/p>

“可是你們不相信對嗎?”

“我們是有點不信?!?/p>

“所以你們就不寫?”

“第二天再問他,他就什么都不記得了?!痹?/p>

電話里,三兄妹說,他甚至有些害怕,說我怎么會寫出這樣的東西。他看著那幾行文字,雙眼發出夜里的貓頭鷹那樣銳利的光芒,但只在片刻之間,那明亮的光芒就渙散了,他說:“我想不起來,我想不起來了。我真會寫下這樣的東西嗎?”

他對人家提出這樣的問題。而人家正是想拿同樣的問題來問他。

其實,三兄妹一直也沒拿這當回事情,直到有一天,這幾行詩讓一個作曲家看見,連聲稱好,而且,要想見這個寫作者一面。他們借回鄉的機會又找達瑟,這次,達瑟急切地問:“真是我念給你們聽的?”得到肯定的答復后,他說,“那你們幫我想想,我有沒有告訴你們我寫了以后,把這東西藏在了什么地方?”

三兄妹只能搖頭。在他們的回憶中,達瑟表現得非常絕望,他說,他把很多書和一個本子藏起來,藏在什么地方卻再也想不起來了。他說:“沒有人用木棒敲打過我的腦袋,但我的腦袋還是糊涂了,我想把那件事情全部忘掉,真的就全部忘掉了?!?/p>

拉加澤里在電話里告訴他們,那個本子找到了。

那邊興奮莫名:“里邊肯定還有這樣的好歌詞!”

拉加澤里說:“沒有了?!?/p>

“那你們再找找!”

拉加澤里啪噠一聲放下了話筒。

幾天后,達瑟兒子拿來一張五千塊錢的匯款單給拉加澤里看。拉加澤里又給三兄妹打了電話,還是經紀人接的,不過馬上就叫三兄妹接了電話,拉加澤里問:“那是歌詞的錢?”

對方回答說是:“我們付的是高價:音樂學院的教授給我們寫歌,也就是這個價錢?!?/p>

拉加澤里沒有答話。

“那邊問。你說多了還是少了?”

他再次放下了電話。他確實不知道一首歌該值多少錢。他只是覺得達瑟的命都搭在這幾行文字里邊。卻變成了匯款單上這么一個數字。晚上大家來喝酒,他還對索波說:“媽的,五千塊錢!”

他不太相信,看起來有很多意味的一件事情,讓這么一張匯款單子給簡單干脆地了結干凈了。

第二天。工作組找拉加澤里談話,說他在這次未遂事件中表現出很高覺悟,要他出來競選村長。

但他沒有答應:“就因為我沒有加蓋房子?”

得到肯定的回答,他笑了:“那是因為我沒有房子?!?/p>

對方又告訴他在事件向良好的方向轉化上起了很好的作用。他想對他們說,自己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干,但他沒說。

他還想說,干一個即將消失的村莊的村長沒什么意思,但他還是沒說。他只是站起身來,走出了工作組辦公的帳篷。

18

機村再次熱鬧起來,這也是這個村子消失前最后的熱鬧了。

伐木場遷走留下的荒地上,又蓋起大片房子。房子前后都停滿了大型機械。那其實是一個比機村大上兩三倍的鎮子。當年雙江口荒廢了的鎮子遺址上很快就建起了一個更大的鎮子。當年,伐木場建成用了兩年多時間,雙江口鎮的形成的時間就更為漫長,甚至可以說,就在因為國家政策調整而突然消失的前夜,這個鎮子還在不斷擴展。這一回,一切都加快了,不過一個月時間,兩個比過去更氣派的鎮子就成形了。推土機隆隆作響,整平了土地,吊車豎起了水泥電桿,戴黃色頭盔,穿紅色工裝的工人被挖掘機的大鏟高高舉起,從電桿上接下電線。電燈線和電話線。山溪水被管子引下來,又分支成更多小管子,埋入地下,重新露頭時,是在每一幢組裝起來的房子里,在房子之間的公共廁所里,一個個龍頭锃然有光,輕輕一擰,清涼的山泉水就嘩啦啦奔涌而出。機村人在這兩個鎮子的建筑工地上來回穿梭。他們贊嘆,為了這么快,這么精密準確地建起一個嶄新的鎮子。以前,他們說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說這一切就像做夢一樣。但這種景象早在他們夢境之外了。就像達瑟在筆記本里寫的:“這么兇,這么快,就是時代?!薄F在,機村人處于某種難以理喻的境況下時,就會想到那個剛剛發現的達瑟的本子。就要想想。那個本子里是否有什么話可以援引。

兩塊牌子在鎮子中心最為氣派的建筑門口懸掛起來。

一塊,雙江口電站工程指揮部,掛在雙江口鎮。

一塊,壩區路橋工程指揮部的牌子,掛在機村旁的鎮子上。

讓機村人難以理喻的是,這兩個鎮子建起不久,就要拆掉。他們問過了鎮子上的建筑工人,這兩個鎮子會存在多少年。他們得到了兩個答案。雙江口鎮五年,最多六年。而機村旁邊的鎮子最多兩年。機村人的問題是,為什么這種注定要拆掉的鎮子還要鋪上那么平整結實的水泥路面?為什么要建那么寬大的禮堂,中間掛著漂亮的巨大燈盞,那些燈都打開時,還照著禮堂里那么寬大的舞臺?

