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旗地的喪失與《紅樓夢》中賈府的衰落

金艷麗

摘要：滿族統治者在建立政權的過程中，建立了一種與本民族社會發展相適應的旗地制度，賈府作為清王朝統治階級的一部分，旗地成為其經濟命脈所在。然而隨著社會生產的發展，賈府的旗地在其政治地位下降、經營不善、壯丁的反抗、家奴與莊頭的侵吞等因素的影響下喪失殆盡，最終導致了賈府這個曾經顯赫一時的大家族走向衰落。

關鍵詞：旗地制度；瓦解；賈府；衰落；影響

《紅樓夢》中的賈府從煊赫一時到樹倒猢猻散，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了這么一個大家族走到窮途末路，是無數紅學研究者探究的謎題。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賈府做為清王朝統治下的一個重要經濟單位，它的興起與衰落是與清王朝建立的經濟基礎密不可分的，滿族統治者做為一個少數民族統治中國，在經濟上得益于旗地制度的確立，旗地成為滿族迅速崛起的物質基礎。紅樓夢中的賈府大部分經濟收入正是因為占有大量的旗地。然而隨著經濟的發展，旗地制度這種相對落后的土地制度開始瓦解，賈府的命運也隨之開始衰落。

一、清代旗地制度的確立

旗地就是旗人的土地，它是兵民合一的社會經濟組織。滿族統治者在土地國有的前提下，分給八旗貴族（包括皇室）和官兵使用的土地。在生產的組織方式上，由于女真人不善于從事農業生產，他們將掠奪的漢人做為奴隸固定在特定的土地上從事生產，這樣又形成了一種特殊的農業生產組織——托克索（tokso）。托克索就是滿語農莊的意思。旗地莊園制度是滿族社會迅速崛起的經濟因素，賈府作為清王朝封建統治下重要的世家大族，伴隨清王朝統治的確立必然占有大量旗地，旗地也成為賈府存續的經濟命脈所在。

二、旗地在賈府經濟生活中的重要作用

（一）地租收入是賈府最主要的經濟來源

賈府的經濟來源包括賞賜、俸祿、地租三個部分，其中地租占絕對比重?；始屹p銀：不明實情的烏進孝曾以為娘娘和萬歲爺會有大把的銀子賞賜給榮府。賈蓉解釋道：“就是賞，也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一千多兩銀子，夠什么？”俸祿：賈政為官二十多年，歲俸銀不足八十兩，俸米不足四十石。相對賈府龐大的支出來說就是杯水車薪。地租：賈府給我們的印象是一個官宦之家，卻忽略賈府其實也是大地主。下面來看地租收入。這不妨從估算烏進孝所呈交的地租賬單的總價算起。這份帳單是：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豬二十個；湯豬二十個；龍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車；外賣粱谷；牲口各項之銀共折銀二千五百兩。烏進孝一趟給寧國府送來了實物4000兩、現銀2500兩的財富。如果按賈珍預想的應有現銀5000兩，則在正常年景，黑山莊應有物現合計近萬兩的租子。那么寧國府從八處莊子所獲租子應為6、7萬兩之巨，其中，現銀行約為4萬兩。第五十三回賈珍向黑山農莊莊頭烏進孝道：“這夠作什么的！如今你們一共只剩了八九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澇?！睘踹M孝道：“我兄弟離我那里只一百多里，誰知竟大差了，他現管著那府里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著幾倍?！睒s國府的土地比寧國府多幾倍，以3倍計算則每年地租正常情況下20萬兩左右。第八十八回賈府負責地租的周瑞對賈珍訴說：“奴才在這里經管地租莊子銀錢出入，每年出入有三五十萬來往，老爺太太奶奶們從沒有說過話的”。三五十萬，出、入各半，則榮國府每年地租收入在20萬兩左右。

