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鳳凰的神化

劉金榮

摘要:鳳凰已經成為漢民族的一個文化詞語,通過歷代鳳凰意義的發展變化,可以洞察蘊含于其中的豐富漢民族文化及其思維。本文試圖從語言文字的角度分析鳳之神化的過程。

關鍵詞:鳳凰;凡鳥;祥瑞;神鳥

中圖分類號:893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111(2008)08-030-04

鳳凰就像龍一樣,已經成為漢民族文化的一個象征,是一個具有豐富的漢民族文化意義的詞語。鳳凰可以表示英俊之才,乃至帝王;也可以表示美女,至于后妃。漢人喜歡在人名中鑲“鳳”嵌“凰”,至于地名、企業名等用鳳凰的就更是比比皆是,漢人結婚時還喜歡用鳳凰圖案來襯托喜慶,鳳凰已經是漢民族吉祥歡慶的符號。在當今著力打造民族文化的時代,鳳凰的形象有越來越復雜化和神化的趨勢。從漢語言文字的角度審視鳳凰含義的變化,可以清楚地看到漢民族鳳凰的神化過程。鳳早在三千多年前的甲骨文中就已經存在,在這漫長的歷史長河里,風凰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是在逐漸發生變化的,由一只活生生的鳥而演化為象征國家、帝王吉祥的神鳥,變成民族文化的一個符號。把古代文獻關于鳳凰的記載進行梳理,我們發現,漢民族的鳳凰形象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西周以前,第二階段是春秋戰國時期,第三階段是漢代以后,從漢代至今雖歷二千多年,但鳳凰的形象沒有很大的變化。這三個階段中的鳳凰很不相同,體現了各自獨特的文化內涵。下面,我們就分別考察鳳凰在這三個不同階段含義的區別。

1.西周以前的凡鳥時代

1.1.甲骨文里鳳就是鳥的形象

甲骨文、金文里面有大量的風字,從甲骨文、金文形體來看,“風”字最初的形體是一個典形的象形字。我們強調風是一個典形的象形字,是為了從漢字的造字理據意義上說,鳳不是像某些人所說的那樣,是由漢民族想象出來的神鳥,而是實有其指的凡鳥。象形造字法是根據事物的具體形象來造的,所造字是以該事物為模特,將它的模樣畫下來,所畫的模樣雖然不能象我們現在的照相一樣逼直,卻也能反映其主要特征。所以。既然甲骨文里有鳳,而鳳又是用象形造字法造出來,那么,可以肯定,在造字時代,確實存在鳳這么一種鳥。在甲骨文里,與鳳同為鳥類的還有很多,比如雞、鳥、烏等,它們之間的差別在甲骨文里也是相當明顯的,鳳有高冠、長尾、尾部的羽毛有目珠形紋飾、豐羽、羽毛五色,這更可以說明,鳳是實有其鳥。后來,為了與雞、鳥等形體相近的字相區別,就在原有的象形字基礎上加上聲符‘凡”構成形聲字,逐漸演化為今天的“鳳”。

1.2.甲骨文和金文里有鳳的記載,有的還是活的。

于省吾先生釋第甲三一一二片甲骨文為“甲寅卜,呼鳴網雉,獲鳳,丙辰,獲五?！盵P324]

郭沫若先生釋第三九八片甲骨文為“于帝史鳳”。

甲骨文好合》9245:鳳入百?！钝獭?246:風入十。二辭可能是南部方國使者向商王進貢鳳凰的記載?！癧P54]

《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解讀《中鼎》上的文字是“歸生鳳于王”。

1.3.《詩經》等上古文獻里的鳳還只是凡鳥

《詩經·大雅·卷阿》,“鳳皇于飛,翔翔其羽,亦集爰止,藹藹王多吉士,維君子使,媚于天子。鳳皇于飛,翔翔其羽,亦傅于天。藹藹王多吉人,維君子命,媚于庶人。風皇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摹摹萋萋,醣雕喈喈?！?/p>

今本《竹書紀年》:“黃帝五十年,鳳鳥至?！?/p>

《尚書·益稷》:“簫韶九成,鳳皇來儀?！?/p>

《山海經。南山經》:“丹穴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日風皇。首文日德,翼文日義,背文日禮,膺文日仁。腹文曰信。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舞,見則天下安寧?！薄渡胶＝洝芬话阏J為成書于戰國時期,但其內容則為上古時期的傳說,所以,我們也把它放在這一階段里考察。

