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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花墻

2009-12-16 09:18周海亮
威海衛文學 2009年4期
關鍵詞:蘭蘭麥穗村長

周海亮

從市呂劇團駐進鎮子那天起,我叔就變得心花怒放神采奕奕。他騎著摩托車在又窄又顛的鄉間小路來往穿梭,后面馱了呂劇團的漂亮姑娘。我叔一邊騎車一邊唱歌,音域寬廣遼闊:“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往迷霧的遠方。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避囎用偷匾活?姑娘毛桃似的小乳房緊擦著我叔的后背靈動地一跳?!皠e唱了,”她抱緊我叔的腰,“真難聽?!蔽沂迩迩迳ぷ?嘴巴咧到后腦勺?!凹娂娧┗ㄑ谏w了他的足跡,沒有腳步也聽不到歌聲,在那一片寬廣銀色的原野上,只有一條小路孤零零?!逼鋵嵨沂宄貌诲e,聲音極具磁性和穿透力,擦著草梢飛。

我家住著三個呂劇團的姑娘,全都細高個,雙眼皮,說柔軟的普通話,穿時髦的喇叭褲和包到臀部的圓領襯衫。其實我們也會說普通話,但我們偏不說,不好意思說或者不屑去說,認為那是一種墮落或者背叛。村里只有我叔說普通話,見了三個姑娘,大嘴一咧,普通話蹦出來,吐字清晰,抑揚頓挫,詞匯量豐富。我爹說我叔完全可以去鎮廣播站當播音員,播報本鎮新聞,誰家死頭母豬誰家丟棵白菜什么的。

我叔是村子里的另類,是鎮子里的另類。他會吹口琴,會唱俄羅斯民歌,會騎摩托車,會把硝酸銨炒成威力強勁的炸藥。他身材魁梧,心狠手辣。幾年前他在路邊發現一輛撞上大樹的汽車,汽車嚴重變形,駕駛室淌出血來。他圍著汽車轉了兩圈,終在駕駛室里發現一只黑色人造革皮包。皮包卡進方向盤,司機的一條胳膊牢牢地擋住它。我叔試試司機的鼻息,探身去拿那個皮包,抓到了,卻拽不出來。那條胳膊高高窿起如一道堅實的柵欄,讓我叔不能得逞。于是我叔被激怒,他從路邊抱起一塊大石頭,罵一句“去你娘的”,照著那條胳膊就是一下。只聽“喀嚓”一聲,胳膊即刻從銳角變成鈍角,尖銳的白色骨碴刺穿皮肉,在我叔面前微微顫抖。后來我叔說石頭落下時司機的嘴角快速抽動一下,一條腿甚至有了微小的痙攣——可是我叔堅持說他死了?!八懒?我當然要去拿那個包?!彼柭柤?很有些被逼無奈的意思。他從皮包里翻出十八塊錢、兩斤糧票和一張全家福,他取走錢和糧票,將皮包重新丟進駕駛室。他揣著錢和糧票去鎮上最好的館子喝酒,那天他把自己灌成了詩人。直到兩個警察將一副手銬扣上他的手腕,他還一本正經地命令他們:“把吃剩的替我打包!”他在監獄里呆夠兩年,出來后常去鎮派出所找警察喝酒,半年后終成小鎮一霸。雨天他在路邊引吭高歌,陳胖子的摩托車躥過去,泥水濺滿他的褲管,他沖上前揪下陳胖子,掄起巨掌左右開弓。晚上陳胖子喝高了酒,拎著菜刀找他拼命,一刀削過來,他的耳垂就不見了。我叔捏著耳垂去鎮派出所,去鎮醫院,一路傻笑不止。幾天后陳胖子的摩托車便歸了我叔,外加一冬一夏兩只頭盔。我叔在鎮上請陳胖子喝酒,半斤白酒下肚,他認真地對陳胖子說:“摩托車只是暫時的安慰??傆幸惶?我會把你的腦袋削成南瓜瓢!”他的話讓陳胖子天天生活在恐懼之中,街上見了我叔,兩個腿肚子立刻轉到前面去了。

