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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發飄飄的女人

2009-12-16 09:18陳方芳
威海衛文學 2009年4期
關鍵詞:大柱卷曲金發

陳方芳

秀和大柱要結婚了,日子定在臘月十八。在桃樹村,這樣的消息一經傳開,家家戶戶的院子里就有了一種濃濃的期待,就像冬月里期待著臘月,臘月里期待著年關一樣。大柱的母親系上圍裙,在灶臺前一遍一遍地翻炒花生米、葵花籽。大柱憨憨的笑就在母親唰啦唰啦的翻炒聲中鋪天蓋地傾瀉開來。秀的眼角、眉梢、發尖都似花開般的燦爛,那瀑布似的秀發就隨著這綻開的燦爛飄了起來。

傍晚的村莊靜謐中潛藏著一種屬于山村的張揚,偶爾傳來幾聲狗的低吠雞的鳴叫。黑瓦白墻的屋子靜靜地臥在夕陽里,斑駁的墻根下一溜排著十幾個吸旱煙的老頭。他們密布的皺紋在旱煙裊裊升起的煙圈中,似乎獲得了一種勞作后伸胳膊伸腿的舒展。小孩子們在場院里追逐嬉鬧。年青的小媳婦坐在一群姑娘中,嘴巴一張一合地在講著什么。姑娘們時而聽得羞答答的,時而聽得一陣爆笑。佝僂著背的老太太們就沖她們喊:不害臊!壯碩的小伙子們則酸酸地吹出一聲尖銳的哨音,吹響了山村淡定中一種獨有的高亢。

就是在這樣一個既淡定又張揚的傍晚,桃樹村來了一個金發女人。金發女人從一輛銀白色的小轎車中優雅地跨出來,山村傍晚淡定中的張揚就更張揚了。

金發女人穿了一套紫紅色的細呢子套裙,裙子的腰身收得很講究,將她纖細的腰勾勒得恰到好處。里邊是一件乳白色的高領羊毛衫。修長的腿上蹬著一雙高至膝蓋的長筒靴,城市里的女人也稱為馬靴。整個裝扮透出一種城市女人獨有的韻味。山村冬天的傍晚有些冷,金發女人還穿了一件鑲著蕾絲花邊的米色大衣,大衣的下擺很大,最讓村民們眩目的是金發女人一頭金黃的、卷曲的隨著傍晚的風飄然而舞的頭發。那飄然而舞的頭發和下擺很大的大衣,在村民們的淡定中妖嬈地晃蕩。

這種張揚在不同人的心里詮釋著不同的含義:坐在墻根下吸旱煙的老頭們,就憋足了勁叭叭叭地猛吸幾口旱煙,將一個散發著刺鼻煙臊味兒的煙圈吐出去,使勁往地上啐出一口濃痰,嘴里罵罵咧咧的說道:狐貍精;老太太們把她們干癟的臉貼在一起咬著耳根,蚯蚓似的皺紋里堆滿了痛心疾首般的嘆息:什么世道呵!妖里妖氣的;年青的小伙子們卻在一角大談心得體會,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那些極其粗俗的鄉間俚語,借此發泄他們對女人的饞羨和猥褻;小媳婦和年青姑娘的目光卻是這堆村民中最動人的,她們面黃肌瘦枯萎憔悴的臉被金發女人金黃色的頭發一照,迅速地豐饒光鮮起來。

秀的眼睛越過冬日寂寥的曠野,在金發女人一頭飄逸金黃的秀發上定格,再也不想挪開。秀扯了扯身旁大柱的衣角,感嘆著說:真漂亮呵!說時聲音雖怯怯的,一雙清柔的眼睛里卻分明盈滿了兩汪甜甜的水。秀聽見一種悠悠揚揚的歌聲,溪水似的在心里歡快地流淌,散發著無比的芳香,仿佛自己的腰際也垂著一頭金黃、卷曲、飄逸的秀發。

大柱抬眼看秀的時候眼睛里就多了一層狐疑,冷冷地摔出一句粗俗的話:漂亮個球!大柱摔出的那句話冷冷的砸在金發女人閃著金光的長發上,秀感到山村寧靜遼闊的上空有些令人窒息。