《詩經》里的鳳皇還是一種與別的鳥一樣平常的凡鳥,詩中的風皇只是作為比興手法出現,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據說此詩是寫周公勸成王廣納賢良。類似的涉及鳥的詩篇,在《寺經》里有很多。

《大雅·鳧鷺》:“鳧鷲在涇,公尸來燕來寧?！?/p>

《小雅·鴻雁》:“鴻雁于飛,肅肅其羽?！?/p>

《小雅·鶴鳴》:“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p>

《國風·周南·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p>

《國風·邶風·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p>

從甲骨文和《詩經》等文獻資料來看,我們似乎可以得到這樣的幾種認識,在西周以前,鳳還是一種較為常見的鳥,人們比較熟悉,起碼是知道什么是鳳凰。風是一種候鳥,不是～年四季都可以看到,體型高大,有十分美麗的羽毛,善于嗚叫,叫聲悅耳,是一種為人們所喜歡的鳥。何新在《淡龍說鳳》中說:“總之,無論甲骨文、金文及其文獻資料中,都有材料可以確切無誤地證明,直到商周之際,風凰還是一種雖然稀見,但卻并非不存在的奇異鳥類?！背癧P9]雖然何新認為鳳凰是駝鳥的說法很值得商榷,但其關于商周時風凰實有其鳥,而并非原始人類幻想出來的一種神鳥,這個觀點應該是值得肯定。

但甲骨卜辭也為后世之鳳的崇拜埋下了伏筆。在甲骨卜辭里,鳳往往假借為風?！耙笊碳坠俏闹械娘L字,都不作風講,假借為風?！盵P214]商承祚說:“鳳飛群鳥從以萬數,有習習風聲,故借為風?！盵P210]郭沫若先生在釋第三九八片甲骨文“于帝史風”云:“卜辭以鳳為風。鵬鳳為一字?！肚f子·逍遙游》:‘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枪湃松w以風為風神。雒南·本經訓》云:‘堯之時大風為民害,堯乃使羿繳大風于青丘之澤。大風與封驪修蛇等并列而言繳,則即大風若大鵬矣。風或為神鳥,或為鷙鳥者。乃傳說之變異性如是。蓋風可以為利,可以為害也。此言‘于帝史鳳者,蓋視鳳為天帝之使,而祀之以二犬?！盾髯印そ饣笃芬娙?‘有鳳有凰,樂帝之心。蓋言鳳凰在帝之左右。今得此片,足知鳳凰傳說自殷代以來矣。[P2lI]風是無像可造之事物,所以借用鳳字,而鳳在飛翔時伴有大風,似也正合風之義。風在原始社會顯然也是一種不為原始人類所能掌握和理解的現象,大風起時,既可能給原始人帶來方便或好處,也可能帶來災害,所以,原始人類有風之崇拜與祭祀。既然借風記錄風,自然很容易由崇拜風而及于崇拜鳳,于是鳳可能被上古人視為是風神,這或許就是漢民族鳳之崇拜之開端。

2.春秋戰國時期的瑞鳥時代

春秋戰國時代的風已經不是凡鳥了,而是與太平盛世相聯系的一種瑞鳥了,人們開始風身上賦予一些政治的和道德的思想。

《左傳·昭公十七年》:“我高祖少吳摯之立也,風鳥適至,故紀于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歷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鄙珙A注云:“鳳鳥知天時,故以為歷正之官?！边@段話雖記的是少吳時的事,應該反映的是春秋

人的觀念。

《論語·子罕》:“子日: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翱鬃影扬L鳥的出現與否作為評價是否出現了太平盛世的標準。

《孔子家語·好生》:“凰翔麟至,島默馴德,羝他也,好生故也?！?/p>

《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說:“丘聞之也,刳胎殺夭則麒麟不至郊,竭澤涸漁則蛟龍不合陰陽,覆巢毀卵則風皇不翔。何則,君子諱傷其類也。夫鳥獸之于不義也尚知辟之,而況乎丘哉,鳳皇知義,孔子師之。

《荀萄子·卷十五》:“《詩》曰:鳳皇秋秋,其翼若干,其聲若簫,有鳳有皇,樂帝之心,此不蔽之福也?！?/p>

《荀子·卷十八》:“天下幽險,恐失世英,螭龍為蝠蜒,鴟梟為鳳皇,天下幽暗兇險如此,必恐時賢不見用也?！?/p>

《孟子·公孫丑上》:“麒麟之于走獸,鳳凰之于飛鳥,太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類也?！睂ⅧP凰比之于麒麟、太山、河海,何其偉哉!

