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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人進入歐洲的早期戰役

2014-04-10 09:37劉衍鋼劉雪飛
絲瓷之路 2014年0期
關鍵詞:阿塔

劉衍鋼 劉雪飛

地中海和中國關係史

匈人進入歐洲的早期戰役

劉衍鋼 劉雪飛

匈人(Huns)是歐洲晚期古典史上最重要的民族之一,亦是古代史上最神秘的民族之一。有關匈人的起源充滿爭議,迄今尚無定論。[1]公元四世紀後期,匈人降服另一支遊牧民族阿蘭人(Alani),隨後脅其越過塔納伊斯河(Tanais,即頓河)進攻哥特諸族,迫使大部分哥特人南遷,避入羅馬帝國境內。晚期羅馬帝國的諸多歷史事件皆與匈人的此次行動有關。

關於匈人越過頓河之後與哥特諸族之間的早期戰爭,最重要的史料來自兩位晚期古典史家的著作,即阿米亞努斯·馬塞里努斯(Ammianus Marcellinus)的《歷史》(Res Gestae)與約鄧尼斯(Jordanes)的《哥特史》(Getica)?!稓v史》成書於四世紀末;《哥特史》則成書於六世紀,其主要內容爲五世紀學者卡希歐多爾羅斯(Cassiodorus)著作的輯錄。在真實可靠性方面,《歷史》高於《哥特史》。這不僅因爲馬塞里努斯的史學素養遠高於約鄧尼斯與卡希歐多爾羅斯,還因爲對馬塞里努斯而言,匈人之初入歐洲是“當代史”,馬塞里努斯本人跟這些早期匈人之間可能有過直接接觸。[2]因此,本文對早期匈人戰爭的分析,將主要依靠馬塞里努斯的記載,同時也參照約鄧尼斯的說法,並結合現代學者的相關研究成果。

本文所涉及的匈人戰爭究竟延續了多長時間無法確知,一般認爲長達數年。已知匈人發動的最早戰爭,即征服阿蘭人之戰,時間應該在公元370年前後。[3]關於戰爭的起因,約鄧尼斯轉引五世紀著名匈人史學者普里斯庫斯(Priscus)的記載稱:一夥匈人因追獵一頭雌鹿而走出貧瘠的麥奧提克沼澤(Maeotic swamp)[4], 窺見了阿蘭人的富饒土地,遂決定發動掠奪戰爭。[5]約鄧尼斯所說的起因富有戲劇性效果,乍看之下可信度不高,但遊牧民族總是傾向於向水草豐美的地域遷徙乃基本的歷史模式,馬塞里努斯也描述過阿蘭人土地的富庶[6], 因此阿蘭人遭到其他遊牧民族的進攻並非特例。

關於匈人對阿蘭人的進攻,馬塞里努斯記載道:

匈人穿過阿蘭人的領土。這些阿蘭人與格琉圖恩吉人(Grеuthungi)爲鄰,習慣上被冠以綽號“塔納伊斯諸族”(Tаnаitеs)。匈人利用殺戮和劫掠,迫使剩下的阿蘭人同意成爲忠實盟友,與自己聯合行動。[7]

這裏的“格琉圖恩吉人”爲當時羅馬人對東哥特人(Ostrogoths)的稱謂。傳統上阿蘭人與東哥特人之間以頓河爲界,同時頓河亦是當時歐洲與亞洲的分界。[8]阿蘭人的領土在頓河以東,故而這裏稱“阿蘭人與格琉圖恩吉人爲鄰”。又因爲阿蘭人內部族系繁多,故而用複數,稱其爲“諸族”。

