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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鈞

2009-08-20 08:32
長篇小說選刊 2009年4期
關鍵詞:李廣

斑 鳩

第一章

孤城驛

關于我的故事,還是從五〇年開始說起吧。

五〇年春節剛過,我從煙臺搭乘一艘雙桅機帆船去安東,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遠行。從山東半島到遼東半島,算起來距離不太遠,但隔著海峽,又分屬兩省,因此在安東下船的時候,心里也“異鄉異客”地悵惘了一回。我從安東坐上開往唐河的長途公共汽車,沿海邊公路西行約兩個小時,中途在孤城驛下車,這是我此行的終點。

我來孤城驛是投奔一個叫李秉義的人,他是我的一個本家叔叔,在孤城驛來亨貿易貨棧做店員。在海峽另一面的山東老家,李秉義算是一個體面人,鄉親們管他叫“二掌柜”。李秉義回鄉的時候穿著長袍,戴一頂呢禮帽,舉止彬彬有禮。渾身透著生意人的謙和勁兒。有一個階段,父親曾打算讓我跟李秉義出來學生意,那時候我在縣城上中學,心氣很高,說到生意人,第一個印象就是低眉順眼打算盤,或點頭哈腰招徠顧客,自然是看不上眼。我最感興趣的是當軍官,有一個同學的父親在國軍里做到師長,所以當時很多同學都想從軍,除了當兵,那時候我從未起過別的念頭。當我在家里待不下去的時候,自然就想到了李秉義,當年李秉義曾經很賞識我,如果那時候跟他出來,估計這陣子我也該戴上呢禮帽了。

孤城驛是一個背山臨海的小鎮,一片青灰的瓦屋頂,看起來和我們子午山的集鎮差不多。打聽了幾個人,很快找到來亨貿易貨棧。印象里李秉義是做大生意的,但來亨貨棧卻只是一個簡陋的小雜貨鋪子,臨街三間青磚房,門邊倒扣著一些大小不等的瓦缸。我推開門走進店里,撲面是一陣濃烈的燒酒氣味,店堂里一個人也沒有,后門開著,院子里停著一掛鐵輪馬車,有幾個人正在往車上裝麻袋包。我徑自走到后院,向一個戴藍布套袖的中年人打聽李秉義。那人正在記著什么,他挺詭秘地看看我?!霸傺b五件?!彼嚿戏愿赖?,然后合上賬本,領著我回到店里。

“你要找李秉義?”那人拉過一把椅子讓我坐,“他不在這里?!?/p>

“不會吧!”我把提包放在椅子上,“孤城驛,來亨。他跟我說過?!?/p>

“他進去了,”那人苦笑了一下,“是年前進去的。其實也沒有什么大事,蹲兩天,會出來的。不過生意不能再做了,這種事你知道,他現在太顯眼了?!?/p>

“那么,我找不到他了?”

“恐怕不行,”那人饒有興致看了一眼我的提包,“你看,遇上這種事,”他歉意地笑著,“大老遠來一趟不容易,我叫楊希貴,有什么事您跟我說,我和老李是至交,這個店有他的股份?!?/p>

本來還要詳細問一下李秉義的事,這時候后院有人喊楊掌柜,楊希貴從柜臺里面拿出一件藏青色棉袍披在身上。

“這樣吧,”他說,“你先去東邊道驛館住下來。晚上咱們再談?!彼I著我來到街上,“你往東走,從前面街角往南拐,就看見東邊道驛館了,你找邱掌柜。就說是我的客人?!?/p>

我按照楊希貴的指點,找到了東邊道驛館,邱掌柜給我安排了樓上的房間。這是個雙人房間,漆成暗紅色的地板,進門左手放了兩把鏤花扶手椅,看起來挺舒服的,比我想象中的小鎮旅館要好一些。我打開隨身攜帶的漆布提包,拿出毛巾肥皂去樓下洗了把臉,然后回來和衣躺在床上。腦子里一陣一陣地響,好像從很遠的地方發出嗡嗡的回聲。我來得不是時候,看起來李秉義有麻煩了。他本來是個很精明的人,做事謹慎又有心計。印象中的李秉義正派忠厚,能靠得住,所以我來投奔他。我想他會給我找一個賬房之類的差事。我是不得已才來找李秉義的,我始終認為做店員或是賬房會斷送我的前程,但家里突發的變故,沒給我太多選擇機會,我很有把握地來了,沒想到李秉義弄出亂子,自身難保了。走出家門之后,算起來今天是第四天了,四天里我幾乎沒怎么睡覺,旅途的困頓一陣陣襲來,不一會兒便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我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這時候已是晚上,房間里一團漆黑,我用了很長時間才弄明白,我這是躺在外省的一個小旅館里。門就那么掩著,只需輕輕一推就能進來,但門外的人似乎很注意禮節,又輕輕敲了幾下,然后靜靜地等待。我起來拉開房門,原來楊掌柜來了。

“這么早就睡下了,”他說,“等了一會兒沒人,我還以為你走了呢?!焙诎抵?,聽見楊掌柜嘩啦嘩啦搖著火柴盒。他劃著了火柴,在桌上找了一根蠟燭點上,“你還沒吃飯吧,我叫了一桌菜,讓他們端上來?!?/p>

我給他倒水。說您太客氣了。楊掌柜說他也沒吃飯,走了一批貨,剛剛打點完。他脫下棉袍在椅子上坐下來:“大纊絲的行情看漲,可政府硬要按平價收購,繭殼還是去年的價,眼下已經到雨水了,新繭種一上來,繭殼還能往下落?!?/p>

我不懂他在說什么,但出于禮貌,只能故作認真地聽著。楊掌柜興致很好,他不時地擼一下藍布套袖,顯出挺忙碌的樣子。聽他說話的口氣。好像買賣做得挺大,但我總感覺他只能賣點針頭線腦,那副藍布套袖讓他顯得很利索,也很小氣。

一會兒工夫,茶房端著托盤上來了。待幾樣菜擺好之后,楊掌柜從棉袍里摸出一瓶燒酒:“忘了問您貴姓了?!彼贿呁芍牙镎寰埔贿呁?。我說姓李,李廣舉。然后拖過椅子在他對面坐下來。

經他提議,我們先為我的“光臨”干了一盅,然后他往我盤里夾了一塊魚,說這是梭魚,眼下剛開春,水還是涼的,此刻梭魚還沒睜眼,等到天氣暖和以后,梭魚睜開眼睛就不好吃了。我看了一眼,盤里那條魚分明是大瞪著眼睛的。魚很好。肉質鮮嫩細膩,只是口味淡了一些。楊掌柜先叫我老李,后來又喊我李掌柜,東拉西扯的,凈是無關緊要的客套話,眼見第三盅酒喝下去了,他還沒進入正題,于是我又問起李秉義的事。在蠟燭跳躍的光影里,楊掌柜閃爍其詞地敘述了李秉義出事的經過。我得到的信息大致是這樣:李秉義參與了一宗非法買賣,被唐河縣公安部隊抓走了,現在連人帶貨扣在唐河鎮,至于李秉義做的是什么買賣,楊掌柜沒說,只知道是走海路,從唐河裝船運往山東某地。

楊掌柜又給我斟滿了酒:“來,李掌柜,咱們喝?!彼沂帜笞【浦?,左手伸開巴掌遮著,一仰脖子喝了。能看出來,楊掌柜不是個有酒量的人,幾盅酒喝下去,他從臉到脖子都有些發紅,而此刻我還沒有什么感覺。

“李掌柜呀,今天能遇上你是咱們的緣分!”楊掌柜擼著袖子,“李秉義的事兒就算過去了,他能辦的我都能辦,需要什么你盡管開口,咱不走機帆船,咱走漁船。老李就是弄了一條大船,想排場一下,都砸進去了?!?/p>

楊掌柜顯然是把我當成了客商,當成了某種非法買賣的另一方,他想在李秉義被羈押的時候接過他的生意,這我早就感覺到了。我告訴他我不是生意人,只是李秉義的同鄉,一個親戚,過來投奔他,僅此而已?!安徽f實話了,”楊掌柜探詢地打量著我,“能看出來你老兄道行挺深,你是真人不露相啊!”

楊掌柜已有些醉意,此刻很難讓他改變最初的印象。我只想知道李秉義的事,一船的貨不是小數目,不知道他會受到什么樣的懲罰。我問李秉義會不會判刑,楊掌柜說這種事情多了,從民國到偽滿,一直沒停過,走朝鮮,走關里,多少年

蹚出的路子,抓著了,貨物充公,抓不著對半掙。按他的說法,丟了貨物已經夠倒霉的了,沒聽說有誰被判過刑?!昂ε铝?,”楊掌柜滿臉醉意笑望著我,“你是害怕了,老李的事嚇著你了,”他朝我放在床上的絳色提包溜了一眼,“你就這么空著手回去?”

他大概以為我的提包里裝著大筆貨款。我認為這是一個危險信號,他該不會見財起意吧!但我很快打消了這種顧慮,盡管這個人沒給我留下好印象,但估量一下,他還不會對我構成什么威脅。何況我實在也沒有什么好算計的。我的提包是挺體面的,一路上曾引起過一些關注,但那里面除了幾件衣服,再就是幾本書了。

我們倆喝光了那瓶燒酒。楊掌柜已是醉眼矇眬了,從他告辭時的客氣勁兒,能看出他對那不存在的生意還保留著某種期望。我也不跟他多說什么,該說的我都說了,信不信只能由他了。我想送送楊掌柜,但他一再讓我留步,我站在門口,看著他踢踢踏踏走下木樓梯,然后是很響亮的開門聲,茶房在下面喊:“楊掌柜您走好?!?/p>

我回來插上門,然后下意識地拉了幾下,感覺還結實。也許我過于謹慎了,但楊掌柜看我提包的表情很值得懷疑,我想我的麻煩就在于楊掌柜誤解了我,他拿我當富商大賈看待。如果你腰纏萬貫投宿在異鄉的小旅店里,你能踏實得下來嗎!

出來的時候我就沒想回去,我帶的一點錢除了路費,已所剩無幾,這點錢甚至不能讓我體面地返回山東。對李秉義的信任使我處在一種尷尬的境地。我覺得眼下最要緊的是找一份工作,哪怕比賬房和店員再差一等都行。以我現在的處境,已經沒有多少可以選擇的余地,山東方面沒給我留下退路。我只能一直往前走。

我找出隨身攜帶的小本子,在通訊錄里尋找下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在東北這一片,除了李秉義。還有一個同學呂克貞。呂克貞中學沒畢業就去了滿洲里,在鐵路上做調度員,前些時候來信說已經當上了貨運主任,正在學俄語,想找機會去蘇聯留學,但愿他現在還沒走。于是我給呂克貞寫了一封信,讓他幫我找一份工作。并說明如果辦妥了,別忘了隨信寄點路費,因為我估計不等接到呂克貞的回信,剩下的那點錢就要花光了。我總不能步行去滿洲里。

信寫好了,我把它折起來放在桌子上。這時候又有人敲門,我隔著門問了一句,外面說:“沒事,別忘了,睡覺的時候把蠟燭吹了?!笔遣璺康穆曇?。我把燭臺移到床頭的小櫥上,本來想看一會兒書,但蠟燭已經差不多燃盡了,這時候又不能喊茶房,索性吹了蠟燭脫衣上床躺下。

房間里有一面是火墻,很暖和。外面起風了,一陣一陣,像海潮的聲音,也許就是海潮吧。后來那聲音逐漸遠去,矇眬的光影里,我看見有人在翻我的提包,我猜那準是楊掌柜在找錢,我走過去拍拍他的后背,楊掌柜直起腰扭過頭看我,那張臉是蒼白的,一點表情也沒有。我拿起提包,底朝上把里面的東西抖摟出來,我說你看我就帶了這么多東西,你沒想到吧。楊掌柜遲疑了一會兒,突然嘬起嘴唇,金魚吐泡似的發出一串聲音:嚕嚕嚕嚕嚕嚕嚕?!髞砦矣挚匆娎畋x了,他被五花大綁押回孤城驛,到處尋找他藏匿的財寶,那些私貨裝在好幾輛馬車上,緩緩地跟在他身后。

李廣武

即使現在——在我寫這部手稿的時候,回頭審視最初的行為。我也認為離家是明智的選擇。某些時候,你的存在會使當事各方陷入尷尬境地,這時候你最好還是離開。在遭遇尷尬的時候,有些人躲出去了,說得體面一點叫回避,在我老家子午山,有一種更直接的說法——跑了。五〇年春節后某一天,子午川前街李秉生家的次子李廣舉突然“跑了”。我離家的時候顏面掃地(這一節我會在后面寫到),一個人偷偷溜出來,只是想走得越遠越好,我走出去了,一走就是多年。

在我的一生中,有一個人至關重要,那就是我哥李廣武。盡管在成年之后的絕大多數時間里我和李廣武分隔兩地,甚至不通音訊,但我每時每刻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就是他,他就是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是以他的名義活著。李廣武這名字是一頂體面的帽子。我和我哥曾經共同擁有過它,那是一次偶然的誘惑,當我在誘惑中警覺的時候,一切似乎都無法補救了,我得到了一大堆東西,但把自己給弄丟了。我這么說并不過分,李廣舉這名字在我二十歲離家的那個初春戛然而止,它連同我的身份一起丟失了,此后我再也沒能讓它復活。

還是先說說我的家庭吧。我和李廣武自小是跟父親長大的。母親在我兩歲多一點的時候便去世了。母親去世后父親沒有再娶,從我記事的時候起,父親似乎就已經很老了。母親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痕跡,除了我和李廣武,再就是一件藍布團花夾襖。每逢母親的忌日,父親都會在堂屋里燒一炷香,那件夾襖就擺在桌子上,父親讓我和李廣武給那件夾襖磕頭。

在童年的記憶里,李廣武經常背著我東游西逛,我總是把鼻涕蹭到他肩上,我必須把鼻涕蹭到他肩上,因為我要趴在他肩上往前看。有時候他會把我蹾在地上,捏著我的鼻子說:“擤擤,你個鼻涕鬼!”

李廣武上過兩年學,他比我大四歲,上學的時候我們同班。那時候韓復榘在山東辦新學,我們進的便是新學堂。父親是個有見識的農民。家里有幾坰好地。日子也還過得去。父親自己就上過塾學,會念“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并且節奏掌握得很有分寸。有時候念著念著就忽然失意起來,自謙說念書太少,難得出息,仿佛非得當上山東省主席才能對得起家人。已經做穩了農民的父親對我們兄弟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奢望,從他給我們取的名字來看,他是有野心的。我哥膽子大,從來不知道害怕,父親給他取名廣武,說他將來適合在軍界發展。我叫廣文。大概是想讓我當文官,但后來看見各省都是軍人當政,臨上學時又給我改名廣舉,取文武兼備的意思?,F在看來。我們都辜負了父親的厚望。

李廣武的膽量在老家那里是出了名的。往年每到冬季都有湖州客商過來收購黃鼠狼皮,據說是用來制筆,這時候李廣武就忙活起來,他拿出全部的興趣和智慧對付黃鼠狼。以至于夜不歸宿。村西的亂葬崗子有很多黃鼬窩,黃鼬在墳墓上打洞,黑黢黢的洞口露著朽爛的棺材板。李廣武白天去下了套子,半夜的時候便悄悄爬起來去收獲獵物。他在這方面很有天分,據他說黃鼬機警得很,說破了就別想有一點收獲。每次逮到黃鼬,他總是找個隱蔽的地方盡快處理好,皮扒下來用秫秸撐起來,然后籠一堆火把肉烤著吃了。我曾經被邀請去吃過一回,感覺有一股騷烘烘的怪味,但李廣武不在乎,他很快就把整只黃鼬全吃光了。

春季里陽氣上升,我們那一帶多有黃鼬魅人的事,李廣武一到,病人立刻匍匐在地,聲稱再不敢為祟。后街五福嬸子,五十多歲的人了。犯起病來身手矯健,動輒躥到房脊上,家人請來驅邪先生,百般整治也降伏不了,李廣武隨著人去看熱鬧,五福嬸子立刻趴在地上磕頭。李廣武這個能耐被人廣為傳誦,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便在子午川享有與他年齡不相稱的聲望。至今我還清晰記得這樣的場面:李廣武被領進病人家里,還顯稚

氣的臉上故意作出威嚴的樣子,因而顯得有點傻氣。一般情況下,他會用童聲重重咳一聲,以宣布自己的存在。這時候,帶路的大人通常會用夸張的語氣報出李廣武的名字,于是病人便戰戰惕惕作恐懼狀。有時候,李廣武會即興發揮,如摔碎一只破碗,或打壞某樣不值錢的用具以壯聲威,也沒有什么現成的套路,一切都要看他當時的心情,而那時候他才是個不到十二歲的鼻涕鬼。

李廣武顯然不是念書的材料,他把心思都用在荒山野地里,逮鳥、摸魚,每樣他都能弄得很像樣,唯獨不會念書,在他還沒弄懂兩位數加減法的時候便早早退學了。退學后的李廣武終日與家里的兩頭牛為伍,我早晨上學的時候,經常能看見他蹚著露水在河邊的草叢里放牛。雨季里,每逢子午河漲水,他總是趕著牛過河來接我,我們拽著牛尾巴蹚著齊腰深的急流過河。我們自小聆聽父親念誦“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這對我們很有好處。父親教誨我們看重手足之情,我們做到了,父親也做到了,他自己從來就是一位名副其實的慈父,由于心腸太軟,即使我和李廣武偶爾犯點小錯,他也不會體罰我們,我們的家庭比一般農家更具有溫情。

李廣武是在1945年冬季參軍的,那年他十九歲。他走得非常突然,事先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要參軍,當他把這個決定告訴父親時。我們都感到萬分驚訝。更讓我們驚訝的還在后頭,當天晚上,區婦救會長郭蘭領了幾個人風風火火來到我們家,不由分說便把一個大紅的光榮燈掛在大門口。父親和李廣武正在鍘草,父親扔了鍘刀迎上前去,口口聲聲喊郭會長,說郭會長你看能不能緩一緩,我都這一把年紀了,孩子走了家里這些地怎么辦。那些人并不理會父親的請求,一圈人都望著父親笑,其中一個女干部把郭蘭往前推了一把,說大叔,從今往后您老別再叫她郭會長了,現在她是您兒媳婦了。父親探詢地望著李廣武,李廣武倒顯得很沉穩,他大大方方把人們讓進屋,拿出柿餅大棗招待客人,又吩咐我燒水沏茶。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郭蘭,我的新嫂子(如果這是真的)長得很喜興,細高的個子,棉衣外面扎著皮帶,渾身透著一股熱情勁兒。我蹲在外屋灶坑前,不住地往東屋偷看,此刻,燈影里的郭蘭好像挺靦腆,她緊抿著嘴唇,臉上做出很有分寸的微笑。有人起哄說:“握手?!崩顝V武便和郭蘭握手。又有人說:“笑一個,握雙手?!惫m伸出雙手,但李廣武只伸右手不伸左手,他把左手背在身后,看起來挺有派頭,只有我知道李廣武的秘密,他左手少一根手指頭。李廣武笑得很好,標準的新郎模樣,這家伙甚至還應眾人之邀,公雞打鳴似的和郭蘭合唱了一首擁軍歌:“十五的月亮掛高空。萬里無云分外明……”郭蘭開始的時候還挺正經。唱著唱著就笑出了聲,剩下李廣武一個人獨唱:“……光榮燈,真光榮,燈上寫的是光榮,喜報送到家里來,全家老少樂融融……”能看出李廣武挺高興的,他在認真對待這件事。我的喜悅不亞于李廣武,感覺像在做夢。郭蘭就像不可思議的田螺姑娘,一下從什么地方冒出來,明天天亮之后,她還會在這里嗎?掛在門口的那個大紅燈輕輕地搖著,看樣都是真的。我正在胡思亂想,郭蘭走了出來,她拍拍我肩膀,說:“兄弟,讓我來吧?!?/p>

那天晚上李廣武就真的娶了郭蘭。由于事情太突然,他們甚至沒有一套新婚的鋪蓋。新房就設在西屋,我把自己的鋪蓋搬走,給他們騰了個地方。那天晚上父親是個局外人,他沒有參加他長子的婚禮,以至于新人要行大禮的時候找不到“高堂”,后來只是互相鞠了一躬。父親很晚才回來,見我搬到東屋,他小聲問我:“這就住下了?”

“住下了,”我笑著說,“他們……結婚了?!?/p>

父親一聲不吭在炕沿上坐著,后來便吹了燈上炕躺下。大門口的光榮燈映得窗戶紙一片通紅,父親爬起來向窗外望了望,又摸摸索索躺下,黑暗中。父親自言自語說:“這叫什么事兒啊!”

第二天李廣武就走了。李廣武走后,我們從別人口中陸續知道了他娶親的經過。

李廣武那天本來是要去吳家油坊,他用架子車推了一麻袋黃豆。走在孫記大車店的時候被人堵住了。區委會正在擴軍,李廣武提著油瓶進了擴軍會場。會場就在大車店里,南北兩條大炕上坐滿了人,炕洞里劈柴燒得正旺。李廣武看見炕洞正上方有一塊空地方,就坐了過去。他坐了一會兒,大概是覺得炕太熱,就跳到地上站著??簧系娜硕紣炛^一聲不響,任憑炕再燙也沒人動地方,屋里的氣氛非常壓抑。李廣武的不安分給會場添了一些生氣,屋里人都對他投以怪異的目光。區委會的一位女干部清了清嗓子,問李廣武:“怎么樣,你同意了?”

李廣武愣了一下,說:“看看吧?!彼€沒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參軍吧,到咱們自己的隊伍上去?!迸刹啃Σ[瞇的,“我看你小伙一表人才,將來肯定會有出息?!?/p>

女干部看起來挺順眼,也會說話,李廣武似乎無法拒絕,他挺為難地撓著頭:“要是不同意呢?”

“那就回炕上坐著,”女干部又換了一副面孔,“什么時候同意了再下來?!?/p>

“別,”李廣武沖炕上的人做著怪臉,“別逼我上炕?!?/p>

屋里忽然發出一陣哄笑。

“你真幽默!”女干部紅了臉,“揀便宜也不看個地方!”

“不就是當兵嘛,”李廣武說,“行,把我記上,李廣武,子午川的?!彼呎f邊提著油瓶往外走,“我還要去打油呢?!?/p>

“你等一下,”女干部一把拽住李廣武,興奮地沖著外屋喊,“快叫郭會長,第一個小伙出來了,還挺漂亮!”

晚來的李廣武還不知道,那天他看似漫不經心的許諾會給他掙來一個媳婦。

后來我看過一份資料,說是在解放戰爭中,共產黨的部隊里每四個兵就有一個是山東人。這個比例是很驚人的,不客氣地說,共產黨的天下簡直就是山東人打下來的。在縱橫數千公里的國土上,山東人幾乎參與了所有的戰爭。凡是有兵的地方,你總能循著鼻音濃重的“山東腔”,看見山東人的身影。他們身穿黃棉襖,肩扛笨重的步槍,以山東人特有的耐力,去承受戰爭的重壓。這其中就有我哥李廣武。

那天大車店里的擴軍開始并不順利,任區委會的人磨破了嘴皮子,人們就是一聲不吭。郁悶的場面使區長大為惱火,他下令把人都請上炕,然后使勁往炕洞里加劈柴。有人熱得受不了,動了,區委會的人就問:“怎么樣,想通了?”后來誰也不敢動了,屋里彌漫著一股焦煳味兒,但人們都像凝固了一樣,一動不動忍受著火炕的煎熬。參加擴軍的郭蘭先沉不住氣了,她打破沉悶,慷慨激昂地放出話來:誰第一個報名,她就嫁給誰。出乎所有入的意料,子午區婦救會長扔下一個讓人驚喜的懸賞。郭蘭的決定引起一片騷動,但并沒有招來預期的反應。眼看熱烈的場面又沉寂下去。郭蘭的自尊心似乎受到了傷害,她攏了攏頭發,說:“你們都怎么了,我真的就那么不值?”郭蘭顯然還不知道我的同鄉們的性格,其實在場的人沒有一個會拒絕郭蘭,我敢說,他們心里都癢癢的。但在眾目睽睽之下站出來把郭蘭領回家,除了需要點兒膽量,還得有足夠厚的臉皮。我不是說李廣武就是厚臉皮,如果他知道實情,我想

郭蘭就會被別人領走。郭蘭的魯莽反而把事情弄糟了,她極度尷尬地站在眾人面前,像一只在集市上等著出售的羊。婦救會長的沖動并沒持續多久,據在場的人說,郭會長嚇得臉都白了,看看她實在頂不住了。另一個女干部借故把她支走了。另據有人透露,在李廣武之前,其實有人報名,那人是劉家岙的殺驢王。我們都知道殺驢王,上學放學,經常能看見他在村道上招搖,肩上搭著新剝的驢皮。渾身血漬斑斑。他相貌丑陋,身材瘦小,走起路來總是試試探探的,像沒開絆的小雞。殺驢王可不管那一套,據說他共舉了三次手,但主持會議的女干部眼皮上翻,故意裝作看不見,后來殺驢王一著急,就從炕上站了起來,可緊跟著就站起來兩個壯漢,生生又把他摁在炕上,殺驢王不得伸展。委屈得眼淚汪汪。后來便是提著油瓶的李廣武進來了,他很走運,事后有人感嘆說:滿天一個大雨點子,一不小心砸在李老大頭上!

李廣武確實很幸運,在他走后,村里人都說他十有八九是回不來了,讓一個不知道害怕的人進入槍林彈雨的戰場,那就不僅僅是冒險了。父親是帶著失去兒子的沉痛心情把李廣武送走的,他曾不止一次對我說:你哥能活著回來就好。那時候他老人家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夙愿,他對兒子的期望已經降到最低點——僅僅是活著回來。

李廣武一去便是四年,四年當中我們沒有他任何消息。大規模戰爭結束之后,子午山陸續有人回來了,他們帶回了陣亡者的確切消息和遺物。那個階段父親挺忙碌,經常外出打探消息,回來便夸獎誰誰如何精明,因為人家活著回來了。仿佛他匆匆趕過去專為欣賞一個活人。

父親顯然是低估了他的長子,李廣武在春節后的一天突然回來了。這時候人們才知道他雖然膽子大,但并不魯莽。他小時候的一些事被重新提起,一個能與黃鼬斗法的人肯定有些道行。除了身上多了幾道疤痕,從表面上看李廣武與四年前沒有多大變化。有變化的是我們。李廣武走的時候我是個半大小子,現在我比他高了。還有郭蘭。盡管她與李廣武的故事已經成了傳奇(在膠東一帶曾上演過一個小呂劇——《光榮燈送給誰》,就是演他們的故事),但就在李廣武回來的當天,郭蘭卻搬了出去,因為她不想弄得太尷尬。同樣尷尬的還有我,見到久別的兄長我便有一種負罪感。我想說的是,他畢竟從我們當中離開了四年,四年的時間不算太長,但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這期間我從少年到成年,一個不諳世事的中學生從他獨居的嫂嫂那里知道了女人,知道了生命中另有一些沉重的東西,他珍惜過,也破壞過,他似乎忘記了另一個人的存在,當那個人重新出現的時候,他及時離開了。

小家伙

給呂克貞的信發出去之后,我只能等在孤城驛。憑著同學情分,呂克貞會幫助我的,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馬上給我找到工作,如果他慢慢騰騰拖上一段時間,我就真要難堪了。

楊掌柜又來過一次。他對那宗本不存在的生意還很上心。盡管我對這個人沒什么好印象。但畢竟受過款待。并且“生意”沒做成,一時覺得真有些對不住人家。如果我是他所期望的那種人。我想我會讓他做成一筆生意。禮尚往來,我在東邊道驛館叫了一桌菜答謝楊掌柜。席間我提到安東都護府,楊掌柜則搬出什么薛禮征東來對付我。他給我講薛禮打蓋蘇文的故事,說是至今城北的孤山上還留有薛禮斗大的腳印。據他比劃的那只腳的大小來看,“薛禮爺”的身量大概比驛館的二層樓還要高。談起當地的出產,楊掌柜倒是很內行,不光列舉了品種,還詳細介紹了歷年的產量以及這些東西的成色。他特別提到當地的柞絲,據他說柞繭在當地僅次于農業,約有三分之一的人是蠶農,又說他每年收購多少擔大繭,銷售多少柞絲。我想他在向我暗示他的經營潛力。想從我這里獲得他所期待的生意。我的態度挺曖昧的,我不再急于說明我的身份,讓他保持某種誤會起碼不是壞事(我給呂克貞的通信地址便是來亨貨棧楊希貴收轉)?,F在我甚至害怕他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了,當然這不僅是因為虛榮,也不僅是要讓他做我的收信人,如果有人把你當成富商大賈,并對你寄予厚望,而你卻是個逃難的,恐怕連你自己都過意不去。這時候最好的辦法是順其自然。

冒充富商感覺挺好,可這頓飯幾乎花光了我剩余的一點錢。

這天上午,我在驛館對門買了個芝麻燒餅,站在路邊三口兩口就吞了下去。燒餅很好,芝麻的醇香耐人尋味,我知道這是我的最后一只燒餅了。驛館的房間已經退掉了,我不想讓人追討宿費。吃完燒餅,我已經有了主意。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個主意,也許它僅僅是人在窘境中一個無奈的辦法。在我還有心情看風景的時候——也就是在我還能吃得起燒餅的時候,我曾經去過海邊,那里有一個小海灣,在岸邊的沙灘上停著一艘廢棄的水泥駁船,我曾看見一個小乞丐從駁船里走出來,我所說的“主意”就是這條駁船。

登上孤城驛南面的山頭,海灣就在腳下。那個小乞丐在沙灘上籠了一堆火,大概此刻他正在做早飯。我從山上走下去,順便拾了一些干樹枝,我想這是今后用得著的。小乞丐正趴在沙灘上吹火,火堆上方架著瓦罐,旁邊放著一個小洋鐵桶。我把腋下夾的樹枝放到火堆旁,聲音驚動了小乞丐,他抬頭看看我,也不說話,顧自抄起木勺在瓦罐里攪動著。

“做早飯哪?”我搭訕著,算是跟我未來的鄰居打過招呼,見他沒有交談的興趣,我也不再說什么,徑自從駁船側舷的缺口走進船艙。

從遠處看這條船不是很大,走進去以后才發現,里面足有三四間房大小,上甲板的舷梯口敞開著,像是開了個天窗,船底的“龍骨”凸突出來,把船艙一塊一塊分隔開,在進口靠北的角落里,搭有一個板鋪,上面鋪著草席和狗皮。艙內光線很好,上午的太陽照在西面艙壁上,看起來暖洋洋的。

“你要干什么!”小乞丐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身后。

“這地方還行,”我盡量放緩語氣,“你不介意多一個鄰居吧?!蔽疫呎f邊走出來。我走到火堆旁坐下,把撿來的干樹枝投到火里。這是一個友好的表示,我想那個小家伙領會了我的意思,他邊照顧瓦罐邊偷偷打量我?!拔蚁朐谶@里住幾天,你看行嗎?”我挺認真地征求他的意見。既然他先占了這個地方,他就擁有了某種權利,雖然以他的能力,還不能阻止我和他共同擁有這條船,但我不想強行侵入。

“想住你就住唄,誰也沒攔著你?!毙∑蜇つ闷鹨粋€粗瓷碗,在身上蹭了幾下,盛了一碗飯蹲在沙灘上吃起來。小家伙有十三四歲,挺莊重的樣子,瘦小的身體裹在肥大的棉袍子里。那件袍子太大,當他蹲下來的時候,整個人就罩在袍子里,像一個倒扣的喇叭。

“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彼@然是夸大了自己的年齡。

“你也自己做飯嗎?”

“我不要飯?!彼f重地喝著面糊糊,“你以為我是叫花子嗎!”

“對不起?!蔽矣樞χf,“自己做飯。挺麻煩的?!?/p>

“吃唐河菜館不麻煩,你倒是去呀?!?/p>

“你怎么不回家?你父母呢,他們不管你嗎?”

他瞪了我一眼,好像不屑于回答。一碗面糊糊喝完,他站起來,提著瓦罐徑自向海邊走去。

我把提包放在船艙里,又返回孤城驛,本來想找楊掌柜要點東西給自己弄個床鋪,或者干脆借一套鋪蓋,又覺得不妥。我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就是一支鋼筆,我想或許可以拿它換點什么。需要的東西太多了,并且我已經感覺到該吃午飯了,然后又是晚飯,今天把鋼筆吃了,可是還有明天,我總不能餓著等呂克貞的回信。

運氣還不錯,問了幾個地方,后來在公路邊一個大車店門前碰到幾個扛小杠的農民,夾在他們中間幫人卸了一船土豆,我得到的酬勞便是一麻袋土豆。

干完活已經是深夜了,扛著沉甸甸的土豆走在山路上,感覺心里挺踏實的。這可是整整一麻袋的土豆,足夠我吃一陣子了。肩上的麻袋挺沉重的,我歇了兩氣才把它扛回去。

小家伙不在,他的床鋪空著。本來白天我看好了靠北的一塊地方,那里陽光充足,我把提包放在那里,可現在我的提包被扔到南面,小家伙重新給我指定了一個地方??纯次铱蓱z的提包,便能想象出小家伙氣嘟嘟的樣子。我拿出幾個土豆,想出去籠一堆火,但感覺身上極度疲憊,枕著提包躺下,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大概天快亮的時候我被凍醒了。四周一片漆黑,外面傳來一陣一陣海潮的聲音,不知是漲潮還是落潮。舷梯口有一些幽暗的光亮,幾顆星星在閃爍著,閃爍的星星透著寒意,像鑲在鐵幕上的銀飾。水泥船底冰涼砭骨,我感覺四肢都僵直了,衣服像是鐵皮做的,又涼又硬,渾身隱隱有一種針扎般的刺痛。我掙扎著爬起來,在小家伙的床鋪上找到火柴,點亮了掛在艙壁上的油燈,油燈的光亮使船艙里有了少許暖意。從昨天早晨到現在,我只吃過一個小燒餅,卸船的時候便覺得力不從心,一陣一陣眼前發黑。饑餓使抵御寒冷的能力下降了,平時在家的時候。即使三九天里我也很少穿棉衣,我從未體驗過今晚這樣徹骨的寒冷。覺是不敢再睡了,再睡下去我準會凍成冰坨。我出去抱了一些樹枝回來,在船艙里籠了一堆火,我伸手撩著火舌,盡量讓身體靠近火堆,由于靠得太近,一會兒面部便有一些燒灼感,我搓著臉,仿佛要把溫暖搓進骨頭里。

吃過幾個燒土豆,感覺身上暖和了一些。這時候天已經亮了,我走出船艙,沿海邊一直走到西面的岬角,然后再折回來。拂曉的海面一片黑藍,海風夾雜著咸腥的氣味迎面吹過來,空氣潮濕而寒冷。遠處有一艘船孤零零的,好像停在海面上,又像在慢慢移動。再遠些,隱隱約約能看見幾個島嶼。我從煙臺搭乘貨船過來的時候,曾從那幾個小島旁邊路過。據說那是甲午海戰的舊戰場。當時曾有人指給我看孤城驛的大致方位,那時候我對孤城驛充滿了希望,我喜歡這個名字,它讓我生發很多聯想:馬車、驛站、邊塞小鎮。擎著節杖的使者絡繹于途,倦飛的鳥兒總能在這里找到棲息的樹枝,印象中的孤城驛挺詩意的,如今“詩意”沒有了,它只讓我感到饑餓和寒冷。

太陽出來了,從海灣東面的岬角透出微紅的光亮,轉過岬角的礁叢,便看見海面上冒出的半個太陽。這里是一個河口,在河口的沼地上,生長著大片蘆葦。收割后的蘆葦一簇一簇纏在河岸稍高的地方。聽楊掌柜說過,當地盛產葦席,大概就是因為河口地帶有取之不盡的蘆葦。我走到就近的一個葦垛跟前,放倒兩捆蘆葦,一直坐到太陽高高地升起來?;貋淼臅r候我扛了兩捆蘆葦,在船艙里給自己弄了個窩。頭疼得像要炸開一樣,身上一陣一陣發顫,大概是傷風。我把自己埋在蘆葦里面,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矇眬中,聽見有人走動,腳步聲在船艙下面咚咚響著,像牲口刨槽的聲音?!鞍焉跔砍鋈ュ抟诲?,”是父親的聲音?!皞€鱉羔子,明天就給我相親去!”轟的一聲,五顏六色的花競相開放。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釋放出一股辛辣的氣味,嗆得我鼻涕眼淚一起下來了?!罢媾K!”郭蘭皺著眉頭用毛巾給我擦臉,“你把頭抬起來讓我看看?!惫m退后兩步打量著我,“真好看!”她說,“鼻涕擦干凈了真好看!女人都會被你迷住?!薄肮掷涞??!蔽疑敌χ?,想找個地方躲起來?!敖o我捆上!”郭蘭忽然發作起來,“西南步兵學校,我們早就知道你不是個東西!”有兩個人把我就地摁倒,一根繩子捆了,后來我就被扔進一個黑屋子里。我大聲喊叫,用腦袋撞門,耳朵里轟隆隆響著,像掉進了無底深淵……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發現那個小家伙居高臨下俯視著我,他的影子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一會兒是兩個人,一會兒又變成三個。舷梯口有一束陽光斜照進來,在我腳下洇出一片金黃,我依然枕著提包,身下鋪著蘆葦,身上卻蓋著小家伙的棉被。我試著要爬起來,可是頭重腳輕,眼前一陣眩暈。

“你還是躺著吧?!毙〖一锓鲋姨上??!澳悴淮蠛?,燒得挺厲害?!?/p>

“什么時候去鎮上,你給我買點藥?!蔽野唁摴P掏給他,“這是南洋銥金筆,看看能不能把它賣了,買點治傷風的藥?!?/p>

“一支破鋼筆,”他拿著鋼筆看了看,不屑地說,“你自己留著用吧,我這里有藥?!彼瞄_大棉袍,掏出幾個蠟封的藥丸子,連同鋼筆一起放在我身邊,“我給你燒點水去?!?/p>

吃過藥,又喝了很多開水。感覺身上暖和多了??聪咸菘谕赶聛淼年柟?,這時候應該是下午?!罢嬖撝x謝你。要不是你,我今天可就糟糕了?!?/p>

“謝什么,”他大模大樣地說,“出門在外,誰都有個不方便的時候,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p>

“山東人?!蔽艺f,“自我介紹一下,我姓李,你呢?”

“姓程,程天培?!?/p>

我說名字挺大氣,取天地培育的意思,日后必能成就參天拔地之才。他糾正說不是培育,是佩帶?!懊靼琢?,是佩服?!蔽冶葎澲?,進一步恭維說,“我,佩服你?!彼纯次?,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大棉袍直抖動。我的恭維恰到好處,他接受了。此刻,他倒真像有十八歲的樣子,我得承認,活到現在,我還從未看見誰這么放肆地笑過。

這天下午,程天佩做了兩個人的飯,他先出去生火,然后又回來和我商量,要拿幾個土豆。我說土豆就算我們兩個人的,以后不必問我,拿就是了。小家伙熬了滿滿一洋鐵桶面糊糊,我們倆蹲在沙灘上,你一碗我一碗,喝得熱熱鬧鬧的。面糊糊里面摻上白菜土豆,喝起來非常順口,此前我從未吃過這么好的面糊糊。

太陽已經偏西了,岬角那邊有幾只白色的鷗鳥在戲著海浪翻飛,潮水退得很遠,露出一大片平整的海灘。程天佩往火堆里架了一些樹枝,然后就在沙灘上畫出一個棋盤,拉我跟他下“五虎”。小家伙“五虎”下得挺好,動輒給我布下陷阱,即使我全神貫注,也只能和他下個平手。每下完一局,他就把模糊的棋盤重新畫好,嘴里不住地說:“你還挺難對付的!”后來我說不玩了,小家伙意猶未盡,挑釁地看著我,說:“怕輸嗎?”我說怕贏,在你的地盤上,贏了不好意思,輸了又不甘心,我撅了幾根樹枝架在火堆上:“說說你吧,看樣你在這住了挺長時間?!?/p>

“三年,”他說,“在我前頭有一個老花子,后來老花子死了,這條船就歸我了?!彼纯次?,忽然問?!肮m是誰?”

“一個朋友,”我說,“你還聽到了什么?”

他疑惑不解地望著我,說你這個人挺怪的。

你提包里裝的凈是書,可你還扛了一麻袋土豆。我說這很簡單,我念了幾天書,所以要看書,至于土豆,那是我幫人卸船掙的,我想它還有點用,就和書一起搬過來了。他想了想,說你上這里來,不是光為了看書吧?我說來找一個人,投奔一個入,那個人不在了,后來又等一封信,那封信來了我才能走。他固執地盯著我,說我看你是領了別人家的女人跑出來的。他偏著小腦袋想了想。說你是私奔,你是領了人家的姑娘媳婦私奔。我說私奔得兩個人,還沒聽說有一個人私奔的,我自己奔個什么勁!他說出來的時候是兩個人,后來女的想家了,把你一個人撇在這里。我說算你猜對了,剛跑出來是兩個人,跑著跑著就剩下我自己了,所以我就跑到你這兒來了。

“我這里可不是你待的地方?!彼辈豢纱芈暶?。

“你放心,我不會住多久的?!?/p>

“吃完這些土豆你才肯走嗎?”

“也許用不了那么長時間,”我說,“那封信來了我就走?!?/p>

賊船

從家里出來之前,我一直過著相對穩定而優裕的生活。子午山是個富裕地方,子午河川的土地從來不會讓人失望,即使在戰亂年頭,除掉捐稅和臨時征調,櫥柜里總是有多余的煎餅。除非萬不得已,我們很少去當兵。每逢荒年,人們總愛去我們那一帶乞討,我見過別人的苦難生活,而我自己從未親身經歷過苦難的磨練,我缺乏面對現實生活的能力。盡管我念到初中畢業,在子午川也算個文化人,但我發現我對數字不敏感,這個缺陷使我的第一次遠行很快便陷入窘境。如果從開始就好好計劃,起碼現在我不至于住在這條破船里。住旅店的時候,我還可以從古人的情懷里得到慰藉,吃過燒餅躺在床上,不時便會冒出什么“旅人”或“游子”的念頭,坦率說,某些時候我挺愜意的??涩F在,當我真的流落街頭,我發現原先那些浪漫的念頭竟如此脆弱,兩頓飯餓過來,還真他媽的沒有多少詩意。

在等待回信的日子里,我帶來的那些書幫了我,使我不至于太無聊。經程天佩同意,我的鋪位已經搬到北面,和他緊挨著。這里光線要好一些,舷梯口的陽光上午照在西面的艙壁上,下午又照在東面的艙壁上,充足的光線給了我閱讀的好心情,那些日子我頻頻光顧伯爵的莊園或是貴夫人的沙龍,在啃著燒土豆的時候,我參加了數不清的宴會和舞會。為了感謝小家伙的關照,我把整本的《聊齋志異》譯成白話講給他聽,我和我的同鄉蒲老先生串通起來,很快把這個驕傲的小家伙蠱惑了。有一回我散步(這是我在學生時代養成的好習慣)回來,發現他竟拿著我的《聊齋》在看。我說你上過學嗎?“上過兩年,”他合上書說,“這本書看不懂?!?/p>

“其他的書能看懂嗎?”我把李青崖先生譯的莫泊桑小說選集遞給他。

他翻了一下,說:“勉強能看,就是覺得沒什么意思?!彼伾系摹读凝S》,“你學問真大,什么時候我能看懂這本書就好了?!?/p>

我說:“你真該上學,為什么不念書了?”

“我都這么大歲數了,”他笑嘻嘻說,“念書的時候早過去了,教書還差不多?!?/p>

“對不起,”我說,“忘了你都十八了?!?/p>

“‘捫虱是什么意思?”他看看我,再看看《聊齋》。

我說就是在身上摸虱子,是古時候文人的一個癖好,邊談學問邊從身上摸幾個虱子出來掐了,被認為是一件挺體面的事。他把手伸到衣服里面,在腋下鼓搗著,一會兒便捏了一個虱子出來。他把虱子放到掌心,看著它爬,那是個又黑又大的虱子,烏油油的,一看便知道在身上養了很久。我見不得他玩虱子,說快把它扔了!他說你沒有嗎?我說小時候有,長大了沒有。他說我跟你正好相反,我小時候沒有,長大了才有。我逼著他把內衣脫了,然后燒了一桶開水,把衣服扔到開水里煮,估計有成百上千的虱子被煮熟了。

小家伙白天除了睡覺,再就是纏著我下五虎或者給他講《聊齋》。他通常在晚上出去,天亮之后才匆匆地回來。我想象不出他在這個年齡有什么夜不歸宿的理由,問過一回,小家伙對我很不客氣,板著臉把我訓斥了一通,說是我再不“安分守己”的話,他就要讓我“另謀高就”。但很快他就舍不得讓我走了,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至少讓他看到了我還不是一個廢物。

那天早上我正在沙灘上生火做飯,程天佩狼狽不堪地跑回來。他在返回海邊的山路上讓人搶了。兩個外鄉來的叫花子看中了他的大棉袍。據程天佩說他也反抗了,終因力氣有限,被人扒了大棉袍,又給了兩個耳光。他可憐巴巴地說:“老李,咱們算不算是朋友?”

“當然是朋友了,”我說,“找那兩個家伙去,簡直無法無天了!”

據程天佩描述,那是兩個瘦小的叫花子,他們埋伏在樹叢里對他進行突然襲擊,得手后立即逃走,如果不是那兩個家伙跑得快,他一定會把大棉袍搶回來。

顯然是為了讓我有足夠的信心,小家伙沒說實話。其實那兩個家伙一點也不瘦小,并且也不像是乞丐,看樣子是兩個放蕩不羈的流浪漢,其中有一個家伙比我還高出半個腦袋,程天佩的大棉袍套在他身上。像穿了一件半截子棉襖。我們是在山東側的一處樹林邊上找到那兩個家伙的。他們籠了一堆火,火堆上烤著面餅,那兩個人坐在火堆旁,正為一件事笑得前仰后合。見我們來了,其中一個戴氈帽的矮個子笑嘻嘻說:“看哪,小公雞跟上來了?!?/p>

“還領了一個大公雞?!贝髠€子陰陽怪氣望著我。

“這是我哥,”程天佩氣派地介紹說,“他給程天佩當過侍衛官,你們最好不要惹他生氣,乖乖把棉袍還給我,咱們各走各的路?!?/p>

“原來是你哥,”大個子乜了我一眼,對小個子說,“禿子,傳我的話,問問這位侍衛官,他有什么要求?!?/p>

小個子摘下氈帽捂在胸口,行了個十分標準的鞠躬禮:“公雞先生,我們老大問您話了?!?/p>

“出門在外都不容易,”我盡量平和地對大個子說?!鞍衙夼圻€給我兄弟行不行?”

“要是我不還呢?”大個子虎視眈眈朝我走過來。他手里還擎著一個烤得焦黃的面餅,面餅穿在樹棍上。大個子搖著手里的面餅,像在搖一個撥浪鼓?!按笠\真暖和!”他咬了一口面餅,咝咝地吸著氣,“有本事你就給我扒下來?!?/p>

“我沒有扒別人衣服的習慣,”我說,“盜亦有道,搶一個小孩的東西不害臊嗎!”

“他說什么?”大個子翻著白眼問他的同伙。

“他說他不愿意扒別人衣服?!毙€子諂笑著說。

“可是我愿意,”大個子一把抓住我的衣服,“禿子,給你弄一件藍制服穿穿怎么樣?”

“是件好衣服!”小個子說,“喜歡四兜的,不過三個兜的也行,將就穿吧?!?/p>

“那么。這件衣服就歸你了?!贝髠€子把面餅扔在地上,騰出右手來抓我衣領子。他這一招實在沒有名堂,一看便知道是外行。我向右側閃開,順勢扣住那家伙的手腕,猛然轉身把他扛起來,實實鑿鑿摜在地上。那家伙像個破布袋一樣沿山坡滾了幾下,卡在一棵樹樁上不動了。

“摔出人命了!”矮個怔怔地看看我,又看看他的同伙。

“傳我的話,”程天佩吩咐道,“問問這個大傻瓜,棉袍給還是不給?!?/p>

矮個跑過去扶起他的同伙,大個子吐出一口

面餅,迷迷糊糊問:“我這是怎么了?”

“你差一點讓人摔死!”矮個動手給他脫著大棉袍。

“傳我的話,”大個子揉著腦袋,“問問是誰把我摔成這樣?!?/p>

“是個侍衛官,那什么……程天佩的侍衛官?!卑珎€把同伙身上的大棉袍扒下來扔給程天佩,“周大巴掌,你媽的也有今天!”

我們走出去挺遠,聽見矮個在后面喊:“哎——那什么,程天佩是誰呀?”

“張學良的部下,”程天佩答道,“新編十六軍軍長。程軍長?!?/p>

程天佩邊走邊仔細檢視他的大棉袍,棉袍里子上縫了很多補丁,仿佛每一個補丁里面都藏著東西,確信那些東西都在,他把棉袍又穿在身上。為了答謝我,小家伙送給我一個銀戒子,我一再推辭,惹得他很不高興。我說你要是想謝我,就請“侍衛官”吃一頓館子吧。他想了想,說明天吧。我說為什么明天,我可等不及了。

“今天晚上有事,”他說,“明天咱們去驛站飯莊?!?/p>

這天晚上,程天佩早早就出去了。半夜的時候他把我從睡夢中叫醒:“老李,你起來?!彼诤诎抵屑贝掖覔u著我。我爬起來,揉著眼說又怎么了。他說:“你先出去一會兒,有幾個朋友要來,他們不喜歡看到生人?!彼o我一個紙包,“這是兩個麻花,給你的,你到西邊岬角那兒等著,完事了我過去找你,記住了,無論看見什么你都別管,別讓他們知道你在附近,快去吧?!闭f著他把我推出門外。

走出船艙,我看見在沙灘下方停了一條船。那條船悄無聲息泊在岸邊,黑魃魃的一點光亮也沒有。它顯然是奔著程天佩來的??磥磉@個穿著大棉袍的小家伙并不簡單。

我走到海灣西面的岬角,在沙灘上坐下來。天氣挺好。感覺不像前幾天那樣寒冷。岬角前端參差不齊的礁叢像一排巨獸蹲伏在黑暗中,潮水偶爾在礁叢下面弄出一些空洞的聲響,像有人心不在焉地敲著一面牛皮大鼓。那條來歷不明的船在海里輕輕晃著,船桅高高地刺向空中,帆桁斜掛在船桅上,借著暗淡的月色,甚至能看見桅繩在風里飄動。憑感覺,這條船不會待得太久,如果程天佩的朋友們不想在白天讓人發現,那么在落潮之前他們必須退走。后來我看見在我們那條廢船北面的高地上,有幾個黑影在夜空閃動著,繼而隱進黑暗中不見了。稍后便是雜亂的踏水聲,那條船迅速掛上帆,悄無聲息地向海里駛去。

那船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開始我還以為是走私船,大概類似于李秉義那一路買賣,可是據我觀察。上船的人都空著手,他們沒往船上裝貨物。顯然這是一艘接人的船,看來小家伙從事的勾當遠比我想象的還要危險。

“老李,老李?!背烫炫逖睾_呑哌^來,邊走邊小聲喊我。小家伙陰森森的,像一個招魂的巫師,他站了一會兒,突然快步向沙灘上方靠近廢船的地方走過去,大概他以為我躲在上面偷看。我尾隨著他向那邊走,快到船艙的時候他轉過身來:“回去吧,他們都走了?!?/p>

程天佩心情挺好,他堅持要把狗皮借給我,我說狗皮就不用了,我已經用了你兩條麻袋。程天佩摸黑鼓搗了一陣子,然后躺到鋪上,沉寂了~會兒,他問我今天晚上看見什么了。我說看見礁石了,還有海水。

“挨凍了,”他說,“可你也不吃虧,我還給你兩個麻花?!?/p>

“那條船是怎么回事?還有你那些朋友……”

“不該知道的你別問?!?/p>

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下,說你自己要留點心。別讓大人把你踩扁了。程天佩好像不愿意再提這件事。他像大人那樣派頭十足地打著哈欠:“今天晚上可真累呀!”他說,稍后便響起了均勻的鼾聲。

那一麻袋土豆已經吃掉了一多半,找楊希貴問過幾次,呂克貞的信還沒到。算起來我來孤城驛也有一個多月了,眼見天氣逐漸轉暖,我想該離開孤城驛了。

聽說我要走,程天佩有些失落,問起我那封信,我告訴他信還沒來,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到,但我不想再等了。他說你這個人真死心眼兒,你就不會多寫幾封。我想也是,萬一呂克貞沒收到我的信,或者由于其他原因耽擱了,這些日子也就自等了,橫豎也沒什么地方可去,索性就再等幾天。于是我又給呂克貞寫了一封信,這次回信地址沒寫來亨貨棧。楊掌柜一直認為我滯留在孤城驛是另有目的,他的好奇可能會毀掉我那封信。我問程天佩在當地有沒有可靠的收信地址,程天佩說你就寫我好了。我說收信人必須得有固定地址,這樣郵局才好投遞,我總不能寫“海邊破船程天佩收”。他想了想,說固定地址也有,你就寫圣水觀,圣水觀的華太乙。我說聽這名字怎么像個老道。

“就是圣水觀的道士。怎么樣,這個地址可靠吧?”

“那當然,”我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再可靠不過了?!?/p>

此后我又去卸過幾次船,依然是每次掙一麻袋土豆。我把掙來的土豆賣掉,除了買_點生活必需品,剩下的錢都攢下來。每次卸船回來,都要被程天佩奚落一頓,小家伙近來手頭挺闊綽,動輒買回各種好東西,擺在沙灘上像開宴會似的。按他的說法,我只要把飯做好就行了,至于去滿洲里的路費,他會給我“考慮”,因為那點路費也就是一頓飯錢。我吃著他買回來的好東西,理直氣壯反駁說勞動掙來的錢才干凈。他說你的錢干凈嗎?怎么聞起來有一股土腥味兒。他甚至還透露出有“收下”我的意思,想讓我幫他“到北面跑一跑”,條件是往后不許再犯酸,必須聽他的,因為他不希望“手下的人”對他說三道四。據他看來,我能把“大傻瓜”(指搶他東西的那個流浪漢)摔趴下,說明我還有點用處。小家伙口氣挺大,他總這么居高臨下跟我說話,把我弄得很沒有面子。

有一天晚上我卸船回來,發現程天佩舉動挺反常的,他對我特別客氣,吃飯的時候他說你就像我的親兄弟一樣,我說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吧,是不是又讓人欺負了?他盛了一碗面糊糊端給我:“我真舍不得你走?!?/p>

“我不走,”我說,“起碼最近還走不了?!?/p>

“你得離開幾天?!彼蜷_一個油紙包擺在沙灘上,“這是現買的醬肉,滿記鹵味店的,有二十多種調料,你看這顏色?!彼麏A起一塊肉放到我碗里。

“顏色是不錯,”我把碗蹾在沙灘上,“可是我得弄明白,你又要搞什么鬼把戲!”

“你什么也別問,”他又擺出主人的架勢,“吃完飯你就走,到街里找一家好旅店,店錢我出?!彼o我幾張紙幣,“順便洗洗澡,頭發也該剪了,上旅店找個鏡子照一照,看看你都什么樣了!”

我覺得有必要跟他好好談一談了。我得承認,小家伙有些來頭,也挺精明,但那只是孩子氣的小聰明,限于年齡,他只能是個被利用的角色。在他看似秘密的勾當背后,其實有很多漏洞,一旦秘密泄露,很難想象那些利用他的人會怎么處置他。盡管我沒有多少把握能說服他,可我還是想試一試,把他從是非之地中拉出來。我問是不是又有船來了。他愣了一下,說你還知道什么?我說別再干了,這不是你能干的事,他們是在利用你。他說他們離了我還玩不轉呢。我說如果是我的話,說什么也不會讓一個小孩去干這種事。他說你倒是大人了,可我怎么覺得你混得還不如我。他顯然是不耐煩了,開始用近乎惡毒的語言

攻擊我。小家伙仗著他那一包醬肉,并沒把我放在眼里,再這樣爭論下去是不會有什么結果了。于是我也強硬起來,我說要是我不走呢?他說那你就待著吧,看一會兒有人來收拾你!

我相信他說得沒錯,從那天晚上的場面來看,暫時躲開是明智的,身在異鄉,我還沒愚蠢到自找麻煩的地步。我說那好,我就再聽你一回。我去船艙里拎了提包出來,去收掛在外面的衛生衣。程天佩笑瞇瞇望著我說:“吃了飯再走唄?!?/p>

“我下館子去,”我說,“去街里下館子?!?/p>

由于制服了我,他有些自鳴得意,慢悠悠說:“老李啊,我是為你好,過兩天你不是還回來嘛,我還等著聽你的狐貍精故事?!?/p>

“我聽你的,這就住店去,”我把衣服塞進提包里,“可我得把你也捎上?!蔽覕r腰把他夾起來就走。

程天佩沒提防這一手,他愣了一會兒,接著緩過勁來,在我胳肢窩下面拼命掙扎,像女人一樣抓撓我,罵出的話則不男不女的,什么“倒邪霉的”,“鱉犢操的”,都出來了。他這樣拼命折騰搞得我很被動,我左手拎著提包,右胳肢窩夾著他,還要提防他抓傷我的臉,這樣非得半夜才能走到孤城驛,我得讓他安靜。于是我放下提包,把他翻轉過來,撩開棉袍,狠狠在他屁股蛋子上扇了兩下,這一招果然挺有效,他不叫也不鬧騰了,老老實實讓我夾著走。走到山根的時候,他跟我商量:“老李啊,咱們還得回去?!?/p>

“不行。今天晚上你別想回去!”

“醬肉還在沙灘上,別招了野狗?!?/p>

“那就喂野狗!”

黑暗中,我勉強辨認著山路,不斷躲避伸展在路上的樹枝。程天佩的棉袍過于肥大,底擺拖下來,在我腳下絆絆牽牽的。我把他放下來,打算扛到肩上去。他說看把你累的,我還是自己走吧。我說你別想?;ㄕ?,當心我揍扁你,老老實實在前面走!

快到山頂的時候,突然有幾根樹枝橫掃在我臉上,我本能地伸手去捂臉,再抬頭看時,程天佩已經鉆進樹叢中不見了。小家伙趁我不注意的當兒,扳彎一棵小樹暗算了我。樹叢里傳來他登翻石塊弄出的雜亂聲響,小家伙在不顧一切地逃脫。我沒去追他,這陣他肯定跑得比兔子還快。

我在山頂上找了一塊巖石坐下來。這里視線很好,越過樹叢,南面的海一覽無余。此刻的海面呈藏青色,極遠的地方,海天連接處泛著朦朧的白光。山下的沙灘上,那條破船隱約可見。程天佩不知躲在哪里,但愿他不會有什么危險。

感覺那條神秘的船仿佛又從什么地方冒出來,正掛滿了帆全速駛來。

第二章

形形色色的客人

現在想來,在我為數不多的朋友當中,程天佩是很重要的一個。由于后來發生的事,我不得不隱匿自己的真實身份,這件事情性命攸關,比方說吧,我就像一個最大限度鼓脹起來的氣球,而這件事就像一把錐子,任何哪怕是輕輕的觸碰都會讓氣球爆裂。我再愚蠢,也不會在自己鼓脹起來的時候把錐子交到別人手里,而程天佩手里便有這樣一把錐子。我想這足以說明我們之間的關系了。

在孤城驛住了兩天旅館,我又回到海灘。程天佩還在,像什么事都沒發生,我回去的時候他正和一個年輕道士在沙灘上走五虎,經程天佩介紹,得知那位道士便是圣水觀的華太乙。

“這就是老李,我的一個朋友,”程天佩說,“托你代收的信就是給他的?!?/p>

華太乙彬彬有禮給我作揖,說:“小道多次聽程老弟說起過李先生,他極欽佩李先生的學識為人?!?/p>

程天佩斜睨著華太乙:“都是朋友,你就別轉了?!?/p>

華太乙側起耳朵,越發畢恭畢敬的樣子:“敢問李先生在哪高就?”

我說剛從家里出來,等朋友的信,信來了我才能走。華太乙說程老弟問過多次了,信來了我會馬上托程老弟轉里。我說那就先謝謝了,你們下棋吧。華太乙伸手謙讓,說不知李先生是否諳于此道?我說下不好,我看你們下?!澳切〉谰瞳I丑了?!比A太乙欠一欠身子坐下來,和程天佩繼續那盤殘棋。

這位華太乙長得唇紅齒白,雙眉又細又長,用我同鄉蒲松齡的話來形容,算是“宛若好女”,一襲玄青色道袍穿在身上,越顯得倜儻脫俗。感覺他這樣的人該在松間磐石上與仙人對弈,而不是蹲在沙灘上走什么五虎,并且他還不時地悔棋,把程天佩吃掉的子兒拿回去重走。程天佩倒是頗有大將風度,他把棉袍掀到膝蓋上面,滿不在乎地瞅著棋盤,說看好了看好了,然后突然把華太乙剛拿回去的子兒再吃掉。輸過幾盤之后,華太乙推托說下不好五虎,程天佩不客氣地說象棋你行么,還不照樣是手下敗將!華太乙又說到圍棋?!澳阏f圍棋干什么!”程天佩使起性來咄咄逼人,“就沖你下五虎這點勁頭,圍棋也好不到哪去?!比A太乙顯然是秀才見了兵,站起來拍著道袍告辭。

程天佩去船艙里拿出幾個小皮箱子,這時候我才發現,船艙里還有一個人,那人跟程天佩一起出來,手里拎著一個成色很好的公事皮包。程天佩仿佛不放過任何耍排場的機會,又頗為練達地給我們介紹,說這是老景,外地的朋友,也是做生意的。老景(也許是老秦,我沒聽清楚)過來跟我握手,說很高興認識你。那人北滿口音,矮墩墩的個子,黝黑的皮膚,長得慈眉善目,看起來像個藥鋪伙計?;蛟S由于在此時此地碰見,我總覺得他不是做正路生意的,本來要跟他聊一聊,但程天佩橫著插進來,說老李你回屋休息吧,我送送客人。然后他們一人拿了兩個小皮箱子走了。

船艙里還是原樣,只是我的鋪上多了一床被子。我把床鋪整理了一下,然后躺下來看書,說是看書,其實我連手里拿了一本什么書都不知道。不能再滯留下去了,必須馬上做出決定,去任何什么地方。我現在唯一可以依賴的就是那點土豆,其實那點土豆早就成了某種憑借,僅僅是我和程天佩搭伙的一種資格,盡管程天佩總是用夸張的語氣稱贊土豆,但我心里再清楚不過,小家伙給我留著面子,我不能厚著臉皮讓一個孩子供我飯吃?;蝿拥臅撘粫耗:粫呵逦?,我不停地翻著書頁,仿佛要從那里找一扇門走進去。后來我走出船艙,在海邊來回走著。西面岬角下有一些散落的大石頭,我揀了幾塊推擲到海里,登上岬角,俯視著海浪一排排涌過來,再退下去。我想我就像家里那兩匹馬,你得讓它們拉車或者犁地,閑得久了它們會因能量的積聚而刨槽??油莸胤降牟菀呀浄壕G,在子午山,這時候已經鋤完了頭遍麥子。

這天晚上,我告訴程天佩我該走了,那封信估計是不會來了。他問我要去哪兒,我說現在還不知道,走著看吧。他說身無分文的,你怎么走,指望到哪都有地方給你住啊,我看你是想回家了。我說去哪都行,就是不能回家。他說忘了你是跟相好的一塊兒跑出來的,你是體面人,沒臉回去見人,可那女的不是回去了嗎,她都不害臊你害什么臊。我說明天你找個地方幫我把書賣了,帶著這些書挺沉的。他說你是沒轍了,要不說什么你也不會賣書。臨睡時我把放在我鋪上的那床被扔給他,他又給扔回來,說這是給你的,我跟船上要了一床被,可你又要走了。

顯然那條船又來過了,在我離開的這兩天里,程天佩還在繼續他的勾當。我說臨走之前,我得給你一句忠告,做這樣的事你還太小了,我不

想知道那條船的事,還有你送走的那些人,你夾在里面很危險,自己要留個心眼兒。他說你認準了有一條船,就跟我沒完沒了的,仗你有點力氣,還想給我做主,往后能遇見的蹊蹺事兒多了,你管得了嗎,你是剛出來,還不懂規矩,經見多了你就知道了。我被奚落了一頓,一點脾氣都沒有,索性拉開被子躺下。程天佩起身吹滅燈:“怎么樣,大被還暖和嗎?”

“暖和,”我說,“真暖和!”

第二天上午,我把提包里的書整理了一下??偣灿卸畮妆?,我撿出來幾本,其余的都裝進提包交給程天佩。這些書有從家里帶出來的,也有在路上買的,它們就像一扇扇虛掩的門,每當孤寂無聊的時候,我就拉開其中的一扇門,在里面翻撿著陳年的壇壇罐罐,直到渾身都熏上里面的氣味,然后再心滿意足地走出來?,F在我不得不拿它們換錢了,蒲松齡、盧梭、屠格涅夫、契訶夫都有了價格。為了不使程天佩糟踐那些書。我給他規定每本書不得低于五元東北幣。程天佩對我的出價不是很有信心,說你這些書只能賣給鎮上人家糊墻,一張糊墻紙才幾個錢,還是有花的。我說那我寧肯不賣。

程天佩拎起提包剛要走,又瞇著眼睛往山上看,山道上有兩個女人,她們都背著挺大的背包,從山道上一直走下來?!袄咸K子來了,”程天佩放下提包,“是我表姐?!?/p>

那兩個女的下了山,沿海灘徑直向我們這邊走過來。邊走邊對著岬角和礁叢指指點點。程天佩和我并排站著恭候他表姐。據程天佩說,高個的就是他表姐,在唐河縣崇正女子師范學校,矮個的姓楊。她們是同學,又是畫畫來了。我覺得和他一起呆站著挺滑稽,轉身要回船艙,程天佩把我拉住。說你別走。認識一下我表姐。

程天佩似乎要拿我當某種陪襯,他略帶炫耀地介紹我,說這是我朋友老李,做生意的,這次來孤城驛暫時借住在我這里。好像他這條破船是個什么體面地方。兩位女學生依次點頭,很尊敬的樣子。程天佩又介紹他表姐和姓楊的女生,我也禮貌地點頭,說歡迎你們來。兩個女學生卸了背包,在沙灘上坐下來,程天佩的表姐從背包里拿出一件綠毛衣,說:“這件毛衣小了,拿給你穿?!?/p>

程天佩把臉扭到一邊。說:“誰穿女生衣服!”在他表姐面前,程天佩又像個孩子。

“什么時候了,你還掛拉個破棉袍,”他表姐說,“看看你,像不像清真寺上的大阿訇!”拖著程天佩就往船艙里走。

這時候程天佩似乎更欠火候了,他打著墜兒往后使勁兒:“我不穿,”他拗著說,“我不穿你的衣服?!钡@然不是他表姐的對手,簡直給拎進了船艙。

坐在沙灘上那位姓楊的女生端著畫夾開始畫畫,好像用鉛筆在畫速寫。她瞇著眼看看岬角,然后再看看我,邊畫邊和我說話,問我是哪里人,是不是常來孤城驛,都做什么生意,等等。我不能露程天佩的底,于是就又做了一回生意人,由于住在破船里,我沒敢把生意做大,這一回我只是“跑點小買賣”。好在女學生也不甚在意,她心不在焉地應付著,時而瞇起眼往遠處看看,然后又快速地劃拉著。她是那種常見的女學生模樣,細眼睛,淡淡的眉,扎兩條長長的發辮,格呢上衣,藏青色粗布褲子。穿一雙半高勒漆皮鞋。她的著裝似乎在男女之間,如果從大街上走過不會太惹人注意。程天佩的表姐身材高挑,大眼睛,顧盼之間咄咄逼人。她說話的時候音程很高,是那種略顯沙啞的聲音??匆娝揖拖肫鹆斯m。只是郭蘭比她更成熟一些。

楊女生畫西面的岬角,“表姐”似乎在畫東面的礁叢。她們的視線正好是一個對角。程天佩被他表姐扒了大棉袍,套上綠毛衣,一下就顯得小了很多,他似乎已經忘了給我賣書的事,張羅著支起鍋灶做飯。我拿了一些土豆出來,坐在船艙邊上削土豆皮,程天佩讓我去提水,我剛站起來,楊女生急忙向我擺手:“老李你等等,”她說,“再坐一會兒好嗎?”看樣她把我也畫進去了?!氨斫恪毙χf老李你把頭再低一些,她就能畫一幅“補漁網的人”了。楊女生說不要誤導。她快速看了我一眼,又繼續畫著。

“上學期××畫的那個放蠶的老把式?!北斫阏f,“聶校長給了甲等,你說那個東西真的好嗎?”

“聶校長看重的是文化內涵?!睏钆f。

“要論文化,××的《織匠》不是更好嗎,可聶校長只給乙等?!?/p>

“《織匠》是挺好,”楊女生說,“但那是宮廷風格,《蠶民》用筆粗放,有柞樹的苦澀?!?/p>

“真是聶校長的學生,”表姐說,“別跟得太緊,把自己丟了?!?/p>

她們不停地說著,但都不耽誤作畫。我削完土豆皮,又堅持坐了一陣子,才被允許自由活動。程天佩已經做好了米飯,正在為沒有像樣的菜著急:“你看老李,咱們只有白菜土豆?!蔽艺f那就只好白菜土豆了。表姐似乎發現了程天佩的困窘,說包里有幾個罐頭,你拿過去打開。楊女生從畫夾上抬起頭來,說守著海邊,還愁沒吃的東西,太死心眼兒了。孤城驛的貝類遠近聞名,下去撿點不就行了。程天佩說那還不現成,前面海灘就有馬蹄蛤,我和老李去撿點回來。楊女生合上畫夾,就地把鞋脫了,說我和你們一起去。表姐說真要下海呀,當心砭出靜脈曲張?!皼]那么嬌貴?!睏钆嘀_,一歪一扭沿海灘往下走,她在海邊挽起褲腳,先下去了?!罢鏇?”她抽著氣說。

水是很涼,但往里走一會兒,就沒有什么感覺了。走了二三百米的樣子,楊女生先撿到了馬蹄蛤,那是一種乳黃色的蛤蜊,有拳頭大小,堅硬的外殼上布滿虎皮花紋。我們三個人很快便撿滿了一小洋鐵桶。程天佩說再往里走不多遠就能逮著鲅鮹了,我問他鲅鮹怎么捉,他說都藏在洞里,得伸手掏。楊女生躍躍欲試,便要去捉鲅蛸,被程天佩一把拖住?!翱鞚q潮了?!背烫炫逭f?!霸蹅兊泌s緊回去,我可不想淹死在海里?!?/p>

馬蹄蛤肉質細嫩,非常鮮美。程天佩用小洋鐵桶煮,煮好了倒在盆里,每人盛一碗米飯,圍著盆吃。我吃著覺得硌牙,吐出來一看,竟是一顆小珍珠,表姐也吃出了小珍珠,她拿在手里看了看,隨即扔掉了。兩個女學生飯量都挺大,她們比我和程天佩吃得還多,直到把米飯全吃光了,還意猶未盡的樣子,每人拿起一個蛤蜊殼,走到洋鐵桶跟前喝湯?!罢骢r!”表姐說,“你們不來點?”程天佩過去倒了一碗蛤蜊湯給我,感覺鮮得過分,反倒有些苦,勉強喝了一口便不能再喝了。

飯后兩個女學生又畫了幾幅速寫,便收拾畫夾準備回去了。表姐和程天佩在沙灘上方來回走著,看樣在商量什么,程天佩拗著腦袋,很不耐煩的樣子??赡苁浅鲇诙Y貌,楊女生讓我看了她的畫,畫面上的男人勾著頭蹲在破船旁邊,絲絲縷縷的幾條線就算衣服了,真正凸現的是渾身的肌肉和骨骼,破船只畫了一半,遠景是岬角,再遠些。隱約的線條是海平面。我不認為那個男人就是我。我的作用只不過是某種參照物,楊女生顯然是先入為主地把人物概念化了。

本來兩個女生收拾好背包要走,可這時候程天佩又弄出了一件讓我難堪的事,他開始向楊女生推銷我那些書:“楊大姐,你不想買幾本書嗎?”他打開提包,像晾曬谷物一樣把書擺到沙灘上。楊女生顯然知道什么是好書,她伸手就拿起一本

《懺悔錄》,表姐則對屠格涅夫的小說感興趣。

“老李這些可都是好書,”程天佩說,“他做生意虧了本,要賣了書做路費?!?/p>

本來看樣子楊女生是有選擇的,聽了程天佩的話就說這些書我都要了。程天佩也不白給,趕緊張羅著算賬,合計價格出來,也不知程天佩怎么算的,那些書居然賣了二百多東北幣。楊女生拿出幾張紙幣,猶豫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該給誰。程天佩把錢接過去,數了數,說:“該找你兩塊半?!睏钆褧槐疽槐狙b進包里,說不用找了。我說都是些舊書,不值這么多錢。

“你賣我買,這不挺公平嘛,”楊女生背上背包,笑著說,“你還給當了一回免費模特?!?/p>

眼見她們走遠了,程天佩氣呼呼把錢杵給我:“你是賣書還是賣我!”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說,“這么大個人,腆著臉讓人拖舍?!?/p>

“裝什么窮酸,有能耐你說一句不賣!”程天佩越發來勁了,“嫌我在大姑娘面前丟你人了,人家知道你是誰!”小家伙伶牙俐齒,專揀我的要害說,說得我直上火。真想給他一巴掌??赡芩仓烙行┻^分,又換了語氣:“她才不在乎那點錢,半條唐河街都是她家的?!?/p>

潘多拉盒子已經打開

山頂上有一個人,那人站在一株油松旁邊手里拿著帽子,正在注視我們這條破船。

我出來收衣服的時候看見了那個人。我把曬干的衣服收回去,見程天佩正躲在船艙里向外面窺望,他也發現了那個人?!澳憧础背烫炫逯钢缴?,挺緊張的樣子,由于某種原因,程天佩一向對周圍出現的人存有戒心。

“一個過路的人,”我說,“走累了,歇一歇?!?/p>

“沒那么簡單,”程天佩說,“他在看我們?!?/p>

“那是你心虛?!蔽艺f。

“他來了!”程天佩越發緊張了。

那人轉過油松林,敏捷地從一塊巖石上跳下來,在樹叢旁邊,他找到了通往山下的小路,小路的終點便是我們這條破船,那人確實是朝我們來了。從我們這里往山道上望過去,少說也有一里地,山道上的人只能看個大概,但我確信那人就是李廣武。不僅是走路的姿勢,還有一些說不清的原因,如果說是看出來的,倒不如說感覺出來的更確切,就像他看見我一樣,顯然他在山頂上就已經發現了我。

“我得避一避,”程天佩說,“要是他問你,就說你一直住在這里?!毙〖一镓堃粯犹龃?,我跟出去,他已經轉到船艙后面,李廣武那一身黃衣服嚇著他了。

李廣武斜背著挎包,一只手插在褲兜里,不緊不慢地沿沙灘走過來。他一會兒往山上望望,然后又往海里望望,仿佛是在村口散步。我哥在向我傳達一種輕松悠閑的信息,是安撫,還是漠視?我懷了十二分的決心走出子午山。到頭來仿佛還徘徊在家人的視線里。即使我沒想就此消失,但起碼不該這么快就被“找著了”。午后的太陽讓李廣武微瞇著眼,他沖我笑了笑?!斑@地方挺好的,”他說,“有山有水,閑來看看海,能讓人心情舒暢?!?/p>

“你……去過來亨貨棧了?”

“楊掌柜也不知道你住哪。他只說在河口見過你?!崩顝V武摘下挎包放在沙灘上,掏出煙絲,很快卷了一支煙,“秉義叔怎么搞的。聽說是投機倒把?”

“已經判下來了,”我說,“他栽得不輕,貨都讓公家沒收了?!?/p>

“本來以為你在秉義叔這里學生意,爹讓我來看看,跟人家交待一下?!?/p>

“我來晚了?!?/p>

“這些日子,就住這條破船?”他看看我,“錢花光了吧?要不你該住旅館。一會兒咱們去鎮上,找個地方先理理發,明天回去。頭遍麥子還沒鋤完,我和爹兩個人也忙不過來?!?/p>

“現在還不想回去,”我笑了笑,讓他知道我不是在使性子,“既然出來了,總得試一試?!?/p>

“有什么打算,看看我能不能幫你出出主意?!?/p>

“先找點事兒做,等穩定下來再說?!?/p>

“出來這么長時間,找著事了嗎?你該知道一個人瞎闖的難處了,要說找工作,在家不是更便利嗎,就算一時半會兒出不去,咱倆就先在家種地?!?/p>

“早晚是要走的,我不能總待在家里,你也不能就在家種地吧?!?/p>

“不種地我回來干什么,這些年在外面走了那么多地方,就覺得咱子午山好,我就是個種地的材料。你和我不一樣,念了那么多書總該有點用處,可我不贊成你一個人出來亂跑?!?/p>

李廣武努力避開那個敏感的話題,仿佛我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兄弟,一不高興,使性子跑出來,而出走的真正原因似乎已經被忘記了??墒俏抑?,那種傷害的印記不是輕易能抹掉的,尤其是傷害來自最親近的人。即使由于血緣關系我可以不受懲罰,但負罪的感覺比嚴厲的懲罰更難忍受。事情發生后,我一直在等待著李廣武憤怒的爆發,我不止一次地想象著我哥嚴厲的責罵,似乎還應該有幾個很有力度的耳光。但這些都成為一種奢求,李廣武根本就沒跟我說話,一直到我走的時候,他就像沒看見我這個人。

“看看你住的地方?!崩顝V武從沙灘上拎起挎包,“這個大家伙像是給你預備的,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彼们门摫?,彎腰走進船艙。

我洗好的衣服放在草墊子上,那是我準備在路上穿的。即使李廣武不來,明天我也得離開孤城驛,至于去哪里,似乎并不重要,一切都得看路上的情況再定。按程天佩的意思,我應該先去唐河鎮,如果沒有機會,往南可以去大連,或者往西去蓋平,由蓋平乘火車去東北內地。據他說。如果在“北滿”,事情會好辦一些,遇到什么困難給他寫封信,他會給我“安排”。既然李廣武來了,我想還是應該先去大連,這樣明天我們可以同路。

“這就是你的床鋪?”李廣武站在葦墊子前面四處看了看。

“草墊子挺暖和?!蔽艺f。

“不錯,”他毫不掩飾嘲弄的表情,“是挺舒坦,要趕上行軍打仗,有這么個地方一拱,還真解乏?!彼焓衷诓輭|子上按了按,“晚上睡覺不能脫衣服,一翻身嘩啦嘩啦響,不小心還扎一下?!?/p>

我把衣服疊好,裝進提包:“今天晚上你將就一下,這上面足夠睡兩個人了?!?/p>

“今天晚上不住這兒,咱們去鎮上?!彼纯幢?,“時間不早了,走吧?!?/p>

“你等一會兒,”我說,“還有個小朋友,我得去把他找回來?!?/p>

程天佩可憐巴巴躲在岬角的礁石后面,他像抱窩的野雞受了驚嚇,遠遠望著他的破船。我喊他出來,他卻像海灘上的小蟹子一樣頻頻向我招手,我只好過去把他提溜出來?!袄侠钅銊e……”他掙著,“你給我說說那個人?!?/p>

“公安部隊的,查偷渡來了?!蔽艺f,“放心吧,那是我哥?!?/p>

“你哥?你哥是干什么的?”

“這重要嗎?”我拽著他往回走,“我哥遠在千里之外,他能把你怎么了,看你,嚇得臉都白了?!?/p>

程天佩訕笑,笑得小臉抽抽巴巴的:“老蘇子這毛衣就是不行,透風?!?/p>

我把程天佩介紹給李廣武,并特別說明這條船是他的,這些日子他給過我很多幫助。畢竟要分別了,我想讓程天佩高興一下。

李廣武坐在草墊子上,不經意地伸出手去,說:“謝謝你收留我兄弟?!背烫炫逯Z諾連聲地應著,從鋪上拉過大棉袍套在身上,仿佛立刻又找回了自信,說話口氣也大了起來,“老李有難處我

不能不管,誰出門也不能背著屋頂?!彼f?!澳阋部匆娏?,我這里吃住都方便,只要你兄弟愿意。愛住多久隨他?!?/p>

程天佩的努力似乎沒得到應有的重視,李廣武掏出點錢放在鋪上:“天暖和了,你該換一套衣服?!?/p>

程天佩正在興頭上,一下子受到了打擊,臉上有些掛不?。骸澳氵@是什么意思,看我穿不起衣服?”

“時候不早了,”李廣武站起來,“咱們走吧?!?/p>

“這就要走?”程天佩拉住我,“不是說明天嗎?”

“早晚都得走?!蔽伊嗥鹛岚?,鄭重地和程天佩握手告別,“謝謝你的關照?!?/p>

“如果到了北滿……”

“不管到哪我都會給你寫信,讓華太乙轉過來?!?/p>

走上山頂,我看見程天佩還孤零零站在艙口,我向他揮揮手,他看見了,也向我揮揮手。

我們沒有住店,七拐八繞的,在城北找到孤城驛區委會。李廣武在區里出示了一份證件——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哥還有些“來頭”。給他帶來榮耀的證件裝在挎包里。那是一個暗紅色小本子,燙金羊皮封面。李廣武出示小本子的時候矜持得像個將軍:“請給安排一下?!彼允聞招缘恼Z氣說,然后,我們就得到了很好的款待。區里甚至還安排了一個小伙子聽候吩咐。小伙子管李廣武叫“首長”。

區委會西廂房是個二層木結構小樓,我們的房間在二樓,屋里有兩張床,兩把扶手椅,一張三屜桌。樓前是一排楊樹,從窗口望出去,但見樹枝已經泛青,枝條上垂掛著一串串褐色的花穗。安頓好以后,李廣武就催我去理發,我說不著急,我又不走,有的是時間。李廣武說你有多長時間沒照鏡子了,看看你都成什么樣子了。我說那么長時間都過來了。也不差那一天兩天。我走到掛在三屜桌上方的鏡子前面,前幾天住店的時候我洗了頭,但在草墊子上滾過幾宿,頭發又弄得亂糟糟的,頭頂左側有一綹頭發翹翹起來,很滑稽的樣子?!罢嬖撌岸奘岸蘖??!蔽艺f。

李廣武坐在椅子上喝茶,他把帽子摘下來,和挎包一起掛在墻上??赡苁怯捎陂L年戴帽子的緣故,他前額上有一道隱約可見的凹痕,在經歷了一系列變故之后,此刻我和他更像是一母所生。不僅是長相,我們在氣質上都出奇地相同,我想最明顯的區別就是我比他多了一根手指頭。

“明天早晨孤城驛有車去大連,要是順利,能趕上煙臺的船?!崩顝V武說,“你去剪剪頭,明早咱們一起走?!?/p>

“不是說過了嘛,我不回去?!?/p>

“你這樣亂跑能行嗎?”他把桌子上沏好的茶推給我。

“我能養活自己?!?/p>

“怎么跟爹說。爹可是要你回去?!?/p>

“就說沒找到我?!?/p>

“下落不明了?”他看看我,“你想一想,爹為你擔了多大心思,你一句話就給打發了?”

“那就直說吧,我再寫封信你帶回去,這樣爹總該放心了?!?/p>

李廣武走到窗前,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窗外楊樹上有兩只喜鵲掀動尾巴躥跳,似乎在不安分地向屋內張望?!拔疫€給你帶了一封信,”李廣武說,“既然你打定主意不回去了,我也不想再說什么,你是成年人了,主意自己拿?!彼叩綁Ω?,從挎包里拿出一封信。

“是誰的信?”我接過那封信,一看就是郭蘭的筆跡。

“她的,”李廣武皺了皺眉頭,他甚至不愿提到那個名字,“我出來的時候,爹去找過她,可能是問問你的下落吧?!崩顝V武冷笑了一下,“既然是給我兄弟的信,我總得給捎到啊?!?/p>

我拿著那封信,一時手足無措。此時此刻,我不知道該怎樣處理郭蘭的信。李廣武從挎包里拿出手巾和肥皂,端著臉盆出去了。他及時地回避了。

郭蘭現在住在一個同學家里,她說因為她和李廣武的婚姻在當地影響太大,估計區上不會輕易讓她離婚,她也不指望誰同意,得看我的情況再采取相應的措施。接著她又大肆攻擊我的怯懦,對我出走這件事表示“不可理喻”,她說逃避是不行的。我們得面對現實。她甚至還以她一貫的作風為我做出“表率”,說知道這件事公開的后果,但她不在乎,必要的話,她要和我“男耕女織”。

真是越怕什么她就來什么,她固執地一條路越走越遠??戳诵盼也挥砂蛋到锌?,心里說嫂子啊嫂子,你可千萬別把事弄大了!我的態度也許會使事情出現轉機,起碼要讓郭蘭知道,她不惜一切追求的那件事注定不會有結果。仔細斟酌,我給郭蘭寫了一封回信,當然開頭我得叫她嫂子了,我說如果以前渾渾噩噩把你看做一個女人,那么現在你只能是我的嫂子了。我珍惜我們的友情,同樣也看重手足之情,我哥是一個內涵豐富而又意志堅定的人,長久相處,你會發現他的長處,相信他也會對得起你。我說兩年以前我就該走,如今我哥在家,再也沒有牽掛了,我該有自己的生活,是子午山不能給我的另一種生活。在這封信里。使用頻率最高的就是“嫂子”兩個字,我想喚回她對以往身份的記憶,她需要時間,情緒漸漸平復以后,我想她會找到自己的位置。

晚飯后,我把寫好的信交給李廣武,他剛看了一眼就又放在桌子上,說給她的信干嗎讓我看。我說小叔給嫂子的信,我哥當然可以看了,還得麻煩你帶回去?!白约荷相]局寄去,我沒有義務給你們當郵差?!彼纯幢?,“快八點了,八點以后停發電機,你收拾一下,該睡覺了?!?/p>

我去洗了腳,剛回來發電機就停了,一下子顯得寂靜無聲。仿佛是缺了點什么。李廣武已經睡下了,他的衣服搭在椅子上,我摸黑放被脫衣服,也躺下了。走廊里響起雜亂的腳步聲,一迭聲地嚷著找蠟燭,仿佛是下鄉的區干部們剛剛回來。官道上不斷有馬車走過,車老板操細嗓浪聲浪氣地唱著地蹦子小調,偶爾甩響了鞭子,吆喝著:“吉啊——吉啊——”

“哥?!蔽艺f?!澳闼藛?”

“沒?!崩顝V武動了一下。

“你明天非得走嗎?”

“爹在家急得不行,還等著聽你信兒?!?/p>

“我想說說那件事,”我說,“你完全誤會了,嫂子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p>

“別說了,我不想再提,咱們還是兄弟,這就夠了?!?/p>

“你必須聽我說完,”我掀開被子坐起來,“我怎么樣都無所謂,你不能冤枉她?!?/p>

“冤枉!”李廣武翻過身去,“她可是一點都沒想掩飾?!?/p>

“嫂子等了你四年,她好不好爹能告訴你。事情到了這一步,誰也沒想到。你就沒有錯嗎?這些年一點消息都沒有,為什么不往家寫封信,哪怕是托人捎個口信也行,都以為你不在了?!蔽艺f,“你以為我們的關系說不清楚,可是你并不知道實情?!蔽矣行┘?,索性下了床,趿著鞋走來走去。我說不錯。嫂子是要嫁給小叔子來著,如果我哥真的不在了,我看不出嫂子有什么不妥,可是第二天你就回來了,嫂子不能裝出沒事的樣子。她實在是因為處境太尷尬才不得不離開。我說你要是還有點男人的寬容大度的話,就該去把她找回來,她這些年真的很不容易。

李廣武坐起來,他摸黑窸窸窣窣鼓搗了一會兒,劃火點燃了一支煙:“如果我沒回來,你真的能娶她?”

“……”

“如果我現在離開家,你還會娶她嗎?”

“可現在她是我嫂子了?!?/p>

“也許我就不該回來,”他說,“我也沒想到還能回來。剛走的時候,惦著家里還有個媳婦,覺得

自個兒挺金貴的,可是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倒下了,”忽明忽暗的煙火中,李廣武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打孟良崮的時候,死的人成堆,機槍就架在死人堆上,那時候人就是個麻袋包。平時一起上操,一個鍋里盛飯,洗澡互相搓背,轉眼就成了活人的掩體。后來就不把自個兒當回事了。說不定哪天攤上槍子兒,一了百了?!?/p>

“所以你就不給家里寫信?”

“腦袋掛在褲腰帶上,寫信說什么,告訴家里我還沒死?”煙火又閃了一下,他把煙頭扔在地上,“后來真攤上了,沒想到我還能活過來,本來可以就地轉業,那邊正需要人。也許我該留在南方?!?/p>

“哥,”我說,“去把嫂子接回來吧,就算給她一個臺階,自己的媳婦,對錯的不算什么?!?/p>

“我知道該怎么辦,還是說說你吧,我回去怎么跟爹說,說你在這學生意?”

“你看著說吧,只要能叫爹放心?!?/p>

“那就只好學生意了?!?/p>

“你帶了多少錢?”

“不多?!?/p>

“除了回去的路費,剩下的給我?!?/p>

“錢花光了呢?”

“會找到工作的?!?/p>

“出門在外的。誰也幫不了你,什么時候在外面不如意了,就回子午山,哥也好有個伴兒,別拗得一條路走到底?!彼蛄艘粋€長長的哈欠,“你這個樣子,怎么能叫人放心!”