接著,電站水庫淹沒區的路橋改建工程開工了,隆隆的爆破聲打破了山谷里的寧靜。

將來的公路開在半山腰上,往下十米,就是將來水庫的淹沒線。那樣看來,將來的機村,將被淹沒在二十多米深的水下。有人在酒吧里說。昨天晚上他夢魘了,壓在身上的讓人喘不過氣也發不聲來的,不是機村人夢魘時壓在身上的怪獸或魔鬼,而是水,很多的水,像冰一樣,一塊塊從天而降,重重疊疊要把人壓成薄薄一片。那人說,他是在被水壓成薄薄一片時才漂到水上來了。

“然后呢?”

“壓力一消失,我就醒過來了?!?/p>

林軍說:“那你發明了一種新的夢魘?!?/p>

拉加澤里說:“不是發明。是預感?!?/p>

索波深深嘆氣。說:“看來機村是真的要叫水淹沒了?!?/p>

林軍對拉加澤里說:“再幫我寫個報告,把我老爹的墳遷到縣城的烈士墓去。不能把他老人家淹在水下?!?/p>

拉加澤里點點頭,表示同意:“上面同不同意我就不知道了?!?/p>

“他們能讓他進博物館,為什么不能進烈士墓?!?/p>

“你知道烈士是什么意思嗎?”

林軍當然知道,但他腦子里一旦有了一個想法,哪怕這想法再離奇,也很難改變了。

老五卻說:“你老爹已經轉生了。那下面就幾根骨頭罷了?!?/p>

“那幾根骨頭就是我老爹?!?/p>

“你還是個漢族人啊?!?/p>

“你閉嘴吧,反正我不能讓我老爹的骨頭淹在那么重的水下?!?/p>

女博士在本子上寫下些什么,對她的同伴說:“不一樣的文化觀念真是有趣。人死后的遺蛻——對,我愿意用這個詞——到底有沒有意義。在這個村子,原住民覺得沒有意義,但林軍,這個第二代移民還是家鄉的——也是我們的觀念認為具有意義。其實,說意義不準確,其實是這副遺蛻能不能代表活著的那個人?!?/p>

這話題激起了她稱之為助手的那個人的興趣:“你的意思其實是說,相信遺蛻——暫且就用你的說法……”

“夠了!”林軍一拍桌子,“等你死了,睡在地下變成了幾根骨頭。再自己去討論吧?!?/p>

兩個人這才噤了聲,沉默了一陣,還是女博士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笑笑,說:“對不起,我們不說了,雖然這件事情真的很有意思,我們不說了?!?/p>

女博士很懂得怎么對付機村人,當她用這種逆來順受的語氣說話時,機村人無論占理不占理。都要覺得慚愧了。換一個人肯定會說:“算了,你愛扯淡就扯吧?!?/p>

林軍卻依然沉著臉:“你閉嘴最好?!?/p>

女博士舉起手,向著天空做了一個這些人

不可理喻的手勢,說:“好,好,只是順便說說,我們關心的是更重大的題目?!彼nD一下,想要引發懸念。當她剛剛出現在機村,拿著本子和錄音筆走村串戶時。這一招每每奏效。所有正面提問會觸動他們禁忌的問題,經過這么一下,嘩啦一下,就讓他們自己把話匣子打開了。無知的人們總是好奇的。無知的人們也總是急于展示的。但是,這一回,這一招沒有奏效。有了送達瑟天葬時那過于好奇與興奮的表現,她的那些招數就效力大減了。

大家都以為她再也不會出現,但她還是出現了。而且帶來了助手。她說:“的確是一個重大的題目?!?/p>

人們都沒有說話。有人從吧臺旁的木桶里放了一大罐啤酒,一一地給大家滿上。杯子里泡沫劇烈地翻涌起來,又迅疾無聲地消散了,把新鮮啤酒的香氣彌散到空氣中間。

女博士清清嗓子說:“我想談談環保的問題?!?/p>

索波說:“環保不是問題,是事情。姑娘,不是談,要做,你就留下來幫拉加澤里栽樹吧?!?/p>

女博士又露出了要讓機村人感到慚愧的那種笑容,說:“大叔,環保不只是樹!政府要修水電站,用高高的堤壩把大河攔斷,還要淹沒這么多地方,做過環境評估沒有?”她看兩個同伴一眼,做了一個非常有力的手勢,“沒有!”停頓一下,出一口長氣,“后果就不是幾棵樹的問題了?!?/p>

這一來,無知而好奇的機村人就被鎮住了,他們收斂了臉上漫不經心的表情,都朝這張桌子把身子傾斜過來。

女博士把兩個助手介紹給大家,一個是魚類學碩士,一個是氣象學碩士:“大家想聽,就讓他們兩個給你們講講?!?/p>

于是一個人講了魚,先講這一帶河里有多少種魚。其中多少是土著,永遠在某一段河里世世代代呆著不動。聽眾就點評,是機村人。還有種類不多的魚,每年一定的時候,從幾千里遠的大江里一路涸游,洄游到比機村的河流還小,還遠的溝溝汊汊,然后,又在一定的時候順流而下,回到原先出發的地方。那個地方,江海相交,水與天連。聽眾又議論,那就是這些修路人。修電站的人嗎?不對,他們來了也會離開。但不一定回到原來的地方,更不會在一定的時候定期歸來。那是女博士這樣的人嗎?但她神出鬼沒,也沒有準確的時間。大家想想,這么循著一定線路準時來去的,就只有郵遞員了,但也只是開著小卡車從縣城到機村不斷來去罷了。而那么一條魚卻在幾千里路上來來去去。想想那樣的漫漫長途,機村不禁都要對那魚的宿命嘆一聲可憐。這么來去的生靈,機村人熟悉的春秋季都會途經他們頭頂的候鳥。過去,機村半山有湖的時候,一些飛累的鳥群會落在湖上休息幾天。那個湖消失后,他們只是某個季節里飛過村子上頭高高天空中的一些模糊影子了。但機村真的沒有人知道,在那些熟視無睹的水下,竟然有那么多的魚悄無聲息艱苦卓絕地秋去春來。