關於匈人征服阿蘭人的過程,由於史料極度缺乏,史學界曾有過較多爭議。有學者認爲匈人與阿蘭人之間有過大規模決戰,結果阿蘭人戰敗。這種觀點以吉本的說法爲代表。[9]但二十世紀以來,該看法已被否定,一般認爲匈人的征服活動主要採用漸進滲透方式。[10]實際上馬塞里努斯曾明確稱匈人之降服阿蘭人“或是通過武力,或是通過盟約(armis aut pactis)”[11], 並強調阿蘭人在勇猛善戰方面與匈人極爲類似。[12]上述引文亦稱“匈人利用殺戮和劫掠,迫使剩下的阿蘭人同意成爲忠實盟友”。因此匈人對阿蘭人的降服可能較爲艱難,也很難說徹底。對於阿蘭諸族,匈人大概打拉結合,將阿蘭人各個擊破,然後利用阿蘭人壯大自己的實力。那些與匈人有著“盟約”關係並與匈人一起西進的阿蘭部落仍保持著極大獨立性。實際上此後歐洲的阿蘭人部落與匈人部落之間少有統屬關係,匈人諸王的宮廷中亦沒有阿蘭人臣僕。[13]而且在之後的歐洲民族大遷徙中,阿蘭人所扮演的角色也比匈人更重要。[14]

大約在公元370年代初期,匈人與阿蘭人聯軍開始越過頓河,襲擊東哥特王國。匈人與阿蘭人皆爲遊牧民族;而哥特人主要以農業與畜牧維生,大體上屬定居民族。[15]因此匈人與阿蘭人在戰術上擁有明顯優勢,他們的基本作戰模式大概是發動持續不斷的機動突襲。統轄東哥特諸部落的是赫爾曼納里克(Hermanaric)王。[16]當時的哥特社會尚未發展到建立統一王國的地步,赫爾曼納里克主要依靠長年征伐在東哥特各部落中樹立起權威。照馬塞里努斯的說法,赫爾曼納里克“是個極爲好戰的君王,因爲衆多各式各樣的勇猛業績而爲周邊民族所忌憚?!保?7]約鄧尼斯也稱赫爾曼納里克“降服了衆多北方好戰民族,迫使他們遵從自己的法律,我們的某些祖先(指哥特人)曾將他比作亞歷山大大帝,這是很合理的?!保?8]但據馬塞里努斯的說法,赫爾曼納里克還是無法抵禦匈人聯軍的兇猛攻勢。

艾爾門里庫斯(即赫爾曼納里克)遭到突如其來侵略風暴的打擊。儘管他在長時間里盡力抵抗外來進犯,但有關侵略者的各種誇大其詞的恐怖謠言還是四處傳播。最終艾爾門里庫斯只得自殺以擺脫這場巨大危機帶來的恐慌。[19]

約鄧尼斯對此的記載有所不同,稱赫爾曼納里克正準備組織抵抗,卻意外因暗殺而身負重傷。隨後匈王巴蘭勃(Balamber)趁機進攻東哥特人,赫爾曼納里克很快死於傷痛與年邁體弱,死時年110歲,東哥特人的勢力遂迅速瓦解。[20]約鄧尼斯的記載顯然可信度不高,現代學者總體上認同馬塞里努斯的說法。約鄧尼斯所謂的“匈王巴蘭勃”或稱“巴拉米爾”(Balamir)是否確有其人,現代學者對此爭議頗大。較主流的意見認爲:當時匈人的社會尚比較原始,不可能有統一的君主,因此巴蘭勃是個虛構人物。[21]

赫爾曼納里克的繼承者爲維提米利斯(Vithimiris)。維提米利斯意識到敵人的巨大戰術優勢,遂雇傭一些匈人部落爲自己作戰,以抵禦阿蘭人的進攻。維提米利斯在一段時間內擋住了阿蘭人的進攻,但還是屢戰屢敗,終於陣亡。 馬塞里努斯的這段記載需要特別予以關注,因爲赫爾曼納里克死後,東哥特人的主要敵人突然由匈人變成了阿蘭人,而且哥特人還能招募到匈人雇傭軍。馬塞里努斯在後文中還提到,匈人爲了進襲西哥特人(Visigoths),遂“放過眼前敵人,與他們達成和約平息戰事”。[23]這里的“眼前敵人”,應該就是東哥特人。由這些記載推測:東哥特人的勢力範圍在赫爾曼納里克死後已大幅收縮,匈人的主力便停止進攻,迅速西進奇襲西哥特人,由其盟友阿蘭人繼續進攻東哥特人,東哥特人因此得以在頓河流域支撐了一段時間。東哥特人能夠雇傭匈人爲自己作戰,這是比較明確的證據,表明當時匈人無尚統一領袖,各部落往往自行其是,不相統屬。[24]匈人有實力發動大規模的西進征戰,其諸部落之間必定存在著某種同盟關係。但這種同盟似乎並不穩固,亦未能覆蓋全體匈族,因此匈人的敵人一直能夠雇傭匈人爲自己效力。匈人諸部落的這種分裂狀態一直持續至後來匈人勢力滅亡。[25]