這天晚上我凈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仿佛是誰娶親了,一大群人簇擁著一個綠褲紅襖的女子從外面走進來,那女子自己揪下蓋頭,原地跳起來,用力拋到房頂上,她拍拍手,得意地說:“看扔得有多高!”李廣武穿一套黃軍裝,戴著呢禮帽,他走到我跟前,突然摘下禮帽扣在我頭上。我想把帽子還給他,他用力按著我腦袋,說我槍傷還沒好,你替我一會兒。然后就躲到人群里,看我和那女子拜堂。那女子像郭蘭又不是郭蘭??念^的時候她斜著白眼珠瞅我,說你這叫磕頭嗎,你糊弄誰呀!我說又不是我娶親,我是替我哥的。她從我頭上摘下禮帽,把我仔細辨認了一會兒,說你哥呢,干嗎不叫你哥過來?后來鼓樂大作,太陽升出來,晃得睜不開眼,我費了挺大勁兒,終于把眼睛睜開了。

區委會院子里的發電機突突響著,電燈就在我頭頂上。李廣武的床空著,被子見棱見角疊放在床上,想起他說今天要回去,他該不是走了?我爬起來,發現自己的衣服不見了。李廣武的衣服還原封不動放在椅子上。他大概是摸黑穿錯了衣服,再說我也該送送他,于是我穿上李廣武的衣服??劭圩拥臅r候我愣住了,原來裝在我兜里的東西都放在三屜桌上:一支鋼筆,一個筆記本,還有郭蘭的信和賣書的錢,在這些東西旁邊。放著一個揉皺了的大信封。我把信封里的東西倒在桌子上,竟是李廣武的證件——那個仿羊皮小本子,另有一些獎章和紀念章。我把所有的東西都收起來,拎著提包就走。

這時候天已蒙蒙亮了,官道東面有一掛馬車,西面空蕩蕩的,一個人影兒也沒有,也許此刻李廣武已經坐上了開往大連的長途汽車。

我想我已經領會了李廣武的意圖,他能整整齊齊疊好被子,整理好床鋪,可見他走得很從容,絕不會把衣服穿錯,更不會把重要的證件遺失在房間里。他沒給我留錢,卻給了我一種身份,一種能得到熱情款待而不致凍餒的身份。也許是怕我拒絕,或是他自己也難以出口,我哥的贈與隱含禪機,參悟那個禪機不難,饑餓的乞丐把揀到的餅子塞進嘴里,似乎不需要多少悟性,設下機關的人知道我需要什么。如果能換一種理解,把李廣武留下的東西郵寄回去,或者坐上稍后由安東開過來的客車去大連找他,事情完全會是另一種樣子,要命的是我什么也沒干,只是去理了發,并在當天上午坐上去唐河鎮的客車。

張望唐河鎮

官道懶洋洋地由東北向西南延伸,在春天里顯出幾分倦怠。道南是一馬平川,越過稀疏的蘆葦叢。能看見灰藍色的海。北面是一帶起伏的丘陵,大片針闊葉混交林灰綠相間,未及耕種的坡地白晃晃傾斜著。再往北,視力所及的地方,山勢陡然高峻起來,此時也是一片灰藍,如海一樣的顏色。

從安東開往唐河的客車兩天一個往返,這是一輛由卡車改裝的客運車,引擎轟轟隆隆發出巨大的聲響。顯出很有力氣的樣子。我在當地看到的客車幾乎都是這樣,帆布繃起的車篷鑲幾塊玻璃,就算窗戶了,車里光線很暗,車門開在后面,后箱板上掛著鐵條做的梯子,每到一站,乘客們就順著鐵梯子爬上爬下。我坐在靠右的窗戶下面,透過窗玻璃,能看見兩面的景色。我很在意路過的地方。盡管我買了唐河的車票,但也許會在半路下車。我想我就是一?;ㄐ醢姆N子,借助風力漫無邊際地飄游,風停了,種子會飄落下來。在適宜的地方生根發芽。這是我走出家門以來心情最好的時候,我可以不必為吃住勞神了,那份證件就揣在兜里,它能保證我隨便去哪里都會受到優待,剩下的就是盡快找一份工作,結束漂泊無著的生活。

坐在我左側的是一位拄拐杖的人,看樣子是個殘廢的退伍兵。他的右腿齊膝截掉了,褲管下面露出半截磨得發亮的鐵杵,鐵杵前端是一個圓頭,汽車晃動的時候,鐵杵便在車廂板上蹭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那種聲音聽起來很不舒服。一路上那人都用帽子遮住半張臉??吭谝巫由匣杷?。汽車開始轟鳴著爬坡,換了好幾種聲音吼叫著,終于爬上坡頂,然后喘息著向下滑行。這時候那人醒了,他把帽子戴好,用雙手拄著在椅子上坐正,那條殘腿隨之也被收起來,與車廂板成垂直角度。謝天謝地,吱吱嘎嘎的聲音沒有了,車上有好幾個聲音同時松了一口氣。隱約覺得那人有些異樣,側臉望去,發現他左眉中間有一道疤痕,把左邊眼眉齊齊地截開,猛一看像長了三道眉毛。那人也在看我,心不在焉的樣子,我沖他笑一笑,似乎為看了他而道歉,不料他掏出一張紙幣塞給我?!澳弥?,”他說,“一會兒車到青堆,你給我買包煙,飛馬牌的?!蔽覇査ツ馁I,他毫無顧忌地用指甲剔著牙縫。隨之把一片菜葉之類的東西彈出去?!暗降胤綍嬖V你?!彼f。

車到青堆,立刻有小販圍住后車門叫賣。我去給那人買了煙,他打開煙盒,一下抽出兩支,遞一支給我。我說不會,他就把煙夾在耳朵上,點燃一支抽起來:“讓我猜猜你在部隊是干什么的,”他打量著我,“是文書,弄好了興許是個干事?!?/p>

我說你眼力不錯。我想這個老兵的判斷對我很有益處,只要他不說我是將軍就行,以后有人問起來,我可以拿他的判斷作為參考,既然他認為我是文職,那就當干事吧,一個退伍的前部隊干事。

“你衣服小了點兒?!彼D眼就抽完了一支煙,又從耳朵上摸下另一支點燃,“去唐河干什么?”

“想找個工作?!蔽艺f。

“不是本地人吧?找工作你得回原籍?!?/p>

“老家沒有機會,想出來看看?!?/p>

“像你這樣的,找工作挺難。難就難在自己身上,高不成低不就,說不定在哪就給卡住了?!彼焓直葎澲?,仿佛我已經被塞在什么狹窄的地方。

“也沒有太高的要求,”我說,“就是掙錢吃飯,聽說唐河城里容易找到工作?!?/p>

“說容易也容易,”他說,“上船出海。去碼頭扛小杠,進纊絲坊繅絲,這些你不是干不了,是不

能干?!?/p>

“我可是農民出身,不怕吃苦?!?/p>

“農民和農民不一樣,地主少爺也是農民?!彼f,“你得找政府,讓地方政府幫助。你是外地人,地方上不能安排,只能協助?!?/p>

“依你看我該找誰?”

“這事歸縣民政科管。等會兒到了唐河,你跟我走,到了縣里不用跟他們客氣,你一客氣他們就來勁了,困難一大堆,又是哄又是勸的,把你糊弄走完事,他奶奶的!”那人氣咻咻地說,“驢打江山馬坐殿!”

汽車轉過山頭,迎面是一條河,一片房子隱在河堤后面,只能看見青灰色的屋脊,問那人,果然是唐河。遠遠向下游望去,有幾條木質棧橋伸向河心,一些船泊在河面上,仿佛在裝卸貨物。河面寬約二三百米,河水有些混濁,水勢平緩,不辨深淺。過了橋便是唐河城。下車的時候我和那人留在后面,他讓我先下,然后把拐杖遞給我,由于鐵杵無法蹬踏車梯,他把身體掛在后廂板上,用兩手倒著往下退。像吊掛在樹上的大猩猩一樣降落到地面上。我伸手扶住他。說你下車真利索。他接過拐杖,說這人一殘廢了就得出點洋相,剛開始我還不好意思,拖著一條狗腿討人嫌,惹得小崽子們朝我扔西瓜皮,后來就不在乎了,你理直氣壯吧反而沒人覺得你怪。他走得很快,鐵杵在石板路面上敲出響亮的金屬聲音?!昂煤玫娜?,弄成現在這樣,”他說,“我為了誰啊!”

唐河縣政府在汽車站南面,大院里主建筑是一座二層的洋樓,方形門廊上爬滿了常春藤,門口兩棵巨大的銀杏樹,花壇上有幾簇迎春,細長的枝條綴滿黃色的小花,讓人明顯感覺到春天的氣息。老兵把我領到大門右側一排平房前:“這是民政科,你找孫晉,他是科長?!崩媳f,“我自己也有事,幫不了你,行不行全靠你自己?!?/p>

民政科的人跟老兵很熟,他們叫他老柳,七嘴八舌說老柳這次上縣有何公干?老柳闊多了抽起飛馬了,便有人過來搶老柳的煙。老柳躬下身子,死死按住衣兜,說要飯筐里奪餅子,不給不給??炷镁葷顏?。這時候里屋門開了,一個戴眼鏡的青年出來送客,有人管他叫孫科長,顯然這就是老柳說的孫晉了。返回的時候孫科長一下看見老柳,說:“你的事已經安排區上馬助理了,他沒給辦嗎?”老柳說已經辦了,這次是另一件事,說著便拄著拐杖站起來。孫科長說你坐下,坐下說。老柳嬉皮笑臉推著孫科長往里屋走,說這事保密,不能讓他們聽見?!澳氵@個老柳啊!”孫科長無奈地說。

我坐在外屋長凳上,旁邊另有幾個人,看樣子都是鄉下來的,他們正和民政科的人談烈軍屬代耕的事。我對自己的身份已經很明確了,我身經百戰,曾獲得中央軍事委員會頒發的一級戰斗英雄獎章,另立有二、三等功若干次,我在廣西剿匪時負傷,中央政府政務院給我鑒定為六級傷殘。憑我的功勛和經歷,足以得到人們的敬重,如果我愿意,就該得到最為優厚的安置,這樣的身份無須乞求,我獲取的方式只能是接受,雍容大度地接受。我甚至還把自己“感動”了,以我的身份,卻要回家務農,現在我出來了。僅僅是為了糊口,找一份哪怕是收入微薄的工作,憑勞動所得維持生活,如此淡泊名利,需要怎樣一顆平常心啊!

老柳的事好像辦得很順利。從里屋出來的時候他挺得意的樣子,拐杖在地板上頓得很有勁兒。他把飛馬煙掏出來挨個撒過去,連外來辦事的人都有份兒,輪到我的時候他沒給我煙,只是向里屋使了個眼色。

里屋挨窗放了兩張辦公桌,除了孫科長。還有一個中年干部。我直接說明來意,孫科長問是哪個區的,我說不是本地人,他說能看看你的證件嗎?我打開提包取出那個大信封,索性都遞給孫科長。

孫科長比我大不了幾歲,國字形臉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兩鬢和下頦刮得黢青,短發直扎扎地豎起來,穿一身洗得發白的灰制服。他一一看過那些東西,然后收起來用信封托著遞給對面那個人,說老劉你看看。老劉邊看邊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挺好,嗯,挺好的?!睂O科長起身給我倒了一杯水,說:“怎么想起到唐河來了?”我說走過很多地方,都沒什么印象,到唐河感覺不一樣。就不想再走了。孫科長顯然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他興沖沖望著我,說:“能談談對唐河的印象嗎?”我說有山有水,又靠著海,總的感覺挺好?!澳愫芾寺?,說走就能走出去,這需要勇氣,得放棄一些東西?!睂O科長說,“像你這種情況在原籍能得到很好的安置,這一點你應該是清楚的。在我安置的退伍軍人里面,沒有比你條件再好的了?!?/p>

老劉把我的東西都裝進信封里,說岫巖縣有個王友山,也是一級戰斗英雄,縣政府給送了一塊匾。我說其實也沒什么,現在戰爭結束了。就是想找個好地方平平淡淡地生活。我從未這么自信過,有成就的人無須自己多說,我想李廣武就該這么說。興之所至,我甚至還談到南方,那里氣溫高,夏季里熱得受不了,當然了,那邊人們都拿著扇子。孫科長和老劉都笑起來,說夏天我們也扇扇子,到了晚上蚊子也不少,還有小咬,叮在身上趕都不走。孫科長說他也走過一些地方,到頭來還是覺得唐河好,說這里是海洋性氣候,冬天不太冷,夏天也不太熱,沒有東北內地那樣嚴寒的冬季。能看出來孫科長是鄉土觀念很重的人,他不無自豪地說起唐河的物產,尤其是海產品,多得數不清的各種貝類。唐河人到了外地很難服得下,因為沒有貝類,唐河人就不知道怎么吃飯了。后來孫科長又談到正題上?!澳阕屛覟殡y了,”他說,“像你這種情況我不能安置,只能協助你找一份工作,至于能不能讓你滿意還不好說,不過我們會盡力幫助你?!蔽伊⒖踢m度地表示了謝意,我說這件事你別為難,我沒有太高的要求,憑勞動生活,當工人,做店員都行。孫科長說要都像你這樣,我們的工作就好做了。老劉把那個大信封還給我,他提到不久前報紙上的一篇文章,說是有一個團長脫了軍裝回鄉務農,人各有志,這是不能強求的。孫科長讓老劉給我開一張條子,先去招待所住下?!澳阆劝差D下來,”他說,“悶了就出去散散心,工作的事我會盡量想辦法?!?/p>

招待所就在政府對門,是一個四合院,我被安排在東廂房。我拉開門,發現老柳也住在這里。除他之外,房間里還有一個戴氈帽的老頭和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

老柳坐在椅子上。正在用抹布擦拭他的假腿?!氨砬椴诲e,”他打量著我,“看樣事兒挺順?!?/p>

“謝謝你幫忙,”我說,“孫科長已經答應給辦了?!?/p>

“孫晉這個人好說話,他答應的事你盡管放心,”老柳說,“有吃有住的,你就消消停停地等著?!?/p>

老頭說:“孫民政可是個好人,年輕輕的一副菩薩心腸,要不怎么說能當上科長?!?/p>

我的床緊靠窗戶,小男孩就坐在我床上。那孩子正在玩一只紙折的小風車,可能嫌屋里沒風,他推開窗戶,把風車探出窗外,小風車在他手里沙沙地轉動。老頭讓小男孩下來,說:“快給你叔騰個地方?!蔽艺f不礙事的,讓他玩吧。小男孩一愣怔,把風車蹭掉了,手里只剩下一段秫秸稈兒,那孩子呆呆望著外面,說:“掉了,掉了?!蔽遗康酱吧?,想給他夠上來,一望外面是兩三丈深的赭紅色陡壁,陡壁下面便是唐河,原來招待所就

在河岸的高地上。我把窗關上,告訴小家伙再不許趴窗,然后又給他折了一個小風車。

老頭姓孟,是烈屬。聽他和老柳談話的意思,兒媳婦要改嫁,并且想帶上孩子,事情鬧到區里,區里解決不了,老孟頭就帶著孫子上縣來了。他翻來覆去說萬義就這一條根,我不能讓他隨別人的姓。

晚上老柳讓我去打了一盆熱水,然后用熱毛巾擦拭他的殘腿。截斷的創面有碗口粗細,已然愈合的傷口被鐵杵磨出了血痂。老柳把熱毛巾敷到創面上,和老孟頭繼續中斷了的話題——

“我說到哪了?”老孟頭眼望著房梁。

“命令下來了?!崩狭f。

“啊,命令下來了,”老孟頭說,“萬義他們第一撥過河,一百多號人哪,蹚著水就下去了。孟萬義和俺屯史文恭走在一塊兒,走到河當間,對面就遞上槍了,槍一響,人都炸了營,有往前跑的,也有往后跑的。文恭聽見萬義在后面喊他,回頭一看,萬義倒在水里,只露出半個腦袋,文恭就回來攙他,閻連長不讓了……”

“這是沖鋒,往后跑是要槍斃的?!崩狭f。

“……閻連長不讓了。他給了文恭一個耳刮子,還拿匣子比劃文恭,說不準是真想斃,你說閻連長能下得去手?”

“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p>

“文恭無奈呀,這就又往前跑,眼睜睜看著萬義叫水拉走了。文恭和萬義自小在一塊兒,不是閻連長,萬義說什么也不能丟?!?/p>

“部隊上可不興這個,”老柳說,“親爹也不行,要都在原地打磨磨,還不都得死在河里!”

“閻連長也沒遭好,”老孟頭擤擤鼻子,順手用衣袖擦了一下,“閻連長和文恭一起跑,一廂跑一廂直了聲地喊,跑著跑著就倒了。文恭把閻連長拽起來背上,文恭說沖你頭先那會兒,就該讓水把你也拉走。閻連長在文恭背上還喊,硬是把一撥人都壓到岸上。趕上了岸,閻連長就不行了,文恭那個哭啊!”

老柳說:“這事怨不得閻連長,換了我也會這么做?!?/p>

“文恭小子不含糊,轉過年就升上班長,管十二號人哪!可惜了萬義,要不在河里,興許能活過來?!崩厦项^翻過身去,背對著燈,“官家給了五百斤苞米,還有山前張廣開、周玉璽,都是……五百斤苞米……”老孟頭聲音漸漸遲緩,隨之響起不連貫的鼾聲。爺孫倆睡一張床,小男孩也睡熟了,從我這面望過去,被頭上面露出的兩個腦袋,一個是黑的,一個是白的。

“還不值一頭騾子錢,”老柳把敷腿的毛巾揭下來扔到臉盆里,“就是一頭毛驢價,老李你說說,這不就一頭毛驢價嗎!一條命五百斤苞米,像我這一條腿不當一百斤苞米!”

“政府也有難處,”我說,“死了那么多人……”

“死了倒痛快,像我弄得殘缺不全的,真不如當初給個痛快。讓我老娘也得五百斤苞米?!?/p>

“聽說大城市里能安假肢,”我說,“你能和正常人一樣?!?/p>

“褲腳放下來,再弄雙皮鞋一穿,可里面還是假的?!崩狭湫?,“剛回來那陣,我也展揚,區里縣里開慰問會。大姑娘給我戴花,我老娘樂得什么似的,以為她兒子這回混出名堂了,張羅找人給我提媒??烧l跟我呀,缺一條腿不說,還破了相?!彼刂赝采弦惶?,那截斷腿禿尾巴似的向上翹了一下?!八棠痰?,這輩子算沒咒念了!”

我睡在床上,總忘不了自己是在懸崖邊緣,感覺唐河水就在身底下流過,一股潮潤的涼氣沁透全身。船碼頭的燈光斜照進來,房間里影影綽綽的,老孟頭和他孫子的鼾聲此伏彼起,夢囈中的老柳在發狠磨牙。我想李廣武要走得快的話。這時候他該在海上,也許他穿著我的藍制服,正在甲板上抽煙?;蛘咴谂摾锱c人閑聊。他匆匆越海過來,似乎就為了把他的身份塞給我,也許從家里出來的時候他已經預見了事情的結果,因為他實在沒有必要帶來身份和榮譽的全部記錄??粗野此脑O置一步步走進去,我想他會自鳴得意的。

半夜的時候,碼頭上喧鬧起來,嘈雜的喊叫聲、鐵器撞擊聲和嘩嘩的水聲交織在一起。進港的小火輪鳴響了汽笛,潮水從河口涌進來,洶涌著向北面腹地涌去,靠岸的船上晃動著馬燈,有人正在裝卸貨物。從窗口望出去,唐河河面頃刻寬闊了許多。大概是碼頭上的噪聲驚醒了老柳,他爬起來,咔噠咔噠拄著拐杖出去了,回來的時候他發現我坐在窗口,說你一直沒睡嗎?我說看看河,唐河潮水真大!

“看吧,”他說,“往后你就是唐河人了?!?/p>

閑來無事,我幾乎走遍了唐河鎮。小城給人的印象不錯,街道是石板路面,房子也多是花崗巖砌成的,走在街上,滿眼是花崗巖的青色,感覺整潔、悅目。城里只有兩條街。依河取西北東南走向,東面一條街緊傍唐河,叫正仁街,當地人也叫下街。商家店鋪多在下街,據說唐河開埠最初只有這一條街。那時候河岸上的客店、雜貨鋪和飯館子做的都是商船生意,西面那條街地勢要高一些,就叫上街,縣府、學校和一些新興辦的小工廠都在上街。上街中端有一個小教堂,教堂前的廣場也是菜市場。城西是一片平甸子,阡陌縱橫,多是菜地和水稻田,再往西,靠山的地方另有一條熱水河。城北是屏風山,山不高,不過百米的樣子。天氣晴好的時候我上過屏風山,從山上往北望能看見綽約的長白山余脈,再近些,一些丘陵逶迤而下,像章魚的觸手一樣伸展開,其中一條的盡頭便是屏風山。從屏風山看下去,城里一片黑瓦屋頂,由北向南狹長地散布在兩河中間,再往南五六里,便是灰藍色的海,在海邊突兀的山頭上,有一座白色燈塔。唐河東岸是一片更大的平甸子。那應該是唐河沖積的小平原了。平原上散布著一些村莊。小城給我的印象是陳舊但不破敗,寧靜又蘊含生機,我不止一次對自己說:就是這地方了。

心情好了,便渴望與人交流,我與每一個可能有機會的人搭話,只要對方有興趣交談,我總是顯出很謙遜的樣子,不住地點頭,或傾聽,或發問。我跟人們探討糧食和蔬菜,談氣候以及當地的出產。我傻呵呵的樣子招致了一些人詫異的目光,我想他們或許把我當成新到任的縣長了。但我顯然是對自己估計過高,有一次我在教堂廣場閑逛,被警察帶到上街派出所盤問??催^我的證件之后,警察們馬上道了歉,派出所指導員笑著說你看真是的,群眾反映說發現了一個可疑的外鄉人,我們也是例行公事。我表示理解。順便對群眾的警惕性表示了贊許。指導員說這里是海防前哨,情況挺復雜,前不久還破獲了一起潛伏特務案件,還請李同志多諒解。臨走的時候指導員說有什么困難你再來找我,我叫郭震。

老孟頭得到了有關方面的同情,縣里裁定的結果是:兒媳婦可以改嫁,老孟頭無權干涉。但孩子不能帶走。兒媳婦被召到縣上聽候裁決,她找到招待所,一把拉過小男孩摟在懷里,哭著說:“爹,咱回去吧,我不走了,這輩子就守著孩子過了?!?/p>

老孟頭眨巴著眼,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老柳拄著拐杖站起來,說:“縣上這些熊干部沒水平,這事叫我說再簡單不過,你把男方招進來?;蛘甙汛鬆攷н^去,不是都解決了嗎,干嗎非得東一片西一片,把好事弄得凄凄慘慘!”

女人正在抹眼淚,聽了老柳的話立刻不哭了。老柳一鼓作氣問老孟頭:“你看我的辦法行還是不行?”

老孟頭看看兒媳婦,說:“人老了不中用了,誰愿意侍候一個棺材瓤子?!?/p>

老柳轉向兒媳婦:“我和老李都是當過兵的,辦事就圖個痛快,你也不用去縣里五的,你公公就在這兒,要覺得這個辦法還行,你就答應一聲,要是不同意,就權當我放……”他使勁咽了口唾沫,“你看還行嗎?”

女人說我什么時候也沒嫌棄過老人,叫俺爹說說,俺爹要覺得行,我再去跟那邊說。老柳說這個辦法再不行,我看就是存心要拆散人家母子。老孟頭說除非是倒插門,我哪也不去,我不能扔了三間大瓦房。老柳對女人說那就倒插門,你回去商量吧,男方沒個不同意的。女人擦了眼淚,一家三口相跟著走了。

第二天,老柳的事也辦完了,臨走的時候他詳細詢問關于安裝假肢的事。我知道得有限,也是聽人說的,一是南方某城市能裝,那個城市好像是上海。再是那種假肢從顏色上分辨跟真的差不多,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老柳跟我較真兒,說再好也是假的,不過有一樣倒是真的,能上下梯子了,再就是踢人的時候他疼我不疼,考慮到這一點,他說下次上縣就辦這事。

第三章

孫晉的朋友

在招待所等了一星期左右,民政科那邊給我安排了一份守燈塔的工作。燈塔在城南青風岬,距唐河鎮五里左右,緊挨著唐河河口。這里沿河是一帶高崗子,地面上裸露著赭紅色碎石,稍低處叢生著青岡樹和油松,在高崗前端,突兀的山頭上便是白色的燈塔。沿小道登上山頂,眼前豁然開朗,水天相接一片蔚藍,極遠處,隱約能看見一些島嶼。山頭正面是懸崖峭壁,東面是唐河河口。河口的沖積扇上生長著大片蘆葦。燈塔內部分三層。一層是值班室,二層是機械室,靠發條拉動燈體,每次上足發條,可以旋轉四個小時。燈體在最上面一層,無數條弧形玻璃反光板拼成直徑一米多的巨大球體,中間的光源是一盞瓦斯汽燈,如果天氣晴好,照距可達十五海里。在燈塔右下方,沿臺階下去是一個小炮臺,炮臺上安放著兩門粗短的霧炮,逢霧天,每隔半小時要放一次霧炮。

我能來燈塔,是因為不久前的一次傷亡事故。一個守燈塔的人在燃放霧炮的時候發生了意外。據說那人把曳光彈塞進炮口,等了很久沒有動靜,以為是顆臭子兒,就把腦袋湊近炮口向里面張望,這時候曳光彈突然飛出來,在他腦袋上炸響了。我來的時候,那尊肇事的霧炮上還系著紅布,和我同組的岳寶瑞師傅讓我從炮筒上邁過去三次,說是為了辟邪。

我有三個月學徒期,學徒期間薪酬減半,學徒期滿可以拿到五十萬東北幣。當地大多實行折實工資,員工薪餉直接折合糧食和日用品,船務公司要好一些,可以拿到現餉??词責羲兴膫€人,兩人一組,每次上崗二十四小時,休息二十四小時。白天熄燈后,主要工作是維護和保養,此外還要定時觀察海面。燈塔上有個八十倍軍用望遠鏡,專門用來觀察往來船只,閑暇的時候我總愛跑到頂層,端著望遠鏡呆呆看上半天。我曾試圖從海面上尋找山東半島。從理論上說,天氣晴好的時候,在望遠鏡里應該能看見山東半島,但遠方只是灰蒙蒙的一片,說不上是水還是天。更多的時候還是看對面的海貓島。我發現這個島上只有兩棵樹,近水的地方,散落著一些巨大的石塊,在懸崖上面,棲息著數不清的鷗鳥,它們排泄的糞便把懸崖染成了一片白色,尤其在黃昏時候,所有外出覓食的鷗鳥都飛回來了。它們在懸崖邊緣盤旋,尋找可以降落的地方,這時候我甚至能聽見它們發出海浪一樣的喧囂。

夜幕降臨后,燈塔巨大的光束緩緩掃過夜空,光束的倒影在海面上移動,遠處有幾點燈光似動非動地漂著,唐河河口的浮標忽隱忽現,進港的小火輪鳴響了汽笛。在燈光照耀下,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很美好。畢竟安頓下來了??梢运梢豢跉饬?,但另一個聲音提醒我,你只是走累了,靠在人家門沿上小憩一會兒,討口水喝,然后繼續趕路,去哪里不知道,只是覺得路還很遠。

招待所還沒有趕我走的意思。但我知道不能再住下去了,畢竟我還有點工資,再賴著不走是說不過去的。我開始找住處,唐河的好房子租金不菲,如果除掉房租,我那點工資只能讓我喝糊糊了。其間也曾打算降低標準與人合租,有幾個在碼頭上扛小杠的外地人租了屏風山下的一處房子,或許是我的舊軍裝引起了他們的好感,他們要拉我入伙??催^他們的住處,我倒寧肯去住程天佩的破船了,我實在無法忍受滿屋的臭腳丫子味兒,而他們就在這臭氣熏天的屋里做飯。領我去看房的那個人(看樣是這幫人的頭兒),居然坐在米袋子上十分愜意地放了個響屁,隔不一會兒便站起來盛米做飯,還夸耀說要我嘗嘗他的“手藝”。

上班之后,一直想找個機會答謝孫科長,比如請他去街里喝酒,憑感覺我們應該有很多共同話題,這個人的樸實周全讓我覺得挺親切,是他幫助我擺脫窘境,他給我的印象更像是朋友或兄長。但由于那個不便提及的原因,我覺得不宜和孫科長弄得太近乎,怎么說呢,我們之間就像失主和小偷,過分的私人關系只能讓我歉疚不安。有時候我想還是不見的好,落得心里清凈,但唐河畢竟太小。我們后來居然成了很好的朋友。

和孫科長的進一步交往是因為房子。有一天休班,在招待所院里碰見孫科長,我們站在楊樹下聊了一會兒,他問我拿徒工薪水夠不夠開銷。這是一個比較尷尬的話題。我現在吃住都在招待所,根本用不著個人開銷,第一個月的薪水,除掉請師傅岳寶瑞吃了一頓館子,剩下的十幾萬都還揣在兜里。我如實說現在還看不出來,住招待所也沒有什么開銷,正在找房子,看了幾個地方都不合適。孫科長說你那點工資哪夠找房子,你先搬到我那里住,我有閑房子。我說不能再給你添麻煩了。孫科長說是不是覺得寄人籬下了?你可能覺得不方便,其實也沒有什么,我就一個人,住三間房,勻一間給你還有富余,趕上你休班,我就不用自己做飯了。話說到這里,已經不好再推辭,我說你對我算是負責到底了,不過我得說明,算是租你的,只是房租不能定得太高?!靶邪?,”孫科長說,“你做飯,捎帶干點家務活,我再付你工錢,咱倆誰也不欠誰的?!?/p>

孫晉家在唐河邊,門牌是正仁街602號,緊挨河堤,很普通的三間房,花崗巖墻面,青瓦屋頂。門前有兩棵香椿樹,院墻是一人高的青岡條夾的木障子。屋子里還算整潔,聞不到多少煙火味,是獨身男人的那種清冷和簡練。孫晉住東屋,東屋沒有幾件家具。顯得空蕩蕩的,靠東墻一張木質單人床,南面窗前放一張書桌,書桌旁有個大箱子。上面放了一些書和各種印刷品??词覂鹊年愒O,更像是一個單身宿舍。我住的西屋倒是有幾件老式家具,靠北墻是米柜,米柜前是一張長條春凳,火炕上放一個雕花炕琴。

孫晉很忙,工作沒有一定時間,經常是下班之后,還有人找上門來。找他的人大都是鄉下來的,要救濟,申請困難補助,他得不停地面對人們愁眉苦臉的傾訴。孫晉就像一個面對各種傷口的外科大夫。他總是顯得很疲憊。

我們在一起搭伙,一般都是我做飯。我的廚藝有限,煮粥下面條還可以,做菜就差遠了,好在孫晉不挑食,什么都能對付。他吃飯很快,狼吞虎

咽的,三五分鐘一頓飯就結束了。一般情況下他會自己把碗洗了,然后心滿意足地說:“吃得很好!”仿佛完成了一項什么任務。大概是獨身生活不得已養成的習慣,孫晉特別愛吃咸菜。灶間門后有一口瓷缸,辣椒茄子芹菜豆角一股腦兒腌在一起,據他說,每年秋天都要腌滿滿的一缸咸菜。此外他還愛吃馇子。那是唐河特有的一種玉米面條,短短的圓面條,三五寸不等,類似于北方的河漏,可以下在湯里,叫“湯馇子”,也可以干炒,配以蒜苗、蛤肉,叫“扒拉馇子”。初到唐河的時候,在一家飯鋪里看見很多人都在吃這種東西,覺得挺稀罕,也要了一盤扒拉馇子,吃了兩口便覺得酸烘烘的,不是期待的那種味道,問店伙計是不是餿了,店伙計笑著說吃的就是這個味兒,不酸還不好吃呢。孫晉家西頭是一個馇子鋪,下班路過的時候他動輒買一些回來,挽起袖子親自上灶,或煮或炒,弄得滿屋子都酸烘烘的,臨吃的時候桌上再放一盤咸菜,一副別無所求的樣子。勉強跟他吃過幾回。我逐漸也習慣了。其實馇子還是不錯的,爽滑開胃,做起來也簡便,即使吃不完,也不會粘成坨,下頓熱熱,還和現做的一樣。

孫晉的院子約有半畝地,就那么閑著,仿佛從來沒種過,這在我們子午山是不可想象的。種地我是內行,趁休班時候便把地翻了。這里原是唐河河床,土質很好,黑油油的。我在院子兩邊種了好多蔬菜,只有中間留出一米寬的甬道。孫晉有空也幫我收拾,叉著腰往地里澆水,他說自己懶,以前從沒想過在院子里種菜,說是讓你這么一收拾,真像個居家過日子的樣兒。他還去弄了幾株芍藥回來,栽在甬道兩邊。晚飯后,孫晉動輒踱到院子里,繞著地邊巡看,或做擴胸動作,挺愜意的樣子。

一個星期天上午,我正在院里栽辣椒,程天佩的表姐——那個叫羅蘇維的師范生來了??匆娢宜σ馔獾?,說:“原來是你!”我也沒想到會在這里碰見她,我說你找孫科長嗎?他早展出去了。她像沒聽見似的,摘下挎包送到東屋,片刻出來了:“知道孫晉有個房客,沒想到是你?!彼ν?,“怎么,現在不做買賣了?”

我說沒想到你和孫科長是熟人。她撿起地邊的鐵鍬拍著土坷垃,說我和孫晉是朋友,老朋友了,我常來,只是沒看見你,其實我還吃過你烙的餅。我說手藝還可以吧?她說不敢恭維,硬得能打死人,水加少了,面餳得也不到時候。我說那是我們山東人吃的,有地方特色。她說地方特色就是咬不動,不讓人吃。又問要不要幫忙。我說門口有水桶,你幫我打點水來。她把鐵鍬插在地里,提著桶進屋去了。坦率說,我不愿再看見她,尤其是現在,在孫晉家里。當然,她不會知道我的背景,但是孤城驛那一段已經夠糟糕的了,我不想讓孫晉知道我曾有過流浪的經歷,而這個女學生和孫晉的關系似乎很密切??礃幼邮嵌悴贿^去的。她提了一桶水出來,左手還拿著水瓢。我說你把水桶放在地邊,別弄臟了衣服。她放下水桶,把褲腳綰了兩道,然后把水桶拎到地里,壘起水瓢幫我澆水。一棵辣椒苗栽下去,我隨手在壟上旋出一個小坑,她就把水澆在坑里,可能澆得急了,有兩棵辣椒苗漂起來,她重新給栽下去,弄得滿手爛泥?!澳阍缘锰珳\了,”她伸出雙手,“來,幫忙給沖一下?!蔽乙艘黄八o她沖洗,說以前沒干過這么臟的活吧?她說她們學校有一片菜地,都是學生自己種,在學校她是主要勞動力,什么臟活累活都干過。她洗完手。接過水瓢,說你栽的是兩個品種。我說一種是尖椒,辣的,你跟前是綠袍子,甜椒。問她上幾年級了,她說上三年級,再有兩個月就畢業了。我說你們崇正師范挺出名的,畢業后找工作不會有問題吧?她說只要愿意,基本上都能找到工作。我說有不愿意的嗎?那還念書干什么?她說想法不一樣,崇正是教會學校,重視修行培養,是個出淑女的地方,學校還有家政課,居家過日子用得著,有的人出來直接當太太了。我說那應該是個不錯的學校,即使當不上太太,能做個淑女也挺好的。她說那是以前,現在沒有淑女了,四六年畢業的是最后一批淑女,現在提倡革命化教育。我說那也不錯,當淑女畢竟累人。她看看我,笑著說你這個人挺圓滑,是不是做生意養成的習慣,說起話來一點是非觀念都沒有。我說是厚道,順其自然,只要你們自己愿意,怎么說都有道理。我栽上最后一棵辣椒,看看桶里的水用完了,便又去提了一桶來,問她最近見過程天佩沒有。她沉默了一會兒,問我是怎么認識程天佩的?!耙粋€偶然的機會?!蔽艺f,“他的年齡和閱歷不相稱。好像經歷過很多事?!?/p>

“有過一些經歷,我和程天佩……我們都是沒有家的人?!彼t疑了一下,說,“孫晉不知道程天佩的事,我從來沒跟他說過?!?/p>

“那么,我也不能跟孫晉提這件事了?”

“我不想讓太多的人知道?!彼诘剡叾紫聛?,伸手在壟上按了按,說,“該培土了?!?/p>

快到中午的時候,孫晉回來了,他買了一些菜,還領來一個蘇聯軍人,孫晉介紹說這是哈達耶夫同志,旅順基地駐唐河辦事處的翻譯。哈達耶夫熱情地和我們握手,并輔以中國式的點頭問候,說:“我很高興,我很高興?!边@位哈達耶夫同志魁梧英俊,一米八幾的個頭,留有短短的修剪整齊的唇髭。一雙藍眼睛既有職業軍人的矜持,也有俄羅斯草原的曠遠深邃。他穿一身軍便裝,腳上是一雙高靿靴子,沒戴帽子,黑頭發有幾分俏皮地由左向右,齊齊蓋住前額,很隨意的樣子。

孫晉把買來的東西放在灶間。讓我和羅蘇維做飯,然后他和哈達耶夫進了東屋。關上門在商量什么。午飯是羅蘇維做的,我只是給她打下手。羅蘇維很會做菜,紅燒黃魚,干煸青豆,七八個菜一會兒便停當了。孫晉買了兩種貽貝,一種是黑色的,一種是黃色的,另有幾個巨大的梭子蟹。每個足有一斤重,高高摞在盤子里,看起來挺壯觀的。等菜齊了,我去喊他們吃飯,哈達耶夫見了那一桌子菜,便夸張地說真是太豐盛了!真是太精致了!孫晉和哈達耶夫坐東面,我和羅蘇維坐西面,三個男人喝燒酒,給羅蘇維開了一瓶葡萄酒。孫晉端起酒杯,說為了友誼,然后我們都喝了一口。接著是哈達耶夫給羅蘇維敬酒,說為了美麗,逼得羅蘇維一氣喝干了一杯葡萄酒。

可能是初次到中國人家里做客,哈達耶夫心情愉快,他不住地夸獎菜的精致,夸獎羅蘇維的美麗,把羅蘇維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我說今天這一桌菜都是小羅的手藝,夠專業水平了。

“很專業,很和諧,很……”哈達耶夫正在剝一個貽貝,他極力搜索著贊美的詞匯,“羅小姐是……是廚娘嗎?”

“是學生?!绷_蘇維正色道。

孫晉說:“小羅在崇正上學,她們有烹飪課,學校還有飯莊,學生輪流到飯莊服務,是經過專業培訓的?!?/p>

哈達耶夫有些窘迫的樣子,顯然他也感覺到了羅蘇維的不快:“對不起,”他站起來,笨拙地給羅蘇維鞠躬?!懊胺改?,向您道歉?!?/p>

“您別這樣,”羅蘇維也站起來,“您并沒有冒犯我,只是稱呼不一樣,我們管做飯的叫廚師,或者叫大師傅,叫廚娘也行,既然是女同志……”她笑著說,“畢業后我倒真想當個廚娘?!?/p>

“不能原諒,”孫晉說,“哈達耶夫同志應該受

到懲罰,咱們羅老師怎么就變成廚娘了!”

“能被美麗的羅小姐懲罰,我十分榮幸?!惫_耶夫做出畢恭畢敬的樣子。

孫晉把哈達耶夫的杯子倒滿,說:“要一口喝干?!?/p>

“這就是懲罰?”哈達耶夫疑惑地看著孫晉。

“這是我們的規矩,做了錯事要受罰,受罰就是喝酒?!睂O晉說。

“幸福的懲罰!”哈達耶夫痛痛快快把酒喝了,“懲罰應該是剝奪喝酒的權利,你們的懲罰很有趣?!?/p>

孫晉和哈達耶夫是主要交談對象,我和羅蘇維更多是聽他們說話。孫晉歷數唐河的各種貝類,哈達耶夫談里海的鱘魚和魚子醬,等喝到第二瓶燒酒,彼此都有了幾分酒意,又講各自的社會弊端。孫晉說中國沿襲千余年的都是小腳文化,小腳母親的心態影響兒子,隨遇而安,缺乏遠見卓識,千余年不斷被外族攻掠,細想起來就是吃了腳的虧。哈達耶夫說我們正好相反,留里克王公的后代好高騖遠,大而無當,我們能打敗拿破侖和希特勒,卻把小事弄得一團糟。他說我們俄羅斯人沒有中國人精明,我們喝甜菜湯的時候連蟑螂一起喝下去,比如說路上有一處積水,中國人會繞過去,而俄羅斯人一定是照直蹚進去,絕不吝惜自己的新靴子。羅蘇維談到俄羅斯文學,以及她喜歡的一些作家。哈達耶夫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經被人忘記了,現在蘇聯很少有人看他的書,屠格涅夫也好不了多少,他們為俄羅斯贏得了世界聲譽,卻被自己人忽視了。這時候我發現,哈達耶夫極其笨拙地用筷子夾起一個蘿卜花,放到嘴里喀嚓喀嚓吃了,那是羅蘇維刻的蘿卜花,染成粉紅色,用來點綴紅燒黃魚的,沒想到被哈達耶夫當菜給吃了。孫晉和羅蘇維似乎也發現了,或許是出于禮貌,誰也沒提這件事。

飯后,孫晉和哈達耶夫又談了一會兒中蘇友好協會的籌備工作,然后哈達耶夫便告辭了。孫晉送走哈達耶夫,回來便問羅蘇維是不是看見哈達耶夫吃蘿卜花,羅蘇維說她發現的時候哈達耶夫已經吃進嘴里,又不好讓他吐出來。

“但愿不會有什么問題?!睂O晉說。

“就是有一點色素,不會有問題的,”羅蘇維說,“俄羅斯人胃口好,你沒聽他說嗎,他的同胞還吃蟑螂?!?/p>

“那是酒話,不要再傳播了?!睂O晉說。

羅蘇維常來找孫晉,因此她也成了我的朋友。后來我發現,孫晉還是羅蘇維的“家長”,我曾看見羅蘇維從學校帶回一張表格,說:“請家長同志簽字?!睂O晉接過表格看了著,然后鄭重其事地在“家長”一欄簽上自己的名字,這一切看起來十分自然。其實孫晉一直都在扮演家長的角色,羅蘇維上學的費用除了政府補助一部分,其余的都由孫晉負責。像這一時期大多數干部一樣,孫晉個人很儉樸,但他對羅蘇維卻近乎奢侈。他們的關系像兄妹,像戀人,又什么都不像??赡苁怯捎谡刹康纳矸?,孫晉平日出言謹慎,后來在一個雨夜里,就著花生米和咸菜,我和孫晉喝光了一瓶燒酒,酒后孫晉說了很多實話。

羅蘇維的父親羅北辰是唐河中學的教務主任,因參加抗日救國會死在安東,光復后,羅蘇維的母親也離開了唐河,我想大概是改嫁了。羅蘇維平時住校,逢星期天學生回家,羅蘇維便要到孫晉這里來。孫晉是羅北辰的學生,他和羅北辰不僅是師生,還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同志,當年羅北辰被抓到安東,因熬不過酷刑咬舌自盡,至死沒有出賣任何人。而孫晉正是羅北辰領導的那個抗日地下組織的會員。孫晉說他們那一撥有十幾個人,只要羅老師一松口,后果是不可想象的。羅北辰近兩年才被追認為烈士,而以前他的身份一直有些曖昧。在確定羅北辰身份的時候,有人曾提出異議,一是他死得不光彩,再是他的組織有國民黨背景。據孫晉說。他們那個組織完全是自發的,入會者都發了血誓,除了斗爭經驗,會員們還要掌握各種自我解決的技巧。在必要的時候不留活口,比如背對前方從疾駛的警車上跳下。以最短的助跑觸碰堅硬的墻壁。也有羅老師選擇的咬舌自盡。孫晉對各種自殺方式的津津樂道令人咋舌,他掌握的數據也令人信服,據他說,如果車速是六十邁的話,一個人背對前方從車上跳下去,后腦觸地的一剎那,會產生一千五百公斤的作用力,一千五百公斤作用力足以使入顱腦破裂,當然,還需要參考另一些條件,如人的體重和地面硬度?!叭绻翘坪咏值赖氖迓访?,”他說,“效果會更好!”或許發現我難以理解,孫晉解釋說會員們掌握種種自我解決的技巧,不能簡單地認為是怯懦,既然日本憲兵研究的刑具是針對活人的,我們就給他留下一具尸體,這沒有什么可指責的,因為真正能挺住科學酷刑的人畢竟不多。提起那個組織的性質,孫晉說縣上那些人簡直就是不懂歷史,尤其是那些關里過來的干部,他們認定,既是抗日組織,必定得有共產黨參與,他們多方調查,要找出我黨參與的痕跡,結果發現,偌大的唐河竟找不出一個共產黨,即使唐河北部山區的抗日武裝,也多是由蠶民、獵戶甚至是胡子挑頭拉起來的。倒是羅北辰一份油印的小冊子《論蘇俄的集體農莊》讓人們興奮了一陣子,于是便認定是唐河“共運發起人”、“地下黨”,當然,那份材料便“填補了唐河共運史的空白”,只是作者“隱蔽”得好,至今不知道他隸屬哪個支部或小組。

“凈扯雞巴淡!”孫晉說,“羅老師向往蘇聯??晌腋覕喽ㄋ皇枪伯a黨?!?/p>

我同意孫晉的看法,我說羅老師要真是共產黨的話,他該注意隱蔽,絕不會給女兒取一個有政治傾向的名字。

“都是他們硬給加上去的,”孫晉說,“我了解羅老師,他稱呼八路軍是‘閻錫山的部屬、‘朱毛的軍隊,你聽聽,共產黨有這樣說話的嗎!”

另一個常來的客人是女縣長溫麗新。溫麗新住在政府院里,晚飯后她習慣沿唐河河堤散步,經常到孫晉這里坐坐。有時候她會要點腌香椿帶回去,她還喜歡青蔥,趕上我們拔了蔥放在地邊,她就蹲下來,一根一根擇干凈,然后整整齊齊地碼放在一起。大概是因為生蔥濃烈的氣味吧,女縣長從來不吃生蔥,只是莫名其妙地喜愛,就像不抽煙的人喜歡煙卷。

溫麗新是關里人,光復后隨工作隊來唐河,先在縣政府工作,后來到步云區當區長。國民黨新編第六軍占領唐河的時候,共產黨的區、縣政權悉數南遷,撤往蘇軍控制區,溫麗新沒走,她帶領區中隊在山上打游擊。當地流傳著很多關于溫區長的傳奇故事。說她曾夜入國民黨的縣政府,把縣長大印掠走,還捎帶著拜訪了縣長本人,當然那是一次非同尋常的造訪,數日后縣長便辭職了。傳說中的溫區長貌若天仙,武藝十分了得,是個色藝雙全的女將?!芭畬ⅰ钡臉幼语@然是套用戲文里的人物,溫麗新并不漂亮,但堪稱英俊,女縣長的臉形棱角分明,大概就像說書人形容的鼻直口方的那一種,齊耳的短發,再配上一件雙排扣的列寧裝,十足的男人派頭。并且她還抽煙,總看見她手里夾著煙卷,間或吸一口,英俊的眉宇微蹙著,挺有城府的樣子。煙抽得頻了,便養成了探嗓的習慣,溫麗新的嗓音在男女之間,如果不看人。你準會以為說話的是個半大小子。有一回我挪動一口瓦缸,準備移到院子里盛水澆地,正趕上溫麗新碰見了,她抓住缸沿,示意我抬另一邊,

那口大缸差不多有二百斤重,我抓著都有些吃力,而溫麗新就抓著缸沿把它抬到菜地里。這以后我對于溫麗新的那些故事確信不疑,覺得這樣的女人就該當縣長。

晚飯后的女縣長通常是悠閑的,她背著手。神態自若地和孫晉上河堤散步,碰到熟人打招呼,偶爾也會停下來聊一會兒。有時候她和孫晉坐在院子里說話,矮桌上擺一壺茶,孫晉陪他的女上級抽煙。挺投機的樣子。

羅蘇維和溫麗新偶爾會在孫晉家里碰面,她們兩人之間很冷淡,尤其是羅蘇維,她對溫麗新的敵意都在臉上。如果溫麗新不打招呼,羅蘇維一般不會先說話,往往是溫麗新剛來,羅蘇維便要回學校。碰到這種情況,孫晉通常會客氣一下,說:“待一會兒再走唄?!绷_蘇維無所謂地答應一聲:“不啦?!北持姘蟛綇呐h長旁邊走過去。有時候我覺得羅蘇維有些過分,她的任性不僅使溫麗新沒有面子,也把孫晉弄得挺尷尬。

孫晉從來不提他和溫麗新的關系,時間長了逐漸能看出來,孫晉正在和他的女上級戀愛。畢竟是上下級關系,即使在熱戀中,女縣長偶爾也會不自覺顯出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有一天晚上。溫麗新氣沖沖來了,責問孫晉為什么動用庫存發救濟糧。孫晉小心翼翼地解釋,說這是臨時變通一下,頂多兩個月,早秋新糧下來再充抵庫存。

“你這是要犯錯誤的!”溫麗新大聲說,“我們只有一百噸機動指標,你一下放出去二十噸,誰給你這么大的權限!”

孫晉沉默了一會兒,悶聲悶氣地說:“出了事我頂著就是了?!?/p>

“你頂得住嗎!”溫麗新大發縣長脾氣,“別說你個小科長,真要捅出婁子,我們都得跟你受處分!”

女縣長的輕蔑激怒了孫晉:“歇馬區有人在吃樹葉,”他把煙盒往桌上一扔,“怎么說我也是個唐河人!”

“好一個唐河人,為民請命來了!”溫麗新直盯著孫晉,“我算外來的,可我打游擊的時候你在哪?”

這時候他們都有些激動,爭論似乎已經離開了問題的本質。

“你打過游擊,”孫晉冷笑道,“可是唐河也沒虧待你,不是讓你當上縣長了嘛!”

“就你這個樣子,”溫麗新說,“一點原則性都沒有,往后還怎么工作!”

“那就請便,我等候處理!”孫晉說完便上河堤去了,把溫麗新一個人晾在那里。

溫麗新點上一支煙,在院里來回走了幾步,余怒未息的樣子?!靶±?,”她沖屋里喊我,“給我拔點蔥來?!?/p>

我上地里拔了一些蔥放在甬道上,我想這時候擇蔥對女縣長是有好處的,至少能讓她平復一下情緒。我幾乎拔光了一壟地,估計夠她擇一陣子了。溫麗新在小板凳上坐下來,仔細擇著蔥皮和蔥須,擇了挺大的一堆,擇完之后用繩子扎好,把那捆蔥提走了。

笑面韋馱

我師傅岳寶瑞是個詩人,平時他兜里總揣著一個小本子,隨時記錄偶爾想起的好句子。他曾給我看過他自己裝訂的詩集,牛皮紙封面,十六開本,錄有百余首“偶感”和“詠懷”一類舊體詩。我不懂律詩,只覺得那些詩念起來有些拗口。每隔一段時間,他就犯了癔癥似的,眼神直勾勾的,嘀嘀咕咕自言自語,這時候十有八九是在作詩了。我想岳寶瑞大概屬于苦吟的那一類,有時候兩句詩要折騰一個星期,我看著都替他難受。我曾勸他別過于考究,既是詠懷,“詠”出來也就舒坦了,橫豎是自己看,又不是要流芳百世。他說有的詩是念出來的,而真正的詩是吟出來的,念出來的詩是白開水,吟出來的詩是釅茶。他列舉了曹植的《七步詩》,說那不叫詩,頂多就是順口溜。他還給我講了一個小故事。以證明前輩詩人的嚴謹,說是某秀才夜宿客棧,半夜鬧鬼,于梁上反復吟誦一句詩,秀才隨口對出下聯,那鬼得了詩句,歡天喜地離開了。白天問店主,說是早年住過一個讀書人,作了上聯作不出下聯,活活給憋死了,死后陰魂不散,纏著往來文人要下聯。岳寶瑞說詩人就該這樣,沒有好句子,寧肯憋死。

或許是由于岑參和王昌齡的邊塞詩,岳寶瑞對我的經歷很感興趣,動輒讓我描述“沙場”的情景。這讓我很為難,馬馬虎虎講過幾個小故事,又不能令他滿意,后來我干脆拒絕談論這方面的話題,我說如果一個人在白刃格斗的時候把另一個人的腸子捅出來,那么他就不會再喜歡戰爭了。

岳寶瑞家在城西楊甸,緊傍著熱水河,周圍是大片菜地,村民多以種菜為生,岳寶瑞家也有幾畝菜地。休班時我經常過去幫忙。岳家是三間草房,門前有一道水渠,水渠上架著木橋,竹批夾的院障子(岳寶瑞叫“竹籬”),荊條編的院門(岳寶瑞叫“柴門”),走過木橋,進入“柴門”,你會看見正房門楣上有一塊匾額,黑地綠字,赫然刻著板橋體的“竹廬”。岳寶瑞喜歡竹子(這大概是詩人的通病),院里有一片南竹,屋里掛著水墨竹子圖。那幅墨竹倒還有些意思,用筆簡練流暢,點染勾勒一氣呵成,卻又張弛有度,著墨極有層次感,落款西禪。聽說西禪是屏風山大莊寺的和尚,年輕時遍游江南,曾在川、鄂一帶山里搭草棚居住,專為觀察竹子,回來后畫技大進,冷不防就出息成現在這樣。和尚沒出名的時候,任誰隨便拿一個豬蹄子就可以索畫,和尚邊啃豬蹄子邊作畫,不等一個豬蹄子啃完,畫已經出來了,后來聲名鵲起,就不再亂畫了。岳寶瑞的爺爺岳振邦在世的時候,與和尚私交甚厚,本來岳振邦也畫竹子,后來見了西禪的竹子,就一蹶不振,改畫梅花了。岳寶瑞家那幅墨竹,是岳振邦七十大壽的時候西禪送的賀禮,作者在畫上題詩一首:“擠擠挨挨萬千重,嘁嘁嘈嘈雨與風,待到拔地參天時,云霧深處節節升?!痹缹毴鹫f現在唐河沒有人再敢畫竹,老和尚那首詩是怪他爺爺不該改畫梅花,他現在沒了陪襯,感到孤獨了。

端午節中午,岳寶瑞請我去他家吃飯。我帶了兩瓶燒酒,路過廣大旅舍,見街角有人賣手工制作的小玩藝兒,便給岳寶瑞兒子聯松買了一個紫絨布縫制的馬猴子。

岳寶瑞家門前的水渠已經干涸了。壩埂上長滿了野芹菜,還有一種叫“懶漢筋”的蔓類植物。渠溝里的濕土上,另有一些說不上名字的野菜密密麻麻地破土而出。水渠是岳寶瑞自己修出來的,本來門前是一片平地,為了營造詩意,岳寶瑞領著老婆孩子,硬是給家門口造了一條河,并修了橋。最近天旱,岳寶瑞正琢磨造一部腳踏水車。從熱水河上車水澆地。我剛過木橋,就聽見聯松在家里大聲念課文:“鑼鼓響,過新年,一顆爆竹飛上天。飛上天,天上逛,看看祖國什么樣……”聯松上二年級,愣頭愣腦的,總愛把課文當童謠。

岳家滿是艾蒿和蒲草的氣味,岳寶瑞妻子楊秀蘭在灶間里烀粽子,十二印大鍋裝得滿滿的,也不蓋鍋蓋,只在鍋上壓一塊青石板。

中午我們吃粽子,喝黃酒。楊秀蘭包的粽子是三角形的,分黃米和糯米兩種,至少有半斤一個,家釀的黃酒,水煮的咸肉,各種蔬菜都是自家園子里出的。黃酒裝在瓦盆里,用長把瓢往碗里舀,楊秀蘭給我和岳寶瑞各舀了一大碗。說街上賣的米酒太淡,每年端午都要自己做一些,去年的酒發大了,結果吃了一年老醋。岳寶瑞端起碗敬我,我們每人喝了一口。酒確實不錯。微酸,回味綿長,有濃郁的黃米味道,喝到碗底,能看到沒

篦凈的碎米粒,索性連米粒一起喝了。楊秀蘭又給我舀酒:“老岳就喜歡黃酒,”她說,“喝了家釀黃酒就該鬧騰詩了?!痹缹毴鹫f不一定是黃酒,燒酒勁頭大,鬧騰起來更厲害。楊秀蘭說小李你聽聽,他也承認是鬧騰,這不故意的嗎!

“是刻意,”岳寶瑞糾正說,“作詩嘛,很傷腦筋的?!?/p>

“我看你是把腦子傷出毛病了,”楊秀蘭說,“修完水渠又要造水車,我先把話說在前頭,廈屋里的木料一根也不許你動,那是修房子用的?!?/p>

“舀酒,舀酒?!痹缹毴鸢淹胪七^去。

楊秀蘭邊舀酒邊講岳寶瑞的故事,說是某日她耪地回來,岳寶瑞還專為她作過一回詩?!罢f什么來著?”楊秀蘭問聯松,“給你叔念念?!?/p>

“日落西籬下,健婦荷鋤歸?!甭撍擅摽诙?,“我爸的詩,‘健婦就是我媽?!?/p>

“你聽聽小李,這是嫌我賤了?!?/p>

“是健壯的意思?!甭撍纱舐暭m正。

“都差不多。聽起來怪石可磣的?!睏钚闾m說。

“看看你嫂子這體格,說健婦不對嗎?”岳寶瑞笑道,“要說農婦吧,有貶意,說佳人又不像,再說佳人也沒有扛著鋤頭去耪地的?!?/p>

楊秀蘭說你拐彎抹角的干什么,就說老婆荷鋤歸得了。

岳寶瑞又談起他的水車,說熱水河上要是有一部水車,整條河都會活起來。楊秀蘭白了岳寶瑞一眼。說整天瞎捌飭累不累呀,我看哪,閑著難受你就找塊磚頭,把鼻子磨掉算了。岳寶瑞說水車是得造,造好了還得咱倆蹬。楊秀蘭說愛蹬你自己蹬吧,我可沒有閑工夫陪你玩兒。聯松咬了滿嘴粽子,說,爸,水車什么時候能造出來呀?造好了我幫你蹬。楊秀蘭說小李你說他是不是缺心眼兒,我看他是讓詩給弄傻了。我說是有點傻,可一般人還傻不出來呢。楊秀蘭說你是當他面不好意思說,你們整天在一塊兒,沒看出來他不正常嗎?我說詩人都這樣,整天柴米油鹽的,會把詩意磨滅了,得高于生活?!澳愕囊馑嘉颐靼琢??!睏钚闾m說,“唐河街里那些披著破棉套滿地找果核的,差不多都是詩人了?!?/p>

午后我和岳寶瑞去屏風山大莊寺,楊秀蘭備了一籃子食物,有粽子和成豬肉,還灌了兩瓶黃酒。

大莊寺在屏風山東坡的一處山坳里,從下面望去,只能看見一些大樹的樹梢。沿山路上去,拐過一處突出的巖石,迎面是一座石頭鐘樓,鐘樓北面有一個水塘,水塘上有木橋與山門下的石階相連。

午后的大莊寺空閑靜寂,院子里一個人也沒有,西側禪房前面有幾簇芍藥枝葉繁茂,綴滿了肥大的紫紅色花朵,佛殿臺階下鋪著兩張葦席,晾曬著半干的草藥。

我們在佛殿前投了香火錢,每人上了一炷香。岳寶瑞說你是第一次來,應該許個愿。我想了想,似乎也沒有什么迫切的愿望,索性為李廣武和郭蘭祝福,我雙手合十,心里說如果我佛有靈,請讓我兄嫂早日和好。然后退到旁邊。岳寶瑞說等一下,再抽個簽看看。我走到香案前,信手拈出一支,見上面是四句話:“業果善不善,所作受決定,自作自纏縛,如蠶等無異?!蔽野押炦f給岳寶瑞,他看了看,說:“非詩非文,像是和尚的偈句?!?/p>

“大概是說我作繭自縛?!蔽倚Φ?。

“作繭自縛……”岳寶瑞若有所思地重復道,“還正經是一段公案,意思不難理解,可是這里面像藏著玄機,等一會兒問問西禪和尚?!彼涯侵Ш灢逶诨@子里,“人生如春蠶,作繭自縛裹?!痹缹毴痣S口吟出一句,“這是陸游的詩?!?/p>

我心頭不由一愣,如果簽文里真的暗藏玄機的話,機鋒所指,是不是我諱莫如深的那件事!但愿那個冒名頂替的騙局不至于把我纏繞進去。

“簽文上的話總是模棱兩可,”我說,“都是一些囫圇話,怎么解釋都行?!?/p>

岳寶瑞向我使眼色,大概是不讓我在佛殿上亂說。細看神像,如來和羅漢都是以前見過的,只有護法韋馱有些異樣。在我們老家那邊,韋馱將軍都是左手叉腰,右手拄寶杵,站開馬步作金剛怒目狀,而這里的韋馱卻雙手合十,面露微笑,寶杵置于腕上,雙腳并攏,既中規中矩又和藹可親。我把這個印象告訴岳寶瑞,岳寶瑞說韋馱像是有講究的,云游僧人每到一處寺廟,拜佛的時候都要留意韋馱,若是橫眉怒目,是說本剎財力有限,吃頓齋飯趕緊走人,如果是面帶微笑的,說明是“十方剎”,可以住下來,和尚們都知道這個規矩。我說唐河真是個好地方,人厚道,連韋馱都這么和氣。

我們在院子西面的禪房里找到西禪和尚。我對大莊寺并沒有多少興趣,真正想來看的就是這個落拓不羈的老和尚,看過他的畫和詩,我把他想象成仙風道骨的高僧,而禪房里的老和尚看起來卻挺糟糕,花白的頭發亂糟糟的,差不多可以梳成分頭了,胡子拉碴的,眼睛還有些斜視,如果不是岳寶瑞介紹,我絕不會想到面前這個老頭就是西禪。

老和尚午覺剛起來,哈欠連天的,邊系扣子邊朝板凳努了努嘴巴,示意我們坐。岳寶瑞管老和尚叫師父,說去年的黃酒沒做好,今年是祥記南店的酒引子。老和尚見了酒眉眼活泛起來,掙著從睡榻上爬起來,拔開瓶塞先聞了聞:“不錯,是黃酒的味道?!闭f著就灌了一大口,隨之又拈起一條成豬肉,撕一小塊填進嘴里,并進一步夸獎豬肉,說是腌得地道,如果能上屜蒸一下。味道會更好?!把啦恍辛??!崩虾蜕衅X袋用力咬嚼,“振邦公在世的時候,蒸肉要配十二種作料,你們家的腌肉可是沒少吃?!?/p>

“我媳婦只知道五種,”岳寶瑞說,“正想問問師父,還記得那十二種作料嗎?”

“我只管吃不管做?!崩虾蜕姓f,“其實也未毖就是十二種,十一種也可,十三種呢,也無不可。佛法貴空,塵世貴有,有在哪里,在心,心里有,是大有,大有能化粗糲為珍饈?!?/p>

岳寶瑞等了一會兒,見沒有下文,便問起近來可有新作。老和尚說閑來無事,便要習竹自慰,或付與和風,或托與南柯,只是沒有形諸筆墨。岳寶瑞拿出簽來求教,老和尚看過簽文,說這是《妙法圣念處經》的一段話,意思不難理解。岳寶瑞說世俗的意思能明白,但不知道喻指什么,還請師父細細破解。

老和尚說:“世人因惑起業,苦樂二報都在三界六道的輪回中,禍福皆有因由,自因自果,善果從善因生,惡果從惡因生……”說著又撕下一小塊肉放進嘴里,隨之垂下眼皮,從咀嚼成豬肉的嘴里發出一串聲音:“如是惡業,本自發明。非從天降,亦非地出,亦非人與,自妄所招,還自來受……”

眼見老和尚越說越遠,又要忙著對付黃酒和成豬肉,我索性先退出來,踱到禪房前看芍藥。過了一會兒岳寶瑞也出來了,他責怪我不該先走,我說和尚吃豬肉的時候我應該回避,正是害怕失禮,才先退出來。岳寶瑞又說西禪師父詮釋得如何精妙,我問簽文有沒有解釋,岳寶瑞說西禪師父不是算命先生,他只闡釋經文,具體意思要自己去感悟。

這天晚上我夢見自己變成了蛹,在堅固的繭殼里拼命搖動。繭殼里空氣稀薄,我得用力呼吸才不致窒息,我想伸手撕開繭殼逃逸,發現自己沒有手,四肢都褪去了,只剩下一個光光的身子,唯一能做的,便是不停地搖。我拼命搖動著,身體與繭殼摩擦出一片窸窸窣窣的聲音,后來有人在外面敲了兩下,說:“安靜?!蔽艺f你是誰?快把我

弄出去,要悶死了!“好心的韋馱,”外面說,“這是十方剎,老實待著,出去會凍死的?!蔽艺f多謝收留我,現在我住夠了,我要出去。外面又敲了兩下:“老李,老李?!边@回聽清了,是孫晉的聲音。我用力伸展了一下,還好,手和腳都在,于是起來給孫晉開門。

風從北方來

1950年夏初,唐河成立了中蘇友好協會,孫晉是兼職會長。經孫晉介紹,我也加入了這個協會。還當上了船務公司分會會長。孫晉給我五十枚徽章,要我在船務公司發展會員。第一個會員自然是岳寶瑞,我們花了兩天時間鼓搗出一份章程,以便于分會開展工作。經岳寶瑞提議,決定先發展公司經理楊作恒入會,因為以后分會的工作還需要他的支持。楊作恒是楊秀蘭的本家大哥,年輕時候隨船隊跑海參崴,跑釜山,是唐河最有經驗的船長,后來自己創辦恒豐船務公司,幾起幾落,創下萬貫家業,岳寶瑞管他叫“老資本家”,或是“老家伙”?!袄霞一铩逼饺丈罹雍喅?,總待在船務公司那座像堡壘一樣的大房子里,叼著煙斗看海圖或草擬電文。據說他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出來,在碼頭上隨便找一艘什么船,徑直開出河口,到海上“遛一圈兒”,那情形大概就像我們飯后散步一樣。

岳寶瑞說由他出面,楊作恒沒有不支持的道理?!霸蹅儼堰@小鐵牌給他戴上,”岳寶瑞說,“讓老家伙也風光風光?!?/p>

沒料到我們在楊作恒那里遇到了麻煩。當岳寶瑞莊重地向他“頒發”徽章的時候,楊作恒突然發作起來,他抓起徽章朝窗口扔過去,徽章碰到鐵欄桿上,落在椅子旁邊,楊作恒奔過去,撿起徽章又重新扔了一次?!笆裁措u巴友好!”他氣咻咻說,“友好他怎不把外興安嶺還給你,怎不把旅順口還給你!”

岳寶瑞碰了釘子,漲紅了臉不知所措。

“你看是這樣,”我試圖說服楊作恒,“咱們公司是一個分會,現在剛開始工作。希望公司領導能支持我們?!?/p>

“這位是……”楊作恒看看我,又看看岳寶瑞。

“這是咱公司的李會長?!痹缹毴鹫f。

“李會長?”楊作恒想了想,不屑地說,“就你們那個什么會?可我好像不認識你?!?/p>

岳寶瑞說:“他剛來不久,也在燈塔工作?!?/p>

“是孫科長介紹過來的吧?!睏钭骱慊氐睫k公桌后面坐下來,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不好好干你的工作,成天就鼓搗這些東西?”

我感覺受到了污辱,就回敬說:“這也是工作?!?/p>

“你認為發那些牌牌就是工作?”楊作恒又站起來,拍著桌子說,“那就抱著你的牌牌走人,船務公司沒給你安排這份工作!”

“你簡直是不講道理!”楊作恒的刁蠻實在讓人難以忍受,我說,“現在是業余時間,我耽誤工作了嗎!”事后想起來,當時我一氣之下,似乎還講過中蘇友好礙你什么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誰也阻擋不了,我們工人階級就是要當家做主人,等等。我故意用比較敏感的語言刺激他,我覺得應該讓他知道,眼下是工人階級和資本家的對話,他沒有理由這么囂張,至少不該把自己當成這里的土皇帝。

楊作恒愣怔了一會兒,像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不等我講完,他就對著外屋喊王主任:“你馬上給我找一個燈塔工,”他對站在門口的王主任說,“這個人是會長,守燈塔太委屈人家了?!?/p>

王主任一時反應不過來,他看看我,再看看楊作恒。

“照我說的辦,”楊作恒說,“勞保用品收回,工資給發到月底,咱們公司不虧待‘工人階級?!?/p>

岳寶瑞忙過來勸解,他管楊作恒叫大哥,說:“大哥,怎么會是這樣,李會長……小李還年輕,他也是為了工作?!庇窒蛲馔仆踔魅?,一派息事寧人的樣子,“沒事了沒事了,你先出去吧?!?/p>

“我的工作是縣里安排的,”我說,“你沒有權力這樣對待我?!比缓笪野言缹毴鹕⒙湓谧雷由系幕照率者M包里,徑自走了。

晚上我把這件事匯報給孫晉。孫晉說現在剛開展工作,下面還不重視,中蘇友好是當前的頭等大事。任何詆毀中蘇關系的行為都是不允許的。我說工作我可以不要,我實在無法忍受他這樣對待我。

“他說了不算,”孫晉說,“船務公司不是他個人的,主要的股份還是縣政府,縣里利用他,是沖他的航海經驗和業務網絡。這個老楊,還是船長脾氣,那些話要是傳出去,他得坐牢?!?/p>

我說我可沒想把人怎樣,趕在那兒了,誰也不會讓步。孫晉說以后咱們得講究點工作方法,既然協會是在縣委領導下工作,就以縣委名義發個通知,老楊理不理解都得執行,他不光得入會,還得讓他當小組長,在你的領導下工作。我說他勁兒挺大的,讓他人會恐怕不行,再說咱們發展會員第一條原則不就是自愿嗎。

“這事由不得他?!睂O晉說,“領導不入會,往后還怎么開展工作,自愿也得分對象,他不享受自愿的原則?!?/p>

孫晉又問我還剩多少徽章,我說只是燈塔發下去幾枚,另外還被楊經理扔了一枚,現在還有四十五枚。

“這個老楊啊,”孫晉笑道,“他對蘇聯人有成見,上次哈中尉去聯系運豆餅,他態度就不對頭,這次又在公開場合胡說八道,他也不怕惹出亂子。明天我就過去,得敲打敲打他,讓他住嘴?!?/p>

我說他一上來就發火,讓人措手不及,也許是因為事先沒跟他商量。孫晉告訴我,楊作恒吃過蘇聯人的虧,光復那年秋天,恒豐公司有兩艘船跑釜山,被蘇聯軍艦當成日本船擊沉了,那以后,提起蘇聯人他就來氣?!八懒耸€人,”孫晉說,“老楊差一點兒就傾家蕩產了?!?/p>

第二天岳寶瑞來找我,他不敢看我,低著頭一個勁抽煙,好像我是一具沒被救活的尸體?!袄霞一稃}醬不進,我就差磕頭求他了?!痹缹毴鹁趩实卣f,“昨天晚上你嫂子又過去了,還送了黃酒……”

我說別再讓嫂子去了,咱們犯不著去求他,船務公司又不是他家的。我告訴岳寶瑞,事情已經解決了,楊作恒沒把我怎么樣?!爸劣谒f的那些話,”我說,“就當咱們沒聽見,傳出去楊經理會有麻煩?!?/p>

“那老家伙是一根筋,其實他人不壞?!痹缹毴鹫f,“我真佩服你,在船務公司,沒有人敢這么跟他說話?!?/p>

“可能有些過分,”我說,“他也有些過分?!?/p>

“這是現在,要擱到以前,他還扇人耳光呢?!痹缹毴鹫f,“船上的規矩,都時興扇耳光,他也是打水手那兒讓船長扇出來的貨?!?/p>

兩天以后,中蘇友好協會船務公司分會正式宣布成立。分會下設燈塔、碼頭、船隊、修船廠和后勤五個小組,第一批會員由原計劃五十增加到一百三十人,以至于不得不差人去縣里索取徽章??h中蘇友好協會會長孫晉出席了成立大會,他先講社會主義陣營的巨大成功,以及中蘇友好的深遠意義,然后又極力贊譽公司經理楊作恒同志,說他“不遺余力地支持分會籌建工作”,并且還能不顧工作繁忙,親自擔任分會后勤組的組長,為促進中蘇友好“做出了應有的貢獻”,把主席臺上的楊作恒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后來便是頒發徽章,分會組織委員岳寶瑞走上主席臺,鼓足勇氣把楊作恒扔掉的那枚徽章又給他戴上了。要說楊作恒真是不夠大度,戴上徽章以后,立刻噤若寒蟬,就像披枷戴鎖的囚犯一樣可憐兮兮的。

我聽見孫晉小聲問楊作恒:“你不說兩旬

嗎?”

楊作恒說:“我就不說了吧?!?/p>

“還是說兩句吧?!睂O晉依然和氣,但意思是不容商量的,“表個態,便于分會工作?!?/p>

于是楊作恒清了清喉嚨開始發言,他對“有幸”成為會員并“榮任”小組長感到“由衷的高興”,表示要在李會長的領導下,再接再厲,做好分會工作。一且放開了,便又能覺察到他反蘇的本質,他在后來的發言中大放煙幕彈,說是一切工作都得給協會讓路,即使船不出海,碼頭關閉,也不能耽誤了協會的工作。孫晉顯然發現他越說越離譜,于是糾正說協會的性質是一個相對松散的社會團體,在會務工作安排上要分清主次,以不影響公司正常工作為宜。

在接下來的“中蘇友好宣傳周”里,南臺戲院更名為“友好劇院”,正仁街更名為“友好街”,原“賀記洋服店”的當家裁縫獨出心裁,他廢掉沿用了三十年的老字號,掛出“普希金洋服”的招牌,并趕制了一批布拉吉和哥薩克卡其布軍便裝,結果連櫥窗里的樣品都被搶購一空,據說現在送去面料,要排到秋天才能拿到成衣。賀記洋服店起頭,便有東施效顰者跟著湊熱鬧,于是唐河街里又有了“彼得飽”餃子館和“屠格涅夫”肉店。

唐河人的想象力引發了外交爭議,哈達耶夫中尉找到友協,對發生在唐河的一系列“有損蘇聯形象”的現象“深表遺憾”。于是孫晉又以縣商業科的名義下發了一份題為《關于唐河城鄉各工商業戶更改鋪面名稱暨對已改鋪面名稱重新審查之規定》的通知。好人孫晉起草的通知用語溫和,缺乏整飭力度,某些地方甚至讓人不知所云,如談到亂改店名的現象時他寫道:“足見中蘇友好深入人心??上部少R?!焙喼毕袷枪膭盍?。最嚴厲的措詞也僅僅是“有礙觀瞻”,“恐致誤解”。發出這樣的通知顯然不會有什么效果,后來還是各部門聯合檢查,摘了幾十塊牌子在教堂廣場放了一把火,才算彌補了哈達耶夫的“遺憾”。

宣傳周的中心設在教堂廣場,菜市場臨時遷到廣場東南角。教堂門前搭起席棚,舉辦中蘇友好大型圖片展覽,我為這個展覽寫的解說詞,得到了孫晉的極力贊賞。即將畢業的羅蘇維被抽調出來擔任解說員,她那略帶沙聲的嗓音極富樂感,遠遠聽起來非常美妙,我寫的解說詞被她掌握得恰到好處。羅蘇維用她那極有特點的聲音向唐河人展示遠在北方的另一個世界:一望無際的烏克蘭麥田,收獲甜菜的集體農莊,小山一樣的康拜因。高加索的油氣田,在克里米亞度假的勛章獲得者,以及裝有電燈電話的平民住宅……教堂廣場整日里熙熙攘攘,人們為“蘇聯老大哥”的成就歡欣鼓舞,通行的說法——這些也是整個社會主義陣營的成就。

在圖片展籌備過程中,哈達耶夫給了我們很大的幫助,為我們提供了大量資料,還專程跑了兩趟旅順基地,找來幾部電影拷貝,在南臺戲院(現改為友好劇院)放映,以增加人們對蘇聯社會的了解?;o大學歷史系畢業的哈達耶夫具有良好的文化素養。通常他都在圖片展覽現場,彬彬有禮地與參觀者交談,回答人們提出的各種問題,很隨和的樣子。他慣于用“中國兄弟”泛指一切參觀者,但兄弟之間也有很多忌諱,如海參崴必須是符拉迪沃斯托克,庫頁島必須是薩哈林島,否則,哈達耶夫便要“遺憾”。

這期間有一件事對我很重要。大概是宣傳周結束的前一天吧,我在展覽現場和羅蘇維談論中國古典文學,那天心情不錯,談起來滔滔不絕。我拿《聊齋志異》與《閱微草堂筆記》進行比較,認為蒲松齡談狐說鬼都是好故事,也是好文章。而《閱微草堂筆記》就等而下之了,大學者紀曉嵐實在不該去弄那些小故事,讓自己露怯,據我看,那些講給皇帝聽的小故事干巴巴的,通篇是臆造的瘢痕,一看便是說瞎話,也就?;2怀鰧m廷的皇上。我不知道羅蘇維聽懂了沒有,她專注地望著我,或莞爾一笑,說:“是嗎?”我受到鼓勵,越發興奮起來,索性又拿法國文學胡說一通。后來便有一個人坐到我旁邊的椅子上,他偏著腦袋聽我說話,還不住點頭,顯出十分虛心的樣子,似乎我的交談對象不知不覺已經轉移到他那邊去了。后來發現他在記錄,這就有些不對勁了。我講得再精彩,也屬于即興發揮,他這么偷聽讓人很不舒服。何況他還要記下偷聽的內容,于是我停下來。斜睨了他一下。那人趕緊站起來跟我熱烈握手:“吳朝蹾,《唐河報》的記者?!蹦侨颂崃艘幌滦痹诩缟系钠?,便有一個照相機被提到胸前,“您就是李廣武同志吧,如果方便,我想和您談談?!?/p>

我正講得起勁,被他橫著插進來,感覺有些掃興,耐住性子問他想談什么。吳記者說他正在辦一個叫“唐河英雄譜”的欄目。想找一點“素材”?!皳覀冋莆盏那闆r,”吳記者說,“李同志是唐河第一個一級戰斗英雄?!?/p>

“你們搞錯了?!蔽艺f,說完自己也嚇了一跳,我努力鎮定下來,“寫唐河英雄,你該去找土生土長的唐河人,他們才能代表唐河?!?/p>

“李同志真謙遜?!眳怯浾哒录缟系南鄼C,不由分說便給我拍照,閃光燈閃了一下,他說老李你別動,配合一下,便換個角度又拍了一張?!澳銊偛胖v得真精彩!”吳記者收起相機,搬一把椅子坐在我對面?!跋氩坏嚼钔緦ξ膶W還挺有造詣的?!?/p>

“朋友之間隨便聊聊?!蔽艺f。

“不對吧,”吳記者看看羅蘇維,“剛才聽你們評價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見解很獨特嘛,我還沒聽說有誰對巴爾扎克的作品持批評態度?!?/p>

“巴爾扎克是個大作家,但不一定是個好作家,”羅蘇維說?!拔覀儗W校的女生都不喜歡巴爾扎克?!?/p>

“中國的女學生真厲害!”吳記者說,“連馬克思都要看巴爾扎克,你們居然說不喜歡!”

“這就是女學生和馬克思的區別?!绷_蘇維拿起桌子上的一沓資料走出席棚。

這位吳記者矮墩墩的,雙眼之間距離很寬,每當我說話的時候,他便偏起腦袋,把一只耳朵對著我,仿佛有重聽的毛病。這人給我的印象是沒有多少城府,很皮實的樣子,一看便是不設防的那種人。聽說他和孫晉是同學,通過民政部門介紹,他掌握了我的一些情況。

接下來吳記者的采訪就順利多了,他從我的過去一直問到現在,諸如參軍前做什么工作,在部隊都參加過哪些戰役,最難忘的是哪一次戰斗,來唐河以后的生活和工作狀況,甚至還問到了對唐河各方面工作的意見。繼續“謙遜”是說不過去的,一旦鎮定下來,我發現自己具有極豐富的想象力,那些道聽途說的故事被我稍加編排,都成了我的親身經歷,從華北一直到廣西,我見證了那場戰爭的全過程,打孟良崮的時候,死的人成堆,機槍就架在死人堆上。某一次渡河的時候(我也不知道那條河的名字,只知道是在大別山區),一百多號人蹚著水下去了,走到河中間,對岸槍聲大作,子彈落在河里像下一場急雨,而我們的戰士沒有一個后退的,他們沖鋒的陣勢,很像是冒雨到對岸搶收莊稼。我們的連長中彈倒在河里,我把他背到對岸,發現他已經犧牲了。提起廣西剿匪,我差一點說出自己中彈負傷的事,話到嘴邊,忽然想起真他媽的愚蠢,如果老吳要來驗看(這很有可能,一個傷痕累累的英雄似乎更具魅力),我身上囫囫圇圇的,拿什么給他看。

于是我只是讓自己在十萬大山里“挨了一槍托”,因為對方子彈打光了。

開始我語速很慢,每講幾句都要停頓一會兒,既照顧老吳記錄,也給自己留下足夠的編排時間。后來越說興致越高,以至于文思泉涌,老吳給弄得手忙腳亂。他間或看我一眼,重復說:“噢,廣西……你是說十萬大山嗎?……啊,山洞,就是說藏在山洞里……”看情形,老吳只記下某些要點。一旦撕破臉皮,我發現撒謊簡直就像吐一口痰那樣便利。老吳得到一大堆材料,樂得什么似的,一定要請我吃唐河菜館,我說這邊走不開,推辭了,又要看我的勛章,和他約定了第二天晚上去孫晉家。獎章有好幾塊,不怕他看,我哥把所有的榮譽記錄都給了我,只有傷疤還留在他身上。

女生、女生

經過孫晉的“敲打”,楊作恒再沒有給我制造麻煩,協會的工作還算順利。其實也沒有多少工作可做,“友好”的另一方畢竟遠在數千里之外,夠不著摸不著,只能通過圖片,讓會員們對北方那個陌生的地方有一個大致的了解,知道我們有一個偉大的鄰居,并且那邊也很在意“中國兄弟”。更多的還是做一些表面文章,每有船隊回來,我便要和岳寶瑞一起前去頒發徽章(岳寶瑞是分會組織委員,會員的發展工作由他具體負責)。那些船員們長期漂泊在海上,等船靠上碼頭,便心急火燎地要回家,早沒了多少耐性。我們也很知趣,每人發一份油印的“章程”,把徽章別到船員胸前,工作就算完成了。

就這點工作,如果沒有楊作恒配合,還不知會弄成什么樣子。鐵殼船“大唐號”靠港的時候。我們曾遇到過麻煩。那艘船的二副看過“章程”,便順手把胸前的徽章扯下來,連同章程一起丟在甲板上?!安皇钦f自愿嗎!”二副朝河里吐了一口濃痰,“大爺不愿意侍候!”

在二副的鼓動下,又有幾個船員把徽章扔了。楊作恒背著手站在左舷,這時候厲聲說:“許得勝你過來!”

二副正在絞盤后面放纜繩,像狗聽到了口令,分開喧鬧的人群走到楊作恒面前:“船長……”二副轉眼便像貓一樣乖順。

楊作恒也不說話,盯著二副看了一會兒。

“船長,我惹你老生氣了?”二副說,“你老是想扇我,我能看出來,你老可是有好多年沒扇我了?!?/p>

“我不扇你,”楊作恒把手抄進褲兜里,“新社會了,你是‘工人階級,怎么還犯糊涂!”

二副梗著脖子:“我忘不了釜山外海那兩條船,十二條冤魂……”

“驢熊!這么多年還沒長進!”楊作恒把手從褲兜里拿出來,旋即又抄起來,“你給我記住,以后不許再提這件事!”楊作恒緩和了語氣,“明白人要學會審時度勢,現在什么形勢,還說這種糊涂話,你當是在海上啊,由著性子胡來,照這樣下去,不是等著挨耳刮子嗎!”

“我聽你的,”二副說,“你老的意思……”

“又糊涂了,入不入會是個人自愿。我不想給誰做主,去,把徽章撿起來?!睏钭骱阈÷暩艺f:“許得勝是愣了點,可人還不錯,你看是不是讓他也當個小組長?!?/p>

“行,”我說?!熬彤斝〗M長吧?!?/p>

“以后記著點。別毛毛愣愣的?!睏钭骱闩呐脑S得勝肩膀,“你小子現在和我平級,咱們都是……小組長?!?/p>

我得承認,這樣的場面往往很尷尬,楊作恒不經意地便顯示出他的權威,而我算什么,如果沒有岳寶瑞介紹,會員們甚至不知道會長的名字。那些船員壓根兒就沒有什么階級的概念,他們只相信權威,那種在風浪里抱成團兒,能讓人得以活命的權威觀念簡直是浸入骨髓。我想我還沒法跟楊作恒比,楊作恒是主人,而我只是個過路者,蒙主人款待,幫忙做點事,僅此而已,只要楊作恒不給我找麻煩,就算萬幸了。

后來又有一件事,讓我進一步改變了看法,居然覺得那老家伙挺親切的。有一回閑聊,岳寶瑞說楊作恒的女兒楊舸認識我,我搜遍記憶,也想不起誰是楊舸。問岳寶瑞,說是在崇正上學:“不會不認識吧?她說你有一些書在她手里?!?/p>

“想起來了,”我說,“原來是她?!?/p>

再次見到楊女生是在青風岬燈塔。大概是六月底的一天,我正在燈塔下面的炮臺上做例行保養,岳寶瑞在上面喊我,抬頭望去,沿石階走下來的正是楊女生。她依然背著那個大帆布兜,玄色半袖衫,裙子似乎有點長,下臺階的時候她輕輕提著裙裾。這個動作有些滑稽,讓我聯想起了維多利亞時代的公爵夫人。等她走下臺階,我故作漫不經心地跟她打招呼。

“來看看你?!彼蟠蠓椒降卣f,然后把背篼放在霧炮基座上?!奥犃_蘇維說你還在唐河,早就想過來?!?/p>

“你看連個座位也沒有,只好讓你站著了?!蔽也镣昱谒?,又拿圓頭墩布在炮膛里蹭著。再次見面,照禮該說幾句感謝的話,為她在孤城驛的解囊相助,但我警告自己,這畢竟是楊作恒的女兒,我不能留下套近乎的嫌疑。

“看你挺忙活的,像個士兵?!彼α诵?,把手搭在炮塔上,“這家伙能放多遠?”

“三百碼,高度是一百五,從這里算起來,正好是燈塔的高度?!蔽艺f。

“也沒有多遠,要是真的炮彈,大概會炸到自已人?!?/p>

“再遠些就該把航道上的船炸沉了?!?/p>

“有那么大威力?”

“如果是真炮彈的話?!?/p>

“為什么炮筒上系一塊紅布?”

“我來的時候就有,大概是為了辟一辟晦氣。它炸死過人。還正經是件兇器?!?/p>

“我知道這件事?!彼D到炮塔另一面,俯下身來,順著炮塔的方向往前瞄著,“如果射程能夠得著的話,你的攻擊方向正好是海貓島。你去過海貓島嗎?”

“沒去過,”我說,“可是再熟悉不過了?!?/p>

“是說知道方位和大致輪廓?”

“毫發畢現?!?/p>

“你說島上都有什么?!?/p>

“這么說你去過了?!?/p>

“去過多次,就看你說不說真話了?!?/p>

“島的西北角有一個石頭砌的窩棚,我說得對吧?!?/p>

她看看我,然后又瞇起眼睛往海貓島的方向瞭望。

“你不用看,有四十多里地,窩棚是看不見的?!蔽艺f,“東面懸崖上,有很多鷗鳥的巢穴,大概有幾萬只鳥吧,今年第一批小鳥已經飛起來了。還有,這個島上一共只有兩棵樹,窩棚后面有一棵,是柞樹,也許是山杏樹,我說不準,但東面懸崖下那棵肯定是油松?!?/p>

“錯了,南坡還有一個小樹林,大概有上百棵油松?!?/p>

“那我管不著,我提供的是這個島的側面圖,只能從燈塔上看,不過這正說明我沒去過海貓島?!?/p>

“我相信,你說的像是真話??墒悄阍趺茨芸辞?”

“用心看,”我說,“功夫能拉近距離?!?/p>

“真不明白你,”她詫異地望著我,“總這么神神道道的。把秘密捂著不讓人知道,是不是覺得挺得意的?”

“秘密像錢財一樣,擁有秘密能讓人自信。大部分人沉不住氣,把秘密老早散發出去,也許他們覺得散發秘密就像花錢一樣痛快,可是秘密一旦披露出去,就像過期的紙幣一樣分文不值?!?/p>

“你一定是個守財奴?!?/p>

“一般來說,我不揮霍?!?/p>

“你指的是秘密還是錢財?”

“是性格?!?/p>

“太自信了,”她笑道,“可你也有失算的時候,我就掌握著你一大堆秘密?!?/p>

我覺得心往下沉了一下。和她聊了半天,自

我感覺一直很好。沒料到竟是這樣不堪一擊。她掌握了什么?她知道多少?看她笑盈盈的樣子,似乎不像有多險惡??峙抡嬲U惡的還是我自己。我努力保持鎮定,心不在焉地把工具歸置到一起,然后給霧炮上干油。

“怎么不說話,是不是要護住你的‘錢財?”她樂不可支地望著我,“我看你挺富有,什么都不往外說,這些年一定攢下了不少秘密,散發幾條,讓我們也分享一下好不好?!?/p>

“那就先散發一條。以證明我不是守財奴。其實我和你視力都差不多,不同的是燈塔上有一個八十倍望遠鏡?!?/p>

“原來是這樣?!彼龝囊恍?,“四十里是兩萬米,兩萬米除以八十,就是說海貓島離你只有二百五十米?!?/p>

“明察秋毫,”我說?!跋裨谧x一本書?!?/p>

“你們燈塔工每天就這么打發時間?”

“觀察海上的情況,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蔽疑贤旮捎?,把炮口用油布包上,“幫個忙,把繩子遞給我?!?/p>

“是這個嗎?”她揀起地上的麻繩遞過來。我把油布扎緊,然后從炮塔上跳下來,用抹布擦著沾在手上的干油。我等待著,憑感覺她還有話要說。

她走到石欄前,往懸崖下望了望:“我在這里,你不會覺得麻煩吧?!?/p>

“正好相反,一個外鄉人,總喜歡與人交談?!?/p>

“就是說,還沒有不耐煩?!彼剡^頭來,“能不能談談你個人的事,我很想知道?!?/p>

“你不是都知道了?”

“我知道你的思想,”她不加掩飾地望著我,“可是對你個人的經歷知道得不多。聽羅蘇維說過幾次,她知道得好像也不是很多,只說你當過兵,還立過功,有一大堆榮譽,其他方面就一無所知了。你把自己捂得挺嚴實?!?/p>

“還挺可怕的,”我說,“連思想都被你掌握了?!?/p>

“這倒是真的,我知道一個人的思想觀點,看過他寫的文字,但對他的生平卻一無所知,問一問不算過分吧?!彼蜷_帆布兜,從里面拿出一本《懺悔錄》,“要我給你念一段嗎?”

“你不會以為《懺悔錄》是我寫的吧?!?/p>

“可這是你的書?!彼_一頁,停了片刻,說,“為尊重起見,還是不念吧?!?/p>

我知道她要念什么,孤城驛賣出去的那些書,每一章節后面幾乎都寫著批語,這是我在學校時養成的習慣,從我們國文教員那里學來的。一般情況下我不作讀書筆記,讀后感一類的小玩藝兒都直接寫在書上,她說的“思想”大概就是指這些東西。按說這些書是不能賣的,里面有些東西對我很重要。記錄著往年的一些切實感受,以后再看看,能找回很多東西。但它們卻被出賣了,仿佛連同靈魂一道轉讓給了別人,盡管它們的新主人看起來也許并不壞。

“這些書該歸還給你了?!彼褧盅b進帆布兜里?!澳翘煸诠鲁求A匆匆忙忙的,沒有細看,回來看了才知道,我不該買你的書?!?/p>

“畫得亂七八糟的,不成樣子,”我故作輕松地說,“買了一些破書,是不是又后悔了?”

“是后悔了,”她笑望著我,“可是嘴上還挺硬的?!?/p>

“賓要退貨了?那好,咱們‘買賣不成仁義在?!?/p>

“真不愧是買賣人,滿嘴生意經?!彼f,“能看出來你讀書挺用心的,也有見解,但是觀點偏激,說明你思想還不夠成熟。也許那是你以前寫的,現在看起來,你人還挺老練的?!?/p>

“承蒙關注,這是表揚還是批評?”

“是討論,客觀公正地討論問題,崇正的一貫學風?!?/p>

“你們崇正的人真厲害,專找人的弱處下手!”