這一夜秀失眠了。金發女人那頭金黃、卷曲、飄逸的長發在秀的眼前晃動。狗的吠叫劃過寂靜的冬夜。月亮從后山升起來,又白又大又圓,如水的月光讓秀越發地輾轉反側,弄得木板床吱吱的響。有蟲兒在夜幕的草叢中不停地鳴叫,像是和它們的好朋友在促膝談心。秀也渴望找個人嘮嘮心里的話茬兒。

秀從枕頭下摸出一張相片。如水的月光灑落在床頭,朦朦朧朧的,秀清晰的看到了相片中的那個女孩,金黃的卷曲的飄逸的長發垂在肩上,甜甜地笑著。秀原本有著一頭和金發女人一樣金黃的秀發。半年前,秀在城市的一家發廊打工,做的就是染發,燙發。秀聰慧乖巧,很懂事,客人們都喜歡讓秀做頭發。秀一絲一縷地認真地張羅著,頭發從秀細長的指尖絲綢一樣地滑出,就滑出一番別有韻味的洋氣。秀看著城里的女人們在鏡中透出的滿足,以及剔透晶亮閃幻著綺麗的光暈的雙眼,秀就感到眼前是一片燦爛的金光。秀第一次驚嘆她的手指,這十根細長的挖過野菜剁過豬草的手指居然那么神奇,居然能把一個相貌平平的女人也擺弄得流光溢彩洋氣十足。秀在城里女人們卷曲金黃的秀發中第一次被女性之美所震撼,秀從那一刻產生了強烈的愿望,她也要和城里女人一樣做一頭卷曲金黃的頭發。

老板娘親自為秀做了頭。秀看著鏡中自己一頭濃密的金黃頭發,波浪似的一波一波地直垂纖細的腰際,秀的心里也一波一波地掀起了憧憬。她想象著自己垂著這頭飄逸的金色秀發穿越故鄉的桃樹林,粉紅的桃花也在她金色的秀發里汗顏,紛紛揚揚的飄落一地。她更想象著自己披垂著一頭金色的秀發挽著大柱的手走進洞房。

大柱是村里公認的最好的石匠。大柱心靈手巧,在石活方面的創見和匠心堪稱村里的天才,大柱見了石頭就像見了秀一樣親切。村里哪家要在門前雕個龍刻個鳳,或者刻上龍鳳呈祥、鴛鴦齊飛的字樣,大柱總能不拘泥于古板的套路,總是興之所至隨手拈來。大柱面對石頭的思路是開放的,可大柱面對女人卻是木訥的,保守的。大柱不喜歡女人嘻嘻哈哈穿紅戴綠。秀的善良、沉靜、樸素,像山澗里一條潺潺的溪水,緩緩的、慢慢的、平靜的在桃樹村流過,大柱看中了秀,秀也喜歡上了大柱的敦厚踏實和靈巧的手藝。

秀和大柱訂了婚,秀為掙足嫁妝的錢決定到城里打工。起先大柱反對,秀對他說:大柱哥,你摸摸我的心吧,我的心只屬于你。秀說著握住了大柱的手,大柱的呼吸就急促起來,渾身躁熱,握慣了錘子鑿子的手顫抖著,大柱扯開了秀的衣襟,顫顫的手就碰到一對撲騰著的兔子。秀在大柱急促的呼吸中嚇傻了,臉慘白慘白的。她覺得羞死了,哭著說:你怎么能這樣呢!你怎么能這樣呢!說著就狠狠地咬住了大柱的手。大柱看見手臂上留下了兩排密密的牙印,整整齊齊地排著隊,牙印隨著疼痛滲出了血,像兩排艷紅的碎花。大柱在這兩排艷紅的碎花中竟覺出了一份篤定的信任和安全,于是秀在大柱的篤定和信任中走出了村口。

從城里回村時,秀看著鏡中金黃的一波一波卷曲的秀發傷心地哭了,她不想讓大柱猜疑,也不想讓大柱傷心。秀把那頭金黃卷曲的頭發染黑,又拉直。因為秀清晰地記得大柱給她講的外鄉女人的故事。大柱十五歲那年,父親跟著一個妖媚的外鄉女人走了,父親走的那天那個女人細細地收拾了自己,衣是衣、褲是褲的很張揚,還將一頭平時綰起的頭發披散下來,越發的散發著一種妖媚,張揚的從大柱和母親的身旁走過。從那時起,大柱就對披散著的頭發產生了仇恨。