維提米利斯死後,其幼子維德里庫斯(Viderichus)繼位,東哥特人的實際軍政事務由兩位元將軍阿拉特烏斯(Alatheus)與薩弗拉克斯(Saphrax)負責。[26]馬塞里努斯稱此二人皆爲經驗豐富且聲望顯赫的首領,這確非虛言。正是這兩位領袖在危機局勢下竭盡全力保存了東哥特部衆及其軍隊的實力,特別是騎兵的實力,後來又將東哥特人安全帶入羅馬帝國境內。在後來的阿德里安堡(Hadrianopolis或Adrianople)會戰中,東哥特騎兵發揮了關鍵作用。此時東哥特人處境艱難,在北方已難以立足。據馬塞里努斯記載:

考慮到目前的危險局勢,他們不再有反擊敵人的信心,於是他們謹慎地後撤,達到達納斯提烏斯(Dаnаstius)河,這條河流經希斯特(Histеr)河與波利斯騰尼斯(Воrуsthеnеs)河之間的廣大平原。[27]

這裏的達納斯提烏斯河即今德涅斯特(Dniester)河;希斯特即多瑙河;波利斯騰尼斯河即今第聶伯(Dnieper)河。需要特別注意的是,雖然馬塞里努斯先提及東哥特人的南撤,但東哥特人的撤離時間應該晚於後面記載的西哥特人的撤退。實際上後來大多數西哥特人征得羅馬皇帝同意遷入帝國境內之後,東哥特人才抵達多瑙河北岸。[28]因此東哥特人與匈人的戰爭過程大致如下:首先東哥特人遭到匈人主力攻擊,被迫向西北退卻,讓出南俄草原的西進通道。之後匈人主力西進襲擊西哥特人,尾隨的阿蘭人繼續進攻東哥特人。東哥特人又抵抗了一段時間後終於不支,才決定跟隨其他民族一起向南遷徙。需要特別說明一點:隨著維德里庫斯南遷的并非東哥特人的主體。大部分東哥特人被匈人降服,成為匈人的藩屬。八十年後摧毀匈人霸權并開創東哥特王朝的正是這批在北方的東哥特人。

東哥特人以西居住著特魯因吉人(Theruingi),即西哥特人(Visigoths),當時主要由阿塔納里庫斯(Athanarichus)王統治。[29]在晚期羅馬帝國史上,阿塔納里庫斯是個重要人物,有衆多史料提到他。馬塞里努斯稱其爲“判官”(iudex),指蠻族中地位較高的國王或者部落盟主。關於阿塔納里庫斯是否爲所有西哥特人認同的強大君主,目前尚無定論。[30]公元364年羅馬帝國東部爆發內戰,阿塔納里庫斯曾派遣軍隊援助篡位者普羅科皮烏斯(Procopius)。羅馬皇帝瓦倫斯(Valens)平定普羅科皮烏斯後曾數度出兵,越過多瑙河懲罰西哥特人。雙方於369年言和,但瓦倫斯降低了阿塔納里庫斯作爲“羅馬盟友”的等級。[31]

得知東哥特人遭到襲擊的消息之後,阿塔納里庫斯急忙佈置防禦。

於是他沿著達納斯提烏斯河岸,在格琉圖恩吉人的護柵距離適中的地方修築自己的營寨。然後他派遣穆恩德里庫斯(Мundеriсhus)與拉迦里馬努斯(Lаgаrimаnus),還有其他高階貴族(越過邊境)二十里以監視敵人的前進動向。同時阿塔納里庫斯得以不受干擾,專注於組建作戰部隊。[32]但西哥特人大多從事農耕,部落比較分散,舉族軍事動員在短時間內難以完成。匈人利用遊牧騎兵的機動性優勢,放過東哥特人迅速西進,採用大迂回戰術奇襲西哥特人。據馬塞里努斯記載,匈人趁著黑夜迅速行軍,由德涅斯特河上游西哥特人未及佈防的區域迅速渡河。匈人的行軍速度之快,甚至超過了對方偵察兵的情報傳遞速度。於是匈人突襲阿塔納里庫斯的大本營。[33]此時西哥特人的軍隊主力部署於德涅斯特沿岸,新徵召的部隊尚未集結,因此阿塔納里庫斯的所在地兵力較爲空虛。匈人的攻擊使得阿塔納里庫斯蒙受了相當的損失,但更爲嚴重的後果在於失敗所產生的普遍恐懼情緒。於是阿塔納里庫斯退往南部多山地區,在這裏匈人的騎兵優勢難以發揮,他可以據險防守。[34]