三個姑娘住在我家,我叔興奮難捺。他和我爹在灶間大聲說話,眼睛卻透過小小的窗窩往西炕上爬。姑娘們打著牌,發出陣陣嬉笑,偶爾哪一位去了廁所,我叔就屁顛屁顛跑過去,幫她捂嚴牌,待她回來,又為她的牌勢出謀劃策??墒枪媚飩儗λ囊笄谒坪醪⒉桓屑?他去了,立刻正襟危坐,表情也嚴肅起來。

鎮上修好水庫,請來市呂劇團狂歡半月。我家住村頭,五間大瓦房,相當于村里的面子工程。村長把三個姑娘領來,我媽搓著手說:“沒什么好招待的呢?!贝彘L說人家自己開灶,只是借用一下你們的鍋碗瓢盆和一鋪炕,每天再補給你們十塊錢?!斑@樣的好事哪里去找?……所以你們以后要提前一個小時做飯,免得演員們餓了肚子?!蔽壹矣袞|西兩鋪炕,東炕小,光線暗,窗外是臭哄哄的豬圈;西炕大,光線好,窗外開了芬芳的月季花,炕席也是新的。我媽把西炕讓給姑娘們,讓我們擠又小又暗的東炕。三個姑娘站在院子里心安理得地看我媽一人忙碌,又不時跑到豬圈前,朝豬吐一口唾沫。豬讓她們很開心,她們模仿著我爹喂豬時的聲音:啰啰啰啰啰……笑得花枝亂顫。

這絕對是一件光榮的事情,村里只有我家和村長家得此殊榮??墒俏覌尣幌矚g她們,這緣于她們的小氣。她們一邊打牌一邊吃零食,將糖果紙、干果核和瓜子皮堆在炕沿,對垂涎三尺的我視而不見。我媽來了脾氣,趁她們不在時說:“以后休想吃我家一口東西!”——其實這之前她們也沒吃過我家一口東西。我媽去雞窩掏兩個雞蛋,攪膨松,為我做半碗香噴噴的小蔥炒蛋。正吃著,院門打開,三個姑娘嘁喴喳喳往灶間走。我媽緊張地說:“快吃!”我一驚,忙把最后一口蛋扒進嘴里,含著,不敢嚼,怕她們發現,差點噎過氣去。

村里人都是戲迷,他們從大喇叭和收音機里聽過《借年》,聽過《墻頭記》,聽過《王華買爹》、《小姑賢》、《姊妹易嫁》……聽得如醉如癡,廢寢忘食。他們對呂劇的狂熱和膜拜神話了三位姑娘的地位,街上不小心見了,又避之不開,就誠惶誠恐地從旁邊繞過去,嚇得大氣不敢出。只有我叔是一個例外。在黃昏,他將摩托車停在我家院子,然后站在旁邊抽煙,耐心地等待姑娘們走出屋子。

我叔沖她們大聲說:“捎一個去咧?!?/p>

姑娘們齊聲說:“有車呢?!?/p>

有車。拖拉機。那時拖拉機的地位絕不低于現在的奔馳,何況村里的最高領導兼了司機。村長手握方向盤,目光炯炯,表情凝重,拉著住我家的三個姑娘、住他家的武生還有他的一家。村子距鎮上約四里路,拖拉機一路咣咣當當,爬得很慢。好不容易到了,我叔早支了摩托車候在那里。今天演的是《姊妹易嫁》,三個姑娘都有角色。

我不喜歡呂劇。讓我著迷的是戲臺下的殺人游戲。孩子們難得在夜里湊齊,于是一人扮演劊子手,其他人扮演被處決的犯人。我從未扮演過劊子手,那是鎮上一個大孩子的特權。他讓我們站成一排,低頭認罪。他手持刷了紅漆的槐木棍,做出往下剁的姿勢。被剁者立刻倒下,伸腿閉眼,發出短暫凄厲的慘叫。倒下要快,要逼真。倒下后就不能再動,否則便失去下次再玩的權利。劊子手殺人的速度很慢,他總是在高喊“下面開始殺人”以后磨他的屠刀。他嘴上模仿著磨刀的吱吱聲,那聲音令我恐懼萬分。