魚類學碩士摘下眼鏡,用紙巾擦拭著,拖長了聲音說:“可惜,水壩一起來,阻斷了江流,那些魚就再也不能洄游到產卵地了?!?/p>

老五說:“那有什么,反正我們從來都沒有看見過它們?!?/p>

索波說:“這些可憐的家伙可以少走些路了,早些轉身了?!?/p>

氣象學碩士又談了水庫修起來后,當地的氣候可能會發生巨大的變化。什么樣的變化呢?他并不知道,他說,這種評估要在電腦上建立一個模型,運轉很長時間,要很多人,更要很多錢,所以,他并不知道變化的結果是什么。但他說:“變化是肯定的?!?/p>

“萬一變好了呢?”這話是達瑟那個已經幡然悔悟的浪蕩子說的。

碩士很有力地反問:“萬一變壞了呢?”

大家笑了:“媽的,到時候,我們的村子都沒有了,還管這個干什么!”

拉加澤里心里本來是靠在女博士一邊的,他也不喜歡這個水電站。因為路橋工程指揮部屬下的公司一開工,連續的爆破和機械巨大的力量。使這些年恢復了植被的山體重新變得百孔干瘡。他的小公司這些年來栽下來剛剛成林的樹,大部分都在公路線下,未及被未來的水淹沒,已經被炸,被挖,被崩塌的土石方掩埋去六七成了。剩下的那些,也被施工區里滾滾的塵土遮掩,失去往日里那青翠可喜的顏色了。雖然,每一棵樹都得到了賠付。前提是他要用這些賠付在將來的淹沒線上栽更多的樹。但是,他并沒有打算栽一輩子的樹,想到那些新栽下的樹還要好多年才能長大。他內心就非常焦躁了。

但他們不談這個。

他們談魚,談自己也說不準的天氣,與他心中的焦灼毫無關連。于是,他也就是一個機村人了。

女博士對他很失望:“我以為你跟他們是不一樣的?!?/p>

“我就跟他們一樣?!彼f這話時,不只是對女博士,也帶上了對于自己刻薄的惡意。

降雨人卻對他這種表現大加贊賞:“這就對了,朋友!他們的話沒用。這些人我見得多了。最多寫幾篇文章,出個風頭,弄點小名氣,卻什么都不能改變?!?/p>

拉加澤里覺得事情未必就是降雨人說的那個樣子,但他也提不出什么反駁的理由來,而且,即便有理由,他也不想反駁了。因為,像達瑟本子上說的那樣,該來的東西“這么兇,這么快”,連停下來想想怎么招架的工夫都沒有。就已經不容置疑,也無從更改了。

降雨人住在雙江口鎮上,是設計隊隊長。他經過機村時特意停下車來,交待拉加澤里。該是讓那個消失的湖泊重現的工程開工的時候了。

“既然有那么大的一個湖要出現,還要一個小湖干什么?”

降雨人嘆氣,拍他的肩膀:“你他媽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哪!”

但他這陣子真的多愁善感起來了:“村子都要消失了,要個湖來給誰看?”

降雨人的口氣斬釘截鐵:“明天,你就帶著人上山開工!”

那時,工作組怕余波未平,沒有完全撤退,還留了一頂帳篷,四五個人,沒有什么事情,他們就聽音樂,看書,因為不受歡迎,不像剛來的時候,還到村子里去四處閑逛。但酒吧他們是要去坐的。所以,也就東一句西一句聽見了女博士和兩個助手的談話。一天,三個人被請進了帳篷,兩個小時后,他們從帳篷里出來,就一言不發都收拾行裝了。

然后,就是告別。

拉加澤里坐在屋子里看書,女博士眼睛紅紅地出現在門口。

“你哭了?”

“我哭了,我為什么要哭?!彼呓訚衫?,但沒有像過去一樣投入他的懷中,而是伸手輕輕轉動著他胸前的扣子。溫熱的呼吸絲絲縷縷吹拂著,有些幽怨地說,“這次走了,就不會再來了?!?/p>

拉加澤里想伸手摟住她的肩膀,但他終于沒有做出這樣的動作。

紐扣還在轉動:“真是徒勞無功,誰能把你們這些人喚醒過來?”

拉加澤里心里的柔情消退了:“人只能自己醒來,被人叫醒,又會昏睡過去?!?/p>

紐扣的線腳終于擰斷了:“等我老了,要寫一本書,要把你寫到書里?!?/p>

19

色嫫措工程開工時,已經將近冬天,村里人已經忙活完地里的收成了。

如今的機村大面積種植蔬菜:這個節候下來的是萵苣、蘿卜、土豆和洋白菜。這些都是為遙遠的省城種植的反季節蔬菜。省城說遠也不遠,三百多公里路,如今公路寬闊平坦了,也就

五六個小時車程,但一旦置身于機村,還是覺得那個地方比一千公里還要遙遠。小鄉村與大都會之間那種巨大差異,心理距離仍然超過了實際的物理空間。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機村人雇車把蔬菜運到省城出賣。內心里總有幾分為難。但今年不同了,兩個工程指揮部率幾千人馬來到機村,蔬菜還在地里,就已經被后勤處提前認購了。工程處不僅認購了這年的收成。把未來幾年的收成都全部預訂了。這下,不必再過一個個關口去省城賣菜了,菜農們這些日子走起路來都覺得一身輕松。所以,拉加澤里剛帶手下人把過去到色嫫措的舊路清理出來,工程還沒有正式開始,村子里大多數的人就都到齊了。而且,各家各戶大多愿意把擴建房屋未遂的材料貢獻出來。

這完全在他在意料之外。開工的時候,他就準備好了要忍受鄉親們的嘲笑。就像他對降雨人說的那樣:“村子都要消失了,還要個色嫫措干什么!”