阿塔納里庫斯於是加高堡壘,同時派出部隊,在從蓋拉蘇斯(Gеrаsus)河直到多瑙河的地域內襲擾泰法利人(Tаifаli)的土地。[35]

阿塔納里庫斯所退守的地區約爲達契亞(Dacia)地區,即今羅馬尼亞西部喀爾巴阡山脈中段,這裏一向是遊牧民族難以抵達的區域。蓋拉蘇斯河即今普魯特(Pruth)河,爲達契亞地區之東界。泰法利人爲北非的柏柏爾民族,這裏提到的泰法利人曾是戰俘,被羅馬帝國安置在該地區,馬塞里努斯對該民族及其遷移安置有不少記載。[36]這個民族長久以來已脫離羅馬控制,經常以達契亞爲基地襲擾臨近的羅馬省份。他們受到攻擊,則多瑙河對岸的羅馬帝國必定也會感受到威脅,羅馬人對北方的嚴重局勢已逐漸有所瞭解。

剛開始時,我們的民衆以輕蔑態度對待這些消息。這是因爲,除了對遙遠地區發生的事情感到不安或震驚,在這些地區的居民完全不知戰爭爲何物。但相信這些事情的人越來越多,當外族使者到來時,流言得到了證實。[37]

然而,匈人在擊敗阿塔納里庫斯後沒有再進一步進攻。馬塞里努斯對此的解釋是匈人忙於收羅戰利品,阿塔納里庫斯得以趁機逃脫。[38]但事實恐怕並非如此,因爲此後約二十年間匈人都沒有再向多瑙河平原發動大規模的進攻,阿塔納里庫斯及其繼承者的勢力依然在多瑙河以北存在了近30年。[39]這顯然不是因爲一次貪圖戰利品的偶然戰場行動。這段時間內匈人的本部大體仍然在南俄平原,故而匈人主力能夠在公元395年突破高加索防綫,深入襲擾羅馬帝國東部省份及波斯帝國西部疆土。[40]此時匈人因長年遠離故土征戰,可能已達到實力極限,因此停止了進一步進攻,攜帶戰利品返回。這種遊牧民族的征戰模式在歷史上是很常見的。由於匈人行動迅速,他們退走後西哥特人依然不明就裏,陷於巨大恐慌。

儘管(阿塔納里庫斯幸存下來,)消息還是傳遍了其他哥特部落,稱某個至今尚不爲人知的強悍種族近來由其藏身之處鑽出來,像源自高山的雪暴一樣震撼並席捲所有周邊之物。[41]

最終大多數哥特人決定不再跟隨阿塔納里庫斯,但他們難以自立,遂決定轉而向唯一可能依靠的強權——羅馬帝國尋求庇護。[42]他們希望羅馬帝國能夠接納他們,允許他們度過多瑙河在色雷斯(Thrace)地區定居。

(如此決定)原因有二:首先,色雷斯的土地非常肥沃(利於耕作);其次,在色雷斯與那些目前暴露於異族戰爭風暴的適耕土地之間,有希斯特河的寬闊波濤相隔。於是所有其他部落皆一致同意了該計畫。[43]

