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的淘茶客

孫悅茗

在街上林林總總擠滿年輕人的咖啡屋里，傳統正在一點點被遺忘。有很多在我們看來習以為常的東西，卻是旁人眼中珍貴的文化遺產。

幾百年前，武夷山深處的一個小村莊，筏子上的茶葉正在轉運交易。沒有人知道這些茶最終會以多高的價格成交，也沒有人知道它們又會成為誰杯中搖曳的佳茗。但那些撐著竹筏的最樸實的鄉下人都模糊地知道，這些茶葉將踏上漫漫長路，翻山越嶺，一路向北、向北，再向北，那里有著同他們一樣對茶葉癡迷的品茗客滿懷著期待。

只是這一路的期待或許太過漫長了。史料有載，這些茶葉經梅溪水路匯至崇安縣城，再用車馬運至江西河口，再由船幫改為水運至漢口，達襄樊，轉唐河，北上至河南社旗鎮，而后再由馬幫馱運北上，經洛陽，過黃河，越太行，經晉城、長治，出祁縣子洪口，再于魯村換畜力大車北上，經太原、大同，至張家口、歸化，再換駱駝至庫侖，最后到達俄羅斯的恰克圖，再從這里轉口銷往歐洲各國。

5000多公里，數月的行程。沿途經過村鎮數不勝數，動用人力、畜力不計其數，層層累加在茶葉運輸費用上的成本已經遠高于茶葉本身的收購價格。即使這樣，在俄羅斯看似天價的茶葉依然是熱銷品，供不應求。

這個把茶葉運到俄羅斯去的小村莊就是武夷山下梅村。茶葉貿易富了頭腦活絡的晉商，也富了下梅村。雖然下梅村數百年的茶葉轉運史在中國茶葉歷史長河中只是曇花一現，但這畢竟是武夷茶萬里茶路的發端，這條茶路讓每一位茶人一直銘記，其中也包括她—一個俄羅斯的女孩，瑪莎。

通過朋友引薦，我見到了這個萬里外飄來的淘茶客，她的穿著很隨意卻不失時尚，牛仔和T恤的搭配看似隨意卻把身材的曲線凸顯得恰到好處，外面則套著一件黑色短款皮夾克，帶了幾分灑脫與叛逆?？粗@樣裝扮的她，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在中國，喝茶是一種傳統甚至是一種循規蹈矩的嚴謹儀式。如果是一個中國女孩這樣的穿著，她多半對喝茶一點都不感興趣?，斏娴氖莻€淘茶客嗎？

當我把這個問題拋給她的時候，她幾乎嚇了一跳，很驚訝地說：“百年來，喝茶在整個西方始終都是一種時尚，無論早上還是下午的時光，當你手中捧著的是一杯來自中國的紅茶，而非咖啡時，總會有一種浪漫、時尚的感覺油然而生?！彼彩且虼?，才對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除了經常喝茶以外，她對茶完全不了解。她很想知道茶是怎樣生長、加工并制作出來的，但在俄羅斯，真正了解茶葉的人太少了。幾經輾轉，瑪莎認識了兩個往返中國做茶生意的俄羅斯人，同是對茶的喜好，使他們很快成了朋友，他們欣然答應帶瑪莎到中國淘茶，揭開茶的神秘面紗。當一切準備妥當，臨近啟程的日子，兩個人卻突然反悔了，撇下瑪莎提前去了中國，許是他們擔心瑪莎搶了自己的生意，從此由忠實的客戶一下變成競爭對手?，斏粗约涸缫呀洔蕚浜玫男欣?，躊躇了很久，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只身一人前往中國。

到了中國，瑪莎遇到的問題不只是語言，她對中國茶的了解也少得可憐，淘茶之路困難重重。還好，在北京找茶園找得暈頭轉向的她終于被臨時聘請的翻譯帶到了馬連道—這一北方茶葉的集散地。

在馬連道游走的那段時光對她來說是刻骨銘心的。每到一個店面，她就比畫著問店員：“可以帶我去看看茶園嗎？”她固執地翻出iPad，一張張地給店員看她網上找的關于茶園的圖片，眼里充滿了憧憬。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終在馬連道一個古色的店面，遇見了她茶園的引路人—一位天心禪茶院的老師傅。

2011年5月，一切準備就緒的她與同為茶癡的丈夫一起，再次起身奔赴中國，而這一次，他們的目的地不再是茶葉集散地北京馬連道，而是世界紅茶的發源地，武夷山桐木關。

這一次，終于圓了他們的淘茶夢?；叵肫鹱约呵鄣奶圆铓v程，兩個人激動不已。5月7日，夫婦二人如期到了武夷山下地梅村—數百年前萬里茶路的起點。

瑪莎說起這段的時候，語速慢了很多，她在確認翻譯很認真地將她的感受傳達給了我之后才又開始繼續描述。

我打斷道：“那你有沒有想起你的先人？數百年前，也許你的前輩喝的就是這里的茶葉。有沒有一種時光荏苒的感覺？”

瑪莎認真地想了好久才說：“我在看到‘萬里茶路起點的那個石碑時，凝視了好久，瞬間做出了一個決定，我要把真正的武夷茶帶到俄羅斯，我要努力讓那段歷史延續?！?/p>

第二次來北京，她儼然成了一名資深的茶人，她學會了沖泡功夫茶的技巧，懂得了品茶，甚至學會了打禪冥想。

她說，第二次來中國著實收獲不小，回去的時候除了各種旅游紀念品，還有一集裝箱的茶葉。

也許是冥冥中的安排注定，她開始做起了茶葉生意。不僅如此，在她的店里還嚴格遵循著中國傳統的泡茶方式，推廣著正宗的中國綠茶、烏龍和普洱。她甚至把她的店名就叫做“萬里茶路”，Logo采用的是玄奘西行的中國畫。

此后每年瑪莎都會多次往返中俄，而她所去的地方，不只是北京、武夷山。她淘遍了中國各個茶產區，每次都有新的收獲。而在她的家鄉，在那個中西伯利亞的小小城市，她的茶葉店也成了一大特色。當地社團組織的一些茶會活動，都慕名邀請她去親自泡茶演示。在當地人眼中，身著唐裝的瑪莎的泡茶功夫飽含著東方的藝術，是歷史的時尚解讀。

我們聊了很久。離別時，她拿走了我們的很多雜志，她說要放在她的店里展示，在她眼里這才是原汁原味的時尚。

透過她，我對中國茶有了重新的認識。在街上林林總總擠滿年輕人的咖啡屋里，傳統正在一點點被遺忘。有很多在我們看來習以為常的東西，卻是旁人眼中珍貴的文化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