“什么是湖,沒有了村子,那不就是一坑水嗎?”

可是沒有人說這樣的話。人們忙完地里最后一點活,把一年的收成在工程指揮部后勤處領了鈔票,就都陸續上山來了。他們一整天都在原來湖岸被炸開的地方向下挖掘。中午,都不回家。大家席地坐在原先是湖岸的枯黃草地上午餐。每家準備的都是最長力氣的吃食。大塊肉叉在刀尖上烤得嗞嗞冒油,香氣飄出很遠,惹得狐貍從洞里鉆出來,像被迷了魂躥到人群邊上,又嚇得跑回林中,隱身不見后,這才發出不甘的嚎叫。

原先以為,炸開的湖岸是堅硬的巖石,但開挖下去,卻有厚厚的土層。大概有三米深才見到了巖石。降雨人交待過,重新封堤,基礎一定要挖到巖石。不僅如此,基礎還得盡量往兩邊擴展,要讓將來墻體與牢靠的山體有更多的聯接。一個星期以后,深挖到青色巖層的地基往兩邊延伸了。當地基往兩邊各延伸了有六十多米時,降雨人到工地上來了一次。這家伙戴著一頂紅色的頭盔,手里提一把長長的尺子,不斷地在地基的斷面上這里敲敲。那里戳戳,那模樣真是神氣活現。

他說:“還往兩邊挖,下周六休息時我再來看看?!?/p>

下周六他又來了。依然是上次來時那副神氣活現的派頭。他在地基盡頭蹲下身來,對著土層左看右看。這么看了還不夠,他又跪在地上,用尺子撬起一撮土,左右端詳,甚至放在舌尖上嘗了一嘗??吹剿@副煞有介事的模樣,跟在他后頭的一群機村人都哄笑起來。但他不管這個,把鋤頭塞到拉加澤里手上:“這里,對,往下挖?!?/p>

拉加澤里挖了幾鋤,他跪下去,把那些浮土刨開,拿在手上是一塊灰黑的碎陶片。然后,他激動起來:“小子,知道這是什么嗎?”

不等回答,他又舉起陶片:“老鄉們,誰知道這是什么?”

誰都知道那是一只罐子的碎片,但人家這么一問,再這么回答,就會顯得愚蠢了。人家發了問,要的答案肯定不會如此簡單。

還是老五愣頭愣腦地說:“一個破罐子唄?!?/p>

“說對了!是一個破罐子。誰知道是什么時候的嗎?”

這個問題,就真的沒有人答上來了。只有索波說:“過去在覺爾郎峽谷開荒地,后來景區蓋房子修路,都挖出來過!”

“老鄉們!”降雨人用手里的尺子敲擊那個陶片,卻是尺子發出了聲響,灰黑的陶片反而悶聲不響。

大家都笑了起來,但很快就止住了笑聲。

“這塊東西,起碼三千年,知道不知道,三千年!”

人就一世一世地活著,既不知前生,也不理未來。三千年的一塊陶片也無非是也是一世一世活著的什么人使用過的。

“很可能,三千年前,用過這罐子的人就是機村人的祖先!”

說到祖先,就像是念動了一道咒語,那塊陶片就不僅只是一只破罐子上的某一個部分了。這塊剛從厚厚的土層下刨出來的濕乎乎的陶片,就從一個人手上又傳到另一個人手上。有人撫摸這塊陶片,有人拿到這東西時,感覺自己身子都通上電流一樣哆嗦一下。這是塊被三千年前的人手賦予了形狀,又讓火燒煉得堅硬的泥巴。這塊泥巴埋回到地里這么多年,又重新被時光和水分浸泡軟了。每一只手觸碰,都會讓它掉下細細的一塊。

于是,傳遞它的人都在叮囑:“小心?!?/p>

“小心?!?/p>

“小心?!?/p>

降雨人又讓人把剛才挖出陶片的地方用浮土掩埋起來。他用尺子戳著地基斷面上的土層。對拉加澤里說:“朋友,看出點什么名堂來沒有?!?/p>

拉加澤里看見了,土是一層一層的。每一層的厚薄松緊與顏色都不太一樣。

“看看這一層?!?/p>

拉加澤里看了,都是細密的黃土。

“朋友,我知道你看書,但你沒看過考古的書,這層土是夯土,是人工鋪了,又夯實的?!?/p>

“說明什么?”

“說明什么,是墻!”

“墻?”

“說明這里可能有過一個古代的村莊!”