“師范學校嘛,提倡好為人師?!彼呐谋丑?,“書都在這里,有兩本讓同學借去了,收回來再還你,這里是十七本,你用不用查一下?!?/p>

“估計錯不了,書錢先退還給你,你記住還欠我幾本書?!蔽艺f?!皯摳兄x你,讓我的書又回來了,這是真話?!?/p>

我找錢的時候,她把背篼放在地上徑自走了。走上石階的時候她回過頭來說:“錢就不必還了,等我畢業了,你得請一頓唐河菜館?!?/p>

羅蘇維一直想去唐河北部山區當教員,實習的時候她選定了步云山一所小學,回來便感嘆說條件實在是太差了,教學設備落后,教師素質也不高。她去的那所學校竟還請了一個和尚給學生上課,她去聽的第一堂課便是和尚老師上的語文課,和尚朗讀課文的聲調很不對頭,哼哼唧唧的,用鼻子發音,聽起來像在誦經,就差沒敲木魚了。孫晉更傾向羅蘇維留在縣城,他告訴羅蘇維如果真要去農村。就不要穿什么布拉吉,農村人見不得這個。羅蘇維說農村要去,布拉吉也要穿,要改造農村就不能把自己等同于農民。

臨到畢業的時候,羅蘇維卻沒有被她填報的那所學校錄用。來崇正女師挑選教員的區干部們只屬意那些相對樸實的畢業生,他們選擇的首要條件就是看起來能吃苦耐勞,而色彩艷麗又頗具動感的布拉吉顯然和農村小學格格不入。這件事對羅蘇維的打擊很大,說上了三年師范還不如一個和尚。孫晉要給聯系城里的學校,說既然艱苦的地方不要,咱就去那不艱苦的地方,還沒聽說有不會享福的。羅蘇維說都知道她被步云山峪里小學刷下來,再往城里擠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因暑假清校,孫晉搬到西屋和我一起住,把東屋讓給羅蘇維。

羅蘇維搬過來之后,我們的伙食標準忽然一下子提高了。按羅蘇維的說法,她是“來做飯的”。一個學過烹飪的人如果刻意做起飯來,那吃飯的人簡直是奢侈。院子里各種蔬菜盡夠吃的了。肉類和水產品需要到街里去買。這時候我學徒期已滿,可以拿到五十萬了,除留一點零用,其余都交給羅蘇維用來調劑伙食。孫晉是折實工資。米面和油則由他負責。羅蘇維像溫習功課一樣,幾天時間把她學過的菜都做遍了。開飯的時候,孫晉動輒搓著手說:“豐盛,太豐盛了!”羅蘇維受到鼓勵,做起來越加賣力,沒“豐盛”幾天,便把伙食費花光了,我只好去向岳寶瑞借錢。

楊舸分在實驗小學,羅蘇維搬家那天,行李便是她幫著送過來的。我把帆布兜還給她,順便問起那兩本書的下落。楊舸說山東人怎么都這樣,太小氣了,一大摞都還給你了,還能昧你兩本書不成!我說把那兩本找回來,我好給你結賬。楊舸說不是說好了嗎,書錢不要了,你得請我吃一頓唐河菜館。我回答說最近“手頭比較緊”。楊舸說真掃興,當著兩位女士,這種話也說得出口!羅蘇維說老李實惠,一是一,二是二,不裝。

“本質決定的,”楊舸說,“什么時候‘手頭不‘緊了,那兩本書再還你?!?/p>

羅蘇維突然搬過來,讓我覺得很不方便,以前在家都是隨隨便便的,現在必須處處留心,即使大熱天也要衣帽整齊。羅蘇維喜歡整潔,動輒過來收床單收衣服,搞得我很緊張,唯恐被她看出什么不當之處。跟前的話都聊過了,什么學校啦工作啦乃至程天佩的事,之后便覺得無話可說。有時候突然在灶間碰上了,我會不自覺愣怔一下。仿佛不說話悶著便是失禮。有時候羅蘇維會笑著說:“你放松一點好不好,總這么神經兮兮的。讓我覺得影響了別人?!笨墒怯绊懯呛苊黠@的,即使關上門待在自己屋里,也要時時注意,提防她突然闖進來。背地里人總有自己的一些固定習慣,比如多年養成的一些姿勢。我在學校的時候,同寢室的一個家伙便總愛像河豚那樣張著嘴

做深呼吸,而這樣的姿勢是不能拿到人跟前的。因為總能感覺到羅蘇維在對面屋里,這件事還挺累人的,沒事的時候我便出去放松一下。唐河河堤上有很多護堤的石壘,順水斜著伸向河中,我去南臺戲院買來全套魚具,休班的時候便去南頭老魚市石壘上釣魚。唐河有一種魚叫秋生子,青脊銀鱗,梭子形,非常漂亮,拉出水面時,一道白光倏然閃過,感覺很不錯,一天下來,總能釣到三五斤,交給羅蘇維,或清燉,或醬燜,吃不完便晾曬成魚干。一次趕上魚汛,秋生魚接二連三搶著咬鉤,帶的魚餌用光了,又在河堤上挖了一些蚯蚓,直到晚上七點多鐘才回來,十五斤的殼牌煤油桶快裝滿了,還釣到一條二斤多重的鱸魚。

溫麗新依然是經常來找孫晉,在院子里坐一會兒,搖著扇子閑聊,然后一起到河堤上散步。溫麗新每次過來,羅蘇維總是借故走開,在我印象里,她們似乎從未正經說過話。在羅蘇維那里,溫麗新有一個挺愣的稱呼,叫“大姑娘”,有時候我回來晚了,偶爾問起孫晉,羅蘇維總是說:“跟大姑娘溜達去了”,或是“讓大姑娘領走了”。聽起來挺酸的。一天晚上孫晉“溜達”回來,興沖沖告訴羅蘇維工作的事解決了,去縣政府辦公室當機要員。羅蘇維沉默了一會兒,說:“晚上吃飯的時候你怎么不告訴我?!?

孫晉說:“這不才知道嘛,原來的機要員小譚隨軍了,政府辦公室正在物色人選?!?/p>

“原來是這樣,”羅蘇維冷冷地說,“我不去?!?/p>

孫晉像是被噎了一下,他看看我,說:“這個工作很適合女同志,那邊還空著,要行的話,下星期就可以上班?!?/p>

羅蘇維說:“我學的是師范,上政府去干什么?!?/p>

“明天我領你過去找邢主任,”孫晉說,“還不知道能不能通過呢,可能有一個簡單的考核,你正常發揮就行了?!?/p>

“我真的不去?!绷_蘇維說?!翱h政府的機要員,稱呼聽起來不錯,他們不愁找不到人選?!?/p>

孫晉從凳子上站起來,把手伸進衣兜,像是要抽煙,但什么也沒掏出來,又坐在凳子上?!盁o理取鬧!”孫晉大聲說,“簡直是無理取鬧!”

孫晉的沖動我早已見識過,但沒料到會這么突然。好脾氣的人一旦發起火來。按說應該有效果了,但羅蘇維像沒聽到似的,顧自倚在門框上修指甲。

“我看你應該去,”我說,“就當是一份臨時工作,以后有機會了,還可以再去當教員?!?/p>

“問題不在這里,”孫晉說,“實驗和東風都可以進,可她嫌擠了,進機關當職員,又想起來她是學師范的了!這不故意的嗎!當你是多大人物,到哪都得有人鳴鑼開道啊!你倒是說話。究竟想干什么!”

羅蘇維把手伸出去,瞇著眼看看剛修剪的指甲:“我想當縣長,讓人圍著我轉?!?/p>

“那我就無能為力了?!睂O晉脫了鞋上炕,“你再想想,明天早上答復我,這個要不行的話……”他把襪子揪下來塞到鞋里,“以后別再跟我提工作的事?!?/p>

這天晚上熄燈后,有很長時間孫晉一聲不吭地躺著,我知道他沒睡,隔著蚊帳,能聽見好多蚊子在飛動,偶爾有一聲凄厲的叫聲直扎進耳朵,忽然近了,又倏忽飛遠了。后來孫晉“啪”地在身上拍了一下,過一會兒他摸索著拉亮了電燈,坐起來在蚊帳里搜尋。我蚊帳里也飛進了蚊子,看樣是剛溜進來,還沒來得及叮咬,坐起來給拍掉了。

“天太熱了!”孫晉推開窗,“你找著了沒有?”

“打死了,”我說,“只有它的血,沒有我的血?!?/p>

“把蚊帳捂嚴實點,唐河蚊子可厲害了,無孔不入?!睂O晉把燈拉滅,又重新躺下,“你說我今晚上過分嗎?”

“火氣挺大,可是效果不明顯,”我說,“羅蘇維根本就沒在乎?!?/p>

“小丫頭片子,拗起來能活活把人擠對死。多好的機會!”孫晉說,“你看她明明白白的,就是不往道上走?!?/p>

“問題不在這里,”我說,“她和你拗,好像另有原因?!?/p>

“我明白你的意思,”孫晉說,“她是沖溫麗新去的,但不是嫉妒?!?/p>

我說:“她一直依賴你,可能在她心里,不只是把你當成家長,現在忽然有一個人插進來,一下子接受不了?!?/p>

孫晉說:“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在我眼里她就是個小丫頭片子,她對我也沒有那么復雜,復雜的是溫麗新,你可能還不知道,她對溫麗新有一種仇恨情緒?!?/p>

“不是因為嫉妒?”

“我想不是?!睂O晉沉默了一會兒,“你聽說過程渭清這個人嗎?”

“程渭清是誰?”我隱約覺得這個人和程天佩有關。

“羅蘇維的舅舅,國民黨時期的唐河縣長?!睂O晉說,“那時候溫麗新是八區區長,共產黨的區長。戰爭時期,這你知道,難免你死我活的,程渭清在溫麗新手里栽過,羅蘇維家也被捎帶上了,那時候羅老師還沒有定論,羅蘇維家是反革命親屬,按說羅蘇維不該牽連進去??伤途司俗≡谝黄??!?/p>

程渭清顯然就是程天佩的父親,我很想知道程天佩家都發生過什么事,問孫晉,孫晉似乎也不愿多說,只說程家人逃到那邊(我想是臺灣)去了。此前,只是聽羅蘇維說她和程天佩都是沒有家的人,每問到程天佩的家庭,羅蘇維總是含糊其辭,像在躲避什么。孫晉似乎不知道,程渭清的兒子如今在孤城驛海灘上折騰得正歡。至于孫晉和溫麗新,以前也能看出來他們不僅僅是上下級關系,如果孫晉不說,我是不會問的,我必須讓自己嚴守本分。孫晉說這件事暫時不想讓人知道,這也是溫麗新的意思,又問我對溫麗新的看法。作為朋友,我覺得應該坦率一點,我說似乎忘了她還是個女人。話說出去又覺得不妥當,像在罵誰,于是又補充說也許是因為職務的關系,溫大姐至少在外面要表現得強大一點,要是處處讓人感覺她是個女人,恐怕很難服眾。我說你老兄能耐大了,竟敢娶縣長當老婆。孫晉打著哈欠說真不知道是我娶她還是她娶我。

大概是不想再看見溫麗新,羅蘇維不久便搬出去了,她在教堂廣場西側租了一間房,對外承攬裝潢生意。有時候我去給她送點蔬菜,碰到她攬下的活多了,偶爾還能幫點忙。她給店家畫看板,為木匠鋪畫家具,忙忙碌碌的,人仿佛也現實多了。

第四章

李叔叔

七月二十八號的《唐河報》發表了吳朝蹾的文章,那篇文章登在“唐河英雄譜”專欄里,標題是《一路硝煙一路歌》,看完標題我幾乎笑出了眼淚。文章還配發了我的照片,我兩腿交疊(一般人們管這種姿勢叫“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身體稍微后仰,顯得漫不經心且又派頭十足,背景是半截橫幅,仿宋體寫著:“熱烈慶祝蘇聯……”在我右側另有一只手臂,十分優雅地搭在椅背上,那一截手臂的主人應該是羅蘇維。老實說我不喜歡這幅照片。我認為它沒有反映出人物的真實性格,我一向恪守恭謹謙和的處世原則,真不知道怎么忽然就支棱起來了。事后追憶,其時我正在狂貶紀曉嵐,面對師范女學生縱容的目光,一時把持不住是有可能的。我同樣不喜歡吳記者的文章,在那篇占了整版的文章里,該記者大肆渲染暴力(我懷疑是老吳自己在借機行兇),讀過那篇文章的人都會以為我殺人如麻,手上至少有一百條人命。其實我始終認為自己是個和平主義者,

有著菩薩般的好心腸。通常人們認為像我這樣的人不會有大出息。吳記者一會兒說我是戰神阿喀琉斯,一會兒又把我說成長坂坡的趙子龍,簡直把我弄得不像樣。當我“一路高歌”地穿過硝煙之后,忽然又開始玩弄文采了,即使才高八斗的紀曉嵐和巴爾扎克也不在話下。后來我就徑直上了燈塔,開始為過往船只導航了,當然了這也是有講究的,老吳安排我“握著一盞明燈”。

吳朝蹾的文章出來后,便經常有人來找我,為了一睹我的“風采”。他們在燈塔上磨磨蹭蹭。沒話找話和我搭訕,然后便會捧上各種小本子,讓我“寫幾句話”。一般情況下,我都會滿足來人的要求,寫幾句鼓勵或是祝愿的話,與他們“共勉”。來的人多了,便暴露出一些問題,因為燈塔的養護十分重要,無論是發光部分還是傳動部分,都要求纖塵不染。來人踩臟了旋梯踏板,還會遺棄一些果核和食品包裝紙什么的,聯中一位學生在讓我簽名的時候,還失手把鋼筆掉進齒輪箱里,幾乎造成一次機械事故。后來我不堪其擾,索性躲起來,有來訪者便讓岳寶瑞擋在外面??蓻]過多久岳寶瑞就不干了,他說人家大老遠地來了,總不能讓他們白跑一趟。好歹讓他看看,看過之后他就不會再來了。至于衛生方面,他說咱們勤點收拾就是了。后來岳寶瑞又在樓梯口掛一塊木牌,上寫“來訪者請勿登塔”,如有人來,便把他們引到值班室。岳寶瑞還建議我用毛筆題字,說毛筆字才能顯出一個人的學養,他從家里拿來筆墨硯臺,平時總是磨好了墨放在桌上,以備我不時之需。

吳記者的文章破壞了我平靜的生活。1950年夏秋之間,我臉上涂滿了油彩,齊齊整整地妝扮停當,前臺鑼鼓已經敲響,幕布已經拉開,我被人推了一下,便跟頭把式地粉墨登場,還像模像樣走出一溜小碎步?,F在想起來,那些場面依然會讓我惶恐不安?;貞洸⒉惠p松,但我只能賦予喜劇色彩,苦笑之后,我通常會罵一句:真他媽的,怎么會這樣!

說起來真有些難為情,我還給人作過報告。那一時期有很多單位來找我,讓我過去給他們“講一講”,但都被我婉言謝絕了。不能謝絕的是實驗小學,他們搬出了孫晉和楊作恒,這兩個人都是我無法拒絕的。那是我第一次嚴格意義上的創作,寫完五千字的故事我用了一個通宵。當然不能念稿,我得講“親身經歷”的戰斗故事。我發現,這方面我還挺內行,講稿完全用口語,并且淺顯易懂,我把稿紙當做操場,每一行文字都是整齊的隊形,寫完之后就對著稿紙反復溫習。那些文字都活了起來,齊刷刷望著我,像驕陽下一張張紅撲撲的流著汗水的臉。我復述過幾遍,感覺還可以,就劃根火柴把講稿燒掉了。

我的戰斗故事嚴格杜絕描摹暴力和血腥。能放槍的時候絕不拼刺刀,如果在大炮的射程之內,我就命令戰士們別開槍??催^李廣武的傷口。我不能再允許子彈擊穿那些眨動的眼睛和跳動的心臟。我的戰斗頗具李氏特色,它們通常是剛開始不久,便隨著一聲十分歡快的“繳槍不殺”而告完成,我把絕大多數時間用來打掃戰場,當然了,我的戰場物資充盈,各種裝備堆積如山,從任何一個角落里,都能倒騰出一個百貨商店。上述戰場自然不會有尸體,一般情況下,天空總是有一抹晚霞(有時候是朝霞或朵朵白云),景象溫馨可人,數不清的俘虜們都是囫囫圇圇的。像來走親戚一樣,我方政工干部把他們組織起來,圍成一個大圓圈,拍著巴掌做游戲,然后就給他們每人發一個紅五星,化敵為友了。

當我復述故事的時候,看到一張張稚氣的臉上充滿了欣喜,自己便也欣慰地體會到教育感化的力量。相信聽完我的故事,再來念老吳那篇拙劣的文章,準會把孩子們嚇哭了不可。老實說,描摹一場羅曼蒂克的戰爭絕不是我的本意,但面對臺下一片稚氣未脫的臉蛋,我只能進行一場這樣的戰爭。

報告會結束之后。我順路在街里買了一斤五花肉,然后沿唐河河堤回家。路上我打開手里拿的一幅畫,細細琢磨自己的尊容。這是校方贈送的一幅人物速寫,畫面上我憑案而立,右手按在桌子上,左手叉在腰間,毫無理由地對著前方傻笑,像老農在望著金燦燦的玉米堆。裹畫的那張白紙背面用鉛筆寫了一行字:“記住,你還欠我一頓飯?!憋@然這又是楊舸畫的??串嬌先宋锏淖藙?,我很像列寧,只是表情有些傻?;貞涀约鹤鲌蟾娴臅r候,似乎沒有這種姿勢,報告會上我始終把兩手放在桌子上,眼睛謙和地望著下面的聽眾,盡管旁邊就放著茶杯,但我一次也沒有碰它,可以肯定地說,我沒把自己弄得太扎眼。也許我太在意自己的儀表了,幾乎所有的照片都不能令我滿意,我總是以挑剔的眼光審視自己的復制品,發現瑕疵并進而全盤否定。實驗小學(或者說是楊舸)浪費了感情,我把那幅畫團了團,隨手丟進唐河。

八月中旬,我被抽調參加安東專署舉辦的“蘇聯成就巡回展”,去寬甸農村跑了一個星期,回來后孫晉交給我兩本書,說是楊舸還我的,其中有一本《羅亭》,破損的封面被重新修補過了。說起來可笑,我把兩本書都翻了一遍,似乎覺得楊舸應該在書里夾一張字條。

書是一本不少都回來了,如果還楊舸書錢,估計她不會接受,那么我想就該履行以前的承諾,請她吃唐河菜館了。由于作過什么報告,我不愿再去實驗小學,到岳寶瑞家找聯松,讓他帶一個字條給楊舸,字條內容如下:“書收到了。這些書對我很重要,坦率說,如果真賣了,對我應該是個損失。經考慮,決定請你吃唐河菜館,如肯賞臉,請告知準確時間?!?/p>

第二天下午,聯松送來楊舸的字條:“經考慮,決定‘賞臉。明晚七點整,廣大旅舍西側,白果樹下等我?!?/p>

七點鐘天還沒黑,我找到廣大旅舍,果然見門西側有兩棵白果樹。楊舸不在,只見樹下有一個穿府綢衫的男子來回踱著方步,像是住店的旅客飯后出來散心。我在對面寄賣行門前等了一會兒,便看見楊舸從南街走過來,走到旅館附近她站住了,攏著頭發四下張望。我喊她,說在這兒哪。楊舸穿過街道,鞋底在石板路上一路響著走過來,聽聲音便知道她穿了一雙硬底皮鞋。、

“說好了在樹下,怎么躲起來了?”她笑著說,

“站在樹下挺不得勁兒,”我說,“像等著讓人來認領。再說樹下已經被人占了?!?/p>

“還以為那是你。那個人從遠處看挺富態的,像個藥鋪掌柜,我差一點就跟他打招呼了。咱們去哪兒?”

“去唐河菜館?!?/p>

“怎么?”她笑望著我?!白罱诸^不緊了?”

“欠著人家的??偟脙斶€?!?/p>

“好像不情愿?!?/p>

“剛發工資,我也想奢侈一下。吃唐河菜館,聽起來挺排場,我喜歡這句話?!?/p>

“還挺虛榮,不像你的性格?!?/p>

“偶爾也會排場一下?!?/p>

我們沿正仁街往北走,街上行人很少。有幾個孩子在福隆錢莊門前打老瓦。楊舸把臉轉向一邊,很快走過去,似乎怕被孩子們認出來。一個中年男人騎著自行車迎面而來,車后牽著一條大狗,狗脖子上掛著串鈴,仿佛那是一匹馬。向北走不多遠,十字路口對面便是唐河菜館。二層青磚樓,黑地金字的招牌,門口的罩燈已經早早地亮了,越顯得小樓灰蒙蒙的。

“有一件事得告訴你?!睏铘丛诮纸钦咀×?,

“我爸今晚上也在這兒,有兩個安東來的客人?!?/p>

“是嗎?”我把手插在褲兜里,望著街對面,隱隱地有些失望。

“覺得不方便嗎?”

“真抱歉,說好了請你,我胃口都吊起來了,真想沖進去大吃一頓?!?/p>

“那就沖進去,跟他打個招呼,再不,干脆和他坐一個桌,既省錢,也能跟你的領導聯絡一下感情?!?/p>

“不行不行,”我說,“要是把領導惹急了,非把我開除了不可,為吃一頓飯,丟了工作不值得?!?/p>

“你太小看他了,”楊舸掃了我一眼,“就一頓飯,他不會在乎的,加兩個菜,也費不了多少錢?!?/p>

“他當然不會在乎一頓飯?!?/p>

“那還猶豫什么?!睏铘春敛谎陲椀赝?。

我感覺她的樣子很可笑,剛上任的小老師把我當成她班里的學生,無論是啟發還是提問都直截了當,并且也“淺顯易懂”。她逼著我說出那個必須立正站著回答的問題,然后,大概她就會暗自得意了。

“這件事比較敏感,我可不想得罪領導?!?/p>

“為什么會得罪領導,說明白一點好不好?”

“沒有答案?!蔽艺f,“走吧,換個地方?!?/p>

從十字路口往東拐,下坡,然后再折回來向南。記得下街有幾家館子,雖然門面都不大,但感覺挺老舊的,估計會攢下一些特色風味。問楊舸選哪一家,她想了想,說:“標準一下降下來,會有失落感,干脆哪一家都不去,咱買一些點心去野餐怎么樣?”

“想法夠大膽的!黑燈瞎火,抱著一大堆點心到屏風山上去吃,是不是太愣了點?!?/p>

“干嗎上屏風山,唐河邊上有的是好地方,隨便找一找,買點東西吃掉,你請客的任務就算完成了?!?/p>

“在路邊對付點干糧,”我說,“太寒酸了吧?”

“我也是為你著想,你胃口都吊起來了,總得吃點東西讓它放回去。再說,去唐河邊我看挺詩意的,強似貓在小館子里?!弊叩揭粋€胡同l口,楊舸說從這里穿過去便是唐河河堤,她指著前面說:“那里有一家南貨店,你可以去采購食品,我在這等你?!?/p>

我去南貨店買了幾樣點心和水果,一個網兜裝了,本來還想買瓶酒,又覺得不妥當,和一個女孩子吃水果或槽子糕還說得過去,而黑燈瞎火地“喝上二兩”,顯然是過分了,于是只買了幾瓶汽水?;貋淼臅r候楊舸不在。胡同口有一只貓叫了幾聲,倏忽躥到墻頭上。我沿著胡同往里走,走到盡頭,是一個磚砌的門洞,門洞外面不遠處便是河堤,估計楊舸不能一個人去河堤,于是又原路返回,見楊舸從北面過來。問她去哪了,楊舸說剛才碰到一個學生家長,一直把他送到家門口。我說干嗎那么熱情。楊舸說那個人嘮叨起來沒完,怕你回來被他撞見,干脆給他送回家得了。

“原來你也有害怕的時候?!蔽艺f,“那個人倒是挺聽話的,你讓他回家,他就老老實實回家呆著?”

“先問他去哪,然后說走吧,咱們正好同路?!睏铘凑f,“其實也不是害怕,看你挺謹慎的,不自覺也跟著謹慎起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不想讓人看見。對吧?”

“最好別讓人看見,免得發生誤解?!?/p>

“是不是覺得挺別扭的?要不,咱把東西就地分了,各自帶回家去吃?”

“你別誤會,”我說,“一個外鄉人,如果……那什么,會讓人驚訝。其實我覺得和你說話挺有意思?!?/p>

“這么說。是冒了挺大的風險?!睏铘凑驹诤拥躺锨昂罂戳丝?,“既是這樣,出于安全考慮,還是找個隱蔽的地方,去河灘里怎么樣?”

“行,”我說,“有幾樣水果,順便在河里洗一下?!?/p>

沿河床往里四五十米遠,一直到了水邊,我把網兜放在河灘上,楊舸說你坐著,我來洗水果。她把點心揀出來,只留水果在網兜里,提著浸到河水里,來回擺動幾下:“既是野餐,也沒有多少講究,”她提起網兜控凈水,“干凈不干凈就這樣了?!?/p>

我找了幾塊石頭擺在一起,讓她把網兜放在上面?!澳阃砩铣鰜?,”我說,“沒跟家里請假嗎?”

“當然得告訴一聲了?!?/p>

“怎么說的?”

“告訴我爸了?!彼谏碁┥献聛?,“照實說,就說你們公司那個李同志老想請我吃飯,找過好多次了。你猜我爸是怎么說的?”

“你爸說去吧,給家里省點糧食?!?/p>

“意思差不多,說你張一回嘴不容易,總得給點面子?!彼^網兜,“你吃桃還是吃蘋果?”

“隨便什么都行?!?/p>

她拿了一個桃遞給我:“男同志一般都不喜歡吃水果,還是喝酒比較斯文,沒買瓶酒嗎?”

“有汽水,你可以把它當酒嚼?!蔽夷闷鹨黄科?。

“你幫我把瓶蓋咬開?!?/p>

“不介意嗎?”

“本來沒有什么,讓你一說反而復雜了,”楊舸打開一包點心,“你總是客客氣氣的,讓別人也放不開?!?/p>

“是不是覺得我挺俗氣的?”我把咬開的汽水瓶遞給她。

“沒那么嚴重,就是覺得你這個人太拘謹?!睏铘垂距焦距焦嘞掳肫科?,“怎么樣,學校贈送的那幅畫還滿意嗎?”

“謝謝你再一次給我畫像,以前還不知道我像列寧,在你眼里,我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形象?!?/p>

“真不好意思,是學校交給的任務,要突出英雄風采。那幅畫校長挺滿意的,你要是覺得不好,就撕掉算了?!彼纯次?,“兩種形象?另一種是什么?”

“落魄,潦倒,一個背運的人?!?/p>

“你是指孤城驛那幅畫?”她笑道,“在孤城驛的時候,你給人的印象是憂傷?!?/p>

“大概都差不多?!?/p>

“不一樣,憂傷是一種高貴的情感,那是你真實的一面,即使現在,還能從你眼睛里看出憂傷?!?/p>

“這么說,是沒救了?!?/p>

“你不要試圖改變,生性難改,太勉強了反而不自然,就這樣,給人印象挺不錯的?!?/p>

“那就這樣了,”我又咬開一瓶汽水,“來,為了憂傷?!?/p>

“為了高貴的憂傷?!睏铘磁e起瓶子和我碰了一下,“受過挫折嗎?”她興沖沖望著我,仿佛“挫折”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

“你指的是哪一方面?”

“當然是情感方面?!?/p>

“受過,”我說,“沒閑著受點挫折?!?/p>

“經歷這么豐富!能不能講給咱們聽聽?!?/p>

“當然可以,比如說秋天的時候,樹葉慢慢變黃,落到地上,大雁往南飛,草叢里垂死的螞蚱,都能讓人感到時間和生命的挫折。于是人變得憂傷了?!?/p>

“原來是為了樹葉,情感太豐富了!”她把一個削好的蘋果遞給我,“是不是想家了?聽說你們山東女人多情,還都有一手好針線活兒,做荷包,納鞋底兒,男人離家,包袱里裝滿了心思,這類東西你一定攢了不少,能不能拿出來給咱們見識見識?!?/p>

“我們山東男人小氣,那種東西一般是不會給人看的?!?/p>

“聽出來了,你是在夸獎山東男人?!彼罂诔灾粔K槽子糕,看樣是真餓了?!皝砹诉@么長時間,”她用力吞下一口槽子糕,“感覺唐河怎么樣?”

“是個好地方,風景和氣候都不錯,人也挺好的,厚道,好客,連大莊寺的韋馱都面帶微笑?!币娝尞惖臉幼?,我又給她講了韋馱的區別。我說我就像一個云游僧人,每到一個新地方,拜佛的時候都要偷偷看看韋馱將軍的臉色,見了好臉色,便要住上一段時間,省去了托缽之苦。

“你這個云游僧人可不簡單,走到哪里都得

奉為上賓,講經傳道,能影響一大片和尚?!?/p>

“人生在世,難免干一點自己不情愿的事?!?/p>

“開個玩笑,其實你講得挺不錯的。你經歷的戰爭很浪漫,用現在的話說,叫‘革命的浪漫主義?!?/p>

“能不能不提這件事,”我說,“咱們談點別的吧?!?/p>

“看起來挺不耐煩的,可我還是得麻煩你?!彼f,“教育系統正在搞革命傳統教育,我剛參加工作,這方面沒有經驗,想請你幫個忙,擔任我們班級的校外輔導員?!?/p>

“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p>

“知道你不情愿,可是,人生在世,有時候難免干一點不情愿的事?!彼α诵?,“總這么跟你說話,可能你覺得不夠嚴肅,我是代表班級里三十五名同學向你發出邀請,希望你不要拒絕?!彼闷鸱旁谏碁┥系钠?,“來,為了我們的教育事業?!?/p>

我們幾乎吃光了所有的東西。只剩下兩個蘋果,被楊舸裝進包里,說留著回去吃。我送楊舸回家,路上她又給我講校外輔導員應該做哪些工作,仿佛我們已經成了合作伙伴。我得承認。和楊舸在一起我覺得輕松愉快,人似乎也變得單純了,但校外輔導員是一道陰影,它讓我想起了另一些不愉快的事。

楊舸的盛情邀請是無法推辭的。我和一些小學生成了很好的朋友。校外活動的內容有很大的靈活性,好在楊舸也不是個古板的人。她并不要求我講革命故事,或作傳統教育,活動內容完全由我做主,當然,大多時候我都要和她商量,這一次活動結束的時候,順便就確定了下一次活動內容。我們去爬山,參觀燈塔,到郊區遠足,孩子們每到活動日都像過節一樣。我曾看過孩子們事后寫的小文章,無非是《和李叔叔爬屏風山》、《和李叔叔度過的星期天》,或是《聽李叔叔講<堅定的錫兵>》。此外還有一些有教育意義的活動,比如和蘇聯小朋友通信,和同學們一起制定《保護青蛙公約》等等。我發現,以前我對楊舸有很多誤解,其實她并不是一個任性的人,在學生面前,她是一個稱職敬業的女教師,對我這個校外輔導員,她又是一個能把握分寸的合作者。我們的合作很愉快,但多半是事務性的,我比較喜歡這種關系。它能讓人找到一種事業心和責任感。我也打心眼里喜歡校外輔導員這個工作,比起給人簽名或作報告等一些不得已的應酬,校外輔導員是我來唐河后干的第一件真正有意義的事。

網撒出去了。小魚還在歡快地游動

“看見那條船了?”

邊防派出所郭指導員倚在炮臺石欄上,他說的那條船就在炮臺下面的海灘上。那是一條廢棄的機帆船,只剩下一個空殼,舵樓上的木板支離破碎地翹著,已經分不清原來的顏色,仿佛擱置了一百年。那是一個熟視無睹的景物,每天值班的時候都能看見它,時間長了,感覺就像海灘上突出的一塊礁石。

“不簡單啊,那條船!”郭震上半身向前探出去,仿佛要湊近了看個仔細。在燈塔巨大的光束下面,那條船影影綽綽的,只能看見一個大致輪廓?!巴砩现蛋嗟臅r候有沒有什么異常情況?”郭震轉過身,背靠著石欄,“比如說有規則的燈光,或者是什么異常的聲音?”

“沒有?!蔽铱隙ǖ卣f,“它就在我們眼皮底下,像自己的鼻子一樣熟悉,如果有光亮是會發現的?!?/p>

“鼻子?我們好像不會注意自己的鼻子?!惫鹞⑽⒁恍?,“那么白天呢?見沒見過有人接近那條船?”

“見過幾回?!蔽艺f。

“能不能描述一下,”郭震興奮地盯著我,“什么樣的人?來干什么?有沒有認識的?”

“你知道,我在唐河認識的人很少?!蔽遗貞浿??!坝袃纱蜗袷菗祚R蹄蛤的,我看見他們提著籃子。還有一次是個碰海人,戴著水鏡和腳蹼。那家伙像個大青蛙一樣,水淋淋從海里鉆出來,在船旁邊的沙灘上坐了很久。男一次是兩個青年男女,大概是搞對象的吧,他們從山上下來,男的后來爬到破船舵樓頂上朗誦了幾首詩,記得有萊蒙托夫的《天使》和高爾基的《海燕》……”

“能不能詳細講講那個碰海人?!惫鸫驍辔?,“你能想起來的,關于那個人的所有細節?!?/p>

“大概是七月份?!蔽艺f,“那個人挺特別的,他從水里冒出來,慢慢退著上岸,然后在沙灘上坐下來,摘下腳蹼和水鏡,撿起兩塊石片放在耳朵上敲,看樣是耳朵里進水了?!?/p>

“你確信他是退著上岸的?”

“要不說他特別嘛?!?/p>

“敲擊的聲音,能聽見嗎?”

“能,那天海潮不大?!?/p>

“你是在燈塔上?”

“在燈塔上,我正在觀察海面?!?/p>

“那么,”郭震往燈塔上望著,“岳寶瑞在干什么?”

“他在二層機房里,”我想了想,“也許在一層?!?/p>

“就是說,岳寶瑞也能聽見那個碰海人發出的聲音?”

“正常的話,會聽見的?!蔽艺f,“這重要嗎?怎么扯到岳寶瑞身上去了?!?/p>

郭震說有情報顯示:從北滿到遼東半島,有一條貫穿東北的秘密通道,近幾年一直在偷運人口。他們組織嚴密,分工明確,據不完全統計,從這條通道出逃的至少有上百人。限于條件,情報沒弄清具體地點,只說是在唐河縣境內,緊傍河口有一個海灣,海灣里有一條廢棄的破船。偷渡者在那里集結,然后轉道南朝鮮的釜山或濟州島去臺灣。

隨著郭震的描述,我的思路也逐漸清晰起來:孤城驛河口,程天佩棲身的水泥駁船,海灘上的人影以及那條黑夜里匆匆來去的船——程天佩的勾當一覽無余。孤城驛那個海灣和炮臺下面的海灣太相似了,這種相似的景象經常讓我迷惑。相似的景象同樣迷惑了郭震,注定他在這里的守候一無所獲。我毫不懷疑自己的判斷,我想知道的是程天佩從事的危險勾當屬于什么性質。一旦敗露了他會受到什么樣的懲處。

郭震給我的解釋大概是這樣:偷渡者成分復雜,他們多是逃亡地主或舊政權的官吏,屬于鎮壓對象。在國民黨撤退時沒來得及逃走。另一部分是已逃往海外的軍人或政府官員的家眷,海外的人通過某種渠道接他們出去團聚。至于接應的人,據判斷是利用原有的走私通道,因為他們收取傭金,價碼是每個人二百萬東北幣,當然,他們也接受金銀細軟。郭震說盡管他們以盈利為目的,但不排除其中的政治背景。他們操作起來既謹慎又有效率,任何一個從事非法買賣的團伙都沒有這么大的能量。很可能有海外情報機關操縱。

“這幫家伙干得挺順手。魚都放跑了!”郭震神情嚴肅地望著山下,“該把閘門關上了?!?/p>

“別關錯了閘門?!蔽矣X得有必要提醒郭震,盡管我并不希望程天佩敗露,“你確信有人從這里逃走?”我說,“這可是在我們眼皮底下?!?/p>

“如果燈塔上有人接應的話,我看青風岬倒是一個挺安全的中轉站?!惫鹫f,“設想一下,如果有一條船駛向河口,誰也不會在意,可他們在河口掉頭往西,泊到青風岬前面,你在燈塔上是看不到的,不用多長時間,有半個小時就夠了?!?/p>

“你的聯想太出格了,青風岬是不是有個中轉站先不說,可岳寶瑞我敢擔保,用我的人格擔保?!?/p>

“不要感情用事嘛,”郭震說,“這件事沒弄清之前,我們要對附近所有的人進行調查,剛才我在燈塔上,明顯能感覺岳寶瑞表情不正常?!?/p>

“他正在醞釀一首八百行長詩,”我說,“這首

詩沒出來之前,他是不會正常的?!?/p>

“他經濟狀況怎么樣?好像挺富裕的,剛才看見他抽飛馬?!?/p>

“我們是開現餉的,每月有五十萬,”我說,“他老婆在家種菜,也有收入?!?/p>

“你們關系不錯啊?!惫鹪诤诎抵忻髦砹艘恢?,背靠石欄點著,“你并不了解他,這個人參加過三青團,”他把手里燃著的火柴吹滅?!皶憥资仔≡?,不甘平凡,愛冒險,做事不計后果,我說得不錯吧?當然,問題沒查清之前,我們先不忙下結論,可你不要感情用事,配合一下總可以吧?!?/p>

“讓我監視他?”

“看樣是接受不了,那就換個說法,留點心,尤其是大潮的時候?!惫鹫f,“別忘了,你手里有一條綱繩,咱們一起用力,不怕網不著大魚?!焙诎抵?,能看見郭震目光熠熠注視著山下,“看吧,”他說,“魚群會游過來的?!?/p>

第二天下了早班我直接去找羅蘇維。很明顯,程天佩應該離開孤城驛,盡管郭震把網撒錯了地方,但他不會被長久迷惑下去,下一個目標也許就是孤城驛。程天佩最終是逃不掉的,除非他就此罷手。坦率說,我并不認為程天佩的勾當有多大罪過,我有自己的是非標準,在我看來,程天佩只是為了幫助那些不合時宜的人逃生而已,但這件事頗為兇險,不該由他來干,郭震起網的時候撈出的不該是一條未長成的小魚。

羅蘇維正在畫一幅油畫,見我來了,她用腳蹴過一把椅子給我坐。我站在旁邊看畫,問她生意怎么樣。她說最近給制鏡社加工玻璃畫,連續兩星期,滿眼大紅大綠,總算弄完了。羅蘇維畫的仿佛是一個宗教儀式,背景是市鎮的街道,街道兩邊的房子還只是鉛筆勾出的草圖,一群黑衣修女擎著蠟燭,畫面正中的修女雙目微合,仿佛要避開塵世的煩囂。市鎮隱在樺樹林中,街道兩邊都是樺樹的白色樹干,樹干與修女的天鵝絨黑袍互相襯托,愈顯出白的明朗和黑的華貴。羅蘇維說畫玻璃是生意,現在是藝術,藝術要靠生意養活。畫社的牌子掛出去了,總得有幾幅像樣的東西掛在墻上。把自己也裝潢一下。她用小刀在畫布上刮了兩下。說這是臨摹別人的作品,涅斯捷羅夫的《揭開面紗》。我說聽名字像蘇聯畫家。羅蘇維說是前俄國畫家,這是他早期作品。她退后兩步,瞇著眼看了一會兒,又換了一支畫筆,說哈達耶夫評價他的同胞大而無當,其實并不確切,俄羅斯有很多大師級的藝術家,他們不光大氣,也不乏精細。

我問最近有沒有程天佩的消息,羅蘇維說前些日子托人給他捎過一個包裹,聽說還養了幾只鵝。過得挺滋潤的。我說程天佩應該到唐河鎮來,他不能總待在孤城驛,如果他肯過來,可以和我住在一起。羅蘇維說這些年一直沒有能力照顧他,以前也商量過,想把他領到唐河來,可他死活不肯離開孤城驛。我說如果知道我在唐河鎮,估計他會過來,但孫晉那邊是瞞不過去的。羅蘇維說以前只是覺得沒有必要告訴孫晉,既然要把他接過來,也無所謂了,畢竟不能讓他一輩子藏在孤城驛。

羅蘇維把調色板和畫筆放在桌子上。見羅蘇維在移動畫架子,我幫她把畫搬到窗口,問程天佩為什么沒和家人一起走。羅蘇維說大水過后,總會撇下一些小魚。她倚在桌子上,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給你看一樣東西。羅蘇維打開墻角的柳條箱子,取出一張照片。這是三個大人和三個孩子的合影,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兩個年齡相仿的女人,前面并排站著兩個女孩子和一個男孩,其中一個女孩是羅蘇維,男孩戴著皮檐學生制帽,有些瘋張地側著腦袋向一邊望,能看出是程天佩的模樣。羅蘇維說這是她們母女和舅舅一家人的合影,照這張相片的時候,她舅舅一家人剛回到唐河?!熬司苏业搅宋覀?,可是他把自己的兒子丟在唐河,”羅蘇維順下限望著地上,“也許他們不該回來?!?/p>

據羅蘇維說,程天佩生在西安,后又隨家去了桂林。他父親程渭清原是東北軍于學忠部的團長,光復后不久,程渭清攜家人返回唐河,他是以官方的身份來辦接收的。程渭清的接收很不徹底,只是把偽縣公署改了個名字,叫治安維持會,甚至連偽縣長都得到任用。國民政府委派程渭清來辦接收,是看好他在當地有一定的基礎,早在北平的時候,程渭清就聯絡幾個唐河籍的軍官,為唐河境內的抗日救國會籌集經費。憑著以前的關系網,程渭清很快建立起了國民黨唐河縣黨部。稍后,八路軍一個先遣隊也在沿海登陸,八路不承認程渭清在舊政權基礎上設立的臨時機構,他們占領了縣公署,把維持會長(原偽縣長)和警察署長拉出去斃了,這以后程渭清便轉入地下。國民黨新編第六軍占領唐河的時候,程渭清當了唐河縣長。1947年冬天,羅蘇維母女和舅舅一家隨國民黨軍政人員一起向沈陽撤退,在蓋州白果莊與東北民主聯軍遼南獨立師遭遇。突圍的時候程天佩被沖散了,羅蘇維回去找程天佩,也與家人失去了聯系。羅蘇維回到唐河之后。一直在尋找程天佩,直到1949年春天,才打聽到程天佩的下落。羅蘇維說她找到程天佩的時候,看他就是個小叫花子,不講衛生,滿身都是虱子。兩年不見,他還養成了一些壞毛病,處處逞能,總要顯得比別人強,每次羅蘇維傷心的時候,他都會說又想你媽了,大姑在臺灣過得好好的,要不要送你過去看看。

“這孩子原來心就大,現在沒有人拘管,說起話來云里霧里不著邊際?!绷_蘇維把那張相片包起來,重新放到箱子里。

我說也許他不是吹牛,說不定他真能把你送過去。羅蘇維說你怎么能相信他胡說八道!這種話可不是隨便說的。我說你表弟挺能的,他和同齡的孩子不一樣,他琢磨的事,有時候大人都不敢想,你并不完全了解他。這幾年他一個人待在海邊,吃苦遭罪是不用說了,可他肯定也沒閑著。他賴在孤城驛不走,總是有理由的,這小子鬼得很!羅蘇維皺了皺眉頭,說他是不是偷東西?我說你把他想得太簡單了。羅蘇維說有更嚴重的嗎?我說他不偷東西,但也許更復雜,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他在干政府不喜歡的事。我把孤城驛的所見所聞都告訴了羅蘇維,當然我不能講郭震交待給我的事,那是我和另一個人之間的秘密。我有理由說,和羅蘇維的交談不能算出賣郭震,因為我只向一個朋友透露了此前已經知道的一些情況,那個秘密歸我個人所有,就像我的錢袋一樣,我對它擁有支配的權利。

商量的結果,是先讓程天佩過來。在羅蘇維畫社幫忙,因為要和我住在一起,孫晉那邊由羅蘇維出面說一下。羅蘇維說孫晉倒沒有什么。關鍵是溫麗新,如果知道她舅舅的兒子還留在唐河,說不定又會生出一些枝節。

接到我的信,程天佩果然來了。

幾個月不見,程天佩好像長了不少,代替那件大棉袍的是一身藍色嗶嘰制服。小家伙舉手投足十分得體,像一個體面的小紳士,只是脖子依然是黑的,看樣子從我們分手之后一直沒洗過,腳上的膠鞋也有些臟,上面沾滿了孤城驛的泥土,但這并不妨礙他的少爺派頭??匆娢宜陲棽蛔「吲d的樣子,上來蹺著腳拍我肩膀,說以為你早走了。原來還在唐河,怎么不早告訴我,也好過來看你。我說我也是剛安頓下來,各方面穩定了才給你寫信。

程天佩身后還跟著個人,那人提了一個網

兜,這時候問程天佩東西放在哪。程天佩說就放在桌子上,然后給了那人一張紙幣?!斑@是我雇的腳夫?!闭f著又給那人加了兩枚硬幣。我說你比以前精神多了,這身衣服挺合體的。程天佩撣著衣袖上的塵土,說臨來之前趕做的,多加了五元手工。

“腳夫”拎來的網兜里面是兩個油紙包,程天佩說這是孤城驛產的黃魚干,可以上鍋蒸著吃,一包給我,另一包是給羅蘇維的。我把程天佩讓進西屋,他在屋里轉著看了看,然后坐在春凳上,說房子不錯。行李也置上了,看樣不準備再走了。我給他倒水,說過得不錯嘛,聽說還有幾只鵝?程天佩說都殺肉吃了,晚上一個勁兒叫喚,真煩。我說干你那一行不能養鵝,人來人往的,容易壞事。程天佩滿不在乎地看看我,說六月十八發海,差一點把船拉走,海水沖進艙里,鋪都給淹了,水真大!他俯身整理著松動的鞋帶,問我怎么樣,在船務公司做什么工作。聽說我在青風岬守燈塔,程天佩頗不以為然,說那可不像你干的活,你應該上船,在火輪上當水手,愛去哪去哪,燈塔工沒什么意思,整天圈在鴿子籠里,能把人悶死。我說我一個外鄉人,能找份工作已經不錯了。程天佩站起來,手抄在褲兜里,挺有派頭地踱著方步,說你們公司楊經理我認識,楊作恒,他女兒還買過你的書,想上船的話我可以給你辦。我說我畢竟是大人了,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你姐不放心的是你,她沒閑著在我跟前提起你。程天佩一下站住了:“你們經常見面?”

“你姐剛畢業的時候在這里住過一段時間?!?/p>

“和你在一起?”程天佩站在地中間。越發驚訝地盯著我?!霸蹅兛墒桥笥?,”程天佩正色道,“你再花花,也不能打老蘇子主意?!?/p>

“你別怕,”我說,“我還沒想給你當姐夫。這房子的房東是我的朋友,也是你姐的朋友。你姐剛畢業沒地方住,就搬過來了。順便說明一下。你姐住東屋,我和房東住這屋,還有,我和房東都是正派人?!?/p>

“你可不算正派人,和人家大姑娘私奔……”

“好了好了,我是色狼,”我笑著說,“可你姐是正派人?!?/p>

“看把你樂的!”程天佩斜眼瞅著我。

看見程天佩,羅蘇維忍不住拉著他上下打量,說出息得真快!幾天不見,長成大小伙子了。

“接到老李一封信,”程天佩鄭重地說?!斑^來看看你們?!?/p>

“要不說我老弟出息了,從孤城驛大老遠跑過來看看我們,”羅蘇維拉著程天佩在床邊坐下?!奥犝f你挺能的,”她逼視著程天佩,“你給我說說,在孤城驛都干了些什么!”

程天佩看看我,說:“待著唄?!?/p>

“你能耐大了,”羅蘇維在程天佩胳膊上打了一下,“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沒有人難為你已經不錯了,那種事是你干的嗎!”

程天佩脫身不得,翻著白眼望房梁,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羅蘇維揪著程天佩耳朵,把他腦袋扳過來:“你說,往后怎么辦?”

程天佩捂著耳朵:“輕點,輕點!”

“那好,”羅蘇維說,“孤城驛就不要回去了,以前那些亂七八糟的人也不許再來往,你老老實實給我待在唐河鎮,畫社里我一個人也忙不開,就算我雇你?!?/p>

程天佩說得了吧,你一個小鋪子還想雇伙計!

“你想要多少錢!”羅蘇維白了程天佩一眼,“老老實實給我待著,省得回去惹是生非?!?/p>

見時間不早了,我催促他們出去吃飯。羅蘇維在水盆里把手洗了,用毛巾擦手的時候她還在打量程天佩,說衣服挺好,舉止也有模有樣了??涞贸烫炫灏咽植逶谘澏道?,梗著脖子矜持起來,不料被羅蘇維看出破綻,遞過毛巾去,說這位先生怎么是個鐵脖子,還不快去洗一洗,上館子好讓人瞧得起。

崇正飯莊在教堂廣場西側,緊挨著萬字會,面朝廣場四五間房,看起來整潔明亮,十分舒適。地方是羅蘇維選的,說這里菜好,也實惠,校友還可以七折。進門便有女學生過來照應,頭上扎著拷藍布巾的服務員尊稱羅蘇維師姐。此刻已過了晌午,食客不多,我們揀窗口邊的桌子坐下來,每人點了一樣菜。羅蘇維又要了一瓶蘋果酒。菜很快上來了,兩葷兩素,極清爽的樣子。我說孫晉總說這里菜好,今天算是見識了。羅蘇維說也沒有什么名貴的菜,都是家常小炒,學校開有烹飪課,崇正飯莊是供學生實習的地方,我們吃的就是學生的習作。席間羅蘇維極力推薦一道涼拌鰩魚絲,說這道菜還是她實習時即興做出來的,歪打正著,上了飯店的菜譜。我和程天佩便都吃拌魚絲。羅蘇維發明的菜確實不錯,味道好,口感也好,問羅蘇維,說是鰩魚干水發之后上屜蒸熟,撕成細條,加香菜蒜泥干辣椒,工序是復雜了點兒,但比較容易掌握,任誰都可以做。

我和羅蘇維交談的時候,程天佩便在一旁察顏觀色,他一會兒看看羅蘇維,一會兒再看看我,像是要從中發現點什么。由于喝了蘋果酒,小家伙滿臉泛紅,連新洗的脖子都是紅色的,后來便拿我取笑,說老李這人表面憨厚,心里可了不得,領著人家大姑娘私奔,說完便仔細看他表姐的反應。

“是嗎?”羅蘇維笑望著我,“我怎么沒聽老李說過?!?/p>

“他當然不會說了,又不是多光彩的事?!?/p>

“挺浪漫的嘛,一男一女遠走他鄉,聽起來有些詩意,”羅蘇維看看我,“就怕老李沒有那個膽量?!?/p>

“膽量夠了,是沒有機會?!蔽艺f。

“這可是你在孤城驛親口對我說的,”程天佩越發認真起來,“你領著人家大姑娘從山東跑過來,后來女的想家了,把你一個人撇在孤城驛,你錢花光了,跑到海邊跟我喝糊糊?!?/p>

“關于喝糊糊那一節,”我擎起酒杯,“真是感激不盡,李某私奔出來,多虧程老弟收容,我敬你一杯?!?/p>

“老李也就是隨便說說,你不要當真?!绷_蘇維給程天佩碗里夾了一塊排骨,“以后你和老李住在一起,白天到我店里上班,工資給你開二十萬?!?/p>

程天佩說:“在孤城驛住了這么多年,總得回去安排好了再走,要不人家還以為我丟了呢?!?/p>

“要是回去變賣家當,我看就不必了,告訴我多少錢,我賠給你?!绷_蘇維說,“明早七點你過來上班,上午還要進兩箱玻璃?!?/p>

從崇正飯莊出來,羅蘇維有事先走了。我問程天佩還要去哪,程天佩說想隨便走走。我們拐到正仁街。程天佩說他記得這條街上有一個點心鋪,以前總來買佛手吃。我跟著他順街找過去,一直找到南頭老魚市,打聽兩個坐在樹下閑談的老人,說是前年就關門了,程天佩便有些失意的樣子。我想唐河鎮在他的印象里已然淡漠了,只是身臨其境的時候才能喚醒某些沉睡的記憶。從老魚市往南上一個陡坡,然后折向西北,沿上街走不多遠便是縣政府。程天佩在縣政府門前猶豫了片刻,說要進去看看。我陪著他繞過主樓,程天佩在后面一棟日式房子前站住了,房門上掛著鎖,他扒著窗往里看了看,問我知不知道現在是誰住在里面,我說是溫縣長,程天佩在窗前站了一會兒,自言自語說她到底住進來了。我說以后你會經??匆娝?。程天佩說我倒是想見一見她,我幫過她。她不會不認賬的。他沉默了一會兒,后來便走到門口一株老槐樹下,樹陰里有幾個石鼓,中間是一個方形石桌。程天佩站到緊挨樹干的一個石鼓上,湊近樹干看了一會兒,伸手在樹洞里

掏出一個小布袋?!斑€在,”他說,隨之打開布袋,抓出一把玻璃彈子,“有一百多顆呢?!彼砷_手,彈子三三兩兩地落下去,布袋里發出一陣清脆的聲音。后來他把彈子都倒在地上,仔細地數著,偶爾揀出一顆,對著太陽照一照,像一個精明的商人在估量貨物的成色。我沒去打擾他,一個人踱到木柵欄前面,沿柵欄跟前是一溜菊花,那一長溜黃色的花朵直通到窗前。園子里有一架葡萄,葡萄架旁邊另有幾叢芍藥,幾雙新洗的襪子掛在木柵欄上,窗前放著溫麗新的自行車,車后架上晾著剛刷洗過的膠鞋??h長官邸不乏居家氣息,但又不同于普通的民居,即使那架葡萄,似乎也僅僅是一種裝飾。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能想象出來。這房子每隔不久便會換一個新的主人,有心平氣和的喬遷,也有你死我活的驅逐,像園子里的花,芍藥謝了,然后是菊花……

這天下午我陪著程天佩走了很多地方,想給他買點日常用的東西,程天佩總說不著急。走到汽車站的時候,程天佩說想找廁所,讓我在候車室外面等他。我在鐘樓下面等了很久,不見程天佩出來,正想進去找他,這時候有一輛車開出來,程天佩在車上向我招手:“讓我姐雇別人吧?!彼杨^探出窗外,笑嘻嘻地回頭喊,“謝謝你招待我?!?/p>

不要仇恨

孫晉終于做了他女上級的丈夫。國慶節前一天晚上,我幫孫晉把東西搬到溫麗新家,他們就算結婚了。孫晉可搬的東西不多,只有一個柳條箱和平時用的行李,唯一的奢侈品就是我給他買的落地罩燈,我從馇子鋪借來一輛三輪車,把孫晉的家當和他本人一股腦兒拉上。

走在唐河街的石板路上,不斷有熟人跟孫晉打招呼:“孫科長,這是干什么去呀?”

“哎哎,幫人送點東西?!睂O晉馬馬虎虎應付著。

“你這家伙,”我說,“聽說你娶了溫縣長,唐河男人大概都想找你拼命?!?/p>

“他媽的,”孫晉笑道,“真不知道是她娶我還是我娶她?!?/p>

縣長官邸是兩明兩暗的房子,從門廊的臺階上去,進門便是客廳。溫麗新剛洗過頭,似乎還搽了雪花膏,穿一件絳紅毛華達呢上衣,白襯衣的尖領翻在外面。我第一次發現,脫下列寧裝的溫麗新也挺嫵媚的,新婚之夜的女縣長是宜家宜室的樣子,像一個反串武生的女演員回到后臺。見我們把東西搬進來,溫麗新竟有些羞澀,笑著說真是的,這么快就搬過來了。我按規矩給新人道喜,說從今往后該叫大嫂了。溫麗新說叫嫂子好,比較親切,要不我都忘了自己還是女人。孫晉大概還沒習慣做他女上級的丈夫,他掏出煙遞一支給溫麗新,溫麗新說已經戒掉了,孫晉說當了大嫂,煙該抽還是得抽,開會的時候有支煙熏著,能提精神。溫麗新說下決心不抽了,以前抽煙,都是打游擊那時候給逼的,現在是和平時期。女同志應該當賢妻良母。

趁溫麗新沏茶的工夫,我幫孫晉把搬過來的東西簡單歸置了一下。女縣長的住處非常儉樸。絲毫看不出新婚氣象,唯有茶幾上的一大束菊花給房間里增添了一點清新氣息。聽孫晉說。他們結婚的事不想張揚,要臺車跑趟大連,回來給各部門送點喜糖,讓大家知道就行了。我想這大概也是溫麗新的意思,人們或許更習慣于縣太爺納小妾、娶姨太太,于公于私,溫麗新都得把自己的另一面掩藏起來。

溫麗新沏好茶,說孫晉你招呼小李坐一會兒,便出去了,片刻工夫提回一籃子葡萄:“這是玫瑰香,”溫麗新拿一串葡萄給我,說,“等走的時候你帶點回去?!?/p>

孫晉揪一粒葡萄嘗嘗,問是從哪弄來的。

“是院子里那架葡萄,今天下午役工老陳說葡萄都熟透了?!睖佧愋略趯O晉旁邊坐下來?!皩O晉你幫我想著,從大連回來咱把葡萄下了。給院里家屬們分一分?!?/p>

“真該感謝程縣長,”孫晉說,“他給唐河留下了一架葡萄?!?/p>

“哪個程縣長?”溫麗新看看孫晉。

“咱們吃的葡萄就是程渭清栽的?!睂O晉說,“你沒聽人說過嗎,歷任縣太爺都得在官邸前栽樹,門口那棵槐樹,還是第一任撫民同知蔣光庭栽的。什么時候咱們溫縣長也該栽棵樹,讓后世知道唐河還有過一任女縣長?!?/p>

溫麗新說:“我栽的是菊花,更能象征女性特點?!?/p>

“一歲一枯榮,太謙遜了!”孫晉說,“人家追求的可是千秋萬代,如果沒有那棵老槐樹,唐河人大概早就把蔣光庭忘掉了?!?/p>

“程渭清也沒栽樹,”溫麗新說,“他栽了棵葡萄,永遠都站不起來?!?/p>

“你不要小看程渭清,”孫晉說,“當年他可是孤身一人來唐河辦接收的。那時候唐河群龍無首,程渭清沒用幾天就能控制局面,他不光有膽量,也有能力?!?/p>

“他葡萄栽得不錯,”溫麗新說,“品種好,長勢也旺盛,如果他不從政的話,應該是個好莊稼把式?!?/p>

孫晉說程渭清的失敗不在于他個人,大勢所趨,誰也沒有辦法。溫麗新顯然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她站起來給我們倒茶?;蛟S是由于程渭清引起的,溫麗新聞起羅蘇維的畫社。我說畫社剛辦起來,除了給入畫過幾幅肖像,其他的畫一幅都沒賣出去,目前畫社主要靠裝潢生意維持著。溫麗新說這是一項文化事業,應該支持,如果畫社有什么困難,政府會幫助解決的。孫晉只顧低頭抽煙,仿佛對羅蘇維的事完全失去了興趣。溫麗新又問起我在燈塔工作是不是滿意。我說感覺挺不錯的,上班二十四小時,休二十四小時,挺悠閑的。有足夠的時間供自己支配。溫麗新說太閑散了不是好事,工作還是緊張一點好。孫晉說老李倒是想緊張,可也得有人給他安排,放在青風岬那邊真是委屈他了。溫麗新說青風岬不是你安排的嗎。孫晉說就這還是我們民政科盡了最大努力。溫麗新打趣說小李現在還是獨身,你們民政科要繼續努力,工作解決了,個人生活方面也該多關心才是。孫晉說民政部門只負責結婚登記:找老婆的前期工作還要靠老李自己努力。我說聲明兩點:一是我對現在的工作非常滿意,這是真話。我生性閑散,現在的工作正合我意。再是我現在還沒想成家立業,因為我不知道能在唐河待多久,也許就在明天,我會打起行李繼續走下去。孫晉詫異地看看我,似乎怪我說話過于唐突,但這確實是我的心里話,如果說我來唐河是想覬覦什么,那么我已經得到了,一個外鄉人憑著一點小聰明,從唐河謀取了一份開現餉的工作。開始我并沒想得太多,在我眼里,孫晉就是個看門人,他把我放進來,讓我坐在餐桌旁,沒想到我們建立了友誼。這件事讓我動輒無地自容,對友情的褻瀆是不可饒恕的,贖救的欲望被不斷地按下去,然后又更加強烈地冒出來。擺在我面前的只有一種選擇,就是適時地離開唐河,讓這出鬧劇盡早收場。溫麗新站起來給我倒茶,說小李怎么忽然想起要離開唐河,是不是覺得沒有歸宿感?我說來唐河結交了很多朋友,雖然自己是個外鄉人,但并不覺得孤獨,只是在一個地方待得久了,總想換一個環境。溫麗新便開玩笑說人光有友情是不夠的,孫晉也說老李需要有一個家了,有家沒家感覺是不一樣的,我說今天你最有權利說這句話。

這時候縣委那面來了幾個人,進門便給新人道喜,溫麗新忙著招待客人,我跟孫晉說了一聲,便起身告辭了。

程天佩回孤城驛之后,給我來過一封信,說知道我們是為他好,他會自己多加小心,如果他愿意,隨時都會離開孤城驛,只是不一定來唐河??戳四欠庑?。我就感覺小家伙看似牛烘烘的語氣里,可能隱含著一個很實際的念頭,他之所以長久滯留在孤城驛,大概是眼下還不知道他父母的確切下落,一旦得到消息,我想他會像牛犢奔家,毫不遲疑地離開孤城驛。

郭震他們依然對青風岬那條破船進行警戒,時間長了,我幾乎都忘了這件事。有一天晚上。岳寶瑞下山吃飯,回來的時候拿著手電筒朝對面樹林里亂照,突然從樹叢中沖出兩個邊防警察,他們很快控制了燈塔。后來我從頂層下來。費了很多口舌,才解除了誤會。唐河境內那些相似的海灣誤導了郭震,這對程天佩顯然是一件好事。只要燈塔這面的警戒不解除,程天佩就始終是安全的。郭震又找過我兩次,我自然不會向他提供什么有價值的情報。我對這件事的態度十分曖昧。假模假式地和郭震周旋?;蛟S發現我有些應付的意思,郭震給我打氣,他翻來覆去說只要咱們堅持下去,魚群遲早會來的。這家伙簡直固執得可愛!

孫晉結婚后偶爾回來轉轉,幫我侍弄菜地,或買些馇子讓我做。據說溫麗新不喜歡馇子,聞到那股酸烘烘的味道便要反胃。從大連回來之后,孫晉給我帶了兩包糖果,一包給我,另一包讓我轉給羅蘇維。我去送糖果的時候羅蘇維說:“這家伙娶了縣長,一定很神氣吧?”我說沒看出來有什么兩樣,孫晉不是個輕浮的人。羅蘇維說輕浮的人都單純,他不單純,這家伙有道眼,攢著勁兒向上爬。

禮尚往來,羅蘇維送給孫晉一幅風景畫做賀禮,當然還是由我轉給孫晉。我提醒羅蘇維,孫晉和她情同兄妹,于情于理,她都應該親自去一趟,起碼說一句祝賀的話。羅蘇維說道理她懂。但祝賀得有個氛圍,她怕裝得不像,反而掃了女領導的興致。我說溫大姐可是挺關心你的畫社。還讓我轉告你,有什么困難她會幫忙的。羅蘇維糾正說那是你的溫大姐,有困難也不會找她。躲還來不及,永遠不見才好。她說如果你當過人質,綁架者的嘴臉永遠會印在你腦子里。

那天羅蘇維吃了很多糖果,吃完一塊就再剝一塊填進嘴里,那些揉皺的彩色糖紙都被她重新撫平,整齊地堆疊在桌子上。如果我不問,也許羅蘇維不會有興致談她和另一個女人的故事,那個女人現在畢竟是朋友的妻子。羅蘇維談起往事的時候臉上顯得很平靜,但我無意中發現她剝糖紙的手在輕輕抖動。我覺得羅蘇維講的不能算是故事,故事應該是客觀的,它應該游離于敘述者和聽故事人的情感之外,因而能夠被欣賞玩味,而這件事由于是羅蘇維的屈辱經歷,所以絕不具有欣賞價值,它只能讓我迷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事件在唐河被人廣為傳誦,甚至見于官方出版的小冊子上,但除了當事各方,唐河縣再沒有人知道它的具體細節,由于其中某些敏感的原因,那些細節將注定被永遠避諱下去。

羅蘇維說她曾經當過人質,而綁架者就是溫麗新。當年羅蘇維的舅舅程渭清回到唐河,羅蘇維母女便和舅舅住在一起。程渭清是接收大員,又與唐河各方有著很深的歷史淵源,一呼百應,儼然是唐河的救星。但好景不長,八路軍很快在青風岬登陸。開始程渭清還以國民政府的名義,要求八路聽候他的節制,但由于手里沒有武裝,他發布的命令只是被人傳為笑柄。八路可是扛著槍來的,他們的隊伍里也有唐河人,在當地三叔二大爺能喊出一大串。他們專走下三路,把工作做到老百姓炕頭上。他們不吃唐河菜館,不背著手走路,黃棉襖和狗皮帽子土里土氣,親切得像鄰家大哥,唐河人很快淡漠了第一個救星,他們發現了新的救星。八路的政策和程渭清不同,漢奸就是漢奸,他們不搞一團和氣,該鎮壓的時候絕不手軟。第一批被斃掉的是偽縣長和警察署長,而他們是程渭清的座上客。在程渭清扶植的維持會長被斃掉之后,他才如夢方醒,連夜躲了出去。程渭清在縣城躲了幾天,反省了自己的失誤,然后就跑到北部山區拉武裝。依靠從沈陽運來的武器,他很快訓練出一支二百多人的隊伍,這支隊伍裝備精良。加上前東北軍團長的治軍經驗,短時間內便接近了正規部隊的水準,給新成立的八路政權制造了很多麻煩。他們發動攻擊前的火力準備,以及標準的散兵線運動,使對手以為遭遇了正規軍。為躲避這支部隊的鋒芒。新成立的縣民主政權曾一度放棄政府大院。搬到屏風山大莊寺辦公。后來這支部隊的真相被調查清楚了,程渭清的家眷便被控制起來。1946年初冬一個大霧彌漫的上午。吳記鐵匠鋪的吳鐵匠拉著一頭毛驢,走進了程渭清控制的步云山區,毛驢馱著程渭清的兒子程天佩。程天佩是一個和平信使,他進了步云山區之后,程渭清的部隊就停止了一切軍事行動,雙方達成的協議是:程渭清的部隊不得越過步云山前的蛤蜊河,而縣城這面則保證其家眷的安全。操辦這件事的便是縣民運科長溫麗新。據羅蘇維回憶,那時候溫麗新梳兩條小短辮,就是個學生模樣,但度量遠在一般男人之上,既工于心計又下得去手,她給程渭清寫的那封信只有寥寥數語,卻能讓一個久經沙場的老行伍就范。羅蘇維說那時候他們確實是被軟禁了,她們母女和舅舅的家眷被輪番帶出去接受訊問。舅媽是第一個被帶出去的,回來便失魂落魄,語無倫次地對羅蘇維母親說,讓渭清回來,空著手回來,一個換五個。羅蘇維第一次看見溫麗新是在民運科的平房里,溫麗新背著手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問了一些羅蘇維不知道的事。羅蘇維說她真的不知道,如果知道她會說的,因為對方看似漫不經心的語氣里,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后來溫麗新突然托起她的發辮,盯著她看了很久:“多好的頭發!”她說,“如果鉸掉會心痛的?!绷_蘇維說那時候她就是貓爪下的小鼠,對方的團弄嬉戲是輕柔的,但她明顯感覺到那輕柔背后早已預備下了尖爪利牙。在溫麗新授意下,羅蘇維給舅舅寫了一封信,大意是他們現在很安全。有人照顧,舅媽受了刺激,精神狀況不好,希望舅舅能早點回來。程渭清沒回來,但做出了某種妥協。后來國民黨新編第六軍進入唐河,程渭清做了國民政府的縣長,程家重新搬進縣長官邸,而把步云山區讓給了溫麗新。

不久之后,羅蘇維又一次領教了溫麗新的威嚴。1947年冬天,溫麗新有幾個隊員被清剿隊捕獲,在解往縣城的當天晚上,有幾個人“拜訪”了縣長官邸。盡管挨了幾個耳光,但程渭清保持著前軍人的尊嚴,拒絕一切能使自己安全的條件。來人沒再難為程渭清,卻從被窩里拖出了他的女兒和外甥女。為首那個人戴著狗皮帽子。羅蘇維一眼就認出那是溫麗新。溫麗新的規勸言簡意賅,她給程渭清點了一支煙,說你是硬漢,可這兩個姑娘不是,我的隊員們也是硬漢,他們可都是沒有老婆的人。羅蘇維說她不能想象一個年輕女子會用這樣的語氣說話。那時候她們兩個女孩站在地中間瑟瑟發抖,她明顯感覺到從那些人身上散發出的逼人寒氣。面對殘酷的現實,程渭清頹然坐在沙發上,又一次屈服了。

羅蘇維說在后來的日子里。她無數次在夢中被凌辱。那個戴著狗皮帽子的“假男人”追得她無

處可逃,他(她)總是若即若離地跟著她跑,挽起的帽耳扇動著,像鷂鷹掠過稻田,他(她)一片片撕下她的衣服拋向空中,操著半大小子的嗓音叫著我是硬漢我是硬漢。

溫麗新大概還不知道。她當年的對敵斗爭手段會給一個無辜者留下永遠的夢魘。也許她知道,或者說是感覺到了,所以她向羅蘇維做出了和解的姿態。依我看,也許她們適當地回避會更好一些,但兩個人同住一地,難免不會碰見。大概是十月底的一個星期天,孫晉和溫麗新過來腌咸菜,中午我們三個人喝光了一瓶陳香酒,又開了一壺紹酒。這時候羅蘇維來了,大概是看見了孫晉的自行車,她在院里猶豫了一下,隨之攏攏頭發,快步走進來。羅蘇維拉開門的時候神采奕奕,似乎專門為參加朋友的聚會而來?!岸荚?,”她說,“有好吃的也不通知我,別忘了我還給你們當過廚娘?!绷_蘇維的表情說明她面對的是所有人,當然也包括溫麗新在內。我說怕你忙,沒敢勞動大駕。溫麗新站起來,拉著羅蘇維說:“你真漂亮,到底是崇正出來的,什么時候教教我著裝,你看我都打到男人堆里了?!?/p>

羅蘇維說:“我也是出來才換一件衣服,在家的時候馬馬虎虎的,老李見過我的尊容?!?/p>

“藝術家在生活上都馬馬虎虎的,”我說,“西禪和尚如果不喝酒啃豬蹄子,大概就不會有那些靈動的墨竹?!?/p>

孫晉說:“那還不快給藝術家倒酒?!?/p>

我拿了酒杯過來,溫麗新讓孫晉和我坐在一面。然后把酒杯斟滿。羅蘇維端起杯子,說了幾句為新人祝福的話。溫麗新說:“小羅啊,感謝你給我們的禮物,那幅風景畫很有品位,前幾天專署邱部長看了贊不絕口,但我們沒舍得給他?!?/p>

孫晉說:“老邱再夸獎那幅畫,咱們可以考慮賣給他,也算為唐河畫社增加一條銷售渠道?!?/p>

“別聽他瞎說,”溫麗新給羅蘇維夾了一塊魚,說,“小羅你多吃菜,這是新鮮的牙鲆魚?!绷_蘇維說已經吃過午飯了。溫麗新說那咱們到東屋去,你看他倆滿嘴酒話,根本說不到一塊兒。說著拉起羅蘇維到東屋去了。孫晉會意地看看我,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

東屋門關著,能聽見說話的聲音,是溫麗新在說,聲音很輕柔,是女人式的竊竊私語。我覺得溫麗新能這樣說話很不容易,是在解釋3或者是在為當年的事表示歉意?其實溫麗新完全沒有必要道歉,那不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他們都被裹在一個巨大的旋渦里,那是一種身不由己的碰撞。溫麗新能做出和解的姿態,我想很大程度是為了孫晉。人與人的接觸會形成很多固定的小圈子,家人的、同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我們總是從一個小圈子進入另一個小圈子,不斷地變換生活場景,溫麗新來了,羅蘇維會退出,孫晉便會失去一個朋友,溫麗新顯然不想因她的加入而拆散這個小圈子,那是對她新婚丈夫的體貼,也是對這個小圈子所有成員的尊重。她做得很好,完全不計較羅蘇維以前的冷漠,從羅蘇維進來那一刻起,溫麗新便成功扮演了大嫂的形象。

我和孫晉喝完了一壺紹酒,東屋的交談還在繼續著,依然是溫麗新在說,偶爾夾雜著羅蘇維那特殊的聲音。后來屋門打開了,羅蘇維和溫麗新一前一后走出來。她們臉上都帶著笑意,是摒棄前嫌的樣子。溫麗新說:“希望你以后能常去我家,孫晉的家不也和你的家一樣嗎,我還可以跟你學學廚藝?!?/p>

“有機會會去的?!绷_蘇維摘下掛在椅子上的挎包,“老李你送送我?!?/p>

我推開椅子站起來,羅蘇維已經出去了,她站在甬道上等我。我說干嗎這么著急,羅蘇維眼神怔怔地望著菜地,等我走近了,她突然靠過來,一只手挽住我的胳膊。我猶豫了一下,羅蘇維小聲說:“繼續走,別回頭看?!逼鋵嵅挥没仡^看,我也能感覺到背后有兩雙眼睛在注視著我們,從院子中間到大門口,我走得非常僵硬,有一種被挾持的感覺。

“天氣真好!”羅蘇維挽住我的胳膊不撒手,和我擠著往外走。我得承認,羅蘇維挽人胳膊的姿勢很體貼,挽我的那只修長手臂非常自如地斜向下纏繞著,松緊適度。她肩上的挎包偶爾在我腰上蹭一下,然后又蕩開,她熟練的姿勢似乎在說明,我們已經這樣走了很久了。

出了院子,沿小道拐上唐河河堤,羅蘇維馬上就把我“放”了?!皩Σ黄?,”她笑著說,“沒嚇著你吧?!?/p>

“你得解釋一下,”我說,“為什么要這樣?!?/p>

“怎么了?”她有些做作地望著我,“就是借你胳膊用一下,真沒想到你這么小氣!”

“便宜我了?!?/p>

“人要是得了便宜,一般都不會聲張,要不別人會嫉妒的?!?/p>

“你在利用我,”我說,“做給誰看,是孫晉還是溫麗新?”

“給自己看,我就愿意這樣?!?/p>

“孫晉是個難得的朋友,”我說,“你不要費盡心思去傷他?!碑斎晃也⒉徽J為孫晉和溫麗新會怎樣,即使這一切都是真的,作為朋友,我想他們也應該高興,但羅蘇維營造的假象顯然是意氣用事,并且她還要把我拖進去,我成了她隨手抓起的一件道具,這是我不愿看到的,也讓我從心里感覺難堪和惱火。

“太幼稚了!”我說,“你今天的行為毫無意義!”

“你認為毫無意義?”羅蘇維臉紅了一下,隨之扭頭望著河里,“你可以回去澄清事實,告訴他們你是清白的?!?/p>

我感覺心里沉了一下。羅蘇維的表情告訴我。也許她今天的行為不僅僅是做給誰看,如果順其自然,這將會是一個既成事實;那么,喋喋不休的責備只會讓她受到嚴重傷害?!皩Σ黄?,”我說,“我只是覺得,你和溫麗新已經和解了……”

“我做不到,”羅蘇維說,“以前的印象永遠都抹不掉,不光是心理上的陰影,還有生理上的。和她在一起,不知不覺就會起一身雞皮疙瘩。也許可以和解,但是我們永遠都不會是朋友,最好永遠都不見面。你看,”她說,“是不是挺糟糕的?!?/p>

“這沒有辦法。既然都發展到生理上了……”我說?!澳蔷突乇馨??!?/p>

“孫晉這個王八蛋!都是他的主意,”羅蘇維說,“溫麗新今天要給我介紹對象,就是那個什么專署的邱部長,去年死了老婆?!?/p>

“這像是孫晉的主意?!蔽艺f,“他想讓你當貴夫人?!?/p>

“那么,是不是還覺得我不可理喻?”羅蘇維掃了我一眼,隨之把挎包背到肩上,“不說了,你家里還有客人?!?/p>

我回家的時候孫晉和溫麗新正準備離開。孫晉在自行車后貨架上綁了幾顆白菜,溫麗新手里提了一扎蔥,我要給找個包裝起來,溫麗新說不用,又要給他們撿幾個蘿卜帶回去,溫麗新說家里還有,什么時候吃完了再讓孫晉來拿。我感覺自己有些做作,忙忙碌碌挺不自然的。盡管誰也沒提今天發生的事,但孫晉和溫麗新臉上都帶著會意的微笑。他們的意思不言而喻——原來是這樣。這樣就這樣吧,只要他們不問,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即使他們問起來,我想我也只能稀里糊涂默認了。

此后很久,一直沒看見羅蘇維。有時候會想一想那天發生的事,心里會溫暖一下。坦率說,僅僅是有些溫暖,我不會讓自己發燒。羅蘇維也好,楊舸也好,我從未想過要和她們怎樣,不為別的。因為她們是唐河女子。退一步說,如果她們硬要和我怎樣(當然,這種事一般不會發生),大概會

逼著我說出事實真相。人非草木,我同樣不拒絕情感,但不應該是唐河女子。比如一個餓急了的乞丐,我已經從唐河得到了餅子,拿到餅子我應該適可而止,如果再去覬覦女主人,我想未免有些下作了。何況,在離開唐河之前,我的身份始終是一個污點,我只能給唐河女子帶來不幸。

第五章

是誰炸傷了李廣武

岳寶瑞終于完成了他的敘事長詩。該詩取名《唐河風》,對近現代唐河知名人物多有褒揚。見于該詩的有三十多個人物。作者按志書體例把他們分為鄉賢、節烈、文苑和孝義等幾個類別。該詩韻腳不停地變換,頻繁使用三三七的句式,讀起來更像是落子或鼓詞。我耐住性子讀完這首長詩之后。第一個印象便是岳寶瑞詩風可能要有一個轉變。這首詩在《唐河報》上發表的時候,報社未經岳寶瑞同意,擅自刪除了一些章節,其中“節烈篇”被悉數刪除,因為作者在該篇列舉了一些頑固不化的寡婦,寫她們在丈夫死后如何守身如玉,孝敬翁姑,最后得到朝廷旌表,成就一段哀婉的故事。這時候《婚姻法》剛剛頒布,正在鼓勵寡婦改嫁,岳寶瑞的節烈觀顯然不合時宜。和那些寡婦一起被刪除的,還有作者的爺爺岳振邦。岳振邦是前清兵勇,曾經鎮守平壤,甲午年扛著紅纓槍,以每晝夜二百里的速度逃回國內。因為擅長書畫,岳寶瑞把他歸入“文苑”一類。報社認為這個人代表了一段屈辱的歷史,故不予發表,搞得岳寶瑞很沒有面子。岳寶瑞信誓旦旦地對我說他看重詩品,絕不會在這么嚴肅的問題上徇私。甲午年他爺爺只是一個兵勇,讓一個兵勇對一場戰爭負責是不公平的,又說他爺爺的書畫確實有獨到之處,如果沒有西禪和尚,老人家的技藝會更好。

轉眼便到了捕蝦季節,青風岬南面的漁場整日里舟楫相連,往來穿梭的都是捕蝦船,稍大一些的機帆船則開到長山列島外面的黃海漁場,船艙里裝著冰塊,三五天一個航次,回來便卸下整艙的冰凍對蝦。加工大海米是唐河的傳統產業,捕獲的對蝦曬成蝦干,然后就地加工,再由唐河碼頭裝船運走。從燈塔上面望過去,熱水河漁港周圍一片火紅,到處都是蝦的顏色和蝦的氣味。

就在這邊忙著捕蝦的時候,漁場對面的朝鮮半島陷入了一場后來被極度擴大了的戰爭。由捕蝦人帶回來的消息說,北方軍隊已經占領了漢城。由于戰爭,朝鮮的捕蝦船被悉數征調,他們讓出了以前雙方共用的捕撈場。這是一個絕好的消息,捕蝦人盤算著這個汛期可以大撈一把了。但后來的消息又有些不妙,一些捕蝦船在外海失蹤了,近海水域也發現了水雷,船務公司一艘雙桅機帆船從煙臺返回時,在青風岬南面的航道上觸雷沉沒。又有消息說,我們已經參與了鴨綠江東岸的戰爭。在南臺戲院和教堂廣場,風傳的都是一些小道消息。官方對局勢的態度十分曖昧。沒有像以往那樣出來辟謠,但兩河碼頭都接到命令,為安全起見,在家的船只一律不準離港。月底的時候,東北人民政府發布了征兵令,局勢豁然明朗了,我們確實是已經卷入了戰爭。

現在想一想,不妨這么說,在唐河,第一個介入戰爭的人大概就是我了。那天晚上岳寶瑞下山去了,我一個人待在值班室里,先是聽到一陣由遠而近的轟鳴,我以為是機械故障,剛想上去檢查,便有一顆炸彈在燈塔后面爆炸了。巨大的爆炸聲過后,仍有一些清脆的玻璃破碎聲持續不斷地響著,我感覺臉上一陣灼痛,伸手一摸刺刺撓撓的,摸了滿手血。我擎著血手怔了一會兒,下意識地望望窗外,燈塔巨大的光束還在旋轉,隱約又聽到一陣由遠而近的轟鳴。當確信這是來自外部的襲擊,我第一反應是一腳踢開值班室的門,迅速沖上頂層關閉了燈塔,稍后,又有一顆炸彈在附近爆炸。我沖到門外,聽見轟鳴聲就在頭頂,那是一架神秘的飛機,它在附近大模大樣盤旋了一會兒,然后掠著海面飛走了。

我站在燈塔前面的空地上。挺長時間緩不過神來,冥思苦想也搞不明白我這是被誰襲擊了。如果黑暗中有人向我扔石頭,我會不顧一切地追蹤襲擊者,非把他擒獲不可,問問他為什么要襲擊我。但眼下的情況我束手無策,襲擊者從天上來,他(它)扔下的不是石頭,是威力巨大的炸彈,我沒被他(它)炸成肉醬已經是萬幸了。我回頭看看燈塔,它還在,白色的塔身聳立在夜空中,襲擊者顯然是奔著它來的,所幸的是它保住了。關閉了燈塔的青風岬漆黑一團,四周出奇地安靜。甚至連海潮聲也消失了,東南方有一輪明月,幾顆星星忽隱忽現地閃爍著??罩械囊u擊者看樣不會再回來了,我用衣袖抹了一下臉,然后慢慢試著從臉頰的傷口處摳出幾塊玻璃碴子。右頸部有一塊玻璃碴子扎得很深,像生了根一樣,我摳了一下沒摳出來,索性不去管它了。

岳寶瑞第一個趕到現場,他提著一把鐵鍬,邊跑邊喊我。我說在這兒哪,岳寶瑞扔了鐵鍬跑過來,一把抱住我,說謝天謝地。我說當心蹭身血。岳寶瑞劃根火柴在我面前晃了晃?!霸懔?”他說,“你傷得不輕?!辈挥煞终f便要來背我。我推開他,徑自往燈塔里走?!白尣A澠屏藥椎?,”我說,“沒什么大事。咱們看看燈塔吧?!?/p>

燈塔上的窗玻璃全都被震碎了,滿地都是碎玻璃,但頂層的燈體完好無損,岳寶瑞按下啟動按鈕,嗡的一聲,燈體開始旋轉起來?!爸x天謝地,”我說,“燈塔沒事比什么都好?!?/p>

為了保護燈塔,我又一次成為全唐河關注的人物。

被送進醫院之后,醫生在我腦袋上纏滿了紗布,只露出眼睛和嘴巴。本來我想讓醫生采取另一種處置方法,以我的傷勢,大可不必包得這么嚴實,但探視者一個跟一個,我的病房簡直成了戲園的賣票窗口,這時候便覺得在腦袋上纏滿繃帶很有必要,起碼能讓我少受騷擾,探視者來了,我無須勞神說話,從繃帶下面的嘴巴里發出咿咿唔唔的聲音就可以了,有時候甚至連眼睛都不用睜開,只是用那些毫無意義的聲音應付探視者。當然我不是對所有的人都這樣,那點皮肉傷并不妨礙我表達準確的意思,有朋友來的時候我便下床走動。孫晉來了,岳寶瑞領著楊秀蘭和聯松來了,然后是羅蘇維和楊舸。我在朋友們面前談笑風生,以證明我確實沒事。

楊作恒在事發當天晚上就來探視過了,他以公司領導的身份向我表示慰問,并對我舍身保護燈塔說了一些感謝的話。據岳寶瑞說。楊秀蘭的爺爺(也是楊作恒的爺爺)在修建燈塔的時候捐過三千兩銀子,因此我不懷疑他的誠意。但他又說為了安全起見,準備報請縣里,拆下燈體和運轉機器入庫,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前,燈塔不能再冒險運轉了。這就是說。我和岳寶瑞——我們這四個燈塔工失業了。老實說,楊作恒的主張不是沒有道理,我也想過這件事,甚至準備向他提出建議,只是考慮到一系列后果,才沒有勇氣說出來。我隱約感到楊作恒對拆解燈塔有濃厚的興趣,他似乎終于找到一個機會,可以把我從船務公司擠出去了。我暗暗罵了聲老烏鴉,楊作恒沖我笑了笑,我也沖他笑,結果笑得臉上一陣灼痛,那些小傷口像裂開了一樣。笑過之后便覺得自己挺愚蠢,隔著那層紗布面具,其實沒人知道我笑沒笑——或是笑得好不好。

溫麗新的探視則是代表政府,她詳細詢問了

轟炸的前后過程,我對事件的敘述都被陪同人員記錄下來。盡管溫麗新沒忘了告訴院方要用最好的藥,但我還是能感覺出來,政府官員們似乎對事件本身更感興趣。

探視的人多了,已經嚴重影響了我的休息,有時候我困倦極了,剛要入睡,就被探視者驚醒,而探視者往往是些在我看來毫不相干的人,因為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們。這種走馬燈式的探視確實令人討厭,我對院方的無所作為表示不滿,要求他們采取必要的限制措施。院方滿足了我的要求。他們派了一個小護士在門口值守。但我很快又發現,門玻璃上總有幾雙眼睛在盯著我,讓人很不舒服。仿佛我是一頭圈在籠子里的怪獸。我讓小護士找一張紙把門玻璃糊上,因為在眾目睽睽之下我無法入睡。小護士說這是縣里的意思,可以讓人看,因為現在正處在戰爭動員階段,讓社會上知道我的情況至少不是一件壞事。小護士還給我看了當天的報紙。當天的《唐河報》至少有三條消息與我有關,第一版頭條的標題是《是誰炸傷了李廣武》。單看標題,我地地道道是一個苦主。該文在修辭方面頗為講究,大量使用設問、反問和排比句式,顯得很有力量,看到最后才弄明白,原來我是被美國飛機炸傷的。文章斷定:那架飛機把我炸趴下之后。此刻正停在南朝鮮或是太平洋某島的基地上,準備再次來犯。為了不使類似悲劇再發生,文章呼吁人們行動起來,投入到抗美援朝的行動中去。這時候我才恍然大悟,孫晉的老婆果然高明,她讓我裹著紗布的腦袋挨上了政治。第二版則介紹了我如何同來自空中的侵略者進行“搏斗”,不顧生命危險保護燈塔。該文似乎忘記了我的苦主形象,據說我“取得了勝利”。在同一版面,另有一條消息引起了我的注意,該消息報道了全縣適齡青年踴躍報名參加志愿軍的盛況,據民政部門統計,報名者已有一千五百多人,其中一些人是看了我的“慘狀”之后,激發起義憤才報名參軍的。這條消息觸動了潛藏在我心里很久的一個念頭,我想我應該離開唐河了。

參加志愿軍的決定似乎是水到渠成,對軍旅的渴望是一個沉溺了許久的念頭,這個念頭當年曾被郭蘭扼制過,但它并沒有泯滅。當然,物似人非,如今的軍隊已不是最初想象的那樣(即使當上將軍,也沒有短劍給你掛在腰上),我也不再是當年那個羅曼蒂克的中學生了,經歷過一系列的變故之后。我逐漸變得現實起來,我想當兵至少可以讓我體面地離開唐河,完全依靠自己的能力開始新的生活。我在病房里寫了一份申請,讓人轉給縣民政科征兵股。我不懷疑,這是一份最有把握的申請:光棍一條,沒有家室拖累,自古以來就是當兵的最好人選;特殊的身份,更使我具有特殊的號召力,這么好的條件,唐河縣沒有理由不批準。我想即使沒有這場戰爭,或遲或早,我也必須離開唐河。自吳朝蹾的文章出來以后,我的生活便被攪亂了,比如我是一個皮毛油亮的狐貍,首尾相抵安然蜷在洞穴中,猛然被老吳伸進桿子胡攪一氣,簡直是亂得一塌糊涂。李廣武的身份最初只是一個謀生的手段。我把它當成我哥留下的一點盤纏,但后來事情顯然是鬧大了,這是我沒料到的。當我厚著臉皮給人簽名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在替另一個人做事,那個人是我的同胞兄弟,有時候甚至會產生錯覺,仿佛自己的無名指也少了一截。我不斷地給自己找理由。依靠某種自我保護的本能求得心靈的安穩。在那些輾轉難眠的夜晚,一種悲憫的情緒像雨季里的茅草一樣蔓延開來,我是誰?我在干什么?這樣的日子還會持續多久?想起學生時代那些高遠的志向,仿佛飛鳥投在地上的影子一樣倏忽而過,它是那么匆忙,甚至沒來得及看清它的形狀便消失了。我想在唐河的這段短暫生活只是一個不真實的夢,在我離開的時候,夢自然會結束,夢醒之后依然會有真實的生活,我不敢說離開以后會有多大作為,但起碼可以讓李廣舉的名字在另一個地方復活。睡夢中,我無數次等候在碼頭或車站,掮著楊秀蘭給我做的新被。

我傷得不重,換過幾回藥,便覺得那些小傷口癢癢的,醫生說這是傷口在愈合。按說我該出院了,但院方說我要出院得縣里批準,他們說了不算。我覺得已經可以了,如果說我的腦袋是政治,那么,這個政治目的已經做得十分圓滿了,唐河人不僅從我腦袋上看到了美帝國主義的兇殘,或許還看到了中國人民的不屈精神,懂政治的人沒有理由把我繼續擺在病房里,我的腦袋不是一只藝術彩蛋,畢竟要離開唐河了,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出院之后,我先去民政科征兵股打聽消息。我的名字已經登記在冊,據說報名者有兩千多人,而第一批只能走八百人。為穩妥起見,,我又去找孫晉。孫晉不在,只有老劉一個人在屋里,老劉也認為像我這種情況不會有什么問題,他讓我回去準備一下,因為野戰部隊接兵的人已經來了,估計第一批新兵不久就該出發了?!安贿^你不能算新兵,”老劉說,“起碼不用訓練就能上前線了?!?/p>

走在大街上,隨處都能感受到戰爭的氣氛,“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標語貼得鋪天蓋地?;蛟S是人們從我身上吸取了教訓,街兩邊的窗玻璃都貼上了“米”字。在廣大旅舍的十字路口,聯中學生打出橫幅為前線募捐,過路的人排著隊往箱子里投錢。路過實驗小學的時候,我覺得該去看看楊舸。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楊舸已經向我表示了一種意思,而我對這件事沒有一點回應,無疑會使她尷尬。坦率說,我對楊舸有一些好感,只是由于各方面原因,此刻我既沒有談情說愛的心情,并且也認為自己不具備這種資格。此刻我能做到的,只是讓楊舸知道,她的一份情感沒有被漠視。除此之外我不能允許自己有任何表示。

正是上課時間,操場上空蕩蕩的,從各個教室里傳出此起彼伏的童聲,像大群的麻雀,忽地飛起來,又忽地落下去。我走到三年二班教室前,看見楊舸手里端著一本書,在講臺上來回走著:“……狐貍說:‘烏鴉太太,您的歌聲太美妙了……”我覺得楊舸的聲音確實很美妙。因怕打擾楊舸:我退到墻角一排楊樹下,后來聽見楊舸大聲說:“下面默寫課文?!?/p>

門響了一下,楊舸從教室里走出來。她走到楊樹下。仔細打量著我?!疤砹藥椎纻?,”她說,“顯得更成熟了?!?/p>

“多謝夸獎我的傷疤,”我說,“最好還是不要成熟,我更愿意像以前那樣?!?/p>

“對不起,”楊舸笑道,“我并不是說你受傷是應該的,我想讓你知道,那幾道傷疤并不難看?!?/p>

“但也不能說好看,”我故意逗她,“沒人愿意在臉上添幾道傷疤?!?/p>

“我正想找你,”楊舸說,“聽說你在醫院里很不耐煩,就沒去打擾。知道燈塔的事嗎?”

“聽你爸說過,要把燈體拆下來入庫?!?/p>

“已經拆了。這對你可能不是一個好消息,你為燈塔弄成這樣,到頭來卻把工作丟了,覺得不公平吧?”

“為了燈塔的安全,只能這樣了?!蔽艺f。

“工作的事你不要在乎,”楊舸說,“我已經跟校長說了,他想聘你過來當語文教員,讓我先問問你的意見?!?/p>

“是照顧失業者吧?!?/p>

“別說得那么難聽,你是誰呀,大名鼎鼎的李廣武,能來我們學校已經是屈就了?!?/p>

“我那點東西只夠用來閑談,”我說,“怎么敢站到講臺上:這不誤人子弟嘛?!?/p>

“業務方面你不用擔心,上崗前先培訓一下語文教法,對你來說很簡單。校長看過你給學生批改的作文,他非常欣賞你,如果你同意的話,我這就跟校長說去?!?/p>

楊舸顯出很急切的樣子。她是認真的,那一刻我幾乎被她說動了,覺得做一個小學教員也挺不錯的,夫妻同在一所學校,一起上課一起下班回家,生活會過得體面而又安穩。我這么說絕不是一廂情愿,如果按照事態的正常發展,我和楊舸會很自然地走到一起,并且她還會是一個很好的人生伴侶。那時候我心里確實是痛了一下,但很快我就擺脫了,既然已經決定了,就離開吧,趁我陷得還不深,離開這似是而非的情感,離開這不真實的生活。我告訴楊舸,我已經報名參加志愿軍了,去朝鮮前線,臨走之前來看看她,也算是辭行。我是對著一棵樹說這些話的,我不敢看楊舸,生怕再橫著生出一些枝節。楊舸沉默著,能感覺到她在努力控制著情緒,有一片黃色的樹葉落下來,旋著落到地上。發出一點若有若無的聲響,然后又是一片樹葉……

“謝謝你為我操心?!蔽矣X得應該說點什么。

楊舸抬起眼望著我,說:“你現在這樣,去朝鮮能行嗎?聽說那邊打得非常激烈?!?/p>

“只是一點皮肉傷,”我說,“胳膊腿腳還好好的,什么也不耽誤?!?/p>

“要不是丟了工作??赡苓€不會走吧?”