我的旁邊站著史蘭蘭。史蘭蘭拖兩嗵清稀的鼻涕,一雙眼睛矇矇目龍 目龍,似乎總也睡不醒??墒鞘诽m蘭非常漂亮,就像她媽田芳。田芳是村里公認的美女,公認的美女,當然只能由村長享用。史蘭蘭被劈一刀,仰面跌倒。她的鼻涕淌進了嘴巴,她毛茸茸的眼睛淚水漣漣。我想她認為自己真的死了,她在為死去的自己哭泣。劊子手停止殺人,接著磨他的刀,我和史蘭蘭并排躺倒在地,耐心等待游戲的結束。這時村長過來粗暴地將史蘭蘭拽起,大吼一聲:“回拖拉機上!”史蘭蘭不得不睜開眼睛,極不情愿地跟著他爹離開。對我來說,史蘭蘭走了,游戲也便失去了興趣,結果劊子手對活過來的我又連砍了五刀。最后他砍得不耐煩了,豎著眼說:“你愛死不死?!?/p>

戲演完了,時間多是半夜。我叔發動摩托車,找到三個姑娘,問:“捎上誰?”三個姑娘不搭理他,噌噌噌飛上村長的拖拉機,吩咐村長快開車快開車。我叔只好騎著摩托車在前面開路,他把油門開到最大,手里卻捏著離合器,煙囪噴出的濃煙很快把村長熏成亞非混血兒。史蘭蘭坐在田芳懷里,她水銀般晶亮的鼻涕和貓般慵倦和眼神讓年幼的我心動不已。

我叔住在隔壁,三間草房是我爺留給他的唯一財產。我爺給我爹蓋了五間瓦房卻沒給他蓋,這讓他和父親的關系一直不好。不好,也壞不到哪里去,我叔畢竟是講義氣的人,我爹畢竟是他親哥?,F在他正極力邀請親哥去他家吃紅燒兔肉。長毛兔。兩只。八個月大。是村長送給我叔致富用的。村長說你可千萬別燉吃了啊。我叔說看您說的?——吃了爛我舌頭!

我叔渾身上下散著肉香,我猜他肯定放了很多大料和生姜。我爹坐在門口搓草繩,說:“村長當初送你一頭牛犢就過癮了?!蔽沂逍?“誰說不是呢?”我爹抬頭瞪他,眼中射出萬枝利箭。我叔急了,奪下我爹的草繩,“到底去不去啊?”我爹嘆口氣說:“三個姑娘在屋里打牌,你自己去叫她們吧!——你的腚往哪里撅,我就知道你想屙什么屎?!?/p>

那天我叔請姑娘們美美地吃了一頓紅燒兔肉。我媽給我偷遞了眼色,這讓我厚著臉皮參加了我叔的宴請并吃得兩塊兔排。我還想吃第三塊,我叔的筷子狠狠敲上我的手背。他殷勤地給三位姑娘夾肉倒酒,并輕輕哼起助興的小曲。姑娘們的臉蛋紅撲撲的,香汗淋漓,就像三位下凡的仙女。

一個姑娘問:“好好的兔子怎么殺了?”

我叔說:“仨錢買來倆錢賣,不圖賺錢圖痛快!”

一個姑娘說:“痛快也是我們痛快,也沒見你吃幾塊?!?/p>

我叔說:“省下一塊是一塊,誰讓窮鄉僻野沒好菜!”

一個姑娘說:“沒好菜就沒好菜,也不至于殺兔來招待?!?/p>

我叔說:“有盤兔肉來招待,三朵金花開不敗!”

三個姑娘一起說:“當那個當那個當那個當?!?/p>

都笑了。氣氛親切友好。

我叔和姑娘們的距離被紅燒兔肉拉近,說話就變得放肆起來。借著酒興,他用非常純正的普通話為姑娘們朗誦村子里的俚語和順口溜。

“知道四大難聽嗎?”叔笑嘻嘻地問。

“不知道啊!”姑娘們熱切期盼。

“聽好了——老牛嚎,敲破瓢,鋦破鍋,銼鋸條!”

姑娘們捂起嘴笑。

“四大好聽呢?”

“快講快講?!?/p>

“玉鳥兒叫,百靈兒哨,大姑娘打鬧,小媳婦笑!”