《楚辭·九章·涉江》:“鸞鳥風皇,曰以遠兮?！?/p>

《呂氏春秋·開春》:“王者厚其德、積眾善,而風皇圣人皆來至矣?！?/p>

以上文獻說明,在春秋戰國時期,鳳凰已經被看成是具有靈性的動物。不過,在春秋時代,風還只是一種瑞鳥,還沒有完全神化。所謂瑞鳥,就是這種鳥的出現是一種祥瑞,它的出現往往視為天下太平或太平盛世時代的出現。有一個情況可以引起我們注意,就目前所存的能確定為春秋戰國時期的文獻,雖然其中有些提到了鳳凰,或者是轉述上古的傳說,或者是作為文化概念出現,沒有具體的鳳凰的描寫,那怕是關于鳳凰出現的記載都沒有。這個斷檔可能是后世不知道鳳凰是什么的重要原因。春秋時代,或者是由于中原一帶經年累月的戰亂,環境遭到了十分嚴重的破壞,已經不適合鳳凰生存了,所以鳳凰難不出現?；蛘呤怯捎跉夂虻淖兓?造成了鳳凰物種的沒落,據專家研究,在距今五六千年時,中國曾有一次大的氣候變化,造成了諸如洪水泛濫等自然災害,這種情況只要看看我們今天的環境破壞已經造成越來越多的物種在消失就很可以理解了?？傊?春秋戰國時期,風這種鳥已經很難在中原一帶出現了,所以,就把這種上古傳說中的鳥看成了一種祥瑞。

3.漢代以來的神鳥時代

從漢代開始,鳳就變成了一種神鳥。我們說漢代風變成了神鳥,是因為鳳在漢代。已經具有了神性,風凰的出現被視為是一種祥兆。漢代人把風凰納入天人合一的體系之中,把鳳凰的出現視之如“黃龍、甘露”等神物一般,與皇帝的命運、國家的命運等都聯系在了一起,地方官吏必須上報,史家要記載下來;再次,統治者往往把風皇的出現當作神靈的顯示,實施大赦、改元等舉措。另外,人們對風字的理解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稱之為“仁風”,漢代人說解鳳字往往含有神性。何金松先生認為,風之神化是平凡之鳥揉和進了道家的思想在內。

3.1.歷代將鳳凰的出現視為祥兆,書之于史。

《漢書·宣帝紀第八》:“(本始元年)五月,風皇集于膠東、千乘?！?/p>

《后漢書·光武帝紀第一》:“(建武十七年)有五風皇見于潁川之郟縣?！?/p>

《后漢書·孝安帝紀》:“(建光三年)濟南上言,風皇集臺縣丞霍收舍樹上。賜臺長帛五十匹,丞二十匹,尉半之,吏卒人三匹。鳳皇所過亭部,無出今年田租?！?/p>

《后漢書·孝章帝紀》:“(元和二年)已未,風皇集肥城。五月戊申,詔日:‘乃者鳳皇、黃龍、鸞鳥比集七郡,或一郡再見,及白烏、神雀、甘露屢臻。祖宗舊事,或班恩施,其賜天下吏爵,人三級,高年、鰥、寡、孤、獨帛,人一匹?！?/p>

《后漢書·孝章帝紀》:“(元和三年)詔日:‘朕聞明君之德,啟迪鴻化,緝熙康義,光照六幽,訖惟人面,靡不率俾。仁風翔于海表,威霆行乎鬼區?！苏啉P皇仍集,麒麟并臻,甘露宵降,嘉谷滋生,芝草之類,歲月不絕。朕夙夜祗畏上天,無以彰于先功,今改元和四年為章和元年?！?/p>

《白虎通》:“鳳凰者……雄嗚日節節,雌鳴日足足,小音中鐘,大音中鼓?！?/p>

蔡邕《琴操》:“周成王時,天下大治,鳳皇來舞于庭?！?/p>

3.2.漢代人對鳳凰的解釋充滿了神靈之氣。

《說文》:“鳳,神鳥也,天老日:鳳之象也,鴻前麟后,蛇頸魚尾,龍文虎背,燕頷雞喙,五色備舉,出于東方君子之國,翱翔四海之外,過昆侖,飲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風穴,見則天下大安寧?！?/p>