“如果我不走的話,還不至于沒有工作,”我說,“有你這樣的朋友怎么會失業呢!”

楊舸想了想,又說:“這種時候走,會不會怨恨唐河?”

我想我能領會楊舸的意思。那是一種言猶未盡的試探,印象的好壞不在于地方,而在于那個地方的人。我極力向楊舸說明,唐河沒有對不起我,相反,在我困難的時候,是它收留了我,我在這里有朋友,有友情,即使離開了,友情還在,我會記住唐河的。

這時候一個上了年紀的校工從東廂房走出來,一手提著一個巨大的鈴鐺,另一只手拿的似乎是一只懷表。他走到院子中間,往這邊望了望,突然用力搖起了鈴鐺。

我伸出手去,說:“再見?!?/p>

“再見?!睏铘春臀椅樟艘幌拢喝缓蟠掖一亟淌胰チ?。

在后來空閑的幾天里,我從院子到屋里統統收拾了一遍。院里的大白菜已經長成。每株都有七八斤的樣子,敦敦實實的。我趕在第一場寒流,到來之前,把菜收了窖藏起來,估計夠孫晉夫婦吃一個冬天了。我還去了一趟青風岬燈塔,燈塔的門窗都用木板釘死了,頂層的窗戶裸露著,從下面看上去,里面已經拆空了。附近灑滿了碎玻璃片。在門口的花崗巖臺階上,依稀能看見斑斑點點的血跡,我想那應該是我的血。唐河給了我庇身的便利,也給了我不該有的榮譽?,F在我用我的血報答了它,在我離開的時候可以了無遺憾了。這期間我忙著跟人告別,馇子鋪的劉滿福,船務公司辦公室主任王學奇都打過了招呼。青風岬燈塔的幾個工友還在岳寶瑞家擺了一桌酒為我送行。提起燈塔,大家一吁三嘆:說老李是把燈塔保住了,可保住燈塔又有什么用,到頭來咱們倒把工作丟了。岳寶瑞說你們這話就不對了,只要燈塔在,咱們還愁沒有活干嗎?現在是戰爭時期,過了這陣,燈塔還得運轉,除非海里沒有船了。一個叫李三的工友說老李給咱們留下了吃飯的家伙,等這場該死的戰爭打完了,還得請老李回來,咱們還在一塊兒守燈塔。

白天找不到孫晉,我瞅晚上到政府院里去了一次。孫晉和溫麗新都不在家,門上掛著鎖,問鄰居,說孫晉好多天沒回來了,只有溫縣長在家,每天開會要到半夜。我很想見見孫晉,像以前那樣就著花生米和咸菜,把一瓶酒喝到半夜。我想見孫晉還有另一個打算,就是在臨行前把我諱莫如深的那件事告訴他。如果說在這個世界上我有對不起誰的地方,第一個是我哥,第二個就是孫晉了。不客氣地說,是我欺騙了他。隨著我們之間友情的加深,內心的歉疚不經意地便會冒出來,壓得我抬不起頭來,那是一種實實在在的人格挫折,是一種無法救贖的個人品行的迷津?,F在終于要離開了,我不該背著那個包袱上路。還記得父親常說的一句話——說破無毒,我想孫晉是會諒解的。

現在想一想,那時候我似乎是過于輕率了。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離開一個地方竟能讓人如此輕松!我不但要和人暢敘友情,還懷了迫切的欲望,要卸下那傘背了很久的包袱。如果不是羅蘇維,我想我在后來是會把事實真相告訴孫晉的。

羅蘇維是這期間唯一一個知道事實真相的人。在我出院第二天,羅蘇維來看我,她進門便把一張報紙遞給我:“這上面有你的消息,”她把挎包放在米柜上,“你總能制造出一些令人驚訝的新聞?!?/p>

這是當天的《唐河報》,第三版有我報名參加志愿軍的消息,標題是:《昨日疆場勇士,如今重披戰袍》。我站在炕前,把那條消息草草瀏覽了一遍?!俺藰祟}有些夸張,”我說,“內容基本屬實?!?/p>

“你有把握嗎?”羅蘇維看看我,“報名的據說有兩千多人?!?/p>

“就算在兩千里面挑一個,也應該是我?!?/p>

“那就去吧,待在燈塔那種地方,真是委屈你了。如果有機會,我也想走,不知道他們要不要女兵?!?/p>

“沒聽說要女兵,”我說,“你不要把前線想得太浪漫了,那可是炮火連天的戰場,馬上到冬季了,冰天雪地的,條件會非常艱苦。你還是好好在家待著,開你的畫社吧?!?/p>

羅蘇維沉默了一會兒。說:“出院以后見過楊舸嗎?”

“見過,”我說,“要離開了,去告訴她一聲?!?/p>

“聽楊舸說實驗小學想讓你去當教員。她跟你說了?”

“已經決定要走了,除了參加志愿軍,別的都不考慮了?!?/p>

“你可能失去了一次機會?!?/p>

“也許等戰爭結束以后,我會再回來當教員?!?/p>

“我說的不是當教員,實驗小學不缺教員?!?/p>

“那我就更沒有理由往里擠了?!?/p>

“還挺虛偽的,”羅蘇維淡然一笑,“楊舸的意思你不會看不出來吧?!?/p>

“她什么意思?”我索性裝到底了。其實我覺得自己并不見得有多虛偽,就算我看出了楊舸的“意思”,楊舸畢竟沒說出來,楊舸沒說出來的意思是不算數的,我總不能單憑自己的感覺,就公然宣稱楊舸對我怎樣了,就像此刻,我能感覺到羅蘇維潛藏在心里的那種閃爍不定的情感,我不是傻瓜,我能捕捉到從對方心底傳達出的那種細微的東西,但某些時候人總得把自己弄得糊涂一些。記得郭蘭曾說過女人都會被我迷住。公道地說,我沒有刻意去“迷”過誰。也許潛意識中對女性的好感驅使我廣布愛心,在某一時間里,它忽然有了回報,甚至顯得有些擁擠,但這不是我的錯,從本質上說,我從里到外都是比較收斂的。在我決定離開唐河的時候,先后有兩個女性向我表示了她們那種閃爍不定的情感,但我不能容許自己有任何回應,如果她們說出來,我會費一些口舌并帶走一些歉疚的記憶,,她們不說,我和她們之間就依然還是那種彼此可以吐露心聲的異性朋友。

那天我和羅蘇維談了整整一上午,開始的時候我便把那件事如實告訴了羅蘇維。我覺得羅蘇維和別人不同,我要對孫晉說,是因為我需要諒

解來求得心靈的救贖,而對羅蘇維就完全不一樣了,我覺得我們之間不應該有什么秘密,以前沒說,是怕嚇著她,如今就要離開了,事情窩在心里不吐不快。我像在講別人的事,像在回家之后脫下外套那樣自然。我說你記住一個名字。那個人叫李廣舉。你第一次在孤城驛看見他的時候,他還是李廣舉,不久之后他來到唐河鎮,他過了一條河,然后就變成了李廣武,他為李廣武活了一段時間,活得非常不真實,所以他必須走,他要讓自己重新復活……我至今清晰記得。羅蘇維確實是被嚇著了,她紋絲不動坐在春凳上,雙手支著下頦,兩眼順下來望著腳尖。在我敘說的時候,她始終屏住呼吸不敢看我,仿佛搞不準我變來變去的會變成什么樣。我講完了,沒有得到任何反響,在炕沿上呆坐了一會兒,覺得肚子都倒空了,便拿起放在炕上的報紙從頭看起來。

過了很久,羅蘇維動了一下,長噓了一口氣。說:“我能感覺出來,你的心是真實的?!?/p>

唐河支隊

該死的美國飛機又來了幾次,不過再沒扔炸彈,而是在縣城附近撒了很多宣傳品。那些彩色的紙片像蝴蝶一樣到處飛舞,攪得人眼睛一怔一怔的。按照通行的說法,美國人這次給我們送來的是胡蘿卜,《唐河報》就刊發過一篇題為《大棒不靈,胡蘿卜又有何用》的社論。美國扔過來的胡蘿卜甜兮兮的,還有些酸,他們盛賀中美兩國的傳統友誼,列舉了美國人民對中國抗戰的無私援助,有各種裝備和物資的明細,有陣亡的美國志愿者的準確數字,然后又介紹射程二十公里的大口徑火炮、越野性能良好的M26潘興主戰坦克、續航能力可達數千公里的B29遠程轟炸機以及平均身高1.78米的美國軍人,仿佛是想讓唐河人買下這些好東西。我方則動員居民和學生四處回收宣傳品。人們背著布袋子,撿蘑菇拾麥穗一樣在山上和田野里仔細搜尋,往往是白天剛撿過,晚上又撒得到處都是。后來干脆不撿了,還選了幾條傳單在報紙上公開發表,然后逐條反駁:你不是說美國大兵壯實嗎,這面則反駁說現在已不是冷兵器時代,個大只能增加命中率。至于什么“破二舅”轟炸機,更是笑死個人,它磨蹭了半天,卻連一個燈塔都炸不倒。這一招果然有效。人們再也不覺得那些傳單有多神秘了,居民在街談巷議的時候更多是拿美國大兵取樂。據前線傳回來的消息,即使短兵相接,那些傻大個也沒什么可怕的,我們在拼刺刀的時候不停地和他們繞圈子(那情形大概就像“老鷹叼小雞”的游戲),而他們兩眼發直,不會轉彎,繞來繞去便輸給了我們。

若千年后,重新回憶那幾天的情形,我覺得有一件事至關重要,這件事讓我和唐河本該中斷的故事重新得以延續。我不能說是這件事讓我滑進了深淵,但它確實改變了我的生活,即使在我寫這部手稿的時候,如果能給我重新選擇的機會,恐怕我也會斷然放棄選擇,因為我不能想象沒有另一個人會是什么樣子,這個人就是楊舸。

大概在我出院四五天之后的一個晚上,我從岳寶瑞家回來,楊舸就在院子里等我。我和岳寶瑞喝光一瓶燒酒起碼需要一個小時,然后又和岳寶瑞夫妻閑談,回來的時候應該在九點以后。我說對不起,讓你等了這么長時間。楊舸說她剛想走,以為我不回來了。楊舸是來給我送行的。以前借我的兩本書也帶來了,一副要交割清楚的樣子,她還送我一支派克筆和一個羊皮面筆記本。我把楊舸讓進屋,摸索著把書和本放在柜上。由于實行燈火管制,我沒有點燈,只是摸索著說:“這是春凳,你坐?!?/p>

“不想看看我贈送的禮物嗎?”楊舸倚在炕前,透過窗外的白光,能清晰看到她兩條直垂下來的發辮。她靜靜地站著,像印在窗上的一張黑白分明的剪紙。楊舸幽幽的影子,讓我感覺到了分別之前的悵惘和憂傷,我心里不由沉了一下。

“謝謝你的禮物?!蔽颐交鸩?,點起一支蠟燭。羊皮本子很精致,楊舸在扉頁上寫道:“路途艱險。但愿它能一直陪伴你……”

“謝謝,但愿它能給我帶來好運?!蔽掖禍缦灎T,說,“咱們出去走走吧?!?/p>

我們拐上唐河河堤,沿著樹下的小路往南走。往日里嘈雜的船碼頭寂靜無聲。沒有燈光的唐河鎮過早地進入夢鄉,只有河水沖刷堤岸的聲音格外清晰。

楊舸沉默著,好像臨分別的時候反倒沒有話說了。我知道這沉默具有強制意味。能做的她已經做了,她把皮球傳過來,我必須做出反應。起初我告誡自己一定要克制,既然注定要離開,似乎沒有理由再給自己弄出一些牽腸掛肚的事,但楊舸的存在是不能回避的,她那略顯單薄的身影,細而長的發辮以及從發辮里散發出的氣息都不容我漠視。我沒有像最初設想的那樣例行公事地暢敘友情,然后再和她握手分別,而是直截了當地問道:“如果戰爭結束之后我不回唐河,你能跟我走嗎?”

“我會的?!睏铘床患偎妓鞯卣f,仿佛她已準備了很久。

“你并不了解我?!蔽艺f。

“你不就站在我面前嗎,我干嗎還要了解你?”

到了這時候,大概就什么都不用說了,我不知道是誰先伸出手臂,后來我們就挽著胳膊走了。我們都很自然,至少在表面看不出那種初次突破的沖動和驚喜,仿佛我們早就應該這樣。我問她在院里等了多久,楊舸說有兩個小時。我說如果我今晚不回來你怎么辦?楊舸往我身邊靠了靠,說:“我知道你會回來?!?/p>

在一處石壘旁邊,我們遇到了兩個談戀愛的人,他們堵在道上,正在忘情地接吻。楊舸碰碰我,故意調皮地咳了一聲。那兩個人迅速分開,裝模作樣各自呆站著。走到跟前的時候,他們大概看出我們也是這一路的,于是兩個人又湊到一起。那男的十分拙劣地問我們:“今天晚上還沒有電嗎?”

“沒有?!蔽艺f。

“所以我們都出來了?!睏铘凑f。然后我和楊舸相視而笑。

楊舸說她參加了動員工作隊,明天要去仙人洞區?!耙苍S你走的時候我不能送你了,”楊舸用力靠著我?!安还芏嚅L時間,我都等你回來?!?/p>

“咱們只有一個晚上了?!蔽艺f。

“為什么我們不早一點……”楊舸突然把臉貼住我的胳膊,無聲地抽泣著。

這是一句含有歧義的話,我不知道她指的是過去還是現在。我撫摸著她的發辮,故作輕松地說:“如果我現在做點出格的事,你不會介意吧?”

楊舸抬起臉,說:“我不相信,你還能出格?”大概是我輕松的語氣影響了她,楊舸又恢復了以往調皮的樣子。她偏著腦袋望著我,細長的發辮,淡淡的眉。這張臉說不上漂亮,但清秀婉約,這張臉是親切的,這個人是親切的,親切得讓人心痛。

楊舸當然不會知道,我是經見過的,我的“接吻術”堪稱精到,是在另一個女人那里千百遍磨練出來的,我輕易地便使楊舸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我輕輕地引領著楊舸,和她一起呼吸,這時候心里竟然升出一絲悲涼,這種感覺逐漸由模糊而明確,是對隱在遠處的另一個人的牽掛——郭蘭離我似乎真的很遙遠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有人咳了一聲,原來是那一對戀人又轉回來了,對方在向我們還以顏色,但我和楊舸沒有分開,只是往旁邊挪了一下,讓他們擦身而過。

孫晉有一天上午來找我,他帶來的消息完全

出乎我的意料。我參加志愿軍的事沒被批準。據孫晉說這是縣里的決定,留下我另有任用,唐河縣要組建一支三千人的支前大隊,按遼東省編制,每縣屬一個支隊,孫晉任唐河支隊的支隊長,考慮到我的戰地經驗,任命我擔任副支隊長。

孫晉帶來的消息讓我哭笑不得,我說:“這是你的主意嗎?你攪亂了我的計劃?!?/p>

孫晉說:“這可是三千人的隊伍,按人頭夠一個整旅了,我沒經歷過戰爭,到了前線可全靠你了??h里的精神是既要完成支前任務,又要把人好好帶回來,責任不輕啊!”

“怎么會這樣!”我說,“都知道我要去前線了……如果我堅持的話,縣里會讓步嗎?”

“你最好還是服從,”孫晉說?!耙幻媸侵驹杠姂鹗?,一面是副支隊長,哪個輕哪個重,你自己權衡?!?/p>

這件事讓我覺得沉重。孫晉所謂的“戰地經驗”我一無所知,但我知道三千民夫是個什么概念,如果真要我對三千條生命負責的話,我想這個玩笑可是開大了。

我是硬著頭皮去縣里報到的。唐河支隊籌備處在教堂廣場西側萬字會院里辦公,清一色的年輕干部。報到之后我才知道,其實我大可不必為什么戰地經驗擔心,省軍分區有一個連隊等在寬甸,擔負唐河支隊的警戒任務。支隊本身也是半軍事化編制,支隊長以下有三個副支隊長,另有正副政委兩人。全縣三十二個區,每區屬一個分隊,設正副分隊長和指導員,形式上這簡直像一支準軍事部隊。

我負責東部六個區,主要落實人員和物資籌備情況。按東北局的命令,我們只有一個禮拜的籌備時間,就是說在七天之阿,唐河必須有一千副擔架和三百掛大車開上前線。上任第二天,我就去東部六區檢查籌備工作。我發現下面各區工作效率很高,區村干部把工作做到老百姓的炕頭上。我參加了幾個村一級的動員會,村干部們的說詞通曉明白,比較一致的說法是:現在狼來了,是在院子里打還是在屋里打,如果等到狼進了屋子再打,可能碰碎壇壇罐罐,弄不好還要搭上孩子,所以萬萬不能讓狼進家,必須在院子里把它打跑——當然,如果可能的話最好把它打死。這樣老百姓就很容易理解了。朝鮮半島就像我們家的院子,而鴨綠江就是正屋的門檻。我還發現老百姓對戰爭的態度很樂觀,他們輕松的樣子簡直把去朝鮮前線看成趕集一樣,人們興沖沖地報名。嘻嘻哈哈地談論江對面的新義州和平壤,談論薛禮征東的故事。當然這應該歸功于說書人的影響,那些傳奇式的戰爭故事使我們的動員一呼百應。

在孤城驛區,我審查民夫花名冊時,發現程天佩居然也報名了。因懷疑是重名,我找民政王助理核實,老王說這個人年齡是小了點,但一再要求,看他挺積極的,人也機靈,就登錄在冊??辞樾未_實是程天佩了,小家伙的舉動有些反常,真不知道有什么力量能讓他離開那條破船。我瞅空去了一趟海邊,登上海邊的山頭,下面的景物一覽無余。海灘依舊是那樣潔凈,只是那條水泥駁船不見了,在那條船的舊址,散落著一些黑乎乎的水泥塊,那應該是駁船的碎片。程天佩的家沒有了,我不知道那是人為的破壞還是自然的力量。不管怎么說,那都是程天佩的一次重大挫折,因為我最清楚小家伙是多么眷戀那地方,如果駁船還在的話,很難想象程天佩會離開。返回的時候遇到一個放牛的漢子,據他說船是被公安部隊炸掉的,因為局勢緊張,海邊的一些障礙物都被清理掉了,以便于抗登陸作戰。我問見沒見過船里住的那個小男孩?!敖裉焐衔邕€坐在山頂上,”放牛人說,“他常過來?!?/p>

岳寶瑞也在城關區報了名,他對他爺爺當年敗走平壤的事始終耿耿于懷,說那是因為國運不濟,如果擱在今天,憑老爺子的身手,一桿紅纓槍絕對是所向披靡。他還去裁縫鋪趕做了一襲黑色披風,長可接地,大紅的里子,看起來有些疹人,但岳寶瑞愛不釋手,他管那東西叫“戰袍”。我說咱們這些人固然很光榮,并且任務也很重要,但性質上還是屬于“夫”一類,是為戰斗部隊服務的,不宜把自己弄得太扎眼。但岳寶瑞熱情不減,根本聽不進我的勸告,他還把那東西抖摟開披在身上,道士作法似的舞弄了一氣。

有一天我從鮑碼區回來,意外地在隊部院里碰到楊舸,楊舸押運物資回縣,當天還要趕回仙人洞區。她幸災樂禍地問我還想不想走了。我說等機會吧,戰爭不結束總有機會。楊舸笑著說你挺會算計的,志愿軍戰士不當,直接當支隊長了,讓你白賺一支鋼筆。我說一支鋼筆算什么,我白賺的好處大了。楊舸一下紅了臉,說你別嬉皮笑臉的,咱們現在可是上下級關系??礂铘创┑脝伪?,我脫下大衣給她,楊舸說什么也不穿,她說要覺得冷了還可以回家取棉衣。我把房門鑰匙留給楊舸。讓她以后有時間去照看一下。這時候有人喊楊舸去庫房,楊舸把鑰匙揣進兜里,盯住我看了片刻。說:“你披上大衣很有風度?!?/p>

我說:“還有什么?”

“還有憂傷?!睏铘摧笭栆恍?,然后就匆匆走了。

我望著楊舸的背影,忽然覺得很幸福,那種幸福的感覺不僅僅是通常的男女愉悅。那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家室的溫情。我不由暗自慶幸,慶幸沒被批準參軍,和我哥比起來,我確實是幸運多了。

出發時間定在晚上。唐河支隊在教堂廣場開了一個簡短的誓師會,廣場周圍有數百個燈籠在風中晃動,人和車黑壓壓一片,看起來很有聲勢。而這僅僅是西部的十幾個區,北部和東部各區沒進縣城,他們在半路上集結。先是授旗儀式,溫麗新代表縣政府把“唐河支隊”的旗幟鄭重交給孫晉。孫晉站在馬車上,迎著北風宣布紀律,至于日程安排,按慣例一概不提。孫晉之后,有幾個民夫(現在叫隊員)代表講話,他們情緒十分高漲,無不表示了誓死赴國的決心。代表城關區的岳寶瑞上來先長吟《兵車行》:“車轔轔,馬嘯嘯,行人弓箭各在腰……”他到底穿上了那件黑披風,大將軍似的憑軾而立,抑揚頓挫地宣讀了他的“討美檄文”。羅蘇維也來了,她交給我三個食品包裹,我和孫晉、程天佩每人一個。我感謝她的關照,羅蘇維說你不用謝我,我是受人之托,應該給你送行的人不能來了。特意交待我來送你,回頭我還得把你今天晚上的一切活動記錄下來,好向人家匯報。羅蘇維讓我照顧好程天佩,到了前線別讓他亂跑。我說你放心好了,我保證把程天佩好好帶回來。

車隊出發了,第一掛馬車的車轅上插著唐河支隊的旗幟。馬車一輛跟一輛,首尾相接。所有的燈籠都滅掉了,廣場上一片漆黑,大車的鐵輪,雜亂的牲口蹄腳伴隨著低沉的吆喝,在夜空中匯成一片喧囂。此刻的唐河鎮就像一口鼎沸的大鍋隱在暗處,混混沌沌的有聲無形。隊員們都坐在車上,可以談天嘮家常,但嚴禁取火照明。車隊出了唐河,東部和北部各區早已等侯在路上,沿途不斷有小股隊伍加入,車隊越走越長,及至到了最東邊的孤城驛,前后拉開了約五六里的樣子。

隊伍在孤城驛稍事休整。給牲口飲水上草料,各分隊干部忙著清點人數,檢查車馬。經查:有三掛大車中途拋錨,五個人有感于路途險惡不辭而別,另有兩人在車上打瞌睡時栽到路上,被牲口踩傷。經隊部研究,通過孤城驛區委會緊急征調幾名修理工,并臨時購置必需的馬車零部件

和車挽具,區分隊以下直至各班組干部,要對部屬嚴格管束,未經許可不準離隊,解手必須得兩人以上,因為在減員的人當中,大部分是在解手的時候一去不回。

經過短暫休整,車隊又重新上路了。我去孤城驛分隊找到程天佩,程天佩穿著他的大棉袍,坐在車耳板上替車老板趕車,用類似于女人的嗓音喊著哦哦駕駕??匆娢页烫炫宸浅Ed奮,他從車耳板上蹦下來,拉著我說:“太有意思了,咱倆又走到一起了?!惫鲁求A于分隊長看他瘋瘋張張的。提醒說這是咱們李副支隊長。程天佩說你這家伙真行,不聲不響就弄個支隊長。我把包裹交給他,讓他趕緊回到隊列中去。程天佩磨磨嘰嘰的想跟我走,我嚴厲起來,訓了他,小家伙不屑地說:“別給我端架子好不好,咱們誰不知道誰呀?!?/p>

我乘坐的是最后一輛車,車上拉著在孤城驛緊急征調的修車工人。修理工們都是在被窩里被喊起來的,據他們說,區委會答應每月給一擔糧的勞金。我想孤城驛區委會也是沒有辦法,措手不及。也只好出高價雇人了,而支隊的三千民夫卻是出義務,他們只能讓家人享受代耕的待遇。為避免造成不良影響。我告訴他們不要再對別人講勞金的事。只管干好本職工作就是了。前頭偶爾有車拋錨,我便安排修理工火速趕到現場搶修。工人們提著工具箱跑得氣喘吁吁,說這一擔糧可真難掙。后來我讓孤城驛區分隊卸下兩匹好馬,拴在車后以備急用,再接到故障報告,工人們便騎著馬趕往現場。

車隊在大東溝休息了半天,于第二天晚上到達寬甸河口。支隊接到命令:凌晨一點過江。如此龐大的車隊,足以使鴨綠江右岸這片狹長地帶亂成一鍋粥。由于隊伍拉得太長,指揮調度極不方便,孫晉采用了我的經驗,卸了幾匹牲口,供傳達命令使用。那些牲口平日里只知拉車犁地,一旦被生人騎上,不是原地打磨磨賴著不走,便是橫沖直撞尥蹶子,有一頭騾子還把支隊政委卜大有掀翻在地,乘著夜色逃逸而去。后來省軍分區撥給的警務連到了,他們帶來了通訊工具,再指揮起來就方便多了。

河口的夜晚看起來和唐河差不多,黑燈瞎火的,絕無一點光亮,但卻是人聲鼎沸,熱鬧得像一個蜂巢。除我們之外,還有鄶縣的支前隊伍,所有的物資和人員都在向這里集結,等待過江。河口就像一張大嘴,一股腦地吞食著戰爭干糧。

凌晨一點,我們的車隊順利通過了鴨綠江浮橋。

焦土·雪野

還在讀書的時候,我就接觸過高句麗、百濟和新羅這些古國名詞。自安東都護府以來,鴨綠江東岸這塊土地似乎總與我們息息相關,我們為它搭進了多少條性命,連自己都難以計數,我們有一百條理由為它著迷,到頭來卻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從岳寶瑞的爺爺岳振邦逃走那時候起,我們終于離開了這個咝咝作響的炮仗,但僅僅隔了幾十年,在它炸得遍地開花的時候,我們又回來了。

沿X號公路往南開,惡戰的跡象隨處可見,沿途看不到一個完好的村莊,所過之處,滿眼都是廢墟,炸斷的大樹橫在路邊,甚至連巖石都被煙火熏成黑色。路上,不斷能遇見隊形不整的朝鮮人民軍向北撤退,即使遇見我們這樣一支騾馬車隊,他們也會謙恭地等候在路邊,讓我們先過。

每當中途休息的時候,支隊都要抓緊時間進行防空演習,警務連的人安插在各分隊指導訓練,我們被告知:聽到號聲,須立即就地臥倒,雙手掩住耳朵,嘴張開。隊員們沒經歷過轟炸,覺得這種姿勢挺滑稽,他們說這是“旱地扎猛”,每當訓練結束,大家嘻嘻哈哈地互相取笑。第一次經歷轟炸是在龜城南面,車隊正走在一片低山地區,忽然響起了防空號聲,我們剛隱蔽到公路邊的樹林里,便有兩架飛機低空飛過來。巨大的轟鳴聲夾雜著哨音呼嘯而過,像從地皮上碾軋過去一樣,壓得人透不過氣來?;蛟S是試探,那兩架飛機往公路上投了幾顆炸彈,有一掛馬車受了驚嚇,從隱蔽處狂奔而出,筆直地沖下公路。那兩架飛機有了目標,依次俯沖下來,又投下兩顆炸彈。在騰空而起的煙霧中,眼見車輪像風箏一樣斜飛到山那面去了。緊接著又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岳寶瑞也沖出樹林子,他的黑斗篷高高地飄起來,像一只黑色的大鳥展翅欲飛。只見他沖到一片開闊地上,指天畫地聲討空中強盜。在我旁邊的警務連丁連長罵了一聲:“這是哪兒冒出來的活寶!”有好幾個聲音大喊岳寶瑞,但他像沒聽見一樣。丁連長迅速沖出去,拉了岳寶瑞一把,岳寶瑞顧自大喊大叫,梗著脖子作巋然狀,后來還是老丁用了擒拿功夫才把他放倒。

這天晚上,各分隊都分到了馬肉,丟了馬車的車老板傷心得直哭,數叨說那是三匹好牲口,其中一匹騍馬剛配了種。還花了一斗高粱的料錢,現在可好,齊根都炸掉了。卜政委耐心勸了他半天,說這是他的光榮,何況按規定還可以得到賠償。車老板好歹不哭了,但他堅決不吃馬肉。

晚飯后召開了分隊以上干部會議,孫晉一反常態,聲色俱厲地強調說隱蔽是頭等大事,據他觀察,今天被炸毀的那掛馬車根本就沒閘。我注意到孫晉的語氣也不像以前了,他再沒像以往那樣強調要把人都好好帶回去,而是說要把傷亡降到最低限度。這是一個不祥的變化,是身臨其境的人才有的一種直覺。孫晉還對丁連長的果斷行為表示感謝,說要建議軍分區給丁連長記功。至于岳寶瑞,經研究給予嚴重警告處分,沒收黑斗篷,并責令寫出書面檢查。

散會后我在隊部拿了一件棉衣,來到城關區分隊。岳寶瑞的黑斗篷已被收繳,他瑟縮著身子。一個人坐在樹下,膝蓋上墊著小本子,眼神直勾勾的,看樣子又在構思了。我把棉衣給他披在身上,岳寶瑞一下又來了精神,說今天很不錯,至少有兩首新詩,都是以前沒體驗過的,待在家里無論如何也不會有這么好的意境。說著便站起來,背著豐走了兩步,隨之抬頭望著夜空吟出兩句。我打斷他,說你把詩先放一放,今天晚上還要寫一份檢討書交到隊部。岳寶瑞一聽便火了,他拍拍身上。說:“不是把斗篷拿走了嗎,還寫什么檢討!”

我說:“對你的處分是隊部研究決定的,不能更改。你今天的行為非常愚蠢,要不是丁連長,還不知會鬧出什么后果,你不怕死,圖一時痛快,可你想過沒有,在你身旁還有三千人的車隊?!?/p>

“他們都說我傻,”岳寶瑞說,“我罵飛機,飛機在天上,它聽不見,我知道它聽不見,聽見了也聽不懂,那是美國飛機,美國飛機能聽懂中國話嗎!”

“那為什么還要往外跑?簡直是不可理喻!”

“那掛車跑出去,沒有一個人敢去攔,我去攔車,他們就說我傻?!痹缹毴鸩恍嫉匾恍?,“傻就傻吧,我要是不傻,他們會沒有面子的?!?/p>

“既然出去攔車,為什么不向隊里說明情況?!?/p>

“開始是為攔車來著,后來看見車和馬都炸飛了。我真有些控制不住了。反正已經暴露了,又不能往回跑,索性豁出去了?!?/p>

“后來你是真傻,”我說,“這是朝鮮,天上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給你來一下。以后咱們都得悠著點兒。嫂子和聯松可都盼著你能好好回去?!?/p>

“那個丁連長,”岳寶瑞揉著腰說,“下手挺狠的,那一下簡直把我摔暈了?!?/p>

“你感謝他吧,”我說,“要不是丁連長,你這

陣就和那幾匹馬差不多了?!?/p>

X號公路的夜晚喧鬧無比,白天隱蔽起來的各兵種此刻仿佛一下都從地底下冒出來,各種輜一重車輛和步兵縱隊一股腦地往南開,我們的車隊動輒被擠到路邊,等著讓機械車輛先通過。在步兵縱隊里,不斷有唐河籍的戰士認出同鄉,跑出隊列交談幾句,然后又匆匆去追趕部隊。從同鄉們口中得到的消息:他們繼上一次戰役之后。已經休整了很長時間,據他們的經驗,休整之后必有一次大的軍事行動。

越往南走,越能感受到戰爭的酷烈,轟炸已經沒有什么規律可循了,即使在晚上,敵機也頻頻地出來騷擾,照明彈動輒掛在半空,明晃晃地把黑夜變成白晝。轟炸一輪跟著一輪。炸毀的輜重車輛立即被掀翻到路邊。人們不斷地疏散。臥倒,等著刺耳的呼嘯和巨大的爆炸聲響過之后,再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繼續向南、向南。支隊已經有了傷亡,兩個隊員在轟炸中犧牲了,另有幾個人負傷。我們這支救人的隊伍,在遠離戰線的地方卻先搭上了兩條人命,犧牲者被掩埋在路邊,做了記號。孫晉整日里表情嚴峻,撤了兩個行軍時打瞌睡的分隊長。連續幾天夜行軍。又有幾個車老板損失了馬車,在看到入的傷亡之后,沒有人再哭他們的馬了。隊列中,偶爾能看見這樣的車老板,他們神情呆滯地抱著鞭子,坐在別人的馬車上。

大約一星期之后,我們在一個叫東郭里的山區小鎮上駐扎下來。這里漫山遍野都是油松,鐵路線就從小鎮穿過,山谷里有一條河,河兩岸晾曬著一排排規格不等的白布,野戰醫院就隱蔽在油松林里。東郭里能聽到隆隆的炮聲。像悶雷在天邊滾動,跡象表明:那場大的軍事行動已經開始了。我們剛駐扎下來,便向前沿派出了十多個分隊。我隨第一批派出的孤城驛分隊往東南方執行救護任務,路上我告訴程天佩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能亂跑,更不許逞強(當年他就是愣頭愣腦地亂竄與家人走散的)。程天佩咧嘴笑著說他是見過世面的,豬嘎子才瞎竄呢。但他很快就讓我見識了他的“世面”,其實程天佩極其膽小,和岳寶瑞正好相反,在安全方面完全不用別人操心。離前線還很遠,他就一驚一乍地頻頻臥倒,臥倒的時候像個刺猬,身體縮成一團,連腦袋都埋在大棉袍里,有好幾次是分隊長扯著耳朵把他從大棉袍里提溜出來?!斑@小崽子該調到支隊當安全員了?!庇诜株犻L說。

那天仗打得非常慘烈,在××高地的拉鋸戰中。一個連就抬下來二十多人,下來的都是重傷號。經戰地衛生員簡單包扎,迅速轉到野戰醫院。我后來看過一本美國軍官寫的書,他坦言:如果用勇敢來形容中國軍人(指志愿軍)是不確切的,就軍人而言,勇敢是對職業的忠誠,因而也應該是理性的。而中國軍人顯然遠遠超出了這個范疇。那是一種東方式的摻雜著白干燒酒氣味的酷烈,他們在開始的時候往往是膽怯的,但雙方一旦膠著之后。他們便會像長著巨大吸盤的螞蟥一樣叮住對手,即使把身體一截一截拽斷,吸盤還會叮在你身上。這位參加過朝戰的軍官至少有一點沒說錯一就是志愿軍士兵的韌性。那天在我們抬下來的重傷號中,有的在下面稍事包扎,便以“白干燒酒”的步子,搖搖晃晃又返回了陣地。我們的人不能和傷員撕扯,看他走得費勁又不放心,便扛著擔架跟在后面。

程天佩在擔架隊里簡直是個累贅,他第一次抬擔架便攤上個壯實的山東兵,沒走多遠就累得打晃兒。山東兵傷在頭部,給程天佩晃悠得難受,沒好氣說小孩你能行嗎,我看還是你上來,我抬你吧。于分隊長只好把程天佩替換下來,程天佩便豁搭著大棉袍跟在擔架后面跑。

我始終懷疑程天佩來朝鮮的動機。戰爭爆發后,沿海一帶已經被嚴密封鎖,不用說,程天佩的“買賣”已經無法再做下去了,即使他自己也不再有退路。他爭著來朝鮮,極有可能是尋找某種機會,因為他不止一次地向我打聽釜山和濟州島這些地方,言談中對南方表示出極大的興趣,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的大棉袍里該藏著這些年積攢的全部家當。

這天晚上的例會上,我跟孤城驛于分隊長提起程天佩的事,于分隊長也認為程天佩太小,留在擔架隊不合適,后來商量讓他去支隊部炊事班。程天佩軟磨硬泡。賴在孤城驛分隊不走,我讓人去把程天佩找來,問他為什么不去炊事班。程天佩說:“我來朝鮮不是為了做飯?!蔽艺f這里離釜山和濟州島還遠著,就算到了南方,語言不通你什么也辦不成。再說到處都在打仗,你亂跑是很危險的?!澳强墒悄阏f的,”程天佩翻著白眼,“我跑什么,我哪也不去?!蔽艺f你能老老實實待著比什么都好,你姐讓我照顧你,我就得把你帶回去,好好地回唐河,不要想三想四的。程天佩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不像開始那樣囂張了,但又說他不會做飯,我說那就干雜務,總比你在擔架隊有用處。程天佩死皮賴臉說我當了副支隊長脾氣見長,又刻薄地提起當初在孤城驛那一段,仿佛那是一個永遠的把柄,給他抓在手里不放。我被他說得耳根發熱,不由發火道:“你少跟我廢話!這里不是孤城驛,再胡說八道當心我關你禁閉!”

“看把你氣的,”程天佩又笑嘻嘻地說,“我今天就去炊事班。我去還不行嗎?!?/p>

戰線不斷往南移,我們的駐扎地點已經換過好幾次了,當然有時候進了又退,重又回到原來的地方,但總的趨勢是往南。支隊始終以鐵路為軸線,把馬車和擔架派出去。在那些汽車難以到達的地方,唐河支隊的馬車就顯得越發重要了,我們裝載著彈藥和給養的馬車,總能在關鍵的時候趕到關鍵地方。在這異國他鄉的荒山野嶺,操唐河方言的吆喝分外悠長:“我我(哦哦),吉啊吉啊(駕駕)——”那聲音透著急切和激昂,或許還有幾分蒼涼。

臘月里,連續下了幾場雪,然后便是持續的嚴寒,很多隊員凍傷了,腳腫得脫不下棉鞋。馬車動輒陷在雪窟窿里,行動起來越加困難了。隊員們經常在離陣地很遠的地方就卸了牲口。把車隊變成馱運的馬幫。在敵軍的“冬季攻勢”中。前沿頻頻告急,盡管我們的“白干燒酒”讓對方感受到透徹腑臟的辛辣,但是,當陣地上最后一支蘇式沖鋒槍啞火之后,誰都知道發生了什么。有時候我們的馱隊到達指定地點,卻不見有人來接應。我們畢竟在用血肉之軀去拼鋼鐵,裝備上的懸殊差距。注定我們要付出數倍于人的傷亡。

在一些關鍵的時候,有機會趕著牲口直達前沿的隊員們改變了身份,他們揀起陣亡士兵的槍支,以唐河人特有的羞澀,極謙遜地向人請教裝填和擊發的要領。然后紅著臉找一塊地方匍匐下來,嘗試他們那并不精到的射術。我們的隊員就像侍候主人打獵的仆人,能被蒙準放箭已成為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耀。

事情最初還是由岳寶瑞引起的。一次他參加隨隊救護,陣地上槍炮聲連著響,后來就逐漸稀疏。上面曾經打得挺熱鬧,但沒有送下來傷員,這是一種不正常的現象,于是岳寶瑞抱著擔架“溜達”到陣地上。他看到的景象觸目驚心,陣地像荒地被犁鏵走過,早已看不見什么工事,大部分人無須救護了。需要救護的人都在射擊,忙于應付新一輪的進攻。岳寶瑞揀了一支槍,脫下單衣系在刺刀上,向山下搖動,給隊友們發出了上山的信號。這是一個即興做出的命令,包括城關區分

隊長在內,沒有誰對這個命令表示懷疑,他們服從了這個被嘲諷已久的傻瓜。整個分隊扛著擔架擠擠挨挨地往山上走,他們的樣子像結伙去趕集,他們受到的訓練是救護,沒人知道還有什么散兵線或迂回前進的說法。當他們到達陣地之后,岳寶瑞已經從幸存者那里學會了放槍,他只比隊友們早到了十幾分鐘,就這十幾分鐘。岳寶瑞已經攢下了某種特殊資格。在接下來的時間里,他無視分隊長的權威,從他那張善于吟哦的嘴里發出令人啼笑皆非、然而也頗為有效的命令。隊員們放下擔架,操起陣亡士兵的武器,互相打聽哪兒是“摟火”的地方,然后趴到岳寶瑞指定的位置上。甚至城關分隊長也沒有對岳寶瑞的行為提出質疑,瘟頭瘟腦地做了自己部下的部下。岳寶瑞不斷重復著這樣的口令:“手榴彈準備!”“預備——放!”岳寶瑞指揮得酣暢淋漓。這是一支有生力量,洋溢著從幕后初到前臺的喜悅氣氛,似乎連最膽小的人都因竊喜而心尖打顫?!袄显勒嫘?”他們說,“這伙計給咱們攬了個好活兒?!庇腥税咽至駨棶敗懊背鋭拥纳⒈€扔去,山下也攻上來幾次,但這邊仗著人多勢眾,并不把占領者放在眼里,隊員們撇下槍支,拿起抬擔架的木杠子,氣勢洶洶地與占領者進行“群毆”。據他們的經驗:槍那東西玩不轉,使起來只能朝前捅,遠不如木杠子掄起來順手。戰斗間隙,隊員們哼著小調在陣地上閑逛。有人掏出唐河的蜆干讓“志愿軍兄弟”嘗鮮,他們甚至勸那十幾個幸存者“下去歇一歇”,想從“友軍”手里接過防區。就是這么一幫人,卻在雞公嶺堅守了一天。他們勝利了,但這是一次沉重的勝利,二十多個唐河人戰死在陣地上。

盡管死了很多人,但城關區分隊的勝利還是讓隊員們情緒高漲。把傷者送進野戰醫院的時候,擔架隊員們甚至喜形于色:“借光借光!”有人大聲嚷嚷,“我們是唐河支隊的,這是我們自己的傷號?!钡珜O晉卻震怒了。在緊急召開的隊部會議上,孫晉把這次勝利稱為“特大事故”,他提議先撤掉“蠻干”的城關區分隊長,等事件完全調查清楚再另行處理。卜政委的意見則完全相反,他認為這是唐河支隊乃至唐河人的光榮,城關區分隊長不僅不能處分,還要為他和整個分隊請功。孫晉和卜政委爭論得非常激烈,他們針鋒相對,都拍了桌子。孫晉說我們把人拉出來,要對他們的生命負責,一下二十多條人命,我們回去怎么向家鄉人交待!卜政委說難道他們是嬉水淹死的嗎!他們是烈士,是英雄,死得其所。孫晉說咱們到朝鮮干什么來了,是后勤支援,拿一幫沒經過軍事訓練的人去拼敵人的正規軍隊,簡直是犯罪!卜政委說可事實上呢,我們打退了敵人多次進攻,我們守住了陣地,我們是無可非議的勝利者。孫晉說簡直是可悲的勝利!卜政委說你這種觀點很危險,只有唐河沒有國家。狹隘的本位主義。表決結果孫晉的提議被通過,城關區分隊長撤職等候處理,另派文副支隊長代理城關區分隊長的職務。我支持孫晉的觀點,支隊的任務是支援前線,如果好戰的情緒得不到抑制。不但不能完成支援任務,還會給唐河支隊帶來更多的傷亡。

稍后,志愿軍某部送來一面錦旗。還拉來一卡車罐頭和壓縮餅干,感謝我們協助固守雞公嶺。那面錦旗只掛了一刻鐘,志愿軍首長剛一離開,孫晉就吩咐人把錦旗收了起來。為城關區分隊請功的事自然也壓下了。撤了職的城關區分隊長找到隊部大吵一頓,要求給死難者一個結論。孫晉一怒之下,把分隊長關了禁閉。在分隊長例會上,孫晉喊啞了嗓子,責令各分隊保證隊員生命安全,他反復強調:安全是衡量工作成績的首要標準,如果死了人,沒有功勞只有罪過。例會還沒結束,隊部外面忽然鬧騰起來,岳寶瑞把自己五花大綁,率領城關區分隊前來“請求處分”,要求和分隊長一起關禁閉。孫晉大怒,吩咐人把岳寶瑞抓起來,但被卜政委制止,卜政委認為孫晉情緒過于激動,不宜出面,只領著我們幾個副職出去平息事態。卜政委嚴厲批評了城關區分隊無組織無紀律,讓人把岳寶瑞的繩子解了。岳寶瑞代表城關區分隊提出幾條要求,那幾條要求其實只有一個意思,就是參戰的事必須有一個結論。卜政委答復說隊部正在研究,讓隊員們先回去。軟硬兼施,總算把人打發走了。

研究處理意見時。孫晉堅持認為:城關區分隊的行為不宜提倡,孰功孰過,先擱置起來再說。支隊方面也做了一些讓步,解除了城關區分隊長的禁閉,并為犧牲的隊員舉行了正式的葬禮。

一月份,傳來鴨綠江浮橋被炸的消息,隊員們情緒便有些波動,議論說必須在江面解凍之前回國,否則的話,即使我們能想辦法過江,馬車是無論如何要丟在朝鮮了。中旬,支隊接到縣委和縣政府聯合發來的電報,電文稱:“幸聞城關區分隊浴血阻敵,可歌可泣,擬呈報省府給予表彰,速將名單并事跡材料報回國內。又:孫晉同志著即回國,支隊長一職由卜大有同志代理……”

孫晉很快辦了交接。第二天晚上,支隊派了一掛馬車送孫晉去沙里院,他將在那里搭乘志愿軍后勤部的汽車回國。卜政委安排我去送孫晉。一路上孫晉情緒十分低落,回家對他來說顯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縣里的態度很明顯,那份電文就差沒附帶處分決定了。即使在唐河支隊,孫晉也算是顏面掃地,他壓制城關區分隊的用意并不被大多數人理解。

半島的冬夜異常寒冷,厚厚的積雪覆蓋了公路兩面的山巒,車輪碾在壓實了的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那聲音夾著酸澀,讓人一陣一陣牙關發緊。臨走帶了一床棉被,我和孫晉把腿腳伸在棉被里,但還是難以抵御逼人的寒氣,腳上木木的,疼痛過后便失去了知覺。上一道大坡的時候,孫晉跳下車,跺著腳說:“這熊天真他媽冷?!蔽乙蔡萝?,活動著身體驅趕寒氣,凍僵的雙腳踩在地上,感覺人像懸在半空。孫晉讓車老板先走,在坡頂等我們,他拱起身子點了一支煙,我說給我也來一支,孫晉把手里的煙遞給我,自己又點了一支。

“抽吧,”他說,“驅一驅寒氣?!?/p>

我問孫晉唐河冬天是不是也這么冷。孫晉說好像沒有這邊冷,寒流來了,也就三兩天,不像這邊冷起來沒完沒了的。我說其實隔得并不遠,如果順利。明天晚上你就在家里了。

“真想躺一躺家里的熱炕頭,”孫晉說,“可是你們還得在冰天雪地里挨凍?!?/p>

“挨一挨就過去了,”我說,“你回去以后,瞅空兒給菜窖再培點土,看今年這天氣,大概院里的菜窖都凍透了?!?/p>

“除了菜窖,再沒有別的事了?”孫晉看看我。

“你得和嫂子努點力。我等著回去喝老侄的滿月酒?!?/p>

孫晉笑了笑:“說說你自己吧,不給羅蘇維帶封信回去?”

“如果看見羅蘇維,就告訴她這邊一切正常?!蔽艺f??磳O晉的意思,他顯然是誤會了我和羅蘇維的關系。這也難怪孫晉,羅蘇維和我曾給孫晉制造過一個親密場面,孫晉相信了。孫晉沒有理由不相信,當我和羅蘇維挽著胳膊從他眼皮底下走出去的時候。我們已經造成了一個事實。事后我也想過,如果我順水推舟的話,也許這會是一個既成事實。只是當時我沒有心情也沒有勇氣把它變成事實。后來便是楊舸。我不能說這是

陰差陽錯,羅蘇維和楊舸都很好,我樂于和她們接觸,但這并不就是愛情。我認為真正的愛情是一種高尚的情感,它需要一顆健全的心去感受,而我當時并不健全。從踏上唐河鎮那天開始。我就病得不輕?,F在孫晉提起這件事,我突然覺得自己似乎犯了一個錯誤,和楊舸在唐河岸邊的那個夜晚似乎過于輕率,如果愛情需要用心去感受的話,我想我和羅蘇維的心似乎靠得更近一些。

“就只有一個口信?”孫晉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然后快走幾步趕上我,“太籠統了,你應該寫封信讓我帶上,說說戀人之間該說的話,用不用我來教你怎么說?!?/p>

我遲疑了一下,說:“你誤會了,我們……我和羅蘇維是朋友,是挺好的朋友,但不是戀人?!?/p>

“你這家伙不說真話。為什么要保密?保密也得分對象,我可是看著羅蘇維長大的,要沖我和羅老師的關系,以后我還是你內兄,”孫晉笑道,“對大舅子保密,當心我讓你好事難成?!?/p>

“你真的誤會了,”我說,“告訴你吧,我有一個女朋友,是楊舸?!?/p>

“怎么回事?”孫晉站住了,“我明明看見……你得給我說清楚?!?/p>

“你看見什么了?”我轉過身望著他,“就算你看見了,”我笑著說,“那不算數?!?/p>

“你是說……挽著胳膊一起走不算數?”孫晉越發驚訝,“可你們不是三歲孩子,兩小無猜,怎么能這么不嚴肅!是不是你出了問題?”孫晉兩道濃黑的眉毛擰在一起,像兩個蠶在斗架,“如果你做下對不起羅蘇維的事,我可要你好看?!?/p>

“怎么會呢,”我說,“羅蘇維把我當兄長看待,就像對你一樣?!?/p>

“不一樣,她把我當大哥,什么事都和我商量,可我不會讓她挽我胳膊走路?!睂O晉把雙手抄在大衣兜里,走兩步扭頭看看我,仿佛不相信我說的話,“本來以為你和羅蘇維,你們倆挺合適的?!?/p>

“你被假象迷惑了?!蔽艺f。這時候心里竟有些酸溜溜的。

“小丫頭片子,哪都好,就是心氣太高?!睂O晉說,“你這家伙出手夠快的,是不是看上了楊作恒的萬貫家財?!?/p>

“你說的那個丫頭片子,”我問道,“是羅蘇維還是楊舸?”

“當然是羅蘇維,”孫晉說,“楊舸我不太了解,但我得提醒你,她可是楊作恒的女兒?!?/p>

“你什么意思?”

“楊作恒知道這件事嗎?”

“估計不會知道?!?/p>

“楊作恒骨子里看不起工農,也許他會再給你制造麻煩,就像當初成立中蘇友協的時候一樣。再說,娶資本家的女兒,搞不好會斷送你的前程。當然,如果你們感情到了那一步,我這些都是廢話,可咱們是朋友,能看到的我得告訴你?!?/p>

“我看重的是情感,至于其他方面,我從來就沒考慮過?!?/p>

“可有人替你考慮過了,你自己也應該考慮??h里這次讓你到朝鮮來,就是想使用你?!?/p>

“這是兩回事,我不會讓步的?!?/p>

“那就算我沒說?!睂O晉在一道陡坡上滑了一趔趄,他繞到路邊,踩著車沒碾軋過的新雪走,“你也過來走吧,”他說,“路中間太滑,簡直跟溜冰場一樣?!?/p>

翻過那道陡坡,前面隱約能看到坡頂的山埡口了。雪地里的景物灰蒙蒙的,偶爾能聽見牲口噴鼻的聲音,看樣子我們的車已等在坡頂。孫晉又點了一支煙給我,我說不抽了,孫晉自己深吸了一口:“出了這么大亂子,”他說,“怎么處理我都不過分??煽h里那些大爺把問題看顛倒了,讓老卜一個人說了算,他們這是瞪著眼睛把唐河支隊往火坑里推?!?/p>

“他們在國內,不了解這面的情況,”我說,“如果真要處分你的話,我們會為你申辯的?!?/p>

“我壓制城關區分隊,實在是迫不得已,”孫晉說,“我再沒有血性,也不至于看不到他們的功績。有一點老卜是說對了,他們確實是給唐河爭了光?!?/p>

“可是代價太大了?!蔽艺f。

“我站在平地,老卜蹲在樹梢上,以他的眼界。該去當志愿軍總司令?!睂O晉邊走邊嘮嘮叨叨地發著牢騷,“他不是唐河人,他不知道珍惜,你們要時刻提醒他,不要膽大妄為?!?/p>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說,“如果可能的話,我會盡力而為的?!?/p>

“死一個人要牽動一大串人,干了幾年民政,接觸的都是這些事,我知道什么叫烈士,可老卜知道嗎!”孫晉又回到路中間,跺著腳上的雪,“悲哀啊!”他說,“唐河又多了一些寡婦!”

到坡頂的時候,后面有幾掛馬車趕上來,車老板吆喝著我們熟悉的遼南鄉音,一打聽,是鄰縣東溝支隊的,也去沙里院,孫晉便搭了他們的馬車。我把棉被扔給他,看著馬車在隘道上消失。

四周一片慘白,依稀還能聽見這樣的吆喝:“吉啊——吉啊——”

孫晉的離開讓很多人舒了一口氣,支隊長因壓制部下的功勞被“擼了”,現在那片陰影移走了,接下來似乎應該是陽光明媚了。

城關區分隊的功績終于得到認可。既然縣里態度明確,支隊已經沒有理由再捂下去了。孫晉走后不久,支隊便對城關區分隊通令嘉獎,事跡匯總材料也報回縣里。有關這個分隊的事跡。還散見于前線的各種簡報和戰地新聞,盡管各種文字材料對該分隊的功績大加贊譽。但比較一致的說法始終是“協助”,就是說他們沒有喧賓奪主,甘愿守住“民夫”的本分——謙遜、羞澀,標準的唐河人形象。

這件事讓人們重新認識了岳寶瑞。似乎才想起了“大智若愚”的古訓。在支隊上報的材料里,第一個提到的就是岳寶瑞。地方畢竟是地方,沒有諸多講究。材料表明:岳寶瑞不是“協助”,而是指揮了那次戰斗。這就容易讓人聯想到,分隊長除了掄過一氣木杠子,并無其他作為,所以又在備注一欄里,特別說明岳寶瑞提前到達陣地,與守軍接洽,并很快取得作戰經驗。似乎岳寶瑞在數分鐘內便念完了速成陸軍學堂。凡事一挨上“材料”,總有些地方讓人尷尬。不過公道地說,那一次岳寶瑞的確是超常發揮,他讓很多人記住了唐河支隊。

出名之后,岳寶瑞本人并不在意,空閑時間繼續忙于他的“戰地詩鈔”,或“踏雪”,或“觀松”,怡然地尋找可以入詩的意境。每當他在帳篷里構思的時候,隊友們都屏息斂聲,一圈人都瞪著烏溜溜的眼睛瞅著他,絕不敢打擾。大家把他當成哲人和智者。他的詩,隊友們看不懂,但憑直覺一定是好詩;人也看不懂,所以非常時候能有非常舉動?;蛟S是詩意有了梗阻,岳寶瑞曾找過我,想討回那件斗篷,并說他保證不穿。但考慮到處都是皚皚白雪,萬一他把持不住(根據他以前的行事方式,這極有可能),披上黑斗篷出去轉悠,極易暴露目標,所以沒有答應他,沒想到這件事卻成了一個無法彌補的遺憾。除夕前岳寶瑞帶領一個班去執行救護任務,就在當天晚上戰線后撤了二十公里,全班十三個人都沒回來。到布防該地的志愿軍某部查詢,答復說他們也有人沒撤出來。

除夕的時候,支隊收到縣里發來的三千雙牛皮靰鞡。由于生凍瘡,大部分隊員的腳潰爛了,冒出的血水和鞋粘在一起。我腳上也生了凍瘡,腳趾腫得跟糖葫蘆似的,奇癢難挨,有時候焦躁起來,真想把腳趾齊根剁掉。來自唐河的靰鞡非常及時,否則三千人都瘸著腿走路,至少看起來不太像樣。隨貨夾帶有孫晉的一封信,信中寫道:

“臨時趕做的這批靰鞡,是全縣人民的一點心意,但愿不至于到得太遲。告訴大家,鴨綠江上又修了九連城應急浮橋,不要擔心回國的事。另有兩桶獾油,可治凍傷?!毙藕筮€附有數條治凍傷的小偏方。

“孫晉還沒忘記咱們!”卜政委看信后感嘆說,“他知道咱們最需要什么?!?/p>

靰鞡剩下一些,送給鄰近的寬甸支隊了。其實孫晉應該知道,由于減員,我們已經用不了三千雙靰鞡了,可能考慮到各方面影響,抑或是一種祝愿,他還是如數按原編籌集。岳寶瑞他們沒穿上靰鞡,他們帶著凍傷留在了朝鮮。

我也差一點走上不歸路。那還是在臨津的時候,我領著車隊往某炮團送彈藥,在江邊公路上遇到空襲,先有一顆照明彈掛在山腰,然后便是幾聲劇烈的爆炸。夜幕中,爆炸點的白光耀人眼目,公路右側的樹林子瞬間便燃起大火。我跑到車隊前頭,見第一輛馬車已經著火,車老板倒在地上,可能是中了彈片。我拿起鞭子揮舞著:“駕駕駕駕……”我聲嘶力竭地喊叫,但該死的牲口紋絲不動。這時候我聽到了一絲微弱的聲音:“吉啊……吉啊……”那聲音像深秋季節蟋蟀的低鳴,倒在地上的車老板一息尚存,他用最后一點力氣糾正了我。顯然我忘記了我駕馭的是唐河牲口,它們只習慣于唐河方言?!凹  蔽掖舐曔汉戎?。牲口們側起耳朵,猛然拉緊繩套向前沖去。后面有幾個人跑過來,他們跟著馬車跑,看樣子想來幫我,我拿鞭子抽他們:“你們跑什么!”我大聲斥罵?!斑€不快趴下!”這時候只有一個念頭,能走多遠算多遠,要不我的馬車隊準會變成一條轟轟作響的火龍。我試圖把馬車趕下左側的懸崖,我寧愿和牲口們一起葬身江底,但牲口們也有生存的本能,它們對我的“唐河口令”置之不理,只顧拉緊了繩套一路狂奔。眼見馬車變成一團火球,車箱和炮彈箱燒得噼里啪啦響。飛機也帶著哨音再次逼近,這次它不用照明彈了,燃燒的馬車就是目標。我用力抽了一鞭子,便跳下馬車就地臥倒,稍后,我聽到了連續不斷的爆炸聲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被“安放”在炮彈箱上,和我并排擺放的,是臨終前還給過我指點的車老板。他們只當我是個死人,甚至沒想起給我蓋一件大衣。四周出奇地靜,聽不見任何聲音,馬車一搖一晃地走,像船行駛在海上。我動了動,感覺四肢還好用,于是直挺挺坐起來,車老板往后看了看,突然跳下車沒命地往前跑。我說你跑什么你給我回來!但自己聽不見任何聲音,我想我是被炸彈震聾了。有幾個人圍過來,小心翼翼地接近我,后來便摸我臉,拍我后背,能看出他們極度的驚喜。

事后隊員們告訴我,馬車已經炸得沒影了,來自空中的炸彈和車上的炮彈一起把它粉碎了。失聰的耳朵幾天后才恢復過來,只是偶爾還會轟隆轟隆作響,讓我重新感受那天晚上的驚懼。按《唐河報》的說法,我曾“戰勝”過飛機,但我的體會是:如果可能,你最好不要去招惹飛機。我想人怎么可能戰勝飛機呢?當它直對著你呼嘯而來的時候,我們馬上就變成了一條魚,一條被摔在砧板上的魚,我們臥倒,滾動,力圖不被它切割,能從它手里溜走已經是很幸運了,至少我是從未想過要戰勝它。

第六章

凱旋

五月中旬,唐河支隊接到撤出的命令。

半年來,我們走遍了半島北部,一度還隨野戰部隊抵近漢城。我們在荒山野嶺中度過了最嚴酷的季節,隊員們的靰鞡磨穿了,腳后跟拖著長長的絮草,走動起來撲哧撲哧響。由于缺少飼草,加上崎嶇山路的勞累,一些牲口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來,每次離開駐地,都要遺棄一些馬車。這支從莊稼地里走出來的隊伍,已經露出了嚴重的疲憊相,適時地撤出,讓我們保存了最后一點顏面。

回家總是令人高興的,像順水放舟,幾天后,我們已經在鴨綠江西岸了。據縣里來迎接的同志說,唐河會有一個歡迎儀式。于是我們在河溝里把臉洗干凈,重新打出“唐河支隊”的旗幟。其實無須辦什么儀式,前來迎接的家屬就夠熱鬧了。進入唐河境內,每到一地都有迎接的人群。本來計劃唐河支隊全體參加入城儀式,但家屬們牽住籠頭不撒手,隊員們也不愿再走了。有一個車老板正抱著鞭子與熟人寒暄,不想他的三匹牲口卻等不及了,徑自拉著馬車拐上回家的岔道?!皞€驢日的,”車老板笑著罵道,“它們比我還著急?!?/p>

到孤城驛,程天佩也下了車。他頻頻朝我這面張望,想過來又有些猶豫不定的樣子。由于怕他嘻嘻哈哈影響不好,在朝鮮這半年我對他一直很嚴肅,程天佩也很知趣,與我保持一定的距離,跟隊員們一樣喊我李副支隊長。此刻大家都歡天喜地,唯有程天佩一個人情緒低落,回家對他來說是一個極其模糊的概念,父母不知在哪里,那條水泥駁船也炸掉了,在大家都歡天喜地的時候,程天佩越發迷茫了。能看出來他想跟我走,但又不好意思說。我把他喊過來,說你上車吧。程天佩笑了笑。不聲不響撩起大棉袍坐到車上。

車隊在唐河東岸停下來。過了橋就是唐河鎮,入城儀式將從這里開始,河對岸的管弦樂隊已經在試音。隊員們每人都有一朵紅花別在胸前。各分隊長忙著督促部屬端正姿勢,整理風紀。商會代表來通知我們說,各商家自發準備了鞭炮,預備在車隊路過門口的時候燃放,讓我們不必驚慌??h里迎接的干部聽了連說不行,滿街都是歡迎群眾,一旦馬車驚了,要躲都沒地方躲。他讓商會迅速通知商家,禁止在車隊經過的時候燃放鞭炮。支隊這邊則滿不在乎地說是放炮仗。你就是扔炸彈,我們的馬都不帶眨眼的,它們可都是從前線回來的牲口。

幾乎所有人都擁到大街上,鼓樂聲、鞭炮聲和人們的歡呼聲,使這座小城重新沸騰起來。在實驗小學的歡迎人群里,我看到了楊舸。楊舸站在學生隊列旁邊,用力搖著手里的小旗。我向她招手,結果引來孩子們的一片喊聲:“是李叔叔,李叔叔給咱們招手嘍——”我立馬正經起來,目不斜視望著前方。

教堂廣場是入城式的終點。半年前我們從這里出發,仿佛是轉了一圈,現在又回到原地。車隊將在這里解散,然后各自回家,再過一會兒,這個曾共過患難的集體將不復存在。在廣場入口處,卜政委跳下馬車站在路邊,向車隊揮手,漸漸地,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舉起的手臂仿佛也僵住了。我們注意到,卜政委眼里含著淚水,他拾起衣袖擦了一下,順勢舉起手臂向他的屬下敬禮。我們幾個副職也都過去和他站成一排,面向車隊舉起手臂。我們沒受過正規訓練,也許姿勢還不規范。但我們都做得極為認真。馬車一輛跟一輛靜靜地通過,隊員們顯然還不習慣這種禮數,他們的目光游移不定,顯出唐河人特有的羞澀,似乎因所得過多而惶恐不安,盡管我們能給予的,僅僅是一點敬意。

儀式剛結束,程天佩便拉著羅蘇維從人群里擠出來。羅蘇維很得體地跟我握手,說謝謝你把程天佩帶回來。我說這個人今晚上就住在我那兒。你看著別讓他再跑了。程天佩顯然不會再跑了。從孤城驛到唐河鎮,他一直寸步不離地跟著我??礃拥故桥挛遗芰?。羅蘇維說今天晚上我還要和我老弟好好談談,明天我把他送過去。程天佩說李副支隊長一個人也沒什么意思,我看咱們

今晚上還去崇正飯莊,吃拌魚絲。

“我老弟到底是長大了,知道關心別人了,”羅蘇維說,“李副支隊長今晚沒空,拌魚絲明天再吃?!?/p>

“那就……明天?!蔽液鋈挥X得自己干巴巴的,仿佛被掛在通風處晾干了水分。這時候忽然聽見身后有人寒暄,《唐河報》的記者吳朝蹾趕斜里插過來跟我握手:“歡迎歡迎?!崩蠀钦f的是今天使用頻率最高的那個詞,“歡迎你們凱旋歸來?!蔽液屠蠀俏樟艘幌率?,便轉過身試圖走開。我對老吳心有余悸,這個人的一片好心反而容易壞事。老吳搶前一步把我攔住,熱情得像多年不見的親戚:“省報前天有一篇唐河支隊的特寫,看了真叫人揚眉吐氣,其中還提到你在臨津救車隊的事?!崩蠀钦f,“縣報想單獨寫一篇關于你的文章,能不能安排個時間,咱們談談?!?/p>

我說:“要寫你就寫唐河支隊吧,唐河支隊的事夠你寫一陣子,我可以給你提供材料?!?/p>

“還是這么謙遜?!崩蠀窃郊由暇o,“你保護車隊的事很有分量,還有燈塔的事,這些事跡連起來,夠一個長篇通訊了,不把你寫出去,簡直是我們失職!”

老吳的話越發讓我不安,我知道這個人是認真的,他是個好記者,沒準兒他還會把我弄到省報上去。他口口聲聲要把我寫出去,所謂“寫出去”,是讓我“出欄”嗎?我想這真滑稽,仿佛他是一個飼養員,非要把我喂肥了才肯罷休?!澳銓憣懺缹毴?,”我說,“你應該聽說過他的事?!?/p>

“已經見報了,昨天有我一篇通訊?!崩蠀寝D向站在一邊的羅蘇維,“《喋血雞公嶺》,昨天的報紙,你們都看過了吧?!?/p>

“看過了,”羅蘇維說,“一個悲壯的故事?!?/p>

“你得配合一下,”老吳說:“這不僅是你個人的事。也是咱們唐河的榮譽?!?/p>

“那好吧。為了唐河的榮譽?!边@時候我只想盡早脫身。

在萬字會大院里。原唐河支隊籌備處的房間還保留著,我們把那兩面錦旗掛在墻上。文副支隊長說真得感謝縣里,還給咱們留下一個盛放榮譽的地方。隊伍解散了,但還有很多后續工作要做,卜政委簡單講了一下善后工作安排。便讓大家各自回家。

我的門鑰匙臨走的時候給了楊舸。我想楊舸應該知道給我開門,于是便徑自回家。這時候已是下午三點多,正是一年中天最長的時候,太陽還掛在半空。五月是唐河最好的季節,街兩邊的槐樹青翠嫩綠,石板路面上樹影斑駁,空氣中飄著洋槐花的清香。前線不遠,趕上馬車只有兩天的路程,但唐河確實是后方。我不知道有多少唐河人在前線,他們當中有一部分今天回來了,像舀出去的一瓢水又倒回缸里,他們立即融入唐河的各個角落。轉過街角,我看見馇子鋪的劉滿福正在院里磨玉米,戴眼罩的毛驢拉著石磨不停地轉著,作坊里熱氣騰騰,滿院都是酸烘烘的馇子味兒。劉滿福腦袋扎在大瓦缸里倒騰著,撮出一簸箕泡得水淋淋的玉米,他把玉米倒進石磨上面的諞斗里,抬頭看見我,便扔了簸箕跑出來,趕著問朝鮮前線的戰事。老劉兒子在前線,是第一批參加志愿軍的,那是個矮胖的小伙子,紅臉蛋肥嘟嘟的,以前總在院里磨玉米??蠢蟿⑸暇o的樣子,我實在無法回答,便支吾說現在還在和談,部隊都在休整。老劉不停地用圍裙擦手:“三個月沒來信了,心里懸著呢?!蔽艺f沒來信是因為沒事,當兵的人都不愛往家寫信?!疤艿亩柬斏先チ?,還死了那么多人,能說沒事?縣里動員捐飛機,”老劉憂心忡忡地說,“看樣這仗是越打越大了?!边@時候我看見楊舸轉過街角匆匆走來,便向老劉告辭。

看見我楊舸只是微笑了一下,然后匆匆走在前面,仿佛我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熟人。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她稍稍偏過頭來說:“黑了,瘦了?!彼⒉徽劭次?,仿佛是憑感覺便知道我的胖瘦和顏色?!澳樕系暮邳c是怎么搞的?”她隨手拉開院門。我說是凍瘡。楊舸邊走邊掏出鑰匙,開屋門的時候她有些慌亂,很長時間找不到鎖孔。進到屋里,她把挎包放在柜頂,順手拿下柜頂上用毛毯捆扎好的行李放在炕上:“半年沒用了,”她匆匆解著行李帶,“得拿出去曬一下?!?/p>

楊舸的情緒準確無誤地傳達給我。匆忙、慌亂,事務性的語言和動作難以掩飾久別重逢的沖動。她不停地忙活著,但她確實是在等待,她能做的只有在忙亂中等待。我們是戀人,我提包里現放有她贈送的小本子,但我們又是生疏的,唐河岸邊的那個夜晚并沒有完全使我們水乳交融。其實即使沒有楊舸的情緒傳達,我也知道自己該怎樣做,從進到屋里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那個任務(當了半年副支隊長,我已經習慣了“任務”這個詞)得由我來完成了,我不能指望楊舸,她還缺乏這方面的歷練,僅有的一次親密接觸還不足以使她能抹開臉面。但此刻我忽然覺得難為情了,好像一切都剛剛開始,在這方面我真不敢說比楊舸怎樣。和楊舸僅有的一次親密接觸是在晚上,如果不是我就要離開,如果不是借著夜色的掩護。我也不敢說自己能抹下臉來。盡管我和郭蘭把這件事重復了幾百遍,但那完全是兩回事,就像在自己住了很久的家里,即使閉上眼睛也能進出自如,而換了一個環境,卻要小心翼翼,不敢莽撞。此刻楊舸就是一個女同志,而我卻要對該女同志“下手”,真害怕楊舸會說我下流。我想擁抱楊舸,說一些熱烈的、在心里重復過無數遍的話,可是后來卻極其可笑地說:“曬被干什么,不著急曬被?!痹愀獾氖菞铘纯隙ㄒ哺械搅诉@件事的滑稽,我的局促不安讓她立刻便有了信心,她扭過頭來笑望著我,仿佛我是她班里的學生:“你是說……不著急曬被?”她把解了一半的行李帶都攤在炕上,樂不可支地說,“那,干什么?”我從她微紅的臉上看到了某種嘲弄或者說是縱容的笑意,因被窺破心思,于是越加困窘,困窘之后,便是赤裸裸的暴露。我把行李往炕里推了一下,拿起楊舸的手,說:“我還想出格?!睏铘淬读艘幌?,忽然忘情地笑起來,她用一只手按著肚子,笑得彎下腰去。如果不是我握住另一只手,她準會癱倒在地上。我把她扶起來,說:“你覺得挺可笑嗎?”見她笑出了眼淚,我從她包里拿出手絹給她擦臉。楊舸的眼睛細而長,前額和雙鬢長著細密的汗毛,鼻子徽翹,鼻翼和睫毛都在張合跳動,它們顯然都在躍躍欲試,像即將沖出塹壕的戰士。我給這張親切的臉拾掇干凈,順便在上面觸碰親吻,這時候忽然冒出一個有趣的念頭:我想譬如我要吃一個梨,下嘴之前須小心翼翼地把它擦凈。楊舸閉著眼,偶爾有幾聲低微的呻吟。我發現一旦投入之后,楊舸也會很潑辣的,她已經不像第一次那樣羞澀被動,忙亂中她忽然睜開眼睛,腦袋向后仰起,仿佛怕認錯人似的直對著我注視了一會兒,然后又貼上來,可能嫌發辮隔在中間礙事,她干脆把它們都搭在我后背上,如果這時候后面來人,準會以為那是我的辮子。楊舸逐漸近于癱軟,兩臂交叉掛在我脖子上,我想天下的女人大概都一樣,適時地柔軟并不是郭蘭獨有的技能。

后來楊舸逐漸站直了,她從我懷里掙出去,笑著說:“現在可以曬被嗎?”

入夜,我和楊舸走在新開路上。我提著岳寶瑞的遺物,一個不大的白布包袱,我們要去岳寶瑞家。岳寶瑞留下的東西不多,除了那件黑斗篷,

包袱里還有一套換洗的內衣,兩雙線襪,再就是岳寶瑞自己裝訂的《戰地詩鈔》。那是一個十六開的本子,牛皮紙封面看起來很結實,里面收錄了岳寶瑞在朝鮮寫的二十幾首舊體詩,我是那些詩的唯一讀者。也許是人不在了格外容易感傷,第一次讀岳寶瑞的詩我流淚了,其實岳寶瑞的詩并不是能讓人流淚的那種。每一首都涌動著作者的激昂情緒。第一首題為《新兵車行》,作者在題記中寫道:“庚寅冬月,余隨大軍(指我們的馬車隊)往征高麗,行次大東溝、寬甸、南浦、龜城,蓋余祖父振邦公當年歸國舊途也,今余復來,聊慰振邦公拳拳之心。兵車滿路,鼓行而東,馬拽棕套錚然有聲。余衣戰袍(顯然那時候黑斗篷還沒被收繳),登軾南望,狼煙起處,匹夫報國指日可待矣!”

能看出來。岳寶瑞一開始就摒棄了自己的民夫身份,戰地的某些情景喚起了他追慕已久的詩意,詩意的鼓噪更增加了他的錯覺,因而導致了后來的一系列冒險舉動?;蛟S對于岳寶瑞來說,能“馬革裹尸”。也不失為一種圓滿。

小城的夜晚靜謐祥和,吹著這個季節溫馨的風,在夜的羽翼下,另一種儀式正在進行,幾乎每一個路口都能看見一閃一閃的火光,空氣中彌漫著香紙的氣味,近處遠處,偶或傳來幾聲女人干澀的歌哭,像有人心不在焉吹著一支殘破的喇叭。招魂的人舉著紙幡在街巷中踽踽而行,夢囈般地反復念著回來吧回來吧。走到廣大旅舍街角的時候,楊舸緊緊抱住我的胳膊?!澳切奚诔r的人,”楊舸低聲問,“他們能找到回來的路嗎?”

“但愿他們能回來,”我說,“他們會跟著馬車走的?!?/p>

我們繞過燒紙的人,沿新開路往西走。我把帽檐壓得很低。此刻我不想讓人認出來,但感覺冥冥夜色中有很多眼睛在看著我,他們隱在墻角或是懸掛在樹的枝葉間,偶爾會心不在焉地冒出一聲:“吉啊——”

如果沒有楊舸陪同,我真不知道怎樣面對楊秀蘭,事先想過幾句安慰的話,但總感覺說和不說都差不多,任何形式上的慰問,都只能是表明慰問者的態度,而對當事人來說是無關緊要的,或許只有時間能撫平心靈的傷痛。

岳家正屋供著岳寶瑞的靈位,靈位前,一炷香尚未燃盡。我向岳寶瑞的靈位鞠躬,然后退下來,把岳寶瑞的遺物交給楊秀蘭?!吧┳?,”我說,“這是大哥的東西?!睏钚闾m接過包袱看了看,便夾在腋下,她強作鎮靜地笑了笑,把我們讓進東屋。聯松趴在柜上寫作業,楊舸走過去看著攤在柜頂上的書,然后小聲和聯松說著什么。

“回來了就好?!睏钚闾m靠在炕沿上。眼睛望著地下,“他爸也回來了,是我和聯松在東道口接他回來的?!睏钚闾m像是自言自語,依然夾著那個包袱。

楊舸看看楊秀蘭,說老姑你把包袱收起來,咱們上炕里坐吧。楊秀蘭似乎才發現腋下還有東西,她把包袱放在炕上打開,一樣一樣翻著:“沒錯,都是他的東西?!彼闷鹉翘變纫?,說,“他到底是傻,朝鮮那么冷,他還把衣服放在包袱里?!?/p>

楊舸握著楊秀蘭的手說:“難受你就哭兩聲,別悶在心里?!?/p>

“我不哭,”楊秀蘭說,“聯松不讓我哭,我聽聯松的,”她拿起黑斗篷抱在懷里,“我……聽聯松的?!彼Z無倫次地重復著,突然低下頭泣不成聲了,“不是說好了……不去打仗嗎,”楊秀蘭抽泣著說,“他傻成那樣……你們還讓他……指揮,唐河再沒有人了?”

我想說點什么,但寬慰的話又說不出口,我只能自責。我說嫂子都是我不好,沒把大哥帶回來。楊舸掏出手絹給楊秀蘭擦眼淚,說老姑咱們在外面可不能這樣說,姑父是烈士,全唐河都跟著光榮。

哭出來之后,楊秀蘭心情逐漸平復了,說出的話也不像先前那樣云里霧里的:“小李我知道這事不怨你,這都是他的命,本來不讓他去,可他整天跟我慪氣,房前屋后寫膩了,想寫大事。就是這個破本子……”楊秀蘭抓起那本《戰地詩鈔》,作勢要撕。

“老姑你這是干什么!”楊舸按住楊秀蘭的手,“這是烈士遺物,要保存的?!?/p>

楊秀蘭嘆了一口氣,說:“都是讓詩給鬧的?!?/p>

回去的路上我和楊舸都很少說話。楊舸依然抱著我的胳膊,擠著我走。我們穿過漆黑的街巷,一直走到正仁街北頭楊舸家門口,我放緩腳步,說你到家了。楊舸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說天氣挺好的,咱們再走走,然后我們又往河堤那邊走。楊舸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有些心不在焉,我能看出來,咱倆的事,自始至終都挺滑稽,嚴格地說,咱們沒談過戀愛?!?/p>

“依你看,怎么才算戀愛?”

楊舸說:“每一個女人都渴望一種發自心底的激情,可是你好像沒有?!?/p>

“你認為我還不夠激動?是不是非要讓我暈過去?!?/p>

“我說的不是那種。愛不應該僅僅是一種生物沖動,還應該有纏綿悱惻的思念,可是你走了那么長時間,好像并沒在乎我,如果在乎我,孫晉從朝鮮回來的時候你應該有一封信,你知道我需要什么?!?/p>

“原來是這樣,”我說?!皩O晉走得太倉促了?!?/p>

“可你給羅蘇維帶信了?!?/p>

“那只是一個口信,朋友之間的一個問候?!?/p>

“你的消息還是羅蘇維告訴我的,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多余的人?!睏铘赐疑磉吙恐?,更緊地抱著我胳膊?!澳悴恢馈矣卸嘞肽??!彼凶∥腋觳侧ㄆ?,“認真一點……行不行?!?/p>

我撫摸著她的發辮,感覺自己的心在一點一點沉下去,而另一些念頭卻在浮起來——我是認真的嗎?不錯,抱住我胳膊的這個唐河姑娘很可愛,她好得讓人心痛,她對我無疑是認真的,我能感覺出來她傾注了全部的情感,或許這就是她的初戀。經驗告訴我,她以前沒有過和人親密的經歷,但我有過,在我們面前橫亙著一道又一道障礙。每當我和她親密的時候(盡管只有兩次),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千里之外的另一個人,那個人也許至今還背負著我們命運的宿債,她不無哀怨地注視著我,不容我遺忘。還有羅蘇維,我始終認為在情感上我們靠得更近一些,羅蘇維是一個不可替代的異性朋友,我在她面前沒有秘密,如果她或者是我哪怕稍微向前多走一步,那么我們無疑會走得更遠。我知道相對于楊舸來說,我是太復雜了。嚴格地說我沒有初戀,追慕已久的初戀早已在一種曖昧不清的關系中銷蝕掉了,情感的籃子不是取之不盡的魔盒,郭蘭拿走一部分,羅蘇維再分去一部分,我能留給楊舸的似乎已經不多了。我們的戀愛就像夾在巖縫里的小樹,我再認真,也無法改變那個事實。盡管某些時候我也感動,但我們的戀愛就像一場游戲,我感覺她可愛,和她在一起也有趣,但似乎真的缺少一種纏綿悱惻的情感。即使在朝鮮,我也不敢說自己有過纏綿悱惻的思念,楊舸的形象總是和另外兩個女人輪番出現,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的戀愛并不專一。更糟糕的是,即使經孫晉提醒,我也沒想到應該給楊舸帶一封信,楊舸的感覺沒錯,似乎從一開始我就不夠認真。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走到唐河河堤跟前,然后又向回走。堤邊的水塘飄著蒲草的氣味,近處遠處,傳來陣陣蛙鳴。楊舸倚著我,我攬著楊舸,我們走走停停,好像就要這么一直走到天亮。楊舸說你愛唐河嗎?我說當然。楊舸說那為什么還

要離開。我說離開有離開的理由,但現在不一樣了,我覺得唐河就是家所在的地方,如果可能,我想去實驗小學當教員,咱們做同事。楊舸說那好,明天我就去跟校長說。我說先不著急,等唐河支隊的善后工作結束了再說。楊舸想了想,說忘了你是副支隊長,大干部了。我說我更愿意去實驗小學,我教語文,你教算術,將來咱們的孩子也上實驗念書,如果能生六個孩子,合起來就是八個人,都是師生關系,放學的時候咱們排成長隊回家?!鞍パ絼e說了!”楊舸樂不可支在我胳膊上打了一下,“那還不得把我累死!你就沒有一句真話?!?/p>

后來又轉回楊舸家門口,我說你該回去了,明天還要上課。楊舸走上臺階,推開油漆剝落的大門向里望了望,又退回來把門關上?!凹依锶硕妓铝?,”她說,“我送你回去?!?/p>

“然后我再把你送回來?!蔽艺f,“咱們走吧?!?/p>

轉過墻角,楊舸突然鉤住我脖子,仰臉看著我,說:“還想出格嗎?”我捧住楊舸的臉,慢慢湊過去。這時候大門響了一下,“誰呀?”是楊作恒的聲音。

“我爸出來了,”楊舸小聲說,“只好讓你一個人回去了?!?/p>

我匆匆在楊舸臉上吻了一下,然后退到一邊。

“是我,”楊舸邊走邊向我招招手,大聲說,“謝謝你送我回來?!?/p>

“這么晚了……”楊作恒咳了一聲,“那是誰?”

“家訪去了,”楊舸說,“是學生家長送我回來的?!?/p>

我的幸福時光

回國后,我在安東專署干校參加了一期短訓班,然后又回到船務公司,我的職務是船務公司副經理,和楊作恒在一間屋子里辦公。報到那天楊作恒顯得極其親切,他邊握手邊拍我肩膀,說你看咱們又走到一起了。他沒像以前那樣喊我小李,也沒按職務喊我李副經理,他管我叫李老弟。我想或許是小李過于隨意,而李副經理又是他不情愿的,所以他發明了這個新的稱謂,我未來的岳父大人在一開始便犯了一個錯誤。為避免日后的尷尬,我試圖阻止楊作恒這樣稱呼我,我說按年齡你是前輩,還是像以前那樣喊我小李好了。楊作恒說我是上了點幾年紀,可是不愿意別人叔叔大爺地喊我,會把我喊老的,咱們是同事,按船上的規矩,還是不分長幼的好。

船務公司有九艘火輪,三十多條機帆船?;疠喼饕苌綎|、上海和江浙各碼頭,機帆船則在黃、渤海沿岸。這時船隊運送的大都是軍用物資,從關里各港口裝貨到大東溝,由于主航道情況多變,從渤海開往大東溝的船隊進入唐河海域之后。只能沿著海岸航行,擱淺或觸礁的事時有發生,以至于船長們都拒絕夜航。我上任之后。楊作恒便安排我負責安裝導航設施。為購置導航器材,我隨船跑了兩趟寧波,在近岸投放了數百個浮標,又在境內各岬角安裝了幾個航標燈,到夏季的時候,船隊基本上可以安全航行了。

臨來船務公司之前??h委干部科長卜大有明確向我交代過,要多參與業務管理,爭取早日變成內行。老卜說如果時機成熟了,會安排我接管船務公司的領導權,因為我們的交通命脈不能掌握在資本家手里。楊作恒似乎也看出了縣里的意圖,我能感覺到他在暗中提防我,他掌握著一個分寸,就是不讓我參與航運業務,我分管碼頭和修船廠,航運方面則完全由他一手操縱。

楊作恒是公司最大的股東,在唐河沒有誰比他再熟悉航運業務了,他從船員做到船長,后來又擁有了自己的船隊,其間幾起幾落,遭遇過海難、戰亂以及占領者的擠壓,但都讓他挺過來了。據說楊作恒熟知并掌握水手和管輪的一切技能,能憑著天書一樣的海圖在暗礁和沙洲間行船。大半生的海上經歷,養成了楊作恒粗放的性格,他至今還保留著水手的某些習慣和特征,如避諱帆字,管帆叫篷。即使在屋子里,他也總是叉開腿站著,據說這是水手的標準站姿,盡管不好看,但很穩當,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樣。楊作恒手中的最大籌碼,就是黃、渤海沿岸那些數不清的業務網絡,他用無線電遙控船隊,從營口和葫蘆島載鹽到天津,從天津裝面粉到大連,再從大連運木材和大豆到上海,唐河船隊按照楊作恒的指令在北部中國各港口往來穿梭,為公司賺來豐厚的利潤。與楊作恒共事一段時間之后,我對自己越發沒有信心了,我想我還太嫩,一個人如果沒在海道上跑過,沒有從水手到船長的經歷,永遠也不會具有楊作恒那種對業務的敏銳感覺。他站在海圖前面的時候像個高明的棋手,而我還眨巴著眼看不懂棋局,我給他打下手都不及格,更不用說什么取而代之了。唐河縣委那些關內來的干部不知深淺,他們只知道要權力,如果真的不顧公司利益換掉楊作恒的話,對唐河航運業的打擊是不可想象的。

楊作恒最大的癖好是抽煙斗,無論什么時候,你總能看見他手里端著煙斗。他把板煙絲和煙葉混在一起抽,在他那張大橡木寫字桌上有兩個茶葉罐,一個裝煙絲,另一個裝旱煙葉。他裝煙斗的時候非常磨嘰,先裝煙絲,再往煙絲上面按旱煙末,每抽一袋煙都要不停地忙活半天,仿佛就為了捻搓那些煙葉,而抽煙倒顯得不重要了,火柴也總是攥在手里,一袋煙總要點上三五回才能抽完。

有一次午休的時候我和楊作恒閑談。他問起我家里的狀況,我如實相告?!耙苍摮杉伊?,”他說,“你有過女人嗎?”

“沒有?!蔽也患偎妓鞯卣f。我知道他所謂的“有過”是什么意思,按他的意思,我確實不能算有,但我覺得就像撒了多大謊一樣,忽然局促不安起來。

“你沒說實話,”楊作恒似乎看出了一點苗頭,“跟老哥說說,她漂亮嗎?”

“真的沒有?!蔽以僖淮梧嵵厣昝?。自己也覺得鄭重得有些過分,于是又笑著說,“什么時候有了,我會告訴你?!?/p>

“按你的年齡,”他說,“即使不成家,也該有幾個女人?!?/p>

話趕到這兒了,我壯著膽子問:“你年輕時候有過嗎?”

楊作恒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爱斎挥羞^,”他說,“在海道上跑的人,有時候幾個月看不見女人,等船靠了碼頭,成幫結伙往窯子里鉆,也有包相好的,整天惦著盼著,船離岸的時候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也有拔不出錯的時候,船開了老半天,數一數少了人。老民國那陣,我在釜山看好了一個白俄姑娘,是旅店老板的女兒,長得真好……”楊作恒眼神有些矇眬,他把煙斗按了一下,劃根火柴點著,“那年我二十多歲,是船上的管輪,年輕啊!心也實惠,睡覺的時候把那姑娘的相片放在枕頭邊,什么時候醒了都要劃根火柴看看。船長知道了,把我寶貝相片撕了扔到海里,說那不算數,因為那白俄姑娘專愛勾引男人。那時候年輕氣盛,要和船長打架。船長認死理,找來幾個船員作證,原來都是白俄姑娘的相好,有在我之前的,也有在我之后的,湊起來有五六個。船長說你小子沒眼力,人家和你玩玩還當真了,你看看這一大幫,都是你一個被窩里的?!睏钭麂淖炖锇纬鰺煻?,自嘲地笑笑,“丟人哪!真想一頭扎進海里?!睏钭骱阏f再往后就想開了,外面花天酒地,再熱鬧也不算數,過眼煙云,把艷遇當真才叫傻氣,只有家鄉的女人才靠得住,給你生孩子,給你侍候父母,在家的時候陪伴著你,走出去幾年她也等著你。我說那也未必,有多少人在外面成

家立業,也過得挺好。楊作恒不以為然地看看我,說把家安在外面,怎么說也是沒有根基,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他們在外面一時春風得意,連根都拔出去了,到老的時候不知道家在哪里,像山上的野蘑菇一樣自生自滅。家譜上空出來的都是這號人,他們算是走丟了。楊作恒把我說得云里霧里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別的用意,只是覺得心里很不受用,這時候真想問問,我是不是該把他的女兒也領回山東去。

楊舸非常在意我和她爸的關系,說她爸在明處,而我躲在暗處,這不公平,所以凡事得讓著點兒,得留下一個好印象。我說這話不假,我以后還有求于他。楊舸說你還算明白,當心別自找麻煩。我說你威脅我,拿你爸來嚇我,我怕什么,我麻煩了你也不會輕松。楊舸說我才不在乎呢,不信咱就試試看。又問我們在一起共事是不是融洽。我說我不知道怎樣才算融洽,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有一次楊舸真的到船務公司來了,她背著那個須臾不離的帆布兜子,進門便向我使眼色,示意我不要聲張。楊作恒面前鋪著一張海圖。正在往本子上記錄什么,這時候抬頭望了一下,說:“有事嗎?”

“來找一位學生家長?!睏铘醋叩奖眽Ω?,一本正經地看墻上掛的表格。

我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幾上,說:“您坐吧?!?/p>

“謝謝?!睏铘丛谝巫由献聛?,說,“李經理挺忙的?!?/p>

“不忙?!蔽艺f,“您請喝水?!?/p>

楊舸再次道謝,她端著杯子,若無其事地看看我,再看看她爸。楊作恒拿鉛筆在海圖上畫了一下,抬起頭來,說:“你們……認識?”

“早就認識了,”楊舸說,“李經理還給我們作過報告?!?/p>

“對了,”楊作恒說,“那還是在燈塔的時候?!彼衙媲澳菑埡D卷起來,又拿出一張鋪在桌子上,“找學生家長……找到了?”

“不是說閑人不能進碼頭嗎?!?/p>

“我這里忙,”楊作恒說,“讓你李叔給安排一下?!?/p>

楊舸笑著站起來:“那就有勞……李經理了?!?/p>

出來后楊舸樂不可支地說你可是占了大便宜了。我說你要找誰?叔叔這就安排人給你找去。楊舸說別總往上巴結,當心上去了下不來。我說輩分擺在那兒,我也沒有辦法,你爸安排的,我總不好再糾正說我是你大哥。楊舸說你就占便宜吧,一輩子當叔叔吧你。

一年前初到唐河的時候,我是以一個過路者的心態品評鑒賞這座小城的,如果那時候離開,唐河也許會給我留下一點印象,那點印象會因年深日久逐漸淡漠,到最后只剩下一個干巴巴的地名,就像政區圖上的一個小黑點兒?,F在不同了,我和唐河已經難解難分了,這里既有朋友,也有我所愛的人,這時候我已經徹底放棄了離開的念頭,因有了歸宿而一身輕松。唐河支隊加深了我與唐河人的情感,畢竟我與他們共過患難,一起出生入死,我分享他們的快樂,也分擔他們的悲痛,他們接受了我,我也認識了他們。我從街上走過的時候,經常有人喊我“李副支隊長”,這稱呼聽起來挺受用,當然這不僅僅是職務,我更在意的是:它記錄了我的一段經歷——自來唐河后,第一次屬于我個人的經歷。這段經歷是如此可貴,它像一張門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進入,然后找一個位子,氣氣派派落座。為了能有足夠的自信,我一反常態,把自己弄得挺張揚。我把一些榮譽記錄用玻璃鏡框鑲起來掛在墻上,計有遼東省政府授予的二等功榮譽證書,唐河縣政府為獎勵我保護燈塔授予的三等功證書,還有支前模范獎狀,它們整齊地排列在北墻上,那上面的名字自然還是李廣武,但我覺得很真實。

從朝鮮回來后,程天佩和我住在一起。他現在在羅蘇維店里幫忙,穿一件藍布大褂,胳膊上戴著套袖,打扮成一個標準的小伙計模樣。那件大棉袍已經被程天佩刷洗干凈收進柜里。和我哥的證件獎章放在一起,小家伙弄來一把大銅鎖把柜鎖了,鑰匙須臾不離地掛在褲帶上,連我的工資也要歸他保管。有幾次我從外面回來。發現程天佩手忙腳亂把什么東西塞進柜里,我說當心看好你的財寶,要不要把錢拿出去曬一曬,別發了霉。他訕笑著說要發霉也是你的錢,我才存了幾個!