姑娘們笑得東倒西歪。

“再給你們講講四大白吧——精面粉,細砂糖,大姑娘肚皮,石灰墻!”

“討厭!”一根兔骨砸中我叔的臉。

我叔備受鼓舞,接著開講四大紅。

“廟里的門,接血的盆,大姑娘月經,紅嘴唇!”

這次他身中四根兔骨?!喑龅囊桓俏页脵C砸他的。

“下面再來,四大硬?!?/p>

嚇得姑娘們慌慌張張跳下炕,趿上鞋往院子里跑。

“別急走啊!”我叔歪著腦袋,厚顏無恥地說,“聽我講完四大硬啊!——生鐵蛋子,石頭球,半夜那玩藝兒,和尚頭!”

姑娘們早跑得不見蹤影。

我叔盯著我呆傻的臉,問:“你怎么還不回家?”

我不恥下問:“半夜的什么玩藝?”

我叔說再過幾年你就知道了。

我不依不饒?!暗降资裁赐嫠嚢?”

叔大吼一聲:“滾!”

我連滾帶爬逃回家,三個姑娘早已脫鞋上炕,玩起紙牌。是正午,我爹在午休,我媽在納鞋底,她們一邊玩牌一邊聊天,中間好像提到了我叔。一個姑娘小聲說:“他是個蠢蛋加流氓啊!”就一齊笑了。笑聲越來越大,我看見我媽煩躁地探起身,伸手拍了拍窗窩,笑聲于是戛然而止??墒切β曉谑畮酌腌娨院笤僖淮伪l,更大也更放肆,并伴了開心的打鬧。

玉鳥兒叫,百靈兒哨,大姑娘打鬧,小媳婦笑。此謂四大好聽。說得真精辟啊!

那天黃昏,我叔照例把摩托車停在我家院子,待姑娘們出來,吼一嗓子:“捎一個咧!”姑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我,排著隊走向候在不遠的拖拉機。突然兩個姑娘扭了一個姑娘的胳膊,將她一直押送到我叔面前。那個姑娘拼命掙扎,毛驢般上下躥跳。兩個姑娘甩下她,笑著躥上拖拉機,催促村長快開車。村長回頭看看我叔,我叔笑出滿臉菊花?!敖心憧扉_車呢!”他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沖村長揮手告別。

那姑娘只好坐上我叔的摩托車。她有一雙又細又長的美麗眼睛,我媽說她肯定是狐貍變的。后來我們叫她細眼,她對這個外號非常滿意。

我叔和姑娘們混熟,沒事就鉆我家西炕,和姑娘們聊天或者打牌。他給她們猜謎語:“不團團,不方方,洗它不用水,打它不流淚?!惫媚飩儐?“是什么呢?”叔指指紙牌說:“撲克啊!……再來一個。一棵樹,結倆梨,小孩見了笑嘻嘻?!惫媚飩冃χR他流氓,撲克牌塞了他滿脖頸?!霸賮硪粋€再來一個,”叔一邊躲閃一邊說,“肋巴對肋巴,他爹壓他媽,他爹一使勁兒,他媽就掉淚兒?!奔氀酃媚锪⒖碳t了臉,纖纖玉指在叔的腦門上使勁彈一下,“再胡說都不理你了!”叔咧嘴笑道:“是推磨啊!你想,肋巴對肋巴,他爹壓他媽……”姑娘們捂了耳朵,堅決不聽。叔清清嗓子說:“最后一個?!惫媚飩円黄鸲迥_,兩手拼命捂住耳朵,“不聽不聽?!蔽沂逭\懇地說:“保證最后一個。聽好啦!——撥拉撥拉粗,撥拉撥拉細,撥拉撥拉兩頭唱洋戲!”于是他再次遭到姑娘們的圍攻,六只手在他的腦門上狂轟亂炸。叔抱著腦袋狂笑不止,“不是堅決不聽嗎?——別打啦謎底是炸油條嘛!”