秀壓抑著一個女人對美的追求,贏得了大柱一個放心放肝的燦爛笑容??缮钔蝗婚g撲騰出了一種怪怪的酸澀,從城里回來后,秀忙著里里外外拾掇家里,忙著侍弄菜園,漸漸地竟忘了自己那頭曾經金黃飄逸的秀發。

可在這個冬日傍晚的夕輝中,金發女人得體的穿著、飄飛的金發徹底擾亂了秀的心,秀困惑了。難道山村的女人就應該用拖沓、襤褸來證明自己的貞潔么?秀不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理論。

金發女人是寫書的,來桃樹村體驗生活,要住上一段日子。

一個午后,秀到菜園除草。金燦燦的陽光下,一只只色彩斑斕的蝴蝶在菜花中翩翩起舞,它們彩色的羽翼撲閃著妖媚。秀覺得蝶兒們撲閃著的妖媚其實是唯美的。秀盯著蝴蝶,思緒漸漸就跑了邊,青翠的菜就被秀當草給拔了。

正午的村莊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卻灑上了一地冬日里稀薄悠閑的陽光。突然一聲狗的狂吠把秀的思緒驚落了,秀抬頭看見那個金發女人正被一只壯碩的大狼狗緊追著。女人拼命的跑,因為穿著高跟鞋,她的跑就更像是跳。每一跳,女人金黃卷曲的長發就在陽光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這個優美的閃耀著金光的弧線一度使這只壯碩的狼狗感到陌生,狼狗從來沒有看見過跳著走路的人,這人竟然還一下一下地在燦爛的陽光中劃過一道又一道優美的金色弧線,于是狼狗就追怪物般地朝著金發女人猛追。

秀來不及欣賞金發女人的秀發劃出的優美弧線,她英雄救美般的朝金發女人跑去。一個趄趔,女人撞到了秀的懷里。秀張開細細的手臂,心上人似地擁住了女人。大狼狗也追了上來,看到秀擁住了金發女人,便停止了狂吠,溫順地搖搖尾巴,還在秀的腳上舔了舔。這只狗原來是大柱家的。

女人金黃的頭發撫著秀的臉。秀在瞬間感到了一種絢爛的溫馨,幽幽的泛著金色的光,像黑夜中盛開的一朵曇花,飄散出人世間神秘悠長的暗香。秀緊緊擁住金發女人,定了神的女人感到仿佛被狗嚇傻了的不是自己而是眼前這個姑娘。金發女人從秀的雙臂里難為情地滑了出來,帶著問號一動不動的看著這個二十出頭的姑娘。

秀沒頭沒腦地說:真漂亮呵!說時嘴唇像花骨朵一樣綻開,似乎終于等到了一個艷光四射的未來。金發女人在秀斷斷續續的頭發、金黃、飄飛等詞語中,終于弄明白了秀驚羨的是自己一頭隨風舞動的頭發,她覺得這個姑娘可愛極了,讓人心一疼,陽光、河流、水聲也變得坦蕩明亮,原來這個山村是靈秀而別致的。

就這樣,秀和金發女人成了好朋友。

冬月一完就進入臘月了。臘月的村莊充滿著一種濃濃厚厚的期待,因為臘月一完就是年關了,拼足了一年的勁所期待的就是除夕夜的喜慶,來年正月里松胳膊松腿的閑散。家庭主婦們已忙著洗洗刷刷,屋前院后的打掃衛生。洗干凈了的被子被黃燦燦的陽光一照,被子里就裝滿了陽光的味道。盼望過年的小孩子躺在松軟撲鼻的陽光的香味中,就聞到年關的氣息了。

這些天大柱不再外出做工,他把精神氣挪回了家里,他粗壯的胳膊舉著鑿子錘子,在天井的石壁上刻一個大大的“喜”字,大柱在忙著給自個筑巢。臘月十八越來越近了,大柱的母親,這個十年前被丈夫丟下了的女人,為兒子把新房整整齊齊地收拾好了,嶄新而松軟的棉被,戲水的鴛鴦枕套,就等著那個俊俏寧靜的丫頭住進來了。大柱的母親甚至已經盼望著抱孫子的那一天。

這天金發女人路過秀的院落,門虛掩著,女人就推門進去。秀坐在院落里,臘月的陽光已有些暖和的溫度,照得秀的臉紅撲撲地開在黃燦燦的陽光中。

金發女人問秀:做什么呢?

