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種族主義的闡釋

首都師范大學　連　煦

美國種族主義的闡釋

首都師范大學連煦

本文從種族和種族主義的概念談起，討論了美國種族主義的根源：安格魯-撒克遜的“天定命運論”和白人至上主義，以及美國種族主義的幾種相關闡釋，包括馬克思、米爾達爾、范登伯格和伯尼拉-席爾瓦等人的不同解釋，重點討論了伯尼拉-席爾瓦提出的種族主義在社會中的種族化結構。

美國種族主義根源種族化結構

如何劃分種族曾經是學術界一直爭論不休且從未有過定論的一個問題，以至隨著科學和社會人文研究的發展逐漸被人們摒棄，再沒有人把種族公開當作一種科學的概念來探討。但種族和種族主義真的就此消失了嗎？現實社會的經驗告訴我們，種族和種族主義仍然植根和活躍于異質性顯著的社會中。美國作為一個移民國家，幾百年來種族斗爭向來是社會變革的一支重要力量。對美國的種族主義進行剖解，無疑將有利于加深對其社會特質的認識。

一　種族和種族主義

種族基本上被看作是一個現代概念。界定種族的其中一說是“表示和象征不同人體類型在社會政治中的沖突和利益的一個概念”。①Winant，Howard.（2000）.Race and Race Theory.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26，171-172.世界政治經濟的崛起形塑了種族的概念：全球經濟的一體化，海上帝國的出現，美洲的征服和大西洋奴隸交易都是種族譜系形成的關鍵因素。二次世界大戰以來，對于種族的意義和重要性的爭論大大增強。美國的民權運動和南非的反種族隔離運動就是最著名的例子。之后的冷戰時期，超級大國也都有自己的種族政策。進入全球化時代的21世紀，帝國主義和種族隔離都已終結，一些人認為種族概念可以消除了，世界社會和跨國文化終于取得無種族差別和種族/族群多元化的地位；而另一些人則注意到這種新的多元文化/多樣化形勢，比起白人至上主義，是一塊更加漂亮的遮羞布，掩蓋著種族排外和種族不平等的放任政策。實際上，自從現代世界體系出現以來，世界歷史就被種族化了。在后殖民主義的今天，種族等級仍然在世界范圍內存在?，F代種族的概念催生了一體化的社會政治世界、現代極權國家、國際經濟結構以及久而久之形成的全球文化。我們必須認識到這些都是深層次上的種族問題。②Winant，Howard.（2000）.Race and Race Theory.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26，170-172.因此，種族的概念不是消失了，而是在新的條件和形勢下更加隱蔽、不斷發生變化和表現出不同的形式。很多學者現在都使用“族群”來取代“種族”的概念 （族群有著比種族更廣的意涵范圍），無論種族還是族群，它們始終是引發社會矛盾和確立政治經濟秩序的關鍵因素。

二　美國種族主義的根源

美國種族主義的根源深植于歐洲和美國的歷史當中。最初踏上美國土地的殖民者主要來自不列顛群島，如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他們大多數是新教徒，篤信安格魯-撒克遜種族的優越性。安格魯-撒克遜人是在羅馬帝國時期入侵英格蘭和取代凱爾特人的日耳曼部落。雖然在羅馬人眼里他們是些野蠻人，但安格魯-撒克遜人還是為自己種族的純粹性、體格的健美、崇尚獨立的精神和創造民主體制的“天賦”而自豪。這種傳統作為美國文化的組成部分保留了下來。安格魯-撒克遜的神話支持著美國人意識中的“天定命運論”，這一論調深信美國肩負著世界拯救者和領導者的重任。

很多種族主義組織是靠基督教神學和基督教身份認同維系在一起的。布利 （Blee，1998）做出了如下一番描述：“基督教身份的認同是一種類神學（quasi-theological）的網絡組織，存在于全國二、三百個教堂之中?；浇掏酵ㄟ^家庭圣經野餐會和電臺廣播節目，宣傳盎格魯-撒克遜人是以色列失落的部族，猶太人、黑人和其他有色人種是低劣的，是上帝作為懲罰派到地球上來的?！雹侔凑者@種信仰體系，夏娃孕有兩顆卵子，該隱 （Cain，亞當之子，殺兄弟者）和猶太人是撒旦播下的一顆種子 （另有一說認為，該隱是夏娃與蛇交配的后代，而猶太人是該隱的后代，所以他們也是蛇的后代）；白色人種是亞伯 （Abel，夏娃和亞當的次子）后裔，是亞當播撒的種子。因此，非白色人種多遭鄙視，成為二等公民。②基督教的認同神學 （Identity Theology）建構了好與壞的絕對二分，使人們相信絕對的道德標準 （qtd.in Robbins&Anthony 1979；C.Smith 1996）。邪惡被假定為天賦特性，存在于個體當中。在假定的該隱和亞伯的后裔之間，認同神學建構了極端的張力，使得針對猶太人