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我叔的粗俗正好對上姑娘們的胃口。這足以說明市呂劇團青年演員的素質也高不到哪里去,甚至更低。后來我叔說這怎么能叫粗俗呢?這明明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嘛!他的話讓我突然對他肅然起敬,認為他具備一位優秀作家或者學者的博雅。

自兔肉宴以后,姑娘們中午就不再開灶。她們把午飯派在我叔那里,天天混得肚兒滾圓。我媽倒是樂意,這能省下我家不少柴火;我叔更是苦中有甜,天天騎著摩托車村里村外亂轉,變著法子給姑娘們做好吃的。

葷菜多是一只雞,素菜多是我家菜園的灰蔥、韭菜、萵苣或者卷心菜。幾天后我媽就坐不住了,她看著狼藉瘡痍的菜園,對我叔的暴行充滿憤慨。我爹勸我媽說就讓他胡鬧幾天吧,反正過幾天演員們就走了?!安蛔叻吹购线m了!”我爹突然拍一下巴掌,“讓他們結為秦晉之好,豈不妙哉?!”

大多時我會坐在飯桌旁,一雙筷子快如閃電。每頓飯都有黃段子,有葷素各半的謎語,我想姑娘們可能把聽段子猜謎語當成一種淳樸鄉間的至高享受。當然享受遠不止這些,每一天,我叔都會為姑娘們烤上一堆青麥穗,吃得她們滿嘴黑灰?!溗胧俏沂鍙淖约饮湹仄?。正是能吃青的季節,漫山遍野,麥穗們飽滿香甜。

我叔的此種做派絕對為莊稼人所不齒。麥穗是好吃青的嗎?何況那三個姑娘沒有一絲羞愧與不安。當然我也吃,吃一次被我叔罵一次。他說你能吃嗎?將來你肯定是農民,將來她們肯定是藝術家!農民能吃青麥穗嗎?農民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吃青麥穗嗎?饞死了都不能吃哇!其時,將一個麥穗細細搓了,小心吹掉毛芒,遞給細眼。細眼將麥粒抹進嘴里,嘴角翻滾著白色的汁液。一粒麥掉到我叔腳前,我叔彎腰揀起,兩個牙齒先輕咬一下,然后猛咽下去?!斑@粒格外香啊!”他用了狗一樣的表情。當然,他的話必遭來細眼的一頓花拳繡腿。

常常因為麥穗,我被我叔逐離飯桌。我聞著香噴噴的麥香,聽著四大好聽之一,傷感地跑到門口挖蚯蚓。那次正好碰上史蘭蘭,就請示她:“一起玩殺人吧!”她說:“現在是白天啊!”我說:“閉上眼天就黑了?!笔诽m蘭想想也對,就順從地閉上那雙霧蒙蒙的眼睛。我從柴草垛里抽出一根苞米秸,怪叫一聲“下面開始殺人”,棍子照著史蘭蘭的脖子猛劈下去。史蘭蘭慘叫一聲,一命嗚呼。

屋子里傳出叔的怪笑。

細眼說:“你侄子真狠啊!”

我叔說:“小哈巴狗帶鈴——混充大牲口?!?/p>

細眼說:“那小女孩怎么還不起來?”

我叔說:“水仙不開花——裝蒜!”

細眼笑。

叔問:“你們小時候沒玩過?”

細眼用粉紅色的小舌頭捋捋牙齒,狡黠地說:“現在玩也不晚吶!”

她把筷子對準叔的脖子,問:“這行不行?”我叔說:“行!”細眼高叫一聲:“下面開始殺人!”筷子離脖子很遠,我叔就夸張地倒下。叔的表演比史蘭蘭逼真很多,他躺在炕頭上抽搐,眼睛翻到只剩眼白,嘴里發出嘶嘶嗷嗷的聲音。

姑娘們不理他,接著吃麥穗。

趁著叔死去的時間,我重新蹭回炕桌,抓起麥穗往嘴里塞。我吃了很多,直到撐出屁來,叔仍然保持著死去的姿勢。后來他睡著了,發出陣陣鼾聲。細眼獰笑著拿一根麥芒捅他的耳朵,也沒能把他捅醒。后來他在睡夢中翻一個身,腦袋正好枕上細眼的大腿。細眼皺皺眉,看看另兩位姑娘,笑笑,卻沒有動,任他枕著。突然我看到叔睜開一只眼,飛快地沖我擠一下,又很快閉上,一線涎水從嘴角洶涌而出。我挺挺脖子對細眼她們說:“我叔在裝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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