拉加澤里和眾人轉身四面環顧。臉上依然一片茫然。此地過去是湖。湖的四周密布著生長了千百年,仿佛與天地同在的茂密森林。后來,湖水消失了,原始森林差不多砍伐殆盡。如今新生的樹林正茁壯成長,林下依然滿布著三四十年了尚未完全朽腐的桌面大的樹樁,很難想象在這樣的地面下曾經存在過一個村莊。

好多人都拿起了工具,要把土層打開。如果地底下掩藏著遙遠過去,那么,就把地層打開,把那個秘密揭示出來。但是,他們的行動被制止了。

降雨人搖晃拉加澤里的肩膀:“你知道這必須由專業的隊伍來干?!?/p>

這個道理拉加澤里是懂得的,他說了一句話:“時光的寶盒不能就這么隨意打開?!?/p>

大家都覺得這是一句很他媽裝腔作勢,但他媽很有勁頭的話。達瑟的兒子言簡意賅,說:“這話說得好霸道?!?/p>

于是,機村人重現湖水的工程停頓下來了。消息通過工作組上報到縣里。大家能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酒吧等待。機村有俗話:山里的野物是狗攆出來的,肚子里的話是酒攆出來的。酒水下肚不多會兒,閑聊聲就嗡嗡然彌漫開來。突然有人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村子都要消失了,還要去讓湖水重現,明明是一件糊涂事嘛,為什么偏偏是拉加澤里這樣的聰明人帶頭去干?

酒吧寂靜下來,沒有人能夠回答,有人回答也不會開口,要聽那人自己說出答案。

“天意!”

“天意?”

那人對著天空高擎起酒杯:“就是為了讓我們發現祖先的村莊!”

坐在初冬和暖陽光下抬頭望天。天就那么樣地藍著,絲絲縷縷的云彩就那么樣地浮在天上。初冬時節晴朗天空都是這個樣子,不像有什么特別意思要暗示或顯現。盡管如此,好多人還是把臉仰向了天空。因為他們只是受一種暗藏在內心深處的情愫的傾促。和拉加澤里去干那件讓已經干涸了二十多年的湖泊重現的事情。村子的確是要消失了。十幾公里外的雙江口鎮上,過去機村人叫做輕雷的那個地方,那么多鋼筋編出了水壩的骨架,澆筑下去的水泥迅速凝固,那壩體就節節升高。那個壩升多高,關起來的水就能升多高。以后的這片天空下,這樣的陽光照耀著的就是一片銀光閃爍的浩渺大湖了。那么。還要那么一個小湖干什么?讓那些南飛的候鳥在那里短暫落腳?如果所有人都不能回答為什么要如此這般,那自然就只能歸于上天的

神秘指引了。

但是,也有人不去望天,他們覺得拉加澤里應該知道。拉加澤里說:“我和索波、達瑟閑聊時想起來的,他們也說是個不壞的主意?!?/p>

“就是讓色嫫措重現?”

“對啊,我想,那會讓重新有了森林的機村更漂亮一點?!?/p>

“但是后來……”

“后來,我也沒想過不干?!?/p>

“為什么?”

“我沒想過這個事情?!?/p>

他侄子湊過身子來,俯在他耳邊輕聲問道:“降雨人沒對你說過什么?”

“他覺得我的主意很好。只是催促我早點動手?!?/p>

他侄兒哈哈大笑,宣稱自己知道了。他說,因為降雨人手里那些勘測儀器早就照到了地下的寶貝。所以才這么熱心,幫著畫圖,催促開工,還不失時機地出現在工地上面。侄兒終于推導出了自己的結論,得意地提高了嗓門:“我叔叔怎么會有這么有能耐的朋友!”

拉加澤里發現。自己不喜歡這個侄兒。過去是不喜歡自己的哥哥,而哥哥的兒子也不能讓自己喜歡。而他們是自己在這個村莊唯一的親人。一股悲涼之感襲上了內心。

侄兒又把嘴湊到他耳邊,小聲但又有意讓旁邊人聽見:“叔叔,你要小心,你的朋友是不是借我們的手挖他的寶貝?!?/p>

拉加澤里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沒有抬手就給這自作聰明的小子一個重重的耳光。他沒有抬手,只是心中覺得寂寞而悲傷。他坐著不動。讓達瑟的兒子回家把他爹留下的百科全書搬來。有兩三個小時,他都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翻看那一本本厚重的書。他手里拿著土里挖出來的那塊因為失去了水分而變得灰白的陶片,不斷和書中的圖片對比,翻到某個詞條時,口中還低低地念念有詞。當傍晚時分峽谷里冷熱空氣迅速交換而產生的風開始呼呼勁吹的時候,他啪噠一下合上了書本。然后,直起身來,走到廊前。他冷峻的目光把想湊過身來的侄子逼回去了。

還是索波問:“書上是怎么說的?!?/p>

“他說,就算那些土罐子一點沒碎,也不是特別值錢的東西!”說這話時,他語氣兇狠,他這話是說給誰聽呢?

索波說:“伙計,你知道我沒有問你這個?!?/p>

他緩了口氣,說:“降雨人說得對,如果下面真有一個村莊,那可能就是三千年前的村莊?!?/p>

“也就是我們祖先的村莊?”