西哥特人的主體在首領阿拉維烏斯(Alavivus)的率領下於公元376年抵達多瑙河北岸。而阿塔納里庫斯與羅馬皇帝瓦倫斯有隙,之前曾誓言不再踏入羅馬國土[44], 他自知不會被羅馬帝國接納,便率領麾下的部衆退往高加蘭達(Caucalanda)地區,他在這裏築堡守衛,擊退了薩爾馬特人(Sarmatae)等遊牧民族的進犯。[45]高加蘭達的具體位置不詳,據推測可能是今羅馬尼亞西部的特蘭西瓦尼亞(Transylvania)地區。馬塞里努斯稱這裏“山巒高聳,樹木參天”,非常適於對抗騎兵的進襲。不過阿塔納里庫斯的大部分部衆與將領此時已離棄了他,決定進入羅馬帝國避難,比如引文中提到的穆恩德里庫斯後來爲羅馬皇帝效力,官至阿拉比亞(Arabia)[46]邊防司令。[47]阿塔納里庫斯的長年抵抗行動後來終於獲得羅馬帝國的認可。381年1月,阿塔納里庫斯違背早先的誓言,避入羅馬帝國,他在君士坦丁堡的宮廷受到皇帝狄奧多西一世(Theodosius I)的友好接待。兩周後阿塔納里庫斯病逝,狄奧多西爲其舉行了隆重葬禮,以安撫境內的哥特民衆。[48]

西哥特人主體抵達多瑙河畔後派出使者前往君士坦丁堡覲見羅馬皇帝,誓言會遵守羅馬的法律,情勢需要時還會向羅馬提供輔助兵士。[49]約鄧尼斯對此事的記載基本相類,只是相對簡略。[50]羅馬皇帝瓦倫斯應允了西哥特人的請求,於是這些西哥特人全族渡河,被安置在多瑙河南岸諸省。[51]之後,維德里庫斯率領的東哥特部衆亦抵達多瑙河北岸,他們同樣提出歸順請求,被羅馬皇帝拒絕。[52]但東哥特人趁著當時局勢混亂,羅馬軍隊疏於防範之機,暗中渡過了多瑙河。[53]過河的哥特人數量難以確知。馬塞里努斯稱羅馬官員曾力圖清點哥特人人數(顯然僅是西哥特人),但徒勞無功。[54]後來的史家尤納皮烏斯(Eunapius)則稱僅入境的哥特戰士就有二十萬人[55], 這顯然是過於誇張的說法。

至此,哥特人的主體和相當部分的東哥特人已經進入羅馬帝國境內,歐洲的民族分佈格局發生了巨大變化。由匈人的戰爭行動所引發的連鎖反應,將極大影響晚期羅馬帝國的歷史進程。其中最直接的重大事件即羅馬帝國境內哥特人之公開反抗以及公元378年的阿德里安堡之役,羅馬皇帝瓦倫斯歿於是役,羅馬帝國從此喪失了對蠻族的軍事優勢。[56]

末了,需要探討一個頗具爭議的問題,即阿德里安堡會戰中是否有匈人參戰。有現代匈人史家認爲是役有匈人參戰,而且匈人騎兵的進攻可能在戰鬥中發揮了決定性作用。最重要的證據是馬塞里努斯的相關記載:阿德里安堡戰役之前,哥特人曾與一些匈人和阿蘭人結盟,共同對抗羅馬[57], 而且戰後也有匈人與阿蘭人跟隨哥特人大肆劫掠。[58]但所有的古典史料皆未提及匈人參戰。贊同匈人參戰的學者對此的解釋是:羅馬人在戰鬥中損失慘重,“事後無人能對所發生的事有清晰準確的描述”。[59]

但筆者認爲:匈人參戰的可能性不大,匈人在戰鬥發揮關鍵作用更是可能性極小。對於阿德里安堡會戰的經過及前因後果,馬塞里努斯有詳盡記述。戰役的全過程較爲清楚,扭轉戰場局勢的最關鍵因素是阿拉特烏斯與薩弗拉克斯率領的東哥特騎兵,他們突然出現於戰場,協助西哥特騎兵擊潰了羅馬騎兵的左翼,隨後哥特騎兵包抄羅馬步兵,致使羅馬軍隊陷於絕境。[60]是役羅馬步兵幾乎全軍覆沒,但羅馬騎兵在戰役中期即被擊敗並被驅離戰場,因此大部分羅馬騎兵幸存下來。馬塞里努斯大概正是通過這些幸存者瞭解了戰役的全過程,要說“事後無人能對所發生的事有清晰準確的描述”,似乎不符合事實。至少對於敵人的騎兵,羅馬人應該有準確的資訊。實際上馬塞里努斯對參戰敵軍的騎兵部隊有很清楚的描述,其中除西哥特人與東哥特人之外,還有少量阿蘭人。[61]如果真有匈人參戰,記載中應該不會忽略。因此筆者認爲匈人參戰的可能性不大。固然在戰役之前及之後哥特人都有部分匈人盟軍,但馬塞里努斯明確稱他們是“少數”(aliqui)[62], 不可能發揮重要作用。