在孤城驛的時候,沒有人知道程天佩的真實身份,那時候他只是海灘上的一個小乞丐?,F在不一樣了,盡管很少有人知道程天佩,但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程渭清。聽說程渭清的兒子還在唐河,便經常有人來看望,來人大都遮遮掩掩,閃爍其詞地說點閑話,然后無一例外地都要問起程渭清。在唐河,有很多關于程渭清的傳聞,有說他被送上了軍事法庭,有說他潛伏在大陸,更多的人認為他去了臺灣。邊防派出所曾找程天佩作過筆錄,調查程渭清的下落,當然,他們從程天佩這里得不到任何信息。郭震他們不會想到,程渭清的兒子曾給他們制造過多大麻煩!

溫麗新還鄭重其事地請程天佩去家里做客。女縣長親自下廚,為她老對手的兒子準備了豐盛的家宴,溫麗新一個人陪著程天佩吃飯,甚至連孫晉都被支走了。那天晚上程天佩顯然是喝了酒,回來的時候興沖沖的,仿佛又犯了自大的老毛病,他不提和溫麗新的談話內容,只說溫麗新做菜不好吃,滿桌的菜好像都忘了放鹽,只有一小碟腌香椿是咸的?!袄蠈O這個人也是的,”他說,“好好的人偏要找個縣長當老婆!”

大概是看出了我和楊舸的關系,程天佩對楊舸愛理不理的,吝嗇得連一聲楊大姐都舍不得叫,張口閉口就是“老楊作恒的閨女”,仿佛楊舸沒有名字。小家伙還對楊舸的長相說三道四,說楊舸眼眉太淡,這樣的女人寡情寡意,身體單薄不是福相,耳朵上有一顆痣,要一輩子聽人閑話。我不能容許他這樣詆毀楊舸,警告過幾次,才有所收斂。但是后來又弄出一些徒勞無益的小把戲,比如每到星期天,楊舸和羅蘇維照例要過來聚一聚,吃飯的時候他總是搶著和楊舸坐在一起,這樣我只能和羅蘇維坐一條板凳。楊舸也看出了一些苗頭,有一次她對我說:“程天佩這小孩挺有意思,他總想把咱倆拆開?!蔽艺f他是嫉妒了。楊舸說是為別人嫉妒吧。我說你不要小看他,這小子早熟,說不定他看上你了。楊舸說別掩飾了,他直奔著想讓你當姐夫,不會看不出來吧。我說咱們楊老師可不該有這種想法?!靶星榭礉q啊老李!”楊舸笑道,“是不是感覺挺幸福呀?”

程天佩的用意我當然不會看不出來,只是不愿當著楊舸談論這件事。無論楊舸還是程天佩,他們都是局外人,他們不知道我和羅蘇維還有另一種特殊關系。羅蘇維早就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她一直嚴守著那個秘密,即使沒有楊舸。我和羅蘇維也只能是朋友,此外不可能再有別的關系,說得難聽點,早在去朝鮮之前,我就已經把自己閹割了。以前我有勇氣把真相告訴羅蘇維。是因為準備離開,現在我又回來了,并且落地生根,心安理得地在唐河過日子了,比如我是一個變戲法的,楊舸在觀眾席里,而羅蘇維在后臺,她洞悉這出把戲的所有內幕。從朝鮮回來后,羅蘇維一直回避不談這件事,但事情畢竟存在,有時候我能感覺到羅蘇維那憂慮的目光,善意的緘默不等于贊許,在羅蘇維面前,我覺得自己還不能算是一個健全的人。

程天佩要把我和羅蘇維往一起攛掇,但這時候羅蘇維卻深深陷入了另一個情網中。

有一天晚上程天佩很晚才回來,我已經睡下了,程天佩輕手輕腳開門進來,摸黑在地上鼓搗著什么。我說鍋里有飯,程天佩說在外面吃過了。他打開燈,把什么東西放進柜里,然后鄭重其事地倒了一杯水端給我:“老李,咱們是好朋友。對不對?”

我說有什么話你就直說,是不是又讓人欺負了?

“那我就直說,”程天佩在炕沿上坐下來,“你覺得老蘇子怎么樣?想不想和老蘇子搞對象?”

看他一本正經的,不像開玩笑,我說現在就算正式通知你,我已經“搞”到對象了,是楊舸。我說本來我和你姐是挺好的朋友,你在里面一攪和,我們會覺得挺別扭。程天佩說誰攪和了,你不干就拉倒,老蘇子又不是沒有人要。我說別再噦嗦了,明天我還要早起。程天佩磨蹭了一會兒。關了燈上炕躺下,旋即又坐起來?!袄厦佑謥砹?,”程天佩說,“他總來找老蘇子,今天晚上又來了,我就知道他們沒有好事?!?/p>

“你別一驚一乍的,”我說,“哈中尉是受過教育的人,他找羅蘇維談談文學藝術,這很正常,你不要干涉羅蘇維的正常交往?!?/p>

“正常個屁,他們才不正常呢!我不是亂說,真的……”程天佩有些結巴,“他們在車旁邊親嘴,我親眼看見的?!?/p>

“這么說……是真的了?!?/p>

“老毛子專愛搞中國婦女,光復那年,唐河駐過蘇聯騎兵,孤城驛那邊還打死過一個?!?/p>

程天佩并非危言聳聽,那是唐河人人皆知的一段尷尬經歷。1945年秋天,蘇軍從南面派過來一支騎兵部隊,據說那些長著紅頭發的士兵個個酒量驚人,他們抓著酒瓶在馬背上喝,喝醉了便去找中國婦女。他們隨意播撒種子,卻不在乎收獲,騎兵部隊撤走后,唐河生出了一些異樣的孩子,唐河人把這樣的孩子叫“二串子”?,F在唐河經常能看見這樣的孩子,他們由唐河婦女帶領,追著唐河婦女叫媽媽。他們的年齡都在五六歲左右,同樣都是藍眼睛,翹鼻子,白里透紅的皮膚,他們說地道的唐河方言,看上去卻是一副異樣的面孔,他們是一些不經意的闖入者,明顯的異族特征讓唐河人無法忘記當年發生過的事。

“哈中尉和他們不一樣,”我說,“就算是真的,也不值得大驚小怪的,你最好不要管這件事?!?/p>

“能不管嗎!老蘇子心眼實在,弄不好她會跟老毛子生一個雜種!”程天佩越顯得憂心忡忡的,“我姑不在跟前。老蘇子在唐河就我一個親戚,我不管,這個人就算完蛋了!”

我得承認,程天佩著急不是沒有道理,羅蘇維和蘇聯人哈達耶夫的戀情是不負責任的,如果用傳統的觀念看,他們的戀情注定不會有結果,哈達耶夫早晚得離開,而羅蘇維還要在唐河生活,這段異國戀情也許是浪漫而又感動的,但最終必定會使羅蘇維身敗名裂。

“也許你說得對??墒恰蔽艺f,“你姐是成年人,她有自己的處事原則,這種事咱們不好干涉,只能順其自然?!?/p>

“那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老蘇子吃虧,”程天佩重重在被上拍了一下,“真該殺了他!”

這天晚上程天佩想了很多主意要報復哈達耶夫。比如往他吉普車上澆大糞,趁他喝酒的時候下藥,他還想讓我幫他去“捉奸”?!斑@陣他們保準在一塊兒,”他說,“我把門叫開,你就往他鼻子上給一拳,讓他見血!”后來又提起和羅蘇維搞對象的事,他說老蘇子要是有對象,就不會和老毛子來往了。又說下個星期天是羅蘇維生日,要我給羅蘇維買禮物。程天佩的主意未免有些孩子氣,幾乎沒有一件能行得通。我說朋友過生日我可以考慮送點禮物,但是其他方面我無能為力。程天佩當真生氣了,說我不夠朋友,見死不救。

這年冬天楊作恒為前線捐了一門高射炮。遼東省政府授予他“模范實業家”稱號。那幾天楊作恒心情不錯,有一個星期天他請我去家里做客。此前我曾問過楊舸她家里都有哪些規矩,以免我有朝一日上門的時候出丑。楊舸說正常人家的規矩,她想了想,說也有不正常的,吃魚的時候不要翻。我說這是什么規矩,簡直是暴殄天物!楊舸說是船長的規矩。

楊舸家在正仁街北頭,一個老式的四合院。楊家原有兩個用人,建國后迫于形勢相繼辭去,現在這個大院子只住著楊舸和她父母。楊家兩扇油漆剝落的大門自然是再熟悉不過了,我無數次把楊舸送到門口,看著楊舸吱的一聲把它關上,然后一個人悵然離去。我想我已經習慣了在門口徘徊,第一次邁進這道大門,感覺仿佛越過了一道不該越過的界線。迎門是照壁,轉過照壁,是一個整潔的四合院。楊舸從正房出來迎接我,她故意高聲說李經理您來了,一邊接過我拎的兩瓶紹酒?!澳蜌饬?,”她向我眨眨眼,“到同事家干嗎還帶禮物來?!?/p>

“區區薄禮,不成敬意?!蔽乙槐菊浀厍芬磺飞碜?,然后小聲問,“都在家嗎?”

“他們正嚴陣以待?!睏铘匆残÷曊f。

正房進門左轉,西屋是一間客廳,紅漆木地板,靠北是一個鏤花長條靠背椅,左右各有一把紅梨木官帽椅,東墻坐著一個五斗櫥,上面擺著紅白兩叢巨柱珊瑚。最能引人注意的,還是西墻上掛的一大片形態各異的木鐘,聽楊舸說,那是她爸最為得意的收藏品。楊家客廳給人的印象是力求方正,但并不舒適。

楊舸安置我在官帽椅上落座后,楊作恒趿著拖鞋走進客廳,他笑著說難得李經理來我們家串門。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他第一次在非公開場合對我以職務相稱。我說早該過來看看,還得你邀請,又對楊家的四合院表示了適度的贊譽。楊作恒說馬馬虎虎吧,他在靠背椅上坐下來,拿起煙斗,又開始捻搓茶幾上放的煙葉?!斑@處老房子還是祖上傳下來的,”他說,“偽滿那陣時興日本房,唐河街拆了好幾處老房子,趕時尚的人蓋洋房,睡榻榻米,我就不敢拆老房子,一是離不開火炕,再說老宅也是風水?!?/p>

楊舸洗了一盤水果端進來,她把托盤放在茶幾上,就坐在一邊削蘋果。

“楊舸,”楊作恒往煙斗里按著煙葉,“給你李叔倒茶?!?/p>

“茶剛沏上?!睏铘凑f,“一會兒就好?!?/p>

這時候楊舸母親進來了。楊嬸比楊作恒還略高一點,頭發有些花白,健壯而溫和,看起來和楊作恒性格正好相反。她對我上下打量了片刻,像是在估量我的身高?!澳谩蔽艺酒饋?。由于不知該怎樣稱呼,覺得有些尷尬。楊作恒劃根火柴點燃煙斗,介紹說這位就是李經理,又介紹楊舸母親,說這是內人,你嫂嫂劉佩珍女士。楊舸正在倒茶,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來,楊作恒對他女兒的失態頗為不滿,瞪了楊舸一眼。

“小李你坐,”楊嬸說,“你一個人在外面不容易,以后趕上星期天休息就過來?!?/p>

“會過來的,”我說,“只是怕給你們添麻煩?!?/p>

楊嬸笑道:“你和老楊共事,能走到一起是緣分,沒看見老楊直奔著和你稱兄道弟的。人上了年紀就害怕冷清,我們巴不得常有人走動,人多了才有過日子的氣象?!?/p>

楊作恒說:“現在不比以前了,我們家這么大的院子只有三個人住,是太冷清了點,往后小李要是有心在唐河安家,可以搬過來住,咱們做鄰居?!?/p>

楊舸給我和她爸各端了一杯茶過來,說:“李經理像是個好鄰居?!?/p>

楊嬸問我家里的情況,我說我還很小的時候

母親就去世了,父親一個拉著我和哥哥過,我們家世代都是農民,家里原先有幾十畝地,土改的時候分出去一部分。楊嬸說小時候沒媽的孩子,一般都能自立。人在小時候的磨難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又問我年齡,我說二十六歲(當然這是李廣武的年齡),楊嬸轉向楊作恒:“老楊你老成那樣,怎么好意思給人家當哥?!?/p>

楊作恒說:“同事不分長幼,按船上的規矩,都是兄弟相稱,我叫小李老弟沒什么不合適的,你說是吧李老弟?!?/p>

楊嬸說:“你愛叫什么我們也沒有辦法,那是你們公司里的事,反正我不好意思給小李當嫂嫂,以后小李就叫我嬸子好了。楊舸和小李也不差幾歲,他怎么一下就奔上叔叔了呢?!?/p>

“我琢磨也是的,”楊舸笑道,“叫叔叔太便宜李經理了?!?/p>

楊嬸說:“老楊你聽見沒有,為你一個人輩分全攪亂了?!?/p>

楊作恒的防線轉瞬便土崩瓦解,他嘿嘿笑著說:“當著小李。你們也不給我留面子?!?/p>

這時候墻上那一大片木鐘突然都響起來,咔嚓咔嚓,丁丁當當,其間還夾雜著布谷鳥的叫聲,仿佛走進了鐘表店里。聽見鐘聲,楊舸和她媽便一起做飯去了。

我走到西墻跟前,說這些鐘挺有意思的,收藏它們不容易吧?

“說起來也容易,只要處處留心?!睏钭骱愀^來,十分愜意地望著他那些寶貝,“它們都是德國黑森林出產的木鐘,那架布谷鳥掛鐘是第一個收藏品,是在海參崴街上拿一瓶燒酒換的。那時候年輕,覺得好玩,就換下了。最老的要數中間那個圓形掛鐘,1815年的產品,上面有聯軍打敗拿破侖的記錄,它現在老得走不動了,就跟我一樣?!?/p>

“它是老了,可是它也最有價值?!蔽液裰樒すЬS道。

那些方形、圓形和六角形的木鐘似乎也看不出多精致,它們甚至有些破爛不堪,但它們都來自同一個地方,我知道對于一個收藏者來說,這是很不容易的。楊作恒端著煙斗一一介紹他的收藏品,似乎每一件收藏品后面都有一段故事。楊作恒沉靜安詳地復述那些故事,像一個母親在敘說孩子的出生和成長,這讓我對他多了一些好感,我想一個有生活情趣的人內心應該是豐富的,我未來的岳父也有豐富細膩的一面。望著楊作恒端著煙斗樂呵呵的樣子,不由冒出一個近于無賴的念頭:這個曾經在我面前飛揚跋扈的人,看樣以后會是孩子們的好外公。

午飯的時候楊嬸安排我和楊舸坐在一起。她和楊作恒坐另一面。楊嬸給我夾菜。說:“今天中午這些菜都是楊舸做的?!睏铘凑f上了三年師范,就學了個廚子。楊嬸說廚子有什么不好,居家過日子用處大了,現在不比以前,凡事都得自己動手,一天三頓飯,再沒有比廚藝實用的了。

楊作恒說:“我女兒做菜的手藝是越來越像樣了,小李你嘗嘗這道紅燒鯉魚,比唐河菜館還地道?!?/p>

“看顏色就挺地道的,”我夾了一塊鯉魚,裝模作樣嘗了嘗。其實也沒吃出什么味道,感覺口味太淡,我本來就不太喜歡紅燒鯉魚,也告訴過楊舸,這道菜顯然不是為我做的?!罢娌诲e,”我言不由衷地夸獎說,“是正宗的紅燒鯉魚,以前還從未吃過這么好的魚?!?/p>

這時候楊舸在桌子底下踩了我一下:“承蒙李經理夸獎,按你的說法,我們崇正人就是做伙夫的材料了?!?/p>

楊作恒說:“小李你大概還不知道,我們家有兩代崇正畢業生,你嫂嫂……啊你嬸子,也是崇正出來的,當年她還是學?;@球隊的中鋒呢,被我給耽誤了,她這些年也不容易,提起來就委屈得不行?!闭f著便給楊嬸斟酒?!拔揖茨阋槐?,算是賠罪了?!?/p>

楊嬸坐著沒動,說小李你看看,這么多年,他一句話就把我打發了。楊舸見我不好說話,就搶著說我看這樣也不行,爸,你得請一頓唐河菜館。楊作恒說那就說定了,等結婚紀念日的時候我去訂兩桌。楊嬸說還提什么結婚紀念日,你能記住是哪一年就不錯了。楊作恒說有你記著就行了,就算是請客,還得你給我錢。楊嬸說想一想也是的,一個女人能把孩子帶大,家里省心也就知足了。楊舸他爸跑船那些年,整天擔著心思,趕上刮大風,我摟著楊舸,整夜不敢睡覺。光復那年在釜山遭了海難,一下死了十多個船員,家里接到信兒簡直塌了天。碼頭上跪得一溜兩行,多少人哭背了氣,死去的人連尸首都看不見,只能埋衣冠墳。沉了兩條船,為撫恤船員家人,花光了積蓄,又賣了一條船,等事情安置完了,楊舸她爸頭發都白了。楊舸說我媽總是念念不忘那件事,一講起來就沒完沒了的。楊嬸說一下死了那么多人,天大的事兒都得你爸一個人頂,自己傷筋動骨不說。欠人家的一輩子都還不清。楊舸說李經理是去過朝鮮的,給我們講講前線的事吧。我說在朝鮮也只是抬起傷員運給養。楊嬸說聽說那面打得挺殘酷的。我說是挺殘酷的,路過的地方,一些山頭都削平了。楊嬸說那是美國人打的了?我說不光是美國人,也有咱們打的,每一次進攻前,都得運很多炮彈上去。楊作恒說這場戰爭說激烈也挺激烈??墒且牢铱?,不會打太久,至少美國人不像是要擴大戰爭。楊舸說美國人是害怕了。楊作恒說也怕也不怕,美國人放著現成的新式武器不用,說明他們還留了一手。比方說兩個人打架,一個赤手空拳,另一個把刀別在腰里,也用拳頭,這仗打得還算文明,起碼不是往死里打,什么時候美國人扔原子彈了,戰爭才真的不可收拾,就像太平洋戰爭后期,不過話又說回來,到那肘候戰爭也該結束了。

楊作恒的話讓人聽了很不舒服,但仔細想想,他說的似乎也有道理。在我們手忙腳亂地行動的時候,楊作恒卻偏著腦袋在思考,他不遠不近地站在那里,冷眼看著別人忙活,我想他和我們畢竟是不一樣的。

菜很豐盛,卻沒有吃多少。由于楊舸的提醒,我留意看了一下桌子上的魚,除了鯉魚,楊舸還做了一道大塊干燒比目魚,她把那道菜變通了一下,以對付“船長的規矩”。

第七章

我們家的新人

動筆之前,我壓根就沒打算寫她,舊日的傷口已經愈合,倫理秩序重新得以恢復,我不想再去觸動那件事。但當我回顧以往的經歷,以及后來發生的一系列變故,我忽然發現那件事對我至關重要。它間接造成的后果不可估量,使我的命運發生了根本的逆轉,寫我個人的故事,不可能繞過去,它就橫在那里,讓我非走進去不可,哪怕僅僅是穿堂而過。

那是我和另一個人的故事,那個人就是我的嫂嫂郭蘭。

在《光榮燈送給誰》那出呂劇里面,扮演郭蘭的演員叫晉如春。晉如春早年跟東路琴書大師時殿元學戲,她素以扮相俊美著稱,在我們那一帶與后來的郎咸芬齊名。能夠讓晉如春走紅的是古裝戲,演現代戲顯然不是她的特長,不客氣地說,郭蘭這個角色讓她演砸了?!豆鈽s燈送給誰》套的是《王小趕腳》的唱腔,閉上眼睛聽起來很有韻味。大概是第一次演現代戲,缺了“云裙”和“水袖”的遮擋,晉如春的手總是抓著腰間的皮帶,我認為這個姿勢非常糟糕,把郭蘭作踐得像個罵街的潑婦。我也有幸在該劇里招搖了一下,可笑的是,扮演“小叔”(就是我)的居然是晉如春的師妹,她奶聲奶氣地唱了一句:“俺跟著嫂嫂回家轉……”我就從戲臺

下面跑掉了。

其實郭蘭挺好的。至少不像晉如春演的那么糟糕,每想到她,我的心都會軟下來。我曾經冒出過這樣的怪念頭:如果當年家里接到李廣武的陣亡通知書,我和郭蘭會在心里暗暗高興嗎?不過有一點似乎可以肯定,我會很自然地頂替我哥的位置。

當年李廣武在一天之內辦成了兩件大事,他走得很匆忙,甚至沒記熟新媳婦的長相就隨部隊開拔了。那一批同時參軍的有十幾個人,李廣武使隨行的伙伴們黯然失色。仿佛所有的人都是他的陪襯。那天在區委會的院子里。一些外村人探頭探腦地打聽誰是李老大,人們都想看看婦救會長的新婚女婿。我去給我哥送行,被一個外村婦女當成李廣武,她把我打量了好一陣子,不無挑剔地說:“郭會長怎么找了個生瓜蛋子?!蔽艺f你認錯人了,她說沒錯,你嫩得透青。

李廣武穿一件藍棉襖,左手插在褲兜里(這是他一貫的姿勢,由于缺一根手指頭,他總把左手揣在衣兜里),矜持地向熟人點頭致意。我給他提著藍布包袱,陪著他站在老棗樹下面。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女人正在十分響亮地擤著鼻涕:“你個挨刀的,”那女人聳著一個男人的胳膊,“看我不順眼,你把我休了吧,你把我休了吧!”

男人不耐煩地甩著胳膊:“你讓我清閑一會兒好不好,看你個熊樣,也不嫌寒磣,人家郭會長還剛成親哩?!?/p>

“李老大當兵還能賺個媳婦,”女人唏噓著說?!澳阌屑矣袠I的,圖希什么,你告訴我圖希什么!”

“這個熊女人?!崩顝V武忍不住笑了。

“真該休了她?!蔽艺f。

“你嫂子以后就在咱家住,你得多照顧她,”李廣武說,“爹好像不喜歡郭蘭?!?/p>

我說:“爹害怕區干部,你放心吧,他不會讓你媳婦受氣的?!?/p>

“你看郭蘭還行嗎?”

“挺好的,”我說,“以前怎么從來沒聽說你要娶媳婦?!?/p>

“我也不知道,”李廣武笑著說,“當兵賺的,那個傻婆娘算是說對了?!?/p>

老實說,我不喜歡李廣武用這種流里流氣的態度對待自己的婚姻,我信奉愛情,即使沒有愛情,婚姻也應該是一件嚴肅的事。我哥還沒穿上黃棉襖仿佛已經沾上了“兵”的習氣。事后回憶。殺驢王曾經和李廣武有過短暫接觸,那個瘦小的家伙躉到李廣武跟前,小聲說:“你知道嗎?我才是第一個報名的?!?/p>

李廣武詫異地看看殺驢王:“我怎么沒聽說?!?/p>

“龜孫子們不讓,”殺驢王可憐巴巴的,“都生氣了,吃我的醋?!?/p>

“我看你也不行,”李廣武從兜里掏出一個蘋果給殺驢王,“你不該是第一個?!?/p>

殺驢王使勁咬了一口蘋果:“又沒說丑俊的,他們憑什么不讓我報名!”

“你不是報上了嘛?!?/p>

“才給我排第六,”殺驢王忿忿不平,“可我是第一,你說說,第一和第六能一樣嗎!”

“是不一樣,”李廣武說,“你該去把臉洗一洗?!?/p>

郭蘭要做家屬們的工作,勸解那些鼻涕眼淚的女人,有幾次她就從我們跟前走過,但只是沖李廣武笑一笑,仿佛我們是一些不相干的路人。直到臨近集合的時候。郭蘭才匆匆過來給李廣武送別。老棗樹上落了一群麻雀,唧唧喳喳不停叫著在枝椏間躥跳。郭蘭揪著李廣武棉襖上殘留的線頭,說事情多,也沒有工夫陪伴你。李廣武顯然還沒習慣這種親密動作,他局促不安地把手從衣兜里拿出來,然后又揣進去?!澳忝δ愕??!彼鴹棙?,仿佛是在對那些麻雀說話。李廣武衣服袖子上有一個長長的線頭,郭蘭拽了一下沒拽斷,反而把衣袖弄得皺皺巴巴的,她索性托起李廣武的胳膊,低著頭把線頭咬斷,然后再把衣袖抻平??此麄冇H密的樣子,仿佛是一對生活了很久的恩愛夫妻,但這種恩愛舉動還是難以掩飾他們相互的生疏,當郭蘭抻著衣袖的時候,她突然停住了,望著李廣武的左手:“你這手指頭怎么了?”

“讓黃鼠狼咬掉了?!崩顝V武臉紅了一下,又把手揣進兜里。

“讓我看看,”郭蘭硬把李廣武那只手從衣兜里拽出來,“掉了兩截,”她仔細捏著殘留的一小塊,“這是……殘疾,他們沒檢查出來嗎?”

“說是不耽誤放槍?!崩顝V武固執地把手揣起來,“他們不嫌我殘疾?!?/p>

“還挺難說話的,我嫌你殘疾了?”郭蘭笑著拍拍李廣武胳膊,“別總把手揣在兜里。又不是多大缺陷?!?/p>

除了那一截手指頭,他們似乎還應該有更重要的話說,為了不妨礙他們,我知趣地躲開了。遠遠看見李廣武低著頭,用腳去蹴地上的石子,他小時候挨先生訓斥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郭蘭則完全是一副女干部派頭,她專注地盯著李廣武,不停地說著什么。后來便趕過來兩掛馬車。參軍的人都上了車,李廣武坐在車耳板上,懷里抱著他的藍包袱。車跟前擠滿了送行的親屬,忽然有女人嚎啕大哭,接著便是一片哭聲,有一個女人披散著頭發,不顧一切到車跟前拽人。區長陰沉著臉大聲吩咐道:“快把車趕走!”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想和我哥握一握手,他畢竟不是去串親戚,車上注定有一部分人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我哥會回來嗎?我擠在人群里,沖著車上喊:“哥。你早點回來啊!”李廣武似乎沒看見我。他指著老棗樹對同伴說:“看那些家雀,顏色都是灰白的?!?/p>

父親沒去給他的長子送行,他躲在家里叉牲口套。我回家的時候院子里拉滿了細麻繩。父親佝僂著腰,像個結網的大蜘蛛一樣捋著麻繩。李廣武的事對父親是個打擊,他老人家仿佛一夜之間突然萎頓下去了。我理著線麻給父親講送行的經過,我極力讓他老人家相信。送行的場面是愉快的,那些遠行的人就像去趕集一樣。父親陰沉著臉說:“那個誰……就是那個郭會長。她也在區上嗎?”

“你說我嫂子啊,”我糾正說,“她當然得在場了,她得給我哥送行?!?/p>

父親冷笑了一下:“她還認得你哥?”

“認得,”我笑著說,“別提多親密了!”

“你懂什么!”父親瞪了我一眼,“一個女人家,把自個當什么了!摸著誰是誰,從古到今沒聽說過,拋彩球還興瞄個準兒,這可倒好……”

“他們是正經舉行過婚禮的?!蔽艺f,“我看我嫂子挺好的?!?/p>

“你嫂子你嫂子,”父親刻薄地說,“但愿她能等到你哥回來的那一天?!?/p>

郭蘭當天下午就搬過來了。除了自己的日常用品,她還帶了兩條鯉魚和給父親的兩瓶燒酒。她把東西放在地當間,大大方方對父親說:“爹,我搬過來了?!?/p>

父親被堵在堂屋里,一時手足無措,面對就算過了門的兒媳婦,又不能不說點什么?!澳鞘裁础备赣H扭頭望著我,“廣舉,去把西屋收拾一下,讓郭會長住西屋?!?/p>

“爹?!惫m忍不住笑了,“咱們是一家人了,今后我來照顧你,你就叫我蘭子吧?!?/p>

父親沒說什么。索性躲了出去。郭蘭并不在乎父親的冷淡,她從包袱里找出一方頭巾扎在頭上,就拿著掃帚去西屋清掃。梁上有一些陳年的蛛網夠不著,她站在凳子上喊我:“喂,老二,”她說,“你大名叫什么?”

“李廣舉,”我說,“廣大的廣,科舉的舉?!?/p>

“這名字文縐縐的?!彼f,“廣舉,你去幫我找根長一點的木棍來?!蔽胰ピ豪镎襾硪桓竟?,她把木棍綁在掃把上,說,“我要掃頂棚了,灰太

大,你先出去一下?!?/p>

我說還是我來掃吧。她說圍了頭巾,沒事的,讓我先去把那兩條魚拾掇一下,晚上做魚吃。

郭蘭清掃完西屋,又開始忙活晚飯。她不知道日常吃的白菜土豆放在哪,找不到米缸和面袋。我想去拿她又不讓,只讓我領著她一樣一樣去找,她說這樣明天她就能自己做飯了。待把日常吃的用的都看過,她又問家里有多少地。我告訴她有五十幾畝。為了讓我的新嫂子滿意,我特別說明,家里那幾十畝地都在子午河灘上,是旱澇保收的好地。郭蘭想了想,說基本上能算個富裕農民吧。聽她的意思,似乎嫌家里地多了。盡管我了解她信奉的東西,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我說咱們在子午川只是中等人家,還有上百畝的。她說要那么多地干什么,那些地足夠十幾個人吃的了。幸好父親不在家,要不他準會背過氣去。那些地是父親的命根子,它使我們的日子穩定而從容。對于我們這樣的家庭,土地已經不僅僅是提供溫飽,它還能給人心理上的滿足,因為我們是擁有數十畝良田的正經人家,所以我們在人前能挺起腰來。要是父親知道剛進門的兒媳婦居然會有這種危險的念頭,我想他就不會允許“郭會長”在我們家里占據一間房了。我削著土豆皮,不由偷偷打量這個陌生的女人,她不容商量地走進了我們的生活,完全用局外人的視角看待這個家庭,她的觀念和我們格格不入,她不了解我們,我們對她同樣一無所知。我在縣城上中學,往后她要和父親一起生活,我的新嫂子能恪盡兒媳婦的職責嗎?但愿她不僅僅是我哥領到的一個懸賞。

即使做飯的時候,郭蘭也扎著腰帶,或許她認為這樣更爽利一些。她不像一般女干部那樣留齊耳短發,她的發型在長短之間,齊齊地剛好觸到肩頭,當她俯身燒火的時候,滿頭黑發便齊刷刷從肩頭滾落下來,遮住了那張眉眼生動的臉。她干活很快,也有效率,但作為家庭主婦,她在灶間的動作幅度還是顯大了一些。我們的交談基本上是單向的,總是她問我答,她對家里的事問得挺仔細,看樣子不像是敷衍,我認為這是一個挺好的苗頭,說明她要來認真研究我們了。

“我是你嫂子,”她強調說,“我對家里的情況不了解,以后你要多幫助我?!?/p>

“行?!蔽彝赐纯炜齑饝聛?,仿佛我是一個很有能耐的人。

她把米淘進鍋里,然后拉過一個小凳子。在灶坑前坐下來:“說一說你哥吧?!?/p>

這個要求有些難度,我是跟著李廣武長大的,由于了解得太多,反而不知道從哪里說起。見我為難的樣子,她說你隨便講,哪一方面的都行?!靶r候的也行嗎?”我故作單純地問道。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單純,比如說吧,這時候我在想她也是怪不容易的,嫁了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只能憑著別人的描述來了解自己的丈夫;我還能看出來她把我當成了不諳世事的孩子,那么我就索性當一個傻小子吧,我懂得太多了反而會使她難為情。

郭蘭看看我。突然笑了:“聽說你哥小時候膽兒挺大的,是嗎?”

“他是個賊大膽兒,”我夸張地說,“可是他一點兒也不傻?!?/p>

“是嗎?”她鼓勵地望著我。

可憐的女人!我覺得應該讓她知道。她的選擇(如果那也叫選擇的話)是對的,盡管她是以“獻身”的姿態把自己送給一個人,但事情也許并不壞,我哥的含蓄、他的膽識和精明不會讓她失望。于是我像上國文閱讀課那樣努力地歸納,既不放過細節又要突出重點,我講李廣武怎樣和黃鼠狼打仗,怎樣摔破人家的碗,因為他一身正氣,所以能鎮得住邪祟。根據我的描述,李廣武就跟捉鬼的鐘馗差不多,當然,他比鐘馗漂亮多了。郭蘭聽得很專注,能看出她非常在意我的描述,在我偶爾停頓的時候,她便會投過來期待的目光,說:“是嗎?”我接受了鼓勵,越發起勁地把那個已經成為她丈夫的人翻來覆去地展示給她看。

眼見天黑了父親還沒回來,郭蘭把做好的飯菜都焐在鍋里。我找來兩根紅蠟燭點上,把屋里照得通亮,郭蘭問為什么點兩支蠟燭。我說今天是你第一次來家里吃飯,應該慶祝一下。郭蘭端起一支蠟燭吹滅了?!爸x謝你,”她把燭臺放到柜上,“讓你爹看見,又該生氣了?!?/p>

父親很晚才回來,回來之后又摸黑在牲口棚里鼓搗什么,我去喊他吃飯,他氣哼哼說你總待在屋里干什么,不會出來照望一下牲口嗎!父親的消極讓我為難,后來還是郭蘭出來把父親叫回家。

郭蘭做的醬燜鯉魚味道很好,她還給父親燙了酒,父親每吃一樣菜,郭蘭就問是咸了還是淡了,父親的表情則是不咸不淡,對郭蘭的提問一概答曰:還行。晚飯的場面并不沉悶,我是郭蘭的主要交談對象,但她也沒忘了適當關照父親,逼著父親說了很多個“還行”。我想李廣武可以不必為他的新媳婦擔心了,以郭蘭的能力,她領導我們綽綽有余,拘謹而木訥的父親怎么會是她的對手呢。

在河邊

我平時住校,星期六下午回家,子午川離縣城有五十多里,到家以后天就黑了。每次我走到子午山埡口的時候,父親幾乎都在老皂角樹下等我,循著一明一暗的煙火,遠遠便能看見樹下的一團黑影。聽見腳步聲,父親會夸張地咳嗽一聲,說:“是廣舉嗎?”然后跟著我一起回家。我多次跟父親說我不怕走夜路,要他以后別再接我了,父親支支吾吾地應著,到下一個星期六又看見他在老皂角樹下。李廣武走后,父親對我傾注了太多的關愛,有時候我覺得挺不耐煩的,畢竟我也算是一個小伙子了,父親好像沒發現我已經比他高出半個腦袋。

郭蘭很忙,經常是晚上還要去開會。父親已經不再喊她“郭會長”了,改叫“廣武家的”,顯然他已經承認了這個硬塞進來的兒媳婦。有時候郭蘭回來晚了,父親便自己動手做飯,郭蘭總是夸獎父親做的菜好吃,我知道這是女干部慣用的工作方法,其實父親做的菜一點也不好吃。

李廣武是我和郭蘭固定不變的話題,只要有機會(多半是父親不在家的時候),郭蘭總是直截了當讓我給她講李廣武的事。我樂于對郭蘭講我哥的事,我發現這件事還挺有意義的,我獨居的嫂子正在培養一種被千古吟唱的情感,她需要我的幫助。那個在她生活中一閃而過的形象太模糊,對“良人”的思念不能像春天的柳絮一樣飄忽無著,她得讓她心目中的形象清晰可信,從這個意義上,簡直可以說是我給了她一個完整的男人。在我面前,郭蘭毫不掩飾她的情緒,李廣武的陳年往事通常會讓她很快樂,但某些時候我又會感覺有些不妙,因為她還讓我看到了一種深切的失落,我想或許這便是所謂的“閨怨”了,既然我不能給她撫慰,至少不要在我們家里弄出什么“閨怨”來。此后我試著收斂,盡量不跟她講我哥,即使她提起話頭,我也總是三言兩語搪塞過去。為此她很惱火,有一次她把我叫到她屋里,訓斥說:“你覺得我挺可笑嗎!”我說大部分人都有可笑的時候,可是你好像沒有。她說你少給我擺大人派頭,當我看不出來啊,你才多大,牛烘烘的。架子還端起來了!我說你想讓我干什么盡管吩咐,你管著全區好幾千個潑婦,我架子再大,在你面前也得放下?!翱茨銈€熊樣,還挺能裝的,”她笑著說,“你別忘了,我是你嫂子,在這個家里,我有話不得找你說嗎!”

粗通文墨的父親曾經啰啰嗦嗦給我講了半天關云長秉燭夜讀的故事?!皼]事別總往你嫂子屋里鉆,”他說,“你老大不小的,也該分個里外了?!蔽艺f知道了,以后再不跟她說話就是了。父親說你這是什么話。我不讓你說話了嗎!

夏初的時候,有個星期天我沒回家,學校開運動會,我參加了標槍和鐵餅兩項比賽,運動會結束后我正在盥洗室洗澡,同學說有個女干部找我,我就知道是郭蘭來了。

郭蘭依然扎著腰帶,背著手,挺威嚴地在花壇前面走來走去。郭蘭上縣里開會,順便給我帶來換洗的衣服。我讓她到宿舍坐坐,她說你收拾一下,咱們下館子去。

我得承認,和郭蘭一起走在縣城的馬路上感覺很好,我不斷跟碰到的同學打招呼,也有男同學向我擠眉弄眼,我明白他們的意思,這時候只要簡單介紹一下就會讓他們立馬正經起來,但是我卻報以微笑,我寧愿讓他們去猜測。走過兩家小飯館,郭蘭都說不行,太寒酸了,后來進了一家掛四個羅圈的清真飯館,郭蘭說這里的素食面筋挺好的。落座以后,郭蘭把菜單推給我,我隨便點了兩個菜,她拿起菜單看了看,說:“你是想給我省錢,今天咱們得奢侈一下?!彼皝淼昊镉?,吩咐了四樣菜:一個紅燒牛尾,一個清燉羊肉,另有涼菜和蔬菜。她問我喝不喝酒,看她高興的樣子,我說那就喝點吧,她說我也想喝,然后就吩咐店伙計拿酒。郭蘭喝酒很沖,一兩裝的官瓷盅子,每一盅都是一口喝下去,喝完就再給自己續上,然后把兩只胳膊交疊著搭在桌子上,看著我吃菜。我想學她的樣子,也放開了喝,她把酒壺拿過去?!澳懵c喝,”她說,“別看我,你喝不過我?!彼湍敲床痪o不慢地喝著,跟喝水似的。我勸她多吃菜,她說:“我知道學校食堂吃不飽,你吃你的,不夠了咱再要?!?/p>

我站起來拿過酒壺,說:“嫂子,我想給你敬酒??梢詥?”

“干嗎這么認真,聽起來假惺惺的?!惫m把盅子朝我面前推了推,“小叔給嫂子敬酒,總該有個理由吧?!?/p>

我把她的盅子斟滿,然后又斟自己的?!拔夷芾斫饽愕碾y處,”我說,“你一個人既要工作,又要照顧家里,父親又是個不好說話的人,真是難為你了?!?/p>

郭蘭看看我,端起酒盅和我碰了一下,“?!钡囊宦?,官瓷盅子發出悅耳的聲音?!爸x謝你能理解我?!惫m把酒喝了,還頗有禮數地拿空酒盅對我照了一下,“你長大了,”她說,“以前總把你當半大小子看,記得第一次到你家里,你坐著小板凳在灶坑前燒火,算起來快兩年了,時間過得真快!”我說你可是一點沒變,我還能記住你第一天來的樣子。郭蘭問什么樣子,我說那時候覺得你像田螺姑娘。

“你怎么能這么說我!”郭蘭忍不住笑了,笑得滿臉通紅,“是不是覺得我挺傻的?”

“那時候覺得你挺神秘的,也為我哥高興,我們家從來都沒那樣快樂過?!?/p>

“現在還覺得我神秘嗎?”

“那是以前,現在你是我嫂子了?!?/p>

“田螺姑娘,”郭蘭右臂支著下頦,自言自語重復說,“我都干了些什么啊,現在想一想真是不可思議!”

“可是你沒有錯啊?!?/p>

“如果我不是你嫂子。你大概就不會這么看了,至少會覺得我挺輕率的,老實說我自己都不相信我還能做出那種事?!?/p>

“你現在后悔嗎?”

“談不上后悔,如果放到現在,我絕對不會再犯傻了?!?/p>

“這么說我該為我哥慶幸了,多虧有人犯傻,我才能有一個嫂子?!?/p>

“還不知是誰的嫂子呢!”郭蘭笑了笑,“王天祿的事你聽說了吧?!?/p>

“不就是那個殺驢王嗎,”我故意說,“怎么扯到他了?”

“你不會不知道,”郭蘭說,“其實我不應該是你嫂子,王天祿才是第一個報名的,那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做了一件錯事,可是話已經說出去了,只覺得這輩子算是完蛋了?!?/p>

“明白了,”我說,“這時候我哥來了,是他救了你?!?/p>

“就算是吧,地獄有十八層,從十八層提到第十層。我該謝天謝地了?!?/p>

“你謝謝我哥就行了?!蔽艺f,“你不了解他,等他回來了,我相信你不會后悔的?!?/p>

“這個人挺怪的,”郭蘭轉著桌上的空酒盅,“從走到現在一點消息都沒有,就算沒拿我當回事,可是家里還有父親,他總該寫封信,也好讓家里放心,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p>

菜還是那些菜,酒又要了一回。后來郭蘭又說起來縣城的事,眼下她有一個升遷的機會。調到縣里當群工部主任,今天已經找她談了。我給她斟酒,祝賀她榮升。她說想聽聽我的意見,我說這還用說嗎。你當上縣長才好。她說你還是沒長大,盡管我在家里起不了多大作用,可到底還能照顧一下,要是我走了,家里的日子真的沒法過了。我遲疑了一下,說那我就退學吧,眼下時局這個樣子,畢業了又能怎么樣,早晚還不是回家種地。郭蘭白了我一眼。說時局怎么了!你念你的書就是了,這件事我會處理好的,大不了再在區上千幾年。她拿起酒壺倒酒,酒壺是空的,她問我還要不要酒,我說想喝就再要一壺吧,她猶豫了一下,說不喝了。

從飯店出來,郭蘭給了我一點錢,說她還要趕回子午山。我以為她今天不回去了,要不說什么也不會耽擱她這么長時間。我知道這五十多里路是個什么概念,每次我在下午三點下了最后一節課起身,到家的時候,一般在晚上八點左右?,F在是黃昏時分,郭蘭到家差不多就得半夜了。這么遠的路,又是在夜里,怎么能讓她一個人走呢,我說我送你回去。她說你明天還要上課,我一個人走夜路也慣了,沒事的。我說可你喝了那么多酒,能行嗎?她說你看我不行嗎?能看出來郭蘭沒醉,但很興奮,那顯然是因為喝了酒,我知道燒酒能讓人膽大妄為。不知郭蘭是不是屬于這種情況。走到楊記鐵匠鋪的時候郭蘭站住了?!澳慊厝グ?,”她說,“我不會有事的,說不定還能趕上區里拉糧的馬車,對了,以后別跟人提我喝酒的事?!?/p>

太陽已經快落了,遠處,子午山脈的暗影朦朦朧朧,日落時分的子午山顯得曖昧而幽深。郭蘭沿著東關街往西走,她的影子印在馬路上,一會兒便在街角消失了。

我回寢室的時候,同學們還在意猶未盡地談論當天的運動會,說誰誰的百米在本縣絕對一流,誰誰的標槍真的很臭,他拿標槍的姿勢簡直就是老農在舞弄糞叉子。見我回來,有人取下掛蚊帳的竹竿,讓我當場演示標槍的正確投擲姿勢。我敷衍了一氣,就上床躺下來看書,心里總感覺七上八下的,郭蘭轉過街角的影子在眼前揮之不去。我能感覺出來,她不管不顧地喝酒似乎是一種宣泄,堅定的笑容難以掩飾心底的凄楚。其實她是一個很不走運的女人,家對她來說是一個十分矛盾的概念,她取得了某種身份,然后便是無休止地盡著義務,沒有快樂沒有回報,甚至不惜斷送自己的前途,去陪伴一個古板得難以交流的老人。工作之余的生活對她來說黯然無光。公道地說,是我們拖累了她,盡管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但我想她不該因為自己的俠義心腸而受到懲罰。在敞開的書頁中,我仿佛看見郭蘭轉過街角,走出縣城,越過黃昏的田野,稍顯單薄的身影孤獨地在子午山中飄移。這時候我萌生了一個念頭,迫切地要為她做點什么,這個念頭是那么強

烈,刻不容緩,于是我告訴同寢室的伙伴們我要回家,然后就抓起衣服,在同學們錯愕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我走出西城門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田野罩進暮靄中,村落上空的炊煙隱約可辨,狗在遠處吠叫,叫聲懶洋洋地掠過泛黃的麥田,在野地里回蕩。初夏的薄暮一派祥和,但我知道在這祥和中潛伏的危險。就在子午山西面,是另一個政權的轄區,兩個政權動起手來都不含糊,動輒互相抓人,甚至就地處死,目標自然都不是平民百姓。他們不斷地互相指責,稱對方“×匪”,如果需要而又方便的話,身處一方的郭蘭無疑會成為目標。就在前天,八區的兩個土改積極分子就被人綁走了,天亮之后,有人在河邊發現了他們的無頭尸體。我后悔沒把郭蘭留在縣城,她一個人在夜里獨行該冒著怎樣的危險!

我走得很快,但過了廿里堡還是沒追上郭蘭,我想她可別出了意外??謶忠魂囈魂囈u來。夜幕下的田野顯得空曠而悲涼,對一個人如此刻骨銘心的惦記。是我以前從未有過的。

接近子午山的時候,我在水渠那里遇到了幾個趕牲口的人,他們在水渠邊上籠了一堆火。五六頭牛串連著悠閑地站在旁邊,有人在嘰嘰嘰地唱著梆子戲。我問他們看沒看見一個女人走過。其中一個戴葦笠的操河南口音問是不是個細高身材,我說是,又問是不是扎著皮帶,我說對對就是她,那人往西一指:“開門剛過去?!蔽易叱鋈ネh,還聽見那個人說:“咦——小娘們兒辣得出油!”然后是一陣放肆的浪笑。

在子午山隘道上,我終于看見了郭蘭,遠遠地便知道是她。郭蘭步幅很大,幾乎是一躥一躥地走,看起來挺滑稽的,總感覺她身上還帶著幾分酒氣。我匆促的腳步聲驚動了她,她向后望了望,把右手叉在腰間,反而放慢了速度。我在后面喊她,她站住了:“你怎么回來了?!?/p>

“回來拿幾本書,”我說,“你走得可真快!”

“是怕我醉在道上,給你們老李家丟人吧?!惫m等我趕上來,和我并排走著,她的頭發有些散亂,風塵仆仆的樣子。我抑制不住欣喜,真想和她熱烈握手,或者干脆拍拍她肩膀。

“一個人走,真的不害怕?”

“怎么說呢,也許是害怕,也許是警惕,我也分不清,”她說,“這樣也好,一緊張,就不覺得累了,五十幾里地,一會兒就到了?!彼咧?,像在散步,薄薄的月光照著山道,子午山的夏夜靜謐溫馨。郭蘭興致很好,她講起那幾個牛販子怎么想占她便宜。她怎么對付那幾個“該死的河南佬”。我一高興,就有些口無遮攔:“你像個夜行俠?!蔽覙O盡想象之能事,“你該背一把寶劍,或者就提一把樸刀,然后走進掛著酒旗的客店,拍著桌子說:‘店家,兩角酒!”

“聽你的意思,我簡直就不是個女人!”

“不愿意當女中豪杰?”我笑道,“那就還是田螺姑娘?!?/p>

“又變成妖精了,”郭蘭看看我,“哪來的這些怪念頭!”

能感覺出來。我的一通胡說讓郭蘭挺高興的?,F在想起來,那是我的一個小把戲,此后我一直沿用了這個小把戲。如果我肆意在一個女人面前胡說八道,十有八九是對這個女人有好感,因為我不光能感覺其間夾雜著對異性的愛憐,還能體會到侵犯的快意,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惡習,總之郭蘭是接受了,從山口隘道到子午河邊,郭蘭時時被我的胡說八道逗得大笑不止。我暗自得意能給她帶來快樂,這樣的時光對她畢竟太少,她該有健全的生活享樂,其實她很容易便會滿足。

后來就到了子午河邊。月亮照在河面上,河上閃著細碎的波光,河邊柳樹的影子投進水里,河水便有些斑駁迷離。這條河我不知走了多少遍,我知道它潛藏水底的每一塊巨大的卵石,漾在河面的每一處旋渦。我脫了鞋,先下到水里,郭蘭還站在岸邊,她問我:“水涼嗎?”

“挺涼的,”我說,“這可是山里流出的泉眼水?!?/p>

郭蘭打了個寒噤?!鞍滋爝^來的時候水就挺涼的,”她彎下腰去,好像在試著脫鞋,“都快到麥收了,子午河水還這么涼?!?/p>

“還是我背你過去吧?!蔽野盐业男f給她。

“那就不客氣了,”郭蘭把褲腳提了一下,說,“哈腰?!?/p>

這是我第一次和女人如此親密地接觸,我對其中的厲害顯然估計不足。坦率說,我并不知道郭蘭有多重,只感到有兩個綿軟的東西直對著我擠壓過來,那東西逐漸膨脹,像巨大的軟體動物一樣把我彌合了。我踩著河底的細沙,感覺逐漸在陷進去。我不知道是怎么從深陷的沙窩中跋涉到彼岸。我同樣不知道是怎么能把后背上的人直接弄到懷里。略為清醒之后,我看見了郭蘭失去血色的臉。她微合著雙眼,頭發凌亂地覆蓋了半邊臉,這時候她似乎已經無力支撐,軟軟地向我靠過來。于是我和她一起癱倒在地上。我在那張覆蓋著亂發的臉上肆意親吻,高粱燒酒的氣味很重,有一股爛蘋果的味道,也分不清是她的還是我的,那氣味讓我愈發膽大妄為。我觸摸到了那兩個幾乎把我壓倒的東西,很久以來,它們總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每次我面對它們的主人,都會因目光無意掃過那突出部位而臉紅。當這世界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任何禁令和忌諱似乎都無關緊要了。去他娘的關云長秉燭夜讀,既然郭蘭也在渴望著,就讓那該死的“閨怨”結束吧。我哆嗦著去解郭蘭的腰帶,但我遇到了堅決的抵拒,郭蘭兩手抓住腰帶,緊緊護著最后一道防線?;艁y中,我在她身上觸碰到一個堅硬的東西,我沒去管它,試圖把她的手拿開,郭蘭猛然把我推翻在地?!安恍??!彼龜嗳徽f,“你不要得寸進尺!”

我像被人從峰頂一下推落到谷底,神志也逐漸清醒了。嚴格地說我還不算清醒,我弄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切都像在夢里。郭蘭分明在縱容我,我也自以為按她的意愿做了,我不明白這件事一寸和一尺有什么區別,也許我只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我要那樣便是出格。我呆呆坐在地上,甚至沒想去調整被人掀翻在地的丑陋姿勢。清醒之后,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無地自容的羞恥。郭蘭站起來,顧自理著頭發,她取下發卡,把頭發理順以后重新別上,然后在我旁邊坐下來。

“你把鞋穿上吧?!彼研f給我,順便幫我放下挽起的褲腳。

“今天晚上的事,”我囁嚅著說,“真對不起?!?/p>

“今天晚上怎么了?”她偏過頭來,笑盈盈望著我,“這不挺好嗎?!?/p>

我無言以對,只想趕快走掉,遠遠逃離這可恥的窘境。

“不要自責,”她說,“真的挺好?!币苍S是為了印證她的話。她把我腦袋扳過來,和我對視了一會兒,然后在我臉上親了一下,“這沒有什么,都說小叔和嫂子沒正經,你沒聽人說過嗎?”她很平靜,和剛才比起來像兩個人,“我小哥就是咂我大嫂奶長大的,長大后他還動不動摸我大嫂奶子?!彼餍钥吭谖蚁ドw上,挺愜意的樣子,笑嘻嘻地說,“再講講你哥的故事吧?!?/p>

此刻講我哥顯然不合時宜,尤其我對她那樣以后,我想李廣武的故事從此結束了。郭蘭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澳阌X得對不起你哥,是嗎?”她說,“可我沒讓你對不起你哥呀。我知道你給我編排故事,把你哥往好里說,這兩年你沒閑著給我送禮,我得謝謝你。你哥還有故事,是他和我的故

事,想聽嗎?”那是一個理由,郭蘭把它端了出來,顯然是對我解釋什么。她說李廣武是個有信義的人,他嚴格恪守“兩天不動婚”的古訓,成親那天晚上,他們只是不停地說話,甚至連手都沒握過。郭蘭說到現在為止,她和李廣武只是名義上的夫妻?!澳悴⒉涣私饽愀?,他這個人不簡單,要是我和你……”郭蘭把手搭在我肩上,幽幽地說,“那樣他是會知道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見我茫然的樣子,她說,“難怪你不懂,你沒經歷過,怎么說呢……要是沒有那些事,今天晚上你想要就要了吧,可是我不能破了身子,讓你哥回來罵你,你說是不是?”

郭蘭腰里那塊硬東西又硌在我腿上,我問她腰里是什么,郭蘭站起來,從腰里掏出一把槍,那東西沉甸甸的,閃著藍光,就是同學們稱為“擼子”的那種槍?!胺郎淼??!彼褬屵f給我。我掂了掂,又還給她。她往遠處瞄了一下,然后又別在腰上:“你還想保護我,真正遇到情況不定誰保護誰呢?!彼蜆屖諛尪硷@得漫不經心。我相信,如果需要的話,她會不假思索地把那東西對著人的腦袋放響。其實她是一個富于攻擊性的女人,這使我對她的同情和愛憐,頓時變得很可笑,也使我第一次萌生出的那點雄性占有欲顯得可憐巴巴的?!霸蹅冏甙??!惫m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拔蚁矚g你,”她又親了我一下,“你挺不錯的,女人一不小心就會被你迷住?!?/p>

誘捕

郭蘭放棄了去縣里工作的機會。最初她似乎也沒打算去,她跟我商量只是說說而已,家里確實也得有個人照顧,既然我不能退學,便只有牽累郭蘭了。那天晚上我送郭蘭回來,曾跟父親提起過這件事,父親的反應很冷淡,按父親的說法,郭蘭官做大了,對我哥并不是一件好事,父親說我們老李家還養得起兒媳婦,不指望一個女人能怎樣,她什么都不干才好,才更有資格做南房子的兒媳婦。當然了,父親說如果她硬要去的話,誰也不會攔著她,這要看她自己了,要真是個好女人的話,連提都不要提。我勸父親支持郭蘭,因為區里和縣里是不一樣的。父親說他懂,縣里叫衙門。區里弄好了才是個公所。父親說你也不想一想,你嫂子升到縣里,你哥往哪放,跟著她?這叫什么事兒,再說女人太能了,男人跟住跟不住還兩說著。自古沒見過女的坐大堂,男的守內宅,凡事得有個理。這話父親也就是跟我說說,如果郭蘭真要走,我想父親是不會多說什么,但郭蘭沒走,甚至從未在父親面前提過這件事。

至于我和郭蘭的關系,簡直就是一本糊涂賬。以我當時的年齡,它遠遠超出我的經驗。子午河邊那個夜晚,我和郭蘭越過了一道也許是不應逾越的壁壘,我們糾扯著共同墜入深淵。此前我們之間似乎還有一道隔閡,它讓我們嚴守叔嫂規矩,但我們不耐煩了,一齊動手把那道隔閡拆除了,我們自由了,一身輕松地解除了束縛。我們不斷地溫習子午河邊的故事,大都是父親不在家的時候,郭蘭也許會囁嚅著說:“別這樣,別這樣……”但身體漸漸軟下來,任我怎樣了。

其實也沒怎樣。我自覺遵守郭蘭給我限定的范圍,最后一道屏障是不能逾越的,我們的行為只限于愛撫和互吻,每次愛撫對我都是一次折磨,但我還是不斷地重復這種過程。在父親面前,郭蘭喊我二弟,父親不在的時候,郭蘭動輒會叫我“他二叔”,這是一個暗示,我們彼此心領神會,我知道這時候她需要什么。有時候我望著郭蘭的側影,心里會冒出一些古怪的念頭,我把郭蘭分成兩部分,上半部分是我的,而下半部分是我哥的,我得讓自己守住規矩,不能拿我哥的東西。

臨近畢業的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被西南步兵學校錄取了。

同學秦家耀的父親在國軍里當師長,我在秦家見過少將師長的照片,那是一個標準的軍人,一身筆挺的戎裝,腰里掛著短劍,當時便覺得男人就該這樣。一次郊游的時候。秦家耀問我畢業后有什么打算,我說還沒想過。當時國共之間打得你死我活,時局十分混亂,同學們都是混一天算一天。秦家耀問我想不想上軍校,他說現在就有一個機會,可以進西南步校預科,一年之后入本科,入了本科就是少尉階級,他自己就已經報了名,如果我想去的話,他負責介紹。這么好的機會,我沒有理由推辭,當時便說定了。過了一些日子,秦家耀把我引見給一位姓宋的先生,見面談了一會兒。宋先生便讓我填一份表格。很快我拿到了西南步校的入學通知,同時被錄取的除了我和秦家耀,還有四個同學。日程定得很倉促,接到通知之后,我們被獲準回家收拾行裝,第二天下午在縣城集合,我們知道的只有這些。在宋先生宣布的紀律當中,第一條就是嚴格保密,甚至對家里人的說法都有規定,我們對家里人得說去金陵師范??茖W校。

聽說我考上了金陵師范,父親自然是喜形于色,我還從沒見他這么高興過。他管南京叫京城,說那地方可不得了,六朝故都,龍盤虎踞,是個出息人的地方。仿佛我還沒出發就已經沾上了地氣。當天晚上父親殺了雞,我們準備了一席豐盛的家宴。趁父親做飯的時候,我去村口等郭蘭,她還不知道這件事。我想臨走之前應該和她說點什么。而有些話是不能在家里說的。

當我把消息告訴郭蘭的時候,她適度地表示祝賀,然后就沉默著,低著頭一直往前走。在土地廟前面,我停下了,說:“就這么讓我走了,不想說點什么?”

“知道你早晚要走,”郭蘭側臉望著廟門前的旗桿,“咱們子午山放不下你?!彼坪鯚o意掩飾失落的情緒,我覺得此刻她需要撫慰,這或許是我們最后一次了。郭蘭沒有配合我,她挺理智地站著,讓我不能適應,這時候有一掛牛車趕過來,郭蘭說:“有什么話咱們回家說吧?!?/p>

晚飯很豐盛,除了魚啊肉的,父親還做了小豆腐。我們常吃這種菜,豆面和干菜搭配在一起,黑白分明。父親說這是家鄉菜,不見得名貴,但吃起來順口,耐饑,人到什么時候也不能忘了根本。郭蘭燙了酒,在桌上擺了兩個酒盅,我又去拿了一個酒盅擺在桌上,然后把三個盅子都斟滿?!吧┳?,”我說,“今晚上你也得喝點?!?/p>

“可我不會喝酒啊?!?/p>

“知道你不會,”我說,“將就著喝吧?!?/p>

父親端起酒盅先敬天敬地。然后呷一口?!皬V武家的,”父親說,“這是紅薯酒,少喝一點醉不了人?!备赣H端起盅子的時候甚至還向我客氣地示意,這是我第一次得到來自父親的禮遇,我想父親是在向我表示他的某種承認,承認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李廣武有時候也和父親一起喝酒,我不知道他最初是否曾獲此殊榮。父親的禮節讓我惶恐,我趕緊端起酒盅,也學著父親的樣子,在半空中頓一頓。然后呷一小口。為了讓父親高興,我大口吃著小豆腐,以證明我很在乎“根本”,可父親卻不高興了,說你怎么老是吃那一樣,這滿桌子就沒有中吃的嗎。

告別的家宴親切祥和,但也有一絲不易覺察的悵惘,我幾次看郭蘭,都發現她端著碗在走神兒。她又要單獨面對死氣沉沉的日子,我能理解她此刻的心境。為了緩和氣氛,我興沖沖地說聽說南京板鴨和金華火腿是好東西,寒假的時候我多帶點回來。

晚飯后父親領我去向老親故鄰辭行,我一遍遍跟人解釋那個也許是子虛烏有的學校,父親在

鄰人的嘖嘖稱許中努力板著面孔,而我卻為不能展示步校的入學通知深感遺憾。要不是我推說太累不再走了,父親大概會帶著我走遍全村。

回家的時候郭蘭已經把我的東西整理好了,換洗衣服疊成一摞,放在提包旁邊。她把我叫到西屋,問什么時候走,我說明天中午,又問怎么走,我說還不知道,明天到學校有人安排。她讓我再給她講講金陵師范學校,我又得重復那個講了一百遍的謊言。她邊聽邊思謀地點頭,說那可是敵占區,你想過嗎?我說是不是敵占區對我無所謂,反正都是中國的地盤。她說看來是非去不可了?

“嫂子,”我說,“按理說我應該為家里擔點責任,我也知道你一個人在家里不容易……”

“我不是要把你拴在家里,”郭蘭揮揮手打斷了我,“再說我也沒那個權利。你應該有自己的生活,但這件事你必須慎重。在家里真的就沒有前途了?你有文化,各方面條件都不錯,在哪還不一樣,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區里或是縣上給你找一份工作,何必舍近求遠往白區跑?!?/p>

我說事情已經這樣了,希望你能體諒我。見我主意已定,郭蘭也不再勸了,說時候不早了,你去睡吧。

第二天早飯后,郭蘭讓我跟她到區上去,說是有東西給我。路上她又試圖勸我,但她剛提起話頭,我就找話給岔開。我不懷疑她能給我謀一份差事,但說實在的,我根本就看不上那些土八路,我也沒有什么“敵占區”或國共陣營的概念,我看中的是那所學校,它能滿足我對外部世界的渴望以及成就事業的心愿,這時候郭蘭煞費苦心的勸告顯得很可笑,我甚至把它理解成女人的一種小心眼兒。

到區上以后,郭蘭把我安頓在區干部宿舍里就出去了,不一會兒她領了兩個人回來,他們二話不說,就把我摁倒在地上,不等我反應過來,便被他們反綁雙手,結結實實捆了起來。我說你們干什么!那兩個人顧自用力拾掇我,根本就不跟我說話;仿佛他們眼下對付的是一頭豬。我驚異地看郭蘭,郭蘭站在一邊不動聲色,像是不認識我。把我弄熨帖了之后,那兩個人問郭蘭怎么辦,郭蘭揮揮手:“送禁閉室!”

就算把我累死,也想象不出郭蘭這樣對我,而這一切就是因為我要去的地方是“敵占區”,幸好她還不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我坐在禁閉室的泥地上,腦袋近于麻木,我不愿把郭蘭想得太壞,但她肯定不能算是一個善良的人。誘捕我的理由顯然不能成立,在我們子午山,就有很多人進出“敵占區”,沒聽說有誰因此被關起來。那么,唯一的解釋就是她不能容許我離開,當知道我非走不可的時候,她終于惱火了,翻臉不認人了。我想我還看不懂女人,女人怎么能這樣!

“真可憐,得了這種病!”恍惚中,聽見有人在門外說話,顯然是在談論我。

“聽說是念書念的,愚了?!绷硪粋€人說。

中午的時候,捆我的那兩個家伙來了,他們給我松開繩子,然后遞過來煎餅和菜湯。我說你們讓郭蘭來一下,馬上就來。他們都望著我笑,說郭會長下鄉了,要等到晚上才能回來,又勸我“靜一靜心”,說這種病不能急躁,先靜養幾天。不知道郭蘭安排我得的是什么病,我只知道再不走時間就來不及了。我說郭會長回來請告訴她,就說我回家了。他們攔住我,嘻嘻哈哈哄我吃飯,我焦躁起來,把堵在門口的那個人摔倒在地上,待我伸手拉門的時候,腦袋后面重重挨了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來發現我已經被綁在床上,我平躺著,雙手和腳都被固定在床棱上。我掙了幾下,感覺繩子很結實,想弄開簡直是徒勞,即使此刻他們放了我,也已經錯過了宋先生規定的集合時間。

直到晚上郭蘭才來,她把看我的人打發走,就用手巾給我擦臉:“要喝水嗎?”她在臉盆里擰著手巾,“今天晚上我照顧你?!?/p>

“用不著,”我說,“把繩子給我解開?!庇捎谒男袨樘x譜,我已經不想發火了。

“好好躺著,別想三想四的,”她把手巾抖了幾下,然后搭在椅子靠背上,“到時候會給你解開的?!?/p>

“什么時候?”

“到你知道錯了的時候?!?/p>

“不就是上個學,至于這樣嗎!我看你是別有用心吧?!彼载摰臉幼油珊薜?,我終于按捺不住了。

“你什么意思?”她敏感地望望我,“別有用心?除了為你好,我還會有什么用心,你說明白點好不好!”

“話不用說到家,你比我明白?!笨此υ谝獾臉幼?,越發證明我的判斷是正確的。

“看你個熊樣,還挺復雜的?!惫m笑了一下,挺難堪的樣子,“既然這樣,我就把話說到家了?!彼龔亩道锾统鲆粡堈郫B的有光紙。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我的入學通知,本來我是把它放在提包夾層里,而昨天晚上她動過我的提包……一切都明白了。喋喋不休的勸說,以及她看似不可理喻的行為,一時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原來她早就知道了我的秘密。在宋先生安排我們行程的時候,我還覺得他太神經質,但現在我領教了泄密的后果,由于我自己疏忽大意。事情徹底搞砸了!

“西南步兵學校,”郭蘭用右手食指在通知書上彈了一下。六十克有光紙聲音清脆,“是培養國民黨軍官的吧?你知不知道這是投敵?綁你怎么了,覺得挺委屈的是不是!”

“終于讓你逮著個國民黨,”我說,“你們不是講究大義滅親嗎,還不趕快把我拉出去斃了!”

“你還年輕,只能怪你無知,被人蒙蔽了?!闭f著她把那張紙湊到燈前。

“你要干什么!”我失聲叫起來。

“別那么大聲,讓人聽見?!惫m說,“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彼涯菑埣堻c燃,“你本來是要去金陵師范,臨走的時候你病了,忘了告訴你,你是腦子里有病?!蓖掷锼{幽幽的火苗快燃盡了,她把剩下的那張小紙片扔在地上,“我對別人是這么說的,如果不想給家里找麻煩,你該知道怎么說?!?/p>

小紙片在地上閃了幾下。很快熄滅了,變成一片薄薄的灰燼,似乎我的前程也隨著那張小紙片一道去了,它在剛舉步的時候就被悄無聲息地扼殺了。我想破口大罵,或者干脆往她臉上啐口水,是這個剛愎自用的女人毀掉了我的前程,而就在昨天,我還被她感動過,對她的過分迷戀和信任,使我喪失了警惕,她不光是女人。還是共產黨的區干部。我不懷疑,如果我真去了那個學校。她會毫不客氣地與我為敵,那時候大概她就不會以病人的名義發落我了。

“腦子有病!”我惡意地冷笑,“自以為秉公辦事,可是還不夠徹底,為什么要撒謊,你這叫徇私舞弊!滾他娘的腦子病,我才不在乎,明天我就自首去,坦白我是國民黨,我還得坦白有人包庇我,和我訂攻守同盟!”我極盡攻擊挖苦之能事。甚至她的一點親情也被我據為口實。

“可惜啊,”她笑著說,“我不該把你的寶貝疙瘩燒了,你去自首該把那東西帶上,只可惜現在證據沒有了。你明天去吧,看看誰會相信!”她笑瞇瞇地俯身望著我,甚至還在我頭上拍了拍,“他們會說你病情發作?!贝丝趟駛€虐待狂,她樂呵呵的樣子讓我說不清是一種什么滋味。我想打下她的威風,讓她知道自己畢竟是個女人,于是我故作平靜地說我想上廁所。她猶豫了一下:“白天他們沒送你去嗎?”

“捆了我一天,他們把我當豬,快給我解開,

憋死了!”我偷偷看她,斷定她不會給我松綁,其實這時候我倒是真的不希望她放開我,“你快點好不好,都要尿在床上了?!?/p>

郭蘭想了想,像是下了挺大的決心,快步出去了,不一會兒拿了個洋鐵盒回來:“你坐起來?!彼蜒箬F盒放在床邊。

“你得把我手解開,沒聽說過‘解手嗎?!?/p>

“你別想?;ㄕ?,以為我侍候不了你是不是!”她有些做作地把洋鐵盒往床里推了推,然后就給我解腰帶,褪褲子。她的動作慌亂而無秩序,洋鐵盒也被碰翻在地。我仰躺著任她擺布,盡情體會著惡作劇的快意。她把我的褲子褪下來,又彎腰撿起洋鐵盒,然后別過臉去。把洋鐵盒放在我兩腿中間?!澳憧禳c?!彼f??粗裏o地自容的樣子,我暗自得意,我現在不用急著去執行宋先生的集合令了,我有的是時間。我說往左往左。她把洋鐵盒杵到左邊,我又說往右往右,后來我干脆說你真沒用,接個尿都接不好,你不會看著點啊!

“你真厚臉皮!”她終于臊得滿臉通紅,把洋鐵盒往我腿上一扔,“那是我能看的嗎。我和你還沒到那一步吧!”

她這一扔還真準,正好扔對了地方,我憋足了勁,故意尿得很響?!澳虻谜媸娣?”我說。她本來別轉臉皺著眉頭,這時候噗嗤笑出聲?!昂昧??!蔽艺f,“拿去吧,這回可要看準,別弄灑了?!?/p>

“哪來的這些熊招,真惡劣!”她拿起洋鐵盒推門走出去,咣啷啷響了一聲,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郭蘭回來的時候提了一壺水,還有兩個油餅?!梆I了你就說一聲,”她把東西蹾在桌子上,“你不用和我鬧,看咱倆誰能熬過誰!”

“干嗎把尿壺扔了?還不快去撿回來,我一晚上能尿好多次呢?!?/p>

“愛尿你就尿吧,往床上尿!”她終于被激怒了。

這一輪我明顯占了上風。初步的勝利讓我得意忘形,既然行為上她不再配合,我就變換花樣,滿口污言穢語?,F在想來,可能我意識深處有著某些無賴秉性,大概我的爺爺,或者爺爺的爺爺曾經混跡市井,以尾隨良家女子為樂,或者沾上了暴露癖,見了女人就脫褲子展示自己,這種生命的密碼混在血液中傳達給我,在某些特定場合,它們被喚醒了,像在洞里藏了幾百年的黑蚰蜒一樣緩慢地爬出來,把我體面的外衣啃噬得百孔千瘡??傊翘焱砩衔艺娴暮芟铝?,不惜用最刻毒的語言對一個女性肆意凌辱。這恐怕不僅僅是她燒了我的入學通知,因為我還明顯感到侵暴的快意,為這件事,多年之后再見到郭蘭我還感到惶悚。那天晚上我損招迭出且巧舌如簧,我說渴。郭蘭倒了水端給我,我說水太涼,我想咂你奶,叔嫂之間可以咂奶,這可是你說的。我還大談對她的體會,說你耳朵怎樣嘴唇怎樣,你不是會發軟嗎,來,再軟一個給我看看。郭蘭正在把幾個凳子拼在一起,看樣準備給自己搭個床,聽著聽著她停住了,轉過身面對著我,我還在喋喋不休地談體會,郭蘭突然用力抽了我一記耳光,或許由于角度不對,那一耳光多半扇在我鼻子上,直打得我眼冒金星。鼻涕眼淚一齊往外涌。郭蘭嘴唇哆嗦著,臉色白得能看見皮膚下面的脈絡。

“你簡直是無恥!你簡直……”她哆嗦著坐在凳子上,我看到了一種發自心底的寒栗。

我是勝利了,大獲全勝,但此刻我只有茫然,無邊無涯的茫然。這么說吧,我的滔滔雄辯的思路仿佛是一匹逞能馳騁的瞎馬,正在不自量力地撒著歡兒,突然失足落進了無底深淵,消失得無影無蹤。連一點回音都沒有。

郭蘭坐在凳子上,好像在努力平復著情緒?!澳阍趺茨茏龅贸鰜?”她說,“你死乞白賴做下了,反過來又羞辱我,你就不害臊嗎!你覺得咱倆的事骯臟嗎?既然骯臟為什么還要做!告訴你吧,我不覺得那是丑事,要沖你哥,不該做的是你,我和你哥算什么……只要我愿意……趕在這個節骨眼上,你還來勁了,咂我,也好意思說。不讓你上學是害你?看看你上的是什么學,出去了你回得來嗎!南邊遲早要收過來,到時候讓你回來你也不敢!虧你念了那么多書,這點事都看不出來。你去念師范我不會計較,可這個學校不行,你就斷了念頭吧!”

郭蘭逐漸恢復了常態,但顯然不愿再理我,她走到桌子跟前,想吹燈,想了想又把那碗水端過來,愛理不理地杵給我,我已經沒了脾氣,欠起身,就在她手里把水喝了。又問油餅吃不吃,我沒說話,顧自向后重重地躺下。她也不再理會,把燈吹了。黑暗中聽見她解下腰帶掛在墻上,然后在凳子上躺下來。我平躺在床上,聆聽夜的寂靜,外面有一只巨大的蛾子撲啦啦往窗上撞,開始撞得挺有勁兒,像誰用手指敲擊著不規則的鼓點兒,后來漸漸耗盡了力氣,落下去了,之后再也沒飛起來。我開始覺得疲乏,由于不能翻身,后背有些麻木,想喊郭蘭,但聽見她已經睡了,均勻的呼吸間或夾雜著類似嘆息的重音。我自己試著彎曲右手手腕,用盡力氣終于摸到了繩結。慢慢地居然被我弄開了,左手和雙腳就簡單多了。我下了床。輕輕拉開門走出去。夏日的夜晚空氣潮潤,上弦月已經要移到子午山后了,夜幕下既有溫馨又有恐懼,充滿了不可知的變數。我知道秦家耀他們正在星夜兼程,他們往東,也許是往西,投入那個前途未卜的世界。靜下來想一想,郭蘭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如果真如郭蘭說的那樣,這無疑是秦家耀他們在家鄉的最后一個夜晚,而落伍的人即使是幸運的,總難免心頭的悵惘。

我在外面坐了很久,后來感到有些涼意,就又回到禁閉室。郭蘭還在熟睡,也許她太疲勞了,對我解脫禁閉后發生的事一點反應都沒有。她修長的身體略微彎曲,側臥在凳子上,就像帶著箭傷的山雉倒在山岡上。一個愛她的人卻傷害了她,我用采自她身上的翎毛做成利矢,不計后果地連連向她發射,我為自己的卑劣深感愧疚。郭蘭睡的凳子很窄,她躺在上面岌岌可危,稍一翻身便會滾落到地上,而我的床現在空著,并且我永遠也不想再躺上去。我俯身把她抱起來,輕輕放到床上,然后坐在她騰出來的凳子上,一直到天亮。

最初的清算

地處西南的那所學校本來讓我看到了追慕已久的希望,在這個希望伸手可及的時候,郭蘭卻讓它破滅了。當時我的心情非?;野?,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真不知道以后還能干點什么。

那天晚上我在禁閉室里坐了一夜,其間吃了郭蘭拿來的油餅,還喝了點水(居然沒去廁所)。床上的郭蘭呼吸均勻,她一會兒側臥,一會兒又仰臥,似乎睡得很好,睡姿也很柔美。但我不相信一個帶槍的人會如此貪睡,以至于被人抱走了竟然不知道,我總感覺那均勻的呼吸聲里,有一雙半睜半閉的眼睛在注視著我,并且她的睡姿也很值得懷疑,當她翻身的時候,總會有一聲嬌美的呻吟,然后屈伸手臂墊在臉頰上。她的睡姿簡直無懈可擊。我是個現實主義者,我不相信誰會有這么完美的睡姿,美女也流哈喇子這是同學們常說的一句話,而她的睡相似乎經過了精心修飾。如果她是警醒的。在我走出禁閉室以及抱起她的時候,她理應采取措施,以防止我逃走或是對她非禮,但她讓我看到的只是一種近于表演的睡眠,潛藏在我身上的危險似乎被忽略了。

天放亮的時候郭蘭起來了,她舒展腰身打了

一個長長的哈欠,然后理一理頭發,摘下墻上的皮帶扎在腰上,推門走了出去。位置的調換沒讓她感到奇怪,仿佛她原來就睡在床上。我一夜沒睡,這陣困倦得不愿睜眼,看樣子郭蘭不會再綁我,我也該回家了。郭蘭在老棗樹下和劉家岙的劉村長說話,劉村長跟我打招呼,說你氣色真好!我心不在焉地應著??匆姽m扔的洋鐵盒就在跟前,我趕上去踢了一腳,洋鐵盒咣啷啷滾出去很遠。

我的學生時代就這樣結束了,本來它還可以繼續下去,就像一棵直溜溜生長的樹,但郭蘭把樹梢砍掉了,它不可能再長高了,只是從旁邊逸出一些枝杈。我正經八百地當起了農民,我的父兄都是農民,從小時候起。耳濡目染的都是土地、農作和收成,從學生到農民,這種角色的變化對我來說不需要過程。每天早晨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就起來了,第一件事是給牲口上草料,然后拿起鐮刀去河灘割草,早飯前我得備下兩匹馬一天的飼草。如果是雨天,我就穿上李廣武穿過的蓑衣,戴上高粱秸編的葦笠頭,把牲口趕出去放牧,或是拿上鐵鍬去田里疏通積水。除了春秋兩季農忙的時候雇短工,平時的田間管理都自己做。冬季農閑的時候,我去子午山里砍柴,砍下的柴火拖到山下的平地上,攢夠了就趕著馬車拉回家。有一回去廿里堡拉粉坨子,我還把馬車趕進縣城,去了秦家耀家。秦家的人都走了,只有一個老頭在照料房子,那個老頭耳朵有些背,對我總是答非所問,最終我也沒弄明白秦家人的去向。只知道他看房子每年有四石高粱。我又把車趕到學校,操場上有幾個學生在踢球,我抱著鞭桿靠在車轅子上,傻呵呵看了半天光景,后來皮球朝我直飛過來,那幾個小家伙大聲喊:“車老板快接住!”我撿起皮球,十分規范地大腳踢還給他們。我的球技博得了一片喝彩,沒有人知道我是他們的學長。

農夫的日子平緩悠長,我經常一個人整日在農田里干活,沒有人可以交談,眼前除了莊稼還是莊稼,唯一可以交流的是牲口,我和它們的交流周而復始,永遠只有兩個復音節詞,拐彎的時候我說“哦哦”,若是直走,我就說“駕駕”。這樣的日子讓人心情平和,思維也越發單純了,只有這時候我才理解了父親,知道了農民。晚飯的時候,話題大都和農作有關。我已經完全取得了喝酒資格,我和父親面前的酒盅此起彼落,我也學會了把一小盅酒分四次喝下,并且每一次的間隔要放下筷子,咂著嘴,細品燒酒的余味?;螓溩佑衩?,或蕎麥芝麻,總有可以下酒的話題,有時候郭蘭也要插一杠子,但她更多是聽我們說。父親既向我傳授技術,也給我講農業知識,他知道的農諺多得數不清,他還建議我看一看《齊民要術》,說那是賢人的書,夠務農的入學一輩子,父親已經認定我要終身務農了。

土改的時候,我們的土地被分出去一部分。按土地面積,本來我們可以定為富農或小地主,由于家里從未雇過長工,所以只劃到中農。分地的事差點就要了父親的命,他在家里拍著桌子跟郭蘭喊叫:“我是軍屬,你們打富濟貧也輪不到我頭上!”郭蘭說剩下的不也夠生活了嗎。父親說撐死了我能吃多少,廣武不回來嗎!廣舉不娶媳婦嗎!我還得有孫子,你把地都分出去,讓他們喝西北風去!郭蘭最初還跟父親灌輸她的信條,講那個人人都平等的社會,但父親根本就聽不進去,后來郭蘭說這事我說了也不算,你沖我喊一點也沒用。再后來父親看到了斗爭的情景。便偃旗息鼓,再也不提這件事了。但有一天夜里父親把我叫起來,去地里把界石深埋到地下。父親往坑里填著土說每逢改朝換代都要均田,均到后來還是有窮有富,剩下這點地你一定要給我守住。我說還守什么,再不會有人來搶就是了,你沒有地他還要分點給你。父親說別學你嫂子,咱們和她就不是一路的人。

也許是因為土地的緣故。父親開始為我找媳婦了。此前父親跟我談過這件事,說你哥要在家的話,這些年也該有個仨男倆女的了,不作興地叫人分了,你也老大不小的,該成家了,我這就托人給你提媒去。我說不找媳婦,父親說個鱉羔子想讓我斷子絕孫怎么著!我說那就提吧,可是我自己得看看,不能什么人都要。父親說看你說的,憑你這條件。提媒的還不得好好掂量掂量。

第一個提的便是劉家岙劉村長的妹妹。父親晚上在飯桌上跟郭蘭講這件事,郭蘭說行啊,廣舉該找媳婦了,我也好有個伴兒,聽那話倒像我這媳婦是給她找的。父親問見沒見過劉村長妹子,郭蘭說劉村長有一大幫妹妹,不知提的是哪一個。父親說是劉家長女?!澳蔷褪莿澬愣鹆?,”郭蘭說,“上過我們識字班,大姑娘挺好的?!蔽铱匆姽m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這就對了,”父親說,“我兒子的媳婦準錯不了?!?/p>

第二天我就跟著媒人去劉家相親。劉秀娥顯然是有所準備,她手里拿著繃子在繡花。不客氣地說,她見了我眼睛一亮,可我的感覺似乎不對路,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想把她撈過來揍一頓。我覺得以前從未見過這么丑的女人。更令人生氣的還有劉村長,他追著我問長問短的,明顯在對我進行智力測試,如問我花生每墩要下幾顆種還可以,問一年有多少個節氣就有些不地道了。我知道郭蘭給我安排的精神病已經差不多在全區傳開了,即使劉村長問我是男是女也不為過。對劉村長的問題我每問必答,不但答得準確無誤還旁及其他,我背著手大聲念完廿四節氣,又捎帶著說牛是四條腿而人是兩條。事情自然是搞砸了。劉大姑娘不等我說完就躲進里屋,再也不肯出來?;厝サ穆飞厦饺酥甭裨刮也辉摱嗾f話。這么好的姑娘硬是沒指望了。

“說得不對嗎?”我說,“不信你數數自己有幾條腿?!?/p>

“你說得真對!”媒人眨巴著眼,“對極了!”

郭蘭幾乎能叫出全區婦女的名字,父親每有人選必要先問她,幾乎無一例外,父親都會得到滿意的回答,然后我就急匆匆趕過去相親。我對那一時期的體會是:要辦成一件事挺費勁的。而要想辦不成一件事真是太容易了。幾輪下來。父親有些泄勁,說我兒子相貌堂堂的。怎么就尋不下一個呢。

春節剛過,前街李保義又給我提媒,晚飯的時候父親問郭蘭,郭蘭說這么多都沒看上,不該動婚的。我說你們六區的適齡婦女大概也上千了,怎么一個比一個丑,叫人看了生氣。郭蘭說那是你眼里沒人。

飯后,父親提了燈籠去李保義家,臨出門他說你們在家扒點苞米,牲口料不多了。我們家的苞米串子都掛在西廂房里,我去撿了幾串回來,郭蘭已經在炕上擺好了柳條笸籮,我把苞米串子放在笸籮里,然后搬個杌子在炕前。郭蘭說你上來坐吧,地下冷,我說這里得勁兒。我在杌子上坐了,拿起一穗苞米在鐵鏤子上用力穿下去。郭蘭看看我,說咱家這苞米穗子真大!我說咱家地好。郭蘭拿起我穿過的苞米穗子扒著,說你這農民當得挺踏實的,一點兒別的想法都沒有嗎?我說以前有,現在沒有了。自從郭蘭燒了我的入學通知,我也彷徨過,不知道將來怎么辦,以前那些海闊天空的念頭逐漸在田地里銷蝕掉了,但潛藏心底的熱情并沒有完全泯滅。它被深深地埋藏起來。一天的勞作之后,借助二兩燒酒煽起的興致,有時候會夢見自己腰里掛著短劍。鵝一樣在子午山

道上雄視闊步。我似乎在等待著。但又不知道等待的是什么。

郭蘭停了手里的活,怔怔地望著我,說真沒想到你會這樣!我說這樣不好嗎?踏踏實實過日子,自食其力,要多安穩有多安穩。郭蘭說農民也有農民的樂趣,我看你完全變了,一點熱情都沒有,我知道那件事對你刺激挺大,該不會一輩子恨我吧?我說恨你干什么,你又沒錯,國民黨已經給攆到臺灣去了,我要進了那個學校,還不知是什么下場,我該感謝你,只要你不恨我就行了,就當我真是精神病吧。

“我也沒有辦法,”郭蘭笑了一下,“不是精神病就是通敵,你說我選哪一樣?!彼蜗掳l卡在油燈上撥了撥,屋里頓時亮堂了許多,“那個病耽誤你找媳婦了?!?/p>

“這倒是真的,那個劉村長的妹妹??匆娢覈樀檬裁此频?,直往屋里跑,怪可惜的。一個挺好的大姑娘?!?/p>

郭蘭笑得彎下腰去,扒下的苞米粒滾落到笸籮外面,噼里啪啦滿炕跳動。

禁閉室那一夜過后,我們倆共同推倒的壁壘又樹了起來,我們各自找回了自己的身份,變得彬彬有禮,但我們喪失了快樂,喪失了那種使日子充滿情趣和期待的快樂,我知道她對我的惡語中傷不會耿耿于懷,她的過多拘泥更多是來自我的變化,只要我恢復以前的樣子,我們很快就會找到以往的快樂。我還知道她對我相親的心態。她故意松開手里的繩子,讓我東碰西撞,我的每一次失敗都是她的勝利,我那些糟糕透頂的相親讓她愜意,她很自信,知道我不能拽斷繩子逃逸。事實上我真的擺脫不了她,在我看過的女子當中,也有挺好的,但隨著那個數目的增加,我發現我對她已經有了某種慣性的依賴,我已經不能再接受別的女人。

“你不該裝瘋賣傻?!惫m抑制不住得意的樣子,“你跟劉村長都說了些什么啊,牛啊人的,害得劉村長前幾天還給你淘弄治病的偏方?!?/p>

“這個劉村長倒是實鑿鑿的,他還沒死心,指望把我治好了,好把他的丑妹妹嫁給我?!?/p>

“看了那么多。就沒有一個中意的嗎?趙莊的修迎春可是遠近有名的好姑娘?!?/p>

“修迎春是挺好,我差一點就讓她給迷惑了,后來一下想起你,就覺得修迎春不好了?!?/p>

郭蘭倏地紅了臉,她拿起一個苞米穗子砸到我懷里:“你倒學會奉承女人了,你給你們老李家找媳婦,干嗎把我扯進去!”

“我說的都是真話,”我放下苞米鏤子,專注地望著她,“不會再看上誰了,真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p>

郭蘭隔著柳條笸籮專注地看著油燈,她臉上的紅暈在慢慢洇開,又漸漸消失?!澳鞘悄愕氖?,”她嘆了口氣?!拔乙膊恢涝趺崔k?!?/p>

“我想親一親你,可以嗎?”我覺得心里非常平靜,平靜得像一潭止水,沒有一絲漣漪。

“你又來了,”郭蘭瞪了我一眼,“忘了你在區上說的那些話,我想起來就生氣,你把我當什么了!”她拿過簸箕和笤帚,掃著滾落在炕上的苞米粒。她俯下身子時,觸肩的短發滾落下來,末稍向內側卷起,在臉頰上留下一個月牙狀的尖角。望著她柔美的側影。一絲愛憐的情緒像荷葉一樣軟軟地浮上來,我把手放在她肩上,感覺那也是自己的一部分?!拔以趨^上都說什么了?想起來了,說你耳朵……你耳廓長得真好!”我拱開她的頭發,在她耳朵上親吻著,我知道她無法拒絕,因為我們共同創造過快樂,有了它我們的日子才不會暗淡,這件事情被適度地抑制越發具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我們沒有理由拒絕。郭蘭很配合,她沒有因為我曾經惡意挖苦而心存芥蒂,我親吻著熟悉的地方,聞著她頭發中散發出的熟悉氣味,并且……我也重新看到了她的綿軟。我聽見她輕輕地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們怎么辦啊!我們的心軟了身體也軟了,仿佛兩坨膠質粘合在一起。我們自然不知道這是決定命運的時刻,故事的再度重溫使我們忘記了一切,如果我們去郭蘭房里或是什么黑暗角落里,我們以后的命運會是另一種樣子,但我們卻在燈影里把本該掩藏起來的好事暴露無遺。當郭蘭用力在我手腕上掐了一下并試圖擺脫我的時候,我看到她已經走出了微妙的情景,她望著門口的眼睛充滿了羞憤和驚恐,我猛然回頭,正看見父親邁進門檻的腿又縮了回去。父親像是走錯了門,他退回堂屋吹滅了燈籠,然后他老人家又退回到院子里。盡管父親很體貼,像是怕驚嚇了我們,但我們確實是被父親“抓著”了。

郭蘭迅速理好凌亂的頭發,她隨之就恢復了常態,麻利地收拾著散落在炕上的東西,她臉上甚至有一種解脫之后的輕松和欣喜:“這回你爹該罵你了?!彼尤贿€笑得出來!

“你怎么能這樣!”我說?!斑@是我一個人的事嗎?”

“再也不用遮遮掩掩的了,”郭蘭毫不掩飾幸災樂禍的樣子,“你爹要提這件事,你就告訴他你要娶我,你爹不正愁你找不著媳婦嗎?”

我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她殺伐決斷的性格我早就領教了,現在最要緊的是偃旗息鼓而不是火上澆油。私情的敗露讓我心慌意亂,此刻我拿不出一個像樣的辦法,但有一點再清楚不過:我決不能和郭蘭談婚論嫁。即使在父親和鄰里中我可以不顧顏面。但在將來我還要面對我哥李廣武。郭蘭把炕上拾掇干凈了,又去找來一條口袋:“咱把苞米裝起來?!彼魺o其事地撐起口袋。我端起笸籮,把扒好的苞米倒進去?!澳悴挥妹院?,你不就等這一天嗎?”她麻利地扎著口袋?!斑@下好了,窗戶紙捅破了,咱們可以光明正大了?!?/p>

“你回屋去吧,”我說,“爹還在外面進不來呢?!?/p>

父親終于回來了,他陰著臉,笨拙地蹬下套鞋,上炕拉過被子躺下。我吹了燈,在炕沿上坐了一會兒,也躺下了。冬天的夜晚寂靜無聲,能聽見牲口在嚼草,偶爾拽一下韁繩。

“你明天就給我相親去,”黑暗中父親咳了一聲,“把李保義提的這個娶過來?!?/p>

“不是說不看了嘛?!?/p>

“看,”父親說,“還得看中,明早我跟你保義叔說去,把姑娘的生辰八字要過來。正月里就把事兒辦了?!?/p>

“看了那么多也沒一個成的,這個不想看了,”我說,“有那工夫,還不如在家扒苞米了?!?/p>

父親忽地一下坐起來:“那么多姑娘就沒一個好的?我看你壓根兒就沒想看中。扒苞米扒苞米,你還扒上癮了!”父親頓了頓,趴在炕沿上咳了一口痰?!疤澞阕龅贸鰜?,你哥還沒死,占他的地方,不覺得早了嗎!”