他搖搖頭,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還是等考古隊來吧?!?/p>

第二天,考古隊還沒有出現。大家還是聚在酒吧里,拉加澤里繼續翻看百科全書。這種書頭緒很亂。不會一口氣講一個事情??赐暌欢卧?,要回到前面的目錄,查到下一個相關的詞,在幾千幾百頁上,又翻到一段話,把剛才的話頭接續下去。書上講了,為什么古代的村莊會在高處,而現在的村莊卻到了低矮的地方。那是因為河流。河流曾經在原先村莊下面,現在村莊上面的某個地方。后來,河流“深切”——書上就是這個說法——深切了峽谷,造就了曾經的河岸上的一塊塊“臺地”,一級、兩級、三級、四級,層層向下。河流造成的臺地,是山間的人們修筑居所之地,更是可供農耕的肥沃之地。他大致懂得了這樣的意思,但卻無法明白地轉述給大家。他就起身走到河邊。這時的河水已經很清瘦了。但湍急的水流下。還是隱隱然能感到沙石緩慢的移動。水流沖激石頭與岸邊的樹根,飛濺起陣陣細密的水花,清新冰冷的氣息刺激得人神清氣爽。他從這里沿河而上,經過磨坊。磨坊里飄出誰家新磨麥面的香味。他再往上走,走到村里的小水電站。電站的閘口還關著。水流在閘口沖激,翻涌起來。散開成一個晶瑩冰冷的扇面。他坐在那里,然后,猛然站起身來,拉開了閘門,那個水晶般的扇面倏然一下就從眼前消失了。變成一道尺多高的水頭,在平整光滑的渠道里嘩嘩推進,他快步走在渠上,跟著那道水頭,直到發電機房。水沖轉了水輪機后,跌入了下面的深洞。他打開機房門。等到水輪機轉速很高,機房里儀表盤上的指針都高揚起來,用雙手推上了電閘。嗡然一聲,他感到電流疾速而去,把整個機村都點亮了。

發電員從村里奔到電站??吹剿谝巫由蠝I流滿面。

“為什么?”

拉加澤里說:“河?!?/p>

“河怎么了?”

這回。拉加澤里哭出聲來了。他想自己懂得了河流造就大地萬物的秘密。他突然就想起降雨人拿著鐵尺指點那些土層的神氣樣子,想到他的朋友,知道那么多世界秘密的人該是多么充實跟幸福啊。他還想起了達瑟,當年不厭其煩地翻看那些百科全書時,一定在某一個瞬間也曾經解開并洞悉了這個世界某一角落的秘密。

這小子子承父業,是首任發電員瘸子的兒子,他小心翼翼地問:“是你的侄子叫你傷心了嗎?”

因為這句話。拉加澤里覺得這是個好小子。

那天黃昏,他在村子上方的小崗上坐了很久,當年,這里曾經有一株樹,達瑟藏書的樹,這里也曾經有過幾座伐木工人的墳墓。如今這些土丘都在風吹雨打中失去了輪廓,幾株白楊樹光禿禿的枝干直刺天空。周圍是駝背支書和索波帶著全村人開墾出來的土地,已經播種好多季莊稼。就在他雙腳下邊一點,有降雨人的設計隊栽下的木樁,上面寫著紅漆大字:淹沒線。那么,這個小丘將來會是一個島,像頂帽子浮在水上。于是,他說:“好啊?!?/p>

“什么?”

發電的小子還跟著他。

他笑了:“好就是好?!?/p>

天黑了。如水的夜色從低處的谷底向上彌散,節節升高,使人聯想到水也是這樣慢慢升高,一點一點,就把眼前很多景物都淹沒了。石頭、樹叢、蜿蜒的小路、立在公路旁的各種標志牌,然后,是村莊,先是村子中央那小小的廣場,然后是房子。一層一層在視線里消失。最后,黃昏濃重的陰影掩過幾座斜坡形屋頂上的灰色木瓦,村莊就從眼前消失了。奇妙的是,這時,已經落到了西邊山峰后的太陽爆發出這一天里最后的耀眼光芒,把浮在如水夜色上的巨大樹冠,積雪的山峰照得透亮。明亮的光線同樣投射到了小丘頂上,他感覺到,自己被紫紅色的光線照亮,然后洞穿。

他感覺自己就是一堆塵埃,光線射來,是一股風。正將這堆塵埃一點點吹散。

兩天后,來了文物局的幾個人。

他們上了山,又叫人挖出些碎陶片,又把那土層斷面錄了像,每一層土都取了樣,當天就回城里去了。

又過了十多天,考古隊終于來了。

他們直接就在山上當年的湖盆里扎下營盤。扎營那一天,機村全村人都出動了,幫考古隊把帳篷、測量工具、發電機、燈、行軍床、睡袋、鍋碗瓢盆、書、工作服、煤氣灶和炸彈一樣的大肚子煤氣罐搬上山。他們還搬了好些空箱子上去。這些木箱大小不一,四角上包著鋰亮的鐵皮。有人在路上休息時打開箱子,里面只有一塊塊的泡沫板跟軟和的海綿??磥磉@些箱子是要裝東西回去的。什么東西呢?一猜就知道,是地下挖出的寶貝。

“是文物。不是寶貝?!?/p>

“就是寶貝?!?/p>

“寶貝不一定是文物,文物也不一定是寶貝?!?/p>

村里還為考古隊殺了兩頭羊。

第二天,他們就開工了。他們有一種小小的鉆探機器。這機器用一個小管子打洞。打深了,把那管子拔出來,從里面敲出一筒筒的土。那些土樣搬在草地上,一節一節,呈現出不同的顏色

與質地。十幾個洞里鉆出來的土樣擺放得整整齊齊,然后,他們拿著放大鏡,坐在可折疊的帆布椅子上,圍著那些土樣開了一個會。很快,就把需要發掘的范圍圈定出來??脊抨犻L對機村人說:“我們需要十幾個人手?!?/p>

豈止是十幾個人手,機村人都出動了。光是站著就把圈定的區域站滿了。

“我們付不出這么多人的工錢?!笨脊抨犻L說,“這種工程量,我們最多只能付二十個人的工錢,三十塊錢一天?!?/p>

機村人爽快答應,不管多少人干,考古隊只需要付那么多工錢?!斑@些錢交給我們的酒吧老板,晚上大家有啤酒喝就可以了?!?/p>

那些日子,機村人真的是干得熱火朝天。自從人民公社解散以來,有二十年了,機村再也沒有出現過這種全村人在一起集體勞動的場面了。特別是年輕人,真是干得熱火朝天。索波看了這場面,想起當年集體墾荒的場景,也有些激動,說:“大家的勁使在一起,這才是一個村子嘛?!?/p>

大家都有與他同樣的感覺,都點頭稱善。

他又說:“當年常常是這樣的啊!”