另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是匈人在歐洲軍事史上的地位如何。有一種流行的觀點認爲歐洲人對匈人的遊牧戰術完全陌生,因而在軍事上不是匈人的對手,國內的多數學者亦樂於接受此種說法。[63]不過在筆者看來,該說法在文獻與考古層面皆缺乏根據。實際上早於匈人進入歐洲之前八個世紀,歐洲人就已對遊牧騎射戰術有所瞭解並加以吸納模仿。到了羅馬帝國後期,羅馬野戰部隊(Comitatenses)中的騎兵比例已達四分之一以上,其中多數爲騎射手(Sagittarii)。[64]以史家馬塞里努斯爲例,馬塞里努斯本人精通騎射,在帝國軍隊任職期間多次指揮騎兵部隊作戰[65], 《歷史》中的相關記述頗多。[66]最值得關注的是,馬塞里努斯談到公元四世紀中期羅馬騎兵已採用遊牧民族慣用的大規模圍獵方式,即蒙古人所謂的“捏兒格”(nerge),進行戰術訓練。[67]因此在匈人入侵以前,羅馬騎兵的“遊牧”色彩已非常濃厚。此外,自匈人進入歐洲之後,歐洲諸族與羅馬的軍隊中一直不乏匈人雇傭兵,例如本文中提到的哥特人雇傭匈人爲自己作戰,因此歐洲人不可能對匈人戰術感到陌生。[68]

綜合各種史料看,匈人在軍事上成功,主要原因在於純粹遊牧騎兵的機動性優勢,以及來自苦寒地帶民族的頑強與吃苦耐勞。對於匈人這方面的優勢,馬塞里努斯用了大量篇幅加以說明。[69]匈人的強悍與堅韌,是生息於豐饒平原上的阿蘭與哥特諸族所等難以想像的,羅馬帝國境內的居民更不能望其項背。然而單純在戰術上,匈人的入侵並沒有給歐洲諸族與羅馬軍隊帶來太大衝擊,即便是阿德里安堡會戰這樣的巨大災難也沒有改變羅馬軍隊的戰術體系。公元六世紀查士丁尼時代的羅馬軍隊在戰術與裝備方面與公元四世紀中期匈人抵達之前的羅馬軍隊基本上大同小異。 因此,對於匈人在歐洲戰爭史上的重要性,我們不應過分誇大。

■注釋

[1] D. Sinor,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Early Inner Asi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 p. 179.相關綜合的討論見筆者拙文,劉衍鋼:《古典學視野中的“匈”與“匈奴”》,《古代文明》2010年第1期,第67頁。

[2] J. O. Maenchen-Helfen, The World of the Huns, Berkley &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3, p. 361.

[3] P. Heather,“The Huns and the End of the Roman Empire in Western Europe”,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 110 (1995), p. 6.

[4] 麥奧提克沼澤即今亞速海,目前已知的匈人最早棲身地。見劉衍鋼:《古典學視野中的“匈”與“匈奴”》,第63—80頁。

[5] Jordanes, Getica, XXIV. 123-124.C. Christopher, The Gothic History of Jordanes,NSW, Evolution Publishing, 2006.

[6]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2.19. Ammianus Marcellinus,The Later RomanEmpire. London, Penguin Books, 2004.Marcellinus, Ammianus Marcellinus, Vol.I-III,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1958—1982.

[7]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3.1.

[8] Strabo, The Geography, XI.1,1-2. Strabo, The Geography of Strabo, Vol. V,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LTD, 1954.

[9] 吉本:《羅馬帝國衰亡史》第2卷第26章。E. Gibbon,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Vol. II, London: Routledge Thoemmes Press, 1997.

[10] E. A. Thompson, The Huns,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s, p. 27, p. 63.