父親終于說到了那件事,我無意分辯,只是想寬慰父親,別讓他太寒心,我知道這時候說什么都沒有用。但還是極其愚蠢地說我沒有對不起我哥。父親越發坐不住了,他拍著炕沿:“你還觍臉說,當我眼瞎啊!”他越說越氣,索性摸起笤帚,對著我亂打,“我讓你嘴硬!背著牛頭不認贓,揍死你個沒廉恥的東西!”

門響了一下,郭蘭端著油燈過來了:“爹你別難為廣舉了,都是我不好?!?/p>

我把腦袋縮進被里,心里說嫂子啊你可千萬別再添亂了!

“我和廣舉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愿意我也愿意?!笨礃幼庸m已經不在乎了,“廣舉的婚事爹就別操心了,他知道該找誰?!闭f著她一把掀開被子,“李廣舉你起來,把事情說明白了,別讓爹生氣?!?/p>

郭蘭顯然要把事情弄大。她夸大了我們的關系,她似乎在誤導父親相信,我們把一切能做的

都做了。父親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應付郭蘭,為分地的事他能跟郭蘭拍桌子。但這件事顯然不是做公公的能說清楚了。郭蘭把剛下鍋的米說成了熟飯,她的坦白讓父親無所適從。父親像噎住了一樣木然坐著,后來他出了一口粗氣,又重新躺下了。

早上父親沒起來。他好像忘了跟李保義要生辰八字的事。郭蘭做了紅糖荷包蛋端過來,父親連眼都懶得睜一下。郭蘭向我眨眨眼,把碗放在坐柜上,她像卸掉了一塊心病,神采飛揚且步履輕快,動作幅度越發顯得大了?!皬V舉過來吃飯,”她在灶間喊我,“吃完飯咱還扒苞米?!?/p>

我想今天應該讓郭蘭出去走一走,她不應該待在家里。她春風得意的樣子會讓父親受不了。我摸摸父親額頭,感覺溫度適中,他老人家是有氣窩在心里。院里傳來牲口刨槽的聲音,父親微微睜開眼,說你個鱉羔子還不給牲口飲水去,我說已經飲過了?!澳蔷挖s到南河套去遛一遛,你磨磨嘰嘰守著我干什么,我死不了!”

外面飄起了細密的碎雪。地上已經鋪了薄薄一層。馬棚前有幾只麻雀,它們跳躍著啄食遺落的麥粒,見我過來,呼的一聲都飛到門口的椿樹上。我去牲口棚里把兩匹馬牽出來,在院子里把兩條韁繩系在一起。郭蘭在門口喊我,說吃了飯再去吧。郭蘭還想說什么,但沒說出聲,她驚異地望著門口,我轉過身去,看見我哥就站在門外。

李廣武斜背著挎包,手里拎著一個長長的網袋,正瞇著眼睛看我,他神態沉靜而安詳,是長途跋涉終于抵達的松弛?!皬V舉,”他輕輕地笑了笑,“長得比我高了,也壯了?!?/p>

“哥……”我覺得有東西鯁在嗓子里,忙過去接過他的網袋。

“把牲口拴上吧?!崩顝V武邊說邊往院子里走,好像他剛剛下地回來。

“嫂子,”我沖屋門口喊郭蘭,“還愣著干什么,這是我哥啊!”

“真的是李廣武!”郭蘭迎出來。我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兩個人竟站在院子里握手,“看落了一身雪,”郭蘭說,“我拿笤帚給你掃掃?!?/p>

“唉,掃掃?!崩顝V武除下帽子,在身上拍著。

父親聞訊出來了,他在門口披上棉襖,有些吃力地背著手,雖激動但不失長者風度。

“爹……”李廣武走過去扶住父親。

這時候父親已經是老淚縱橫了,他抓著李廣武胳膊:“小武子啊……小武子啊……”

李廣武比四年前明顯瘦了,原先的方臉變成長臉,抿起嘴唇的時候,人中顯得很長,這是我們家人共有的特點,有人說這是壽相。李廣武盤腿坐在炕上,抽著手工卷煙,講他一路回來的經過。他是從廣西回來的,本來打算回家過年,山里交通不便,從部隊駐地到柳州就走了十多天,因為走得倉促,行李都沒帶,過一陣子那邊給郵過來。

我說:“那以后就不走了?”

“不走了,”他說,“這次辦的是復員?!?/p>

父親說:“那敢情好,守家在地過日子吧?!?/p>

李廣武說:“仗也打完了。這些年盼的就是回家,要不是掛了花,還回不來呢?!?/p>

“看你冒失的,”父親責怪說,“傷哪了?”

“也沒有什么,”李廣武笑了笑,“剿匪的時候挨了一下?!?/p>

“傷哪了?”父親固執地望著李廣武。

“在腰上,”李廣武把衣服擼上去?!斑@是進口,這是出口,”他指著左右兩塊疤,“加蘭德步槍打的?!?/p>

父親在傷處按了按:“還疼嗎?”

“不疼,就是有點麻,”李廣武說,“兩個多月了?!?/p>

“真能叫你嚇死,自己也不知道加點兒仔細?!备赣H說。

“廣舉中學念下來了?”李廣武系著扣子問。

“念下來了,”我說,“畢業快兩年了?!?/p>

父親說,這些年全仗你兄弟了,把他累得像個傻子一樣。李廣武說以后家里有我就行了,廣舉待在家里怪可惜的。父親幫李廣武抻著衣襟,說如今不比從前了,地都讓人分了。李廣武說我也尋思,咱家地是多了點兒,如今又不讓雇工,耗著怕是要撂荒。父親說你媳婦也這么跟我說,我也想開了,人家千畝百畝的都分了,咱想耗也耗不住。父親又問起這幾年都走過哪些地方,李廣武大概講了他的經歷,輕描淡寫的,像在講別人的故事。父親說:“小武子不是我說你,這幾年家里人的心都揪在嗓子眼兒里,你是有媳婦的人,再怎么緊也該往家打個信兒,不說別的,報一聲平安,這可倒好,杳無音信了。你媳婦這些年也怪不易的?!备赣H看看我,“喊你嫂子去?!?/p>

郭蘭一個人坐在灶間出神,挺孤獨的樣子,我覺得這時候她最有理由享受團聚的歡悅,至于以前發生的事。畢竟都過去了。父親在李廣武面前迫不及待地贊譽我們,是對我們的安撫,我能理解父親的意思。他老人家原諒了我們,不想讓我們太尷尬?!吧┳?,”我說,“你過去吧,讓我來燒火?!?/p>

郭蘭沒動。定定地望著爐膛。

“終于回來了,”我說,“以后你該多做兩個人的飯。他可能吃了?!?/p>

“你覺得我該高興嗎?”郭蘭面無表情地看我一眼,然后站起來揭開鍋蓋,在蒸騰的霧氣中忙碌著。

吃過郭蘭做的面條,李廣武回西屋休息去了。父親除掉了心病,精神頭兒也上來了,他往窗外望望,說:“好一場雪!”然后就穿起套褲串門去了。郭蘭趴在柜上寫著什么,她偶爾停頓一下,抬起頭來想一想,再寫,能聽見鋼筆在柜板上劃出的聲音。我的家人們在團聚的日子里各得其樂,但愿父親別在今天去找什么李保義。外面又響起牲口刨槽的聲音,閑了這么多天,它們因積聚的能量得不到釋放而焦躁不安,我想該去遛遛馬了。

雪下得很密。外面已經積了厚厚一層,子午河川里白茫茫一片,河面上解凍處冒著白汽,冰層下傳出淙淙水聲。我騎上那匹鐵青馬,在馬屁股上拍了兩下。鐵青馬便在麥田里跑起來,它越跑越快,后來索性撒著歡兒狂奔,我不得不收緊韁繩讓它慢下來。后面那匹白色母馬抬起頭向這面張望了一會兒,也撒著歡兒奔跑起來,它超過它的伙伴跑到前頭,在河灣的冬果林前面停下來,咬嚼著雪地上裸露的干草。很久沒有這么好的心情了,我的家人們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為他們高興。

接近中午的時候,我看見郭蘭沿河灘走過來,她手里拎著提包,掛在脖子上的紅圍巾在雪地里非常醒目。她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走近了,如果不是我攔住她,她好像會一直目不斜視地從我面前走過去。

“嫂子,你要去哪?”郭蘭的表情讓我隱隱有一些不祥的預感。

“去該去的地方?!彼龔亩道锾统鲆粋€字條給我。

“這是什么?”

“先別看,等我走遠了再看?!彼蛭倚α诵?,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很快就轉過冬果林,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我幾乎已經知道了那個最糟糕的結局,但還是迫不及待地打開字條,郭蘭熟練的字體在我眼前跳動——

廣舉:

當你看這張字條的時候,我已經不是你嫂子了,以前算什么我說不清楚?,F在好像什么都不是了。如果今天你哥不回來,我會讓你看到一個結果,那個早該了斷的結果,只能等以后再說了,也許你不會讓它成為事實,但我得等待。一個男人的軟弱讓我失望,可你畢竟是第一個走近我的人,除了你,我也不可能接受別的男人(當然包括你哥)。既然這樣,我們似乎沒有理由互相拒絕。今天上午本來想把這件事說清楚,是父子團聚的

場面讓我喪失了勇氣。我知道離開是不負責任的,但除了離開,我沒有別的辦法。我也知道李廣武是個挺好的人,如果沒有昨天晚上的事,我可能會和他一起生活的,畢竟我等了四年?,F在不能了,我想你能理解。知道你的難處,所以沒想強求你什么,至少是沒指望你馬上給我答復。你爹回來了,不能再寫了。

郭蘭

兩天后我也走了。我的存在已經嚴重妨礙了別人,我沒有理由繼續待在家里,即使擺出一千條理由,該走的也應該是我而不是郭蘭。我不敢說我走了以后郭蘭就能回來,但如果我留在家里,我哥就會永遠失去那個不該失去的女人。出行前的準備極其簡單,幾本書、幾件換洗的衣服、一點錢,我把這次出走看成是一次謀生的遠行。沒有告別。自然就沒有餞行的家宴和老父的叮嚀,自己找個機會溜出來。望著殘留著斑斑雪痕的子午山,心里突然泛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滋味:我還會回來嗎?

遠行的李廣武回來了,我的漂泊才剛剛開始。

第八章

女客人

從朝鮮回來后,我告誡自己要一直往前走。但往事就像一道總也關不嚴的門,比如屏風山的樹葉黃了,便想父親和李廣武大概正在收秋莊稼;站在唐河河堤上,會想起小時候在子午河上滑冰,我和李廣武輪流推著冰車,沿封凍的子午河去上學;晚上面對昏黃的燈光,又會想父親一定做了小豆腐,這時候他該和李廣武坐在火炕上喝紅薯酒,只是不知道飯桌上有沒有郭蘭。追憶往事,印象中總會出現那幾個令人難堪的場面。我的思路就像一個圓錐體,繞來繞去的,最后總是集中在一個點上:郭蘭的紅圍巾在風里飄著,沿子午河走來,然后又在紛紛揚揚的雪霧中遠去……我對親人們的傷害是不能饒恕的,逃離不但沒有抹去負罪感。反而因對家人的思念而越發強烈。每逢這時候,我通常會做一些劇烈的肢體動作,比如擴胸踢腿,或是到院子里反復舉一塊大石頭,最有效的辦法是靠墻倒立,然后從一數到五百。我發現拿大頂能沖淡自己的思路,開始是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往下沉,后來便感覺眼球凸出來,像是要彈射出去,這時候你只有一個意念,就是要挺住。

子午山離我似乎并不遙遠,這一年初冬的時候,郭蘭突然來到唐河。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在家整理一份碼頭疏浚計劃,羅蘇維領著郭蘭拉開木板門走進院子。那一刻我甚至懷疑是在夢里,但外面陽光明亮,院障子上干枯的葫蘆葉在風里輕輕晃動,眼前的情景分明都是真實的。郭蘭站在院子里。東看看西看看,就像去鄰家串門一樣。我迎出去,說嫂子你怎么來了!郭蘭看看我,說沒想到吧,謝謝你還能認出我。羅蘇維沒進屋。在門口和郭蘭客氣了幾句便告辭了。

和兩年前比起來,郭蘭似乎瘦了一些。原先的橢圓臉顯出顴骨,以至于雙頰略有些凹陷,越發顯出成熟女性的風韻。遠行而來的郭蘭已不是原先的女干部裝束,格呢上衣自然不能扎腰帶。只有以前那個帶五角星的黃挎包還背在身上。

我把郭蘭讓進西屋,張羅著讓座倒水。老實說,我有些慌張,憑感覺,郭蘭和李廣武似乎還沒有一個結果,她千里迢迢找來,顯然不會是一次平常的探望,那么,是追討舊賬?還是受人之托找我回去?從朝鮮回來后,我曾給家里寫過一封信,由于名字的原因不便郵寄,我使用了羅蘇維的通訊地址,李廣武給我回信便是由羅蘇維收轉。郭蘭能找來,唯一的可能就是從我家里獲得我的訊息,就是說她至今和我家里還保持著某種聯系。

郭蘭把挎包放在柜上,然后環顧著屋里,說:“你過得挺舒心,比我想象的要好?!?/p>

“真沒想到你能來?!蔽医o她倒了一杯水放在柜上。

郭蘭毫不掩飾地盯著我:“是不是嚇著你了?”

“出來以后,總想回去看看,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樣了?!?/p>

“你家里挺好的,”郭蘭坐在春凳上。顯得挺安閑的,“你父親身體不如以前了,不過還能去子午山趕集。那匹白馬去年下了駒,你們家又添了一匹大牲口。對了,還有你哥,他在家辦互助組,事跡還上了地區通訊?!?/p>

“有我哥在家,父親該輕松多了。我哥負過傷,你得提醒他,不要勞累過度?!蔽易龀霾恢榈臉幼?。

“人家用不著我提醒?!惫m笑了笑?!白吲雒孢B個招呼都不打,牛烘烘的,像不認識一樣?!?/p>

“你得理解他,真正受傷害的是他?!?/p>

“這一圈的人都不輕松,你可能是個例外,無牽無掛的,海闊天空?!?/p>

“你怎么樣,現在還好嗎?”話到這兒,我不能再避諱那個敏感的話題了。

“你終于想起來問問我了,”郭蘭順下眼,轉著手里的水杯,“我現在也是無牽無掛,一個人逍遙自在?!?/p>

“你們都這么耗著,”我說,“到什么時候是個頭?!?/p>

“這話是你說的嗎!”郭蘭抬起頭,直盯著我,那情形就像一個逼債的人,不給對手些許余地,“你后悔了,知道對不起你哥了!可是別忘了,你還應該對另一個人負責?!?/p>

我躲開她的目光,心不在焉翻著桌上的資料。郭蘭說得并不過分,我對她是有責任的。不客氣地說,我是一個可恥的肇事者,事發后逃之夭夭,除了逃脫,我沒有別的辦法,我確實無法承擔那個責任。剛出來的時候,我給她寫過一封信,那封信本來是想讓李廣武帶給她,但被李廣武拒絕了,后來還是我自己寄出去的,估計郭蘭應該知道我的態度。既然我們之間注定不會有一個結果。我想事情或許還有另一種可能,于是我問她收沒收到我的信。

郭蘭說:“那上面凈是些廢話。說了等于沒說?!?/p>

“可那是我的真實想法?!蔽艺f,“你給我的信也收到了,是我哥給帶過來的?!?/p>

“我還以為他會把那封信撕了呢?!?/p>

“我哥這個人有君子風度?!?/p>

“得了吧,別吹捧你哥了,從我看見你那天起,就聽你翻來覆去地吹你哥?!?/p>

“我說的都是真話,和他比起來,我覺得自己太……我真的對不起他?!?/p>

“那我呢?我算怎么回事?”

我把桌上的資料歸置到一起:“你先休息一下,等會兒咱們去街里吃飯?!?/p>

郭蘭還想說什么,又忍了回去,她站起來,從包里拿出毛巾牙具,到外屋洗漱去了。我開了東屋,收拾床鋪給郭蘭休息,因沒有多余的鋪蓋,郭蘭只能用我的。我把床收拾好,郭蘭也洗漱完了,我過來拿鋪蓋的時候郭蘭正在梳頭,見我過來,突然問道:“墻上掛的那些東西,是怎么回事?”

她顯然是看了那些獎狀和證書。我不知道這算怎么一回事,那些獎狀和證書掛在墻上十分顯眼,也很體面,本該屬于我的榮譽,上面卻分明寫著李廣武的名字,我不知道自己算什么,是失主嗎,或許就是偷竊者?“那是一個錯誤,”我極力平淡地說,“是一個人無意中犯下的錯誤?!?/p>

郭蘭別上發卡,轉身望著我:“這么說,在唐河我該叫你‘李廣武同志了?!?/p>

我躲避著她的目光:“這件事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慢慢我會告訴你的,你先休息吧,床鋪都給你預備好了?!?/p>

“我不累,現在也不想休息?!惫m重新坐在春凳上,“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得告訴我事實真相,免得我無意中給你捅婁子?!?/p>

我遲疑了一下,說不錯,唐河人并不知道還

有一個李廣舉,他們只知道李廣武,唐河的李廣武就是我。我說用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只是一個過路者,一個路人不需要承擔太多的責任,那時候我不知道還能長住下來。

“所以你用了假名?”郭蘭疑惑地望著我。

盡管我從未把郭蘭當外人,但那件事還是很難出口?!斑€是說說我哥吧,”我說,“他那個互助組都有誰家?我很想知道他的事?!?/p>

“一個小互助組,”郭蘭說,“只有六戶半人家?!?/p>

“不是說他那個互助組辦得挺好嗎?怎么只有六戶半人家?”我說,“這個規模和以前的插犋組差不多?!?/p>

“他們那個組規模是不大,可都是鰥寡孤獨,是一些需要幫助的人,只有你們家有兩頭大牲口。你哥也不容易,一個人帶著他們,挺累的?!?/p>

“可是他自己也需要幫助啊!”我覺得眼睛一熱,便扭頭望著窗外,腦子里疊現著這樣的畫面:子午河川阡陌縱橫的麥田,李廣武和幾個老弱弓著腰在田間勞作,他臉上掛著豆大的汗珠,偶爾偷偷按一按腰部的傷處。他現在只是一個普通的退伍兵,沒有人知道他曾有過的輝煌經歷,他滿懷憧憬回到家里,但天倫之樂只是一個虛無的夢境,等待他的是親人的背叛,他把這一切都咽下去了,只是一個人孤獨地往前走,也許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有一聲沉重的嘆息,而傷害他的人不但沒有受到懲罰,連他僅剩的一點榮譽記錄也給拿走了?!斑@是一個錯誤,”我輕聲說,像是怕嚇著郭蘭,“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你和我……咱們都干了些什么啊!”

郭蘭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大老遠過來。就是為了聽你說這句話?”

“你還是回去吧,嫂子,”我說,“咱家需要你,我哥需要有個人幫幫他,回家去吧,那是你自己的家?!?/p>

“我等著你哥接我回去,”郭蘭笑了笑,“愛來就來,愛走就走,你當是住店啊?!?/p>

“我哥是在硬撐著,他是為了你才回來的?;貋硪院蟀l現什么都沒有了,再大度的人也有個限度,”我說,“當初你就不該走?!?/p>

“這話不該你說,”郭蘭瞪我一下?!拔覟槭裁醋吣悴磺宄?”

“我哥遲早會去找你的?!蔽艺f。

“他沒有你想的那么簡單,”郭蘭說,“六戶半的互助組長,架子烘烘的,看人眼皮朝上翻,他才不大度呢?!?/p>

我隱隱覺得,郭蘭這次來找我,并不是非要讓我怎樣,也許她再也拖不下去了,她想要一個結果,兄弟倆隨便是誰都可以,就像她當年在擴軍會場上那樣。這時候驀然掠過一個念頭:把我和楊舸的事告訴她吧,讓她回到我哥身邊。但稍后我又覺得難以出口,她這次難得的遠行應該是一次愉快怡然的假期,一次他鄉故人的團聚,盡管最終不可避免地要觸及那個話題,但我覺得有責任讓她感受到某種有節制的溫情,我沒有理由在開始的時候就給她這次長途旅行投下陰影。

“你真的去過朝鮮嗎?”郭蘭審視著我,“還有。你臉上的傷疤是怎么回事?看樣你出來后經歷過一些事,但我對你的情況還一點兒都不知道?!?/p>

我大致給她講了這兩年的經歷,燈塔,朝鮮,然后是船務公司,我極力讓她相信,我離家后是一片坦途,眼下的生活是子午山不能給我的。郭蘭專注地聽我講,偶爾會插問兩句,就像她當年聽我講述李廣武的故事。

“你能這樣,家里也就放心了,”她說,“這次我來還帶了一個任務,你父親讓我看一下,如果你在這邊過得不好,就讓我把你領回去。人老了,總希望兒女都在身邊?!?/p>

“你覺得我該回去嗎?”

“好像不能回去,”郭蘭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苦笑,“按家里人的看法,你就是個逃難的,不定弄成什么樣子,看來我們是低估你了?!?/p>

“也許你們沒看錯?!?/p>

“可你的成績明擺著,怎么又不自信了。你能這樣,我應該為你高興,只是有些事讓我看不懂,找個機會把名字改過來,你不能永遠背著你哥的名字生活?!?/p>

“那是一個……無法更改的錯誤?!蔽矣X得自己的眼神游移不定,不敢面對郭蘭審視的目光,這時候忽然覺得讓她知道事實真相也許很有,必要。既然我千方百計要讓她回到李廣武身邊,就應該讓她知道,我和李廣武是有高下之分的?!拔夷芑斓浆F在這樣,”我說,“都是因為那個名字,如果沒有我哥,大概我現在的處境會非常糟糕?!?/p>

“李廣武有這么大面子?”郭蘭笑道,“怎么,唐河人也知道李廣武?”

“我給你看一樣東西?!蔽易叩焦袂?,用力拉了拉那把銅鎖。程天佩的銅鎖看起來很堅固,空手要想弄開簡直是徒勞。我從門后找來一把火鉗子。用力把柜撬開。那個牛皮紙信封就放在程天佩的紅漆木盒上面,我拿起信封遞給郭蘭:“這里面有些東西,你看看吧?!?/p>

郭蘭疑惑地看看我,就把信封里的東西都倒在柜頂上。那些銅質和鍍鉻的獎章丁零零碰撞著,發出清亮的金屬聲。郭蘭拿起仿羊皮小本子看看。說:“是你哥的東西?”

“這是他的身份證明,其實咱們都不了解他,以他的身份,完全不必在家里辦什么互助組?!?/p>

“可是,這些東西怎么會在你手里?”

“就是因為這些東西,我必須是李廣武,唐河的李廣武,如果沒有這些東西:我什么都不是,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那么,是他安排了一個騙局?”

“是我自己,我利用了他的身份?!蔽艺f,“他找到我的時候,我住在一條破船里,處境非常糟糕,他沒有錢給我,只留下了這些東西,也許……是他無意中落下的?!?/p>

“你們真是一奶同胞,配合得天衣無縫!”郭蘭掃了我一眼,隨之把那個小本子扔在柜頂上,“是老李家的家風。你們哥倆……合作得真好!”

下午我去縣政府上報疏浚計劃,郭蘭吃了我做的面條,上東屋休息去了。從縣政府出來,我又回船務公司安排了一下手里的工作。聽說我嫂子來了。楊作恒特別關照我在家待兩天?!邦I你嫂子出去走走,”他說,“看看唐河,讓你家里人也好放心?!?/p>

因怕打擾郭蘭休息,我在公司待到天黑才回家。家里的場面著實讓我尷尬,只見楊舸挽著袖子在灶間忙活著,郭蘭坐在地上擇菜,她們正在談論什么,似乎已經混得很熟了。我不知道她們談過什么,單看楊舸那一副家庭主婦的樣子。我相信郭蘭已經什么都知道了。我賠著小心,說干嗎還自己做飯。咱們應該去街里下館子。

楊舸把一些貽貝倒進鍋里,說話的口氣更像是女主人了:“嫂子來了,也不早點告訴我,措手不及的,菜市場都收攤了?!?/p>

“我愛吃自己做的菜,”郭蘭不動聲色地說,“在家里熱熱鬧鬧的,下館子總像在別人家里?!?/p>

“那我去買兩瓶酒,”我說,“今天晚上咱們喝醉了算?!蔽冶M量用調侃的語氣掩飾自己。

“酒已經有了,”郭蘭說,“小楊去買的?!?/p>

見楊舸正在剖一條鯉魚,我問鯉魚準備怎么做,楊舸說當然是紅燒了,我說你把魚留給嫂子,她還有另一種做法。郭蘭說小楊做菜是內行。能看出來,我那些農家套數,怎么敢往外端。楊舸把剖開的魚放在盒里清洗,說那就有勞嫂子了。

我回到西屋,見程天佩正在修理被我弄壞的柜鼻子,那把撬斷的銅鎖可憐兮兮地扔在柜頂上,小家伙看見我愛理不理的,顯然是生氣了。我說對不起,著急拿點東西,想去找你又來不及,只

好把鎖撬開了。程天佩說你是誰呀,錢莊的金庫也沒放在眼里,別說是一把鎖了。我說你用不用查一下,看看有什么財產損失,我好賠給你?!拔揖湍屈c破爛兒,”程天佩用羊角錘敲著柜鼻子,“你都不怕,我還在乎什么!”

晚飯的時候程天佩舊病復發。又搶著和楊舸坐在一起,我和郭蘭坐另一面。餐桌上的郭蘭端莊安詳,而楊舸則像小媳婦一樣忙著擺布餐具。我不由想起在家的時候,那時候郭蘭總是偏坐在炕沿上,身體和飯桌成四十五度角,隨時準備為我和父親添飯,她侍候了我們四年,如今卻一無所有,那平靜的表情后面,該隱藏著怎樣的酸楚!舊人面對新人,她會甘心嗎?她敢作敢為的性格能按捺得下嗎?仿佛感覺郭蘭是在努力抑制著,我甚至拿不準郭蘭會做出什么事來,也許在她舉起酒杯的時候,會突然臉色一變……但很快我就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無地自容,其實郭蘭清醒而理智。就在程天佩站起來張羅著給大家斟酒的時候,郭蘭說程兄弟你過來,咱倆坐在一起。程天佩還挺客氣的,推辭說我坐這塊兒挺好的,給嫂子倒酒也夠得著,以前就是這么坐的。郭蘭說那是以前。今兒改改規矩。程天佩看看郭蘭,乖乖端起酒杯和我調換了位置。我先給郭蘭敬酒,說嫂子對我們老李家是有貢獻的,勞苦功高。郭蘭回敬我和楊舸,說打心眼里為你們高興,希望你們能珍惜。楊舸說謝謝大姐。郭蘭也沒忘了關照程天佩,說程兄弟能和我家兄弟住在一起,說明不是一般的朋友,有事你們要互相關照。程天佩當仁不讓,說嫂子盡管放心,我們是誰和誰呀。我說自從來到唐河,第一個朋友就是程老弟,還一起去過朝鮮。程天佩說別提那一段,在朝鮮你是大干部,凈給我臉色看。

盡管倉促了點兒,但楊舸還是做了七八個菜。顏色搭配得也頗有講究,紅綠黑白相襯,看上去很能引起食欲,只是我仿佛喪失了味覺,隨便夾一些東西放在面前的盤子里,一面還要做出津津有味的樣子。郭蘭極其平靜地勸大家吃菜,仿佛她是一個掌管家庭的老祖母,我想她是在努力嘗試著改變自己的角色。我還注意到她盡量避免直接稱呼我,非說不可的時候就說是“我兄弟”,因為她實在無法稱呼。她看我的時候眼里時而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疑慮,一絲稍縱即逝的迷茫,我變來變去的讓她無所適從,她千里迢迢來找我,但她再也找不到以前那個李廣舉了。楊舸當然不知道這些,她不知道我和郭蘭心境上的變化,或許是因為有我家里人在場,她越發顯出小鳥依人的樣子,抑或是因為酒的作用,她對我出奇地親近,不停地喊我廣武,那聲音甜膩膩的讓我心煩?!皬V武,”她夾了一塊魚放在我盤子里,“這是大姐特為你做的醬燜鯉魚?!彼踔吝€為我擇去幾根細細的魚刺,看情形就差沒喂我了?!皬V武不愛吃我做的紅燒鯉魚,”她對郭蘭說,“大概是在家吃慣了大姐做的魚?!?/p>

“他在家的時候愛吃小豆腐?!惫m說。

楊舸便問小豆腐的做法,問得極其細致。郭蘭不厭其煩地給楊舸講小豆腐的制作過程,甚至還講了干菜的曬制方法,郭蘭說小豆腐吃的就是干澀勁兒,所以非得兌干菜不可。我補充說還得有醬,就是那種小蔥伴的醬,我們那里離了醬不能下飯。楊舸說不見得吧,我們也學過魯菜,怎么沒聽說過這條規矩。我說魯菜到了書本上已經過了多少水了,早就變味兒了,真正的魯菜在農家餐桌上。我又舉出《論語》中“七不食”的例子,以佐證醬的重要,我說孔圣人出名地挑剔,“七不食”中有一條,就是“不得其醬不食”,沒有好醬,他老人家便要使性兒。程天佩說他也不怕餓著,這孔圣人也太犟了。我說那就得趕緊找醬去。他有賢人七十,弟子三千,餓不著他。程天佩吃驚地說有這么多人!趕上咱們唐河支隊了。我努力調節氣氛,想讓郭蘭高興,以沖淡因我而起的失落情緒,但我發現郭蘭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她雖然不算高興,但也不特別憂郁,她帶著母性的安詳,平靜地望望我,再看看楊舸,似乎在把我們倆放到一起進行比較。楊舸有幾次抬起頭來,正碰上郭蘭審視的目光,便跟郭蘭找話說:“大姐,我想給你敬酒,不知道你能不能再喝?!蔽艺f你盡管敬好了,咱們三個人合起來也不是她的對手。楊舸便給郭蘭斟酒,郭蘭也不客氣,兩個人碰了一下,都喝了。楊舸隔桌看著郭蘭,說:“廣武,你看大姐像誰?”

“我早看出來了,”程天佩搶著說,“嫂子像老蘇子?!?/p>

“是嗎?”我故意漫不經心地應和著。其實第一次在孤城驛碰到羅蘇維的時候,便覺得她很像郭蘭,我想這或許也是我和羅蘇維在情感上比較容易親近的主要原因吧。

程天佩又跟郭蘭提起我哥去孤城驛的事:“你家大哥人是好人,就是架子大,不把人放在眼里?!?/p>

“是嗎,”郭蘭笑道,“我怎么沒看出來?!?/p>

我說我哥掏錢給程天佩買衣服,他的善舉傷了程老弟的自尊心。郭蘭說你哥就那樣,總覺得比別人強多少似的。楊舸說廣武很少談家里的事。我們只知道有一個子午山。郭蘭說還有一條子午河,我們就住在河邊。

“大姐結婚這么多年。為什么不要孩子?”楊舸說?!坝袀€孩子家里會熱鬧一些?!?/p>

郭蘭似乎沒料到楊舸會問出這樣的話,紅著臉笑了一下。

“嫂子工作忙,”我說,“沒時間照料孩子,不過楊舸說得也對,你也真該要個孩子了?!?/p>

“你也認為應該要孩子嗎?”郭蘭毫不掩飾地直望著我,看得我心里發毛,本來是要為郭蘭解圍。沒料到無意中刺激了她,如果她一時按捺不住的話,那可不是好玩的,當著楊舸和程天佩,她一句話就會要了我的命。郭蘭喝了一口酒,仿佛用力把火氣吞咽下去,“也許以后就這樣了,”她說,“不是還有你們嗎?!?/p>

飯后我幫程天佩修好柜鼻子,那把銅鎖已經報廢,找來一根八號鐵線先把柜擰死了。我說明天我負責買一把鎖,程天佩說那東西擋君子不擋小人,要是撬順了手,再結實的鎖也是擺設。小家伙還在為我撬鎖的事生氣??此麤]完沒了的,我懶得再招惹他。便收起工具到東屋去了。楊舸和郭蘭聊得挺投機的樣子,見我進來,便都不做聲了。我說怎么不說話了,我是不是該回避一下。楊舸說還是我們回避吧,你這里不方便,今晚讓大姐上我家住。

第二天接近晌午的時候郭蘭才回來,她路過教堂廣場的時候遇見羅蘇維,被邀到畫社待了一上午,給羅蘇維剪了幾種窗花。我說羅蘇維是搞藝術的,她看重民俗的東西。郭蘭說扔下多少年了,剪子好像不聽使喚,“老鼠嫁女”那幅鉸得挺糟糕的。郭蘭坐在凳子上,眼睛順下來望著地上,百無聊賴的樣子。盡管我不想正視,但還是有意無意地發現她眼角上隱約的皺紋,她似乎真的已經不是很年輕了。想起在子午山的時候,她放手讓我到處相親,胸有成竹地看著我一次次無功而返,那時候她知道她在一個男人心中的分量,而現在她卻丟失了當年的自信,她嫁過人,也愛過,但到頭來卻什么都沒有了。我能想象出,從家里來的時候她似乎懷了某種期待,而她要找的人卻“有了新歡”,連最后一線希望都沒給她留下。盡管我不能,但我對她確實負有某種不可推卸的責任,事情到了這一步,任何自貴的語言都只能讓我顯得更加曖昧,只能讓我更加令人討厭。晌午

的陽光照在炕上,屋子里很明亮,但空氣似乎凝滯了,遠處傳來沉悶的汽笛聲。郭蘭抱著胳膊一聲不響地坐著,心事重重的樣子。我走過去坐在郭蘭身邊,說:“嫂子,我還想親你一下,可以嗎?”郭蘭像是沒聽見,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我在她左邊臉頰輕輕吻了一下,感覺她的臉頰冰涼,沒有一點熱氣。我曾經熟悉的部位似乎離我很遠,像隔著一層玻璃。我低頭呆坐著。腦子在逐漸麻木。后來郭蘭輕輕動了一下,似乎稍稍調整了一下姿勢。

“天不早了,咱們去街里吃飯吧?!蔽姨ь^望著她,發現她臉上掛著兩道長長的淚痕,我心里抽搐了一下,把手放在她肩上。

郭蘭把我的手拿開,在凳上稍稍坐直了?!澳慊斓啊彼橐?,“既然不能……為什么還要……”

我把手插在頭發里,呆呆地望著炕前,透過炕前的暗影,能看見一些細小的浮塵在緩緩移動。

“你把我弄成這樣……”她掏出手絹在臉上擦了一下,“你說,我該怎么辦!”

“回去找我哥吧,”我說,“你是有家的人,你們現在還是合法夫妻?!?/p>

“你現在有人了,想把我送給你哥,要是你哥不要呢,還送給誰!你把我當什么了!我就是一頭牲口,也要講講價錢,這種王八蛋話也能說出口!”郭蘭毫無顧忌地把手絹捂在鼻子上擤了一下,擤得很響。從六年前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起,她一直是那種果斷堅定的女干部形象。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鼻涕眼淚的完全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女人。望著她無助的樣子我覺得自己真是混蛋透頂,多年來我一直習慣于凡事由她拿主意,仿佛我從來沒長大,仿佛我從來就不是一個男人。我高估了她的能力,把一切都推給她。多年養成的依賴習慣讓我忽略了她作為女人脆弱的一面。負點責任吧,宿債終要償還。如果因我的推卸真的毀掉郭蘭生存的希望,我將終生背負著道義的譴責,何況我們曾經愛過,并且我至今對她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依戀。如果郭蘭非要怎樣的話,我想我什么都可以放下。

“我會對你負責任的,”我長出了一口氣,隨之像卸掉了一個沉重的包袱,“你給我兩天時間,容我把唐河這邊的事處理完,我跟你走,或者是你跟我走,咱們不能待在唐河,更不能回子午山,走得遠遠的,找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p>

郭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從凳上站起來往外走。我把她拉回來,又重新按坐在凳上:“你聽我說,我不是意氣用事,你現在這樣,都是因為我的緣故,我不愿意看到你這樣,我要讓你過上正常的生活?!?/p>

“良心發現了?”郭蘭冷笑了一下,“告訴你李廣舉,不要以為自己有多仗義,你這是打發誰,我大老遠的找你討要來了!我是什么人你也知道,我用不著別人施舍,沒有真感情,我寧肯一輩子就這樣!同情……看你個熊樣,連個名字都沒有,還不定誰同情誰呢?!?/p>

“嫂子,”我說,“就算我錯了,可你總得給我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p>

“別叫我嫂子!”郭蘭完全是一副要鬧事的樣子,“你什么時候拿我當嫂子了!誰家小叔和嫂子能那樣!”她站起來走到炕前,仿佛不愿再和我坐在一條凳子上,“我現在弄得不死不活的,只能讓人同情了?!彼巴?,像是自言自語。

我本來以為自己做出了一個十分果斷的決定,但郭蘭顯然并不買賬。冷靜下來想一想,做出這樣的決定確實是很幼稚,即使我可以不顧一切,郭蘭也未必能放得下,她的根在子午山,她不是耽于幻想的小村姑,子午山區頗有入望的郭會長怎么可能跟著人私奔呢。不過,只要郭蘭一句話,我真能和她一走了之,我可以馬上收拾行李,把墻上掛的那些榮譽記錄扯下來扔掉,甚至無須和人告別。悄悄領著郭蘭逃之夭夭,隨便和她到什么地方去。但郭蘭并不想怎樣。她顯然對我的決定缺乏興趣,那么,唯一的解釋就是因為中間又冒出了楊舸,是我和楊舸刺激了她,她不能容許我背叛情感,至少不是這么快就忘掉她另尋新歡。

郭蘭在炕前站了一會兒。后來就推開門出去了。她走出院子,在大門口猶豫了一會兒,仿佛不知該往哪里去。唐河對她來說是生疏的,這里的空氣是生疏的,環境是生疏的,甚至連她最熟悉的人也變得生疏起來。離開子午山,這個慣于殺伐決斷的女人迷茫了。郭蘭單薄的身影逐漸模糊,我用力擤了一下鼻子,像郭蘭那樣擤得很響,感覺鼻子里像塞了一塊生姜。

我在家里躺到下午三點左右,還不見郭蘭回來,估計她應該在河堤上,于是鎖了門準備去找她。在大街上碰見楊舸,楊舸剛放學便過來了,聽說郭蘭不在,便催我去找。說是她家里晚上要請我們吃飯。我說嫂子今天心情不好,以后再去吧。楊舸說她是不是和你哥鬧別扭出來的。我說她去煙臺開會,順便過來看看我。楊舸不信,說你哥嫂肯定有矛盾,還不是一般的矛盾,昨天晚上我跟她提到孩子??此ι鷼獾?,工作忙能算理由嗎,一個女人怎么可能不要孩子?我有些不耐煩了。說你越說越離譜,楊老師怎么養成了窺探別人隱私的癖好。楊舸愣了一下,說真對不起,不該窺探你們家的隱私。我感覺自己似乎有些過分。于是把鑰匙給楊舸,說你先回屋吧,我得出去一趟。楊舸說既然今晚不能過去,她還要趕緊回家,有二十多篇學生作文要看??粗鴹铘粹筲蠊者^街角,我心里很茫然,說不上是憐憫還是懊悔。

郭蘭在河堤上,她坐在石壘盡頭,怔怔地望著河里。這時候已經滿潮了,唐河河面顯得極其寬闊,水勢平穩,西斜的太陽把河東岸米丘林農場的一溜白房子照得明晃晃的,河面上便也晃動著一排明亮的倒影。我讓郭蘭回家,郭蘭說她想自己待一會兒,看她沒有興趣和我說話,我便在一邊呆站著,感覺挺無聊的。在下游另一個石壘上,一個戴前進帽的釣魚人一動不動地擎著魚竿,像睡著了一樣。我撿了一個石片,用力朝河里撇過去,石片在河里打出三個水漂便沉下去了。我對這個成績不是很滿意,于是又找尋更薄的石片,我一邊搜尋著石片一邊自言自語,說以往我能打出來十多個水漂呢?!澳氵€挺會玩的?!惫m乜了我一眼,然后站起來往堤壩上走。我把抓在手里的石子都扔進河里,跟著郭蘭走上河堤,我說街里有一家唐河菜館,能做地道的海味菜,現在過去,碰巧還能吃到新鮮鮑魚。郭蘭說她不餓,只是想隨便走走,又問我燈塔有多遠,我說青風岬離這里少說有五里路,郭蘭說不遠,去看看燈塔,回去好告訴你家里。

燈塔依然關閉,頂層的窗戶裸露著,一些麻雀從破碎的窗戶里飛進飛出。經了幾場霜,山頭上的柞樹都變成褐紅色,濃綠的油松夾雜其間。給青風岬鋪染出一道暮秋風景。郭蘭詳細詢問了我保護燈塔的經過,說你平時蔫巴蔫巴的,關鍵時候還挺能的。又問我怕不怕,我說當時并不害怕,只想趕緊把燈塔關掉,要不你現在就看不見燈塔了,我也得跟著燈塔一起飛上天。郭蘭想了想,說你倒是挺像你哥的,你們兄弟臨到關鍵時候都能豁出去。我說我沒法跟我哥比。那家伙比我有心機,豁出去了他還能收回來,我豁出去就算豁出去了,到后來一點辦法都沒有。郭蘭沿炮臺的石階往下走:“你不是挺有心機的嗎!以前還以為你單純,其實是老謀深算,比你哥厲害多了!”

那兩門霧炮還是老樣子,只是炮臺顯得清冷了一些,兩門炮的炮口都封了蠟,仿佛從此便要刀槍入庫了。這時候已經落潮了,懸崖下面退出一片潮濕的海灘,海灘上原來的那艘舊木船不見了,我想它大概和程天佩那條船一樣被拆除了。正值捕蝦季節,但海上一艘漁船也沒有,海面上冷冷清清,只有成群的鷗鳥在戲著海浪翻飛,它們感受不到戰爭的威脅。落日余輝給波光粼粼的海面涂成一片褐紅色,遠處的海貓島已然朦朧,有一艘小艇從唐河河口駛出來,那是公安部隊例行的巡海值勤,小艇沿海岸自東向西,響著馬達,快速朝熱水河口開過去。郭蘭坐在炮塔下面,長久地望著海里,像是在欣賞落日景色。我能感覺出來,她有很多話要說,照目前郭蘭的心態,任何一個話題對我都不會很輕松,我有思想準備,準備忍受她女人式的控訴,然后看著她抹眼淚,擤鼻子。果然,她說你也坐吧,待我坐下之后,她似乎又找到了女干部的感覺:“你說說,往后有什么打算?!?/p>

“想和你一起走,”我說,“隨便去什么地方?!?/p>

“小叔和嫂子私奔,一個挺好的風流故事?!惫m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不必為難,”她說,“其實我來找你,并不是非要讓你怎樣,就是想看看你,我一直以為你是在逃難,再說畢竟咱們有過一些事,不上不下的,總得有個結局?!?/p>

郭蘭語氣很平靜,完全沒有意氣用事的樣子,顯然她已經接受了那個事實。我們都沉默著,海浪聲在遠處若隱若現,像咆哮之后的嘆息。我沒再重提那個幼稚的決定,我想我的沉默不能算是退縮,既然郭蘭的情緒已經平復,我沒有理由再去攪擾她,這時候再去跟她提什么責任無疑是愚蠢的,也顯得很假。我說如果順其自然的話,你會有一個好的結局,我哥遲早會去找你的。郭蘭說天下男人多得是,干嗎非得是你們兄弟倆。我說你現在還是老李家的兒媳婦,和我哥是合法夫妻,你回老李家合情合理,要不咱們一輩子都說不清楚。

“我回去就能說清楚嗎?”郭蘭木然地望著我,“要我回去跟你哥撒謊,說咱倆是清白的,什么都沒做?”

“起碼不是他想象的那樣?!蔽也患偎妓鞯卣f。

“多謝你這么多年沒有當真碰我,”郭蘭笑了笑,“沖這一條我也該回去,好讓你哥驗明正身,證明你是清白的?!?/p>

郭蘭又問我今后有什么打算,她顯然是想和我探討一下那個最根本的問題,那是我不愿提及的話題,假身份引發的尷尬處境將會始終伴隨著我,我對自己的處境再清楚不過,只是不愿去多想。

“也許你應該離開唐河,”郭蘭說,“你不能總背著別人的名字過日子?!?/p>

“我就是一頭牛,”我說,“一頭走失了的牛?!?/p>

郭蘭遲疑了一下,說:“你現在春風得意的,我不該打擊你,可事情明擺著,你得正視現實,戲總有收場的時候,你不能總待在戲臺上,找個機會撤出來吧,別把自己賠進去?!?/p>

“這很復雜,我現在是欲罷不能?!蔽艺f,“也許你認為我是存心要這樣,可是除了我哥的身份,我敢說我問心無愧?!蔽艺酒饋?,在炮臺上來回走著,仿佛面對著所有的唐河人,“不錯,”我說,“唐河是給了我一個機會,一個工作的機會,可是我也對得起唐河,我努力工作,甚至不顧惜生命,對我來說,唐河跟子午山沒有什么區別,我不圖希什么,只求有一個容身的地方,人活著總得干點事,這不算過分吧!”

郭蘭長久地注視著我。仿佛不認識我一樣,后來她輕聲問:“你和楊舸,你們相處有多久了?”

“快一年了,”我說,“去朝鮮之前。那時候我本來是要參加志愿軍的,陰差陽錯,沒想到我還會繼續待在唐河?!?/p>

“昨天晚上去楊舸家,本來應該談談你們的事,畢竟在名義上我還是你嫂子,可是楊舸父母好像不知道這件事?!?/p>

“這么長時間,”我說,“其實他們早就知道了?!?/p>

“那你干嗎還捂著,既然他們知道了,就該把事情說明白,像他們這種人家,會比較講究禮數,也許你應該找一個介紹人?!惫m說,“楊舸挺好的,你沒看走眼,她會是一個賢妻良母?!?/p>

“如果正常的話,我會和她結婚的,她人不錯,和她在一起,我覺得自己也變得單純了?!蔽彝X垗u,夕陽在西面崖壁上留下了一抹微弱的光亮,使這個遠處的小島顯得半明半暗?!疤摶昧?”我說,“從來到唐河,總覺得像懸在空中,和楊舸在一起,起碼能讓我找到一點真實l的感覺?!?/p>

郭蘭長久地沉默著,后來她站起來走到懸崖邊上,手扶石欄注視著海里,一陣風吹過來,她攏了攏頭發?!斑@地方真不錯,”她說,“我會告訴家里的?!?/p>

郭蘭在第二天不辭而別,悄悄離開了唐河。晚上我下班回家,發現洗好的衣服晾在繩子上,有我的,也有程天佩的,桌上放了一封信,依然是熟悉的筆跡

廣舉:我走了,你還要上班,不想讓你分心。你現在的狀況亦喜亦憂,這件事宜及早解決,否則牽累的不僅是你自己,因為你還會有家庭,其中的利害關系我不想多說,相信你會慎重處理。我的事不必費心,石頭終于落地了??沉艘恍┌撞?,用鹽搓過了,放在缸里,三天后拿出來,用繩子串上,放在背陰地方晾起來,做小豆腐用得著。

我把那封信連續看了幾遍,然后站在炕前,長久地對著窗外發愣。這時候郭蘭應該在大連碼頭上,也許她已經登上了開往煙臺的客輪。我讓她看到了一個人卑瑣的一面,給她這次長途旅行蒙上了一層陰影,但我想這也許并不壞,石頭終于落地了,我們需要重新開始,需要有這樣一個必不可少的過程。結束某種持續多年的情感糾葛是痛苦的,所幸我們還可以有另一種關系。從郭蘭那封信的語氣上看,她似乎已經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的忠告是客觀的,是嫂嫂對待小叔的語氣。我想如果父親肯出來說話,郭蘭和我哥都沒有理由再耗下去,他們只需要一個臺階。

稍后我給父親寫了一封信,給父親的信,自然得照顧他老人家的閱讀習慣,我寫道:“嫂嫂數年工作之余兼持家務,實屬不易,前事多有誤解,恐三言兩語難以說清。嫂嫂代兒受過,每念及此,心嘗戚然。兒觀嫂嫂每有悔意,只是廣武兄倔強,嫂嫂雖欲歸家而無所憑藉。伶仃孤苦不唯嫂嫂,廣武兄亦不輕松,切盼父親大人示以舐犢之情,親往接嫂嫂歸家,則家門幸甚……”

大約一個月后,我接到了家里的回信。信是李廣武寫的,他轉達了父親對我婚事的意見,說是因路途阻隔,不便親往探視,與楊家的婚事要我自行定奪。大概是聽郭蘭說楊家如何如何,父親讓李廣武列舉了子午川李姓祖上諸多的秀才和監生。甚至連太叔爺在莒縣做捕頭的事也提到了。一向溫厚內斂的父親忽然變得招搖起來,我能理解他老人家對我的一片苦心。李廣武在談到自己的時候只有寥寥數語,說他現在很好,莊稼都收完了,今年子午山年頭不錯。稍后我終于看到了我最想知道的那個結果,李廣武轉達了郭蘭對我的問候并使用了“你嫂嫂”的稱謂。矜持的李廣武顯然不屑于認真談論這件事,有他的這句話已經足夠了。關于我的身份以及由此會引起的種種麻煩,李廣武在信里一個字都沒提到,我知道這不是由于疏忽,因為信封上分明寫的是“李廣

武收啟”,我哥容忍了我,就像把自己的帽子送給遠行的兄弟??粗莻€信封我不禁啞然失笑,我想這真有意思,一封寫給別人的信,收信人居然是他自己,一貫嚴肅認真的李廣武也不乏幽默感,他寫完“李廣武收啟”,肯定也會覺得這件事挺滑稽。

正仁街93號

鴨綠江對岸的戰爭已不像最初那樣激烈,或許交戰雙方都感到疲憊了,不時傳來休戰談判的消息。即使在休戰的日子里,人們繃緊的神經也沒有放松,盡管沒有轟炸,但美國飛機似乎真的又來過了。報紙上經常能看到這樣的消息:美國飛機在某地撒播鼠疫,美國飛機在某地撒下帶細菌的昆蟲。人們被告知:如果看到某種貴重的小物件,比如在路邊草叢里發現一支鋼筆,這時候你一定要提高警惕,因為那很可能是一枚微型炸彈!

郭蘭走后不久,我正式和楊作恒談了一次,那次談話像是例行的工作匯報。我說本來應該找一個介紹人,可您是長輩又是領導,找別人說像在搞陰謀詭計。楊作恒像是早有準備,說多謝你能瞧得起我們,現在提倡婚姻自由,我不干涉女兒的事。開始我們談得挺拘謹,后來就都放開了,楊作恒說你小子這些年一直把我裝在悶葫蘆里,讓我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顯然他指的是年輕時候的風流韻事。我說請領導放心,不該說的我會讓它爛在肚子里。楊作恒又提醒我,說你得有個思想準備,咱倆總得有一個人離開船務公司。我說這我明白,縣里不會讓女婿和老丈人在一起擔任正副職。到時候我走就是了。

春節后我去找卜大有,要求調離船務公司。老卜指責我臨陣脫逃,說對楊作恒這種人要既團結又斗爭,躲避是不行的。聽說我正在和楊舸談戀愛,老卜說糟了糟了,我們的同志中了美人計!我在老卜那里泡了一下午,抽了他好幾支“三炮臺”,并回顧了在朝鮮同甘共苦的日子,好歹老卜答應給我考慮一下。

大概在三月中旬,縣里安排我去專署干校參加干部培訓班。老卜把事辦得挺穩妥,他事先并沒和我打招呼,一切都嚴格按照組織程序走,看起來像一次正常的干部調動。

安東專署干校在五龍背的一個山坳里,這里風景秀麗,周圍的山坡上生長著茂密的落葉松,登上東面山頭,能看見白練一樣的鴨綠江和對岸的新義州。我們這一期培訓班有一百多人,學員都是各縣的年輕干部,有幾年基層工作經歷,能進干校參加培訓意味著更多的提升機會,因此大家都有一股蓬勃向上的勁頭。干校的生活輕松活潑,一般情況下,上午聽課,作筆記,下午分組討論。開會或者討論的時候,大家都踴躍發言,凡有人發言。學員們都會不遺余力地鼓掌。我從未見過人們這么愛鼓掌,即使是普通學員的即興發言,一般也不會低于兩次掌聲,仿佛每一個講話的人都能出息成專員或地委書記。

我們寢室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學員,他就是岫巖縣的王友山。以前在唐河便聽人說起過,王友山因為軍功卓著,回鄉后縣政府給他家掛了一塊英雄匾。王友山最初在老家貝勒營子辦互助組,現在是岫巖紅十月初級農業社主任。王友山平時也挺隨和,嘻嘻哈哈的,看起來也像是農業社社員的路數,只是這人酷愛喝酒,并且喝起來旁若無人,動輒從哪里搞來幾只小蛤蟆,顧自在寢室里“小酌”,管你張三李四的,絕不謙讓,這時候他完全是大英雄派頭,看人的眼神也矇眬起來,仿佛沒有一個人能讓他放在眼里。兩盅酒下去,王友山照例要吹吹牛皮:“我王友山……”他總是這樣提起話頭。據同寢室的學員說,某一次進攻之前,王友山一個人潛入敵方要塞,隱蔽在大糞池子里,到晚上爬出來把敵方彈藥庫炸了,為此他榮立一等功。有人叫王友山“瞎鼻子”,說大糞池子的經歷讓他喪失了味覺,我想這或許是謠言??赐跤焉胶染频募軇?,他分明能品出滋味。王友山的故事和他自己講的有些出入,在他自己嘴里,大糞池變成了柴火垛,他躺在柴火垛里,舒舒服服一覺睡到天黑,然后便發生了一次驚天動地的爆炸。復述自己的經歷是王友山的一道下酒小菜,就跟那些小蛤蟆一樣,他講得頻了,唐河籍學員就有些不服氣:你王友山就那點事兒,有什么了不起!在唐河學員們看來,王友山吃蛤蟆同樣不可理喻,每當他吧唧吧唧地咂著蛤蟆腿,總有人在搖頭嘆息。為抵御王友山的“柴火垛”,唐河籍學員們把我搬了出來,我不光是一級戰斗英雄,還有遼東省政府授予的一等功勛章(其實是二等功),你王友山有什么,不就鉆過一回大糞池子!還好意思往外說,大糞池子是人待的地方嗎?整個漚成一塊屎疙瘩。人家老李率領唐河支隊上朝鮮的時候。你王友山卻在家里鉆苞米地……唐河人當著王友山對我極盡贊譽,這讓我很尷尬,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被裝扮起來的稻草人,就算我是一個威風八面的稻草人,但不應該用來嚇王友山,這個人和我哥有著相同的經歷,無論從哪一方面說,他都應該得到尊重。我的顯赫終于讓王友山一蹶不振,他再也不提什么柴火垛了,酒也喝得很沉悶??匆娡跤焉绞б獾臉幼?,我就覺得自己真他媽不是個東西。后來我主動找機會和王友山喝過一回酒,我不愿去碰那些小蛤蟆,下酒菜是現從街里買來的豆腐干和花生米。那天晚上干校放電影,我和王友山關上房門,一氣喝光了一瓶五龍背燒酒。我說剛到唐河的時候,就聽民政科的人提起過你,你老兄在咱們遼南這一片可是聲名顯赫。我想讓王友,山知道,我對他還是敬重的,既然是我把他碰倒了,就有責任再把他扶起來。大概發現我沒什么惡意,于是王友山也對我大加贊譽。

“不說那些了,”我給王友山的酒杯斟滿,“來,咱們喝酒?!?/p>

王友山和我碰了一下,卻沒有喝,又把酒杯蹾在桌子上:“為什么不說!咱們拼死拼活打下江山,還不該展揚一回嗎!他們沒經歷過,都不服氣,以為我王友山說大話了?!闭f著他撩開衣服,拍著肚子上酒盅大的一塊傷疤,“這是刺刀穿的,腸子都流出來了,可他們還不服氣,說我吃老本,”他把一顆花生米丟進嘴里,“何況我還沒吃……就是喝點小酒,看把他們氣的,還把你抬出來壓我?!?/p>

王友山越說越生氣,我又不能附和著他說,于是便拿起一只小蛤蟆,我想今天非把它吃掉不可,要不就對不住王友山。王友山盯著我,說你也喜歡吃蛤蟆?我說你老兄喜歡的東西準沒錯,我早就想試試了。王友山說這東西味道像雞肉,吃了你不會后悔的。我多喝了兩杯酒,好歹對付著把那只蛤蟆吃掉了。王友山又問我身上有沒有記號(我想這大概是指傷疤),我有些難為情,支吾著說我運氣好,從來沒負過傷,這時候真希望美國飛機炸出的那些小傷口永遠留在臉上。

“我真服了你了!功勞一大堆。身上還這么溜光水滑的,”王友山艷羨地說,“你真是福將!”

在干校那幾個月,我和楊舸書信來往十分頻繁。為了彌補在朝鮮的過失,我經常給楊舸寫信,那些在平時講不出口的話,因為有了空間阻隔而不再羞于啟齒,我不再吝嗇愛慕的語言,無所顧忌地在信里傾訴思念之情。禮尚往來,楊舸也做出了熱烈的反應,她稱呼我“親愛的廣武”,津津樂道地追憶我的“音容笑貌”,以及我那“高貴的憂傷”,說是直到現在才感覺確實是在戀愛了。

培訓班結束后,我被調到交通運輸科擔任科長,這年夏初的時候,我和楊舸結婚了。

多年后再回頭來看這件事,我不能說自己就是愚蠢,唐河的李廣武不應該有家庭,道理再明顯不過,只是我欲罷不能,并且坦率地說,我從中確實得到了好處。那是我迄今僅有的一次婚姻經歷,看樣子以后大概不會再有了。家庭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愛人和孩子是真實的,數年后,在我把自己徹底放逐的漫長日子里,對妻子女兒的思念讓我感覺到了生命的沉重和真實,我是說,如果一個人突然變得一無所有,人很可能也隨之虛幻起來,這時候你會發現,生命的沉重乃至痛苦都是重要的。我曾想如果沒有唐河的婚姻經歷,我的前半生就只是一場鬧劇,鬧劇收場,我立刻便會像午前的薄霧一樣虛無縹緲。對妻子女兒的思念讓我感覺到了生命的真實,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從這個意義上說,唐河的婚姻是我在這個世界上一段不可替代的人生經歷,唯一遺憾的是,在我全面陷落的時候,對另一個無辜者造成的傷害是無法彌補的,當然這是后話。

1953年夏天,子午川南房子老李家的次子李廣舉結婚了,他在唐河落地生根,正經八百地開始過日子了?;楹笪覀內越枳O晉的房子,此前孫晉提醒過我:如果我住在岳父家,便有被資本家招贅上門的嫌疑,那樣縣里就不好說話了。楊作恒本人也能看得開,一切由我們自己安排,因怕楊嬸孤獨,楊作恒把寡屬的表姐接到家里。船務公司隸屬交通運輸科,行政上我還是楊作恒的直屬領導,在某些公開場合,我們仍然保持著以前那種事務性的關系,他喊我李科長,我稱他楊經理。程天佩已經搬到東屋,他主動把西屋的火炕讓給了我和楊舸,作為附帶條件,他要求把西屋的米柜也一起搬過去。小家伙再也不和楊舸每板凳了,我下班回家,經常能看見他坐在灶前起勁地拉著風箱,幫楊舸燒火做飯。楊舸被程天佩冷落慣了。一時反而不能適應,每天收桌子洗碗這些小事。兩人都要客客氣氣爭上半天。這時候交通運輸科的主要任務是協運軍用物資。從前線傳回來的消息說,交戰雙方已經達成了某種協議,但軍用物資還在源源不斷運往前線,戰爭的輪子仿佛還在憑著慣力旋轉。我又去了兩次安東。運送的都是葦席和帳篷等二、三類物資。

1953年7月27日是個好日子,結束戰爭的消息讓人們欣喜若狂,通行的說法是:我們勝利了。和平是實實在在的,和平似乎比勝利更重要,如果你知道一些統計數字,便不難理解唐河人此刻的心情了。據統計:戰爭爆發以來,唐河有兩千多人參加了志愿軍(這個數字還不包括原有的唐河籍軍人),另有一萬多人赴朝參加救護和后勤支援,而為了修公路和建機場,唐河先后出動戰勤民工十多萬人次。不夸張地說,這場發生在異國的戰爭與每一個唐河家庭密切相關。性格內向的唐河人和健壯的唐河牲口一起拖著沉重的戰車,在后方和前線疲憊地跋涉著,他們確實是筋疲力盡了,來自板門店的消息是個福音,疲憊的唐河人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

這時候我已經搬進了屏風山下一座日式洋房,門上的標牌是正仁街93號。屏風山下有十幾棟這樣的房子,原先住的都是偽政權和洋行的外籍職員,我的房子以前住的是一個朝鮮人,1945年秋天,這個殖民地的二等公民在自家餐桌下面拉響了一枚手雷,帶著一家五口以身殉“國”了。通常人們認為這是一座兇宅,它在光復后一直閑置著,縣里按規定準備給我解決住房的時候,是我自己選中了這地方,我看中的是這里比較清靜,居高臨下,往南一直能看見唐河河口。房子也好,有三個臥室和一個客廳,至于其他方面我并不在意。那個愚昧的朝鮮人甚至不知道為誰而死,即使他的靈魂還在,我想他也應該把這所房子騰給李廣武。

我和楊舸用了兩周時間收拾房子,久不住人的閑房有一股泥土的氣味,各個房間都還保持原樣,唯有餐廳在爆炸中招致了嚴重破壞,那個朝鮮人制造的屠殺場面還在,餐廳的地板和天棚都塌陷了,墻壁上殘留著一些深色的斑點,分不清是血跡還是什么陳年的斑漬。我們找來木工修好地板和天棚,各個房間都粉刷過了,地板也重新上漆打蠟。

房子修好后我便去了寬甸,協助奉調回國的志愿軍某部接運軍用物資。我們接運的這支部隊已經抵達唐河,部分輜重和物資還留在寬甸,縣里調集了四十輛馬車和五輛卡車,在鴨綠江沿岸讓人發暈的山路上來回奔波了七天,回到唐河的時候楊舸已經搬進了新居。

正仁街93號的變化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仿佛變戲法似的,楊舸把新居填得滿滿的,她領著我挨個房間都看了一遍,那些房間以前只是一些空間的概念,現在因為有了陳設布置都明確而充實,一色的新式家具,那些叫不出名的小擺設,像舞臺布景一樣的幔帳,讓我越發有一種虛幻的感覺。老實說,我很不舒服,仿佛沾了滿身爛泥卻硬讓人披上一件光鮮的綢衣。楊舸把我引進客廳。大概見我像鵝一樣東張西望,她把我按坐在沙發上。說這是真正的法國貨,用三十年沒有問題。我站起來,在地上來回走著,問她從哪弄來這些東西。楊舸不無得意地靠在沙發上,說和羅蘇維跑了一趟大連,這些家具是在秋林公司選的,他們給送貨。我說太鋪張了,這得花多少錢!楊舸說花多少錢你別管,只說滿不滿意吧??此蟠筮诌值臉幼?,我似乎才感覺到,原來她還是楊作恒的女兒,她和我畢竟是不一樣的,我們老李家雖然有幾坰好地,但我們一直過得比較儉省,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體驗過鋪張和精致,書上那些歐洲府邸都太遙遠,也很模糊,我更習慣于扶著犁杖在壟上穿行。我想李廣武怎么能住這種地方!如果讓他走進正仁街93號,他也會手足無措的。

沾了渾身泥巴穿一件綢衣會不舒服,如果洗掉泥巴,綢衣終究比布衣軟和體面。搬進新居后,我的生活質量一下子提高了,我不再惶恐,逐漸習慣了和我的新婚妻子一起過舒適的生活。坐慣了沙發,便感覺木椅子和板凳確實不是很便利,獨身時候的大褲衩子早就扔掉了,內衣內褲都是楊舸從大連買回來的針織品,只是我不肯穿楊舸為我買的睡袍。飯還是楊舸做,崇正畢業生的烹調手藝派上了用場,餐桌上不一定多豐盛,即使只有幾樣簡單的家常菜,也必定是搭配得當,清爽可口。開始我還提醒楊舸要簡單,一飯一菜,吃飽就行了,楊舸笑著說都什么呀,這是芹菜葉,那是香菜根。擱在別人家都要扔掉的,咱們物盡其用,沒有扔的東西。

我得承認,楊舸是個十分出色的妻子,她是那種可大可小的女人,如果需要,花再多的錢她也不會心疼,同時她又很能持家,在細節上絕不馬虎。能看出來,如果換一種生活環境,楊舸是能夠適應的,我想這一點非常重要,生活越穩定,以前那種不真實的感覺便越來得頻繁,可以肯定地說,終有一天我要離開唐河,我不能總生活在另一個人的影子里,離開唐河的我將不再是李廣武,不再有榮譽和待遇,不再有穩定的生活環境,一切都要從頭開始,那時候我的妻子應該是個具有生活能力的人(如果那時候我還有妻子)。

孫晉夫婦成了正仁街93號的???。溫麗新在生活方面始終像小學生一樣謙虛,她不厭其煩

地跟楊舸探討烹飪,探討穿著和家庭布置,比如在我們家客廳里看見一雙羊皮拖鞋,她會詳細問在哪買的,多少錢,然后說下次出差一定也給孫晉買一雙。如果你以為溫麗新想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那就大錯特錯了,她可以用兩個小時和楊舸討論新流行的裙子,而她自己永遠都是一件雙排扣列寧裝,除了楊舸送的水仙,縣長官邸的陳設布置一切照舊,女縣長的謙虛只是一種態度,就像她喜歡青蔥一樣。

婚后我和子午山的聯系驟然頻繁起來。每隔不久,總能收到子午山的來信,我欣喜地發現,李家的兩個媳婦已建立了一種十分親密的妯娌關系,她們互相以姐妹相稱,在信中大肆傾訴思念之情,看她們的信我常常會暗中發笑,我想女人真是的,她們的友情總是顯得很夸張。與郭蘭通信已經成了楊舸的業余愛好,她不斷地寫信,也經常收到郭蘭的信,她們互相通報家里的情況,但情況畢竟有限,也不能總是暢敘友情,于是諸如編織毛衣和腌制咸菜都成為寫信的理由,如果唐河正在流行一種毛衣編織花色,估計不出一個禮拜,這種花色便會傳到子午山。

郭蘭春節后生了一個兒子,這是我們李家的長房長孫,我想父親又該為他孫子的名字費一番功夫了。孩子滿月的時候,郭蘭隨信寄來一張相片,是父親和李廣武一家三口的合影。相片是在家里照的,頭戴三塊瓦氈帽的父親坐在中間,大概因為凳子太高,父親坐在上面顫巍巍的,恕我不恭,一眼看上去,他老人家像宗譜上畫的人像。李廣武和郭蘭站在父親身后,郭蘭懷里抱的分明是我侄子。這是一張幸福祥和的家庭合影,李廣武夫婦都抿著嘴唇作鄭重狀。但幸福的心情是掩飾不住的。郭蘭懷里的小家伙戴著虎頭帽,包在藍布團花夾被里,也看不出像李廣武還是像郭蘭。

由于很少照相,父親的表情極其古板,眉頭微蹙,眼睛直勾勾盯著前方,依然是滿腹心事的樣子??粗嗥锏母赣H我不由鼻子發酸,父親才六十多歲,卻已過景地顯出“龍鐘”相,腦門上的皺紋比我離家的時候更深刻了,像橫爬了幾條黑蚰蜒,下頦無力地下垂著,缺了門牙的嘴巴黑洞洞的,本來他老人家可以合上嘴唇,那樣會顯得體面一些,但父親就讓它那么張著,好像再也無力掩飾了。父親確實是老了,我仿佛又看見他穿著棉套褲在街上慢慢行走?;蚴侵糁竟髡驹诘仡^,無奈地看著李廣武耕種,他或許已經把那本保存多年的《齊民要術》傳給了李廣武,對父親來說,土地的某種意義已經消失了,像耬中的谷粒消失在歲月的壟上。

或許是因為郭蘭的誘惑,楊舸對子午山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她動輒讓我講小時候的故事,講子午山的風土人情。楊舸對子午山的興趣讓我感動,因為那畢竟是我的子午山,它遠在千里之外,一個唐河女子因為我而與那個地方有了某種聯系,我想一個女人能愛她丈夫的故鄉,是對丈夫最大的認同。算起來我離家已四個年頭了,李廣武也不過離開了四年,我哥是一匹識途的馬,他在長途跋涉之后還能回到槽頭,而我卻掙脫韁繩,在茫茫旅途中迷失了方向。

重溫子午山的故事是一個獎賞,我樂于和我妻子談論子午山。那里的山巒、河流、麥田和村莊。在我的敘述中都罩上了一層夢幻色彩。四年的時間不算太長,但子午山在我的記憶中恍若隔世,記憶中的子午山沒有陽光,像一張陳舊的相片。景象總是晦暗而又溫馨。子午山的故事誘惑著楊舸,也為我自己布下了陷阱,快到暑假的時候,楊舸突然要去看子午山了。

有一天晚上我像以往那樣講著子午山的故事,外面正在下雨,雨中的思緒越加悵惘迷蒙。我說子午山上有一條溪流,溪水流下懸崖,有三丈高的瀑布,雨霧中的子午河是另一種風景,河邊的冬果林和柳樹在雨霧里感覺沉甸甸的,河岸的草地上經常能看見一個人頭戴葦笠。身披蓑衣,一動不動站在那里,仿佛是一個稻草人,那個人就是我,每逢雨天,我都會把牲口趕到河邊去放牧。就為了能披著蓑衣站在雨地里。楊舸正在織毛衣,她說等我把這個活織完了,再編一領蓑衣,趕上雨天你披著到唐河邊去走走。我說唐河上沒有碼頭就好了,一條自然的河才更有詩意,子午河是一條自然的河,披上蓑衣往河邊一站,再復雜的人也會變得單純起來。楊舸抬起頭挺認真地望著我,說是不是動了思鄉之情啊,回去看看吧,我也該去看看你的子午山了。我遲疑了一下,說早晚是要回去的,有機會咱們一起回去。楊舸說那就定下來了,今年暑假咱們就回去?!耙院笤僬f吧?!蔽抑嶂?,懶懶地靠在沙發上。

楊舸忽略了我的消極態度,做妻子的責任心讓她開始認真準備這件事,我不知道她準備了多久,直到有一天晚上,楊舸拿出兩個旅行袋,把里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揀出來給我看:給父親買的羊皮褲,給我侄子買的藍燈心絨小棉猴,郭蘭的華達呢布料,另有一件剛織好的黑色毛衣,本來是為我織的。也被她裝在旅行袋里。楊舸拿起毛衣在我身上比劃著,說回來我再給你織一件,你哥穿這件不會太大吧。我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說你要干嗎!仿佛那件黑毛衣變成了一張網,正要把我收進去。楊舸說她已經給郭蘭寫信了,這個暑假回子午山。我說我可沒有暑假??偛荒苋恿斯ぷ魅ヂ糜?。楊舸看看我,說你好像在找理由,從你出來到現在,朝鮮戰爭都打完了,當兵的還要回家看看,你為什么總也不回去?要是因為工作不好意思請假,我去找溫大姐。我說你誰也不用找,這個暑假我不能走,下星期還要參加新碼頭勘查。楊舸說那我只好一個人走了,來回大約得半個月,時間不會太長的。我說為什么不等到寒假,我保證春節帶你回去。

“到春節就沒有雨霧中的子午河了,”楊舸笑道,“我一定要去看看,你在老家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p>

我沒再勸阻楊舸,但我心里再明白不過;這件事絕對不可以由著楊舸。子午山是一個美麗的陷阱,楊舸一腳踏進去,不管愿意與否,她都將淪為同謀。命運的一次捉弄已經讓我失去了太多的東西,人格的污點像印在臉上的胎記一樣無從洗刷,濁者自濁,我已經夠糟糕了,但楊舸是清白的,她不可以參與那個陰謀,我想我有責任阻止她。在我還以李廣武的名義活著的時候,絕不可以讓她走進子午山。斷然阻止是不明智的,這天晚上,我只是一個不愿讓妻子離開的丈夫,見楊舸主意已定,我轉而又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我甚至給楊舸畫了一張路線圖,告訴她換乘車船的時間和地點。楊舸說隔了多少年,你的時間地點都不可靠。我說沒關系,只要認準方向,總能找到子午山,從煙臺下船,換乘汽車一直往南,棲霞、萊陽,然后是東縣,到了東縣找子午區,找到子午區便能找到郭蘭,人們都叫她郭主任。

“或者就去春風農業合作社找你哥,”楊舸說,“你哥叫什么來著?”

“你就找李主任,”我說,“那就是我哥?!?/p>

第二天一早。我匆匆去郵局拍了一份電報,電文稱:“楊不日啟行,請速回電明示?!蔽业碾妶蠛喚毢?。我想郭蘭和李廣武不難理解其中意思,并迅速做出反應。三天后,正仁街93號便及時收到山東方面的電報,來自山東的電報像救火,但語氣是從容的,郭蘭回電說家里正翻修房子,諸多不便,如回鄉探視可延至春節,并說明這

是父親的意見。父親的意見為我干預此事提供了充分的理由,其實我知道這不是父親的意見,離別多年,父親巴不得我馬上回家,他老人家并不知道我陷入了一個不能自拔的泥潭,他們只是以父親的名義。即使翻修房子,也是我兄嫂憑空編造的理由,我家的房子是青磚青瓦的老屋,至今橫平豎直,看樣至少還能抗一百年,只要父親在,斷不會拆了老屋。李廣武和郭蘭顯然心領神會,他們知道楊舸一旦走進子午山意味著什么,我和兄嫂共同筑起一道防線,輕易便把楊舸擋在子午山外面。但我知道這件事并沒有結束,它還會繼續困擾我,我們不可能永遠把楊舸拒之門外,翻修房子只是不得已的權宜之計,我兄嫂只給我留下了半年時間,轉眼便是春節,不難想象,那時候楊舸又會給我們帶來怎樣的恐慌。

聽說家里翻修房子,楊舸便和我商量,要給家里寄點錢,我沒再阻攔她,任憑她去辦,愧疚自責只能壓在心底,因為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這個暑假楊舸過得還算充實。她在實驗小學開辦的暑假培訓班教孩子們畫畫,偶爾也去羅蘇維畫社幫忙。有幾天楊舸感覺身體不舒服,后來便說是懷孕了。聽到楊舸懷孕的消息,我第一個念頭是不必為這個春節擔心了,懷孕是一個絕好的理由,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妻子是一個行動不便的孕婦,然后是生孩子,拖兒帶女,我想楊舸在數年之內不會再給我找麻煩了。

和平的質感是可以觸摸的,燈火管制取消了,某些公眾場合重新開放,南臺戲院又在上演一些傳統劇目。唐河周圍新建了多處兵營,一些奉調回國的志愿軍部隊在唐河駐扎下來,大街上三五成群走動著志愿軍士兵,辦伙食的軍人趕著小驢車,十分怡然地在街巷中穿行。不間斷的慰問、英雄報告會和聯歡會。讓這個邊境小城一派歌舞升平。這是一個英雄崇拜的時代。戰爭中的收獲被重新拿出來盤點,又有一些光榮的唐河人被收進《唐河英雄譜》,他們的事跡被編成故事和鼓詞,由一些民間說書人廣為傳誦,人們在欣賞《薛禮征東》的時候,通常會聽到一小段唐河人的故事。在這些故事的主人公里面,我是唯一的外鄉人,由于我“功績卓著”,唐河縣還給我的新居掛上了“英雄匾”。在唐河,獲此殊榮的有五個人,除我之外,另四個都在現役,這其中就有馇子鋪劉滿福的兒子劉道生。如果不是報上登出了照片,我絕不會想到劉道生就是那個矮胖的磨玉米的小伙子。劉滿福的蔫巴兒子簡直不可思議。這小家伙在龍山一個人俘獲了十三名土耳其士兵。

正仁街93號和劉滿福的馇子鋪在同一天都掛上了“英雄匾”。那塊匾來得很突然,事先并沒有人和我商量,送匾的隊伍從南面來,聯合中學的管弦樂隊吹奏著雄壯的進行曲。簡單的儀式過后,有人讓我給找一架梯子,然后那塊木牌子便釘在我家門楣上。事后回憶,掛匾儀式上我的表現肯定大失水準,因為我聽到了有人嘖噴稱道我的謙遜。我能想象出來自己謙遜的樣子,這時候我一般會讓眼神矇眬起來,木然地望著遠方,對遠處的凝望是行之有效的逃脫,我在凝望中掩埋了眼前的喧鬧浮躁。以求得心靈的片刻寧靜?,F實的場面仿佛是夢境,沒有陽光,景色陳舊晦暗,能感覺到人們在張羅這件事。似乎又離得很遠。孫晉宣讀了縣里的致詞,楊舸找來洋釘和榔頭,管弦樂再次奏響,有人揭開蒙在匾額上的紅布,那塊大木牌子便緩緩升上去了:往左一點。再往左一點,嘭、嘭、嘭。錘擊的聲音堅定而有力。我始終沒看那塊木牌,但我知道它非常牢固,那是一個不容更改的事實,我永遠別想把它弄下來,只要我還待在唐河,它便會像一貼狗皮膏藥緊緊糊在我臉上。正仁街93號不再有風水,我不會再有心靈的安寧,那東西就掛在我的門上,冷冷地看著我進進出出,我想說不定哪天它會落下來。把我砸成一條死狗。

這天夜里出去解手的時候,我仔細研究了那塊木牌,它寬約三尺,長約五尺,沉甸甸的,很有質感,看起來是某一種硬雜木。它被漆成黑地金字,“功臣之家”四個顏體字渾厚樸拙。公道地說,字寫得不錯,能看出來是實驗小學劉校長的手筆。

功臣之家……功臣……我冷笑著與它對峙了片刻,然后硬著頭皮從它下面通過,砰的一聲帶上了屋門。

第九章

陰影

楊舸的懷孕正逢其時,這時候在各種場合,你都能看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如果是好天氣,唐河河堤上會有一些孕婦出來走動,她們的神態優裕從容,一個個四平八穩的,安詳而又大氣,唐河人習慣把她們叫做“將軍”。兩個孕婦碰頭的時候,會互相看看身量,或點頭致意,熟人之間偶爾也會交談幾句,但都互相瞅著肚子,仿佛那里才是她們的交談對象。

我陪楊舸去河堤上走了幾回。楊舸還看不出身量,為此她有些底氣不足,遇到身量大的,便拉著我主動讓路,仿佛對面正有一輛坦克開過來。據說唐河從未有過這么多的孕婦,有經驗的人說這是人氣旺盛,是升平世界的氣象。為生育高峰推波助瀾的,大多是那些從前線回來的軍人,在那些“將軍”身旁,往往走著一個穿黃衣服的男人。

政府的鼓勵是顯而易見的。報上正在和馬爾薩斯論戰,這位英國神父曾炮制過一個什么“人口論”,他認為生活資料是以算術級數增加,而人口是以幾何級數增長。因此他斷言:生活資料的缺乏是一個永恒的難題。這個難題只能靠消減人口來解決。馬爾薩斯開列的方子是鼓勵獨身生活,甚至饑餓、瘟疫和戰爭都成為消減人口的手段。這位英國先生斷不會想到,在他死去一百多年之后,他的理論是怎樣觸怒了另一群看似毫不相干的人。我們的反擊硝煙彌漫,報上稱馬爾薩斯是“全世界勞動人民的兇惡敵人”。經驗表明:我們有一百條理由討伐那個人。戰爭需要集團軍,建設國家同樣需要大量的人力資源,北方的鐵廠和煤礦動輒在教堂廣場打出橫幅,招募青年支援國家工業化建設。報紙上也經常能看到這樣的消息:二十萬建設者會戰××基地,十萬拓荒大軍開進××平原,這樣的報道讓人看了心里踏實。而那位英國神父卻不知道人的力量。他躲在教堂閣樓里長吁短嘆,十分吝嗇地盯著一小塊面包發愁。如果馬爾薩斯看到唐河河堤上的景象,他一準會大驚失色地哀嘆世界末日了。

對馬爾薩斯的討伐絕不僅僅是口號式的謾罵,在萬字會舊址上改建的婦產醫院已經投入使用。白衣白帽的助產士戴著橡皮手套進進出出,另有一些夾著包袱的收生婆匆匆奔走于唐河城鄉,新生兒的號哭音色明亮,像在吹著喇叭向這個世界進軍。歇馬區一位婦女創造了一項新的記錄,她在婦產院一次生下了四胞胎,并且個個成活,她因此被稱為“英雄母親”,《唐河報》還發了配圖消息。溫麗新結婚后一直沒騰出工夫生孩子,這時候言傳身帶,也逐漸顯出了身量,她穿著孫晉的藍制服,依然頻繁地出席各種會議,或許是由于懷孕,溫麗新改掉了背著手走路的習慣,她現在無論去哪里,手里總拿著一個公事皮包。楊舸妊娠反應挺厲害的。聞到油煙味兒便要嘔吐,我們只能把所有的菜都煮著吃。新學年開始的時候她一直強撐著上課。后來甚至聞到粉筆灰的味道都能引起反應?!疤仟N了,”她說,“在課

堂上往外跑都來不及,只能趴在窗上?!蔽覄袼菁?,楊舸說她同事還有生在教室里的,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學期對付下來。

這年國慶節前,蘇軍辦事處撤回旅順基地。哈達耶夫中尉臨行前舉行了一個小型告別宴會,這是一次非官方的話別,我和孫晉同被邀請參加。與人告別畢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宴會的氣氛有些壓抑,主人和客人都適度地把握著告別時應有的情緒,人們輕聲交談,有節制地端著酒杯。餐桌上有伏特加和格瓦斯,有里海魚子醬、大列巴和酸黃瓜,但人們很少去碰那些東西,這種場合主要是說話。哈達耶夫依然是一身軍便裝,彬彬有禮地與人交談,他不失時機地贊美唐河,感謝“中國同志”的關懷和幫助。感謝唐河給了他一段“美好的難以忘懷的時光”。不排除哈達耶夫使用了禮節性的外交語言。我認為他說的基本是真話。作為一個外鄉人,我能理解哈達耶夫此刻的心情,即將離開的這位蘇聯軍人,在唐河前后五年,他似乎比我更有理由贊美唐河,我想他此刻的心情大概和我去朝鮮之前差不多。我說的不僅僅是時間,時間只能讓人對某個地方生出一些朦朧的眷戀,到頭來你覺得那畢竟是別人的地方。但如果那地方有一個你所愛的人,情形就完全不一樣了,那地方立刻便有了某種靈性,不再僅僅是地形氣候等一些干巴巴的概念,你會覺得那是自己的地方,想和它親密、融合,把它據為己有。你不一定在那里出生,卻寧愿在那里死去。我想我和哈達耶夫至少在某些地方可以相互理解,我們都從別處來。都愛上了唐河女子,不同的是我可以住下來,可以娶唐河女子為妻,把唐河當成自己的地方,哈達耶夫不能,唐河再好,永遠都是別人的地方。哈達耶夫是一棵只開花不坐果的俄羅斯醋栗,唐河女子注定只能做情人,需要離開的時候沒有商量的余地。

蘇軍辦事處的撤離在地方上并沒引起多大反響,只是《唐河報》在角落里刊登了一條短消息??催^那條消息,也許有人會松一口氣,說:“哦,他們終于走了?!彼麄冏吡?。大街上不見了綠色的嘎斯吉普,這件事對大多數唐河人也許無關緊要,但卻和羅蘇維有關,哈達耶夫的離開無疑是羅蘇維的一次挫折。

或許是為了解除羅蘇維的尷尬處境,楊舸迫不及待地為羅蘇維張羅對象,男方是楊舸的同事,安東師范畢業的,據說人很浪漫。見面那天,小伙子坐在客廳里和我大談普希金和萊蒙托夫,等見了羅蘇維,卻噤若寒蟬,拘謹得說不出話來。任楊舸使出渾身解數也不見好轉??匆娦』镒哟蠛沽芾爨猷檫鲞龅臉幼?,羅蘇維似乎動了惻隱之心。坐了不一會兒便告辭了。事后楊舸問羅蘇維印象怎么樣,羅蘇維說他又不肯說話,我怎么會有印象。楊舸說劉老師剛畢業,還沒有多少社會經驗,唐河美女的模樣又侵略成性,小劉一下抵擋不住。失了水準,不過這也說明他對你太在意了。羅蘇維說光他在意不行,還得我在意,和他在一起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像在虐待少年兒童,什么時候他能“抵擋”住了,再讓他來找我。

快到年底的時候,羅蘇維突然離開了唐河,她沒和我們告別,只是讓程天佩告訴我們,外地有一個機會,以后再和我們聯系,此外還有一些畫轉給楊舸保管。

羅蘇維走得很匆忙,像逃離,她不和我們當面告別,大概是因為心情不好,或者是不想讓人知道她的去向。按當時的情形,羅蘇維做得很聰明,無論從哪一方面,她離開唐河都是明智的,畫廊生意一直不好,她的畫賣不出去,只能送給朋友,平時的支出都靠畫玻璃或承攬一點裝潢生意,唐河很小,并不是經常能找到生意,所以她的畫廊前境堪憂。當然這還不是主要原因,唐河人都知道畫廊女老板和蘇聯中尉是朋友,哈達耶夫在的時候,這種異國戀情被以一種夸耀語氣廣為傳播,仿佛畫廊女老板就是唐河的文成公主或王昭君?,F在哈達耶夫走了,人們仿佛才醒悟過來,原來這種關系和生過“二串子”的婦女沒有什么區別。人們不敢公然“反蘇”,但自己家里的事就沒有多少顧忌了,緋聞進一步便是丑聞,話說得很難聽,說她不稀罕中國人,中國人都是小蠶蛹,有人管她叫“和番大姐”。我始終認為,唐河人對羅蘇維的攻擊帶有醋意,不過我也能理解他們,釜山海難或許會被忘記,而那些無辜的混血孩子卻是唐河永久的恥辱。羅蘇維背叛了她的同鄉,在她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的時候,她選擇了逃離。輿論丟失了目標,便會自動平息,關于畫廊女老板和蘇聯中尉的故事結束了,唐河逐漸會忘掉一個叫羅蘇維的女子。

羅蘇維走后,程天佩仿佛一下子輕松起來,他穿上了藍制服,把自己弄得像個干部,每次在大街上碰到他,都是步履匆匆的,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急著去辦。他現在還住在正仁街602號,楊舸曾和程天佩商量,讓他暫時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程天佩說他一個人習慣了,和別人住在一起反而受拘束。又跟他探討工作的事,程天佩說除了上船,別的工作都不考慮,于是我又去和楊作恒商量,把程天佩安排到船務公司,在2號拖船上當學徒。拖船只在港口和近海作業,經常能看見程天佩神采奕奕站在甲板上,儼然一副老水手的樣子。

春節前一天晚上,楊舸收拾了一間房,讓我去找程天佩來家過年。自搬走后,我一直沒回過正仁街602號,不是沒有時間,是不愿回去。去正仁街602號得路過馇子鋪,而馇子鋪有一塊和我家相同的木牌子。掛上“英雄匾”后,劉滿福曾來我家祝賀,據他說,我們兩家的木牌子一模一樣,經仔細觀察,進而斷定用的是同一種木料,劉滿福邀請我有空去他家坐坐。我沒有回訪,因為我實在不愿意和人討論那塊木牌子。

程天佩在家,他和另一個人坐在炕上下棋,炕前的火盆里燒著紅紅的炭火??蛔郎蠑[著精致的紫砂茶具,看樣子小家伙過得挺滋潤。見我來了,兩個人都出溜下地,程天佩介紹那個人,說這是我朋友老顧,然后又介紹我,說這是老李,實在的朋友。都是家里人。老顧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矮墩墩的個子,北滿口音。握手寒暄的時候,我忽然覺得這個人似曾相識,那黝黑的皮膚、寬寬的眉眼以及略顯拘謹的笑容……對了,這不就是當年孤城驛海灘上見過的那個人嗎!當年他不姓顧,好像是姓景或是姓秦。那人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他愣怔了一下,然后就背過身去,蹲下來撥弄火盆里的炭火。

程天佩端起茶壺,似乎想給我倒茶,猶豫了一下又放在桌子上,仿佛就為了給茶壺挪個地方:“老李你坐?!彼傩市食噬鲜疽?。

我知道程天佩這陣子巴不得我馬上離開,我說:“你嫂嫂讓你過去,房間都給你收拾好了?!?/p>

“謝謝嫂子,告訴她我有客人?!?/p>

“這位顧同志也一起過去吧,”我說,“聽口音是遠道的,來一趟唐河不容易,能趕上春節就更不容易了?!?/p>

“不麻煩了?!蹦侨饲妨饲飞碜?,但始終沒轉過臉來。

“顧同志來唐河。能住些日子嗎?”望著那人粗短的后脖頸,我真想把他提溜起來,問問他究竟姓什么。

那人又動了動,把火筷子攪得嘩啷嘩啷響:“用不幾天,過個三五天就走?!?/p>

程天佩接過去:“老顧是生意人,剛從煙臺過來,想在唐河收點大纊絲?!?/p>

“那得等到春節以后,”我說,“過年了,都沒有心思做生意了?!?/p>

“其實。也未必……”那人依舊蹲在地上,像在跟火盆說話,“先看看貨,貨齊了以后再來?!?/p>

屋里的氣氛有些緊張。蹲在地上的人看樣子是見過世面的,他應該知道背對著人說話是失禮,但他似乎打定主意再不轉身了,我想這陣如果我轉到他對面,說不定他還會把臉捂上不給我看。程天佩即興編排的謊言不堪一擊,其實我只要順著話頭追問下去,比如去哪兒看貨,比如大纊絲的成色和行情。那人一準會手忙腳亂無言以對,但我沒有揭穿他,對形同兒戲的謊言用不著太認真。我想這件事很有意思,那人選擇春節的時候潛入唐河,顯然是沖著節日期間疏于防范的空當??梢韵胂?,現在正有一些人,一些不合時宜的人在日夜兼程,他們從北滿、從鄰縣以及什么黑暗的角落里鉆出來,瞪著驚懼的眼睛,摸索著向唐河集結,我不想攪擾他們的好事,但我要讓那人知道,程天佩這里并不安全。

瞅著程天佩出去盒木炭的空當,我走到那人身后,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暗纫粫耗愠鋈?,”我壓低聲音對那個固執的后腦勺說,“我會在河堤上等你!”那人驀然轉過頭來,我看到了一張驚懼的臉,盡管那張臉還是黝黑的皮膚,但已經失去了血色,像淋過雨的牛皮紙。

“你……有事?”那人有些結巴,臉色由驚懼轉而茫然。

“少廢話,照我說的辦!”我看著桌上的殘棋,小家伙引而不發,已經給對手布下殺機,我大概看了一下,那人離死還有三步,不知道他看出來沒有。這時候程天佩撮了一些木炭回來,說外面起東南風了,潮乎乎的,看樣天要下雪。那人也不說話,慢慢朝火盆里夾著木炭。

“你們接著下棋吧,”我說,“春節一定上我家玩,把顧同志也帶上,有兩瓶好酒?!?/p>

我告辭出來,程天佩把我送到門口,那人也跟在后面,說李同志你走好。我往西走到馇子鋪門口,看他們都回屋了,然后又折回來拐上河堤。

也許真要下雪了,東南風一陣緊似一陣吹過來,帶著極為濃重的海腥味,仿佛鼻子底下就放著一盤牡蠣。楊樹灰暗的枝條在空中晃動,發出似有似無的嘯聲,河上漂著大塊的浮冰,偶爾有冰塊撞在石壘上,那聲音像在地下一樣沉悶。我把手插在褲兜里,在河堤上來回走著,不時望望程天佩的窗戶。我不懷疑,那人一定會來,我想我已經明白無誤地向他轉達了某種意思,如果他還有一點頭腦的話,似乎沒有理由不出來見我。過了約摸一刻鐘左右,還不見那人出來,殘局早該結束了,燈還亮著,從窗簾的縫隙里透出一些光亮,此外什么動靜也沒有。后來門響了一下,那人終于出來了,他徑直走上河堤,站在石壘旁張望。我咳了一聲,那人便朝我走過來,在離我七八步遠的地方,那人彎下腰,像在整理鞋帶。

“你在干什么!”我低聲喝道。

“我什么也沒帶?!蹦侨藦堉p手,像行將起飛的鷗鳥,“你用不用看一下,也好放心?!?/p>

“你過來,站在樹下?!?/p>

那人向前邁了兩步,規規矩矩站住了。我沒有看他身上帶沒帶東西,我想即使他身上藏著什么,我也有把握在他動手之前把他制服。

“你應該認得我,”我在他面前來回走著,“以前咱們就見過面,那時候你不姓顧?!?/p>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那人感嘆道?!稗D眼都快四年了!”