馬上就有人反駁:“那不一樣!還不是餓著肚子讓你敲著鐘催到地里去的?!?/p>

索波笑笑,自己說:“也不用晚上開會提高覺悟了?!?/p>

這個季節,地已經開始上凍了。挖開最初的表面時,那些草根與樹根交織的土塊,翻起來,已經有了凝結的霜花。太陽升起來。曬化了那些霜花。肥沃的森林黑土那種特別的氣息就在空氣中彌漫開來了。表土挖開后,考古隊叫停,讓大家換了工具,鏟干凈浮土,錄了像,再挖下一層?!安皇且幌伦油趥€洞,是這么樣子,一層一層地把土揭開?!?/p>

機村人自嘲:“挖了一輩子土,還要叫人怎么使喚鋤頭了!”

每一天,都是考古隊叫挖就挖,叫停就停,叫小心就小心。每一層土都規整地堆放在不同的地方,堆好的土還噴些水,用帆布仔細蓋上。后來很多年,機村人都會談論那場雪。那些土一層層揭開,形成了個幾畝大,兩米多深半圓的坑??脊抨牭娜嗣嫒輫烂C起來。他們一嚴肅莊重,天空的顏色也變了。然后,那些白色的云變灰變黑,然后,天空變成了灰黑的顏色,慢慢從頭頂壓將下來。平時總是盤旋著升上高空的鷹也飛起來了,低飛一陣,就收起巨大的翅膀,停在了高大的杉樹頂上。

揭開最后一片土層的時候來到了。

機村的人們都從坑里退出來,環立在四周??纯脊抨爢T們下到坑底,戴上手套,拿手中的小鏟輕輕地刮起一點土,用一把刷子掃開。又掘開,又掃去??此麄冟嵵仄涫碌臉幼?,圍觀的村人卻看不出什么門道。風聲漸漸緊起來,搖動著正在重新成林的樹,發出波浪相逐般的喧嘩。那天,機村的人們感到了時間。有人說那時間太短。就像是一眨眼之間。更多人的感受是等待得太久太久,好像受了若干世的熬煎。其間。只有一筐一筐的浮土被運到坑外。

當考古隊員們直起身爬到坑外,機村人看出了分曉,兩座房屋的地基赫然出現在眼前。沒有門、窗、墻,也沒有屋頂,但所有人都看出了那是兩座屋子的遺址:四角上木柱留下的孔洞,被人踩實的地面。地面中央還半掩著木炭碎屑與灰燼的火塘,墻角上歪倒的破碎陶罐,大約是門口的地方,還有斧頭形狀的石片……旁邊也是一座房子的遺址,只是大小有些微的差別??脊抨爢T再次下到坑里。小心翼翼用鑷子夾了一些破陶罐里的東西在玻璃瓶里,然后,封口,然后,仔細在瓶子上貼上紙條,然后,在紙條上寫下鄭重的文字。

而這兩個屋子的遺址,還只是那深坑的一角。

考古隊長說:“這的確是一個古代的村莊!”

“是我們的祖先嗎?”

“如果還能發掘那時的墓葬,做個DNA檢測,就可以知道了?!?/p>

這時,有人悄聲說:“是祖先的村莊?!边@個人的道理是,今天機村人家里都有的銅罐,正是那些雙耳窄肩的陶罐的樣子。

拉加澤里想起了自己從百科全書上看來的知識,問考古隊長:“真的是河流把山切下去了?”

考古隊長有些詫異地看他一眼,說:“對。河流曾經就在下面。就像現在的河在現在機村的下面?!?/p>

“人為什么不一直住在這里,而要跟隨河流到下面去?”

“原因很多,一切靠以后的發掘證據說話,不能妄加推測?!?/p>

大家都站在坑邊,靜默無聲,像一群肅穆的雕像。無論如何,現今的機村人相信,這就是他們祖先的村莊。

這時,天空飄起了雪花。

考古隊指揮人們用帆布把那巨大的坑整個覆蓋起來,那雪就下來了。雪下得很猛,就像頭頂上的天空里的云絮在往下崩塌。雪不是一片一片,而是一團一團落在地上。

人們跑到山下時,積雪已經可以沒住腳面了。

女人們回家,男人們都聚到了酒吧。

那天很冷,他們發明了一種把啤酒加熱的喝法。

雪一直下。有好多年,雪都沒有這樣下過了。外面人說,這是氣象變化,全球升溫的結果。機村人的說法是,森林砍得太多,空氣干燥了,風大了,沒有那么多水升到天上去,自然也沒有那么多的水從天上降下來。但這一天,十多年都沒有見過的大雪從天上不斷降落下來。雪使四野寂靜,雪使空氣滋潤,雪使人生出一種蓬松輕盈的感覺。

老五說:“祖先們的時候,總是下這樣的大雪吧?”

沒有人能夠回答。

有人開始哼哼地歌唱,不是古歌,是那首如今流傳甚廣的機村人自己寫,自己唱的新歌《雨水落下來了》:

雨水落下來了,落下來了!