（二）壯丁及其家人是賈府奴仆的主要來源

寶玉神游太虛的時候說：“金陵極大，怎么只十二個女子？如今單我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幾百個女孩兒?！眴问恰芭骸本陀袔装?，還不包括老嬤嬤和成年的女性主子。寧府這邊雖不像榮府有賈赦、賈政兩支，但以賈珍之奢靡，大概也不會太少于此數。這樣兩府加起來就總有六七百丁。在這些奴仆中有些通過買賣而來，如襲人；絕大部分則是家生子如鴛鴦。所謂家生子其實就是滿族所謂的包衣，就是由托克索壯丁及其家人抽選出來的。這些人沒有人身自由，他們的子女生下來就是奴仆。

三、賈府旗地的基本情況

（一）位置

清代旗地的設立是通過三個階段完成的，我們考察賈府的土地分布也分為關內、京畿地區、和各省。

關內土地。賈府抄家后，賈母問賈政：“咱們西府里的銀庫和東省地土，你知道還剩了多少？”東省的地土是賈母最關心的經濟來源之一，可見賈府的土地主要在關內。八旗的行軍打仗是按八旗的各級組織行動，打敗敵方占領新區也是以各旗為單位確定各旗的管轄區域。至于“計丁授田”也是按各旗的位置來進行分配的。曹雪芹的旗籍是正白旗，八旗制度建立以后，旗籍的隸屬關系發生過兩次變化。一次是皇太極即位后，將自己的兩白旗變為兩黃旗，原來的兩黃旗變為兩白旗。另一次是多爾袞攝政時將自己的所領的鑲白旗變為正白旗。曹雪芹的旗籍是正白旗，那么在多爾袞攝政之前是鑲白旗，在努爾哈赤時就應當是鑲黃旗。根據《滿文老檔》天命七年四月十八日條載：“鑲黃旗收攬的地方是柴河、撫安、范河、懿路、三岔兒、鐵嶺……等十城”。聯系到曹雪芹祖先的祖塋在鐵嶺，所以賈府在關內的土地應當集中分布在鐵嶺一帶。

清軍入關后在在京畿地區的圈地中賈府也得到了部分土地。順治二年題準：“給諸王、貝勒、貝子、公等大莊每所地一百三十晌，半莊每所地六十五晌。園地每所地三十晌”。曹寅在《棟亭文集》中記載：“予家受田，亦在寶坻之西”?？梢娙腙P后曹家又在京畿地區分到土地。寶坻在今河北地區一帶。

賈府土地不僅在關內和京畿地區，在江南也有部分土地?？滴跷迨哪晁脑缕呷?，曹頫向康熙奏明家產情況稱“通州典地六百畝……江南含山縣田二百余畝，蕪湖縣田一百余畝”。

（二）土地的規模

雍正六年，曹家獲罪抄家，隋赫德細奏房地產及家人情況，奏折中稱：地八處，共十九頃零六十七畝。十九頃零六十七畝合為一千九百六十七畝，但是賈府實際土地的數量應當超過這個數字。賈府實際占有土地的規模應達到萬畝以上。

四、賈府旗地的喪失原因

（一）政治地位的下降

賈府旗地的取得是以一種超經濟的方式取得的，是通過軍事的掠奪和政治特權取得的，而且旗地具有鮮明的國有性，旗地是由滿族統治者作為最高領主分配給賈府的，土地的最終所有權仍然歸國家所有，賈府的土地所有權實際只是一種收租權，莊園主一旦犯罪則國家有權沒收旗地。寧國府被抄家后，其土地就全被沒收。

（二）壯丁的反抗

旗地的剝削比民地要重，遭到廣大農奴的激烈反抗，通常是采取兩種手段：一是私典買莊地，二是逃離莊園?！都t樓夢》第一回說的甄事隱夫妻二人要到田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鼠竊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七十五回王夫人說：“這一，二旱澇不定，莊上的米都不能夠按時的交的”。這些細節描寫是當時農村階級斗爭尖銳激烈，佃戶們進行抗租斗爭以至爆發農民暴動的真實反映。二是逃離莊園。王夫人陪房周瑞的女婿冷子興就是托克索的壯丁逃出莊園的。第七回，周瑞的女兒進園來找她媽，說是“你女婿前兒因多吃了兩杯酒，和人分爭，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里，要遞解還鄉”。為什么來歷不明就要要遞解還鄉呢？在了解了旗地托克索制度之后我們很容易就發現冷子興應其實是某個莊園的壯丁，私自逃出莊園，根據逃人法的規定，要被遣送回莊地。到了康熙、乾隆時期，壯丁逃亡現象各家嚴重。壯丁或因苛重租糧不能繳納，無力耕種，或因莊頭驅使太苦，紛紛冒險出走，有的莊園甚至壯丁全部逃亡。