秀說:做鞋子呢!我們農村有個風俗,待嫁的女人要做夠一百雙鞋子裝在陪嫁的箱子里,象征著白頭偕老。秀說著嬌羞地低下了頭,陽光中綻開的桃花一樣的臉蛋,在頜首中自是另一番韻味。

金發女人說:耶,結婚是好事哩!她學著桃樹村的語調把那個“耶”和“哩”感嘆似地在臘月里濃香的空氣里拖了一個長長的尾音。秀覺得那尾音劃過她嬌羞的心,和女人更親近了。秀放下手中的活,起身一扭腰肢跑回里屋,一會后蹬蹬地跑出來遞給金發女人一張照片。相片中一個小姑娘卷曲金黃的秀發隨風飄揚,兩汪清潭里撲閃著一種靈秀和剔透,洋味十足中競透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花的香、草的綠以及溪水融著藍天發出的叮當聲。女人看呆了,這個整天喂豬養雞侍弄菜園的姑娘,原來卻是如此的聰慧靈秀。金發女人覺得秀分明就是一枝山澗里頂著晨露散發幽香的蘭花!如果有一個精致的花瓶盛裝,會是另一番美輪美奐的景致。

金發女人問秀:秀,結婚的日子訂啦?

秀輕輕地嗯了一聲。

金發女人又問:秀,結婚的衣服準備好啦?

秀又輕輕地嗯了一聲。

金發女人又一次問:秀,結婚就梳相片上這個發型,好么?挺棒的!

秀這一次沒有輕輕地嗯那一聲,她的眼光旋即黯淡了,右手捏著的縫衣針狠狠地扎進了左手的食指里。

就在這時,大柱叫著秀的名字風急火燎地沖了進來,看到一頭黃發的女人,大柱的臉上呈現出了一種明顯的不悅??匆姶笾?秀慌慌張張去藏那張照片,可是他已經看見了,瞪著眼從秀顫抖的手中奪過相片。轟的一聲,大柱的胸腔里似一個悶雷響起,突然間有五雷轟頂的感覺從天而降,他的心里反復重復著一個事實,原來秀是在發廊里做事,為什么她要騙我說是在餐館洗碗?看她那一頭妖里妖氣的黃頭發,竟然男男女女的站在發廊前不知廉恥地笑著。那個額前染了一撮黃頭發的男人和秀挨得那么近,秀的胸幾乎碰著他的手臂了。

在桃樹村絕大多數人的意識中,發廊跟剃頭店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地方。剃頭店僅僅是剃頭而已,而發廊包含的內容內涵豐富,美發只是個幌子而已。村子里的小伙子一說到發廊,臉上就蕩出一股垂涎般的淫邪,嘴里還要吐出些粗俗的話,究竟是羨慕還是唾棄,讓人無法理解。如果有人把發廊理解為單純意義的剃頭,那么他不是傻子就是瘋子。大柱又想起了那個外鄉女人,她一頭披散的頭發閃著鬼魅一樣的光澤,從他十五歲驚慌、羞恥、憤怒的歲月里蛇樣地鉆出來。大柱撕碎照片狠狠地摔在地上,并大聲地罵了一句很粗俗的話。那罵聲震蕩得臘月里溫馨的空氣顫栗。

秀和金發女人被嚇呆了。秀捂住眼睛,眼淚蚯蚓般的從哆嗦的指縫間滑了出來。金發女人也被大柱的舉止弄得一頭霧水,她不明白這個看似敦厚的男人到底怎么了。她如何也理解不了染個黃頭發難道就成了不正經的女人,城市里大街小巷都是黃頭發,那么,按大柱的理論滿大街都是不正經的女人。秀那頭金黃色的頭發是那樣漂亮,靈光,芳香四溢,大柱卻認為有毒,是墜落或賣身的代名詞,她感到悲傷,為大柱,更為秀。

這個夜晚對大柱來說,猶如不真實的夢境。在這似真似幻的夢境中,大柱看見了拐走父親的外鄉女人。那女人似從天空飄然而至,她披著一頭瀑布似的長發,那長發黑亮黑亮地發著狡黠的光澤,黑發淫蕩的掃過大柱的臉,讓他惡心得真想吐。突然,一團火光從地里嘭地一聲沖天而上,大火歡快地燃燒著,燒成了火山,燒成了火海。秀就站在這片火海中,秀金黃卷曲的長發在火中歡騰,像極了一條條金色的吐著毒須的蛇。秀的臉上露出癡迷的似乎暗藏著玄機的笑容,秀深潭一樣幽幽的眼睛里浮起了帶著淺淺嘲弄的笑意。他還看見她妖媚的衣衫下,蛇一樣的身體也款款而動,和那頭金發扭動糾纏在一起。幾天來,大柱都處在這種亦真亦幻的夢境中,他身體抖擻地站在晴朗的天空下,天空廣闊無云,藍得很深很濕潤,可大柱的心里卻堆積著鉛塊一樣的厚重濃云。一股怒火在大柱的心中不息地鼓涌、絞動、翻滾,秀看似那么純樸、善良,怎么就瞞了他在發廊里做事呢!