打濕了心,打濕了臉!

牛的臉,羊的臉,人的臉!

雨水落下來。落在心的里邊——和外邊!

蒼天。你的雨水落下來了!

人們或者端著酒杯,或者互相扶著肩膀,搖晃著身子歌唱。滋潤潔凈的雪花從天而降。女人們也被歌聲吸引,來到了酒吧,一起來飲酒歌唱。久違了!大家共同生活在一個小小村莊的感覺!

雨水落下來,落在心的里邊——和外邊!

蒼天,你的雨水落下來了!

復活了!一個村子就是一個大家的感覺!所以,他們高唱或者低吟,他們眼望著眼,心對著心,肩并著肩,像山風搖晃的樹,就那樣搖晃著身子,縱情歌唱。

就這樣直到雪霽云開,皎潔的月亮懸掛在天上。老天知道,這些人他們的內心此時像雪花般柔軟,他們的腦子像一只啤酒杯子,里面有泡沫豐富的液體在晃蕩。當一個人站起來,眾人都站起來;當一個人走在前面,所有人都相隨而來;當一個人伸出手,所有人都手牽著手,歌唱著,踏著古老舞步,在月光下周行于這個即將消失的村莊。

第二天,村子里最大的幾口鍋被抬出來,架到冷寂已久的村中廣場。殺豬宰牛,全村大宴!山上的考古隊請來了,雙江口鎮上的降雨人和他領導的設計隊請來了,留在村里的工作組也請來了,甚至,已經升任副縣長的本佳也帶著縣里鄉里的人來了。副縣長還打電話請隧道那一頭風景區管理局的局長也來參加這一場鄉村盛宴。

四野一片潔白,雪后的冷風把姑娘們的臉吹得彤紅。她們在廣場和酒吧之間滑溜溜的路上來回奔忙。把新出鍋的菜肴傳遞到酒吧待客的桌上。

考古隊長心情激動:“可以肯定,這是一個新石器時代晚期的村莊!”而且,當陪坐的機村

男人們喃喃說那是自己祖先的村莊時,他也沒有表示反對。他漫長的考古生涯中,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遺址的發掘,對一群人的感情有如此巨大的震蕩。他只是審慎地說:“還需要進一步的證據,不過,證據會出現的?!?/p>

他這么一說,就有人高叫:“喝酒!喝酒!”

于是,差不多所有人都無法不一醉方休。村里人甚至用兩只寬大的椅子把年歲最大的格桑旺堆和崔巴噶瓦抬到酒吧來了。格桑旺堆頭腦清楚,但身子虛弱不堪,被緊緊地包裹在棉衣和皮襖中間,只露出一張瘦臉,哆嗦著嘴唇,說:“我上不去了?!?/p>

崔巴噶瓦身體康健。他對每一個走到面前的人說:“孩子,親親我?!?/p>

男人們都和他碰觸一下額頭,聽他發出孩子般滿足的笑聲。

輪到拉加澤里了,大家都聽到他變了一個字,說:“兒子,親親我?!边@就足夠讓心腸柔軟的女人躲到屋角去擦拭淚水了。

第二天,副縣長叫人把工作組帳篷里的爐子生旺,把機村的人物召集起來,宣布了移民方案。

機村海拔上升八十多米,遷到原先色嫫湖所在的臺地上。他說,本來計劃是等水庫的水起來,在那里搞一個水上旅游新村。鑒于最新的考古發現,新機村增設一個古代村落博物館,一個大的鋼鐵拱頂的透光建筑把整個遺址覆蓋起來。整個機村要成立一個全體村民參加的股份公司。那時的村長就是股份公司的董事長。

宣布散會時,激動的村民們一哄而散,都急著把這消息告訴給家人。

最后,只留下不多的幾個人在帳篷里。本佳看著拉加澤里說:“告訴我,你有什么想法?”

拉加澤里知道,本佳是要他主動出來競選這個未來的董事長。

但他說:“我有兩個要求?!?/p>

本佳走到他身邊,坐下來,還拍拍他的肩膀:“說吧,我會幫助你的?!?/p>

拉加澤里有些惆悵,這一拍,不再有當年那種朋友情誼,而是一種領導居高臨下將要施恩于人的味道。

他說:“有兩座墳想遷到縣里?!?/p>

“墳?”

他低下頭,有些囁嚅,但還是把話說了出來:“一座,是老紅軍林登全。他家里人不愿意將來被水淹了。還有一座,是當年鎮上的……李老板,將來也要被……”

本佳揮揮手制止了他,披衣走到帳篷門口,望著外面正在陽光下融化的雪野。說:“我以為是多大的事情。這些小事,叫下面辦了就是。今天要談的是發展,是大事!”

拉加澤里又說:“林登全的兒子想讓他父親進烈士墓……”

“你掃不掃興,你知道我要跟你談什么事情嗎?”

“我知道?!?/p>

“你不識抬舉!”副縣長搖了搖手。放緩了口氣,“我跟你生什么氣,來吧,我們還是來談談將來?!?/p>

拉加澤里長噓了一口氣,雖然讓領導生氣了,但他還是把將談的話談了出來。而且,縣長也沒有拒絕。于是,他坐直了身子,說:“好吧,談談將來?!?/p>

這時,大雪又從天空深處降落下來。

雪落無聲。掩去了山林、村莊。只在模糊視線盡頭留下幾脈山峰隱約的影子,仿佛天地之間,從來如此,就是如此寂靜的一座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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