聽他的語氣,像在和老朋友敘舊,我覺得這種局面很可笑,在這冰冷的冬夜,我可沒有興致跑到河堤上吹著海風,聽一個不相干的人說廢話?!澳憬o我聽著,”我說,“離那孩子遠一點,明天早上你就給我走人!”

“看你,想到哪去了!”那人說,“我就是在程老弟這里住兩天,至于你這樣嗎!”

“對你已經夠客氣了!”我站在那人面前,直盯著他,“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你不想找麻煩的話,最好離程天佩遠一點兒!”

那人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我不明白,你為什么和我過不去,就因為我不姓顧?”

“少給我裝糊涂,當心我把你扔到河里!”我抓住那人的衣領,把他抵在樹上,“我知道你們的勾當。在孤城驛的時候就知道,你們的事我不想管,但是不許你把程天佩拉進去,我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李同志……老李……”那人掙扎著,伸手抓住我胳膊,“你別這樣,咱們好說?!?/p>

我把手松開,那人就勢蹲在樹下,仿佛是怕我再來揪他?!半x開那所房子,”我說,“明天我還會來,別讓我再看見你,否則的話,你會后悔的!”

“是這樣,”那人整理著衣領,“你并不知道實情,既然你是為程天佩好,我就把話說到家了。我是有家有業的人,大過年的,我也不愿意出來,是程天佩找我來的。對了,程天佩讓我告訴你,不要管他的事,如果你硬要插手,他會找一個叫李廣舉的人來對付你?!蹦侨苏酒饋砗臀覍ν?,“是他讓我這么說的,他說你明白他的意思?!?/p>

“他……真是這么說的?”我望著那人身后。程天佩的窗戶還亮著燈光,小家伙這陣大概正悠閑地啜著茶,舒舒服服守在火盆旁邊,他只走了一步棋,但我卻結結實實地被將死了。這些年我一直疏忽了一個事實,程天佩有可能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在孤城驛的時候我還是李廣舉,這無關緊要,李廣舉可以是我的曾用名,可是他見過我哥,見過穿著一身舊軍裝的李廣武本人,他據此得出了某種判斷。他不動聲色地注視著我,看著我弄出很多名堂。但他一直給我留著面子,讓我們保持著最初的友情,現在,這小家伙按捺不住了,他把那個秘密當做一件武器,結結實實地給了我一下。

“你看,我們也是沒有辦法,”那人語氣挺厚道的,似乎在為不得已的要挾而歉疚,“我們得聽他的,來到這里人生地不熟,是吧。一切都得讓他給安排,我們……”

“你們很可笑!”我說,“程天佩才多大。你們居然會聽他的!當心他把你們帶進溝里,該說的我都說了,你自己掂量著辦!”我和那人對視了片刻。然后撇下他匆匆沿著河堤往北走。

“你看你……談得好好的,老李你干嗎……”

那人結結巴巴在后面喊我,看他急切的樣子,大概以為我要去告發,其實我只是想趕快離開。

程天佩直到正月初三上午才露面。他收拾得整整齊齊來給我拜年。楊舸拉著程天佩上下打量,夸獎他衣服合體,又問客人走了沒有。程天佩說今天早上走的,跑了幾處地方,帶走了一些樣品,一聽就知道他在胡說八道。我坐在沙發上看書,偶爾喝一口茶,我想我應該是旁若無人的樣子,對程天佩不能太客氣。楊舸和程天佩應酬了一下。便做飯去了。程天佩佇在地當間,看樣子想和我說話,我說你坐吧,程天佩便坐在我對面。我沒給程天佩倒茶,故意的冷落使主客之間都很尷尬,尷尬不僅是因為我的怠慢,更根本的原因還是那件事。他掌握著一個秘密,以前他沒說出來,沒說出來的秘密是裝在口袋里的種子,現在他把那個秘密抖摟出來了,更令人生氣的是,那個秘密被當成了武器,他破壞了朋友之間的均衡關系,仿佛一下子就把我踩在腳下。當然,我并不認為程天佩會來真的,他的反擊只是自衛,秘密放在程天佩那里很安全,即使那個老顧,看樣子也不知道事實真相,他或許會以為李廣舉是一個很

厲害的能制服我的人。但是坦率地說,我很惱火,程天佩的要挾令人惱火,程天佩知道了不說同樣令人惱火。我把頭埋在書里,就這樣和程天佩對坐著,除了我偶爾翻一下書頁,再就是荷蘭鐘的擺動聲。程天佩幾次欠動身子探嗓,看樣子想找話說,但我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后來楊舸進來了,說大過年的,兩個人呆坐著,怎么不下棋了?程天佩不冷不熱地說在看書呢,可能沒興趣下棋。

“喂,老李,你怎么回事,”楊舸過來把我手里的書拿走,轉眼又把棋盤放在茶幾上,“別干坐著。以前在602號的時候不是天天晚上都下棋嗎?!?/p>

“他嫌我是臭棋?!背烫炫蹇纯次?,開始動手擺棋。棋擺好了,他張羅著給自己沏了一杯茶,然后做出等待開局的樣子。我說盒子里有糖,你不要客氣。

程天佩猶豫了一下:“那天的事,我也沒有辦法?!?/p>

“你不是挺有辦法嗎!”我說,“一下就把人將死了,我輸得心服口服?!?/p>

“是我輸了?!背烫炫逵樞?,“你不搭理我不要緊,該來我還得來,你是我哥,真生氣了你就扇我?!?/p>

“不敢,你多厲害啊!瞅不冷就給我來一下。你不扇我就謝天謝地了?!?/p>

“真生氣了,看樣是真生氣了,”程天佩笑得像個小無賴,“咱們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你把人家老顧往樹上撞,不治一治你,還不定弄出什么事?!?/p>

“你找的那個李廣舉挺厲害的?!蔽艺f,“他一出來就把我嚇跑了?!?/p>

“那當然,”小家伙不無得意地說,“他是程天佩的侍衛官嘛?!?/p>

郵差

春節后收到我哥一封信。信中說我的同學呂克貞前些時候回山東探親,曾到我家去過。當年呂克貞連續收到我兩封信,他按地址回了信,并且在鐵路上給我聯系了工作,可是一直沒收到我的回信。我哥提到一個叫華太乙的人,呂克貞的信就是讓華太乙收轉的,還隨信附寄了路費。事情很明顯,華太乙昧下了呂克貞給我郵寄的路費。事隔多年。那點錢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唐河縣有一個危險的知情者。華太乙這個人我還有一點印象,依稀記得他穿著寬大的道袍,蹲在孤城驛海灘上和程天佩下五虎。顯然這是一個小人,為了一點錢,不惜辜負朋友的信任,對這種人,我除了鄙視,再也不愿去多想。

此外,李廣武還提到另一個人,那個人是安東行署專員劉世驥。李廣武說劉世驥是他原部隊的老首長,他跟著劉世驥從山東到廣西,曾有過很密切的上下級關系。關于劉世驥,李廣武沒有提供太多的信息,但我能感覺到他的憂慮,李廣武分明在提醒我,這是另一個潛在的威脅。劉世驥我見過,去年秋天,他在唐河縣三級干部會議上講過話,那時候他剛從部隊轉到地方。新到任的行署專員是個清瘦的中年人,看上去挺和氣的,說話簡潔明了,條理分明,像在臨陣發布命令。我不知道李廣武和劉專員之間發生過什么故事,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相信劉專員聽到李廣武的名字不會無動于衷。

和華太乙比起來,劉專員是一個更大的威脅。劉專員的吉普車很便當,他經常來唐河,唐河第一個初級社——紅光農業生產合作社是他經常光顧的地方,他和那里的一些農家建立了良好的關系,唐河人對專員并不陌生,專員也能叫出很多農民的名字。作為地區最高行政領導,劉世驥也許不會留意縣里的基層干部,就像在部隊里,他不可能認識所有的下級軍官。要命的是他認識戰士李廣武。在唐河方面,大多數人都能講出一段關于李廣武的故事。李廣武早年的故事是縱橫交錯的引信,而唐河人與專員的任何一次閑聊都會把引信觸燃。

就在李廣武向我發出警告的時候,道士華太乙那骯臟的鼻子已經伸了過來。

再次見到華太乙的時候。他是一個郵差。其實我多次在大街上碰到過華太乙,郵差穿一套綠色制服,,騎著漆成綠色的宮田自行車,自行車三角架上掛一個帆布大信袋,每逢拐彎處,倒得自行車飛輪咔咔響,永遠都是匆匆忙忙的樣子——這就是華太乙,仿佛一只蛹突然變成了蛾子,他變得讓我認不出來了。

華太乙顯然早就盯上我了,他沒來找我,是在等待一個適當的機會,后來有一天,他終于登堂入室了。那是一個星期天上午,我聽見有人在門外喊:“93號有信——”我拿了楊舸的印章出去,見郵差單腿著地跨在車座上,手里拿著紙板夾和一封信。我把印章遞過去,他打開紙板夾在簽收單上按了一下?!坝质巧綎|的信,”郵差說?!澳闵綎|的信真多?!?/p>

我看看信封,見是郭蘭的筆跡,收信人是楊舸,我道了謝,轉身準備回家。

“請等一下,”郵差似乎遲疑了一會兒。又在身后喊我,“楊老師不在家嗎?”

“家訪去了,”我轉身望著他,“哦,我是她愛人?!?/p>

“我知道?!编]差瞅著門楣上方的匾額,“人民功臣,大名鼎鼎的李廣武,正仁街93號的主人,唐河誰不認識你呀。你可能忘了,咱們還有一面之交呢?!?/p>

郵差的恭維陰陽怪氣的,讓人很不舒服。我耐住性子說:“真抱歉,記不起來了?!?/p>

“你再想想?!编]差把臉對著我,仿佛杵過來一樣東西讓我辨認。那張臉唇紅齒白。精巧的鼻子,細而長的眉,在男人里面堪稱姣美。郵差說得沒錯,唐河認識我的人太多了,光當年唐河支隊就有幾千人,我經常遇到熟悉的面孔,并被要求辨認,碰到這種情況我一般都很謙遜。我不能給人留下自大的印象。眼前這張臉似曾相識,但搜遍記憶,也想不起在哪見過。

“看樣真是忘了?!币娢颐H坏臉幼?,郵差索性從自行車上跨下來,似笑非笑地和我對視著。

“你不來家坐坐嗎?”我做出要走的樣子。

“那就——坐坐?!编]差似乎沒聽出來這句送客的套話,他把紙板夾塞進郵袋里,推著自行車跟我走進院子。

“你這房子真氣派!”郵差贊嘆著把自行車靠在合歡樹上,“我就喜歡這樣的房子,以前孤城驛街里有兩棟,是洋行掌柜們住的,光復那年燒掉了,真可惜!”

郵差邊說邊徑自往屋里走,他還敲了敲敞開的橡木門,像是在檢查那門的成色。這時候我心里忽地沉了一下,我甚至想是不是該攔住他了。孤城驛是一個提示,那個穿著道袍俊逸絕倫的道士——眼前這個人不就是華太乙嗎!

華太乙給我的感覺挺隨便的,像在自己家里,他不經謙讓便在沙發上落座,雙手搭在扶手上,努力做出穩健的樣子?!澳氵^得不賴,”他打量著屋里的擺設,“這么好的客廳,全唐河也找不出幾家,一分能耐一分福,當年在孤城驛海灘上,我就看出你不是等閑之輩?!彼M一步提示著,好像我不把他認出來便會讓他失了尊嚴。

“想起來了,”我極力平淡地說,“你五虎下得不怎么樣?!?/p>

“玩物喪志啊,”他尷尬地笑著,“下五虎不是我的特長?!?/p>

“你的特長是送信,”我說,“你道士做得挺自在的。干嗎要下來當郵差?”

“政府動員咱還俗,咱們得聽政府的,你說是不是?”他欠了欠身子,“其實當郵差挺辛苦的,風里雨里,每月才拿三十五元餉錢,和你比起來可差遠了,你混得不賴,這才幾年啊!名利雙收,家口也置上了?!?/p>

“你是說我討上了老婆?”

“老楊家可是唐河有名的好人家,你眼下什

么都有了,就是缺個兒子,”他做出艷羨的樣子,“不過楊老師好像懷孕了,真是想什么就有什么!和你比起來,我可就差遠了!”他忽然換了憤憤不平的口氣,“才三十五元,好干什么!別說置家口了,我一個人生活都不夠,咱倆沒法比,”他說,“咱倆真是沒法比!”

華太乙那副漂亮面孔有些泛紅,顯然是生氣了,好像他拿三十五元餉錢是我的過錯,我的好日子、我的名氣,甚至我妻子懷孕都成了他生氣的理由。而就是這個人,當年曾昧下了朋友給我的資助,如今他居然登堂入室,坐在我的客廳里大發牢騷,顯然這是一個毫無廉恥的人。當年那件事已無從追究了,估計他也不會承認,我只想讓他快點離開。

“你到我家里來,就為了說這些嗎!”

他看看我。重新在沙發上坐正:“我想告訴你。你還有一封信在我手里,當年我可是給你提供過通訊地址?!?/p>

“我知道,謝謝你提醒,那封信——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里面還有點錢,你留下好了?!?/p>

“我可沒見過什么錢,你知道的,信里是不允許夾寄現金的,再說那是什么時候,五〇年吧,就算有錢,也應該是東北幣,留到現在還不是幾張廢紙!”

“但愿你留得住?!?/p>

“我不知道……”華太乙又欠了欠身子,仰臉望著天棚,“我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你,我該叫你李廣武呢。還是叫你的真名?!?/p>

“你不必為難,以后咱們再不會打交道了?!?/p>

“哪能呢,你不想看見我,可我還要給你送信。山東那面每月都有信來,局里可是要求投遞到戶?!?/p>

“你現在就給我出去!”我已經忍無可忍了,他自鳴得意的樣子讓我受不了,從他進門那一刻起,我就在克制自己,他顯然是要降伏我,但他要干嗎?就算他知道孤城驛曾經有一個李廣舉,就算他今天就把我揭發了,我也要先把他轟出去再說。

華太乙剛摸出一支煙來,這時候怔住了,疑惑地望著我,那只拿煙的手無意識地動著,好像要找一個妥善的地方放置起來。

“出去!”我指著門口說,“你馬上給我出去!”

“你看你……”華太乙喉結蠕動著,努力吞咽了一下,仿佛把尷尬慌亂一股腦兒吞了,“你干嗎發那么大的火,我的話還沒說完呢?!?/p>

“那就留在肚子里,我和你沒什么好說的!”

“下逐客令了?!彼樞χ酒饋?,“你脾氣太大了,其實咱倆應該好好談談,你不該往外攆我,等消了氣咱倆談談?!彼麖奈疑磉吚@過去,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極無賴地說,“你會想明白的,什么時候想好了。你來找我?!?/p>

我聽見一陣自行車飛輪的咔咔聲,然后是楊舸的聲音:“老華,你不坐一會兒?”

“不坐了,有你一封信?!笔青]差的聲音。

楊舸把什么東西送進廚房,然后又把什么東西拎進客廳,問是誰來的信,我說是家里來的,楊舸詫異地看看我,說你怎么了?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也許是聲音不對頭。

“是家里有事嗎?”楊舸問。

“沒有?!蔽艺f,“信在桌子上,是給你的?!睘檠陲椉拥那榫w,我走到書柜前,隨意抽出一本書。

華太乙的造訪攪得我心神不定,事后我想自己太意氣用事了,或許我真該跟他談一談,至少不該和他搞得太僵,把他轟出去固然是由于極度厭惡,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心虛,出于一種自衛的本能,我把自己弄得氣壯如牛,可我有能力自衛嗎?除了那封信,至少華太乙還掌握山東方面的通訊地址,如果這家伙犯了倔脾氣,捋著那條線索,輕易便會把我提溜出來,我的防線脆弱得簡直不堪一擊。聊以自慰的是華太乙似乎無意張揚,他顯然比我理智,這家伙還挺老到,在對手狂怒的時候不急不火,適度地控制著局面。憑感覺,他還會再來的,第一次造訪似乎僅僅是試探,他像馴獸師那樣拿著棍子慢慢靠近,在我肋部捅一捅,然后退到一旁靜觀其變,直到把我徹底馴服。暴躁狂怒無疑是愚蠢的,只要把這件事的前因后果仔細想一想,便不難發現,除了馴服,我實在沒有別的選擇。

此后又有兩次碰到過華太乙。我對郵差的綠制服極度敏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要看見那團墨綠色,心里便會一陣驚悸。我小心翼翼地等待著,等著華太乙發起第二次進攻。我希望他能盡快來找我,事情很明顯,華太乙不能總在那里懸著,我得看著他實實在在落下來,否則的話,即使我回到山東,他也會把我砸趴下。但華太乙好像忘了這件事,有一次在老油坊門口,我看見他推著自行車直奔我來了,走到跟前,他似乎才發現是我,一下收住腳步,前后看了看,當時大街上行人稀少,對面雜貨鋪門口有兩個小孩在拍皮球,我和他都有些慌亂。

“鏈條斷了?!比A太乙沖我點點頭,又指指他的自行車。

“啊,是鏈條斷了?!蔽覒椭?,感覺他就要把我拉到旁邊“談一談”了,但華太乙只是猶豫了一下,然后推著自行車匆匆走了。

大概在一星期之后,華太乙終于再次出擊了,這次他利用職務的便利,給我寄來一封信,原信抄錄如下——李兄大鑒:

又要惹你生氣了,不過你還是聽我把話說完,但愿看完這封信,咱們能心平氣和談談。

本來要找機會面談,又恐李兄沖動,何況這件事確實不宜面談,觸在面子上,你我都會不好意思,再三斟酌,覺得還是書信比較合適。

當年孤城驛僅見過一面,但在下對李兄頗有印象,貴同學呂克貞信來的時候,李兄已不在孤城驛,故不能及時奉上,實非在下有意扣留。當年那封信讓我無意中接觸了一個秘密,由于好奇,我下了點功夫——順便說一句,在下有個怪脾氣,凡事愛動點腦筋,還是說正題吧——感謝山東方面諸同仁的協助,我終于弄清了事實真相。恕在下冒昧,我得告訴你,李廣武確有其人,不過此人是你的胞兄,至于其他方面,我想不必多說了。

兄張冠李戴,且多年泰然處之,其計謀和膽識,實在令人佩服。李兄自恃長袖善舞,置五十萬唐河人于股掌之間,享盛名,得厚祿,娶名門閨秀。巧取豪奪,無所不用其極,是可忍孰不可忍!在下雖然只是一介郵差,但在下也是一個唐河人,在同鄉被愚弄的時候,在下覺得有責任站出來澄清事實,把真相告訴全縣人民,當然這只是一種可能。在下之所以遲疑不決,是因為一個善良的愿望。錯誤已經鑄成,糾正那個錯誤必定要毀掉你的家庭,俗曰投鼠忌器,我不想因為自己伸張正義的行為而傷及無辜,這一切都怪在下太善良了。我現在舉棋不定,不知道該選擇正義還是善良。李兄你大概能知道我的心情。人總這么舉棋不定是很痛苦的,我該怎么辦,還望李兄給予明示。星期三晚八點,我會準時在教堂廣場西側恭候,以便聆聽李兄指教。

愚弟華太乙頓首

看完這封信,我已經徹底沒了脾氣。華太乙果然是有備而來,他把事情弄得很熨帖,不容我不就范。聊以自慰的,或許就是他的“善良”了,此外,他還在眼巴巴等著我“給予明示”,在我這無疑求之不得,我最想“明示”的,其實只有一句話:別往外說。

和華太乙第二次會面非常輕松,像久別重逢的兩個老朋友敘舊,坦率地說,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為顧及面子,星期三晚上我故意遲到了幾分鐘。華太乙蹲在廣場西側抽煙,附近有幾個飯

后閑逛的人,廣播喇叭里正在播放歌曲,一個女聲翻來覆去地唱著:“媽媽娘你好糊涂呀——”

見我來了,華太乙站起來,低聲說:“來了?!薄皝砹??!蔽艺f。

“咱們走走?!彼褵燁^扔在地上,用腳踩滅。

我們橫著穿過教堂廣場,華太乙在廣場東側一排楊樹跟前停下來:“你吃了沒有?”

“吃過了?!蔽艺f。

“我還沒吃飯呢,剛從鮑碼村回來,送一份電報?!?/p>

“那你……先吃飯?”

“不想和我一塊吃嗎?”

“好吧,你選個地方?!?/p>

“那什么……”郵差猶豫了一下,“帶錢了嗎?”

“帶了?!?/p>

“去唐河菜館吧,那里有單間?!?/p>

這時候唐河菜館已沒有多少食客。我們在樓上找了一個單間,華太乙吩咐了幾樣菜,很老到的樣子,好像他是這里的???。菜很快上齊了,華太乙走到門口,探出腦袋張望了一下,然后插上門,回來張羅著倒酒。

“從第一次見面,我就想和李兄交往,我這個人是講究交情的?!彼似鹁浦?,“來,為我們再次重逢?!?/p>

我也端起盅子,象征地喝了一口。

“聽程天佩說,李兄為人挺仗義的。我想交你這個朋友?!?/p>

“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吧,”我說,“按咱倆現在的關系。大概還不能做朋友?!?/p>

華太乙拿筷子的手在桌上游動了一會兒,選了一塊肉放到嘴里?!拔茵I了,得先吃點東西墊墊?!彼磺宓卣f,“你還在生氣,覺得我不該暗中調查是不是?想一想吧,多大的一件事啊!”華太乙興奮得眼睛發亮,仿佛抓到了一條大魚,“正義感責任心就不說了,哪怕僅僅是好奇。這件事要是傳出去,全唐河的人都會嚇死,李兄你膽子也太大了!我真佩服你的度量,還有你的想象力,你能混到現在這樣,不算過分?!?/p>

“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你,”我說,“在你眼里,也許我就是騙子,你可能不知道我對唐河的感情。我把唐河當成自己的家一樣……”

“那當然,唐河是個好地方,金錢美女,要什么有什么。唐河比家里可好多了?!?/p>

“為了唐河,我差點連命都搭上了,我覺得還對得起唐河?!?/p>

郵差放肆地盯著我,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到半路他戛然而止,又拉開門張望了一下?!袄钚帜阏嬗幸馑?”他回來重新落座,“這些話你該對政府說去,我只知道你不是李廣武。第一次看見你從家里出來,我就跟自己說:看吧,五十萬唐河人都是傻瓜,瞪著眼讓一個外鄉人給耍了。這個人從唐河白揀了一大堆好處,可唐河人還要給他掛匾。贊頌他的功德,你說唐河人是不是太傻了,”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好像那是一個驚堂木,“非??尚?,簡直是一群傻瓜!”

華太乙肆意糟踐他的同鄉,讓我覺得自己很可恥,我想這家伙沒說錯,如果唐河人個個眼睛雪亮,我怎么能得手!得手了還要狡辯,拿出一副委屈的樣子,即使為了自衛,也不該這么沒水準。坐在我對面這個人不傻,他身后還站著五十萬唐河人,我的命運完全掌握在他手里,我沒有孤傲的資格,更沒有理由分辯,擺在我面前只有一條路:等候面前這個人發落。

看樣子華太乙是真餓了,他一口氣吃了好幾塊栗面小窩頭?!罢婧贸?”他說,“你嘗嘗,這可是正宗的步云山栗子面,前清時候進貢給朝廷的?!?/p>

“依你看,往后我應該怎么辦?”我盯著籠屜里的小窩頭。郵差把我叫過來,不會僅僅是為了夸獎我的計謀,我知道往下他就該提出條件了,我有準備,從家里出來的時候我帶了一筆錢。

“李兄你是聰明人,這種事不該問我?!?/p>

“我是不是應該去自首?”

“李兄你在試探我,”華太乙嘲弄地望著我,“能有今天,你動了多大心思!你不會自首的?!?/p>

“那么,我是應該離開唐河了,也許只有離開唐河,才能糾正那個錯誤?!蔽艺f,“你給我點時間,頂多兩個月,兩個月后你再也不會看見李廣武?!?/p>

華太乙詫異地望著我,好像沒料到我這么不禁折騰。他放下筷子,點上一支煙:“你這么做,是因為我嗎?”

“既然這是一個錯誤,早晚總得糾正。你說得對,我得到了一些不屬于我的東西,現在我把這些東西都還給唐河,我怎么來,還怎么走,不占唐河一點便宜,你看……這樣行嗎?”

“你說怎么來還怎么走。這我就不明白了,”華太乙說,“有些錯誤可以糾正,比如你可以把房子還給唐河,可有的錯誤只能犯一次,你沒法糾正,你總不能把楊老師也還給唐河吧?!比A太乙站起來給我倒酒,他顯然是著急了,“要是因為我,李兄不必擔心,事情已經這樣了,我不會再追究的?!?/p>

“不全是因為你?!蔽艺f,“遲早我都得離開唐河?!?/p>

“你想一走了之?”華太乙悻悻地把酒瓶蹾在桌子上,“上哪兒?回山東?可山東也是共產黨的天下,事情已經做下了,愿不愿意你都得承當!”

“照你的說法,我還是應該去自首?;蛘呤亲屇闩e報,對了……”我笑望著華太乙,“要舉報的話你可得早點兒,得趕在我自首之前?!?/p>

“我干嗎要舉報你!華某不是傻瓜,我干嗎要做損人不利己的傻事!”華太乙語氣逐漸平和下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楊老師不會知道這件事,我不說,唐河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你過你的日子,該干什么還干什么,我可不想給誰找麻煩,沒辦法啊……”華太乙做出挺無奈的樣子,“誰叫我是一副菩薩心腸來著!”

“那就謝謝了?!蔽野讯道锏腻X都掏出來放到桌上。華太乙口口聲聲要我“給予明示”,我更把它看做是一個暗示,讓他住嘴是需要代價的,既然他當年能卑鄙地昧下呂克貞給我的資助,我想他同樣不會拒絕我的賄賂。

“沒辦法啊!”華太乙迅速把錢收起來,“我這個人天生一副菩薩心腸?!?/p>

我能給你什么

女兒出生的時候,我正在唐河北部山區修公路。按楊舸自己推算,產期應該在五月底,一周前我回家的時候她還堅持上班。孩子早生了半個月,據說是學校的幾個同事用自行車把楊舸送到醫院。馬虎粗心的楊舸!不用說我也能想象出來當時的情景。

沒有激動和喜悅,女兒的出生只是讓我更加茫然。遭遇華太乙之后,我曾和楊舸探討過離開唐河,楊舸笑著說你現在就像大莊寺里的佛像,已經不是自由身了,五十萬唐河人都瞅著呢。我說走著瞧吧,說不定觀天我就給縣里遞交辭呈。楊舸曾經說我是個典型的馬爾薩斯主義者,我自己也不否認,馬氏的觀點至少對我是適用的,比如這時候我就不該有孩子(但愿女兒長大后看到這些文字,不要怨恨我曾有過的乖戾念頭)。對我來說,一個有孩子的家庭太圓滿了,唐河的李廣武不應該給自己弄出太多累贅,他得像戰士一樣,隨時能以最快的速度撤離陣地。而現在我只能堅守了,在我倉皇突圍的時候將不得不攜妻帶子。

第一眼看見躺在搖籃里的那個小生命,我眼里不由噙滿了淚水。坦率說,孩子很丑,腫眼泡,面孔紫里透紅,細而黃的頭發緊貼在頭皮上,像剛破殼的雞雛。盡管這小家伙給我制造了不小的麻煩,盡管她還不那么好看,但我覺得那就是我的一部分,是另一個久未謀面的我。

楊舸剛出院,住在父母家里,情況看起來還不錯。她從搖籃里把女兒抱起來遞給我,說你抱

抱看??沙亮?有七斤二兩。我平托著女兒,輕輕晃著說是挺沉的,只是你變輕了,辛苦你了。楊嬸說可不是嘛,那是活生生從楊舸身上分下來的。我看著手上的孩子,小家伙微蹙著眉頭也在看我,仿佛在說你究竟是誰呢?我想這孩子和楊舸一樣,她們都是唐河人,而我不是,我是一個撞人者,我在錯誤的時間和錯誤的地點給了她生命,但不管怎樣,她沒有錯,起碼她的出生不是一個錯誤,并且她也有權利用懷疑的目光審視我?!斑@孩子挺明白的,”我說,“她在看我呢?!?/p>

“可精神了,剛生下來就會找人?!睏顙鸠B著尿褯子,“大姑娘像你,是個漂亮人?!?/p>

“可我怎么看著挺丑的,”我在孩子臉上親了一下,“我的丑丫頭長大了嫁不出去可怎么辦!”

“沒聽說嗎,月里孩子丑死驢,”楊嬸笑道,“等滿月了再看吧,保證比你們倆耐看?!?/p>

這時候楊作恒過來了,他依然戴著那副藍布套袖,看樣子還在修鐘:“你這姿勢不行,看起來像曬魚網?!币娢移酵兄⒆?,楊作恒過來給我糾正姿勢,一來二去的,孩子不知不覺便到了他懷里。楊嬸說還是隔代親,楊舸小時候你爸從來沒抱過。楊作恒說那時候總在海上跑,難得回家一次,仿佛眨眼工夫楊舸就長大了。楊舸讓我給孩子起個名字,我說就叫小午。楊作恒說聽起來像男孩子。楊舸不假思索地說應該是子午山的午,那是廣武老家。楊作恒端量著懷里的孩子,說這名字不錯,沒忘了根本。叫起來也上口。楊嬸說孩子是正晌午時生的,正好應了時辰,再給起個大名,好給孩子上戶口。我說大名也叫小午,這樣省事。

“那就是李小午了,”楊作恒說,“明天就去把戶口給報上,咱們唐河又多了一個小公民?!?/p>

第二天我就給女兒報了戶口。戶口上的名字是楊小午。我不認為這么做是取悅楊作恒,還有另一個不便說明的原因,由于女兒的降生,短期內我無法離開唐河,這段時間里我不知道會發生什么。在我決定要走的時候,精神上早已逃離了唐河,現在仿佛又給抓了回來,一面是惶惶不可終日,一面又難以脫身,感覺唐河處處都潛伏著危險。事實上,華太乙那頭還不算完。區區幾百元是不會讓他住嘴的,就憑他千方百計要阻止我離開,便知道他還會向我伸手。華太乙并不可怕,他只要我的錢,可怕的是另一些突然變故,那才會要我的命,一旦暴露,我的姓氏將會是一個恥辱的印記,我不想讓女兒為我承擔什么。

許多年以后,每想到修路這件事,我都會找到一點救贖的安慰,不錯,我是欺騙了唐河,但唐河并沒有損失什么,他們留下一個外鄉人的善舉得到了實實在在的回報。我這么說并不狂妄,只是一種客觀的評價,唐河北部山區那些年久失修的公路,那些涵洞和橋梁,每一處都傾注了我的心血。當然這不值得吹噓,我是修路工程副總指揮,直接負責一線工作,風里雨里的,自然會辛苦一些,真正能讓我多年還暗自得意的,是我很好地解決了物資短缺問題,就地取材,為唐河節省了一百多萬修路資金,后來溫麗新用這筆錢在全縣建了二十多所小學,這是后話。

唐河有三條主要公路干道與外界相連。每一條主干道都像一棵大樹,又分出很多枝杈。這就是鄉道。自光復以來,唐河一直沒有能力對境內的道路進行大規模維修,很多橋梁和涵洞垮塌了,路況極差。早在去年冬天,修路計劃便上報到省里,遼東省政府和安東行署合計給了五百萬,細算起來,僅鋼材和水泥兩項就需要四百多萬,這還是沈陽和大連的產地價格,如扣除運費和人工等項,這筆錢不足工程總額的一半。溫麗新下了死命令,錢還是那些錢,工期卻提前了,由原定的十月一日提前到八月六日,這也是遼東省政府的命令,因為八月中旬在唐河有一次大規??沟顷懽鲬鹧萘?,屆時將有一大批軍政要人蒞臨唐河,據說蘇聯和東歐一些國家也將派代表團前來觀摩。溫麗新特別強調,修橋鋪路不僅是造福唐河人民,也是戰備的需要,是一項政治任務,如果誤了工期,她會引咎辭職,具體負責的同志也將受到行政處分。

那一階段卜大有動輒把我召到他辦公室(老卜年初由縣委調到政府,擔任主管工交財貿的副縣長,現在他是修路工程總指揮),我們商量來商量去,無非是上哪去找資金和材料?!盁o米之炊,無米之炊呀!看來我們只能燒一鍋開水了!”老卜每次都重復著同樣的牢騷。

一次我在步云山區勘察,蛤蜊河上一座木橋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座木橋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一些粗大的圓木樁柱揳入河底,樁柱與橋面男有圓木相勾連,人站在橋上,隱約能感覺到水流的沖擊,我想或許正是木質結構的柔韌才能抵御住多年的洪水沖擊。幾經周折,我找到了修橋人,那是當地一位七十多歲的老木匠,據說木橋是他年輕時候修的,已有四十多年了,油浸過的圓木至今看起來還十分結實。當天,我便把老人帶回縣里。

唐河動員了五萬民工,朝鮮戰爭期間唐河人頻繁地出戰勤,他們對修橋鋪路這種莊稼地之外的工作并不陌生,這次是給自己修路,更是熱情高漲一呼百應。我們研究的方案是這樣:除主干道上幾處關鍵地方修筑混凝土橋梁,剩下的一百多處橋梁和涵洞一律就地取材,修筑木橋和石拱橋。唐河北部有大片天然次生林,不愁沒有木材,花崗巖更是隨處可見,運輸也便利,唐河境內河網密布,這些河流大都依地勢南流入海,趕在春季返漿前伐下原木,在桃花汛的時候,木排可以到達大部分橋涵工地。

修橋鋪路的工作極其辛苦,我每天都要走很多路,由一個工段到另一個工段,檢查質量,調運物資,餓了和民工一起啃窩窩頭士豆,晚上隨便找一處就近的工棚安身。我還經常搭乘運送木料的木排,坐在木排上順流而下,望著河兩岸的秀美景色,心里不時便會生出一種眷戀的悵惘,唐河是個不錯的地方,盡管我在這里有家,有妻子女兒,但這里依然還是別人的地方,路修完以后,我將找機會離開唐河,一旦離開,我不會再有勇氣踏上這片土地。

這年初夏,李秉義刑滿出獄了。

我是在教堂廣場買菜的時候碰到李秉義的。他在賣馬蹄蛤。像大多數趕海人一樣,李秉義戴著尖頂葦笠頭,他始終低著腦袋,我看到的只是葦笠頭的尖頂,找錢的時候他終于抬起頭來:“缺你五分?!崩畋x抱歉地笑了一下,露出鑲的金牙。隨手撿了兩個馬蹄蛤扔到我網兜里。那胖胖的臉、厚嘴唇和魚泡眼,正是我當年來唐河時要尋找的人,只是他的呢禮帽已經換成了葦笠頭,穿著分趾膠鞋的雙腳十分可笑地擺在籮筐兩邊,猛看上去像兩個黑色牛蹄子。見我沒有要走的意思,他又給加了兩個馬蹄蛤:“我找不開?!彼忉屨f,然后用鐵耙子在籮筐里扒拉著。

“是秉義叔嗎?”我猶豫了一會兒,終于鼓起勇氣問道。

李秉義抬頭打量我,眼神有些迷茫。

“我是南房子老二呀,”我在他面前蹲下來,“李秉生家老二,當年要跟你出來學生意……”

“是廣舉?”李秉義眼睛亮了一下,“一轉眼,都這么大了……可是你怎么在這里?”

我知道這不是說話的地方,李秉義籮筐里還有十多斤馬蹄蛤,我提起籮筐:“先回家再說吧?!?/p>

李秉義左右看了看。說:“一會兒就要下市

了,先把這些賣了吧?!?/p>

“這些我都要了,咱們回家?!?/p>

“真是的,還跟我學生意……”李秉義嘟嘟噥噥站起來,“跟我學什么!你看我……只能賣馬蹄蛤了?!?/p>

李秉義似乎不情愿跟我走,落魄的人無一例外都要躲避故舊同鄉。李秉義不會知道,其實我比他更有理由藏匿自己,以我現在的處境,與人攀談同鄉之誼顯然是不適宜的。說實話,最初看見李秉義,我甚至打算悄悄走掉,但很快我就打定主意要認這個本家叔叔,當年我就是為了投奔他才來到唐河,李秉義就像一面在遠方搖動的旗幟,引著我一路走過來,我能有今天,完全是借了他的由頭,至少從表面上我算是發達了,而我要投奔的人卻風光不再,也許我無力改變他的命運,但扭頭走掉是說不過去的。說得再現實一點,李秉義待在唐河,我的心便會一直懸著,他對我知根知底,一旦知道唐河還有一個本家侄子,說不定他會在無意中把我的事抖摟個底兒朝天。

一路上李秉義把葦笠頭壓得很低,只露出半張臉,顯然他是不愿意被人認出來。從正仁街北頭向左拐,行人逐漸稀少,李秉義伸手抬了一下葦笠頭,問我住哪兒,我說就在前面,正仁街93號。李秉義說這里可是好地方,以前是政府和洋行職員住的地方。他邊走邊給我講路邊那些房子:91號是日本人川島家,他是鹽業專賣商,光復后被就地正法了;92號是臺灣人劉國正,四五年回臺灣去了;93號的尹南奎是朝鮮人,縣經濟稽查科的副科長,光復后倒是沒走,也死得最慘,一顆手雷炸死了全家五口。李秉義說早先那會兒,這里除了日本人就是二鬼子。唐河人路過都得繞道走。

到了家門口,我掏出鑰匙開門,李秉義看見門上方的匾額,說:“這里還住了一個有功之人?!憋@然他以為我住在別人的房子里。楊舸還在娘家,孩子滿月后才能回來,由于楊舸不在家,我也很少回來,每次從修路工地回縣里,不是吃政府食堂,就是去岳父家,今天是個例外,本來要回來換一套衣服,順便給自己弄點吃的,萬沒想到會碰上當年我要投奔的人。我把李秉義讓進客廳。他局促不安地把葦笠頭抱在懷里,說這戶人家真氣派!我費了一番口舌才終于讓他相信,我就是這房子的主人,但他不肯坐沙發,我只好去給他另搬了一把椅子。李秉義好歹坐下了,又問起門上那塊匾,于是我又得費一番口舌,說明我就是那個“有功之人”。李秉義將信將疑地望著我,那表情就像認錯了人,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嘖嘖連聲地感嘆。李秉義說廣舉啊,當年你爹讓你出來學生意,你死活不肯,那時候就看出你小子有志氣,老李家后生晚輩也有想跟我出來的,可我誰也沒看上,你到底念過書,到哪都吃得開。李秉義說咱們老李家五大份子,就數你們南房有地氣,你是不必說了,這都明擺著,你哥廣武也不孬,小時候就能壓邪,子午區郭會長能嫁到你們家。算她有眼力。秉生大哥真是養了兩個好兒子!本來要把事實真相告訴李秉義,這是今天必須說的,見他此刻興沖沖的樣子,一時反而難以啟齒。仿佛是因為夸了我,李秉義不再拘謹,他把葦笠頭扣在沙發上,又說我印堂發亮,儀表軒昂,指定日后還能有出息。我打斷他,說叔你先坐著。我弄飯去。

李秉義喝酒很斯文,或許是我們子午山的規矩,他也像我父親一樣,端起杯在空中頓一頓,然后用另一只手掩著送到嘴邊,仿佛是怕人看見他的金牙。我和李秉義都有一些尷尬之處,不同的是他已經接受過懲罰了,而我沒有,我欠唐河的那筆賬還未算清。借著燒酒的勁頭,我指著墻上那些獎狀,說叔你記著,以后別叫我廣舉,在唐河這邊我是李廣武。李秉義再次驚訝地打量我,說你不是南房子老二嗎?我說沒錯,可是在唐河這邊你得叫我李廣武,以后千萬別弄混了。

這是兄弟倆共同完成的故事,以前我對羅蘇維和郭蘭講過,講這個故事很費勁,尤其是面對一個對我寄予厚望的長者。我的復述沒有讓李秉義失望,相反,他顯得很興奮,自始至終,李秉義都用一種贊許和欽佩的目光看著我,仿佛我干了一件多么漂亮的事?!皶鴽]白念!”他說,“你爹小時候就有心機,可是他膽兒太小,干不成大事?!崩畋x擎起酒杯,像是要慶賀我?!暗降资悄钸^書的人,真不是白給的!”李秉義的贊許似曾相識,對了,不久前郵差也這樣夸過我,比起郵差的夸獎,李秉義是認真的,但更讓人難以接受。此刻我更希望聽到來自一個長者的訓斥。聽說當年我是因為他才來到唐河,李秉義無奈地苦笑?!澳闶迨莻€沒用的人,”他說,“我十六歲出來學生意,七年滿徒,可還得給師傅打洗腳水,給師母倒尿壺,那是什么日子啊!耳刮子一個跟一個地扇,但凡有一點能耐……你比你叔強多了,這才幾年,就當上科長了,早先這屋里的尹南奎才是副科長,要是當年找到我,如今你指不定還在孤城驛做小賬房。你叔無能啊,投奔我只能耽誤你的前程?!?/p>

“哪還有什么前程!”我說,“我的前程早就在自己手里毀了?!?/p>

“這是什么話!”李秉義生氣地把酒杯礅在桌上,“別忘了咱們是外鄉人,能在一個地方站住不容易,你現在算是站住了,憑你的能耐,再往上升就是縣長,那是要在族譜上留名的,你叔被人扒得精光,可是老天有眼……”

見他越說越離譜,我把話題岔開,問他現在住哪兒,在干什么。李秉義說這才出來一個月,住在河東村,在里面認識一個朋友,就是河東村的,早他半年出獄,他們現在一起去趕海?!澳愣伎匆娏?,”李秉義順下眼呆望著面前的酒杯,“你叔這輩子是沒有臉面回子午山了?!?/p>

我給他的杯斟滿,然后我們無言地對坐著。本來要安慰他幾句,但覺得無話可說,說什么?也像他鼓勵我那樣鼓勵他?想一想真是滑稽,子午山李姓的兩代人在唐河陷入困境,然后我們就互相鼓勵,再往后就都振作起來,可是,我們振作起來要干什么?是繼續去危害唐河嗎?不錯,我們都來自子午山的同一家族,李秉義可以是我的同謀,或者說我已經把他變成了我的同謀,但我們對唐河的態度相去甚遠。李秉義在唐河多少年。至今還是獨身,這就注定他永遠都是以一個過路人的心態看待唐河,對他來說,唐河只是一個掙錢的地方,除了利益他可以不負任何責任。如今這個掙錢的地方已不具有吸引力了,在對唐河的交易中他賠得精光,唐河只給他留下怨恨和傷心,甚至早年給唐河師傅倒尿壺都會成為傷心的理由。李秉義可以怨恨唐河,那是他個人的事,我不愿看到的是,他似乎要通過我來發泄對唐河的怨恨情緒,他對我寄予的厚望并不純粹,如果是一個負責任的長者,他理應為我擔憂才是。

提起當年那一船貨,李秉義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干,嗆出了滿眼淚花:“王八蛋!欺負外鄉人,把我往死里整!”他把酒杯重重蹾在桌上,“這事沒完,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能讓他好活!”

看他咬牙切齒的樣子,分明已有了明確的報復目標。我說叔這都多少年的事了,況且咱們畢竟是犯到了。

“整整一船大纊絲,”李秉義像在自言自語,“那是我最后一樁生意,本來打算做完了回子午山養老,都砸進去了,這還不算……”他沉默了一會兒,放低聲音說,“就算那一船貨沒了,你叔也

不至于去賣馬蹄蛤,出事前我藏了三千萬東北幣,這些年總以為還留了一手,可現在什么也不是了。轉眼變成一堆廢紙。三千萬啊!滿滿一提包,把這屋子糊滿了還富余,早知道這樣我該存點黃貨?!?/p>

我說:“現在時代不一樣了,有錢沒錢都差不多,糧食服下就要統購統銷,按人定量,只能吃自己那一份兒,有錢也沒處買?!?/p>

“你不用安慰我,錢沒用了政府干嗎還要印它!要是那三千萬還好用,我至于這樣嗎!”李秉義把手插在頭發里,“糊涂啊!這些年什么錢都看見了,張作霖的奉票、滿洲國的‘大綿羊、蘇聯紅票、日本錢、高麗錢,再往后是流通券、東北幣,錢是一茬跟一茬,你說我怎么就沒想到!蹲在監獄里,干著急沒辦法,唐河這么多熟人,沒有一個信得過的,早知道你在唐河就好了?!?/p>

盡管李秉義一再聲稱他不能回子午山,但我覺得除此之外他實在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年過花甲的李秉義待在唐河沒有任何希望,暮年的艱辛只能讓他積攢仇恨,而對于一個沒有任何指望的老人。那種歇斯底里的仇恨情緒一旦有了具體目標,他是會不計后果的?!笆?,”我說,“你不是年輕那時候了,在外面不容易,我看你還是應該回子午山,回去找李廣武,他在咱們子午山辦合作社,現在是高級社,鰥寡孤獨都有照應,你回去他不會不管的?!?/p>

“子午山那面都知道我是做大買賣的,現在弄得渾身精光,打死都不能回去,一個人好混,隨便干點什么都能填飽肚子?!崩畋x拿起瓶子給我倒酒,大概是喝多了,他的手有些顫抖,“你叔在外面混了一輩子,自以為還有些閱歷,有句話我得告訴你,在外面和在家里不一樣,心不能太實,凡事得留個心眼,你那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你千萬記著,就讓它爛在肚子里,其實你今天就不該認我……”

“那怎么可能!”我說,“當年我就是沖你才來唐河?!?/p>

“婦人之仁!我一個糟老頭子,橫豎就這樣了,可是你前途無量,你認了我,就有把柄抓在我手里。這不給自己找麻煩嗎!”

經李秉義提醒,我不由又想起了那個郵差,他們以前都在孤城驛,說不定熟悉。我問李秉義認不認識一個叫華太乙的人。李秉義一下警覺起來:“你問他干什么?!?/p>

“沒什么,隨便問問?!蔽抑岬?。

“你沒說實話,”李秉義緊盯著我,“你跟叔說實話,他是不是知道你的事?”

“就算是吧,”我做出無所謂的樣子,“他還不至于把我怎么樣?!?/p>

“你等著,他會把你榨干,再把你踩進爛泥里!”

“沒那么可怕吧,他只是個小人?!?/p>

“一個能壞大事的小人,”李秉義聲音有些顫抖,“你叔當年就栽在他手上,王八蛋得了好處還把人賣進去。他不讓我好過,我也不會讓他消停,走著瞧吧,遲早讓他犯在我手里!”

李秉義問我怎么會讓華太乙“探出底細”。我說當年在孤城驛托他代收過一封信,用的是李廣舉的名字,那時候沒料到后來會發生這么多事。李秉義說這像華太乙干的事,那王八犢子就是海里的鲅鮹,露一點小縫都能鉆進去。李秉義說當年那一船大纊絲,有很多朋友幫助張羅,華太乙是半路插進來的,他從老家石棚那面收了三千多斤,得了一百三十萬傭金。本來這種事自古以來沒停過,今天是違禁物品,明天又放開了,誰也沒覺得是犯多大法,哪知道華太乙得了好處,掉回頭又把他告下了,害他一輩子的積蓄血本無歸,還得去蹲監獄。李秉義說廣舉你記著,那個王八犢子前世注定是咱們的仇人。

我能理解李秉義的心情,一生的積蓄轉眼毀在某一個人手里,該是多大的仇恨!李秉義口口聲聲要把郵差怎么樣,可是他太老了,賭咒發誓要怎樣多半是一種情緒宣泄。華太乙是個小人。但他是個有板有眼的小人,李秉義也好我也好,我們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一瓶酒喝完。天也黑下來,李秉義站起來說今晚還要趕一潮。見他喝得滿臉通紅,腫眼泡里汪滿了淚水,我說叔你今晚就不要去了,以后也不要去了。這么大年紀干不了那個。李秉義說去是一定要去的,幾個人一起搭伙,在海里撿好的馬蹄蛤,有人幫忙給擔回來,累不著的。見他執意要走,我把兜里的錢都掏出來塞給他,李秉義把錢摔在桌子上,說你叔是老了,可還養得了自己,只要你能有出息,我看著比什么都好。

給孩子們

1955年的財貿工作會議,是溫麗新最后一次在公開場合露面。

那天的與會者都目睹了女縣長臨產前的一些細節,正在作動員講話的溫麗新突然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副縣長卜大有走過去,問用不用去醫院看看,溫麗新強撐著站起來,習慣地揮一下手,示意會議繼續。卜大有拖過一把椅子,但溫麗新沒坐,她瞇起眼望著窗外,仿佛在悉心聆聽,窗外的樹影投在她臉上,溫麗新的表情沉靜而安詳,她似乎已經忘記了會議,忘記了下面有上百雙眼睛在看著她。這樣過了一會兒,直到卜大有再次提醒,溫麗新才緩過神來:“對不起,我該去醫院了?!睖佧愋聸_下面笑了一下,然后慢慢走出會議室。

兩天后,溫麗新在縣醫院生下一個男孩,是剖腹產,手術的時候發現腫瘤,很快便轉往大連的一家醫院。

那些日子全唐河都在談論女縣長的病情,據說省里派專家到大連會診,診斷結果是惡性腫瘤,又有消息說省里馬上會給唐河派來一位新縣長,溫麗新的繼任者依然是一位女性。

一次我從鄉下回來,在政府門口碰上孫晉,孫晉剛從大連回來,提了一提包煉乳去醫院看兒子。好久不見。孫晉的樣子很糟糕,就跟當年在朝鮮的時候差不多。我陪孫晉去醫院,路上問起溫麗新的病情,孫晉說已經確診了,是惡性腫瘤,溫麗新自己也能看得開,她十九歲來唐河,到現在十個年頭,戰爭期間什么危險都遭遇過,死過幾回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孩子。

孫晉的兒子住在護士值班室隔壁的房間,我們去的時候護士長劉玉珠正在給換尿褯子,劉玉珠說煉乳吃光了,好容易找到一點奶粉,剛開始不太適應,大便有點異常。孫晉拍著提包說干糧來了,這是從大連帶回來的頓河牌煉乳,夠我兒子吃一陣子了。劉玉珠站在門口喊:“小遲,奶粉就不要兌了。孫科長這里有煉乳?!睂O晉拉過小床,仔細打量著,說幾天不見,這小子出息得好看了。孩子在小床里面起勁蹬著,挺歡勢的樣子,只是有些瘦。我對初生嬰兒一向沒什么概念,不過按楊嬸“丑死驢”的說法,這孩子應該是挺漂亮的。我問孩子起名沒有,孫晉說叫留紀,名字是溫麗新給起的。又問我女兒像誰。我說一下也看不出來,眼睛似乎像楊舸,孫晉說那應該不錯,楊舸眼睛挺好看的。這時候一個護士提著暖水瓶走進來,說該喂奶了。孫晉堅持要自己喂,說這些天凈麻煩你們了。護士從小床里抱起孩子,說孫科長你兒子挺頑強的,除了要奶,平時從來不哭。

我在醫院待了不長時間便告辭出來。走在街上心里還覺得別扭,總感覺像欠了孫晉什么。孫晉的兒子不能總待在醫院里,而我妻子有奶,在孫晉最困難的時候,我應該把孩子抱回家,孩子寄養在我家最合適不過了。但這畢竟不是我個人的事,楊舸的奶水并不是很充足,一個孩子還湊合,如果再添上孫晉的兒子,無疑會使女兒陷入

饑荒,楊舸也是母親,我覺得這件事即使理由再充分也難以啟齒。

其實我低估了我的妻子,當楊舸聽說孫晉的兒子還在醫院里喝煉乳,便讓我馬上給抱回來。我說你不怕餓著女兒嗎,楊舸笑了笑,說人為什么長兩只奶,就是為第二個孩子預備的,權當是我生了雙胞胎。我說照你這么說。歇馬區那位英雄母親該長四只奶了。楊舸說別裝了,當我看不出來,你巴不得把孩子抱回來。

我剛出門,楊舸又把我喊回去,她匆匆忙忙換衣服,說你把小午抱上,這件事還是我去比較好說。

我們趕到醫院的時候,孫晉正端著飯盒在窗前吃飯,孩子的小床放在門口,里面是空的。見我們來了,孫晉放下飯盒,打趣說楊老師你生過孩子更漂亮了。楊舸說別恭維我了,來看看你兒子。孫晉說讓護士抱去洗澡了,還是我先看看你女兒吧。他走過來打量著我懷里的孩子:“嗯,挺漂亮的,比我們那個強多了?!?/p>

“這就是母乳喂養的好處?!睏铘达@然帶有游說的意思。

“是啊,白白胖胖的……”孫晉應和著。

“孫大哥,我們想把你兒子接回家?!睏铘凑f。

孫晉看看我,似乎很意外,我說你胡子上沾了飯粒,孫晉用手在嘴上撲嚕了一下,給抹掉了?!澳悄男?,”他說,“一個孩子還不夠你們忙活的啊!”

“一個和兩個都差不多,就當我生了雙胞胎,”楊舸說,“孩子不能總待在這,你又帶不了,我都想好了,放在我們家最合適?!?/p>

“不行,”孫晉堅決地說,“孩子已經找好了人家,是溫麗新以前在步云山住過的,這幾天就要來接走?!?/p>

“送那么遠干什么,這么大個唐河鎮還放不下你兒子?”楊舸說,“你想想看,還有什么地方比我們家再合適的,守在跟前,你去看看也方便,再說孩子也不能總喝煉乳,那邊有奶嗎?”

“我兒子現在離了煉乳還不行呢,”孫晉走到桌子跟前,往奶瓶里倒了一些煉乳,然后兌上水搖著,“這小子一天能喝多半桶,你再能,也供不上兩張嘴?!?/p>

“你也太低估我了,”楊舸說,“能力是根據需要調節的。你把孩子交給我,一年后我保證還你一個胖兒子?!?/p>

孫晉把奶瓶對著燈影照了照,可能覺得濃度不夠,又倒了點煉乳:“正經的進口貨,頓河牌精煉乳,”孫晉夸耀說,“烏拉爾牛,頓河草原的野苜蓿,無上完美的結合!”

“再加上甜菜糖,”楊舸說,“你兌的濃度可能大了?!彼^孫晉的奶瓶,滴兩滴在手上嘗了嘗,“這么甜,孩子喝了不上火才怪呢!”

孫晉說:“我嘗過,口感挺不錯的?!?/p>

“陳香酒口感也不錯,”楊舸責備說,“這可是給孩子喝的啊!”

這時候護士把孩子抱進來,楊舸接過孩子,端詳著說嘴像孫晉,眼睛像溫大姐。小家伙扎挲著雙手。底氣十足地哭了兩聲,孫晉趕忙遞過奶瓶,楊舸掀開衣襟,說我來喂。小家伙叼著乳頭咂了兩口。顯然感覺到不是原來那個了,仿佛回味似的停頓了片刻,突然更加起勁地吮吸起來。孫晉眼巴巴看著他兒子的饕餮相,后來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極其困窘地轉過臉去。楊舸這陣像故意跟誰過不去,還現場給孫晉演示,她拿起奶瓶,把橡膠乳頭塞給孩子,小家伙咂了兩口就吐出來,張著嘴四處搜尋,楊舸又把自己的乳頭送給孩子?!澳憧?,”楊舸說,“你兒子現在拒絕煉乳了?!?/p>

孫晉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為掩飾自己的窘相,他逃跑似的走到窗口,端起飯盒繼續吃飯。

“楊媽媽的奶好吃吧,”楊舸用手輕輕梳理著孩子的頭發,“你兒子頭發挺好,不像我們小午,頭發又細又黃。都貼在腦門上?!?/p>

“像我,”孫晉嘴里塞滿了飯,甕聲甕氣地說,“滿腦袋豬鬃?!?/p>

“一會兒你把東西收拾一下,今晚上就把孩子抱回去?!睏铘吹恼Z氣是不容商量的,到了這一步,孫晉似乎也沒有理由再推辭了?!皩殞殮g點吃,”楊舸說,“長得胖胖的,咱們上大連看媽媽去?!?/p>

孫晉第二次去大連之前,專門請人給孩子照了幾張相帶給溫麗新,回來的時候又帶了溫麗新給楊舸的信,信中說大恩不言謝,只有讓孩子將來記住是誰撫養了他。溫麗新擔心奶水不夠。她像在任時調劑糧荒一樣,甚至還作了一份喂養方案,該方案顯示:必須首先保證小午的奶水供應,留紀吃剩余部分,缺額可以用煉乳和米糊補充。溫麗新當然不知道,她兒子的味覺極其敏感,像一個不肯屈就的美食家,吃過楊舸的奶,就再也不肯喝煉乳了,倒是小午顯得挺隨和,碰到煉乳的時候,皺著眉頭哭兩聲,然后將就著也能對付。楊舸按男左女右的慣例,左面那只奶給留紀,右面是小午的,往往是留紀吃完了左面的還不肯罷休,又接著吃右面的,楊舸動輒拍著留紀的小屁股,說:“侵略成性的小家伙,你把姐姐那一份搶走了?!?/p>

為了保證奶水供應,楊舸每天都要喝大量的湯,不管排骨湯或是雞湯魚湯,端起碗閉著眼睛往下灌?!拔野l誓,”她說,“等這兩個小家伙斷奶以后,我再也不喝這些餿水了!”有一天早上楊舸告訴我,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頭黑白相間的大奶牛,站在教堂廣場上,腦袋和教堂的尖頂一樣高,有一部梯子掛在她頭上,一些人順著梯子爬上爬下忙碌著,把成捆的干草往她嘴里塞,無數小膠皮管子從她腹部接出來,縱橫交錯通向遠方。角色的變換通常會伴隨著深切的失落,現在楊舸似乎變得絮叨了,像一個愛追憶過去的老祖母,某年運動會上有過的好名次,萊年和同學們一起旅行,以及背著畫夾子遍游唐河,現在重新提起來,似乎都成了奢侈。我只能安慰她。說現在這樣是暫時的,過了哺乳期,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有時候我習慣地把手伸過去,楊舸總是給輕輕推開,我得到的告誡是不要弄灑了孩子們的早飯。

楊作恒現在更像個外祖父了,只要有空,他總是和楊嬸一起過來看看孩子,我和楊舸也經常過去吃飯?;蛟S是見我們抱著兩個孩子不方便,楊作恒托人從大連買回兩輛童車,每逢星期天,他都要和楊嬸推著兩個孩子去街上走走。說起來可笑,楊作恒還和我們商量,要給小午兩成股份,由于楊舸堅決反對,這事才擱了下來。

這時候資本主義工商業改造正在醞釀中,動員會已經開過了,原則上一是公私合營,二是國家贖買。楊作恒現在最關心的是國家有關改造的方針政策,他給我算了一筆賬,按現在他持有的股份,每年可以分得六萬多的紅利,如果由國家贖買的話,每年只能拿到一萬定息。我說那也不錯,用不著自己操心,況且你的資產還在。楊作恒說這不明擺著嗎,要真的弄成贖買,資產永無返還的可能,這哪叫贖買,說是充公還差不多。我知道無法說服楊作恒,事到如今,我只能說幾句安慰的話,改造是遲早的事,誰也無法扭轉那個結局。從心里說,我并不覺得楊作恒有多委屈,每年一萬,足可以養活一百個人,這是一個平等的社會,不可能允許一個人過多地占有,和土改那時候鄉下的地主比起來,楊作恒應該知足了。

楊舸在家,我不好再請李秉義到家里來了,李秉義也很有分寸,自第一次見面后。從未找過我,這讓我越發覺得歉疚,即使沒有當初投奔他的情節,我想我也應該幫助他,在這遠離家鄉的地方,李秉義就像我的父親一樣,我大概是他現

在唯一能依靠的人。我想既然李秉義拒絕資助,能幫助他的最好辦法就是給他一份工作。在運輸科范圍內,有兩份工作可供選擇,一是去城子疃周轉站,那里缺一個做飯的,再是留在城里,運輸科備品庫需要一個更夫。

李秉義很快便上崗了,他選擇了留在城里當更夫。其實李秉義的作用遠不止一個更夫,多年經商,養成了他對貨物的特殊感覺,原來庫里那些雜亂的物資都被重新整理了一遍,分門別類地碼放,不止整齊,數目也準確,備品庫現在看起來像百貨商店的后院。有事沒事,李秉義總愛在貨堆里面逡巡,一五一十地清點物資,晚上他總是在脖子上系一條白毛巾,扛著鐵叉子在倉庫院里走來走去,科里的同志們都叫他老戰士。有一天臨下班的時候李秉義到科里來找我,帶著他那一提包作廢的東北幣。那些錢分別用油紙包成四大捆,由于年深日久,再加上紙質粗劣,成捆的綠票子像裱糊的鞋底一樣,都粘在一起,李秉義拿起一捆,捻了幾下沒捻動,又小心翼翼放回提包里?!扒f放好,”他鄭重地把提包交給我,“你叔一輩子就剩下這點東西了?!?/p>

溫麗新在生命垂危的時候堅持要回唐河,護送溫麗新回來的是大連的兩個護士,她們只帶了一個星期的藥品。當天晚上我和楊舸抱著留紀去看望溫麗新,病房里閃著昏黃的燈光,溫麗新躺在靠窗的床上,似乎已經睡著了。孫晉俯下身,輕聲叫道:“麗新,小李和楊舸來了?!?/p>

溫麗新一下睜開眼,像在尋找什么。

“溫大姐,看看你兒子?!睏铘幢е⒆幼哌^去。

溫麗新伸出掛著吊瓶的手,眼睛里流露出急切的神情,仿佛渴極了的人伸手要接一杯水。楊舸把孩子放在溫麗新旁邊,然后把溫麗新的手臂輕輕順在床邊。溫麗新側過臉,不錯眼盯著孩子,后來她把嘴唇貼在孩子臉上,一動不動地待了很久。留紀似乎不耐煩了,突然哇哇大哭起來,溫麗新抬起臉,眼睛里汪滿了淚水。

楊舸把孩子抱起來,讓他面對著他的生母?!皽卮蠼?,”楊舸說,“你看,孩子長得真像你?!?/p>

溫麗新臉上漾出笑意,沙啞著嗓子說:“挺漂亮的?!?/p>

“這——是——媽——媽——”楊舸搖著懷里的孩子,像在教學生讀課文,“你看,媽媽的床多大啊!”

溫麗新示意孫晉扶她起來,孫晉扶起溫麗新,在后面又給加了個枕頭,溫麗新倚在枕頭上,看樣子精神了許多。她努力抬起另一只手臂,示意楊舸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讓你……受累了?!睖佧愋潞韲等鋭又?,顯得下邊的鎖骨越加突出,“你們自己……也有孩子,奶水夠嗎?”

楊舸說孩子現在可以吃米糊了,每天喂四遍奶,營養是不會有問題。

“比剛生的時候,胖了,也好看了,”溫麗新望著孩子,干裂的嘴唇努力翕動著,“我只能,給他生命……”她閉上眼睛。仿佛長途跋涉之后要小憩一會兒。燈光下,溫麗新的臉色藍而晶瑩,說不清是黑色還是灰色的頭發已然失去光澤。仿佛預示著生命即將耗盡。有兩滴清淚從她深陷的眼窩里滾落下來,楊舸用毛巾輕輕給她擦拭。

“溫大姐你安心養病,”楊舸說,“不要想得太多,我會照顧好留紀,孩子還等著你?!?/p>

“我知道……是沒用了,”溫麗新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出來,像是風從遠處吹過來的一陣蟬鳴,“孩子,只能托付給你了?!彼罩鴹铘吹氖謩恿藙?,“孫晉,替我謝謝楊舸?!睖佧愋缕诖赝鴮O晉。

孫晉看看溫麗新,似乎明白了溫麗新的意思,他挺機械地給楊舸鞠躬。楊舸急得滿臉通紅,說孫大哥你快別這樣。溫麗新又說了句什么,孫晉在抽屜里拿出一塊手表,他搖了幾下,又放在耳邊聽,顯然那只表已經停了,孫晉吱吱上著發條,又和自己的表對好時間,然后送到溫麗新手里。溫麗新把手表交給楊舸,說:“這是給你的?!?/p>

楊舸說:“溫大姐還是你自己留著用吧,我有手表,只是生孩子以后不愿戴了?!?/p>

“這是留紀的媽媽,送給你的,留個紀念?!睖佧愋掠珠]上眼睛,像是在積攢著精力,“孫晉,你和小李出去一下,我想和楊舸,待一會兒?!?/p>

孫晉調了一下吊瓶的流量,然后和我一起出來。狹長的走廊里有幾個人蕩來蕩去,新粉刷過的墻面,越襯得水泥地黑漆漆的,白衣白帽的護士端著托盤從值班室匆匆走出來,仿佛館子里的堂倌急著上菜,在走廊另一頭,不知從哪個門里傳來一聲聲疹人的號叫:“啊——啊——”

孫晉點了一支煙,然后靠在走廊盡頭的窗口?!熬瓦@幾天了,”他長長地噴出一口煙,“所有的藥都停了,現在掛的是葡萄糖?!?/p>

本來想安慰孫晉幾句,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溫麗新的狀況很明顯,最后時刻只有一道低矮的門檻,也許從明天早上開始,女縣長留給唐河的只是一個記憶,即使現在,也能感覺到她已經退出了,從開著的窗口,分明能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那是新近主持政府工作的副縣長卜大有,卜副縣長正在作廣播講話,每句話前面都加一句“同志們”,這就使卜大有的講話顯得很有力量。對唐河人來說,溫麗新的時代已經結束了,遠離了權力和會議的女縣長現在只是母親和妻子。她現在和兒子在一起,而她的位置則被更具陽剛之氣的男人替代了。

在走廊另一頭,有一個身穿黑衣服的小老頭走走停停,仿佛一只在野地里散步的烏鴉,他不斷朝這面張望,后來就步履蹣跚地走過來?!斑@是溫區長的病房嗎?”他望著我們,“我能不能看看溫區長?!?/p>

孫晉解釋說溫麗新正在休息,不能見客人。

“我是八區的,”小老頭眨巴著眼,“你給我報上去,就說八區的吳德年在外頭,看看溫區長能不能見我?!?/p>

“老人家,”孫晉問,“你找溫麗新有什么事?”

“你是……”小老頭遲疑地用手摸著口袋。

“我是她愛人,如果方便,你就跟我說吧?!?/p>

“那就托付你了,”小老頭摸出一張折疊的黃紙,鄭重交給孫晉,“是歲豐堂的方子,上過奉天藥典?!?/p>

“謝謝你了,”孫晉展開方子看了看,然后揣進兜里,“真對不起,溫麗新現在不能見客人,你老是八區的?”

“八區的吳德年,溫區長打游擊那陣在我家住過?!?/p>

“我一定轉告溫麗新,說你老來過了?!?/p>

“托付你了?!毙±项^搖搖晃晃走了,“蟾蜍就是蛤蟆,”小老頭走了幾步,又回頭叮囑道,“要放在瓦片上焙糊?!?/p>

這天晚上楊舸在溫麗新病房里滯留了很長時間,對于一個垂危病人,這似乎是不負責任的,我幾次要把楊舸叫出來,都被孫晉制止了,孫晉認為楊舸會把握分寸,他說有孩子在這里,溫麗新精神好多了,后來還是值班大夫把楊舸請出來。

重回唐河之后,溫麗新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接觸,事實上后來她已經沒有能力與人進行哪怕是簡單的語言交流,白天她總是處于昏迷狀態,卜大有等一班縣領導曾集體探視過一次。但因為溫麗新神志不清,探視者只在病房里短暫地逗留了一會兒,他們只能用沉默對這位女上級表示禮節性的恭敬。

每天晚上楊舸都要抱著孩子去醫院。我則留在家照顧女兒。楊舸不能算探視者,她負有特殊使命,楊舸的探視是任何藥物都無法替代的。連最苛刻的大夫也不得不為這位夜間的造訪者讓步。每天晚上八點,溫麗新都會準時從昏迷中醒

來(這是她和楊舸約定的時間),與她的兒子作一次例行團聚。和孩子在一起的時候,溫麗新神志非常清醒,所要表達的意思也準確明白,偶爾還能抱一抱她的兒子。人們普遍認為,女縣長回到唐河后一直處于彌留狀態,他們不知道在病房里發生過的事,靠著一點葡萄糖的維持。一個女人艱難地奔走于陰陽兩界,她把全部精力和能量,都用在與兒子團聚的那一刻。

一天晚上楊舸談起女性哺乳的話題,她說以前并沒覺得怎樣,這幾天從溫麗新的眼神里感覺到,這件事其實是挺美好的。這件事還引發了我妻子的藝術聯想,她極有興致地由此談起一幅畫,題目就叫《哺乳圖》。楊舸給我描述了這樣一幅圖畫:一個年輕母親坐在門檻上。她斜垂著腦袋,長發從旁邊滑到地上,懷中吃奶的孩子一手壓住袋狀的乳房(很像在擠牛奶),另一只手纏繞著母親的長發,母親的眼神恬靜、安逸,又略顯疲憊(很像是奶牛)。我說這就是你,還應該畫一個農夫往你嘴里塞干草。

“如果羅蘇維在就好了,我給她當模特,就坐在我媽家的門檻上,背景是笨重厚實的木板門,我穿一件藍士林布滾邊小夾襖……”楊舸顯出挺神往的樣子,“那應該是一幅好畫?!?/p>

溫麗新終于耗盡了最后一點精力。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溫麗新走得并不孤單,她和兒子在一起。

一些不為人知的內幕事后才得以披露。還在溫麗新彌留的時候,唐河縣動用部分修路資金,在農村新建了二十幾所小學。這項工程進展很快。前后不到一個月,上級有關部門發覺的時候,工程已經結束了。修路工程還沒結束,但由于我們自己解決了大部分材料,預計上級下撥的五百萬資金至少還有一百萬余額,這是國家下撥的專項資金。按規定剩余部分是要上繳的,唐河縣敢挪用這筆錢是天大的事。省里派下來一個調查組,調查結果是溫麗新挪用了這筆錢,所有資金使用計劃都由她簽字,算起簽字日期,正是溫麗新病危彌留的時候。調查組曾提出質疑,甚至還請來筆跡專家鑒別,認定簽字并非偽造。又對簽字的效力進行推敲,調查重點自然是主持政府工作的卜大有,老卜一口咬定,那時候溫麗新還是法定縣長。按照程序她的簽字是有效的。結果這件事草草收場,只給卜大有和縣財政科長行政警告處分。這時候人們才發現,嚴肅的女縣長也敢于犯錯誤,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她制造了一個既成事實。給唐河的孩子們留下了一份禮物,并據此猜測。生命垂危的女縣長并不糊涂,至少在某些時候她是清醒的。

第十章

致本城居民的公開信

我和郵差站在屏風山東側的一處高地上,在我們面前。是一溜五間瓦房,院落周圍排列著黑漆漆的大樹,起脊的門廊和圍墻都隱在樹的陰影里,墻頭上爬滿了葫蘆蔓,螢火蟲在肥大的葫蘆葉間翻飛。

“要一千五呢。我找人說合,好歹講到一千三?!编]差走到一片草隔子上坐下來,掏出火柴點上一支煙?!霸蹅冏??!?/p>

我說這么好的房子。一千三不貴。郵差興沖沖望著我。說你同意買下來了?我說這是你個人的事,我不好做主。

“李兄你得幫幫我?!编]差開門見山,“你出一千,剩下三百我另想辦法?!?/p>

“我一個月工資才八十三元,上哪找那么多錢給你!”我冷冷地說。

“李兄你坐,”郵差指著他身旁,“咱們坐下說?!?/p>

我猶豫了一下,在他右側蹲下來。郵差的價碼已經開出來了,我知道這家伙一旦出口,是不會輕易放棄的。郵差沉默了一會兒,說:“聽說李秉義的差事是你給安排的?”我說也不算什么差事,單位正好缺一個更夫。郵差說以前我和李秉義還是朋友,一起做過生意,他對我有誤會,聽說他要整我。我說他一個老人,不會把你怎么樣吧。郵差冷笑說老人有老人的套路,我不和他一般見識,再說他還是你的本家叔叔,沖李兄你的面子,我也不該和他計較,不過你得告訴他,別再鬧騰了,華某犯法不做,犯毒不吃,老李頭要整我門兒都沒有,我不會給他機會的。我說多謝你能給我面子,你們之間的事我沒有興趣,也不想摻和。郵差把手里的煙頭使勁抽了一口,然后一揚手丟進前面草叢里:“李兄你可能還不知道,這房子是一座兇宅?!编]差給我描述了一個驚悚的場面。說是每逢月圓的時候,老文家(這房子的主人)都會看見一縷長發從窗前掛下來,有時候會伸下來兩只手臂,把那縷長發編成一條大辮子,然后拆散,再編。老文家人沒見過這陣勢,住不下去,今年端午節搬走了?!肮眵葻o處不在,人的身前身后都有鬼?!闭f著郵差伸手在半空撈了一下,仿佛要捉一個鬼給我看,“一般人是看不見鬼的,他讓你看見,是想攆你走,老文家抗不住,生生給攆走了?!?/p>

“但愿你能住好?!蔽艺f。

“我可是當過道士的人。這種事見多了。李兄你也不是白給的,”郵差瞥了我一眼,“正仁街93號沒人敢住,可是,你住得太太平平的,日子要多舒心有多舒心?!?/p>

“各人有各人的難處,”我心不在焉應和道,“舒不舒心的。只有自己心里清楚?!?/p>

“日子定下來了。就這個星期天,在唐河菜館擺一桌,一千三百元一次付清?!编]差聲音平平的,像在嘮家常,“李兄你給掏一千,剩下三百元我自己想辦法,你拿個千兒把的不算什么,你伸伸手,這件事就算過去了?!?/p>

我想郵差所謂的“過去了”僅僅是指他買房這件事。而我們之間絕不可能了斷。有了房子以后,他就該討老婆了,然后是生孩子,這家伙會把我當成他家后院的一棵梨樹,李秉義說得沒錯。他會一直把我榨干,遭遇這個人我將永無寧日。顯然,不拿到錢,郵差是不會罷休的,但我想即使給,也不要讓他拿得太便當,必須讓他明白,我不是伸手就能摳下一塊的軟豆腐?!昂湍阋粯?,”我說?!拔乙彩强抗べY生活,還有兩個孩子需要撫養,你張嘴就是一千,讓我上哪去給你找!”

“得了吧,誰不知道你岳父是唐河首富!”郵差忽然忿忿不平起來,“你要是沒錢,全唐河的人都得餓死,你們山東人就是摳門兒!”郵差的忿忿不平使他顯得越發小氣,也顯出了他的怯懦。我欣喜地看到。適度拿一把非常有必要,于是我的語氣也強硬起來。我說你有很多誤解,第一,山東人并不摳門兒,說別人摳門兒是對人有過分要求。那樣會降低自己的身份;再說,我岳父家怎樣與我無關,我完全靠自己的工資生活。還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就算你知道點什么,可是別太當真,咱倆的關系應該是平等的,你不要把我提溜過來提溜過去的,你可以揭發我,但你不能污辱我的人格,否則的話,咱們就來個魚死網破!

郵差似乎沒料到我會突然強硬起來,他愣怔了片刻。嘿嘿干笑了兩聲:“這么說,是不肯幫我了?”

“幫助得有兩個前提,一是情愿,二是能力?!蔽艺f,“按咱們的這種關系,說情愿是騙你,再說我也沒有那個能力?!?/p>

“你掂量著辦,”郵差陰陽怪氣地說,“我覺得這是給你一次機會?!?/p>

郵差顯然又要拿軟刀子割我了。我不想再和他糾纏,站起來說我有事先走一步,如果你確實有困難,三百二百的可以考慮,再多了我無能為力。郵差坐著沒動,只是抬頭看著我,仿佛不相信

我會就這樣走了。我走到前面玉米地邊的時候,感覺身后亮了一下,郵差似乎又點燃了一支煙。

把郵差晾在屏風山下,并不完全是意氣用事,我只是不想過多和他糾纏。事情明擺著,不拿到錢。他是不會讓我安生的。說起來可笑,剛一離開郵差,我就在琢磨著為他籌錢了。

其實這時候我手頭已經很拮據,楊舸請假在家,我一個人的工資除了給父親寄二十元,還要給兩個孩子買煉乳。并且為了孩子們有足夠的奶水供應,我得保證楊舸能及時把魚啊肉的轉化成蛋白質。孫晉偶爾過來看看孩子,每次要給錢楊舸都給推回去。楊舸說收養留紀是出于朋友情分,要收錢豈不成了奶媽。楊作恒的錢也不能要,這是早就跟楊舸說好的(我始終懷疑楊嬸在背地里資助我們)。楊舸能持家,但不善于理財,她能把香菜根芹菜葉做成各種精美小菜,那只不過是一種象征性的生活態度,或者說就是興趣和愛好。在她腦子里從來就沒有算計著花錢的概念?,F在少了一個人的工資,家用支出又多,除了日常生活。抽屜里已經沒有多余的錢了。華太乙那頭我早有思想準備,他的“善良”是需要回報的,但沒料到他張嘴便是一千,按我行政十七級的薪水。這個數目差不多是我一年的收入,就是說由于這個人的“善良”。我得用一年時間為他掙錢。

離開郵差后。我沒直接回家,心不在焉在街上走了一會兒,然后去祥記南貨店買了一網兜桃子。

當我琢磨籌錢的時候,自然就想起程天佩。一千元不是小數目,如果在同事中籌措,會驚動一大批人,大家工資都不高,沒多少人能有節余,程天佩不一樣。這小子掛著鼻涕的時候就開始弄錢,在我認識的人里面,只能找他了。程天佩不在家,門上掛著鎖,我把桃子掛在門上方,然后寫了一張字條塞進門縫。

第二天程天佩就把錢送到我辦公室,我寫了一張借條給他,程天佩也不看,團了團扔進紙簍里。我給他倒水,說你還挺大方,這么多錢,是不是應該謹慎一點啊。程天佩挺有分寸地笑了一下,說謹慎有什么用,你要賴賬,有沒有那張紙都一樣。我說忘了告訴你,真怕你把錢送到家里。程天佩說知道是你個人用,如果是家里用,可能還輪不到找我。我說不想知道我干什么用嗎?我是不是應該解釋一下?他掃了我一眼。說你不必為難。

如果說以前程天佩蹺著腳拍我肩膀多少有些滑稽,那么現在我不得不承認。他完全可以和我平視了。他的矜持,他心思的縝密都在提醒我:當年那個穿著大棉袍的小家伙已經是大人了。仿佛一夜之間,以前那些鼻涕鬼的小把戲便被他抖摟得精光。我們對坐著。有很長時間都不說話,這時候多半是我在審視他。程天佩的變化很明顯。黝黑的臉上凸起了一些小疙瘩,密密麻麻幾乎連成片;濃眉下一雙深陷的眼睛。黑眼仁有一部分埋在眼皮底下,收斂中透著幾分兇悍;或許是因為常年生活在海邊,他的前額并不像一般少年那樣光潔。而是過早地隆起了幾道抬頭紋;他坐在椅子上兩腿是叉開的,不經意地轉動著手里的茶杯,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又仿佛一切都在他眼中。程天佩似乎不愿意被人長久審視,他打破沉默,說有人來信問候你了。我說邪一定是羅蘇維了。她現在怎么樣?在哪?“怎么說呢……”程天佩慢吞吞喝著茶,仿佛要把說過的話再咽回去,“我知道的也不多,老蘇子很少給我寫信,只是說又當教員了,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我也不可以和她通信?!蔽艺f如果能寫信的話,一定讓她和楊舸聯系,我們都很惦記她。程天佩不置可否地一笑,說嫂子那邊你轉告一下。

本來還想問問羅蘇維的情況,但程天佩顯然不愿意再談這件事,他說最近打算搬出去,讓我幫他留意一下,看哪有合適的房子。我說你是不是又打什么歪主意了。程天佩說你總是疑神疑鬼的,這不明擺著嗎,溫縣長不在了,孫科長肯定要搬回來住。經程天佩提醒,我想孫晉也真應該搬家了,老卜在代理縣長期間背了警告處分??礃幼愚D正無望,所以孫晉至今還住在政府院里,唐河不能沒有縣長,新任縣長不僅要在政府二樓的辦公室里處理政務。還要在專用的官邸里過日子,小時候住過那所房子的程天佩知道其中規矩。我說你先不用急著找房,等我和孫晉商量一下,也許他另有打算。這時候外面辦公室門響了一下,有人進來拿飯盒,說科長該去吃飯了,是計劃員老都的聲音。我看看表,是十一點三十分,已經到了午飯時間,程天佩要走,我說中午就別走了,一會兒咱們去食堂吃。

這天回到家里,我向楊舸轉達了羅蘇維的問候,我能告訴楊舸的只是一個籠統的問候,甚至連問候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那只是一個模糊的意思,一個來自遠方的訊息,像隨著東南季風匆匆掠過的一片云彩。楊舸從我這里得不到多少消息,長吁短嘆了一陣,然后就給羅蘇維寫信,由于不知道收信人在哪,信寫好了只能裝在一個空白信封里。溫麗新去世后,楊舸曾跟我提起過要找羅蘇維回來,她認為如果羅蘇維知道孫晉現在的處境,她是會回來的。我說羅蘇維不是一個能輕易回頭的人,并且又是在那種情況下走的,現在輿論剛剛平息,她再回唐河又會成為一個目標。楊舸說既然這件事合情合理,就不要在乎別人怎么說,又說我小心眼兒,思想不純粹。

第二天楊舸讓我把程天佩找來,期望探得羅蘇維的確切消息?;蛟S是因為楊舸急切的樣子,程天佩又提供了羅蘇維的大致方位,只說人在北方,其他的就再也不肯說。楊舸急得一個勁兒給程天佩夾菜,說:“我只問你一件事,她結婚了沒有?”程天佩翻著白眼說不知道。楊舸又拿出頭天晚上寫好的信,逼著程天佩填寫通訊地址,程天佩干脆把信揣起來,嬉皮笑臉說郵票由他負責?!罢婊^!”楊舸說,“一個月之內沒有回信,看我找你算賬!”

接下來我去鄉下跑了幾天。修路工程已到了收尾階段,所有的橋梁和涵洞都已經完工,大部分民工都回家了,只留一少部分人平整路面,配合壓路機施工,再就是路橋連接處回填,剩下的工程量不大,預計再有一個月,趕在八月六日可以按計劃通車。事后我才知道,就在我下鄉這幾天,郵差已經動手了。一天我從鄉下回來,處理積壓的公函,一封發自本城的信筆跡似曾相識。我當時并不怎么在意,打開信封,里面是兩頁用圓珠筆復寫的稿紙,首行工工整整寫著“致本城居民的公開信”。以前在鎮壓反動會道門的時候。我經常收到類似的信件,按規定收到這類信件必須上繳。我沖外屋喊小高,然后把稿紙折起來準備裝回信封里,信封上“李廣武收啟”幾個字驀然讓我想起了華太乙,豎寫的幾個字收放自如連成一體,不難看出道士畫符時常用的“行氣”習慣。這時候小高敲門進來,說科長你找我?我心不在焉應了一聲,說沒事了。待小高關上房門,我重新展開稿紙,一看果然是華太乙。差一點被我交出去的這封公開信,使用了極富煽動性的語言,有揭露,有聲討,把我——“一個政治騙子手”剝得精光,以下是公開信正文:

唐河鎮的父老兄弟們:

今天我要來告訴你們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咱們都上當了!一個外鄉人、一個政治騙子手,利用父老兄弟們的古道熱腸,極盡欺騙之能事,正在喝咱們的血!這個人盤踞在政府二樓辦公室

里,心安理得拿著不菲的俸祿,住著政府提供的洋房,更有甚者,他還欺騙了一位體面的女教師,讓這名女教師做他傳宗接代的工具。說到這里大家肯定都想知道,是誰有如此的能耐和膽量!那么我來告訴你,這個人就是現任唐河交通運輸科長、正仁街93號的主人、大名鼎鼎的唐河英雄李廣武!下面讓我們來看看李廣武究竟何許人也:您現在看到的這個人,他的真實名字叫李廣舉,而真正的李廣武是這個人的胞兄。當年牽廣舉竊取李廣武的證件流竄到唐河,玩弄貍貓換太子的把戲,一路春風得意,直到今天。其實李廣舉沒當過兵,更沒有戰功,該人中學畢業后一直在家務農,就是這個人,卻能給自己的門口掛上“英雄匾”。足見其人不是等閑之輩。本人以唐河人的良心起誓,我講的句句屬實,如果您不相信,這里有李廣武原籍通訊地址:山東省東縣子午區子午川村。您只需花八分錢買一張郵票,便會有人告訴您,子午川現在也有一個李廣武。如果您還不信??梢匀柪畋x,此人是李廣舉的叔叔,刑滿釋放后被李廣舉安插到交通運輸科備品庫,勞改犯李秉義是李廣舉的同謀。

稿紙下方剩下一處空白,郵差利用這點地方,密密麻麻另寫了一些小字:

感覺如何?在下是不是應該出去張貼?還望明示。為了能使當事人長點記性。該信已經寄出兩份,稍后當事人便會知道,另一當事人的話并非兒戲。魚死不死現在還難說,可網是鐵網,當事人干嗎非想把它撞破?星期四上午請勿離開,屆時另一當事人將前往聆聽指教。

看完信我只有苦笑,仿佛看見郵差擎著一張紙在大街上奔跑,一邊跑一邊大聲嚷嚷:快來看哪——老實說,我有點委屈,郵差不知道我已經給他籌足了錢,程天佩送來的錢就放在抽屜里,這幾天一直沒騰出時間,再說我也不想主動把錢給他,我想郵差一定會再來找我,那時候我要矜持一點。沒想到這家伙按捺不住了,他撕破臉皮要跟我干。按郵差的說法,這封公開信他已經寄出去兩份,我想他這個謊撒得并不高明,他的目的是要錢,如果真把我揭露出去,他一分錢也拿不到,有一句話他倒是說對了,我已經被收入網中,而他張開的是一張鐵網。

事實上,郵差并沒撒謊,那封公開信真被他發出去了。

這天晚上回家,發現屋里沒點燈,我想楊舸大概又回娘家去了,以往楊舸回娘家,會給我留一張字條。我掏出鑰匙。但門是虛掩的,顯然楊舸還在家里。我拉亮電燈,發現楊舸呆呆坐在床上。

“怎么了?看樣兒很不高興啊?!蔽艺f。

“桌上有點東西,你看看,看完再給我解釋?!睏铘绰曇羯硢?,兩眼空洞無光,像一個在沙漠里被困干了水分的人。

桌子上攤開的,正是那封公開信,一樣的稿紙,一樣的筆跡,顯然是復寫的?!安挥媒忉屃?,”我說,“那上面說的,都是事實?!?/p>

“那么……”楊舸動了一下,“我就是那個被騙的女教師、被你用來傳宗接代的工具?”

“不許胡說!”我在椅子上坐下來,感覺像坐著船在海上漂,“你是我妻子,”我努力克制著情緒,“是小午的親生母親。別人想怎么樣咱們管不住??墒窃蹅冏约翰荒芤C瀆?!?/p>

“為什么是褻瀆?既然是事實……為什么是褻瀆?”楊舸望著窗外,語無倫次地重復著。

我俯下身,把手插在頭發里,盯著地板出神。這個結局早在意料中,楊舸是瞞不住的,只是我沒料到,最終攤牌的時候,不是夫妻之間一次坦誠的交談,而是來自另一個人的無情揭露。郵差的揭露太突然了。他讓我失去了求得諒解的機會。郵差說要讓我“長點記性”。我想他在背地里肯定還有更大的期待,顯然,我不會有多少錢給他,而楊舸不一樣,她是楊作恒的女兒,為了丈夫和家庭,郵差輕易便會從楊舸那里得到更大好處。

“你為什么不解釋?為什么不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楊舸依然扭頭望著窗外,仿佛不敢再看見我。

“我不想騙你?!背聊艘粫?,我心不在焉地冒出一句,感覺聲音像是從腦后發出來的。

“你很誠實嗎?不想騙我……”楊舸聲音平平的,是一種絕望無助的松弛,“這么多年在一起,是不是覺得我很傻?或許……真把我當成一個工具?”

然后我們都沉默著,我能聽到手表走動的聲音,留紀和小午躺在各自的小床上,不知是哪一個醒了,一邊蹬腿一邊發出歡快的吹氣聲:嗬、嗬、嗬……楊舸連續問了一些問題。她似乎也沒想讓我過多解釋,夫妻長期生活在一起,感情的真與假需要用心去體會,任何口頭表白都是拙劣而愚蠢的,我想楊舸應該知道我感情的真實。

“那個東西,是誰寫的?”楊舸再次打破沉默。

“給你送信的人?!?/p>

“他要干什么?”

“要錢?!?/p>

“要多少?”

“一千,他要買房子?!?/p>

“給他,抽屜里有個存折,是七千,你拿去吧,都給他,讓他永遠住嘴!”

“已經解決了?!?/p>

“可他干嗎還要嚷嚷!”

“沒事了,這件事已經過去了?!?/p>

楊舸停頓了一會兒,問:“往后呢?”

“離開唐河,等修路工程結束了,我就辭職,如果你同意,咱們一起回山東?!?/p>

“我要是不同意呢?”

“那咱們就辦一個手續,我一個人走?!?/p>

“看來唐河你是待不下去了?!睏铘撮L出了一口氣,“桌上還有一封信,是給你的?!?/p>

我轉過身去,移開稿紙,那封信就壓在下面。撕開信封。見里面只寫了一行字:“今晚務必到備品庫來,切記,切記?!憋@然是李秉義寫的,看他急切的樣子,我覺得這件事還是與郵差有關。

“我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楊舸說,“你出去的時候把燈關了?!?/p>

我關掉燈出來,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然后騎上自行車直奔備品庫。

備品庫的大門鎖著,院里亮著昏黃的燈光,廂房的值班室一團漆黑,李秉義好像不在里面。我在大門護欄上拍了兩下,李秉義便從瀝青垛那面踢踢踏踏過來了,他依然扎著白毛巾,依然扛著那把鐵叉子,像招貼畫上的煉鋼工人?!俺粤?”他邊開門邊咕噥了一句,算是招呼。我應了一聲,兩手插在褲袋里,心不在焉望著黑魆魆的瀝青垛。李秉義把門拉開,說車子推進來,待我把車子推進來靠墻放好,他在后面咣啷啷鎖上大門。從大門口到值班室,李秉義抱著鐵叉子,悶悶地走在前面,能感覺到他心里正壓著一件大事。進了值班室他也不開燈,把鐵叉子靠在墻邊,伸手從鋪蓋下面摸出一封信交給我:“個王八犢子動手了!”就著外面透進的一點微弱亮光,能看見李秉義表情嚴峻地站在炕前,像一個即將出征的老兵,“這是我今天上午收到的信,肯定是他寫的?!?/p>

“知道了,我也收到一封,這東西他寫了三份,還有一份寄給我媳婦了?!?/p>

“你敢保證他沒寄給別人?”

“他沒有那么傻,他只想要錢,我已經給湊夠了?!?/p>

“我早就看出來了,那是個無底洞?!崩畋x給我拉過一把椅子,“你把錢給他了?”

“有什么辦法!橫豎他只是要點錢?!?/p>

“不光是要點錢,他欺人太甚!”李秉義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他知道你要整他,所以這東西寄給你一份?!?/p>

“他拿我壓你,再拿你壓我,把咱爺倆一塊兒

整,個王八犢子!早晚我要他好看!”

“算了吧,事情已經過去了,何況他說的都是事實?!?/p>

“錢沒有這么個要法,他這是把人踩在腳底下要錢!”

“行了行了,”我說,“這件事到此為止吧,還有,你以后不要對任何人說要把華太乙如何如何的,你說的話他都知道,什么作用沒有,反而會把事情搞糟?!?/p>

“廣舉啊,你要想在唐河站住,個王八犢子會壞你大事,”李秉義顧自喋喋不休,“你糟心的日子還在后頭,不信你等著看吧!”