①McVeigh，Rory.（2004）.Structured Ignorance and Organized Racism in the United States. Social Forces，82（3），897.和少數種族的暴力行動合法化（qtd.in Blee 1998；Bullard 1991；Sharpe 2000）。①Ditto，899.美國是一個基督教國家，歷任總統就職都要向圣經宣誓，基督教對普通美國人的影響可想而知。種族主義組織正是看中了基督教的影響力，通過宗教神話確立自己的合法性，再借助宗教威信擴展自己的勢力。

白人至上運動在美國是一個周期性出現的現象。最為臭名昭著的要算三K黨了 （Ku Klux Klan）。每一次在經濟秩序發生重大變革的時候，三K黨的活動就會達到一次頂峰。最早，三K黨是在美國國內戰爭之后，使用武力和威脅破壞南方黑人剛剛獲得的經濟和政治權利。1915年，三K黨死灰復燃。當時的背景是，美國工業迅速發展、企業家大量使用非技術性勞動工人、農業勞動力極度短缺，以及20年代初實行的高額保護性關稅。因此，三K黨在20年代盛行一時，形成第二波。三K黨活動的第三波出現在60年代，主要針對民權運動所取得的成就。三K黨故伎重演，仍然使用暴力和恐怖手段剝奪黑人基本的經濟、政治和社會權利。②McVeigh，Rory.（2004）.Structured Ignorance and Organized Racism in the United States. Social Forces，82（3），897.三K黨的影響主要集中在美國南部，只是眾多白人至上主義者組織中的一個，并且是美國法律認可的社團組織。白人至上運動對于那些經歷了社會地位下降或者對經濟環境感到不安的白人來說，具有特別的吸引力。③Ditto，897-899.

無論過去還是今天，美國的種族主義都有兩套價值觀念：一套觀念是看一個人的膚色；另一套觀念是看一個人是否有著純粹的歐洲血統。④Hudson，J.Blaine.（1999）.Affirmative Action and American Racism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The Journal of Negro History，84（3），261.也就是說，種族主義不僅存在于不同膚色的人群之間，也存在于出身不同的白色人種之間。各種形式的種族主義組織成為傳播和發展種族主義的溫床。

三　美國種族主義的闡釋

1965年，美國的民權運動贏得了有史以來的最大勝利，種族隔離和種族等級的法律基礎被摧毀。但是，新保守主義者 （他們也被稱為沉默的大多數、新右派、極右派或者基督教右派）對抗黑人民權運動的努力卻沒有停止過。①Ditto，265-266.新保守主義者始終認為只有他們才是真正的美國人，只有他們才能支撐起美國價值觀的圣潔和尊嚴——這也就是安格魯-撒克遜人所信仰的“天定命運論”。新保守主義毫不遮掩它在種族主義意識形態上的觀點：

“種族主義完全是一種個人偏見的表達。種族的不平等反映了‘自然秩序’，如白人男性的特權是正當合理的。白人不欠有色人種任何東西。因此，種族平等的要求對白人來說是不合理的和不公正的，是‘非美國的 （un-A-merican）’”。②Ditto，268.

今天，很多研究者都把美國的種族主義當作經濟力量的產物，接受馬克思關于社會關系源于生產的經濟形式的論點，即物質資料的生產形塑了人們之間的關系。③Willhemm，M.Sidney.（1980）.Can Marxism Explain America's Racism？.Social Problems，28（2），98.各種類型的馬克思主義學者堅持認為，資本主義對于黑人在美國的命運負有責任?！百Y本家需要種族劣勢來降低勞動力成本。白人雇主利用黑人來壓低工資和鎮壓罷工”（qtd.in Nearing 1929）?！胺N族主義無疑是一種現代現象，在資本主義的發展和鎮壓、殖民化黑人的過程中形成”（qtd.in Aptheker 1971）?！胺N族主義是資本主義的一個特定產物，是資本主義的一種普遍特征”（qtd.in Perlo 1975）。資本家從種族主義中得到的另一個經濟優勢是“儲備勞動力”，或者說是“產業后備軍”。當所有能夠工作的人都被雇傭了，卻仍然還有對勞動力的需求時，勞動者的自信就會增強，并且要求提高工資。因此，資本家就必須儲備失業人員，避免勞動力的短缺。一旦工人罷工或者有大量生產任務的時候，這些失業人員就可以及時補充進去。①Ditto，98-99.黑人剛好滿足了資本家的這一需求。