[11]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3.

[12]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2.20-23.

[13] J. O. Maenchen-Helfen, The World of the Huns, p. 35, p. 80.

[14] D. Sinor,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Early Inner Asia, pp. 113-117.

[15] Andrzej Kokowski , “The Agriculture of the Goths between the first and fifth Centuries AD(Central and Eastern Europe—The Roman and the Early Migration Period)”, The Ostrogoths From the Migration Period to the Sixth Century:An Ethnographic Perspective; Sam J. Barnish and Federico Marazzi (eds.),Woodbridge, The Boydell Press, 2007, pp.221-236.

[16] “赫爾曼納里克”是約鄧尼斯所記載的名字。馬塞里努斯稱其爲“艾爾門里庫斯”(Ermenrichus),這已是帶有希臘化與拉丁化色彩的名字,古典作家筆下的蠻族人名字常有如此變形。

[17]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3.1.

[18] Jordanes, Getica, XXIII. 116.

[19]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3.2.

[20] Jordanes, Getica, XXIV. 129-130.

[21] E. A. Thompson, The Huns, p. 63; Cameron, A. & Garnsey, P.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Vol. XIII,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p. 500.

[22]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3.3.

[23]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3.5.

[24] E. A. Thompson, The Huns, pp. 54-55.

[25] J. O. Maenchen-Helfen, The World of the Huns, pp. 429-438.

[26]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3.3.

[27]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3.3.

[28]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4.12.

[29]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3.4.

[30] M. Kulikowski, Rome’s Gothic War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 p. 101.

[31] Ammianus Marcellinus, XXVII.5; A. Cameron, & P. Garnsey,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Vol. XIII, p. 94.

[32]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3.5.

[33]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3.6.

[34]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3.7.

[35]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3.7.

[36] 見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9.3-5.

[37]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4.3-4.

[38]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3.8.

[39] A. Cameron, & P. Garnsey,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Vol. XIII, pp. 502-503.

[40] J. O. Maenchen-Helfen, The World of the Huns, pp. 51-57; D. Sinor,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Early Inner Asia, pp. 181-183.

[41]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3.8.

[42] A. Cameron, & P. Garnsey,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Vol. XIII, p. 500.

[43]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3.8.

[44] Ammianus Marcellinus, XXVII.5.9.

[45]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4.13.

[46] 阿拉伯半島西北部。

[47]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3.5.

[48] A. Cameron, & P. Garnsey,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Vol. XIII, p.

[49]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4.1.

[50] Jordanes, Getica, XXV. 131.

[51]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4.5-9.

[52]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4.12.

[53]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5.3.

[54]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4.6.

[55] E. A. Thompson, The Huns, p. 63; Cameron, A. & Garnsey, P.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Vol. XIII, p. 98.

[56] T. N. 杜普伊:《武器和戰爭的演變》,嚴瑞池等譯,軍事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51頁。

[57]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8.4.

[58]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16.3.

[59] E. A. Thompson, The Huns, pp.29-30

[60]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12.14-17, XXXI.13.1-2.

[61]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12.17.

[62]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8.4.

[63] 例如齊思和:《匈奴西遷及其在歐洲的活動》。原載《歷史研究》1977年第3期。林幹選編:《匈奴史論文集(1919—1979)》,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44頁。

[64] P. Sabin, & H. V. Wees, & M. Whitby,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Greek and Roman Warfare, Vol. II,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293, p. 355.

[65] 見筆者拙文,劉衍鋼:《馬塞里努斯生平考》,《古代文明》2012年第2期,第27—34頁。

[66] 例如Ammianus Marcellinus, XVI.12.2, XVI.12.7, XXIII.2.7.

[67] Ammianus Marcellinus, XXIV.5.2.H. Kennedy, Mongols, Huns and Vikings Nomads at War, London, Cassell & Co, 2002, pp. 118-121; P. Sabin, & H. V. Wees, & M.Whitby,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Greek and Roman Warfare, Vol. II, p. 373.

[68] 劉衍鋼:《古典學視野中的“匈”與“匈奴”》,第70頁。

[69]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2.

[70] P. Sabin, & H. V. Wees, & M. Whitby,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Greek and Roman Warfare, Vol. II, pp. 355-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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