我覺得心里很亂,胃里面一陣一陣翻攪,自從修路后廢寢忘食的,最近常感覺胃里面難受。楊舸那頭還沒消停,這面李秉義專揀難聽的說,當然,李秉義是實心實意在提醒我,但我總覺得他故意要把郵差說得更壞一些,他自己沒有能力對付郵差,只能把我也拉上,其實事情明擺著,就算我和李秉義加在一起,也不是郵差的對手,因為我們完全失去了反擊的能力??陀^地想一想,我并不怎么恨郵差,郵差并沒當真把我怎樣。只是他那些要錢的小把戲讓人討厭而已。即使郵差不說,我的處境也不見得好到哪里去,郵差在明處,暴露出來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突然變故,比如劉世驥,他前些時候去中央黨校學習。聽說現在已經回行署主持工作了。李秉義不知道這些,只知道盯住郵差不放,把一個小人說成大奸大惡,宿仇似乎已經讓這個老人喪失了理智。

“咱得商量商量,”李秉義湊過來,雙手摁在桌子上,“不能便宜那個雜種,讓他得了好處再把你踩進爛泥里?!?/p>

“叔啊!別再添亂了!”我站起來,“華太乙那頭已經安置好了,你這么大年紀,多注意注意身體,別讓仇恨把你毀了?!?/p>

“我早毀了,六年前就毀了!”李秉義離開桌子,轉身走到炕前,然后又返回來,“一個體面的生意人,轉眼就給送到勞改農場種水稻。整天被人呵斥,撒泡尿都得喊報告,那是什么滋味!”李秉義(口邦)(口邦)著桌子,“都是那個驢進的,他把我弄得不像人,這陣又盯上你了!”

“不說這些了,”我推開門,“你好好休息吧?!?/p>

李秉義磨蹭了半天才出來給我開大門,顯然是我的不合作態度讓他失望,直到我騎上車子離開,他再沒跟我說話。

回到家已是十點多了,屋里亮著燈,這讓我多少覺得踏實一些。楊舸正在給小午喂奶,留紀還在小床上睡覺,我在地中間站了一會兒,仿佛也沒有什么可說的,即使說了,楊舸也未必能聽進去,后來看見地上的盆里有幾塊尿槁子,端到外面洗了,然后悄悄回來,到客廳沙發上和衣躺下。

第二天早上醒來,第一個感覺像是睡在別人家里。以前我也睡過沙發。那是楊舸不在家的時候,而現在我的妻子就在對面屋里,卻彼此形同路人。這時候我多半是用楊舸的眼光在看問題,一個朝夕相伴的人,一個近于完美的丈夫突然長出了狗尾巴,人的第一反應不會是氣憤,只能是驚愕,楊舸現在還處在驚愕中,也許她一輩子都緩不過神來。郵差的目的是讓我“長點記性”,他做到了,但他絕不會想到,在他看來一次小小的懲罰,對正仁街93號的打擊也許是毀滅性的。

我去廚房煮了粥,煎了雞蛋,又往盤子里夾點咸菜,楊舸以前都是這么做的。洗漱完后我喝了一碗粥,接著在客廳辦公桌抽屜找了一份材料裝進手提包里。本來不想打擾楊舸,但覺得這幾天應該是她最難熬的時候,于是我敲敲臥室門,推開門的時候看見楊舸和衣靠在床頭,臉色青灰,眼睛似睡非睡地半睜著,好像整夜都沒睡。我說飯好了,在餐廳里,你將就吃點。楊舸坐著沒動,像是沒聽見我說話。我說事情已經這樣了,你要想開點,按說我沒有資格勸你,可是你這樣真叫人不放心,我還要去上班,為了孩子,飯是一定要吃。有什么話咱以后再說。

“你出去吧,我沒事?!睏铘瓷ぷ油耆珕×?,她順下眼望著胸前,像在小聲自言自語。

出來后我直接去了岳寶瑞家。聯松上學去了。只有楊秀蘭一個人在家。我簡單給楊秀蘭交待了一下,讓她上午去照看一下楊舸。

這天上午郵差如約而至,他在外面辦公室跟好幾個人打招呼,儼然一副座上客派頭:“您忙、您忙。我找你們李科長?!蔽肄k公室的門被人敲了兩下,然后郵差把門拉開一道縫,側身擠了進來。

“天氣不錯,”郵差溜了我一眼,“忙什么呢?”

我右手拿筆。在一份計劃表上填寫備注,左手拉開抽屜,把那包錢拿出來放到桌上:“你要的東西?!?/p>

“多少?”郵差拿起紙包在手里掂著。

“你要的數?!蔽野延媱澅矸较乱豁?。

“你看……”郵差遲疑了一下,“我也是沒辦法?!?/p>

我盯著計劃表:“好了?!比缓鬀_郵差揮了揮手,像要趕走一只蒼蠅。

夢魘

楊舸在床上躺了幾天,先是楊秀蘭照顧,后來楊嬸知道了,便天天過來侍候楊舸和兩個孩子。楊舸是病人,病人總得有癥狀,她聲稱頭暈,渾身無力,要送她去醫院又不肯,楊嬸找龐大夫來看。說是操勞過度,導致身體虛弱,開了方子,等龐大夫走后楊舸給撕了。那幾天我堅持按時回家,晚上接替楊嬸照顧楊舸和孩子。我和楊舸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偶爾也會和我說一句什么:“喂,把那個遞過來?!被蛘摺拔?,禱子該收了?!比缓缶驼⒅骋粋€地方出神。那個被楊舸叫過無數次的名字、那個被傾注了無限柔情的稱呼仿佛一下子丟失了,和郭蘭當年來唐河的時候一樣,現在楊舸也不知道該怎樣稱呼我了。楊舸沒再讓我解釋什么,該說的郵差都替我說了,這省去了我被詰問的尷尬。楊舸不說話,我也很少主動跟她搭訕,擺在我們面前的是鐵一樣的事實,我沒有理由開脫,也不想留下討饒的嫌疑。每天下班后的程序大概是這樣:順路在菜市場買菜,回來后動手做飯,飯做好了給楊舸端過去,再燒兩暖瓶開水,然后洗禱子,收拾衛生,晚上睡覺要留心,聽到孩子哭了要趕緊到東屋臥室去,侍候楊舸給孩子喂奶。有一件事至今想起來都不能原諒自己,自收到郵差的公開信,楊舸的奶水就時斷時續,三四天以后,奶水完全斷了,孩子們失去了母乳,只能完全靠煉乳和米糊了。

一天晚上楊舸要洗腳,讓我給兌一盆熱水,我兌了水端過去放在床前,楊舸從床上坐起來,把腳伸進水里,我蹲下來,慢慢給她搓洗。楊舸的腳曲線很美,腳背上弓,腳趾微翹,跟腱突出,柔韌而有彈性,一般認為這樣的腳爆發力好,在學校的時候我們體育老師就是這么說的。楊舸既不拒絕也不說話,一動不動讓我給她搓洗,后來她伸出手在我臉頰上輕輕撫摸著,摸到左臉靠太陽穴的地方停住了,那里有燈塔被轟炸時留下的小傷口,現在完全愈合了,但有一小塊是硬的,冬季經常會感覺那里發涼,估計留下了玻璃碴一類的東西。楊舸用拇指輕輕按一按那地方:“疼嗎?”

“不疼,”我說,“感覺有點木?!?/p>

楊舸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你今年多大了?”

我想了想說:“二十五?!?/p>

“屬馬,幾月生的?”

“九月?!?/p>

“比我還小三個月?!睏铘闯聊艘粫?,“九月,是收獲季節,糧谷歸倉,衣食無憂,按算命的說法,九月馬是個好命?!?/p>

如果楊舸不說,恐怕我永遠都不會感覺她比

我大,即使現在,在我寫這部手稿的時候,印象里面楊舸依然還是一個俏皮活潑的小女人。李廣武屬虎,比我大四歲,以前每到正月十五,楊舸都會按習俗做兩個屬相,一個小老虎,是我的,一匹小馬,是她自己的,她平時叫我廣武,有時候也會怪模怪樣叫我“老李哥”,現在,這兩個稱呼都丟失了,而由于那封公開信的原因,她顯然又不能直接喊我的真名,于是只能以“喂”相稱了。

我洗得很仔細。每個腳趾縫都搓過了,然后拿毛巾給她擦。

“孩子都有了,”楊舸把手搭在我肩上,“可是我不知道你多大,也不知道……叫你什么,”她長出了一口氣,“往后你怎么辦哪!”

我覺得上面有東西落下來,落到盆里,發出一點極輕微的響聲,一滴,隔一會兒又是一滴,像樹上的露珠落在池塘里。我沒敢看楊舸的臉,匆匆把那雙腳擦干,端起盆逃也似的出去了。

自從收到郵差的公開信,我和楊舸便分居了,我搬到西面靠北的臥室,楊舸和孩子們還在東屋。我沒再和楊舸探討離婚的話題,事情明擺著。唐河我是無論如何也待不下去了,如果楊舸不能跟我走,唯一的結局只能是離婚。即使郵差不再給我找麻煩,我想唐河的日子也該結束了,以前遲遲沒有離開,除了社會和家庭的原因不便脫身,唐河確實也有讓我留戀的地方?,F在不同了,正仁街93號已經失去了以往那種祥和的氛圍,只要我還待在唐河,我的家庭便難以擺脫那個陰影,楊舸應該有正常的生活,還有我的女兒,她會一天天長大,就算為了她們,我想我也必須從唐河消失。

就在我打定主意要離開的時候,另一個更大的陰影正在逼近,它是那樣強大,像一座山慢慢移過來。有一個星期天上午,城子疃周轉站林主任到家里來找我,他們在河東米丘林農場殺了兩只羊。宴請新金縣交通運輸科陳科長。老陳是熟人,他對城子疃周轉站業務上有很大幫助,客人到了家門口,我沒有理由不出席作陪。席間喝了很多酒,飯后老林和陳科長去釣魚,我到政府招待所安排住處。走進招待所院里,便看見正房門前停了一輛吉普車,那輛車的尾號是02,縣政府的人都知道,02是劉專員的車。當時院里很靜,遠處有知了在鳴叫,我在值班室給老陳登記了房間。然后匆匆離開招待所。走到大街上我不禁松了一口氣,我想如果今天和劉專員碰上了,他或許會和我聊幾句,那么,我有膽量跟劉專員說話嗎?情況再糟糕一點,如果有縣里的同志作陪,極有可能拿我在劉專員面前炫耀,說此人是誰誰,有過什么樣的成績,那么,這個安靜的中午便是我的末日。人的命運往往只在轉瞬間,往左一步是天堂,往右一步可能就是地獄。

其實這時候我已經踩到了地獄的邊緣。

回家的時候楊舸在客廳里呆坐著出神。我問楊舸吃飯了沒有,楊舸遲疑了一下,說:“今天上午劉專員來過了?!睏铘凑f話聲音很輕,像是怕嚇著我,但我確實是給嚇著了,感覺腦袋嗡的一聲,然后就什么聲音也沒有了。仿佛只剩下一個空殼。

“……他真的來了?”我停在地中間,像傻了一樣。甚至忘了在楊舸面前應該掩飾一下。待緩過神來,我想事情也許不那么糟糕,劉專員是來了,這要看他是以什么身份來的,如果他要了解修路情況,找我是最合適不過了,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如果他是以老首長的身份來看望李廣武,那么,我在唐河的日子真就不多了。

楊舸像看懂了我的意思,她輕聲說:“你還不知道吧,李廣武以前是劉專員部隊的戰士,他們關系好像很密切,他知道李廣武腰上有槍傷?!?/p>

“可是,他怎么知道……李廣武在唐河?!?/p>

“聽老卜說的,還有孫晉,是他倆陪劉專員來的?!?/p>

果然是那個最糟糕的結局,李廣武曾提醒過我——也是我自己最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昨天我還在為郵差的事苦惱,可是和劉世驥比起來,郵差對我簡直是在優待。劉世驥看起來挺隨和,但他畢竟是軍人出身,我曾聽過他講話,劉世驥一旦站到臺上,便能看出軍人的干練和果決。遭遇劉世驥是我的不幸,退一步說,我又是幸運的,想一想吧,今天上午如果不是老林把我叫走,這陣我早已被人“擒獲”,可憐巴巴在看守所里蹲著了。這時候忽然想起一件事,楊舸說劉專員抱過留紀,就是說,劉世驥去過東屋臥室,而東屋臥室墻上,有一張我和楊舸的合影,我問楊舸劉專員看沒看照片,楊舸想了想,說也許看了沒認出來,也許根本就沒注意。見我不知所措的樣子,楊舸往旁邊挪了一下,說你坐下吧。我機械地在沙發上坐下來。經歷了最初的慌亂之后,這時候心里竟是出奇的平靜,該來的終于來了,我不怕邪惡,因為邪惡可以商量、通融、賄賂,可以花一千元收買,而劉世驥是正義的,鐵面無私,沒有商量的余地,他不光能代表五十萬唐河人,他還有資格代表數百萬安東人。

“你哥和你……很像嗎?”楊舸怔怔盯著茶幾,茶幾上的俄羅斯套娃正在沖著我笑,那是羅蘇維送的禮物。

“畢竟是一母所生,”我說,“也有不像的地方,我們經歷不同,從氣質上能區別出來?!?/p>

楊舸沉默了一會兒,說:“你還是走吧,今天晚上就走,我到銀行給你取點錢?!?/p>

“你讓我往哪走,逃跑嗎?”我冷笑道,“如果真是末日的審判,我等著就是了,以前那些事,是我自己做下的,現在終于到了償還的時候?!?/p>

“你不是壞人,”楊舸轉過臉直盯著我,“你保護燈塔,在朝鮮救過車隊,為唐河流過血,就算那件事是一個錯誤,可是你已經補償過了?!?/p>

“那是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任何努力都難以補償,我最終的結局不可能是寬恕,只能是懲罰!”

“要不你自首吧,自己去說清楚,畢竟你給唐河做了那么多事情……”楊舸抽噎著,“我和小午……等你回來?!?/p>

“也許事情沒那么糟糕,”我說,“從現在到工程結束還有半個月,半月后我會想辦法離開,到那時候咱們就去辦一個手續?!?/p>

“不要再說了!”楊舸突然靠在我身上,緊緊抱住我胳膊,泣不成聲地抽搐著。

我定定地望著墻壁,感覺心在一點一點堅硬起來。楊舸畢竟是女人,她可以不知所措,可以委屈,可以用淚水發泄,但我不能。正仁街93號正面臨一場災難,是我一手制造了這場災難,災難降臨的時候我自己不能慌亂,應該為妻子女兒,也是為自己保住最后一點顏面。如果一味地怨天尤人。說些什么懲罰的氣話,最后的結果不僅是毀掉自己,也會使楊舸失去生活的勇氣?!艾F在你必須按我說的辦,”我輕輕推開楊舸,“今天下午,你就帶著孩子回家?!?/p>

“那你呢?”楊舸淚眼婆娑望著我,“這種時候……我一個人走……”

“不是一個人,還有孩子?!?/p>

“我哪兒也不去,”楊舸說?!霸谀汶x開唐河之前,我哪也不去?!?/p>

“聽話!”我嚴厲起來,“最近工程正在收尾階段,我得不停地往鄉下跑,你現在這樣,一個人待在家里,又有兩個孩子,怎么能叫人放心!回家吧,”我緩和了語氣,“現在咱們就收拾東西,你去把臉洗一洗,回家別讓你媽看出來?!?/p>

這天晚上從岳父家回來,我關了燈在客廳里一直坐到后半夜。從離開子午山到現在,算起來已經六個年頭了,六年里我從未感覺如此地孤獨

和絕望。以前也有過身處逆境的時候,比如在子午山的最后幾天里,比如初到孤城驛的時候,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磨難都沒有使我消沉,那時候總感覺前面還有什么在等著我,可是現在,什么前途啦希望啦都像被一陣大風吹走了,剩下的只有黑暗和絕望。我這么說并不夸張,也不僅僅是此刻的心情,事實就擺在那里,再明顯不過,嚴格地說,從下午我把楊舸和孩子們送走那一刻起,正仁街93號這個家庭就已經解散了,這里的煙囪不會再冒煙,也不會再有嬰兒的啼哭和女主人的嘮叨,楊舸不會再回來了,孩子們不會再回來了,如果不出意外,不久后我也會離開,以后正仁街93號會有新的主人。

大概在凌晨一點左右,覺得有些困倦,想起白天還要下鄉,于是回臥室脫了衣服躺下。矇眬中,感覺有一個小人兒從天棚入口處蹦下來,那小家伙約有二尺來長,單腿站在桌子上,半閉著眼睛,仿佛沒睡醒的樣子。他右手擎著一顆手雷,躍躍欲試做出投擲的樣子,卻又不投出去,只是像陀螺一樣在桌子上旋轉。我大聲呵斥,但喊不出聲音,想跳起來把他趕走,手腳像被捆住了動彈不得,后來便是一片轟轟隆隆的聲音,周圍一片混沌,不知身在何處……稍后,我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蛹,手和腳都褪去了,只剩下一個光光的身子,我不停地搖動身體,試圖拱開繭殼逃逸,但橢圓形的繭殼光滑而堅固,簡直是銅墻鐵壁,我大聲呼救,感覺胸悶氣短,馬上就要窒息而死。然后,又是一片混沌,天旋地轉……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斜躺在床上,腦袋緊緊抵住墻壁,背心都讓汗水浸透了。我摸黑脫下背心,想了想又拉亮電燈,仔細打量天棚口。天棚口的蓋板還是原樣蓋著,蓋板是橡木的,很有些分量,不久前我曾打開過一次,把李秉義的提包放在上面,我想那個小人兒本就是子虛烏有,朝鮮人尹南奎果真有靈魂,也早該過了鴨綠江,那里才是他安息的地方。我更在意的是第二個夢境,初到唐河的時候我曾做過同樣的夢,被困在繭殼里的憋悶感覺極其恐怖,就像被活埋了。當年西禪和尚對簽文的解釋模棱兩可,現在想一想,似乎都有了道理,自來到唐河后忙忙碌碌的,不正是在吐絲作繭嗎!這些年我不停地纏縛、包裹。就為了給自己造一座墳墓。我想如果西禪還在的話,我一定會再去見一見他,聽聽西禪講經說法,至少能減輕我心理上的恐怖感覺,可惜西禪死了,五一年春天死于肺病。

這天夜里我幾乎沒怎么合眼。天亮后昏昏沉沉去上班,在政府門口碰上老卜,站在白果樹下談了一會兒工程的事,老卜說昨天劉專員反復強調,得保證八月六號正式通車。我一邊和老卜說話一邊留意看了一下,劉專員的車不在政府院里,我想或許他昨天回安東去了。后來老卜說你這家伙真能保密,怕我們沾你光是怎么的。我知道老卜指的什么,于是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老卜說劉專員去了紅光農業社,中午能回來。聽老卜的意思,顯然是提醒我應該見一見劉專員,我做出無所謂的樣子,說今天還要下去,三號線第二工程段該驗收了。

這天我和科里的小高沿三號線路往北走出去很遠,先是政府小車班派車把我們送到大營區,再往北道路不通,我們在大營區政府找了兩輛自行車,一路邊檢查工程邊往北走。中午在褡褳橋工地吃了點東西,然后拱進民工窩棚里,一覺睡到下半晌,后來小高把我叫醒,說科長咱們該回去了。我爬起來,說走,今天不回去了,走到哪算哪。按計劃,褡褳橋是今天最后一站,現在往回走,趕在天黑前能返回縣里,但是我不知道劉世驥的日程是怎么安排的,如果他今天不走,我就有被邀請共進晚餐的可能,按我現在的處境,最好離唐河鎮遠一點兒。

我和小高走走停停,六點半左右到了塔嶺區,這里和岫巖縣交界,距縣城七十多里,區政府就在英納河邊。我們在區招待所住下,晚上吃飯的時候意外在食堂碰見孫晉。孫晉和民政科幾個人下來看敬老院,也是今天剛到的。飯后小高和民政科的人湊在一起打撲克,我和孫晉去河邊散步。提起昨天的事,孫晉說劉專員這次下來主要是看看群眾度荒和軍烈屬安置情況。他去匯報工作,閑談的時候劉專員問留紀現在由誰撫養,這才知道我在唐河,老卜要安排人去家里找我,劉專員非要親自去看一看。孫晉談到這件事的時候口氣和老卜差不多,說你這家伙真能隱瞞,咱倆在一起住了那么長時間,從來沒聽說你腰上還負過傷。我苦笑說還有些事你不知道,以后也許會告訴你。

“如果不方便,就不要說?!睂O晉在沙灘上坐下來,“我要調走了?!?/p>

“那一定是高升了?!蔽以谒麑γ孀聛?。

“高升一級。到專署民政局?!睂O晉望著河里,“老實說,我不想再干民政工作了??墒寝D來轉去還是民政?!?/p>

“是覺得累嗎,還是有別的原因?”

“苦點累點不怕,就是整天把自己弄得心事重重,心里有陰影。民政工作的性質你也知道,除了給人辦結婚登記,沒有一件事是輕松的?!?/p>

“走吧,”我說,“有機會的話我也想走?!?/p>

“那就到專署去,咱們還在一起?!睂O晉停頓了一下,說,“楊舸身體不好,又要帶兩個孩子,你要多照顧她?!?/p>

我說楊舸昨天已經搬回娘家住了,有我岳母照顧,以后會好一些。

“都是讓孩子拖累的,一下養兩個,負擔太重了?!睂O晉說,“我什么也幫不上,只能給你們添麻煩?!?/p>

“如果有合適的,”我說,“再找一個吧,一個人過日子挺難的,尤其有過家庭的人。再回頭過獨身生活,會有很大的失落感?!?/p>

“暫時不準備考慮個人問題?!睂O晉點上一支煙,“畢竟和溫麗新在一起生活了那么長時間,現在又要到一個新地方,我得把自己調整一下?!?/p>

我說:“楊舸正在跟羅蘇維聯系,她想讓羅蘇維回來?!?/p>

“楊舸跟我說過,”孫晉笑了一下?!傲_蘇維不應該再回唐河,她本人也不可能回來?!睂O晉沉默了一會兒說,如果羅蘇維當初不走,現在倒是有很多機會,一下建了二十多所小學,唐河現在缺的就是教師。

“教師慢慢會有的,崇正每年都有很多畢業生,不出三年,所有的學校都會正常起來?!蔽艺f?!疤坪拥暮⒆觽儜摳兄x溫大姐?!?/p>

“還應該感謝你,”孫晉笑道?!耙幌陆o唐河省了那么多錢,要不溫麗新有天大膽子,也不敢挪用修路資金,只可惜讓老卜跟著背黑鍋?!?/p>

“你說句實話,這事是不是你搗的鬼,還有老卜,我懷疑你們早就串通好了?!?/p>

“無可奉告?!睂O晉面無表情吸了一口煙,然后把煙頭戳進沙子里。

“這像你干的事,你是唐河人嘛,”我說,“老卜能做到這一步很不容易,他和溫大姐都是關里過來的干部,有覺悟,有原則,可是為了建學校不怕受處分,我佩服他們的勇氣?!?/p>

孫晉看了我一眼。說:“你了解楊舸嗎?”

“干嗎提這個問題!”我笑道。

“你并不了解她,建學校這件事,開始就是楊舸的主意?!?/p>

“她一個普通教員,哪來那么大能量,你這話聽起來像是要嫁禍于人?!?/p>

“你也不用東猜西猜的,回去問問楊舸,什么都清楚了?!?/p>

孫晉顯然不是開玩笑,我想就算真是楊舸的主意,也沒有什么可奇怪的,楊舸熟悉本地教育

情況,她或許會在適當的時候提示一下,而溫麗新手中有權力,她能調動資金,老卜是最后一道環節。他屈從了這位生命垂危的女上級,把一個大膽的計劃變成事實,他們合伙從國庫里弄走一大筆錢,給唐河百姓辦了一件好事。和楊舸在一起這幾年,我對本縣教育情況多少知道一些,現在分布各區的完全小學,大都是奉系軍閥時期開辦的,那時候只考慮行政區劃,不注意地域分布,孩子們上學往往要走十幾里路,很多孩子無法上學,而崇正最近幾年的畢業生,有一部分閑在家里不能安置就業,楊舸曾說她如果繼承了父親的產業,第一件事就是賣掉船隊,到農村辦學校,自己也“弄個校長干干”?,F在看來,楊舸已經借助別人的力量,局部實現了那個計劃,而她自己卻被困在家里苦苦掙扎。

“沒看出來吧!”孫晉詭秘地一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即使是夫妻之間,有時候你也不知道對方水有多深?!?/p>

我撿起一塊石頭投進河里,黑暗中咕咚響了一聲,那聲音像是從井里發出來的?!斑@里水倒是挺深的,”我說,“下河游泳怎么樣?”

“走了一天,灰頭土臉的,”孫晉站起來,“也該痛痛快快洗一洗了?!?/p>

七月上旬,唐河鎮發生了一起兇殺案,郵差被人殺死在家門口。他在新買的房子里只住了一個星期。郵差死在門廊前三十米的一道陡坡下,尸體仰面朝天,極度驚恐地大瞪著雙眼,手里抓著一把草,自行車扔在大門口,旁邊散落著一些水果和蔬菜,還有一條鱸魚。郵差看起來準備在新居里給自己弄一頓像樣的晚飯,只是他沒來得及享用那些東西。公安人員勘察現場后初步判斷:郵差在門廊前發現襲擊者,他扔了車子往南跑,試圖爬上南面的陡坡,兇手追上來,從背后刺中了他。郵差身上有四處傷口,致命的是一處刺破心臟,一處貫通脾臟。另據現場勘察,結論是仇殺,因為郵差上衣兜里有一百多元錢沒被搜走,并且兇手作案后也沒有破門入室。

那幾天唐河鎮籠罩著一種神秘而恐怖的氣氛,街頭巷尾都在談這件事,說郵差的死與那個大辮子有關。因為那天正是月圓之夜。公安局當然不會相信謠言,他們眼里只有案件,郭震在廣播講話中呼吁人們破除迷信思想,踴躍提供有價值的線索。

按說聽到郵差被殺的消息。我即使不幸災樂禍,至少也應該松一口氣,一個最讓我討厭、也最讓我頭痛的人死了,此后再沒有人要挾我了。但我并不覺得輕松,聽到那個消息,第一個感覺是郵差的死與李秉義有些瓜葛,盡管從表面上看。李秉義不是郵差的對手。但如果刻意要算計誰的話,即使一個老人,他還是有很多機會。在唐河,最有理由殺死郵差的,大概就是我和李秉義了,郵差對我的傷害沒有形成事實,所以不會有人懷疑我,而李秉義不一樣,他與郵差的仇恨是公開的,警察們很快便會注意到他。我沒去找李秉義核實,即使找了,即使真是李秉義干的,他也絕不會認賬,我想這件事只有隨他去了,但愿不是李秉義。

恐怖的夢境還在繼續,只要晚上住在家里,便會看見那個小人兒出來跳舞,一會兒又是自己被困在什么黑暗的地方難以脫身,然后是天旋地轉,不知身在何處。最近還經常夢見劉世驥和郵差,劉世驥通常都把車停在大門口,背著手走來走去,好像在等什么人,有時候他會仰臉望著門上方的匾額。一字一句念道:功——臣——之——家。而郵差的出現大都與錢有關。只要看見我,他都會伸出手,說:“給我一千?!庇幸淮挝野彦X放到他手上,可他依然伸著手:“我是被你叔殺死的,再給一千?!蔽艺f你都死了,還要錢干什么!給你買點紙燒了吧。郵差翻著白眼想了想,說你這不罵人嗎,看我告你去!我說你晚了,我現在就去自首,看看咱倆誰快?!澳銇??!编]差用腳在地上畫了一道橫線,我們都蹲下來作起跑狀,郵差斜著眼看看我。說:“開始!”然后就突然往上一躥,跑得張牙舞爪,我若即若離跟在后面,身體輕飄飄傾斜著,只能用雙腳跳……后來又看見郵差倚著自行車,掏出鑰匙開門,這時候葫蘆葉動了一下,郵差突然扔下車子往南跑,后面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緊追不舍,那東西似人非人,發出奔牛般的喘息聲,下面兩個快速捌動的牛蹄子,踩在地上咚咚響,極有分量?!熬让焙诎抵朽]差大聲呼救,“救命——”郵差又喊了一聲,已經有氣無力了……

周而復始的怪夢像影子一樣跟著我,攪得我神情恍惚,為了擺脫噩夢的糾纏,我曾嘗試過各種辦法,比如在床頭放一根木棒,或者在枕頭下面壓一把菜刀,擺出一副要和誰拼命的樣子。我甚至還找出楊舸在學校時用過的哨子,一本正經掛在自己脖子上。我想吹哨子也許會是一個好辦法,即使不能讓對手就此消失,至少也能把自己叫醒。事實證明,所有這些辦法都是荒唐而愚蠢的,因為在夢境里,我根本就動彈不得,有時候意念中知道還有一把哨子,但胳膊就是拾不起來。我經常是大汗淋漓從夢中掙出來。然后躲進客廳,在沙發上瞇一會兒,或者干脆坐到天亮。白天情況也好不了多少,坐在辦公室里,我總擔心劉世驥會突然闖進來,尤其是老卜每次叫我去他辦公室,都會把我搞得心驚肉跳。我的擔心是有理由的,就在上次劉世驥去我家后不久,他又來了一次,這次他沒住招待所,而是一頭扎進紅光農業社,在農民家里住了兩天,紅光農業社馬上要改為高級社了,在這段時間里,估計劉世驥會不間斷地往唐河跑。

最近我經常住在鄉下。如果沒有特別緊急的公務。我盡量不回縣城,只有在區政府招待所和民工窩棚里,疲累的身心才能有片刻放松。大部分橋梁完工了,工程驗收之后,通常會有一個簡單的竣工儀式,這期間我經常出席類似的竣工儀式,講幾句感謝的話,然后和民工們一起吃一頓土豆燉肉??粗窆兇蚱鹦欣罡吒吲d興回家,我想我也該給自己找一條退路了。

等待臺風

1955年的雨季比常年要早一些,因為這年閏三月。真正的連雨天從農歷五月中旬就開始了,一場大雨過后,天空就再也沒有放晴,幾乎每天都要下一陣,那是我在唐河經歷的最后一個雨季。也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毫不摻假的雨季。在我即將離開的那些日子里,天空總是籠罩著雨云,低垂的云層包裹著屏風山,掠過唐河鎮的屋脊和樹梢,分不清究竟是霧還是云,地面的水分已經飽和了,即使一場小雨也會形成地表徑流。農歷五月十八的一次大潮汛,海潮和洪峰匯聚起來。唐河河堤多處決口,下街的店鋪和民房都淹沒在水里,搶險的時候駐軍炮團犧牲了兩個戰士,我們交通運輸科的都本金同志也被洪水拉走了。老都死得有些蹊蹺,他是和一垛葦席一起漂走的。那天夜里我們在老魚市搶運葦席,老都在垛上,我們把老都扔下來的成捆葦席裝上馬車,再運到上街,臨走的時候還看見老都放開一領席子鉆進去躲雨,等卸了車回來,只見一片白茫茫的大水,席子垛沒有了,老都也沒有了。大水過后,青風岬海邊漂上來很多葦席,但沒發現老都的遺體,只能按慣例在革命公墓里給他埋衣冠冢。

處理完老都的后事,我主動繪縣里交了一份檢討書。我的檢討深刻而又認真,說了很多過頭話,請求組織上給予處分,我說鑒于我對都本金

同志的犧牲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因此我請求引咎辭職。公道地說,老都的事我確實負有責任,起碼在離開的時候應該關照一下,比如提醒他要注意安全,或是問一問他水性怎么樣,我忽略了,老都也忽略了,他把自己藏在席子底下,聽著外面風聲雨聲,舒舒服服漂進海里去了。我這么說并不過分,老都在最初顯然不知道自己已經漂起來了,設想一下,如果老都在席子底下睡覺,那情形大概就跟躺在搖籃里差不多。事發當天晚上,碼頭上有人看見一個巨大的東西悠哉悠哉順流而下,據目擊者說,他們確信那只是一個被水拉走的席子垛,如果發現上面有人呼救,停泊在碼頭上的拖船會立刻發動起來。

說起來真是愧對老都,我那份痛心疾首的檢討有些做作,顯然夸大了自己的責任,為了能夠辭職,我利用了老都的不幸。檢討書共復寫了三份,我有恩想準備,按這次事故的性質,即使反復請求,頂多也只能給個行政警告處分,要想離開唐河,最終只能是強行辭去公職,現在提出申請,在我離開的時候會更從容一些。

洪水過后,因忙著救災,沒人理會我的辭呈,我自己也忙得一塌糊涂,農歷五月十八的大水沖塌了幾處涵洞,部分路面也有毀損,但新修的木橋都經住了洪水的考驗,沒有一座被沖毀。距離正式通車只有一個月時間,那些天我滿身泥水在下面跑,組織人力搶修被沖毀的工程。瞅回縣匯報工作的機會,我跟老卜提起辭職的事,老卜從抽屜里找出我的檢討書,說認識太深刻了,深刻得過分。我又交上第二份檢討書,老卜匆匆看了一眼,就連同第一份檢討書一起團了團,扔進紙簍里。我說請組織上認真考慮我的請求。老卜說用不著認真,在我代理縣長期間,別再跟我提辭職的事。

郵差被殺一案很快便有了結果,不出所料,兇手正是李秉義。其實警察們在一開始便盯上李秉義了,李秉義有作案動機,這不用說,公安局現在還保留著當年那宗走私案的記錄;李秉義曾揚言要報復郵差,這也有人證;另據從現場提取的腳印,兇手穿的是分趾膠鞋,這種膠鞋是某勞改農場生產的,在唐河并不多見;更要命的是,案發當晚有人看見李秉義扛著一把鐵叉子。大模大樣從郵差的住處下來,沿唐河河堤往南走,而據現場勘查,殺死郵差的正是某種兩齒銳器。經審訊,李秉義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正像警察勘查現場判斷的那樣,李秉義隱藏在門廊里一堆雜物后面,瞅郵差開門的時候發動突然襲擊,按郵差的年齡和體能,李秉義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追上他,但他鬼使神差地往南跑,南面的陡坎遲誤了郵差逃命的最佳時機。這時候李秉義追上來,對他后背連扎了兩下……

以前李秉義口口聲聲要報復郵差。我還以為他會采取什么更復雜的手段。沒想到李秉義的報復竟是如此簡單,簡單得近于兒戲。且不說他該不該殺死郵差,即使作下了案子,以李秉義的精明,他完全可以把現場弄得更像樣一些,比如他的分趾膠鞋,全唐河也找不出幾雙,我想如果是我絕不會穿這種鞋去作案;得手后本該隱藏起來,等夜深人靜的時候再走,而他卻像一個打了勝仗的戰士??钢鴥雌髡袚u過市。我想是仇恨讓李秉義喪失了理智,只要能有機會,他可以不顧一切,他得手了,其結局卻是和他的仇人同歸于盡。我曾找過郭震,那時候還在審訊,不能探視,郭震讓我回去聽消息?!暗冉Y案了我們會通知你,”郭震說,“你叔態度還不錯,我們不會難為他?!?/p>

七月底,被洪水沖毀的路面和涵洞都搶修完了,接下來是配合省交通廳驗收小組檢查驗收。八月三號晚上返回縣里,又和科里的同志籌備通車典禮的有關事宜,一直忙到晚上十點多才回家。已經有十多天沒回家了,屋子里有股雨季里的霉味兒,我把前后窗都打開,任憑潮乎乎的空氣撲進來。這些天一直在下面跑,似乎忘記了困擾自己的煩事。一旦安靜下來,便不由想到如何全身而退了。八月六號有一個隆重的通車典禮,按預定的會議程序,大會第二項由我做主要發言。長達四千字的發言稿回顧了唐河人如何克服困難,發揚忘我的奉獻精神,在短期內完全改變了唐河的交通狀況,按慣例表揚了一些先進集體和個人,其中還對在修路中犧牲的同志默哀一分鐘。發言稿是小高寫的。已經送交政府秘書科審閱,我想這應該是我在唐河的最后一次公開發言。想起剛到唐河的時候,我常干這種事,給人作報告,或是給人簽名留念,那時候我出盡了風頭,一路走過來,到八月六號是結束的時候了,畢竟在離開唐河之前還干了一件實實在在的事,自己覺得這個結局還算圓滿。六號之后我會給老h送去第三份檢討書,等通車后馬上辭去公職。我想辭職后不妨先回子午山,如果沒有合適的工作,就在李廣武的春風農業社當一名社員,還有,臨走前應該和楊舸辦一個離婚手續,楊舸不一定同意離婚,但決不能讓她跟我走。

這天晚上那個小人又出現了,他像以往那樣從天棚的出入口跳下來,依然是單腿獨立,依然擎著手雷,不同的是這次他戴了一頂李氏王朝時期的寬檐馬尾斗笠,以往似睡非睡的眼睛也完全睜開了,那雙眼睛沒有黑眼仁,像瓷制的彈子安放眼眶里。他右手把手雷高高舉過頭頂,左手向上摸索著,似乎要去拉引信,因為戴著斗笠,單腿獨立的身體越顯得頭重腳輕,像風中的蘆稈一樣搖晃著。我說王八蛋,你干嗎不扔出來,有膽量你就把它扔過來!那個小人兒慢慢轉動著腦袋。似乎在尋找投擲目標,突然他拉燃了引信,手雷咝咝響著,那小人兒把即將爆炸的手雷放在耳朵上聽,仿佛不舍得往外扔……我大喊一聲跳起來。對著他猛撲過去,感覺腦袋上挨了一下重擊。猛然驚醒,發現自己躺在地上。我爬起來打開燈,在床上坐了一會兒,等情緒稍稍平復下來,便開始動手搜尋。我看了床下,看了衣櫥,甚至拉開抽屜,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會發現什么,似乎僅僅為了心里能踏實一些。后來我靠在桌子上,仔細打量天棚出入口。出入口約二尺見方。僅容一個人上下,那個小家伙每次都是從出入口鉆出來,然后不知怎么就站到桌子上,既然他是從天棚里出來的,我想不妨上去檢查一下,看看這個小家伙藏身的巢穴,橫豎已經這樣了,不弄出個頭緒今天將又是一個恐怖之夜。我搬來梯子,推開出入口的活動擋板,把腦袋探進去,第一眼看到的是李秉義的提包。我大聲咳嗽,用手電在周圍照著,手電的光線不是很足,但天棚里面還是能看得很清楚,除了李秉義的提包,靠山墻那面還有一個方形煤油桶和一個小紙箱,此外再沒什么了。天棚上用來吊頂的木質結構縱橫交錯,把本來就狹小的三角形空間又分割成很多幾何形狀,一些圓形小蛛網上落滿了灰塵,因而顯得沉甸甸的。在出入口周圍,陳年積攢的灰塵上,除了有幾道蟲子爬過的痕跡,再沒發現別的跡象。我想這件事也許就是子虛烏有,如果那小家伙真的存在?;覊m上應該留有他的足跡。煤油桶和紙箱放在靠山墻的地方,它們不是很顯眼,這應該是尹南奎家留下的遺物。我挪開提包,又上了兩級梯子,試著鉆進天棚里,把那兩樣東西拖出來,我先把紙箱扔下去。然后提著煤油桶退下來。

那兩樣東西擺在地板上,像剛從土里挖出來的,殼牌煤油桶銹跡斑斑,揭開上面封的油布,不

由一陣頭皮發緊,煤油桶里居然放著三顆手雷。另有一支手槍和兩個彈夾??匆娛謽屛也⒉挥X得奇怪,這陣即使發現一門大炮也不會讓我驚訝,我在意的是那幾顆手雷,它們簡直太熟悉了。我拿起一顆手雷掂了掂,感覺很有些分量,夢里的情景不是很準確,但我確信。那個好斗的小家伙手里拿的正是這種手雷。在當地,這種手雷被稱作小賴瓜,它比手榴彈要小得多,但更具殺傷力,縱橫交錯的紋路,把這個橢圓形的小鐵疙瘩表面分割成無數小碎塊,不難想象,一旦拉開引信,那些小碎塊頃刻便會成為無數噴濺而出的子彈。朝鮮人尹南奎知道它的威力,他們一家五口只用了一顆,這家伙還挺仔細,他把剩余的藏起來,就藏在我頭頂上,現在他不想保守秘密了,可他要干什么?是給我某種提示還是要趕我走?不管怎樣,是他把我引到天棚上,幫我排除了頭上的炸彈,為此我該感謝他才是。紙箱里只是一點雜物,幾本朝鮮文字的小書,一個風鈴,一個木刻京劇臉譜,另有幾團絨線球。我把紙箱里的東西都填進爐膛里燒掉了,找想這不能算作銷毀,按某種解釋,尹南奎家在那邊會收到他們遺留的東西。

或許由于丟失了武器,后半夜那個小家伙再沒出來,我把手槍掖在枕頭底下,舒舒服服一直睡到天亮。早晨上班之前,我把槍和手雷重新裝進洋鐵桶里,本來要送到公安局,按規定這些東西都該上交,又想這畢竟是危險物品,我總不能拿著炸彈到處走。于是我把洋鐵桶放進儲藏室里,準備上班后給郭震打個電話,讓他派人來取,但是后來發生的一件事,讓我徹底改變了主意。

早晨我去縣長辦公室作例行匯報,老卜正在打電話:“不會有任何問題……我們保證……請領導放心……”老卜俯下身,快速在記著什么,“對……鋼筋混凝土橋三座,木橋四十二座,對……四十二座……總長度……我手里暫時還沒有統計資料,”老卜搔搔腦袋,“小李也在,他可能有具體數字,好,我讓他聽電話?!崩喜氛酒饋?,鄭重地把話筒遞給我。

話筒里有一陣忽遠忽近的噪音,像一大群知了在風中鳴叫,老卜的表情告訴我,電話那頭是某位上級領導,現在這位領導要和我說點什么,我對著話筒說:“您好?!?/p>

“是小李嗎?”在諸多噪音中,傳過來一個冷靜的聲音,“我是劉世驥……”嗡的一聲,所有的噪音在瞬間放大了一倍,然后又突然安靜下來,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您好,”我遲疑了一下,說,“首長好?!蔽蚁肜顝V武就應該這樣問候劉世驥。

劉世驥聲音不高,但極具穿透力,在一大片噪音里清楚明了。他簡單客氣了一下,大意是說我工作干得不錯,能始終堅持在第一線,又問了木橋的幾個數據,我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一一作了回答。劉世驥讓我把木橋的各種數據作一個全面統計,匯總成經驗介紹,他要召集安東各縣交通運輸主管部門,在唐河召開現場會?!昂筇煲??!眲⑹荔K說,然后掛斷了電話。

“后天見?!蔽覚C械地重復道,依然呆呆握著聽筒,忽遠忽近的噪音里,又傳來一陣男女聲對唱……

放下電話,我簡單跟老卜說了一下劉專員的電話內容。老卜給我安排了兩項任務,一是準備材料,現場會主要由我作經驗介紹,二是做好防汛準備,據剛剛接到的通知,明天白天,六號臺風將在唐河登陸,屆時會有一場強降雨,兩項任務都很緊迫,老卜讓我自行安排。

從老卜辦公室出來,感覺自己像羈押多年的囚徒終于等到了判決。按原先的日程安排。劉世驥并沒有要出席通車典禮的跡象,不需要多長時間,如果有一個月哪怕是半個月,我想我是能夠從唐河全身而退的,劉世驥的臨時決定徹底打亂了我的計劃,現在綱繩在劉世驥手里,而我已經被收入網中,稍后,我將翻著白眼被晾在太陽底下。結局已經很明朗了,我想如果被判決也算一種解脫的話,我現在算是徹底解脫了,在經過長久的煎熬之后,死活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解脫。多少年后回憶起來,我還暗自慶幸自己在最后時刻沒有亂了方寸。

回到科里,我馬上把小高找來,安排他寫推廣木橋的經驗介紹材料。小高是學土木工程專業的,修路期間主要負責技術工作,讓他代替我作經驗介紹再合適不過了。我自己則重點安排防洪,在家的同志被悉數召集起來,分配到各關鍵路段。組織人力灌裝土包以備急用,草袋、葦席和木料等防洪物資源源不斷地運往工地。到下午的時候。唐河至岫巖北部路段還缺一萬個草袋。我掛了無數個電話,但到處都在防汛,全唐河幾乎找不到一條多余的草袋,后來聯系到縣糧庫孔主任,好歹弄到一部分舊麻袋,老孔還另送了我三干張陳年葦席,他說如果可能的話,讓我秋后給糧庫職工每人弄一筐蘋果。我要履行手續,老孔說他信得過我,不怕我賴賬,可我還是堅持給他寫了條子,注明欠糧庫一百筐蘋果。我想我是給老孔畫了一張大餅,秋后畢竟太遠,那時候交通運輸科會有新的科長,但愿到時候他不會賴賬。

安排完防洪工作,已是晚上九點多,科里的同志都走了,我在辦公室里呆坐了一會兒,然后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屬于我個人的東西不多,卷柜里有一套舊衣服,是勞動時候用的,幾本喜歡的書,買回來后幾乎沒翻過。在一些小物件中,最重要的是一支派克鋼筆,那是楊舸送給我的禮物,曾被我帶到朝鮮,但一直沒用。我把屬于我個人的東西都裝進一個帆布袋子里,從明天開始,我就要告別這間屋子了,臨別前應該把它打掃干凈。我不想讓新主人看到我的痕跡。我不敢奢望被人諒解,天底下沒有那么便宜的事,當你跟人撒謊的時候,從原則上說,你和被蒙蔽的人便處于一種對立狀態,如果情況好一點,我的同事們或許會說:這個人真是可惜了,他怎么會這樣!這大概是我能期望的最高評價了。而政府的判別則要涇渭分明,你要么是同志,要么是敵人,沒有第二條路。在唐河生活多年,我當然不甘心自己是敵人,不過看情形,我也不會是同志。大限將至,結束前還有一些事需要處理,第一個想到的是應該看看楊舸和孩子。我看看表,已經十點了,這時候顯然不能再去驚動岳父家,我和家人已經錯過了最后團聚的機會,我想這樣也好,既然下了決心,索性一個人干干凈凈地走。再就是李秉義,他和我不同,楊舸還是我法定妻子,因此我不必為“后事”擔心,而李秉義在唐河舉目無親,我覺得應該委托一個靠得住的人,在李秉義押赴刑場的時候能出來安排一下,這時候便想到程天佩,我想這件事只能委托程天佩了。還有,為賄賂華太乙,用了程天佩一千塊錢,憑我個人能力,現在已經來不及償還了,我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就是一塊英格手表。我想應該給程天佩補一個借條。以后楊舸會替我還上這筆錢。

接下來便是如何處置我自己了。擺在我面前的無非是這樣幾種選擇:一是自首,然后便乖乖去監獄里面待著;再是逃走,終生抱頭鼠竄;此外還有一條路,就是自己結束生命,向全體唐河人謝罪,當然這是我自己的說法,別人會說是“畏罪自殺”。那就“畏罪自殺”吧,一了百了,再也不用蒙受羞辱了,一個斷然自戕的人,即使他做過一些世俗不容的事,但起碼在最后那一下,還可以給自己挽回一點顏面,我現在唯一能做

的,就是向唐河人澄清一個事實,然后再讓他們掩埋一具尸體。一旦決定自己解決。便不由想到孫晉,和孫晉在一起住的時候,經常談論這方面的話題。孫晉曾受過專門訓練,他熟知人體的所有致命之處,如能蒙他指點,自己解決起來必定會順利得多??上O晉走了,他在前幾天到行署報到去了。

我在辦公室滯留到十一點左右,其間幾次想寫點什么,比如“我的自白”之類的東西,但總覺得有開脫的嫌疑,索性什么都不說了,行動總是比語言更能說明問題,于是我關了燈,提著包裹走出辦公室。

外面一直在下雨,政府院里一片漆黑,只有收發室還亮著昏黃的燈光。樓前的白果樹在雨中發出唰啦唰啦的聲音,車庫那面,有幾個人在大聲說話。手電亮了一下,然后又熄滅了,仿佛是下鄉的人剛回來。燈光從收發室窗口透出來,門衛老張和另一個人正在下棋,我從窗前走過,老張抬頭張望了一下,我側過臉,很快從側門走出去。走在唐河街的石板路上,感覺像走在空谷,悲涼和孤獨,在這雨夜里被無限放大了,昨天還熟悉的街道,今天忽然變得生疏起來,郵局、寄賣商店、照相館和廣大旅舍,一切還是原樣,但熟悉的街道卻失去了往日的溫馨,多年培養起來的家園的感覺,瞬間便被擊碎了,現在這里又變成了異鄉,冷颼颼的沒有一點熱氣,一個漂泊的人將在這冰涼的雨夜走向末路。

我沒直接回家,從正仁街下去,沿河堤一直來到程天佩家。程天佩已經睡下了,我的雨夜造訪似乎并不讓他感到意外,他把我讓進屋里,找出一套衣服扔在炕上,說:“換上吧?!?/p>

我拿毛巾在頭上蹭著,說:“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p>

“換上衣服再說?!背烫炫骞粗X袋坐在炕沿上,像是還沒睡醒。

“不用了,待一會兒就走?!蔽艺f,“李秉義的案子估計很快會判下來。如果我有什么不方便,想請你給幫忙處理一下后事?!?/p>

程天佩看了我一眼:“你深更半夜過來。就為了跟我說這事?”

“他是我本家叔叔,在唐河沒有能靠得住的人?!?/p>

“不是還有你嗎,都知道李秉義是你叔,有什么不方便的!”程天佩沉默了一會兒,“好吧,我答應你?!?/p>

“對了,還欠你一千塊錢,”我把毛巾搭在椅子靠背上,“暫時也沒錢還你?!?/p>

“不著急,現在我也不用錢?!?/p>

“還是寫個欠條吧?!蔽宜合乱粡埲諝v,在背面給程天佩寫了一張欠條,“知道你信得過我。不過咱們還是應該按規矩辦,”我把欠條壓在茶杯下面,故作輕松笑道,“萬一我出點什么差錯,你嫂子會替我還上這筆錢的?!?/p>

“會有差錯嗎?”程天佩快速掃了我一眼?!斑@是咱們兩個人的事,我不會向別人說的?!?/p>

我摘下腕上的手表:“這是塊英格表,走得挺準,送給你吧?!?/p>

程天佩接過手表看了看,說:“想抵賬啊?!?/p>

“是饋贈,朋友之間的饋贈,很高興有你這樣的朋友?!蔽以谒觳采吓牧伺?,然后拎起沉甸甸的包裹,推開門走了出去。走在院子里,聽見程天佩在屋門口喊我,大概讓我穿一件雨衣,也許是還我手表,我沒回頭,徑自出了院子,拐上河堤。我在河堤上呆站了一會兒,覺得渾身一陣一陣顫抖起來,濕衣服冷冰冰貼在身上,像被繩子捆綁起來一樣拘得難受。被雨水淋濕的包裹沉甸甸的,我把包裹扔進河里,看著它在水面上晃了兩下,不見了,這時候只想回家,先給自己弄點吃的,然后再灌一瓶燒酒。

走到家門口的時候,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真希望楊舸能在家里,摸摸屋門,又大失所望,像以往一樣,門上依然掛著鎖頭。摸索著開了門,打開前廳電燈,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來梯子和釘錘。把門上方那塊大木牌子拆下來。我想這是明智的,這種事等政府動手就沒意思了。那塊木牌子費了我很多力氣,由于時間太久,釘子都銹死了,我氣嘟嘟把它弄下扔到門廳里,心里終于了卻了一樁心事,它壓了我好幾年,等一會兒我要劈了它燒火給自己弄一頓晚飯。我在門廳里把濕衣服脫下來,轉了一圈感覺沒處放,索性拉開屋門扔到院子里,然后在衣柜里另找了一套衣服換上。系扣子的時候,突然發現床上疊了幾件衣服,分明是楊舸回來過。寫字臺上有楊舸留的字條——

等了很久你沒回來,孩子們該喂奶了。鍋里有鍛,工作忙,別糊弄自己。聽說有臺風,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拿著那張字條,頹然坐在椅子上,禁不住鼻子一陣發酸,我想這大概是唐河能給我的最后一點溫情了,也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一點牽掛。我在臉上搓了幾下,不讓眼淚流下來。二十五歲,已經是成熟的年齡了,盡管這個世界還有很多讓我留戀的東西,但如果需要的話,我想我會從容面對死亡。我呆坐了一會兒,然后從抽屜里找出稿紙和鉛筆,給楊舸寫了一封短信(我不喜歡“遺書”這個詞)——

親愛的:

臨走之前,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來唐河這些年。給你添了很多煩惱,對你的傷害難以用語言形容,道歉的話就不說了,況且,咱們曾有過幸福。你給我的。只能在來生報答了,如果來生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那我就變成一匹馬供你驅使。女兒就交給你了,孩子懂事后,不要過多避諱,把你對我真實的印象告訴孩子。但愿我能在另一個世界保佑你們。

另:用了程天佩一千塊錢,請替我還給他。

李廣舉八月四日夜匆匆

寫完又草草看了一遍,感覺還算滿意,正是我此刻的心境,或者說是抑制之后的心境,淡漠,從容,也是我要給楊舸留下的最后印象。我把稿紙平攤在桌子上,然后去儲藏室提出洋鐵桶,把里面的東西都揀出來擺在桌上,一把手槍、兩個彈夾、三顆手雷。我想多虧今天沒把這些東西交出去,否則的話,赤手空拳解決自己將會很麻煩。我曾見過自殺場面,政府食堂管理員老秦有一筆賬說不清楚,調查處理的時候,老秦在后廚拿菜刀抹脖子,搞得混身是血,最后還是沒死成。我挺佩服老秦,敢把自己像雞一樣宰殺的人畢竟太少了。都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現在簡直武裝到了牙齒,桌上每一樣東西都是稱手的利器。隨便拿起一件,只需輕輕一下,便可以一勞永逸。真該感謝那個跳舞的小人兒,他知道后來會發生什么,把這些東西一股腦兒送給我,仿佛在說:“拿去吧,可好使了!”我拿起手槍,在腦袋上比劃了一下,這時候才發現,我根本就不會使用它,因為在扣動扳機之前,似乎還有幾道程序??磥碇荒苡檬掷琢?,那東西簡單,只要拉開金屬拉環就可以了。我想待會兒下手的時候,要離開這所房子,到街上找一個空曠地方。我把手槍輕輕放在桌子上,桌子上方,楊舸在向我微笑,那是我和楊舸唯一的一張合影,記得還是結婚的時候,楊舸提議去照的,說是要讓我父親審查一下沒見面的兒媳婦。顯然是為了能給子午山那邊留下一個好印象。楊舸把自己妝扮成一個賢惠溫柔的小媳婦,她身體略微向我這邊傾斜,做出一個依偎的樣子,像這一時期大多數照片一樣,那上面也寫了一句話:留給未來的回憶。仔細想想,這句話還是挺有意思的,只是大家都用,便俗氣了,我想我能留給楊舸的,只有一個苦澀的回憶。在那張照片靠北,并排掛著一溜玻璃鏡框,那是我的各種

立功喜報和獎狀,和我剛卸下來的那塊大木牌子比起來,它們是真實的,是唐河對一個外鄉人的認可,但由于當年的欺瞞行為,那個外鄉人的所有努力都毫無意義,像沙灘上的樓閣一樣沒有根基,兩天后,它們將和我一樣淪為笑柄,那么,還是毀掉它們吧,既然我的痕跡會留下不快和尷尬,就讓它們和我一同消失吧。我把墻上的玻璃鏡框都摘下來,抱到門廳里,和剛摘下的大木牌子放在一起,然后走進廚房。楊舸做了豆角排骨燉土豆,還有蒸肉和米飯,都熥在鍋里,我從櫥柜里找出一瓶燒酒,端著幾個盤子回到東屋臥室。當我把這些吃的東西放到桌上的時候,不由大吃一驚。原先擺放在桌上的東西都不見了,不光是槍和手雷,連同我給楊舸寫的短信也不見了,仿佛半空中伸下來一只手,眨眼工夫把這些東西都收走了。我站在地中間,像傻子一樣四處張望,這時候聽見外面有一陣輕微的響動,居然是程天佩走了進來。程天佩沒穿雨衣,也許是剛才脫掉了,槍和手雷顯然被他拿走了,這小子已經知道了我的意圖。我想接下來他就該設法阻止我了。

“要搬家啊?”程天佩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你這家伙,”我說,“大雨天的跑過來干什么?!?/p>

“還你東西?!背烫炫灏咽直矸旁谧郎?,“你的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接受?!?

“桌上那些東西……”我說,“是你拿走的吧?”

“有這么多好吃的,”程天佩避開那個話題,“正好我也餓了?!?/p>

“到客廳去吧?!蔽叶似鸨P子,“你把酒瓶給拿過來?!?/p>

我把盤子擺在茶幾上,又找來兩個玻璃杯,然后在程天佩對面坐下。程天佩咬開瓶蓋,給兩個杯都倒滿,說:“挺長時間沒和你在一起喝酒了?!?/p>

“風雨之夜,真是喝酒的好日子!”我和程天佩碰了一下。然后一口喝干。

程天佩只喝了一口,他把酒杯放在茶幾上,說:“不著急,咱們慢慢喝?!?/p>

“沒想到你能來,”我又給自己倒滿,“你來了我真高興,真的……你怎么不喝?”我擎起酒杯,“端起來端起來?!?/p>

程天佩端起杯。輕輕抿了一口。

“你請自便?!蔽矣忠豢诟闪?,“能有一個推心置腹的朋友不容易,”我覺得身體在逐漸變暖,腦子也轉得快了,“如果說唐河最能推心置腹的,就是你程天佩了,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咱倆沒有秘密。在朝鮮的時候,我對你不好,可是我知道你不生氣。咱們誰和誰呀!我來唐河,第一個朋友就是你,那時候在海邊破船里,你還是個鼻涕鬼,可是處處裝成大人樣,挺滑稽的,記不記得我還揍過你?現在你真是大人了,你比我強了?!蔽倚跣踹哆兜剡吅冗呎f,這時候說什么已經不重要了,只是要有話說,我的時候畢竟不多了,壓抑了這些年,我渴望能有一次精神放縱,“咱們都不容易啊!你走黑道,我走白道,黑道越走越亮,白道越走越黑,就像晝夜交替,你現在亮堂多了,比我亮堂多了?!?/p>

程天佩偶爾看我一眼,然后響應地端起杯,抿一小口,他在等待,等著我說出點什么。我知道,他半夜冒雨追過來,絕不會是為了還一只手表,說不定這小子一直在跟著我,而桌子上寫給楊舸的信,以及那些致命的兇器和扔在門廳里的“功臣匾”,足以說明我的處境了。

一瓶酒轉眼便喝光了,我又去拿來一瓶,程天佩把酒瓶奪過去,放在茶幾下面:“你不能再喝了,”他沉下臉,“告訴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來了我高興,就想喝個痛快?!?/p>

程天佩從兜里掏出那封信。展開放在茶幾上:“這是怎么回事?有什么過不去的?干嗎要干傻事?”

“桌上那些東西,”我說,“你給藏到哪去了?”

“放在一個安全地方,那些東西很危險,你是從哪搞來的?”

“上帝的禮物,他知道我需要。倒酒倒酒?!蔽野驯H在茶幾上。

程天佩遲疑了一下,不聲不響拿起酒瓶給我倒酒,順手也給自己倒滿。我伸手去拿杯,程天佩摁住我胳膊?!熬埔豢谝豢诤?,”他說,“你想把自己灌醉,可是醉了你什么也解決不了,反而會把事搞糟,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什么事了。咱們想想辦法?!?/p>

“沒有辦法,”我說,“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已經被逼上絕路,兩天后,唐河會揭露出一個政治扒手,揭露我的,就是安東行署的劉專員?!边@時候我逐漸冷靜下來,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了程天佩。我說早知道會有這一天,也該有這一天。你給我留面子,知道了不說,可是劉專員不會放過我,自作自受,戲終于收場了。

程天佩長久沉默著,偶爾轉一下面前的酒杯?!罢5脑?,”他說,“你該去自首?!?/p>

“那樣也許會從輕發落,”一我說,“判幾年徒刑,然后再放出來,可是對我來說都無所謂了,從被揭露那天起,我活著已經沒有意義了?!?/p>

“這我知道,”程天佩不易覺察地笑了一下,“對你這樣的人,名譽比什么都重要,可是還有另一種辦法,比如離開唐河?!?/p>

“要我逃跑?那還不如去自首。我個人橫豎就這樣了,可我還有老婆孩子?!?/p>

“正是為了家庭。你必須離開唐河?!背烫炫逭酒饋?,在地上來回走著,挺悠閑的樣子,但我能感覺到,這小子在按捺著興奮的情緒,他偶爾斜睨我一下,又故作正經踱著方步,“你還是走吧,”他說,“離開唐河不一定非得逃跑,堂堂李廣武怎么好意思抹下臉逃跑!你可以選擇另一條路,比如犧牲當烈士,這樣才符合你的身份,你走了以后,唐河這邊都了結了,只是你得有個思想準備,那可是生離死別。以后你再不能回唐河了?!?/p>

我心頭不由一怔,我想我已經理解了程天佩的意思?!爱斄肆沂?,肯定是回不來了,”我做出傻呵呵的樣子,“可是,哪有那么便宜的事,烈士不是想當就能當上。要死也得有機會?!?/p>

“當烈士不一定非死不可,”程天佩笑望著我?!皠e忘了你還欠我一千塊錢,你死了我找誰要去!”他走到窗前,面對窗外站了一會兒,“雨下得真大,看樣子明天又是一場大水!”他像在自言自語,“唐河今年有兩次大水,第一次淹死了運輸科的都本金和兩個炮團戰士,第二次是運輸科長李廣武……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盯著放在地上的酒瓶,感覺兩側太陽穴在一下一下跳動。仿佛燒酒的后勁都涌到頭上了。我得承認,程天佩的謀劃不僅需要心機,還得有敢作敢為的勇氣。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這小子輕易便讓我絕處逢生。在選擇后路的時候,我的思維始終局限于兩點,要么自首,要么自殺,從未想過能讓自己脫身。我和程天佩的思路只差一步。而這一步的差距卻是天壤之別。即使不為了活命,我想這也應該是個不錯的結局,唐河縣犧牲了一名干部,關于這個人的丑聞,被永遠抹掉了。像被洪水沖走的一堆垃圾,不必清算,不必用仇恨的語言來消除影響,政府沒有因此而尷尬,地方上省去了很多麻煩,并且,我更在意的是我的家庭,正仁街93號失去了丈夫和父親,卻留下了繼續生存下去的顏面和勇氣。

這天晚上。程天佩為我的出逃謀劃了全部細節,計劃顯示:明天夜里,我將“奔赴”唐河河堤的某一處決口,并立刻投入搶險。程天佩特別強調,要盡可能和熟人在一起。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為我的“犧牲”,必須得有人證,否則的話,只能算失

蹤,那樣就和逃跑沒有什么區別了;入水后如果沒有人發現的話,不妨游回岸上再來一次,直到被人發現為止;施救的時候不要配合,萬一被人成功撈救上來,所有的努力都會白費;入水后要呼救,腦袋要探出水面三至五次,然后改用潛泳,在下游某處登岸,屆時程天佩會在家里等我。當然。上述計劃是否可行,還要取決于天氣情況,據程天佩推測,如果中午前后臺風能登陸的話,唐河決口的時間極有可能在夜里十一點左右,因為那時候正值滿潮,農歷十八的天文大潮和洪峰趕在一起,唐河河堤將承受一次前所未有的壓力。即使沒有決口,也會出現諸多險情,這對我已經足夠了。程天佩還一再提醒我,離開唐河的時候不要帶走任何東西,就當平時出門上班一樣,路上的必需用品他會給我準備。關于要不要和家人告別這件事,我和程天佩爭論了一陣,我堅持要去岳父家看看妻子女兒。但被程天佩嚴厲制止了,他認為我很難控制情緒,最后的訣別難免會露出破綻,而在我“犧牲”后,烈士遺孀的悲痛和哀傷必須應該是真實的。后來還是我讓步了。程天佩說得沒錯,最后的訣別是殘酷的,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認,此一去我將永無回頭的可能。而面對妻子和女兒,若無其事地離開是難以想象的。

程天佩直到凌晨兩點多才離開,這期間他幫我重新掛上了“功臣匾”。屋里也都精心布置過了,床上放一本攤開的書,寫字臺上擺了工程報表和驗收報告,程天佩還讓我在臺歷上注明通車典禮前的日程安排,總之,在出事前一天晚上,我曾經在家工作和學習來著。當然。這一切并不都是程天佩安排的,每個人的生活習慣都不一樣。所以在安排家居場景和某些細節上,只有當事者本人才能想象出來。

臨走的時候程天佩問我水性怎么樣。我說還算可以,估計唐河還不至于當真把我淹死。

“要注意河堤上的石壘,當心別撞上去?!背烫炫逶陂T廳里穿上雨衣,“對了,你要找的東西在儲藏室里,那些東西對你沒有用,最好明天給交出去。祝你順利?!彼焓钟昧臀椅樟艘幌?,然后推開門走進雨地里。

早晨我把槍和手雷送到公安局,在治安科門口碰見郭震,郭震說李秉義的案子已經結了,馬上要移交法院審理。問我要不要看一下。我問今天可不可以探視,郭震說行,一會兒有車去看守所,可以搭車去。

看守所在城西暖水村,離城十多里,我搭郭震的車,一會兒便到了。郭震跟獄警交代了一下,便有人領我去會見室,先在外面一個窗口給李秉義存了點錢。然后到里屋坐在長凳上等。不一會兒,里面響起嘩啦嘩啦的聲音,旁邊一扇板門打開了,李秉義戴著手銬腳鐐,從里面走出來,身后跟著一個獄警。郭震曾對我說過。不會難為李秉義,沒想到竟是這樣!手銬腳鐐對一個老人來說太殘酷了,我想即使是一個重案犯人,沖著他滿頭白發,也應該得到起碼的尊重和寬待。

我站起來,朝鐵護欄走過去,李秉義看見是我,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又沉下臉:“你來干什么!”

“叔……”我覺得鼻子發酸,但忍住了不讓眼淚出來。

“你叔這是第二次犯案,死有余辜!”李秉義坐下來,隔著護欄和我對望著,“我一個老頭子,橫豎就這樣了,殺人償命,自古一理,我是該有這一步。只是怕影響你?!?/p>

本來要問一下李秉義在里面怎么樣,比如能不能吃飽,或是能不能休息好,又覺得對一個戴手銬腳鐐的重案犯人,問候飲食起居似乎不太適當,何況旁邊不遠處,就筆直地站著一個獄警,于是我只能含糊其辭地說:“沒什么,真的沒什么?!?/p>

“但愿不會影響你,”李秉義說,“一開始我就不該去找你,讓你面子上過不去,給我安排工作,話說回來,你也沒料到會有這一天?!崩畋x有些絮叨,他似乎忘了從一開始就是我主動幫助他,那些話顯然是當著獄警說的。

“你要配合公安人員,”我說,“畢竟咱們犯到了?!?/p>

“我是第一審就交待清楚了,所差就是沒投案自首,”李秉義笑了一下,“我是被抓獲歸案的?!?/p>

“來的時候挺倉促,也沒給你帶點什么,”我說,“存了點錢,想吃什么可以讓公安同志去買?!?/p>

李秉義說:“一天三頓都有干糧,在里面還不至于挨餓,存了錢也沒有用,以后別再破費了?!?/p>

想問問李秉義還需要什么。又一想已經沒有必要了,從明天開始——準確說從今晚開始,我就永遠離開唐河了,而稍后,李秉義也很可能因命案被處以極刑,不管我愿不愿承認,今天的會見都是我與這位本家叔叔的最后訣別。

“人是我殺的,到哪我都認賬,”李秉義說,“人死不能復生,華太乙往后再也不能說話了?!?/p>

李秉義顯然在向我暗示,他已經幫我清除了一個對手,可是他不知道,那個對手現在對我已經無關緊要了,如果他是為我殺人,那么,算是毫無價值地斷送了兩條人命。

“你還年輕,前途無量,好好干,別為我的事分心,咱們是兩條道上的人,以后不要再來了。還有,我的事別告訴子午山那邊,權當是一個人出門在外走丟了?!崩畋x有些沮喪,他的白發看上去濕漉漉的,一綹一綹貼在腦門上,像捎了色的玉米纓子。李秉義說自古就有走丟的人,道光元年,子午川李姓三兄弟應朝廷招募開發遼東,結果一去不回;咸豐年間,一次走了十二個;自己帶了繭種來東邊道放蠶。也是一走沒有音信?!拔沂鶜q出來,小辮黃焦焦的,那是光緒三十一年,”李秉義順下眼,像在自言自語,“什么日子啊!整整七年,一文錢沒有,還得讓人扇,好容易熬到出徒,就想著能掙點錢,將來回子午山養老,轉眼五十年了,黑發變白發,可是離子午山越來越遠了?!?/p>

面對一個將被處以極刑的前輩,我只能沉默。在我小時候的印象中,李秉義似乎總是與長袍馬褂呢禮帽連在—起。光復前,李秉義每年春節都要回子午山,那時候東北還是偽滿,所以李秉義回鄉相當于回國(父親就是這么說的)。從遠地方回來的李秉義大多時候是在我家住,他和父親在一起有很多話題。父親談農作和子午山的人事變遷,李秉義談生意上的事,談海峽北面的“出荷”和“勤勞奉仕”。有時候他領著我和李廣武去爬子午山,我至今還記得他在山頂教給我們的一個童謠:“報谷報谷,你在哪里?我在山屆。你姓什么?張王李劉。你幾歲了?六七八九。家在哪里?山東登州?!崩畋x說這是在東北的山東人都會念的一首童謠。你可以不知道自己幾歲,可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但一定要記住老家?,F在李秉義回不去了,我也回不去了,我們都失去了老家。

接著李秉義又向我交待了幾件事。無非是他和別人的一,些往來賬目,其中最大的一筆,是他在孤城驛來亨貨棧有三成股份,在他服刑期間,來亨貨棧入了縣供銷聯合社,李秉義讓我抽空去孤城驛找楊希貴,把這筆錢拿出來,他說三成股份核新錢有一千多塊,用來料理后事夠了。

早已過了規定的探視時間,獄警開始向外面張望,間或咳嗽一聲,顯然是在提醒我。李秉義見狀先站起來:“別忘了那個提包,我走后要和我埋在一起,”他說,“天氣潮,晴天盒出去晾一晾?!?/p>

在以后漫長的逃亡歲月里,經常還會想起大水來臨的那個夜晚。由于某種原因,我不愿意追

述出逃時的細節,關于這件事,我只能概括而又不失體面地說,當臺風襲來的時候,我按計劃順利離開了唐河。程天佩的計劃周密穩妥,河堤上的險情以及發生險情的時間都被他說對了,我很幸運,第一次入水便聽到岸上發出幾聲驚呼,像在為我喝彩送行。除繞開一個浪花翻涌的石壘時腿部有輕微擦傷。其他一切正常。為躲避岸上追逐尋覓的人群,我多游了幾百米,在老魚市和碼頭之間的一棵大柳樹下面登岸,然后潛入程天佩家里。程天佩已經給我備好一個旅行袋。我揣著他給我寫的投奔地址,迅速離開了水聲轟鳴的唐河鎮。

后記

若干年后,在北滿林區一個地窖里,我開始追述自己的經歷。那時候外面冰天雪地。氣溫是零下三十幾度,從外興安嶺吹過來的西北風挾帶著雪霧在樹梢上呼嘯,地下則是另_個世界??欢蠢锶贾?,空氣中彌漫著松樹凝子的氣味,肆虐的風雪和徹骨的嚴寒都被擋在外面。喧囂中的寧靜。能讓人想起很多往事,由大風攪起的思緒。仿佛都在風吹不到的地方沉淀下來,積成厚厚的一堆——

“關于我的故事,還是從五〇年開始說起吧?!蔽覍χ幍挠蜔粽f,然后,我把這句話記在攤開的稿紙上。

把自己的經歷當做故事講出來,我認為這并不像通常想象的那樣簡單,即使如實復述,也難免矯飾的嫌疑,這有悖我的某些準則。好在我并不認為那就是我,敘述者是一個叫李滿倉的人,我可以想象,李滿倉以第一人稱敘述另一個人的故事,那個人叫李廣舉,或者叫李廣武。如今唐河的李廣武被埋在數千里外的一個公墓里,而李廣舉也早已丟失在漂泊的路上。李滿倉知道他們的全部底細,他要拿他們來打發漫長的冬夜。

我住的地方離國境線只有二十公里,天氣晴朗的時候,站在瞭望塔上能清楚看到北面的界河。這里是林場的一處觀測點,在場部繪制的地圖上,我的觀測點代號是511。大雪封山之后,林場撤走了另一名觀測員,此后的幾個月里,只有我一個人守候著方圓百里的莽莽林區。我每天三次從棲身的地窖里走出來,登上原木搭的瞭望塔,八十倍軍用望遠鏡把遠處的景物都拉到眼前。暴風雪過后,四周一片死寂,仿佛連空氣和聲音都在眼前凝住了,厚厚的積雪掩埋了地面的棱角,近處遠處的景物都變得渾圓起來,大地就像一幅八卦圖,仿佛又回到了遙遠的混沌時期。偶爾,鏡頭里面會出現覓食的松鼠或是野雞。這時候我通常會興奮起來,如果它們找到漿果,我會一直看著它們飽食之后離開。我還發現過兩處樹洞,洞口掛著厚厚的白霜,據說那里面住著蹲倉的黑熊。我把眼前的一切生物都看做是我的鄰居,我和它們沒有什么區別,到來年冰雪消融之前。我完全是一個自然的人。松鼠和黑熊住在樹洞里,野雞在草叢中,而我的巢穴在地下,只有當另一個人到來的時候,這里才有了社會。有時候我想這一次真他媽的完全徹底,簡直就是逃離了社會。瞭望塔是一個過時了的景物,每當我在上面凝目遠眺。望著密密層層的冷杉梢頭在風中涌動,仿佛青風岬的海浪正在向我涌來。在燈塔的時候,我對生活還抱有某種期望,而現在,我只是一雙眼睛,我想我活在這世界上注定是一個守望者。

我比較喜歡李滿倉這個名字,它很平常,像大田里的一棵高粱,永遠不會惹人注意。它能讓人想起土地、農作和收成,有一種可以觸摸的質感,自從我賦予它生命以來,很少有人提起它(對于一個刻意要隱姓埋名的人,這一點非常重要),它只是靜靜地睡在林場職工的花名冊里。也許場部領導在某一次會議上,偶爾會站在地圖前,指著我的觀測點說:這里就是511,有我們一個觀測員。他們沒見過這個觀測員,不知道他的過去。甚至不知道這個人叫李滿倉。

我的搭檔是個快樂的小伙子,他有一個秀氣的名字,叫楊秀玲,人長得也秀氣,他來511不到三年,是頂替前一個退休的老觀測員。楊秀玲剛來的時候,耐不住曠日持久的寂寞,動輒爬到陳望塔上,拍著欄桿大聲吼叫。閑暇時他便纏著我不停地說話。比如我的家庭以及來林場前的經歷,我自然又得編造身世,這次我是膠東的農民,已婚,生有一個女兒,老婆叫楊舸,是春風農業生產合作社的會計。我編造謊言很平常,有一種事務性的認真態度。由于過于認真。有時候連自己也迷惑了,仿佛那本來就是我。長年呆在林子里,可干的事畢竟不多,我花很多時間侍弄土地,住處周圍的空地都被開墾出來。種各種蔬菜和谷物,還有一片大煙。我的農活手藝讓楊秀玲大開眼界,不過據他說,我的行為舉止更像干部或是教員。

每年春季楊秀玲回來。第一件事便是給我理發,這時候我的頭發通常都長到齊肩,楊秀玲管我叫“女干部”。雨季來臨的時候,我照例要休一個月的假,既然我是有家的人??傇摶丶铱纯?。每次臨行前,楊秀玲都會說:“這回該給我姐留個兒子了?!被蛘哒f:“快走吧,去年你氣色挺好,我看能種上,沒準回家就能趕上抱兒子了?!?/p>

我步行穿過森林,向南走一百多里地,那里有一個伐木場,從伐木場乘小火車往東二百里。是場部所在地,那是一個四等小站,具有文明社會的一切特點,旅館、飯店、澡堂和電影院一應俱全。我從場部領了一年的薪水,通常會在那里適度消費一下,感受一下作為現代人的種種便利,然后改乘公共汽車繼續向東,約有六個小時的車程,在日暮時分到達另一座小城(由于種種原因,我不便說出地名,姑且叫它S城吧,如果說我還有家可回的話。這大概就算回家了)。離開唐河這些年,家的概念已經很淡漠了,像一個陳年的夢。我能夠理智地看待自己,對我來說,唐河是另一個世界。比如陰陽阻隔,我從不奢望能起死回生,我可以千遍萬遍默念楊舸和小午的名字,但我沒有絲毫理由再去攪擾她們那已經平靜的生活。對妻子女兒的思念驅使著我,我就像固執的候鳥那樣準時,每年一度來到S城,在這里,我能輾轉得到一點妻子女兒的訊息,這對我已經足夠了。

毗鄰國境線的S城頗具異國情調,遠遠望去,一片漆成灰色或是天藍色的鐵皮屋頂,鐵路線穿城而過,消失在遠處的森林中。城里也有一座小教堂,和唐河不同的是教友們可以做禮拜,可見這里比內地要寬松一些。

當年我從唐河出來,先在北方轉悠了兩年,給人放過馬,下過煤窯,在林場當過伐木工人。那是一段近于流浪的日子,為了不惹人注意,我把制服收進提包里,換上對襟襖和緬襠褲,盡量讓自己土氣一些。那時候我是一個老成笨拙的膠東農民。后來風聲漸緊,不斷有逃亡者被查獲,我不得不一再向北邊遷移,最后來到S城,大凡在南面能有一點辦法,我想我是不會利用程天佩提供的投奔地址。

記得火車是在下午到達S城,照程天佩給我的地址,找到城北一處小旅館,接待我的,居然就是在程天佩家看見的那個老顧(也許是老景),現在他姓金,人們都叫他金掌柜。初次看見金掌柜簡直讓我瞠目結舌,當年在唐河河堤上,我曾經試圖對他使用暴力手段,還揚言要把他扔進河里,但金掌柜并不特別注意我,仿佛他已經忘記了。金掌柜是一個有規矩的人,對我的款待周到

又有分寸,我們很少說話,偶爾碰見,只是點頭而已。稍加留意便不難發現,金掌柜的小旅館是個藏污納垢的地方,這里住著一些神秘的客人,他們謹慎而又收斂,悄無聲息地呆在各自的房間里,很少互相走動,只有吃飯的時候大家才聚在一起,但沒有人說話,一個個滿腹心事的樣子,那些懷表、金牙、平光鏡以及陳舊的三接頭皮鞋和禮服呢外套,無不散發著一股陳年的霉味。他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由于不合時宜,他們不得不離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前些年他們應該往南走。在孤城驛或者別的什么地方登船。去尋找適于他們生存的地方,如今海路被堵死了,于是他們又一股腦擁向北方,這里地曠人稀,有足夠的空間可以容身,他們在這里集結等待,像逆流而上的魚群尋找源頭。和他們比起來,我還是一個新手,我還不太適應陽光下的黑暗,但從今往后,我將和他們一樣。我想逐漸會適應的。

在小旅店住了半月左右,每天就是睡覺、吃飯、看書,據程天佩說,金老板會給我找一份工作,所以也不是很著急。終于有一天金老板告訴我,工作已經聯系好了,去林場當護林員,他并沒問我是否同意,只說那面一切都辦妥了?!笆且环莺貌钍?,挺安全的,”他說,“你看,林業局那面需要登記一下,你得有個名字?!彼t和地望著我。仿佛我從來就沒有過名字。那時候我脫口就說出了李滿倉這個名字,金老板讓我寫在一張紙條上,然后收起來揣進衣兜,臨走的時候他像是忽然想起來,說:“對了,這里還有你一個熟人,今天下午會來看你?!币娢以尞惖臉幼?,他輕聲說請李同志放心;這件事非常穩妥。不等我再問,他便輕輕關上門,悄無聲息地走了。

這天下午我忐忑不安地呆在房間里,我實在想不起有誰會來看我,老實說,現在我還沒到被人“看”的時候。不難想象,這時候唐河的我早已埋在屏風山革命公墓里,墓碑前擺著褪色的花圈,真切的或事務性的哀傷已逐漸平復,都被厚厚的黃土掩埋在地下,而這時候竟會有一個人戲劇般地越過陰陽阻隔,要來看我了。我了解程天佩,他絕不會把如此性命攸關的秘密泄露出去,那么,這個人是怎么知道我還活著?他想干什么,是顯示知情者的能耐還是要來“驗明正身”?我站在窗前,望著街上往來的行人,心里反復揣摩著可能出現的面孔。午后的陽光斜照在街上。風中已夾帶著秋天的涼意,街兩旁的楊樹葉已經泛黃,一群大雁橫著從天上飛過去,急匆匆飛向南方,大概在立冬前后,它們會準時到達唐河,在那里稍事休整,然后飛過海峽,飛過子午山。遠處傳來火車汽笛聲,是上行列車,小站的廣播響起來,播音員的聲音懶洋洋的。這時候有人輕輕敲門。我走到鏡子前,做作地攏了攏頭發,樣子還不算太狼狽,我想既然要來看,那就看吧。

仿佛是一個幻覺,站在門外的竟是羅蘇維!

幾年不見,羅蘇維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原先的發辮剪成了短發,但熱情的眼神還在,依稀還能感覺出咄咄逼人的樣子。

“沒想到會是你!”我說不上驚喜還是驚慌,拉過椅子讓羅蘇維坐,“聽金老板說,今天下午會有人來?!?/p>

“剛知道你在這兒,”羅蘇維說,“兩年前程天佩來過一封信,說你可能過來,這兩年你去哪了?”

“海闊天空,”我說?!半x開唐河后一直在北方轉悠。其實咱們隔得不遠?!?/p>

“我家就在附近,”羅蘇維把手里拎的背篼到肩上,“你收拾一下,咱們走?!?/p>

路上羅蘇維不停地介紹當地的風土人情,仿佛我是來旅游的。我想羅蘇維已經習慣了用平和寬容的眼光看我,即使我變成一條毛毛蟲也不會讓她驚訝。在朋友眼里能混到這步田地,我說不準是幸運還是悲哀。我問羅蘇維現在怎么樣,她說在中學教美術。提起當年離開唐河那件事。羅蘇維遲疑了片刻,說她不得不走?!拔矣幸粋€兒子,今年三歲,有一半俄羅斯血統,”羅蘇維笑了一下?!拔覜]有勇氣把孩子生在唐河?!?/p>

羅蘇維家是三間紅磚房,鐵皮屋頂漆成天藍色,院里種了很多向日葵,中間一條方磚鋪的甬道。甬道兩邊是荊條插的籬笆墻,墻根混種著秋菊和雞冠花。進門是廚房,西屋是客廳兼工作室,幾幅未完成的油畫隨意擺放在地上。羅蘇維把畫架推到一邊,搬了把椅子給我坐。擺在地上的畫有一幅靜物、兩幅風景,其中一幄畫的是海灣,顯然是以前未完成的畫稿。我說:“你終于能沉下心畫畫了?!?/p>

“我喜歡做美術教員,也算物盡其用吧。我們有幾個學生很有才氣,今年有四個考上美院了?!?/p>

這時候外面有人喊羅老師,羅蘇維迎出去。一會兒拉著一個男孩走進來?!鞍D。叫叔叔?!彼┫律碇钢艺f,“這是阿圖的李叔叔?!卑D喊了聲叔叔,就鼓著勁兒去搬椅子。羅蘇維說:“媽媽要做飯去了,看叔叔能不能抱得動,我們阿圖可沉了?!卑D站在地上做巋然狀,我故作吃力的樣子抱起阿圖,說:“阿圖真沉!領叔叔出去玩好不好?”阿圖興奮起來,拉著我的手往外使勁兒:“叔叔捉螞蚱?!?/p>

阿圖是個非常漂亮的男孩兒,黑頭發、灰藍色的眼睛、翹鼻子、白里透紅的胖臉蛋兒,隱約能看出那個蘇聯中尉哈達耶夫的影子。我想羅蘇維當年不顧一切要生這個孩子,除了對界河北面那片廣袤土地的向往。也有對哈達耶夫的真實情感。公道地說,哈達耶夫這個人不錯,在情感方面,羅蘇維不會作假,為此她失去了一些東西,阿圖是一個回報,是一個撫慰,我想如果不是北面那條界河的阻隔,羅蘇維會毫不猶豫地為孩子去尋找父親,為自己去尋找所愛的人。

我給阿圖抓了兩只螞蚱,用罐頭盒裝起來。阿圖捧著罐頭盒看了一會兒,又掏出來一只放在地上。我問阿圖為什么要把螞蚱放走,阿圖嚴肅地說:“它們打架了?!?/p>

甬道東側的籬笆有兩處缺口。我找來荊條給重新修補起來。羅蘇維的院子很大,約有一畝地,土質黝黑,除了種一點向日葵,其余的土地就那么閑置著,如果是在春天,我想我會把它變成一片菜地,盡管羅蘇維生活能力很強,但還是能看出獨身女人的拮據。這時候便想到楊舸,正仁街93號現在也有一個單身女人,也有一個失去父親的孩子,那些不眠之夜,深長的嘆息。堅定的面孔下面,掩藏著難以言說的凄苦無助,而我只能站在遠處,無能為力地看著這一切。與我相近的幾個女人,仿佛都難以逃脫命運的作弄,我見過郭蘭,見過羅蘇維,更是一手制造了楊舸的悲劇命運?;仡欉@些年,我在即將崩塌的雪崖邊緣躥跳,雪崖終于崩塌,我被它裹卷著呼嘯而下,回頭望望,身后一片狼藉。

晚飯的時候,我和羅蘇維談起孫晉,溫麗新去世后,楊舸曾和我說過她的想法,那是一個很實際的安排,不乏女人式的體貼和周到。只是我們沒來得及辦這件事。羅蘇維知道溫麗新已經不在了,也為孫晉惋惜,又問起孫晉的兒子,我告訴她現在由楊舸撫養,羅蘇維說楊舸心細,有責任感,孫晉把孩子交給她,也該放心了。我說這邊氣候畢竟和遼南不一樣,記得孫晉說過,唐河人到了外地都會不習慣,如果有機會,我覺得你還是應該回唐河。羅蘇維正在給阿圖喂飯,她看看我,似乎已經聽懂了我的意思?!澳窃趺纯赡?,”她說?!拔覀€人怎么樣無所謂,我得為阿圖考慮,唐河放

不下阿圖,不用說你也明白?!?/p>

“唐河小嗎?”阿圖仰臉望著媽媽。

“唐河很大?!绷_蘇維說。

“比椅子大嗎?”阿圖認真起來。

“唐河啊……”羅蘇維說,“都讓人住滿了,沒有咱們阿圖的地方了,阿圖生在北方,這里才是阿圖的家,”羅蘇維舀了一勺湯喂給阿圖,“黑土地。大森林。阿圖的家多好啊!”

去林區那天,羅蘇維送我到車站,臨上車的時候她說:“我會注意南面的消息,休假了就回來,希望你能把我這里當自己的家一樣?!?/p>

即使羅蘇維不說,我也會把S城看做是一個家,那是我與過去的最后一線聯系,沒有那條線,我會像無主的野狗一樣彷徨無著。我很幸運。在這種時候遇上了我和我妻子的朋友,S城是一個不容選擇的歸屬,是漂泊的心靈唯一賴以憑藉的地方,有了那個坐標,我才沒有讓自己迷失在荒山野林里。

此后。每年我都要回到s城,回到最初出發的地方來,我需要得到唐河方面的消息,當然,我同樣看重和羅蘇維母子的團聚,S城彌補了我的某種缺憾。讓我重新感受到家庭的氛圍。我和阿圖成了很好的朋友,因為我總是在夏天來到S城。阿圖便叫我“夏天的叔叔”。李秉義教給我的那個童謠,又被我傳給阿圖,看著阿圖一年年長大。我就想小午也該長高了,還有孫晉的兒子留紀。他一直由楊舸撫養。楊舸還在實驗小學教書。孫晉在行署工作兩年后,回唐河當了副縣長。這些都是羅蘇維告訴我的,消息自然還是程天佩傳過來的。程天佩還讓羅蘇維轉告我,李秉義的后事是子午山那邊來人辦的,按照李秉義個人的意愿。那一提包東北幣和他埋在一起。程天佩已經出徒。仍在拖船上,據羅蘇維說,這小子一直過得逍遙自在。都說思想的人是草食動物,行動的人是肉食動物。程天佩是吃肉的,特殊的經歷讓他自小就磨礪出一副尖牙利齒,該出手的時候迅疾準確。絕不拖泥帶水。離開唐河這件事,讓我真正領略了他周密的頭腦和過人的膽識。我不知道他如今是不是還在繼續干那樁非法買賣,但貫穿東北的那條通道還在,他隨時都可以利用,坦率說,我也是其中的受益者。一般來說,當一個人從某種勾當中得到好處的時候,他自然就變成了同謀。比如我和金老板,當年我要把他扔進唐河,但現在我們成了朋友。由黑到白不容易,而由白到黑再便當不過了,只要你有足夠的承受能力。金老板對我特別照顧,連食宿帶介紹工作,只收了我一百元,而據我所知。由于風聲太緊,后來他們每弄走一個人至少要四百,我想再給補一百元,但金老板不干。他說你是程天佩的人,交一點食宿費就行了。初聽這句話很不受用,仿佛我是給程天佩跟班的,但后來也就想通了,金老板沒說錯。我現在什么都不是,僅有的這條命還是程天佩給的。離開唐河的時候程天佩給我準備了一點錢。加上以前借的,合計有一千三百元,這筆錢逐漸都還給程天佩了。我發現待在林子里,最大的好處就是能攢錢,每年夏天出來,都能在場部財務科領到厚厚一沓薪水,盡管由運輸科長到護林員。薪水降了不少,但一年當中,至少有十一個月沒地方花錢,攢起來也是挺可觀的一筆。

后來又有消息說楊舸和孫晉生活在一起,他們又有了自己的孩子。這個消息并不讓我意外,即使懷著褊狹的念頭,我也不得不承認,這件事再合適不過了,我的朋友和我的妻子,他們碰到了一個機會,他們沒有放棄那個機會,各自做了適度的變通,我妻子又有了新丈夫,女兒又有了父親,此后我可以了無牽掛了。感謝程天佩,他還給我傳來了子午山老家的消息:父親已經作古,李廣武在子午山人民公社當主任,郭蘭在縣里工作。我想父親臨終的時候一定是帶著某種期望,期望在另一個世界繼續教我念《增廣賢文》,但是父親在茫茫冥路上找不到我,他老人家知道我還“健在”嗎?

羅蘇維后來也結婚了。她嫁給了林場技術員彭秀深。老彭是揚州人,業余時間愛弄弄書畫。對西禪的墨竹佩服得不行,閑暇時便臨摹西禪,羅蘇維總說老彭的竹子就和他的人一樣呆板笨拙。彭秀深并不在意他妻子的冷嘲熱諷,一如既往地畫,羅蘇維家掛得滿墻都是,也送人。這時候我已經是個平和而又收斂的老鰥夫,除了每年與羅蘇維一家的例行團聚,我幾乎再沒有什么社會關系。我不大能和人交談,由于長年呆在林子里,我的舌頭似乎總也不能和思維同步。當我和羅蘇維夫婦閑坐的時候,羅蘇維動輒會對老彭說:“當年老李對我是有些意思的,如果我們再多走一步。就沒你什么事了?!崩吓硪矔创较嘧I:“我看是你對老李有些意思吧,是不是要舊情復萌啊?!蔽以诹_蘇維夫婦面前沒有秘密,這部手稿便是羅蘇維整理抄寫的,彭秀深也看過我的手稿。

我始終珍藏著女兒七歲時的照片,那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有我們老李家人的特征,女兒是我和唐河的最后一線聯系?;蛟S是由于女兒的緣故。每想到唐河,我的心都會溫暖一下,我總覺得我對唐河負有某種責任。不用說,唐河是我人生的一段歧路,我走錯了,去了不該去的地方,但歧路風景是如此瑰麗,我已經不想自責了,我情愿用一生去守望它。再不能回唐河了。也不能回子午山,我已經習慣了林子里的生活,習慣了一個人獨處的日子,當山前山后響起布谷鳥的叫聲,在511瞭望塔上,會有一雙眼睛長久地望著南方。

原書責編林金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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