也有學者認為，馬克思主義無法解釋種族主義存在的非經濟性因素，以及在工人階級內部所存在的種族主義。在美國的種族主義歷史中，負有責任的不僅僅是資本家階級，白人工人和工會也從另一個側面保證了種族主義的繁榮和白人特權的持續存在。白人工人和工會以犧牲黑人工人的利益為代價來保證自身的優勢。白人工人甚至不需要資本家的動員就對黑人工人產生種族仇恨，為雇主控制和剝削所有工人創造了條件。②Ditto，100.因此，種族主義不只是資本家發明的便捷政策，它也得到白人工人階級的擁護，從而復制了工人階級內部的壟斷和種族主義意識形態 （qtd.in Allen 1973）。③Ditto，103.由此看來，種族和階級問題是夾雜在一起的。并且，種族主義不僅是一種階級現象，還是形成社會心理學力量的一種意識形態，形塑和指導著人們在美國社會中的行為（qtd.in Allen 1975）。顯然，一旦成為意識形態，種族主義就變得更加牢固和難以摧毀了。

1944年，米爾達爾 （Gunnar Myrdal）應卡耐基公司之邀，對非洲裔美國人在美國社會中的地位提交了一份1500頁的回顧與分析報告，這就是《美國的困境》（An American Dilemma）。米爾達爾在書中提出了平等主義助推種族不平等的四個相互關聯過程：第一，平等主義遮掩了種族主義。歐洲裔美國人對平等觀念的崇拜幾近狂熱，使他們看不到身邊明顯的種族歧視。種族歧視必須被否認，這樣才能維護歐洲裔美國人心目中社會公正平等的理想形象。第二，平等主義受到群體邊界 （group boundaries）的局限。奴隸制的合法化就運用了平等的群體邊界。支持奴隸制的南方認為，為了白人的平等和自由，奴隸制是必要的。換言之，平等只適用于白人，而不適用于黑人，平等是有著群體邊界的。第三，平等主義從屬于群體利益。米爾達爾指出，民主的平等主義不斷讓位于經濟和政治利益：“當指定憲法時，奴隸制必須被當作一種經濟的和政治的事實?！迸`制被當作一種保障白人群體利益的社會現實和社會必要而得到承認。第四，平等需要種族主義。平等的民主社會中卻存在種族不平等是一種難言的困境，為了避免這一困境，最好的武器是“種族教條”，因為只有種族教條才能解釋非洲裔美國人的劣勢是與生俱來的。①Leach，W.Colin.（2002）.Democracy's Dilemma：Explaining Racial Inequality in Egalitarian Societies.Sociological Forum，17（4），687-691.種族主義者利用了種族教條的不容置疑性來解釋他們無法解釋的問題。

1967年，范登伯格 （van den Berghe）在他著名的《種族與種族主義》（Race and Racism）一書中，批評了米爾達爾在種族研究中所奉行的自由改良主義：“在理論層面上，美國的種族關系以米爾達爾為首，經常被解釋成人們內心當中的一種道德困境，而非群體沖突的復雜動力，這一動力來源于權力、財富、威望和其他社會回報的差別性分布?！狈兜遣裾J為，自由主義對種族問題的分析受到了局限，過于相信美國民主的倫理德性。實際上，民主社會中存在著有意識的制度性不平等。②Ditto，681.

2003年，密歇根大學的伯尼拉-席爾瓦 （Eduardo Bonilla-Silva）在《沒有種族主義者的種族主義》（Racism without Racists）一書中提出，種族主義核心的根源是白人特權的物質回報：

“種族結構的持續存在與其他結構持續存在的原因是相同的。既然行動者被種族化為‘白人'或者優勢種族的成員，從種族秩序中接受物質利益，他們就會為了維護他們的特權去奮斗，或者消極被動地接受身為白人所帶來的好處。相反，那些被界定為劣勢種族的成員就會為了改變現狀而奮斗。這就是世界范圍內種族結構和種族不平等的秘密。種族主義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它有利于優勢種族成員的利益?！雹踆amudio，M.Margaret&Rios，Francisco.（2006）.From Traditional to Liberal Racism：Living Racism in the Everyday.Sociological Perspective，49（4），483-484.