這天,桃樹村顯得很熱鬧,在臘月里家家戶戶飄散的同一種芬芳中有些鮮活的異樣。大柱卻聞不到那共同的芬芳,也覺不出那鮮活的異樣。他提一提眼皮掀一掀鼻翼,看到的都是秀金黃的蛇一樣扭著腰肢舞蹈的卷發,聞到的都是秀金黃的頭發散發出的妖嬈的氣味。村子里響起了鞭炮噼哩啪啦的脆響,有濃濃的火藥味兒飄散在空氣中,飄出了一股喜慶味兒。小孩子嘰嘰喳喳地叫著,被人群簇擁著的喜慶越來越近,大柱清晰地聽到有一個脆脆的孩子的聲音在吵鬧的人群中尖銳地響起:媽媽你看,新媳婦的頭發是黃色的,真好看!這個脆脆的孩子的聲音在大柱的心里尖刀一樣地劃了一下,接著身體里某個部位開始鉆心地作疼。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好奇,大柱沖出了自家的院落。

大柱在一群喜慶的人群中看到一個新媳婦,原來是村東頭在外做工的冬子結婚了,聽說冬子在外發了大財,當上了施工隊的頭。臘月山村的早晨,空氣刀子一樣凜冽,可那個新媳婦居然穿著一件單薄的雪白的幾乎拖地的婚紗,在寒冷的空氣中露著白白的脖頸,簇擁著那白白脖頸的又是一頭金黃卷曲的長發,風一吹,那金黃的秀發就隨風飄了起來。

大柱呆呆地站著,和鄉親們一起看風景,可大柱的看和鄉親們的看顯然是不一樣的。鄉親們在一陣噓唏聲中極盡全力地去湊熱鬧,大飽了一次眼福。新媳婦沒有一點鄉村媳婦的模樣,她的表情和眼神所表達的氣息,在鄉親們的心中是另類的。這種另類的含義就像那個傍晚看金發女人一樣,不同的人看出了不同的意義,可他們僅僅是作為一個旁觀者,站在河的彼岸觀看奔涌的河里飛濺起來的浪花,那浪花雖然意義豐富,可跟他們實在毫無關系??墒谴笾目淳筒煌?他被新媳婦那飄蕩起來的金黃頭發卷到奔涌著的浪花里,浪花濺濕了他的眼他的臉,還有他的心。他覺得迷茫了,眼睛里閃出的不僅僅是憤怒,還有困惑。他困惑在了新姑爺冬子寬厚、淡定、幸福的笑容中。冬子挽著新媳婦的手,親切大方地給鄉親們遞喜糖。

大柱轉回院落的時候心里就又多了一塊鉛似的云。冬子和他是小時候很要好的玩伴,大柱清晰地記得,那一年父親跟著披散著頭發的外鄉女人走了,冬子氣憤地說你爹咋就看上了一個披頭散發穿紅戴綠的女人。說的時候咬牙切齒的,恨不能一刀劈了那個女人??啥嗄瓴灰姷亩釉趺匆部瓷狭艘粋€披頭散發的女人,并且這女人的頭發還染成了妖媚的黃色?大柱覺得冬子的婚禮砸得他的心鈍疼。

大柱悶坐在屋里,一圈一圈的困惑圍上來,悶得他透不過氣,他長一聲短一聲地噓著氣。院落的門吱呀一聲響了,冬子走進了大柱家的院落。冬子看著一臉憔悴、眼窩深陷的大柱,納悶了,調侃道:看你魂不守舍的,想媳婦啦?

大柱悶坐著,不語。

冬子又把大柱打量了一圈,捅捅他僵硬的胳膊,玩笑似的說:看我比你先娶了個又俏又洋氣的妞,嫉妒啦?