（三）莊頭的侵吞

清初莊頭只是壯丁的代表，做為莊地實際經營管理者，日久年深莊頭的政治地位和經濟地位日漸提高。清中葉以后，莊頭逐漸由催租轄丁的管莊奴仆發展為盜典莊地、剝削壯丁的地主，對莊園的實際支配權越來越大。謊報災情是其最常用的手段。烏進孝來送地租，讓賈珍很是失望，比平常年份少得多。賈珍因此“皺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有五千兩銀子來，這夠作什么的！”賈珍對收入很不滿意，我們注意賈珍的用詞“算定”是他早已把受災的情況考慮在內了，但租銀比他算定了的情況下還要少了一半。實際上是他對烏進孝的旁敲側擊，告訴烏進孝他清楚烏進孝對地租的侵吞，但是賈府的土地遠在關外，地租催收卻完全憑借莊頭，他除了發一通牢騷，也不能把莊頭怎樣。一句“你們又打擂臺，真真是又教別過年了”說得甚至極為可憐了。

（四）經營管理不善

賈府的地租由王夫人的配房周瑞掌管，這是賈府一項極為失策的人事安排。第八十八回莊頭送果子來時，賈珍叫周瑞照賬點清時周瑞與鮑二起了爭執。周瑞接口道：奴才在這里經管地租莊子銀錢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萬來往，老爺、太太、奶奶們從沒有說過話的，何況這些零星東西。若照鮑二說起來，爺們家里的田地房產都被奴才們弄完了?！蔽覀兛梢钥闯鲆稽c端倪，賈府的家奴利用協助管理莊地的機會，大肆侵占，周瑞的侵吞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滿與嫉妒。書中雖然沒有直接描寫周瑞的行為，但是鮑二家的一句話說卻說出了實情。賈府的對掌管地租的家奴未能采取有效的監督和管理，地租收益不斷減少。

（五）典賣

土地收益在不斷減少，而賈府的統治者生活卻日漸奢侈。在花光了祖上的庫銀，無處借貸的情況下。賈璉只好開始典賣莊園的土地以解燃眉之急。第一百零六回“賈府抄家以后，賈璉無計可施，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將地畝暫賣了數千金作為監中使費。賈璉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見主家勢敗，也便趁此弄鬼，并將東莊租稅也就指名借用些?！钡谝话倭闫呋?，賈母又問：“咱們西府銀庫，東省地土，你知道到底還剩了多少？”賈政說：“東省地畝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兒了?！辟Z母問土地還剩多少，而賈政回答的卻是地租的情況，看是文不對題，實際上是不敢正面回答。

五、旗地喪失對賈府的影響

賈府的衰落的具有深刻的歷史的必然性，《紅樓夢》的作者對家族的衰亡極為痛心，對家族的命運曾抱有這樣或那樣的設想，但實際上這種設想并不能從整體上挽救整個賈府的命運。土地所有權的喪失是決定整個賈府悲劇命運的根源。伴隨者賈府這樣身份地主的衰落，在農村中一部分庶民地主開始興起?！都t樓夢》第一百十三回劉姥姥說：“我們那里雖說是屯鄉里，也有大財主人家，幾千頃地，幾百牲口，銀子錢亦不少?！钡谝话偈呕赜终f到劉姥姥莊上的一些地主，作者說：“那莊上也有幾家富戶……內中有個極富的人家姓周，家財巨萬，良田千頃?！薄都t樓夢》的最后，本是貴族千金的巧姐嫁給了周姓財主家，正是庶民地主的興起與像賈府這樣的八旗貴族在喪失土地所有權后沒落的深刻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