《尚書·益稷》孔安國注釋鳳凰云:“靈鳥也,雄日鳳,雌日皇?！?/p>

伏戴禮·易本命》:“有羽之蟲三百六十而風皇為之長?！?/p>

《楚辭·九章·涉江》王逸注日:“鸞鳳,俊鳥也。有圣君則來,無德則去。以興賢臣難進易退也?！?/p>

鄭玄注《詩經·卷阿》時云:“風皇之性,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p>

《爾雅》郭璞注:“風,瑞應鳥,雞頭,蛇頸,燕尾,龜背,王彩色,其高六尺許?！?/p>

《韓詩外傳》:“黃帝即位,施惠承天,一道修德,惟仁是行。宇內和平,未見鳳凰,惟思其象。夙寐晨興,乃召天老而問之曰:‘鳳象何如?天老對曰:‘夫風之象,鴻前而麟后,蛇頸而魚尾,龍文而龜背,燕頷而雞喙,載德負仁,抱中挾義。小音金,大音鼓。延頸奮翼,五彩各明。舉動八風,氣應時雨,食有質,飲有儀。往即文始,來即嘉成。惟風為能通天祉,應地靈,律五音,覽九德?！兵P凰已經是變得如此的神異。

王充在《論衡·指瑞篇》里,對漢儒的鳳凰等崇拜進行了批駁,他說:“儒者說風皇、騏麟為圣王來,以為鳳皇、騏仁圣禽也,思慮深,避害遠,中國有道則來,無道則隱。稱鳳皇、騏麟之仁知者,欲以褒圣人也,非圣人之德不能致鳳皇、騏麟。此言妄也。夫鳳皇、騏瞵圣,圣人亦圣。圣人犧犧憂世,風皇、騏膦亦宜率教。圣人游於世間,風皇、騏亦宜與鳥獸會。何故遠去中國,處於邊外,豈圣人濁,鳳皇、騏麟清哉?何其圣德俱而操不同也?如以圣人者當隱乎,十二圣宜隱;如以圣者當見,風、麟亦宜見。如以仁圣之禽,思慮深,避害遠,則文王拘於菱里,孔子厄於陳、蔡,非也。文王、孔子,仁圣之人,憂世憫民,不圖利害,故其有仁圣之知,遭拘厄之患。凡人操行能修身正節,不能禁人加非於己?！蓖醭淙绱笋g斥漢儒的觀點,由此可見當時對鳳凰的崇拜已經到了何種程度。

上面說了,鳳凰在春秋戰國時期實際上是一個空檔,幾百年沒人說看見過鳳凰。反而是到漢代以后,史書上屢見鳳凰出現的記載。其實,到了漢代,什么是鳳凰人們已經不知道了,所以許慎才會用這么一大串詞語描繪風凰形象。許慎本義是為了把鳳凰說清楚,大概他也沒見過鳳凰,只是從文獻上知道的。但他這一描繪反而使后人犯難了,更不知道什么是鳳凰。后人在理解鳳凰上出現了兩種情況:(一)套其一點而認為某種鳥是鳳凰。比如抓住“燕頜”就說燕子是鳳凰,抓住雞喙而說鳳凰就是山雉,抓住五色或說孔雀是鳳凰之類,何新從形體大等特點認為駝鳥是鳳凰原型,等等。(二)根本否認鳳鳥的存在,認為鳳凰實為漢民族想象出來的鳥中之王,是集群鳥之美而幻想出來的一種美麗之鳥。這些現象的出現都與春秋戰國和空檔和漢代人對鳳凰的神化有關。

許慎解釋鳳之異體“朋和“鵬”也體現了鳳凰之神性?！芭蟆焙汀谤i”是風的異體字,從漢字演變的規律來看,二字都是在鳳的最初象形字形體基礎上演變出來的異體,是突出風之豐羽變化而來,這種現象在早期漢字里是一種很普遍的。但許慎們認為,風之所以又寫作“朋”和“鵬”,是因為風是一種神鳥,風飛時,群鳥跟隨其后,那就是“朋”了,加鳥旁便成“鵬”,其解釋充滿了神奇的色彩。

總之,鳳凰在漢代人的眼里,是一種神奇之鳥,鳳凰的出現象征著國家安寧、太平盛世的到來。因此,統治者們都渴望有他們在位時能有鳳凰降臨,一旦有人說某地出現鳳凰必書之于史冊,甚至進行改元和大赦等。而那些注釋家們,則以十分敬畏之心表述了鳳凰的神性,無論是其形體還是習性都充滿了神奇。

西方圖騰制度理論引入中國之后,今人認為,鳳凰是漢民族先民崇拜的圖騰,加之歷經三千多年的鳳凰,誰也說不清它是什么鳥類了,所以,鳳凰已經是一種文化的符號,一種精神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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