歐洲裔美國人一向反對促進種族平等的項目和政策，理由是它們是不平等的。（qtd.in Sniderman and Carmines 1997）他們反對一切向黑人傾斜的種族優先政策，反對針對白人的反向歧視。①Leach，W.Colin.（2002）.Democracy's Dilemma：Explaining Racial Inequality in Egalitarian Societies.Sociological Forum，17（4），685.這剛好驗證了伯尼拉-席爾瓦的解釋：優勢種族成員即便不是積極主動地爭取身為白人能夠享受到的物質利益，也不肯輕易放棄維護白人特權的物質回報。

伯尼拉-席爾瓦認為，目前對于種族問題的研究缺乏結構性的理論。他指出理想化的種族主義概念存在著一些局限性：第一，種族主義被排除在社會系統的基礎或結構之外，社會結構本身并沒有被劃歸種族主義。種族主義的意識形態不可能是沒有由來的，這個由來就是社會結構。第二，種族主義最終被看作個人的心理現象?；谶@種理解，研究取向往往定位為個體在社會中的種族主義態度。第三，種族主義被當作一種穩定不變的現象，過去的種族主義和今天的種族主義沒有什么不同。但事實上，種族主義自身有著獨立的結構基礎。第四，種族主義被看成是“不理性的”思維。它既忽略了種族化體系在最初被建立起來時的理性因素，也忽略了現代種族主義仍然存在理性基礎的可能性。第五，種族主義被理解為公開的行為。實際上，種族主義的實踐是微妙的、間接地、流動的。②Bonilla-Silva，Eduardo.（1997）.Rethinking Racism：Toward a Structural Interpretation.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62（3），467-469.

由此，伯尼拉-席爾瓦又進一步指出了種族主義在社會中的種族化結構。這一論述涉及的主要內容包括：第一，種族主義現象是社會中種族主義結構的正常產物。文化、政治、經濟、社會、甚至心理方面的種族主義現象都可以追溯到社會的種族主義組織。第二，種族主義不斷變化的性質是種族化社會體系中種族間爭論的正常產物。變化來源于種族間為了不同利益的各種爭斗。第三，種族化結構既能解釋公開的種族主義行為也能解釋隱秘的種族主義行為。種族化被表露的過程決定它的性質是公開的還是隱秘的，而表露的過程又取決于社會形態中種族是如何被表達的以及種族爭論的過程。第四，有著種族主義動機的行為，都是理性的行為，是基于種族間不同利益的理性行為。種族主義現象被看作是系統的，因此，系統中的所有行動者都參與到種族主義的事物中來。第五，種族主義現象的復制是在現代社會的結構中進行的。第六，種族化結構能夠解釋種族刻板形象的出現、被改變和消失。種族形象最終反映了一個群體在社會中的位置。①Ditto，475-476.伯尼拉-席爾瓦的分析中，強調了種族主義的現代性、系統性、結構性和社會性。種族主義的產生固然有其歷史根源，但它能夠延續至今并在新的時代背景下不斷花樣翻新，就說明它是獨立存在的一套體系，有著自身的結構。

四 結 語

其實，社會學和人類學對種族主義的研究由來已久。社會學大師們對于種族和種族主義持有各種不同的見解。比如，斯賓塞 （Herbert Spencer）在種族問題上通常被認為是一個生物決定論者。馬克思在種族問題上的看法則比較復雜：他在《資本論》中譴責了對非歐洲世界的搶劫和掠奪、猛烈地抨擊奴隸制；但他又部分地相信世界等級化，認為被殖民的前資本主義社會最終將受益于歐洲列強的野蠻掌控。韋伯 （Weber）則預言了種族的社會建構范式（地位標準下的一種基于榮譽的關系范疇），他的作品里有大量歐洲沙文主義的例子，有時還沉迷于種族主義冥思。杜爾干 （Durkheim）也是持歐洲中心主義論的，他把“原始人”和“文明人”截然分開。②Winant，Howard.（2000）.Race and Race Theory.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26，173-174.這些學者都很難擺脫他們所處時代的種族意識形態。

21世紀的種族理論處在一個種族平等和多元文化主義的時代，它必須要解決種族劃分和分層的老問題。全球化和后殖民主義時代的國家社會以及整個世界是種族多極化的，混雜狀態是種族認同的主要特征。多數國家和國家中的精英成員都聲稱反對種族歧視。但在已然改變了的環境當中，種族差別卻死而不僵。任何一個試圖對這一現象做出回應的理論至少要認識到種族問題的三個維度：第一，比較的和歷史的維度。早期的種族理論都是它們所處時代和空間的產物，今天也不例外。第二，種族重要性和種族化社會結構的宏觀和微觀維度。大大小小的社會關系、制度以及認同當中，種族特征是無處不在的。第三，目前相當普遍的政治形式維度。在美國，很多重新定義政治的動力都來自反種族主義的運動。民主化、勞動分工和合法的權威背后無不存在著難以擺脫的種族特征。①Ditto，180-181.我們今天看待美國社會，不僅要從政治、經濟和文化的角度去衡量，更要看到社會化和結構化的種族關系。種族關系于美國社會的滲透是復雜多元的，種族角度的缺失必然導致分析的片面失衡。