大柱聽冬子這么一說,就把牙咬得嗑嘣響,幾天來抓心撓肝窩在心里的火騰地竄了出來,像找到了一個最佳的突破口。

球,這也叫漂亮,不就是一個披頭散發的黃毛貨,我還不稀罕呢!錯過臭洋菊,沒準我還摘朵金菊花!說完大柱覺出了自己的失態,畢竟冬子和他從小就是好朋友。大柱這樣想的時候就從胡子拉碴的臉上擠出了一絲干癟的笑。這笑夾在一聲又一聲含混不清的嗚咽中。在一陣嗚嗚的哭后,大柱終于倒豆子一樣地把這些天的困惑對冬子倒了出來。

冬子想大聲的笑,可笑不出來。冬子被大柱的這種“困惑”震驚了,山村的閉塞和愚昧在大柱的心里長了一層厚重、腐朽的青苔。這滑膩、陰綠的青苔滋生出的對生活的詮釋,竟是黃頭發的女人等同于不正經的女人。冬子想起了前不久看的一個很悲情的電視劇,冬子坐下來給大柱講了這個故事。

故事說的是一個鄉村出來的女大學生邊上學邊打工,她打工的地方是一家酒吧,女大學生有一張清秀甜美的臉,細細的腰,修長的腿,愛說愛笑,于是身邊就有許多男人圍著轉,可姑娘總是很有分寸地和他們保持著距離。心術不正的男人總不能得逞,就說姑娘的壞話,男友聽說了姑娘的傳聞就信以為真,中了邪魔似的男人看著姑娘碧潭似的眼睛、細細的腰,無端地看出了莫須有的挑逗,他發瘋似的把姑娘摁倒在床上,要姑娘證明給他看。第二天,男人醒來驚愕地發現雪白的床單上艷艷地盛開了一朵碩大無比的花,艷紅的花嘲諷地看著他。男人知道自己錯怪了姑娘,羞愧的起身去找姑娘,可姑娘卻跳進了一條冰冷的河里。

冬子講完,用力拍了拍大柱的肩,告訴他,城市的大街上到處都是飄飛的黃頭發,是城市里一道亮麗的風景,你可別犯了故事中那男人同樣的錯!你到城里去看看,或許心里的困惑就解開了。

一次談話既是結束又是開始,大柱在冬子講的故事中似乎悟出了些道道,他想到城市里去看看那究竟是一道如何亮麗的風景。大柱去到了城里,大街上,城里的女人挎著精巧的小包,衣著考究,金黃卷曲的長發讓風輕輕一吹,靈動地舞了起來。女人小鳥依人似地偎著男人款款地走,有細心的男人撫一撫女人被風吹亂的頭發,黃頭發的女人就幸福地笑。那笑像一朵朵盛開在城市里的花,城市在這花海中更加嫵媚動人。

大柱那些長在心里的腐朽愚昧的青苔,在城市盛開的朵朵花海中扯碎了,飄散了。大柱覺得自己飛了起來,飛到了秀的身邊,他突然間就理解了秀,理解了女人們的愛美之心。大柱全身心的投入,徹頭徹尾地投入到了他即將來臨的婚禮中。只要看一看大柱家門楣上的大紅雙喜、門口石柱上的大紅聯,看看大柱臉上憨厚的笑,那笑把整個桃樹村都溢滿了,許多開始跟季節無關,許多開始隱藏在心靈的蛻變中。很多時候,人的思維就那么奇怪,只那么輕輕一點,郁積于心的困惑竟柳暗花明了。大柱還要開始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他要帶秀到城里去做一個金黃的卷曲的頭發。

大柱這樣對秀說的時候,秀含著淚笑了,她任大柱在她的淚光中碎成了萬紫千紅。大柱擁住了秀,秀的嘴角溢出了蜜糖似的笑。那笑由嘴角溢出來,把整個桃樹村都溶在了笑容中。

大柱也笑了,憨憨的,樸實的,他仿佛看見秀金黃卷曲的瀑布似的長發比那個寫書的金發女人的更加豐潤飽滿,更加流光溢彩。他的嘴輕輕一吹,秀黃燦燦的頭發就打著好看的卷兒,飄飛了起來……

(插圖:劉忠保)

【作者簡介】陳文芳,女,湖南師范大學畢業,中學教師。有數十篇小說和散文公開發表,多篇被《讀者》、《青年文摘》、《散文選刊》等刊物摘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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